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八)
张全胜的老同学们张平平从小就熟悉,他们看着张全胜的几个孩子长大,而孟繁英张平平以前没见过,她是中途加入同学队伍中的。她第一次露面,是在张全胜出车祸前的一次聚会上,不知是谁把她带好的。她介绍自己在伊木市经营一家纸箱加工厂,是“糊口的小生意”。这女人的确很吸引人,她与蔡玉梅同龄,相貌平平,没有玉梅漂亮,眉眼却很风流。她讲话很慢,却句句有内容,很会挑出别人值得夸赞的地方,花钱也大方,一出现便立刻赢得中年同学们的好感。张全胜更是跟她迅速热络起来,她给张全胜贴上“有才华”的标签,对他赞不绝口,“才子”、“文采好”、“水平高”、“有能力”都往他身上扣。搞得张全胜对她一见如故,与她无话不谈,在她面前表现得格外勤劳能干,给她办成功好些事情,甚至是她家里的几件大事。自孟繁英出现后,张全胜不再往罗广威、王德安家跑,而变成孟家的常客。他卖力展现着自己的风趣幽默、面面俱到和见识过人,天下事他无所不晓,人情世故又历练通达,总之,他变成原来的一百个张全胜那么能干。张全胜把孟家的氛围搞得其乐融融,给孟繁英的哥嫂弟妹都留下极好印象,很快,张全胜在孟氏家族就上升为受人敬重的大哥,他一来便是上坐款待。
孟繁英也经常光顾张家,同样是上坐款待。每次孟繁英到家来,张全胜一边催促着孩子们喊“孟姨”,一边使眼色让蔡玉梅端茶倒水。孟繁英骄傲地向蔡玉梅和孩子们介绍她的背景,说自己是孟氏“繁”字辈,孟子的第七十代后人。张平平当然知道大圣人孟子,听她这么一说,精神提得十足,家里居然能出现大人物的后代,孟姨在她的眼里高大起来。她按捺不住好奇,每次见到都反复地端详她,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或许她长得就是“孟子”的毛发、肌肤、眼睛,表情也是“孟子”的神情。蔡玉梅对这位比自己优秀的同性毫不抵触,这位孟氏后人便在张家大摇大摆地进出、吃住很多年。后来,孟繁英回包头不去她母亲那,直接住在张全胜家,挤在张平平姊妹的屋子里。她说,住在她妈家不方便,弟媳妇是个多事难惹的女人,少见能减少矛盾冲突。
孟繁项非常重视自己的健康,她听同学说有位江湖女医生很厉害,便找到她给自己调理,这就需要在包头长住些日子。在江湖女医师的家里,她把她郑重地介绍给张全胜,张全胜认定孟繁英推荐的必然是高人,从此不管谁有什么病,他都带着去找这位出版过《个人诗集》的高人。这位神秘高人从不开药方,她说你记,记下来自己去抓药。孟姨此次调理身体时间较长,家里的地方不够,住着不方便,张全胜便开车把她送到杨二姊的大院。杨二姊腾出一间房供她单独居住,一日三餐送到眼前。就这样,孟繁英在杨二姊的桃花园里,一住便是半年多。她沐浴着郊外的阳光,闻着各样花草的芬芳,享用着新鲜的果蔬,品啜着刚产下的羊奶汁,闲时葡萄架下摇扇乘凉,望着夕阳余晖徐徐消融,喝着杨二姊给她煎好的药汤,优雅地思考着人生。
孟繁英喜欢享受,她爱上大院里闲适满足的田园生活。那时,张平平盼着孟姨到来,一见她来特别地高兴,她总是给孩子们带着炒瓜子,糖栗子,芝麻糖这样的零嘴,还会逗着孩子们开心,表现好能得到她的奖赏。杨二姊对儿子张全胜的朋友素来全盘接纳,其实,她并不喜欢这个看着“很鬼精”的女人,搞不懂她玩得什么手段,她一来,就能变成家里的中心人物,人人都围着她转圈。杨二姊跟大孙女张平平叨咕:“我就老觉得这个孟繁英不咋地,挺鬼精的!老人们说‘鬼精’的人贼眉溜眼,眼珠子不老实,上次她说话的时候,我专门盯住她看,那双眼珠子,滴溜溜地,来回转得可快了!”奶奶这么一说,张平平的脑袋里也对形象高大的孟繁英打起问号。
孟繁英的身体总算调理完,她收拾起东西准备回伊木市,临走,把她摇过的那把蒲扇送给杨二姊,说作个纪念。之后,杨二姊的家像是孟繁英的行宫,她想休养时便来住下。孟繁英的娘家像是张全胜的单位,去得比上班都勤,他还一手操办了孟老娘的七十岁寿诞。
孟母的寿宴上,张全胜赤红着脸脖兴奋地跑前跑后,尽数施展自己,又是当代东陪着孟繁英一家敬酒,又是招呼客人吃喝,孟家的亲朋奇怪从没见过他,纷纷向孟家人打听:“你们叫的张哥是你们家甚亲戚啦,咋以前没见过?”蔡玉梅也被张全胜喊来在寿宴上帮忙,她一直闷着头干活。
大功告成后的谢亲宴上。孟繁英当着在寿宴上忙碌过的众人,端起第一杯感谢酒,特意对着蔡玉梅,她笑着说:
“我先要特别地感谢一下全胜的媳妇玉梅,你这几天辛苦了!”
蔡玉梅觉得自己当不起第一个被感谢的人,一时被焗的脸通红,孟繁英一眼便看出她的囧态。
“感谢甚,应该的!”她话没说完便把酒一口喝光。
“玉梅,别着急坐下,给大家多说上几句。”孟繁英的酒并没有喝,仍在手里。
“说甚了,不用说!”蔡玉梅很怕说错话又被张全胜数落,急得眼神没处落脚,她感觉有数不清的人在注视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不会讲话,嘴笨!”总算有张全胜替她收场,虽然言语不受用。蔡玉梅闷闷地不说话,终于没人再看她。
“唉,快吃啊,别净说话,攲菜了哇!来来来,这是事宴上的大肘子,烧得不赖,一布拉就掉了,来,一人来一块!”打圆场的男人叫王惟仁,孟繁英的丈夫,性格没有孟繁英那样精细刁钻。他看出来张全胜夫妻俩正尴尬,赶紧起身张罗桌子上的其他亲朋。
孟繁英则若无其事的继续挨个向在坐的人敬酒。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九)
“老劈柴”这个好玩的名字是绰号,他本来的名字叫郝峰,住在张平平前面的院子里,自小便爱跑到张平平院子里找她玩。
郝峰家的事情跟他人一样好玩儿。他妈妈姓涂,祖籍石家庄,涂姑娘十八岁时落下残疾。她摔了一跤后,右腿就再也打不了弯,走路的时候只能先迈左腿,再拖着右腿走。有时,别人误会她小小年纪得上半身不遂。上炕也得先把右腿抬上炕沿,各种行动都比别人笨拙,这让本来样貌和单位都不错的涂姑娘身价打了折扣。她有份好工作,是国营单位的会计,变成残疾人后,城里的健全人都不大愿意找她,经人介绍,家里给她谈妥郊区的郝木匠,他就是郝峰的爸爸。
郝木匠人很闷,从来不着急,凡事不生气。郝峰妈妈说他是个“棉团”,软的没形状,谁都能随便捏抓他,但他对郝峰妈妈是没得挑。郝峰妈妈知道,以自己的条件,这个男人能要她已经很难得,因而心里对郝木匠藏着份忌惮,不敢对他过于放肆。由于妈妈身体不方便,郝峰从小就学着帮家里做事情,每天打炭劈柴火的事情就是他的主要任务。住平房的人都要烧煤做饭取暖,煤块直接点不着,要用易燃的柴火来引着。先虚放一些牛皮纸或者废报纸,中间要透气,在纸上面架上几根劈好的木柴,木柴上头再搁些煤块,这样就能很快把火点着。木柴一般不用买,到处搜刮些就够用,但热量没有煤块高,全用木柴要不断地添柴。郝峰家的木柴和刨花多的是,都是郝木匠干活时候收敛起来的,院里小孩老是看见他在门口的小炭房里面劈柴火,就给他起下“老劈柴”的外号。
谁料想,世上竟有这样的稀罕事儿。
“老劈柴”读到五年级时,残疾快二十年的妈妈,突然好了!每当有人问起,涂阿姨就会立刻双眼一亮,兴奋起来,开始不厌其烦地叙述那改变她命运的瞬间:她从单位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结结实实地向前摔出一大跤,右腿被压在整个身体下面,她还以为窝断了,疼的好久趴不起来,赶紧大声喊人,同事们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准备送去医院,结果发现右腿走起来比左腿还有劲。这条腿竟然可以弯曲!她眨眼间变成完完全全的健康人!从那以后,她在郝峰爸爸面前更硬气了,腰杆挺得更直,家里的劈柴火做饭的事情就彻底归父子俩,好在“棉团”一直就没有过自己的形状,怎么捏都成。
“老劈柴”是个特别逗趣的人,张平平很爱跟他胡扯。他讲出来的事情听着都好玩,不好玩的事情到他的嘴里也变得很招笑。郝峰经常跟院里的小孩儿们笑得叽叽嘎嘎,像不倒翁样跌倒骨碌地。院里的白奶奶说他成天笑个没完,是“喝了憨老婆的尿啦”。有天中午,他在院子里一下接一下地蹦高,白奶奶一脸疑惑地问他干啥,他说刚才吃进去一颗西红柿又吃了个鸡蛋,拌一拌,变成西红柿炒鸡蛋。白奶奶被他逗得直乐,“你这个憨小子,哎呀,你看,把白奶奶的假牙也笑出来了……”
他人喜性,跟谁都有说有笑,没有敌人,掌握的情况就特别多,他向平平透露过好多学校的内幕。“你知道四班的数学老师外号叫啥?”“小个子的谢老师?叫甚?”“根号2,呵呵。”“为甚叫根号2?”“因为她身高是1.414213562373……哈哈哈哈!”“你知道六班的英语老师找的谁?”“就是你们班的语文老师!我告诉你,其实三班的地理老师也想找英语老师,英语老师就是不同意。”“为甚,是不嫌他没头发?”“可能是哇。”“二班的白强,中午快放学的时候憋不住,不好意思报告老师,拉到裤子里啦……”“咦,恶心死啦。”
每天中午,学生们都从学校回家吃饭。吃完饭,有的孩子会午睡,郝峰则张家出李家进地满院子串,有时候能在张平平家口干舌燥地说上几个小时,他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给平平听,直把嘴唇都说得泛白。蔡玉梅都说他,你喝上口水润一润再说。他话这样多,涂阿姨身体突变的事情却没第一时间告诉平平。因此,张平平发现,他不是什么话都说。
又一天中午,郝峰领着他的同学王瑞平来找张平平。王瑞平个子不高,黑不溜秋,剃个小平头,穿一身深蓝色中山装,扣子系得整整齐齐,打扮得像成年人一样。三个人比赛扎刀子,用削笔刀在地上画个框,平均分成三块,谁的刀子扎稳不会倒,就可以分一块地方归自己。王瑞平玩这个是专家,他的刀头是用手术刀特制的,次次都扎得很深。张平平会玩男孩玩的游戏,“老劈柴”会玩女孩的游戏,跳皮筋,踢毛毽,他都是高手。王瑞平也是个逗乐的人,“老劈柴”跟他说闹得喘不上气来,平平也不知道他俩笑啥,只顾催着他们赶紧扔刀子。王瑞平用几乎要岔气的声音冲平平说:“老劈柴告诉我,你外号叫张铁环,哈哈,老央死我了!”
“老劈柴你是竟敢出卖我,信不信我把刀子捅你身上?”老劈柴抿着嘴直往旁边躲:“不敢了,不敢了。”玩到一半,王瑞平轻描淡写地问老劈柴:
“你们院那个杀人犯在哪住的了?”
张平平一愣,“老劈柴”像是知道,却不应声。
“我们院哪来的杀人犯?听谁说的,这么骇人。你不知道?”老劈柴平时话多,正经到问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磨叽样,张平平催得越急,他越慢悠悠,像是故意作对似的,她连着推他几把,跌坐在地上,才开口。
“就是前院嘛,逄丽你见过哇……她爸,她爸是杀人犯。”
“对,逄丽,是个细细哇。”王瑞平插了句。
“你们听谁说的?我咋不知道?”
王瑞平说他妈说的。张平平的脑子被突如其来的“杀人犯”三个字搞懵,她立刻想象出一个凶悍的男人,出现在院子的过道中,也可能是谁们家的房顶上,或者院角那个黑洞洞的废柴房中,当她正好路过的时候,突然跳在她前面挡住去路。她怔怔地半天没说话,再看他们俩并没有害怕的样子,她纳闷,就只是我胆子小吗?
