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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珍珠蔡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txt下载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二)

    她是来打听事儿的。

    开始后两年,刚下班的张世良被单位的几个后生从家里弄走,正上初中的张全胜被吓得整晚睡不着觉,杨二姊一夜夜的搂着他。按说张世良背景不复杂没什么大的历史问题,只怪他脾性不好,嘴里是非多,爱跟领导打个小报告啥的,往日里得罪下不少人,这时正好来寻机报复他。要报复他的人本事很大,把他在托克托老家当过一年保长的事情也给挖出来。贾奶奶更不得了,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杨二姊家里打探情报,她想在那个瞬息万变的当口,第一时间刺探到别人没有掌握的罪证,好立功表现,为自己的男人捞点政治油水。杨二姊的嘴向来如拉锁般严丝合缝,对她来说,乱世中闯进门的人本就吉凶难料,就像当年几个中国人带着日本人闯进她老娘娘家一样。时期,贾奶奶她没有成功刺探到一手消息,过后,大家继续一团和气地做着邻居。今天,她自觉心虚,进门后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笑出声来,她平时是个笑声特别爽朗的女人。

    “他张大大,全胜这几天咋老看不见人呀?”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准准地戳在杨二姊的心尖上。贾奶奶的男人贾爷爷和张世良是同时到单位的,认识年头不少,贾奶奶是从别的单位退休的,但两家做邻居多年,互相的情况很熟悉。贾奶奶性格外向,好逞强,嘴快眼快,心眼儿灵活。两个交过多次手的老太太,一个是闷葫芦,一个是响锣钗。响锣钗知道,等杨二姊自己开口说话比登天都难,得想办法引着她开口。她顺手拿起缝纫机上的半成品,冷眼观察着周围,嘴上三心二意地夸起来。“是不是又给孙女作好衣裳了?啧啧啧,看看这手巧的,还镶的桃花边儿,嬲了哇!”杨二姊当然是不会作声的,她本就不会敷衍人,只低头微微哼哧几下表示回应。机敏的小孙女张平平帮起腔来:“贾奶奶,我爸去单位个了,你有甚事让贾爷爷问他哇!”杨二姊一定对孙女的这几句搪塞很满意,但外表看不出来,她保持着始终不变的表情。

    杨二姊心知肚明,贾奶奶眼下迫切想知道的是,张全胜惹下的事情到底有多大,这件事情时而有没有她发挥的空间。“他杨大大给巧嬬做的东西,她可稀罕了!那对对墩花枕巾越看越爱,谁来了都说这鸳鸯真喜人,尽打问是谁给锈的,巧嬬天天苫在枕头上,呵呵。”她又东拉西扯,在没有得到情报之前,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闷葫芦想明白她的来意后,就继续闷着,响锣钗只得跟个小女娃娃没话扯话半天,实在尴尬,再说这女娃也鬼,根本套不出甚话来。僵持半天,响锣钗悻悻地回到自己家的凉房,给贾爷爷弄午饭去了。

    见她无功而返后,杨二姊才恨恨地咬着嘴唇说:“这个鬼精的女人!一有事儿就把她失脱出来啦!那阵儿,你爷爷下午让抓上走了,单位还没给说下个话,她就半夜三更跑到家里头,跟我假迷三道地可说了半天话,跟我打听家里头这那的,还问起你爷爷的妹妹咋死的。我半天才琢磨过来,她那是想从我这再打听点儿把柄出来了!你看她,多会都笑个嘻嘻地,那是个笑面虎!哼,人说人,‘嘴上长牙吃肉了,心上长牙吃人了!’”“……说起这个老婆儿,可是日恶,年轻那会儿生下过好几个娃娃,她不想要的,都闷在尿盆里捂死了!”原来两个女人间有过这么深的渊源,张平平听完贾奶奶的故事,立刻对她另眼相看,特别听到生孩子那些,脑子里马上显现出赤麻不溜的娃娃被扔在尿盆里的情景,让她毛骨悚然。她一边推着铁环一边想,这个贾奶奶,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原来心那么狠哪……自此,张平平在奶奶的影响下,对外表爽朗,内心狠辣的贾奶奶生出一份厌恶,再不跟她多说话。

    贾奶奶走后,杨二姊停下手中的活,盯着缝纫机上的铁蝴蝶发起愁来。“哎,咋惹下这么个麻烦,可是咋弄呀?”张全胜这事儿啊,可真是粘到手上了。全包头也没几辆车,压住人的事儿更稀罕,公安局也只能是找单位商量,毕竟人和车都是公家的。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九)

    一九八零年秋日一个明媚舒适的上午,街口铁匠铺的老徐一边专注地给毛驴钉铁掌,一边头偏向旁边,跟一位头发花白,穿藏蓝色中山装戴前进帽的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递着话,藏蓝色衣服被浆洗得表面泛出白色。

    “老哥,你从哪上的包头?”老人嘬了口夹在手中的卷烟问老徐,他那粗砺的食指和中指被烟油熏的黑黄。

    “唉,河北蔚县的……”

    “上来多少年了?”

    “来了倒年长了……老家赶上饥荒,听说包头这地方饿不死人,这才拉家带口地跑到大西北来寻营生……”

    “那你可比我早,我来的时候刚刚把日本人打跑。”

    “二几年哇,那会儿包头没现在人多,到是天南海北的哪的都有,南来北往的骆驼客们也可多了。正好,我就经营起载老手艺……嘿,说的说的,想起件失笑的事情。忽然有天来了那么个满头黄卷毛的老汉,拉得两匹骆驼,我一看,载是个甚玩意儿啦,一对眼珠子蓝圪蛋,跟我比比划划的,意思让我给他的骆驼钉掌子……人们说乃是个洋人,我心想包头载地方咋连洋人也知道了?最后也没闹机迷乃是哪来的个外国人!”