其实,郝峰胆子才小。
三个人正玩着,外院的“二蛋”跟着他哥“大蛋”晃悠着来到院里,叫嚷着要跟这个院的人玩个狠的——“抽皮条”,疼得受不了的人就认输。比狠的双方用两根手指头在对方的手腕上使劲抽打,几下就把肉皮抽得肿起一条条红白相间的棱。眼睛永远眯缝着像是睁不开的“二蛋”显得异常勇猛,一直占着上峰,连着几个小孩被都他抽得认了输。他脸上愈发作出一副凶狠得意的表情,张平平瞅着他那股邪门的气势,心里的不忿直往上窜,她觉得自己最能耐得住疼痛,决心上场把他比下去。“二蛋”每次下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点冷冷的狞笑,平时的玩耍中他们哥俩出不上风头,看来这才是他大显身手的项目。眼看着张平平胳膊被“二蛋”抽肿,酸痛的眼泪差点憋不住掉出来,身体却不想认输。“二蛋”挤着一只眼,邪笑着问她:“咋样,服不服?还不服?”她一把上去抓住他脖领子,二蛋顺手搂起她前襟上的飘带,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挥舞起来。张平平不怕输,让她气不过的是他那副抽哭别人,还得意洋洋的样子。她没想到自己凶狠起来那样的热血沸腾,不想后果,压根没考虑能不能打得过俩个男孩。从不跟人急眼的“老劈柴”吓得眼圈立马就泛出潮红,眼泪马上要溢出来,大蛋也惨兮兮地哭求着:“嫑打架了哇……唉,嫑打架……”一边用手使劲往开扒拉撕扯在一起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王瑞平则在旁边直笑。
没想到自己竟然跟人动起武,像大侠一样,可惜没发挥好,以前自己操练的动作都没用上,张平平一时特别兴奋。这边热闹一出,很快就聚集起一群孩子,紧紧地围住他们看。张平平心想,来吧!来吧!豁出去了,这时候可不能丢人!还没比划几下,那小子竟被张平平疯狂的气势镇住,嘴还在硬可腿却变成软的。二蛋有点怂了,却下不来台。这时,二十号院的高飞神色紧张地从他们身边溜过,有个小孩眼尖,大喊一声:“高飞,你手里端的甚?”“甚也不是甚!”“他端的是屎!他们老师让每人带一盒屎交给学校!”“哈哈哈哈”高飞本想趁乱混过去的,结果还是被当众揭穿,让他颜面扫地。二蛋也跟着大家笑,还用表情示意平平:“你看多好玩!”他想正好趁着这股乱劲就坡下驴,平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前仰后合。
这场武斗,没打成评书里形容的那样天花乱坠,只是虚惊一场,还不如高飞的意外出糗精彩,看热闹的孩子都扫兴地四散而去。等张平平回过神来看郝峰,发现他竟然两眼湿漉漉地,不知什么时候哭过了。张平平喘气虚虚的对郝峰说:“你是怕甚了?至于么,吓成那样!”郝峰这时有点生起气来:“我不跟你瞎闹啦!我回家劈柴个呀!”张平平砰砰直跳地心稍稍平静下来,她突然觉得,哎,打架这事儿挺过瘾,自己的气势还挺凶。从那以后,张平平喜欢上用拳脚教训人的感觉。大家都散了,她也准备往家走,脑子里又蹦出那三个字儿,杀人犯?想不到,这院里居然捂着这样恐怖的惊天秘闻。
她掀起纱门帘,蔡玉梅正坐在小板凳上“呱达、呱达”地拉着风箱,她在肉粉色秋衣外面套着件深蓝色夹坎肩,笼屉里蒸着刚揉好的白面大花卷。她拉的风箱是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紧贴着灶台摆着,箱子侧面有根出风管插进灶台里。箱子全身刷着的黄色油漆颜色不再鲜亮,多处掉落,有的地方露出木头,但还能看出些原本刷上去的纹饰。木箱子里面竖立着一块推板,上下左右四边贴合着箱子的四壁,板上粘满毛绒绒的鸡毛,与外面的手柄连接在一块,用的时候抓着手柄来回推拉,推板就把新鲜空气通过下面的出风口送到灶膛里去,想风大些就使劲拉,风小些就轻轻拉,这是件既无聊又费力气的活,常常会派给一脸不情愿的小孩子做。张平平盯着风箱出神,忘记嘴里要问的事情。“二舅说过天地之间的什么大道理,就藏在这风箱里面,这也看不出来啊?”
“一回家就发甚愣了,还不帮我拉一会儿!”张平平替换下母亲,双手抓住手柄用力地推拉,大火催得铁锅里的热气使劲往花卷里钻,把白面花卷吹得又暄腾又香甜,吹出满屋的麦香和草木香。颜色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木头大笼屉上,升腾出袅袅白气,把小厨房搞得像仙境一样云雾缥缈。这笼屉是杨二姊给蔡玉梅的,是她从托克托带过来的老物件。
“妈,逄丽她爸是杀人犯?你咋没告诉我?”张平平直愣愣地问。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二十)
让张平平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跟“杀人犯”的闺女变成好朋友。
逄丽家出的事情,在附近几条巷子里都算得上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巷子里但凡出些新鲜事传得都很快,比如张平平父亲撞上疯子的事情。而格外稀罕的事情比一般的事传播力更强大,大人和孩子们上下协力传得既广又玄,早已不是事情本来的模样。发生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时间过得太快,如今人们已经有些淡忘,不知怎地王瑞平又提起这事。“乃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是又听谁说的?”蔡玉梅也快把那事忘了,她把能想起来的大概经过给张平平叙述了一遍。知道院子里有过这么恐怖的人物后,张平平还专门跟人核对好逄丽住的是哪间房,再次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头顶上的皮就收得特别紧,脑子里时刻盘算着,要是杀人犯正好走出来的话,自己该往哪跑?
小孩害怕的东西大都不是他们凭空想象出来的,大人却常呵斥他们,净瞎琢磨!有一回,张平平还很小,蔡玉梅下夜班后把她从托儿所接上往家走。走到工业路时,忽然间变得昏天黑地,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下,路面上的雨水哗哗直流,蔡玉梅把闺女背到后背上蹚着水前行,一道接一道闪电从她脚底窜过,趴在后面的平平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脑袋有水缸大的男人……后来平平跟蔡玉梅说起这事情,她只记得有一天的大雨下得确实很吓人。还有在一回是在几年前,张平平坐在张全胜的黑色二八自行车后座上,跟他一起从单位回家。刚好走到区政府大楼前,爷俩发现,眼前的马路上黑压压地挤满人,堵得水泄不通。区政府大楼是五十年代苏联工程师给设计的,一座兼具中西风格的建筑,整体造型精美,通体红砖装饰着白色几何花纹,典雅中带些小风情,这片地界是旧城区群众活动的核心区域,往南面一里地就是体育场,市内最大的公开场所。
张全胜急忙一脚踢下支架,把自行车先靠边停住,拉上大闺女就往人堆里面挤。透过人与人身体的间隙,张平平看见大马路中间空出一条很宽的通道,一辆接一辆的挂着醒目大标语的军绿色卡车从眼前缓慢驶过,每辆卡车的马槽最前端都站着一排人,反绑着双手,脖梗子后面插着块木头板子,胸前挂的牌子画着个大红叉,几名解放军站在他们背后,面无表情地端着枪。她竖起耳朵去听大人们七七八八地议论,“这是在体育场那刚刚开完公审大会,要拉到黄草洼枪崩的!”她又好奇地再次打量车上那些马上要被枪崩的人,其中有一个插板子的俊俏后生,冲着前方高昂着脸一直笑,一直笑。张平平记得卡车过去一辆又一辆,好像走也走不完。人们叽叽喳喳地看着热闹,捎带几句愤愤不平地数落,“眼看快死呀,还笑!”“活该,这才真的是枪崩货哩!”
现在,一想起逄丽的父亲,她就想起卡车上一直笑的那个后生。
放学路上,常常是三五个同路的孩子结伴,停停走走,游逛着往家走。张平平住的院子在旧城中心,随时间形成的无序交错的巷子里,那些巷子像迷宫一样,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转迷糊,尤其让外地人犯难。张平平不一样,她闭着眼也能走回家。眼看到家,心里又犯起嘀咕,这逄丽姥姥家跟我同住一个院子,我怎么不记得她长啥样呢?快到大院的门洞时,张平平先仔细观察一下周围,下院有个野小子常常躲在暗处给她搞点障碍。今天那小子没空搞坏事,张平平从熟悉的院门拐进去,跳过那条中间被鞋底磨得发光的木头门槛,门槛整体已经烂糟糟的,两头高中间凹。进门后立刻向左拐,顺着一条只容得下一人一车的狭窄通道,经过散发着很重尿骚味的公用厕所时,碰上一个阿姨刚提溜起裤子走出来。再向右拐,经过一排几户人家连在一起的窗台,从小过道一穿,就能到自家的后墙根下。
当她从公用厕所拐过来后,眼前出现一间朝南的屋子,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它,屋门前比较空阔,没有被杂物侵占太多地方。“恐怖传说”中的小主人公逄丽,正独自平静地立在屋檐下,张平平一下就认出是她,有点兴奋得手足无措,像是看到书里的人物走出书来,只能傻愣愣地原地不动,忘掉自己该迈哪条腿。
其实,她以前也见过逄丽,她住的是姥姥家。她不爱说话,也不跟其他小孩儿们玩,就没怎么接触过。逄丽站在屋檐下,阳光斜着照在她整个身上,她正用一条细软的黄色小草棍拨弄着窗台上的几只黑蚂蚁,被她拨弄到的小蚂蚁惊慌失措地乱逃。金澄澄的夕阳洒在她白嫩且微微透明的皮肤上,将她额头到鬓角细顺的浅褐色头发照射得像金丝绒线一般,随风轻轻舞动,那小圆脸上的细绒毛根根透亮又微弱可怜。她没有抬头,却好像知道停在跟前不动的小女孩叫张平平,似乎她知道她此刻会来。静止很久后,她温柔地抬起头,向平平这边看来一眼,那一双眼睛乌黑得深远,让张平平瞬时陷入无边的想象。她分明在用眼神传送给张平平真诚的情意:你先说话吧,没关系。此时的大院特别的安静,没有其他人出现。
逄丽也刻意躲着别人,她知道有的人怕她,有的人嫌她,有的人看别人不理她也跟着不理她,她便尽量一个人玩。她保持少言寡语,因为她猜不出家长们会怎么跟自家小孩描述杀人犯的故事,她克制自己尽量不要先说话,万一她说的跟别人听来的一样,不是把罪名坐实了么。
不过,她送来那温柔地一眼,让张平平认定:她不可怕。张平平果断止住回家的步伐,站在那小姑娘面前,但依旧没说话。逄丽细声地吐出几个字:“你看蚂蚁不?”张平平挪几步来到她跟前,一抬头,看到她家屋檐下挂着一只圆镜子,反着耀眼的贼光,不由得全身紧巴一下,她听妈妈说过,这叫照妖镜,挂在屋外辟邪用的。
她跟逄丽就这样成为朋友,她一点不排斥她,反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跟她的距离也不远。她爸爸是杀人犯,自己的爸爸是撞人犯。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二十一)
相处起来发现,逄丽其实很要强,她外表温和,心里却有股坚韧的力量。她是那种大家一致同意漂亮的女孩,并且,一定会从小漂亮到大,从见她的第一刻平平就深切感觉到了。白皙的皮肤使她看着冷傲,柔软的眉毛温顺的趴着,眼神有些警惕但蕴含着温柔,她的模样一下子就吸引住平平的心。况且,她交往过的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里面,没有一个像逄丽这样特别合自己心意的女孩,她能一下听懂张平平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也愿意听张平平信马由缰的胡乱幻想,接纳她多变的情绪,她总是用极大的耐心听张平平滔滔不绝的叙述,不时接应她的话题,她不会像别人那样别有意味地说她:“切,你真能瞎琢磨!”她的心思细腻又复杂,总是带着些神秘的表情,这些恰恰吸引着平平不自觉地向她靠近,不自觉得模仿她讲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样子。两个女孩开始形影不离地缠在一起。
有一天,平平拿着新做好的鸡毛毽子去找逢丽,用的是杨二姊刚杀的一只大公鸡尾巴上的毛,根根宽大立整又颜色艳丽。她盼了很久,杨二姊才肯把它杀掉,这毽子踢起来弹性特别好。逄丽正在炕上呆坐着,双手扶着炕沿,两眼望向空中,脸上散出不均匀的粉红色,眼窝里泛着泪光,肯定是刚哭过。平平正想问她出啥事情了,逄丽突然睁圆眼睛气呼呼地说:“每天放学,我们班的两个男生都在过道里等我……”她说的过道,是平平她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原本是连接两所院子的一幢无主房屋,不知哪个年代被前后打通搞成间穿堂,就成为只有本院和少数外院人才知道的“秘密通道”。
“……今天他俩又堵我了,又一前一后围住打我!”逄丽不由得干抽了两声,气息才变得平缓些。“有个叫郭建斌的一拳捣在我鼻子上,妈的!酸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也打他们!闭上眼睛狠命地打!”她难得说粗话。
“咦,你鼻子还红着了,疼不疼?”平平看着她的脸,想象出刚才的激烈场面。
“现在还是酸的!你给我看看,鼻梁是不是让他打断了?”平平感觉到,一向好脾气的逄丽这回是真的很生气。
“应该没断吧?这么看没事。明天告老师去!”张平平用她一点不专业的手法,有模有样地捏摸半天逄丽的鼻子,她顺便想知道逄丽的皮肤有多滑。
“告老师算什么本事!再说啦,平时老师连打带骂的,他们早就脸比城墙还厚,根本就没用!”这句话让张平平想起一个画面,她去逄丽的学校找她时,亲眼见过他们的班主任小陈老师揍郭建斌,人高马大的她挥舞着烧火的铁钩子满校园追着郭建斌,小陈老师追得气喘吁吁,他跑得嬉皮笑脸。
“看来咱们得想别的办法。”
两个女孩在“秘密通道”等候郭建斌好几回。这天中午,终于堵住独自上学的他。这小子的头刚刚被剃成青皮,站在原地翻了翻白眼球大黑眼球小的一对儿眼珠子,盯着她俩看半天,显然他这被意想不到的局面搞懵。张平平刻意往前面跨出半步,有一点紧张地冲他说:“你们俩为甚老打逄丽?”他依旧拽着脸,嘴里不屑地吐出三个字:“劳改犯!”斜趴在身上的浅绿色帆布军挎被他用成墨绿,翻盖的边磨成毛边,两只扣带有一只已经断掉,杂乱的书本从一侧露出来。张平平意识到这个邋遢的男孩有些蠢笨,懒得跟他斗嘴,就狠狠盯着他看。
逄丽趁着他俩对看,迅速转到在他身后,两手快速地鼓弄几下。郭建斌被张平平看得全身发毛,他不懈跟张平平多说话,想从她身边硬挤过去,平平壮着胆往前一顶,说:“干吗,想走啊?”一来硬的,发现郭建斌都不敢跟她对视,他把头低下去,想找空当溜。看来,是个怂包!他在前面走着,两个女孩在后面尾随。走到半路,张平平先拐进自己的学校,剩下逄丽跟着郭建斌,快到学校门口时,逄丽突然跑起来,迅速超过他。刚一会儿,就听见后面热闹起来,传来学生们“叽哩哇啦”地喊声,有几个老师急吼吼地往他那跑过去,好多人回头看向他。郭建斌屁股后面窜起老高一片呲花,正表情夸张地“吱儿哇”尖叫着满校园跑。
张平平和逄丽花费好多的时间,把过年放的一板板小红鞭炮耐心的拆成一个个的,再把表皮裹着的薄红纸撕开,把芯里的火药面儿攒下,引线收集起来接成长条,小心翼翼地卷上些草纸,把火药面儿裹进去,再缠上细麻绳,浸在平平她爸用的汽油桶里吸得饱饱的,俩人精心制作的武器在今天派上大用场。郭建斌的屁股变成大呲花,几个老师一顿拍打才控制住火苗,烧起一屁股的大燎泡,好长时间不能走路。被整得在校园里风风火火一把后,郭建斌人就蔫下来,再也不去过道堵逄丽。
这场恶作剧张平平虽然没亲眼见上,但光听逄丽描述那场面就觉得刺激。但她很快发现,逄丽遇到兴奋和难过的事情,外表都不会表露得很明显,就算偶尔显露出情绪激动,也很快就平静下来。她这个朋友真是太有个性,她想把逄丽那副冷酷的神情也学到手。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一)
包头早先有三个主要城区。一五计划国家选择在昆都仑区建设蒙钢,外省援助蒙钢的人员都集中在这个区,以东北人居多。一机厂、二机厂几家军工企业职工和家属构成青山区的主要人口,这其中外地人也不少,有河北,山西等。而东河区是旧城区,最初由草原牧区逐渐演化为城市就是在这里。昆都仑区和青山区是新时代的产物,有整齐划一的城市设计,建筑物规整有秩序,马路笔直,正南正北横竖交错。旧城区历史久远人员复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因时因地形成聚居,零乱而分散。主城区集中着无数条错综复杂的巷子,它们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据说其他地方的人最怕来东河,没有本地人带路经常转向。
转眼,张平平小学毕业。张全胜拖关系把她办进一所老牌中学。
这所中学依旧离张平平的家很近,从解放路步行到学校,总共十来分钟的路程。但张平平走起来的时间却不确定,要看路上发生的情况和她出发的早晚。对她而言,不应该说是“去上学”,而是“游逛完再去学校坐一坐”。岁数比她大上几十年的百货大楼是她上学必经地,大楼前面有片方砖铺的空地,这片宽阔的场所是南来北往各种人和物的交汇中心,也是民间信息交流和传播中心,面积比天安门小得多,但它等同于当地的天安门广场,常常聚集着一撮又一撮的男女老少。
今天最大的一撮人在广场南边,张平平猜着那肯定有新鲜事儿,扒着人堆使劲往里挤。孩子就是有这个优势,遇上热闹能厚着脸皮往前挤,最多被人家䁖个白眼,挨句骂。她挤到里头看到,坑洼的洋灰地面上,用白色粉末划出个大圆圈,限制各种脚踏进去,跟杨二姊那吓唬狼用的白圆圈一样。显然,画小了,搞得观众往外叠出好几层。圆圈中央,一个跟年龄她差不多的半大男孩,红麻卜溜地裸露着上半身,被太阳晒得黑红的皮肤上粘着不少白粉,有的白粉被他的汗液裹着流成细白条,直往裤腰里钻,又被红布裤腰带横挡着,积累在腰间。他穿一条迎风抖动的土黄色宽裆裤和黑色布面鞋,看起来很神气。黄裤子男孩讲话声音干脆利落,他操着外地口音,底气很足,字字落地有声。这会儿,他正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作揖,随后俯身把一根手指头粗的长钢筋从地下拣起来,横置在脖梗子上,大喊一声,便鼓起两腮开始运气,一边运气一边把钢筋往脖子上缠,缠一下喊一声,很快就在脖子上绕了两匝,钢筋在他青筋爆起的红脖子上勒出白印,脸憋得血红,张平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出神。快三圈了,她心里数着,男孩还在运气,准备继续绕。张平平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些粗糙的勒痕,不知道他这样绕了多少年,看模样他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男孩在场中折腾的时候,白圈边上有个跟他同样穿戴的男人,一直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表演用的东西,并不看男孩一眼。整整一根长钢筋全绕在脖子上后,那男孩挣着溜圆的眼睛,直着脖子蹲下身,捡起地下的薄皮铜盆快速地“当当,当当”地敲打起来,声音响亮而焦躁,他憋着气一边绕场走一边不断努力的向观众点头,示意手中的空盆。张平平衣服里没装钱,她就看着他来回绕圈,大部分人跟她一样,也直眉瞪眼地看着,衣服里有没有钱她不知道。男孩脸憋得通红,让她觉得自己也快出不上气,盼望赶紧有人多给些钱,好让他把那钢筋取掉。这时,她猛地抬起头看到大楼前面挂的钟,妈呀,快上课了,吓得头皮一紧。正要拔腿跑,脑袋上被一只大手拂了一把。
“看够没?还不走?”一声温柔低沉的指责。
是季鹏,张平平有点难为情起来。小学毕业后,他俩进入同一所中学。
季鹏老家是河北人,他脑袋很大,前额光亮突出,大人们都说他“奔儿喽”大聪明,一头油亮的黑发自然斜向一方,显得人很齐整,他天生好皮肤,比张平平白很多,中学同学给他起的绰号叫“白皮狼”。与大部分操满口方言的孩子不同,他讲普通话,说起话来声音低沉悦耳,语文老师经常让他念课文,数学老师念应用题也叫他。从小学时候起,他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好,并且懂的知识也多。他能讲得出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可能家里有很多书,那是平平最渴望得到的。
季鹏的父亲言语不多,跟老劈柴的父亲很像,不是那种在家里吆五喝六的男人,但比郝木匠好学有知识。季鹏的母亲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极温和,说起话来慢悠悠,吵架总是慢三拍,季鹏的慢动作应该是遗传自她。老天很会均衡,每个家庭里总要放几个性格好的、性格不好的,这是张平平总结出来的。
季鹏的父母都很和善,他姥姥可是出名的凶狠难缠。
老太太头发已经快全白,下腹部腆出来,比任何部位都突出,脸上布满乱长的皱纹,上眼皮向下耷拉,盖住大半个下眼角,双只眼游荡无神,眉毛稀疏杂乱,向各个方向生长,看不到眉尾就消失了。她常向下虎着脸,下巴又很短,便腆出几层下巴颏。她一点也不像白奶奶那样,爱跟孩子逗笑,她总是崩着,透着股争强好胜,院里的孩子们都有点怕她。奇怪地很,这个女人生出的五个女儿却个个姿色绝佳,都是公认的大美女,而她跟美女们的关系都很僵。听说,季鹏最漂亮的小姨找到对象想要结婚,姥姥不知为什么,坚决不同意。竟然偷偷跑到派出所,跟警察说她小女儿病死了,把她的户口给注销了,小姨去领结婚证才发现自已已经死亡。她越老越胡折腾,跟女儿们几乎都搞成仇家,搞出的事情也是一出比一出新鲜,院里院外的人都知道这个难惹的老太太。
季鹏姥姥跟张平平住在一个大院,他上学的时候在姥姥家,周末就回自己家去,郝峰和张平平他们的活动他很少参与。季鹏从来不说他姥姥的是非,她的那些新奇事儿都是院子里的邻居传的。他跟平平讲过很多让她听得津津有味的事情,他告诉平平,包头这地方在军事上的位置十分重要,自古就是游牧民族和汉族交融的重要边塞,是抵御匈奴南下的重要防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里的阴山就是远在天边那座隐隐约约的大青山;一千多年前为防御外敌修筑的赵长城,就在包头最北面快到固阳县的山隘上,现在被风侵蚀成只有半米高的土垅子;秦始皇曾经派人自包头修出一条官道直通他的皇城,他把包头叫做九原郡;赵武灵王曾驭马亲临这里,探视远方的胡人。从季鹏那里,平平才开始了解自己生长的家乡,原来这里曾是铁马萧萧的战场,那上千年的浴血浪漫都深埋在脚底的黄沙之下……她不禁又开始想,那么她是谁,杨二姊是谁,蔡玉梅和张全胜是谁,在这片土地上带着各种面孔生生息息的他们又是谁?他们都来自哪里?或许他们其中,就有那些枕兵戈睡黄沙抵御外族的勇士后裔,或许也有流落在这里的外族遗民。季鹏的讲述让平平对这片土地的过去一次次神往,激起她想深刻认识这块土地的强烈渴望,无数次入睡前的夜晚,这一切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原来她是这么不了解她的故土啊,都没有去亲眼看过那充满神话色彩的“铁山”白云鄂博,它曾经用神奇的磁力吸住追赶西夏军队的蒙古将领特古斯的战马;她也好想去看看骁勇善战的沙陀人生活的那片草场,剿灭黄巢的李克用是否真的就是本乡人?季鹏还跟她说,就在那重重叠叠的阴山深处,有几万年前上古时代的先人在石头上凿刻出的一幅幅图画,很多年前就被外国人就发现,可还没有几个中国人见过它们的真容。平平想象着,有一天,她跟随着季鹏翻越山石,一幅幅地去寻找那些远古的痕迹……在她的梦境中,真的就实现过几回。
认识季鹏多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会不自觉地幻想跟季鹏结婚的场景,她盘算那时季鹏的恶奶奶也死了,该是多么理想的婚姻和家庭。这样的想象多了,使得她跟季鹏的交往变得没有以往自然,时常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也特别在意起来。
季鹏说话慢,走路也慢,打起人来也慢,别人招惹他的时候,他就慢悠悠地挥舞一下胳膊,表示反抗。今天,他走得可不慢,两人并排脚步交错着往学校赶,有两次季鹏匆忙甩动的胳膊碰到自己,那瞬间,张平平浑身升起一股暖融融的热流。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二)
中学的学校只有一幢楼房,里面住着高三年级的学生和校领导,大部分的教室是一排排颜色模糊式样过时的旧砖房,按年级分开区域。这所学校在建国前已经设立,据说是国统时期的一位将军主张建的,很多年来,旧城区也只有这一所中学,因此,培育出不少地方政府和各行业的翘楚,身边的叔舅姑姨们论起来,可能还都是校友。这些历经岁月风雨洗练的老砖头房子,筋骨已经老化,木头门窗的颜色褪得让同学们猜不出原来的本色,大概就是红色吧,校舍显然再经不起一批批接班人的折腾,连咳带喘勉强地挨着岁月。不是门合页掉了,就是木头窗框歪了,缺玻璃的地方用三合板挡上。平房的顶是椽子架起的三角形尖顶,顶下打着隔层,隔层上糊着厚纸做顶棚。这纸已经快跟水泥一样硬,早已告别它最初的颜色,变得黄不黄灰不灰绿不绿,布满雨水渗透出来的一圈圈污渍,湿了干,干了湿的纸顶子变得凹凸不平,表面挂着尘网。
张平平与季鹏在第一间教室前分开,她的教室比季鹏的远。教室的门就像杨二姊的鸡窝盖子,一打开,一片鸡飞狗跳的声音就扑面而来。张平平走进教室,听着熟悉的吵闹声坐到自己座位上,她从桌位里拿出花袖套要戴,才戴起一只,同桌的女孩便黑着个脸冲着她兴师问罪:
“你今天跟谁一块来的?是不是跟那谁?”
“爷自己!”
“去你妈的,哄谁呢!”
“去你妈的,爱信不信!”
“你老盯着爷干甚?爷才看不上你那季鹏了!”
“别装啦,别人早就偷看过你写的日记!”
“我也看过,嘿嘿。”她俩后面的“黑小子”坏笑着插进一嘴。
“不过是别人给我的啊!”他又补充一句。
“妈的,我知道是谁干的!”张平平恨自己没心没肺,想起什么就写些什么,还不知道藏起来,被人当成贿赂品。那些个天生的“叛徒”,喜欢用别人的秘密讨好同学——“叛徒”有一种特有的天分,他们很明白,秘密很值钱,人人都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这边正呛着嘴,教室后面传来一阵阴阳怪调的哄笑声,俩人马上回过头去打探情况,很快便传来可靠消息,“陈启东和刘斌爬进房顶啦!”俩人对视一笑,又接着吵:
“这回不嘴硬了哇?”
“要点脸不,偷看别人的东西还好意思说!”
“管逑爷的,少二寡,谁让你自己不把搂住点!”那会儿男孩女孩都流行自称爷,显得粗俗接地气,谁要是说话文绉绉会大家被排挤。也不知道谁是谁的爷,有的人说习惯了,回家后不小心在真爷面前说漏嘴,便被劈头盖脸地打骂。下午第一节课本来是政治课,政治老师又来晚了,教室里的人干啥的都有。俩个女爷爷边斗嘴边从座位里翻东西,同桌的女孩拿出贴满人头的歌本准备抄歌词,张平平接着画她的小人儿。刚消停一会儿,房顶上的隔板忽然被推开,从黑洞里冒出颗“猴头”,眼睛滴溜溜的转几转,逗弄着下面的人,班里兴奋地得炸了锅,有的人跳起身往下拽他,他激灵地一下缩回去。
正在轰闹中,身着白色衬衫的政治郝老师猝不及防地一推门,闯进教室。老师们都爱这么开门,他们很喜欢看同学们突然被惊吓的样子,这种突击时不时地还能抓几个现行。
那老木门像消音器,“咣当”一开就把教室消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政治老师站在门口扫视一圈教室,未发现异常,便掉头到黑板上写字。刚用白色粉笔写出“社会主义……”几个字,感觉一个黑影从他背后窜过,等他回过头来,半块红砖头大大咧咧地躺在他的讲桌上。政治老师把眼镜用鼻子往上一拱,两只短而急促的眉毛登时立起来:
“谁弄的?”大家都不作声,对于初中的孩子来说,当场出卖同学的话,日后会很难混的。
“不说是哇,行,今天咱们就不课讲了!”他精神一振,双手插腰,比刚进来时的样子显得更抖擞。
“来,班干部先说!”
他一边吆喝,一边在过道里巡视,发现最后一排的座位空着两个,这又给了他一个发火的理由,中年男老师好像都有不少火气要发。有人含含糊糊地哼哧一句,意思是说他俩是被班主任叫走的。来回踱了几趟,两件无头案一件都找不到突破口,尽管有班干部不断地向他投来忠诚的目光,但穿白衬衣的政治老师依旧无可奈何。
他只得舒缓一下情绪,扶一扶金丝框眼镜,继续返上讲台,讲他的“社会主义分三步走”。刚讲几句,“噗嗤”、“噗嗤”地狞笑一声接一声地从后面冒出来,大家都贼眉鼠眼地往后墙上偷瞄。张平平也忍不住回头,她看见房顶上洇出一大滩湿乎乎的东西,汇合成一股黄色的液体,顺着后墙缓慢地往下流,快跟草绿色的墙裙接上头——那两人居然在上面尿了。幸好季鹏不在这个班!张平平首先竟是心中一喜,看来没分在一起也挺好,这尴尬的场面,他要在的话,自己就不能肆无忌惮地大笑了。政治老师猜出来肯定有蹊跷,气得把讲桌上的一把锁头抄起来狠狠地砸下去,铁锁头弹跳起半尺高,差点蹦到前排女生的脸上,班长见状赶紧起立报告情况。于是,大家像围观舞台剧现场一样,看着那俩人从顶棚的黑口里一前一后爬出来,踩着学习委员的课桌下到地上,戳在教室当间,再不敢动弹。
“上来!”郝老师在大家的嘻笑声中颜面扫地,越发怒火中烧。
两人预感到前面的危险,一动不动。
“上面呆得时间长,有点憋不住……”小个头的刘斌条件反射似地解释。
郝老师一个箭步从讲台跨到后排座位,一手一个把俩人腾空薅起来,像拎着两个大麻袋。大麻袋扫过的地方书本文具掉了一地,谁掉的谁默默地捡起来,其余的人都睁大眼看着,没想到郝老师有这样大的力气。
“啪啪啪啪啪啪”连着几个响亮耳光,登时每人脸上都显出红巴掌印。
“我认得你!哼,你叫刘斌是哇,就你还好意思叫文武双全?看你个讨吃样!”刘斌写自己的名字永远是三个字,“刘文武”。
郝老师越吼越来劲儿,手脚一起用在他们身上。
他一踢没踢上,又一踢,俩人躲得特别快,刘斌穿件蓝白相间的蝙蝠衫,一躲一晃,蝙蝠翅膀呼扇呼扇地,让他感觉自己很潇洒。郝老师一连两脚都踹空,下面马上又有人笑起来。一看有人笑,陈启东歪着脑袋,带着红巴掌印咧开嘴跟着笑,老师此时像只正在掐架的公鸡,气焰正足。
“站好了!没皮没脸的东西!就你们这样的,以为我就收拾不了了?还笑!你们俩就是豆腐掉到灰堆啦——拿捏不了!天生一对儿灰猴!长大也不什么好东西!”
下半节课就在围观二人受罚的场面中结束。
门房的大爷终于把下课的沙铃拉响,政治老师不想耽误自己下课的时间,他甩了甩凌乱的头发,拍打掉手上粘的粉笔末子,重新调整好衬衫和裤子的位置,甩下二人,推开教室门,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他没课的时候基本都往那个方向跑。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三)
发生这场大戏之前,跟张平平互称“爷”的女孩叫马钰,父亲是电厂的什么领导,她初一刚入学就被班主任任命为中队长。她头圆圆的,大脑门锃亮,嘴巴厚嘟嘟,肉皮白净,时常梳根灵动的长马尾。几乎没人认为马钰属得上漂亮,但张平平不然,她觉得她长相挺好,很大气。谁知道马钰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季鹏的,可能也就是最近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张平平跟季鹏住的近,经常上下学一起走,这让她很不舒服,总是跟张平平寻茬吵架。张平平呢,知道她不舒服,故意跟季鹏相处得更亲近,还让马钰感觉她知道不少季鹏的秘密,有时候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男孩,还只是为了气气马钰。她在班里的职位没有马钰高,是个没什么大事管的鸡毛小队长,在班里要被马钰管着,那就更不能让她在别的方面也压着自己。不过,她看季鹏好像也挺喜欢马钰的,他们经常在年级组长的办公室开班委会,俩人总是有说有笑的。去年天冷的时候,每天大清早,班委会的人负责给各班生火炉子,他们两个人是一组,一个放炭一个盖炉盖,像过日子的小两口一样默契。周末大扫除的时候,马钰竟然非常自然地拿起季鹏脱下的外套,披在自己的肩膀上,到处招摇。张平平有些琢磨不透季鹏,要说马钰喜欢季鹏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季鹏很优秀,明的暗的喜欢他的女孩不知有多少,并且,她估计马钰也是一时新鲜,过段时间可能就换别人喜欢了。可季鹏这个人才奇怪,他在女生面前总是表现得态度亲切,谁也不排斥,他是不是人们说的那种花心萝卜?
马钰、张平平吵得了架也玩得来。课下,跟她俩总在一起玩得还有三个人,一个叫郭雯英,一个叫李红霞,还有一个叫李欣。初一上半学期的时候,几个人就互相排过年龄,李欣属蛇,其他人都属龙,就按月份排,然后按大小结拜成姐妹。她们结拜时规定:每个人都要把心里的秘密都告诉大家。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就用纸条传递,并且规定开头结尾都用“大姐,二姐,三妹,四妹,小妹”自称。上课的四十分钟,她们把纸条传来传去,时间竟然消磨得很快,不再觉得难熬。随后的日子里,几个人常常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
校园荒芜的东北拐角处,遗留着一个防空洞,洞口用破烂的木头横钉着几条木板子。张平平、马钰、李红霞、郭雯英、李欣五个还有两个女生,七个人在自习课上打赌,看谁敢往防空洞里钻,正好带大家进去看看。张平平说,防空洞是以前打仗用的,里面搞不好有死人,听得女孩们更刺激了。大伙儿互相撺掇着,只要有人敢带头钻进那个黑漆漆的防空洞,其余人立马跟着进去,说话算数绝不后悔!马钰和张平平干啥事都飙着劲儿,俩人抢着当带头人。基本确定好后,一群人心不在焉地混着等放学。今天的数学老师拖着课堂,讲个没完没了,天都被她讲黑了,还在三角函数里绕着圈圈。几人早就把书本收拾好,盼着她说那声“下课!”他们是年级最后走的一个班,门一开大家归心似箭地冲出去,几个女孩看看天色,互相用眼神问一句,还去吗?没人反对,那就继续,她们来到操场东北,防空洞的门从地下钻到地上,大概只有半人高,马钰力气大,她用手把钉在门上的糟木板掰下去后,抬腿走在了最前,后面跟着张平平,其他女孩互相扯着衣服,拽着手试探着往里挪进去几十米,就这一会儿,几个人的头皮就开始发麻,里面漆黑一团,一股股阴风迎面扑来,让人浑身发冷。外面暮色渐深,微微有些起风。
“你俩到底敢不敢哪?”说话声像蚊子似的李欣还在撺促别人。
“她俩不敢你到前面去?”顶撞李欣的是郭雯英。
又走几步,后面发出莫名其妙地叽里哇啦乱叫,让气氛顿时恐怖起来。
“别喊啦!砍货们,喊甚了,自己吓自己!”张平平被她们喊得也心慌。
“爷不怕!再往前走!你们抓住我衣服。”马钰说。她的硬气让平平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本来她要在前面的,只能把逞能的机会让给马钰。
防空洞侧面和顶部的砖砌得很整齐,像是新的一样,不像有几十年的样子。不知道谁手里竟然还有火柴,她们点着根小草棍,借着弱光边看边走,过道的侧壁上隔一断就缺块砖,形成一个小凹室,不知做什么用。通过一条细窄的过道,空间变大,这时,举着的一点点光亮没有了,塑料打火机再怎么“噗嗤”也打不出亮光来。她们已经进去一大截,四面方向分不清,几个女孩又一次吓得裹成一团乱叫,有人感觉脚底下踢着一个大东西,“哇”地大喊起来,谁也不敢去摸。这时候打火机亮了一下,借着小火光一看,是半颗骷髅头。“哇啊啊~”一群人像被惊散的鸭子,在黑暗的鸭笼里一通乱撞,都不知道是怎么找到出口的。等所有的人都冲到外面时,眼前站着教导主任“胡不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跑进去干甚去了?一群女娃娃,这么野!”他凹着个脸。
“胡不字,噢不,胡老师,里面有个骷髅头.....”
“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说!”胡老师耳朵好像不行,嗓门倒是很亮。
“马钰。”
“马钰,你当班干部的带头瞎闹是哇!”胡老师认得她,也知道她父亲。
“张平平。”
“李红霞。”
“.......”
胡老师把名字一个个记下后,恨恨地走掉。他身条瘦长,走路时两条大腿总是粘着不分开,只有小腿交错着向前,腰和臀部的扭动特别明显。
第二天早间活动结束,“万马奔腾”(班上的文艺委员,她总是领唱草原歌曲《万马奔腾》,就得到这个绰号)刚下去,胡主任扭动着腰臀走到主席台中间,嘴唇刚好对着扎着红头巾的立地话筒,他双手插腰,冲着全校师生的面,挨个点出昨天他记下的几个人。他大声批判:“啊呀,可不得了啦,如今的女同学也这么不好管!真是让我们这些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了!”站在操场上听训话的学生中引起一阵骚动,都往张平平她们班瞅。胡主任代表学校要求班里严肃整顿,上周的流动红旗也被撤走,班主任嫌给她在全校面前丢脸,在班会上让她们几个挨个做自我批评,平平的小队长被撤,马钰仍然是中队长。这事折腾一个多星期,才有新的事情把它顶替掉。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四)
家里不知道平平在学校闹出的新闻,她的生活依旧不变。每天放学后,她便把书包往家里一扔,掉头就出去,吃饭的时候才被大人喊回来。胡乱吃口饭,又被外面的孩儿们叫出去玩,一直到天黑得看不清楚,才返回家。要么就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今天去你家,明天去他家,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像野地里的蒺藜花一样,自由自在毫无约束地生长。
一段时间后,几个人又激发出新主意,正在播出的电视剧女主角顶着一个新潮的发型,她们商量着一起把头发剪成她那样。于是,几天后的周末,马路上出现几个满脸洋溢着快乐的姑娘,每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颜色和薄厚不一的短发在她们的两鬓扇动,那是来自同一位理发师傅的“刘慧芳”发型,这位师傅正是老城区红极一时的苏师傅,是马钰爸爸好不容易给约上的。她们均匀地交替着左右脚,伴着轻微的“吱嘎吱嘎”链条咬合的声音,摇晃着往黄河驶去,欢乐的笑声一路追随着她们。
黄河,守候在这里数千年。几十年前,她还没有被改道至几十里以外,作为水路码头支撑着包头镇的对外商业交流,因此才有这一代又一代的人口。
它从遥远的世界最高高原奔流直下,历尽千百回迂回婉转,才来到这里。当她流经这里时,已经像饱受沧桑后的美人,变得温和舒缓而坚定。女孩们一路向南,远远望到一条银白缎带,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那就是她。她静静地依附在这片广袤平坦的高原上,在这里,她是那片空寂无物的天空下唯一灵动的骄儿。骄儿安逸自如的伸展着躯体,空中的雾霭在她的全身弥漫,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变幻。
随着黄河一同奔流数千公里的流沙,留驻在这两岸休养生息。女孩们脱掉塑料凉鞋,光着脚踩踏在比河水都宽的柔软泥沙带上,上下跳跃,跳上一会儿,脚下平坦的泥沙就整块晃动起来,现出盈盈的水洼,越来越大,有的地方几乎把整个小腿淹没进去。
张欣长得娇小可爱,笑起来有四个小酒窝,大家都把她当妹妹,她的生日也最小。她总喜欢跟着马钰,她说马钰长得好像电影演员,将来肯定能当大明星,马钰听得美滋滋的。
张欣啃着甜玉米说起一件伤心事,她家里养了好几年的小白狗被打狗队拍死了。那小白狗跟她关系特别好,能听懂她说话,老跟她玩。“我可难受啦,哭得大人们咋也乖哄不住,我爸我妈说死狗扔外头可惜啦,吃了算啦。我死活不让他们吃小狗,他们不听我的,还是给炖熟了,我是一边哭一边吃的……”张欣面带伤感讲出的最后一句话,把她们逗得直笑。别人笑得时候,张平平的脑子却跑到杨二姊院里,看见那条铁链拴着的大黑狗。说也奇怪,郊区打狗的人来大院搜查的时候,杨二姊把它藏在墙根后面的缝隙里,不让它出声,那狗就像知道似的,真的一声不吭,算是躲过一劫。几个姑娘坐在泥沙上扯闲天儿时,郭雯英一直窝着腿坐着,要站起来的时候腿麻得丝毫动弹不得,女孩们一看好机会来了,齐生生把她拽起来,难受得她嗷嗷直尖叫。“啊,你们这群坏蛋!”
蒙古高原的夏夜闲适悠长,晚上八点多,天还透着亮光,但很快就会彻底黑下去。几个姑娘在往回赶的路上,骑着骑着就看不清楚眼下的路。
来的时候七扭八拐的小路绕得可熟练呢,看都不看就能走对。现在咋不好辨认了呢,几个人越骑越害怕,一直胆大的马钰也紧张。几个女孩慌乱地骑着车子逃窜,许久找不到大路,一直在碎石和荒草杂乱的小路上穿行,郭雯英还撞上半截水泥墩,支楞在外面的钢筋戳破了她的膝盖,远处传来凄厉的野狗叫声听得让她们毛骨悚然。终于,骑到一扇铁门前,几个人都认出来,门后面就是通往市区那条宽马路,那条路上有路灯,离市区也不远。恼恨地是,铁门被一把大锁头锁死,马钰和张平平满地寻些石头铁片那样的硬东西,想把锁搞开,可都不好使唤,往上一看,铁门上面竖着一排尖头的钢筋,钢筋上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像是监狱防卫犯人似的。
过不去这扇铁门的话,只能从别的地方绕出去,可现在大家都晕乎着,谁也不敢保证能绕对。张平平四周瞅瞅,发现铁门一侧的房子不算高,旁边还有堵矮土垛子,踩着就能上去。看来还有希望,除了她,另外几个女孩都没上过房,爬起来很费劲。张平平很利落地就攀上土垛子,再把马钰、张欣、雯英和李红霞拉上来,身体不灵活的雯英和张欣,几乎是贴着墙皮被拽上来的,肚皮上蹭得全是灰土。这样一个倒一个的折腾,平平顽皮起来,“我们像不像《猴子摘月亮》那样啊?”又这样扯拽着自行车和人都到达房顶,房顶离地面差不多有两米多高,张平平也不敢跳。就把自行车一辆辆的竖着顺着墙根放下去,张平平双手抓着旁边的铁门倒着用脚找到自行车,先下到地面,又从周围搬来一堆杂物,垒起来垫脚的台子,把上面几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和自行车都接下来。
郭雯英最后一个从台子上下来,她高兴得一激动,喊着“终于下来喽!”往前蹦出一截,结果骑到旁边的一排矮篱笆上,戳得她“啊”地叫一声。几个人谁顾不上多说话,喘着粗气蹬上就往家跑。郭雯英也顾不得下面的生疼,跟着大家飞似的往家奔。第二天,她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几滴鲜红的血。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五)
每到周末,张平平就得去杨二姊那住着,这是张全胜给他们的规定的,他和蔡玉梅下班也会过来。孩子们都不会去在意,有时候他们会比张平平他们晚到一天。
小学二年级开始,张平平就敢独自坐公交车,如今她已经很老练。周六下午放学,她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杨二姊那,他们要乘坐浅黄色红条纹的五路公共汽车坐五站地,下来以后如果他们不贪玩的话,还需要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
坐车是他们姐弟“捞外快”的机会。车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抓着一本各种面额车票的售票员,只扯开嗓门嚷嚷“刚上来没票的买票了啊!刚上来没票的买票了啊!”却懒得挤到前面去一个个核对。他们个头小,隐没在大人们中间,售票员也看不到他们,一趟车下来,他们三个人就省下一毛五分钱,每人可以买根奶油冰棍或者巧克力冰棍吃。
通往杨二姊家的路没有修整过,是由来来往往的脚底板踩压成型的泥土地面,干燥的时候还有硬度,积下雨水就混成一摊摊泥潭,除城区中心的一些老街道和厂矿家属区有硬化路面外,大部分地方的路面情况都与此相似。仨人步行到一半要过一条火车道,耳边回忆想杨二姊再三地吓唬张平平姐弟的话,“千万千万不能离火车太近!”“乃火车可厉害了,呼地一下就把人吸进去啦!”。这可真不是杨二姊凭空捏造的,她住在家属大院的时候,紧挨着院门口住的新婚不久的小贺就死在火车道上。那是他从二机厂下夜班回来发生的灾难。他被人们抬到市医院抢救时就不行了,人再没回来。自此,院子里就多了个寡妇。杨二姊一直说他那是因为走得太近,被火车给吸进去的。而且,自从宋亚辉的事情以后,张平平也对那个飞驰而过的庞然大物生出恐惧,每次经过那条火车道,都是把弟弟妹妹紧紧地拉在身后。离得远远的,巨大的黑色机车像只猛兽一样吐出白色烟气,嘶鸣着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离人越近速度越快,声音越大,轰隆声震得地面都一阵的抖动,路人的车铃铛伴着它嗡嗡作响。但是张平平反复观察火车,它全身连个窟窿也没有,究竟是怎样把人吸到里面去的呢?能吸到哪里去呢?难道是吸到车身上带着他走,一直到死?是杨二姊吓唬他们吧,不过,就算是吓唬,也还是听她的吧。
比被火车吸走还可怕的,是路上那个怪老头,他是姐弟几个去杨二姊家的阴影。经过火车道要下个土坡,土坡下去后,沿路也是一些自已盖起来的院子,各式各样的砖房,大部分没有杨二姊的院子那么大。下坡走不多远,有个棕红色铁门,门前总是站着一个拄条拐棍,黑衣服黑脸的老头儿,像是专门在那等他们。每次眼看他们要经过的时候,那老头就死死地盯着他们,虎着脸瞪着眼一步步往他们身前逼近,几乎要碰到他们,那阴森森的眼神很瘆人,张军军每次都躲在两个姐姐的身后。张平平回回都胆颤心惊地提防着他,她提前告诉弟妹:“万一他要是伸手抓我们,你们俩就使劲跑,我在后面挡住他,大不了我死死地咬住他不松口。”
这回,那个黑老头果然还那,一双贼眼早就盯住他们,他看几个孩子走得越来越近,又开始往前凑。他一步步慢慢地凑到张平平面前,挡住他们往前行的路,用阴阳怪气地语调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看他们瘆得发慌的样子,露出一丝狞笑。
“你干甚呀!你再敢往前走试试!”张平平吓得厉声大吼,此时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人,要是有人经过就好了。
看两旁无人,那黑老头还往他们跟前蹭,平平闻到他身上一股呛人的老烟味……
“嗨!搞甚了!滚开!”突然,不远处传过来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张平平立马就不害怕了,黑老头“嗖”地迅速转身挪开,假装往别的地方走。
顺着刚才的喊声,张平平扭头一看,欣喜地差点蹦起来。
“唉,董华庆啊,你咋在这儿了?你们家也住这?”
面对着平平那拉着长调询问的满腔热情,董华庆接应不出来话,脸上则似笑非笑地,很是别扭。
“我奶奶家住前面,我每个礼拜都来,你没事儿过来玩不?我奶奶家甚也有,葡萄,苹果,羊奶,小果果,这么大个的黄西红柿,可好吃了,过来吃哇?”
董华庆仍是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以前他在学校犯错也没有这样。最后,他嘴里像蚊子嗡嗡似的,不知说得倒底是“不了”还是“嗯哼”,就骑车调头往远去了。
张和和问她姐:“你们同学?”
“嗯,小学的。”
“你们这个同学真怪,自己做了好事咋还不高兴?”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六)
远远的,他们看见杨二姊独坐在门口的大扁石块上。蓝天很空旷,静寂无人的大地上,她双手抱着膝盖,眼望着孙子们到来的方向。
“我跟你们说啊……”刚进门,杨二姊就煞有介事地警告起孙儿。“后院的赵家二小子可是疯了啊,成了神经病……你们几个遇见他可千万别搭招他,看他打人的!”她神色紧张地追着小孩儿们嘱咐好几遍,确认他们都听懂了,世上可能对儿孙产生的任何威胁,杨二姊都要倍加的谨慎防范。
这周末,正好赶上她养的一头母猪患病,杨二姊要用烧火的火铲子烙猪耳朵。她身穿着永不换样的斜襟大褂,只有面料和颜色不同,不管干完什么活,总是要把全身上下刮打得干干净净的,今天这件大褂颜色稍深些。患病的那头猪被她从圈里放出来,正病恹恹地躺在地上。烧得快泛红的烙铁一戳上去,母猪“嗷”地惨叫一声,便再懒得挣扎一下,任凭大耳朵片子上冒出一片白烟,四周围立刻散出蛋白质焦糊的味道。张平平跟在“赤脚大夫”奶奶的屁股后面,好奇地瞅着她出手利落地在院里行医。烫完猪耳朵,她又抄起把黑色的铸铁剪刀,在猪的每只耳朵“噌”地一刀剪个大豁口,那声响听着感觉耳朵都疼,乌黑的浓血“呼”地从豁口涌出来,粘在猪耳朵上。任凭主人这样下狠手折腾,那猪竟一直乖乖地躺着养病,大概真是病到无力抵抗。几小时后,母猪有点精神了,站起来到处溜达,看着比之前轻松很多。
杨二姊的土法治疗很有一套,不管是给人还是给猪,都是她多年留心积累下的本事。常常有人上门来找她,小孩爱闹的毛病她都有土招儿对付。通常,遇上感冒发烧,杨二姊就用放血的法子,刚才剪猪耳朵就是在放血。当然,给人放不能那样,要在炕上进行。她盘腿坐着,嘴里叨根红腰带,一尘不染的大褂前襟上别根舔过火苗的银针。先把病人的一只胳膊袖子撸起来,然后用两只糙得像山药皮似的枯手来回的捋。每次,她都边用劲地来回捋着肉皮边说:“我是没劲儿,要是捋得劲够,不用扎针也能好。”捋肉皮必须是顺着胳膊向下捋,这样才能把皮下血管里的血都集中到手上,捋好,麻利地把红腰带缠在手腕上,不让血回流。然后再分着手指着捋,捋得血都集中到一个指尖上,指头被憋红变粗,再接着把红腰带缠在指根,让指尖充血变肿胀。这时她把前襟上别的针抽出来,冲着指甲根部的嫩肉皮上一边一针,血就冒出来。每次,她都要念叨一句:“看看,像耗子眼睛一样,看那黑的!就是感冒了!”家里人都被她扎过,她有时候心不够狠,一针扎不出血,还得补一针。张平平患过一次重感冒,杨二姊没有挨个手指地放血,而是在中指缝里一针扎下去,涌出一股小喷泉。
杨二姊从不去医院,也不买药吃,身体有毛病的第一个作法,就是用手边的东西治,或者直接上手,哪里不舒服就揪哪里,所以,如果发现她额头上出现一片片小红印子,那就是她头疼来着,脖子上有红印子,那就是最近嗓子不舒服。她还会刮痧,身上难受时自己给自己刮。她手持一把旧的铜钥匙,旁边摆放一碗清水,把铜钥匙搁水里像蘸调料一样一蘸,趁着水的光溜劲儿在胳膊窝上来回的刮,直到渗出颗颗血点子。
杨二姊的偏方还有不少,譬如一只鸡到了杨二姊手里,不可能有一点浪费,都能被她充分利用。她不敢拿刀杀鸡,回回都闭着眼用门把鸡夹死,然后拔毛取血收拾干净,鸡肉拾掇好,最后开始整理七零八碎的东西。长的毛收集起来粘鸡毛掸子卖,尾巴上特别漂亮的几根给小孩做毽子。鸡的细条肠子挑出来,把筷子戳进去,一点点把肠子里面翻出来,加碱水搓揉干净,单独做成下酒的小菜。鸡胗更是宝贝,鸡胗里有一层薄薄的有皱褶的皮,小心地剥下来凉干,放在重得拎不动的铁臼中,捣成粉末,混着温水喝下去,专治孩子们脾胃不和。邻居家的小男孩烫伤,皮肤红的晶晶透亮,杨奶奶给他抹上攒下的老母鸡油,很快就好起来,也没留疤痕。
每年家里杀猪后,她把刚切下的新鲜猪苦胆带着胆汁用细线扎紧,悬吊在凉房上慢慢风干,说是有用。后来,张全胜的大拇指长出毒疖头,膀得很大,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她把风干的猪苦胆取下来,解开细线,套在张全胜的大拇指上,张全胜顶了一个星期的猪苦胆,疖子就彻底消肿,再也不疼了。张平平的百日咳也是奶奶给治好的,奶奶把院里捉来的鞋板虫用大铁锅焙干,捣成末,兑着黄酒让张平平喝下去。药很恶心,但是持续好久的“咳咳咔咔”总算消停。
还有一次让张平平感觉最瘆人的药——蛇狮子。杨二姊让张全胜抓回来一些蜥蜴,放到水盆里用闷死,拎着尾巴塞进剥开口的鸡蛋里,再用泥封住口,放在潮湿的地窖里阴几个月,说是给家属大院里的邻居用的,他家的孩子有癫痫病。
杨二姊一生都没学会讲迎来送往的漂亮话,始终与那个坐着驴车走出准格尔旗时的杨家二闺女一样,闷头做事的时间多,也不怎么笑,但别人有求于她时,她总是会伸手的,她能想什么办法的就尽量地想,周边的邻居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好处。远近的人们,渐渐地都知道,前面大院里住的杨大大能耐多。杨二姊从没要过回报,她用闷得不响的勤快换来别人的尊重。
前两天赵家奶奶来串门,向杨二姊和张世良哭诉她家二小子患上失心疯的经过。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内心的绝望无处倾诉,说起便停不下嘴来,一直抹眼泪。她那二小子是突然变成这样的,犯起病的时候连她也打,脸颊上还挂着被儿子抓挠留下的几条血痂。赵家二小子处了个对象,不久前女方提出分手,他就变成这样,这种感情上的事情哪里是两个老太太能开解的。赵家奶奶跟杨二姊一样,头上常常顶着一顶白色的确良平顶圆帽,像“穆斯林”一样,她比杨二姊年纪小个十来岁,穿得衣服更“时尚”一些,不穿斜襟大袄,穿解放后有的对襟纽扣条绒褂子。杨二姊听着也跟着蹙起眉头,谁家的孩子出这样的事情都是灾难啊!可她也不会治疯病啊,又不会安慰她,只能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唉,可怜的。”“遇上了,没办法。”可她必须把自己的孙子们吓唬住,别让她家的疯子打了。张平平他们再看到赵家二小子的时候,发现他果然与从前不一样,眼睛变得直勾勾地,冷不丁地跟他们说句没头脑的话,吓得他们没人敢接。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七)
张全胜和孩子们每周末都会来铁西大院。杨二姊祈盼着他们的到来,一周的时间都在准备给他们带的吃食,有她的日子,家里吃喝最富足,别人家的孩子长年见不到荤腥,要抢着吃才能吃饱饭的时候,张家的肉蛋奶管够。杨二姊养的羊身上挤出来的羊奶,表面凝结着厚厚的奶皮儿,吃掉一层,很快就又结出一层。她种的瓜果蔬菜,是她反复筛选出的优质品种,常常送人作礼物。可是,最让人不舒服的是,不论准备好多丰盛的食物,她只看着大家吃,自己却不舍得多吃。
又一个周末,杨二姊起得比平日更早些,起来就焖上一大锅肉骨头,准备午饭吃。慢火焖到中午,香气四溢,肉吃足汤水的味道,软烂脱骨,一剥便掉。一盘接一盘猪骨头被盛出来端上桌,人们吃得津津有味时,杨二姊趁人不注意,拿起啃过的骨头继续啃,还把骨髓都挖干净,就差把骨头也嚼碎咽下,那样的话,连大黑狗都要恨她。蔡玉梅理解她的婆婆,她对孩子们讲:“她啊,那是饿怕了,‘六零年’的时候,家里吃的都给张全胜和张世良吃,好几年人们连白面都没见过,吃的是混合面和给猪吃的麸子面,饿得全身亮晶晶,一按一个坑,幸好家里头人少,再多几个人,得把老太太活活饿死。”
张平平跟妹妹张和和年龄只差一岁,张和和不习惯把她当姐姐看,俩人谁也不服谁,经常吵嘴,吵得厉害就上手,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啃着炖骨头的时候,两人嘴上还不闲着,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嚷起来,张平平羞她:“罗圈腿!腿圪拉能塞个瓮!”张和和也不示弱,说她姐姐的鼻梁长得像骆驼一样,眼睛又长又突,像金鱼眼。张平平又说邻居娜娜的眼睛更像金鱼眼,张和和又说她长金鱼眼是像她爸,她爸就是个金鱼眼,张平平说,幸亏没把她妈的毛驴耳朵遗传给她,俩人越说越兴奋,笑得嘴也合不上。奶奶上来喝斥:“热饭也烫不住你们的嘴!别哭失流笑地瞎说啦,笑话别人干甚了!再笑话别人小心成了‘纺四姐’”!
“谁是纺四姐?奶,是纺线的四组?”
“纺四姐?哼,纺四姐就跟你们一样,嘴尖毛长的,爱笑话别人……”
“奶,你快点给讲一讲么。”
“给你们讲,哼!……这不是可多年以前么,有这么个纺四姐,正月十五出门看灯,刚好碰见个于老太,她见嬢于老太人长得丑,唉,就笑起个没完。笑话嬢(带唱腔的):黄毛头发两根半,秤砣鼻子歪砍转,杏核儿眼睛灰蓝蛋,大嘴一呲真难看!满脸圪皱子还涂下个白疙蛋,脊背宽的象煺猪案,肚皮象个油罐罐,胳膊就象那麻杆杆,两腿就象细椽椽,脚板子就象煤铲铲,作害了一双绣花鞋……于老太是有钱人,哪能让她笑话了!最后于老太专门找上媒婆,跟媒婆说:‘就把那个纺四姐给我娶回来,看我咋折磨她的!’”
这个故事一下吸引住两姐妹。
“……把纺四姐娶回来以后,于老太每天让她挑水洗衣做饭,挑水专门用的三棱子扁担,尖底底桶,只能走不能歇!硬把她折磨得上了吊!”杨二姊讲这个因笑话别人而落个惨死的姑娘,就是要恐吓孙子们,好让她们别像她。不过当时,这故事已经对她们没有任何震慑作用。
许多年后,平平无意中在《民间文艺》上翻看到这则故事。原来,它是个民间传说,又被编成地方戏曲,名字叫《方四姐》,杨二姊学来的,是准格尔旗口音的故友亲朋们口口相传的,误传做“纺四姐”。世世代代与她一样的人,就是这样传递的,谁知道这样的误传还有多少,就像她把大蜀季叫“大出奇”,张平平一直以为是因为它美得出奇才有这样的名字。
杨二姊用她听闻的古往今来的故事训诫子孙。她会一眼看穿流泪不止的孩子,呵斥说:“你这是刘备哭荆州,哭得要香盈了!”张和和吃饺子专门把肉馅咬出来,皮子扔一边,杨二姊便耐心地给她讲起富家子弟浪费粮食的教训。从前有个富家子,就喜欢到一家饭馆吃饺子,他只吃饺子馅不吃饺子皮,在这家饭馆吃了很多年,后来就见上不这个人啦。又过了可多年,饭馆店门口来了个讨吃子,店老板一眼就认出他,问他:“你就是那个富家少爷吧?天天在我这吃饺子,皮也不要的那个。”他羞愧地直摇头:“唉,别提了,别提了,老板你既然记得我照顾你那么多年的生意,赏我点饭吃,我就谢谢你了!”老板说:“你不用我赏饭吃,你有饭!”富家子弟很奇怪:“咦,老板,你载话说的,我都活成这么个样啦,你还逗我干甚了!”老板没说话,径直走到后堂,拎出来几个麻袋,往他面前一放,对他说:“你自己看,这都是你的!”他打开麻袋一看,全是饺子皮。老板说:“皮和馅都是你花钱买的,可不全是你的么!”从此,这个人变了,靠着勤奋节俭重新过上好日子。
听着杨二姊款款道来的教育故事,张和和把眼前的饺子皮一个个吃完,好像也不难吃。她的故事有消化的作用,张平平曾经躺在被窝里,就着她的苦难故事,把一片片干馒头吃进嘴里,嚼得满嘴流香,她本来嫌干馒头片不好吃。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八)
张平平受到的训诫大都来自杨二姊,杨二姊受到的训诫来自杨老爹、杨老娘,准格尔旗的亲戚熟人,张世良的爹娘、亲戚。进入九十年代时,同样聆听着祖辈训诫长大的南方人,零零星星地出现在包头旧城区的街道里,遇在一起时,他们就不停地用家乡话“哇里呱啦”。人生地不熟,沟通也不顺畅,初来乍到的他们都结伴生活,操着笨拙的南方普通话与本地人交流,本地人把他们一概称为南蛮子。
张平平初中的时候,巷尾的四十号院搬来个“小南蛮子”。
她会唱首叫《绣花鞋》的歌,老是表演给小孩儿们听。整首歌曲大家只听懂“绣花鞋”三个字,院里的小孩儿就管她叫“绣花鞋”。“绣花鞋”长得很有灵气,眼皮薄薄的,包裹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仁儿,齐齐的刘海乖乖地爬在额头,遮住她突出的奔儿喽,有时她把头发用皮筋扎成两个温顺的小辫子。她带副小眼镜,小孩儿们也喊她“四眼儿”。“绣花鞋”就是“四眼儿”,“四眼儿”就是“绣花鞋”,巷子里只有孩子们才明白的暗语有很多。
都只知道“四眼儿”是个“南蛮子”,但不知道她是南方哪个省的,在包头人眼里,出了内蒙都算南方。况且,绝大部分上岁数的人一辈子没走出过方圆百里,出市区就算是去过外地。比如杨二姊嘴里的“河南”,不是河南省,而是说黄河的南面。就算出门,最远就是去几十公里外的石拐区、固阳县,一辈子没坐过火车、汽车的大有人在,很多孩子直到上大学或者工作才头一次坐火车离开家乡。老辈儿人认识的外地人,基本是在解放前后迁徙或者流浪来的。解放前居多,比如家属大院里的邻居,就有山西忻州人,河北保定人,东北人,四川人,陕北人……都是解放前来的,社会稳定后城乡人口被固定在户籍中,很少有人口流动。
谁都无法预知,在未来三十年的生活中,天南海北不再是梦,日行千里成为真实。“四眼儿”们背着个“南蛮子”的标签,很快就跟当地人混得很熟。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会问当地人,你们管我们叫“南蛮子”是啥意思?“咿呀,谁能说清楚是个甚意思。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哇!哈哈。”
“四眼儿”特别地机灵,适应本地生活比她家的大人快很多。她很快就喜欢上面食,爱吃土豆拌莜面,凉面皮、炒山药丸子,能大差不差地听明白当地话。让“绣花鞋”感觉最新鲜的是土炕,她从未见过睡觉的地方这么大。土炕是用黄土坯砌成的,家家都有,实惠好用,一般的炕上面能睡七八个人。炕的内部有烟道连接着墙里的烟洞,炕旁边连着一口烧饭的热灶,冬天的时候就在热灶做饭,把炕面烧得热乎乎的,家里温度也一起升高,正好取暖。夏天的时候不能在屋里烧饭,人们都在门口搭个冷灶做饭。这热灶挨着吃饭睡觉的地方,也有出危险的时候,听说有大人烧开水时没看住,把孩子掉到锅里。租房的人特意交待没见过炕的南方人,小心用火,可别出事儿。
“绣花鞋”家租的一间平房,一进屋是块空地,摆着桌椅和一个旧柜子,接着就是一张大炕,一家人都可以睡在上面,不像在老家,至少要三四张床。刚来的时候,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舀水瓢是铜的,还那么大,碗筷都比老家的大一圈。她又看到这里的窗户,上面是木头格子下面是玻璃,木头窗格子上糊着白麻纸,用手使劲一捅就会破,被她捅出好几个走风漏气的黑窟窿。
“绣花鞋”的语言天赋不错,很快就学会说本地话,还能用学来的土话骂人。院里的孩子喜欢拉帮结派,她跟哪个帮派关系都不错。然而,尽管她努力迎合,外来血统很难让她在本地当上孩子王——大概这是动物本性,她只能混个左右逢源。本地人多势众,当然是他们说了算。“四眼儿”有时带着她弟弟出来玩,她总是处处护着弟弟,害怕他听不懂这里的话被小孩欺负。
大多时候,她跟在别的孩子屁股后面,人家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人家欺负谁,她就不说话,也不跟着仗势欺人。大家玩的时候,她参与最积极,不久便学会跳皮筋时唱得好几首歌曲。可惜,嘴里唱着那一段段顺溜的土话,她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首跳皮筋伴唱的曲子名字叫“时间”,孩子们要一边跳一边唱“时间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打过了时间就是我们的,打不过时间就是你们的……我们青年人,走在外婆……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跟着我们一起闪闪!”含混不清的歌词,哪个孩子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一个孩子一个唱法,不会唱的地方就哼哼着滑过去。这首歌被小孩儿们从家唱到学校,从学校唱到外面,一直没有人能解释它的内容。其实,这是毛主席在一九五七年接见留学生的一段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我妈说南蛮子肚脐眼儿上长黑毛毛,给我看看是不是?”“呀呀,你看看这小南蛮的眼窝真深啊,眉棱骨突兀兀的。”“唉?她说话还能听懂,不像其他南蛮子嘀哩嘟噜的打串子。”“这娃娃看得就鬼精了!奔儿喽凹切的,后脑勺鼓不楞腾的,前奔儿喽,后坝子,不像咱们小时候净让压迫住,尽把脑袋睡板了,哈哈!”“你说,他们家大人咋也不省得给把后脑勺往平了睡?长成个鼓圪蛋,不好看哇?”“载样才聪明了哇!你看那南方人多聪明,净来做买卖的!”
她听习惯大人小孩对她的各种好奇,本地人并不避讳当面议论她,白奶奶一辈子没出过包头城,更没见南方人,把她叫过来可是上上下下瞅个够。“嗯,是了,眼窝比咱们这儿的人深……”“四眼儿”也不生气,她小心翼翼又圆滑地保持着自己的安全处境。
二十号院住着几家外来户,带着三四个小男孩,领头的那个年级不高,常年挂着两桶绿鼻涕,叫高飞。他们的父母是从周边农村来的,暂住在城里做些杂活。他们不敢欺侮本地小孩,挑中孤立无援的“四眼儿”姐弟。有一天,他们把四眼儿姐弟骗到一间房子里,关起门来,让“绣花鞋”姐弟扮演佣人,他们几个人当老爷。佣人要轮流侍候老爷,要跪着给老爷们捶腿,递水。外面好多孩子趴在窗户上看着几个人表演舞台剧。“四眼儿”顺从地按照“老爷”们的要求扮演角色,“老爷”们要求她的弟弟趴下做马,她跪在几个老爷的面前说:“弟弟太小了,老爷,他的事情我来做吧。老爷,请喝茶!”
围在外面的孩子们看得嘻皮笑脸,刚好郝峰放学回来,小孩儿们高兴得喊着“老劈柴,老劈柴,大门洞那打扑克个!”郝峰趴在玻璃上,瞅见他的小跟班高飞正在欺侮“四眼儿”姐弟,便把他喊出去打扑克。“四眼儿”领着弟弟跟着他们去看打牌。
其实,“四眼儿”不只姐弟两人,她还有几个姐姐,她的父母是浙江一带来包头批发市场做商贩的。九十年代初,包头建成两座大型批发市场,吸引很多外地人来做生意。听说,她父母为生出男孩,一口气生下五个女孩,最后才生出她的弟弟。因此也偏爱弟弟,父母时常带在身边,女孩们有的给爷奶,有的就花二百块钱给保姆全天带着。“绣花鞋”跟着父母来包头几年后,父母就带着弟弟回老家继续去做生意,自己被父母丢给保姆。义乌是包头商品批发的源头,可能他们在源头找到更好赚钱的事情,回去之后很多年都没回来过,“四眼儿”一直在保姆家里,跟着保姆的孩子一起长大。
郝峰是孩子王,院里院外的孩子都爱跟他玩,一到下午便聚集在一起眼巴巴盼着他放学回来,他一回来,院子里便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张平平更多的时间会窝在家里看书,琢磨稀奇古怪的东西。下午放学后,她把蔡玉梅用了十年的收音机匣子拆开,零件取下来重新安装一遍。把所有东西原样放进去,拿着螺丝刀要往上拧后盖时,发现多出好几个零件,正在犯难,张和和跑回来向她报告高飞带人欺侮“四眼儿”的事情。张平平盯着收音机里密密麻麻的小零件说:“把他厉害的,下回再敢弄,回来告给我,看我出去收拾他!农村来的,还跳不下他了!”
由于郝峰的存在,张平平住的院子是附近孩子们的聚点,他们喜欢跟着郝峰混,但张平平能支使郝峰,还有几个孩子是张和和的同学,因而没人敢惹张平平。有天,郝峰来找张平平商量,要带着高飞几个人成立一个组织,名字还没想好。他们听说解放路那边有几个女孩叫“七仙女”,西脑包有几个人叫“红星狼”,隔着几条巷子有人叫“三人帮”,张平平说那些名字又土又愣,再说,我们跟他们又不一样,不能起那样的名字。
跟郝峰他们商量完,张平平跑去找逄丽,问她要不要加入院里的组织。逄丽说:“我不想参加,你们玩叫上我就行。”几天后,郝峰、张平平、张和和、高飞、四眼儿和她的弟弟,还有张和和的同学丽芳约好去购物中心正式开会。购物中心已经空置很多年,刚建成时威武宏大,势头压过老百货大楼和批发市场,名字也前卫,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就没有红火起来,开始还有个别商铺开门做生意,后来干脆就变成一座空楼,水电也停掉。这座大空城最终变成孩子们的领地,白天晚上都黑洞洞的,自带神秘感。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九)
从逄丽记事起,家里的气氛就总是沉闷的。父亲逄元庆是被妈妈和姥姥常年在嘴上扔过来扔过去的一个名词,她被迫听了好多年,但他的定位很不稳定,有时听起来他像是应该被关爱和可怜的人,有时又是母女俩互相咒骂的导火线。她对这个名词很小心翼翼,从不主动提起。
姥爷龚鑫发去世后,家里全都是女人,逄丽的成长中再没有男性参与。渐渐地,从大人的琐碎言语中,聪明的逄丽大概理清楚家里发生过的事情。姥爷在世的时候,曾跟她反复说过,做事情一定要三思后行,人啊,千万不能冲动,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家里的女人有时候也会为与逄元庆无关的事情争吵,起初是小口角,随后开始互相谩骂。姥姥骂大妗和二妗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让她的外孙们回来看一眼,也吼大姨和妈妈,说什么“妇道”。听到“妇道”的说法时,她有点好奇那条没见过的道。姥姥信佛后,性情收敛许多,她每逢初一十五就相跟着信徒姐妹们去吕祖庙烧香拜佛,帮着庙上做斋饭。她越来越虔诚,家里也请回佛龛供上菩萨。后来,逄丽奶奶跟家里人说她顶着神呢,顶的是二郎神,初一十五和二郎神的生日,就是她接神的日子。有一回姥姥做佛事的时候,大姨的小孩敏敏姐对全家人说,她在门口的水池子里看见二郎神了,逄丽姥姥借机向大家重申,她做的事多么的庄重可信。她跟女人们说二郎神主管判刑,日后都要跟着她虔心修拜,就能让家里的男人们早点回来。不知敏敏姐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却把当时还小的逄丽吓坏,有神那就有鬼呀。后来,逄丽妈妈也开始拜佛,她怕学校知道,偷偷地拜,交待逄丽不能泄露出去。其实,她之前已经去信过基督,也是偷偷地去的,现在跟着她母亲崇信起中国的神。
逄丽上学后,龚研华把逄博扔给姥姥带着,自己带着逄丽一起生活。但龚研华很忙,有时晚上不回家,留逄丽独自一人过夜。每当这样的夜晚,那漫漫黑夜带给逄丽的恐惧让她无法抵挡,天一黑世界就变了,换成一个冰冷没有温度的世界,寒冷侵袭着她,让她无法安宁,脑子里不停跳出各种可怕的情景。那些日子正在播电视剧《聊斋》,她本不想看,但还是没忍住看了几分钟,刚好看到庚娘死后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惊悚画面,当时把她吓得,感觉胸口有个秤砣往下坠,胃疼了好几天,连着很多天不敢关灯睡觉。害怕的时候,如果能有一个温柔的拥抱一定能化解她的巨大恐惧,遗憾地是,渴望的那个拥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深秋的下午,四下空寂肃然,她独自窝在炕上写作业,写着写着便趴下睡着……迷蒙中,她感觉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径直向她移动过来,那影子伸出一双手,紧紧地掐着她的喉咙,然后拿过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我要掐死你,使劲掐死你。她想用力反抗他,却推半天也推不走他。这影子又说:你别推我,我没有头,不信你摸……逄丽害怕极了,拼出全力喊叫,可是一点声音出不来,她把手往这个人的肩膀上面一摸,果然什么也没有!想挣扎着跑掉,怎样都无法动弹,身体像被磁铁吸住……挣巴好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室内空空如也——幸好是个梦。
对孤独和寂寞的恐惧,迫使她绞尽脑汁寻求化解的方法。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十)
随着院里孩子们的年龄越来越大,腿脚游逛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在还没产生强烈的性别意识之前,男孩女孩们混在一起,琢磨着玩耍的新花样,能骑自行车后,他们的游玩更是越来越野。孩子们的腿长还够不着二八自行车座的时候,就把右腿从车梁下面的三脚架中伸出去,踩在右侧的脚镫子上,右手搂着车座,左手抓着车把,一样能骑着车子到处跑。小孩儿们管这种骑车叫“掏圈儿”,能掌握这个技术也是很牛的,有本事的孩子掏着圈儿,后座前座都坐上人,远看像是移动的猴山。摔跟头是常事儿,没人回去找爸妈哭,不知道他们每天忙什么,但也没什么闲心听你哭。他们觉得孩子天生的赖脾性就是瞎折腾,走路也专挑不走好地儿,哭完也不听,会说他们活该!娃儿们成群结队地到处游荡,跳到坑里打土坷垃大战,苗圃的树木里趴鸟窝,到南海子游野泳。张平平和逄丽也时常混在里面,俩人的膝盖就没好过,常年落着血痂疤,旧痂疤还没好就叠加上新痂疤。
秋季学期的第一个周末,张平平、逄丽和“老劈柴”想起去转龙藏爬山,高飞和他的邻居也要跟着去。逄丽实在不愿多看高飞,她心里腻歪他。回回眼看着高飞的两行鼻涕就要挨到上嘴唇时,他便提起丹田深吸一口气,一下吸溜回鼻孔,没几秒又淌下来,搞得她直犯恶心。五个人两辆自行车,大的带着小的,轮换着着往山那边骑。
说是山,其实不是高山,是老城区北面地势最高的土垅堆,老城区北临阴山南接黄河,地势北高南低,垅子上有股泉水涓涓不断地从三颗石头雕刻的大龙头口中流出。关于石头龙头和“转龙藏”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有说早年间五当召的喇嘛修建的,有说是清朝中晚期移居到包头的山西人修建的。那时来包头的山西人很多,逄丽母亲的祖籍就在山西,她的外祖父解放前在乔致庸的“复盛公”做过店员。清朝末年山西祁县一带收成不好时,当地人开始通过沙虎口前往包头谋生,脍炙人口的那首《走西口》唱的就是那其中离别的酸楚。
山下有条几近干涸的河——博托河,是蒙古语雄壮威猛的意思。上游林木丰茂时,博托河曾水波滟滟,滋养着沿岸迁徙而来的居民,自从阴山一带的珍贵树木在日据时期被大量砍伐后,下游的博托河逐渐水势微弱,整个河槽底暴露出来,河底上杂草丛生,渐渐变成堆砌废物的地方,人们不再记得它原本气势磅礴的名字,只叫它“东河槽”。
蒙古高原秋天晌午的烈日能把人晒晕。杨二姊说过,“阳婆最毒的时候血最旺,冒出来压都压不住,能把人流死”。嗨,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张平平越是要试一试,她趁杨二姊午休,用刀片在中指上横着一划,想看看血流有多旺,结果血不住的往外嗞,杨二姊拿莽撞的孙女一点没办法没有,气得一边给她包手指一边骂“甚也试?没有你不害的事情!”
几个孩子骑得浑身淌大汗,半路上起风把汗又吹干了。他们一路嬉闹着,不知道用去多少时间,爬到土垅最高的地方。站在高处,张平平第一次俯瞰她的城市。一眼望去黄蒙蒙一片,低矮的片片房屋中一些冒烟的大烟囱夹在中间,平时玩耍的街巷在这里分辨不清,眼前的颜色单调平淡,几乎看不到绿色,远处靠近天边的地方,有一条细长的扭着弯曲的亮带比较显眼,从西边一直扭到东边——那一定是黄河。土坡上到处趴着灰色的苍耳子,一不小心就会扎进鞋里,枯黄的杂草中散落着零散的还没有凋落的浅色格桑花,单薄的花枝随着风儿孤伶伶地摇摆,仿佛它们自古就在这里,无人问津。他们从榆树杈上撸下一把把的豆绿色钱串子放进嘴里嚼,遇上沙枣树也揪下一把涩得刮舌头的白沙枣嚼在嘴里,涩劲过去会嚼出些许甜味出来,并不是因为好吃才去吃它,是因为看别人这样吃过。山丘的交汇处有个斜坡,上面的沙土像包饺子的面粉一样细密,对着阳光看这些粉末,里面不全是小沙粒还有五颜六色的碎东西,像掺杂着闪光的金属粉。“老劈柴”看见这个又长又陡的土坡,他马上想出个带劲儿的玩法,把大家分成两队,骑上车子从高处往下猛冲,比赛谁冲得远。几个孩子不厌其烦地一趟趟把车子推上斜坡,再“叮铃哐啷”地飞冲下去。冲坡的时候,一个失手车子会把人颠得掉下来,整个人扎到柔软的沙土中,每个人玩得头发脸上都是土,却都高兴得忘乎所以,连平时文文静静的逄丽也没命得疯起来。
正冲得高兴,眼前突然出现个戴眼镜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穿一身灰色涤卡西装,白色球鞋,斜跨着一个黑色方包,手里举着个小黑匣子,中间有个银色圆圈,黑匣子的带子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满脸客气地用外地普通话说:“几位小朋友,你们好啊,能不能麻烦你们再上去一次,然后等我发口令,你们从上面一起往下冲,我想给你们拍照片。刚才玩得那样子太精彩了,姑娘们的头发都飞起来了!特棒!”几个人一听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眼神空洞的互相看看,异口同声说可以。于是大家就搬起车子往坡上走,走到坡顶的时候,年龄大一点的张平平、逄丽和“老劈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犹豫起来。逄丽先说:
“咱们不能听他的话骑下去,下去他就把咱们都照到相机里了,他刚才不是说咱们骑车骑得太好了嘛!万一他拿给国家的人看见,要咱们去给他们表演骑车子就麻烦了,我可不想当自行车的杂技演员,你们想当吗?”
“我哪像表演杂技的人呢,咱们赶紧从这边偷偷走哇。”张平平听她一说,也感觉可能会遇上麻烦事。
“那怕甚了,表演不是能挣可多钱?”高飞倒挺积极。
“表演也不要你,数你骑得不好!”郝峰不让高飞插嘴。
于是,三个领导一致决定走,他们推着两辆自行车赶紧从另外一边溜掉。
远离那个土坡后,一群人自鸣得意地笑了半天,笑那个被凉到那边傻等着拍照的外地“二百五”。他们又继续逗留玩耍,直到看不太清楚四周时,才想到该准备回家了。回去的路上,竟然绕到一块石碑前,碑上整齐地刻着几排字:
包镇之有转龙藏,水泉出也。其水旋转之势,曲折蜿蜒,有似乎龙;而泽灌千畦,并豢万家,宝藏与焉。古之命名,意在斯矣。
“……道光二十九年。妈呀,转龙藏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平平挨个大声地念着上面的字。“那这块石碑放这也几百年了吧?”高飞假模假样地问,其实他根本不想知道。“哪有几百年,清朝啊,最多一百年,你真是‘鼻涕两桶,甚也不懂!’”“老劈柴”又在教训他的小跟班。
看着碑文,“老劈柴”冒出个点子,他说:“咱们用石头籽儿摆上名字哇,石碑放这一百年都没事儿,这儿肯定不经常有人来,等长大以后咱们再来这玩,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些名字,咋样?”张平平第一个觉得有趣,逄丽想也不错,高飞和他的邻居照旧跟从大家的想法。“找点儿白色的鹅卵石,摆起来好看!”张平平大声嚷嚷着,几个人便低头四处寻找,逄丽忽然有点想改主意,她不想跟高飞把名字摆在一起,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就紧挨着平平跟郝峰摆,离那两个人远远的。五个名字摆成一个圈,又花费掉挺长时间,用枯草掩盖住后,四周已经非常安静,天要黑了,大家张罗着赶紧回家。这时,忽然听见逄丽尖叫一声:“啊呀,我车子呢?”其他人也跟着急起来,自行车是大件,是值钱的东西,大家赶紧顺着原路回去找,没有找到。天越来越黑,四下无人,也没有路灯,他们都很害怕,决定轮流骑着剩下的一辆,倒腾着往家走。路上逄丽满心慌乱地念叨:“那是我妈的自行车,她上班还得骑呢。”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十二)
从转龙藏下来到逄丽进家门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外面一片漆黑。扎着根粗马尾的龚研华坐在风箱前的小板凳上,绷着脸努着嘴给逄丽烫凉鞋,发梢时不时地滑到她手背上,她不耐烦地往后一甩。从小逄丽就很会观察她母亲的脸色和情绪,生怕自己莫名其妙地惹她发火,没什么事就离她远点儿。尽管心里有畏惧,却又离不开她,再怎样天黑以后总是要回家的。龚老师把变黑的火钩子重新放进灶膛,腾出右手大力地抽拉几下风箱推杆,膛中的炭火被推送进去的新鲜空气烘得更旺。夏天刚给逄丽买的塑料凉鞋底子断开,龚老师用烧红的铁钩子把断裂的地方燎在一起。
“妈……”逄丽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将身后的门轻轻地阖上,把深沉与黑暗挡在外面。
“你载是野完了?疯够了?这么大的闺女啦,就从来不知道帮衬我?让我一个人甚也干,白明黑夜不歇息,把我熬死算了!熬死我看你们咋活!”逄丽很熟悉妈妈接下来要说的那堆话,并不打算仔细听。她还憋着一件大事要说,站在门口小心地等着找妈妈的空隙,好把她的话放进去。
“学习是学习,学习好也得帮帮我了哇!好与坏将来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好你飞上走了,谁管我了?尽想当甩手掌柜子?”
逄丽没找到空隙。
“戳在那作甚呀,吃饭个哇!车子也给我颠腾坏了哇,让不让我上班了啊?”
“妈,嗯……那个甚,嗯,刚才回来的时候,你的自行车……咋也找不见了,我们找了半天……”肯定是躲不开母亲的一通炮火,不如早点来。
“甚?你说甚了?唉呀,你这个方阻货!不省心的贼女子!你快拿把剪刀攮死我算了,我载心麻烦的哎呀……三天两头折磨我啊……”果然,母亲的火一点就着,她把地下的一只凉鞋向逄丽丢过来。
逄丽没闪,被砸了一下。她心里有准备,这几年母亲越来越像颗不定时炸弹,说爆发就爆发,吼她打她,自己也鬼哭狼嚎地叫,逄丽和弟弟静静地受着,直到她发泄完。平时她还回几句嘴,可今天这事儿她确实理亏。
“你一个闺女家,是出去野甚了?还骑上个自行车,啊?咋这么不让人省心了,你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样,放学就回来,你现在是咋啦,动不动就往外瞎跑!”
听妈妈说起弟弟,逄丽也奇怪,最近逄博好像表现得特别好,按时上学按时下学,跟从前不一样。
黄得桂家离学校有点远,想起明天不能骑车上班,又挑起龚阿姨的一肚子窝囊气。学校里因为逄丽父亲的事情,对她是阴一阵阳一阵,这些年她在单位一直半死不活,好事儿都轮不到她。她手上的动作越鼓弄越粗暴,刚烧红的铁钩子一下杵到指甲盖上,疼得她跳了起来,看见逄丽还戳着不动地方,这气啊,顺手抄起铁钩子照着逄丽抡过去。“站在当门神了你,动也不动!”逄丽看着那火红的铁家伙,这才吓得满家蹿,躲闪的时候撞在硬邦邦的柜子上,往前一摔,额头右上方被脸盆架子划出条长口子,周边翻起一层肉皮,能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片刻,殷红的鲜血从肉里涌出来,逄丽妈静止下来,呆住不动,然后自己喊了声“妈呀!”一把扔掉手里的凶器,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女儿的伤口,在家里到处翻找起云南白药和纱布。折腾完伤口,又让逄丽把云南白药瓶里的那颗小红丹也吃下。此时,她的语气也转变过来,望着逄丽说:“你是瞎躲甚了,我还能真打你呀。”这一撞给逄丽的额头上留下道疤痕,成了母女俩艰辛岁月的永久纪念,平常她用头发帘子遮着,不容易被看到。
逄丽姥姥一直在隔壁房间,刚才的动静她听得真真切切,直等到母女俩安静后她才过来。她倚在门口,冷眼瞅着逄丽的额头,又瞅瞅她的闺女,冲她丢出一句“消停点哇!”就掉头走了。
逄丽姥爷是一年前去世的,家里人被他折腾光一半儿后,剩下的日子是真不好熬呀。指责,谩骂,吵闹,哭喊,歇斯底里,女人们可是闹腾了好些年才都懒得再闹,接下来便谁也不怎么搭理谁,更不愿意搭理他,家里常年死气沉沉的,实在把他憋闷得不行。他知道,自己是造成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他觉得他活得最多余,最该死的人确实是他!哎呀,他这是活受罪呀。几年的时间,龚鑫发的身体衰败得很快,老态尽露,大不如前,黄得桂说上句“不行去医院看看。”见他不回应,也不会问他第二句。他开始抵触一切,竟然不想任何人照顾他,因为不想看到那些掩饰不住的厌恶。他病逝后,剩下的女人们心里好像还真的平衡一点,失去埋怨的对象,气氛缓和起来,偶尔还能多几句欢笑声,但大部分时间空气还是凝固的,冰冷的,逄丽很盼望忽然能有什么力量打破这一切。她自己肯定没有这种力量,而她又处在活力四射的年纪,在那样的家里哪能呆得住,逼得她有一空就想往外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