    “洋人咱们没见过,狗的东洋人倒是见过!”老人接话。

    “哎呀,说起个日本人,造下的孽恨得人牙痒痒。狗的,日本鬼子小短腿跑得比牲口都快,刚刚听说我们老家让占啦,转眼倒进了包头城,那几年可是把些二狗子们跳哒不下啦,把住城门,挨队队查’良民证’,来一个盘问一个,牛气下个不像……”

    包头旧城人使用晋语语系,说话喜欢尾音拉长调子,起句爱用个叹词,语调缓慢悠长,河北口音的老徐如今也传染上这样的习惯。

    “哦,蔚县,五五年的时候去过,那是景德镇往回走的路上,经的河北。”老徐的脸皮黑红还放光,像包了釉,跟他那火红的铁匠炉子一样。他正把一头灰驴的三条腿都绑在桩子上,抄起剩下的一条腿,夹在自己的大腿中间,用把锋利的弯刀削那驴的厚掌底。灰驴已经放弃之前的挣扎,缓慢地忽眨着它的长睫毛,大黑眼睛不知看向哪里,不时地翻起上下两片大厚唇露出牙齿,发出“突鲁鲁、突鲁鲁”的一串声响,似乎挺享受的样子。

    “张老哥,你载是走南闯北的人啊,我们载不行,一辈子就窝掐在这一个地方。”

    “唉,你有好手艺了哇。”说着客套话,老人撅起身子给老徐递上根烟,“你抽我载,咱们不抽过滤嘴的。”

    “唉,行,行,我其实卷烟也行了。”老徐忙接着老哥的烟,随手卡在耳朵上,又掏出自己用烟叶卷好的纸烟。张老哥接过他的烟,点着后又塞到他嘴里。

    “唉,老哥哥,人载命哇,不好说。我呀,是赖小子没娘——说来话长……早年间老家遭饥荒,娘老子把我几岁上给了人。我就跟上人家当儿徒。数九寒天,地冻的邦邦硬,天不亮就给掌柜的挖炭烧火,侍候一家老小……那会儿,人还没有锹把高了。侍候师傅差不多了,人家才教你这点手艺,让你学个吃饭的本事……”老徐翻叨起自己的旧事儿,顺道瞅一眼旁边的徒弟。他那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徒弟,心不在焉地在火炉子边敲打,直躲着迸溅起的火星。“老实呆着哇,停停地,不老实一锤头楔死你!”看完徒弟那一眼,老徐头对驴的情绪就上来了。“……你说现在的社会,除了能把驴拴住,还能拴住谁了!”

    去过景德镇的老人叫张世良,此时六十三岁,包头市国营生产资料站退休的采购经理。今天,他像往常一样,五明头就起来,照旧不洗脸不刷牙,推上他的自行车去早点铺,吃掉两根油条,喝下两碗豆浆,又闲逛到铁匠铺。

    “唉呀,那两年的天气可是硬正了。把个后生耳朵冻得油旋大,用手一吧啦就跌下个了。”张世良这个人,向来摸不准别人的脾气,他只会按自己的脾气来。

    “咱们都是遭过罪的人,倘会儿日子好过了哇,东西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看这会儿载铁掌,老哥哥,跟以前的咋比了,薄得纸一样,磨上三五个月就不行了,又得换。”

    “说的是了哇,原来的燎盘又厚又沉,丁瓷疙蛋,现在不行了,空心壳郎。现在驴肉也是尽假的啦,唉,灰它二虎的,一不注意就买上骆驼肉啦。”两人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太阳光打着斜线插进棚子里,老人把坐着的一条旧木头板凳往阴凉地挪了挪。老徐已经给他手下的驴蹄子上好四个锃亮的薄铁掌,灰驴把两只耳朵一扑楞,甩开四蹄儿蹬在路上,清脆的“各大、各大”声很好听。

    “前几天看见你家那小子开得辆汽车,从我这过个了,就是他哇?载跟前再没个开汽车的了。”

    “噢,那就是他哇。”张世良露出得意的笑容。

    “老哥,你才嬲了,还能坐上汽车了!”

    “哼,我才不坐了!我坐车的时候,还没他了!”

    “知足哇,知足常乐,像我载,全靠个人抛闹吃食,要不喝西北风个?”

    两个老人扯的没话了,张世良推着他的黑色二八“永久”自行车往家走(自行车他爱推着走,很少骑),不锈钢车把上用网兜子兜着一瓶二锅头,上衣口袋里塞着一盒“官厅”牌香烟,一盒“青城”牌香烟。张世良个头儿不高,不到一米七,左腿有点瘸,五官本来是不错的,样子很端正,大眼粗眉配挺立的鼻梁,可现在右眼眼皮几乎是全部耷拉下来的,只露出黄白的一小块眼球,把他本来还端正的形象搞扭曲了。一只眼让他外表变得丑陋,于是,只要出门,他就戴上副不知哪里搞来的石头墨色眼镜,把两只眼睛都挡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常年掰着吃索密痛的白药片子。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四)

    这女人比她男人可泼皮得多。

    她先是去单位找张全胜,堵住他就往身上撕扯,把张全胜吓得躲进男厕所,她便直接闯进去,拉上他要找领导,把个单位闹得鸡飞狗跳。接着,堵在家门口破口大骂,一骂就是一天,直骂得嘴角冒白沫。张全胜被她折磨得整日心惊肉跳,没有一点应对的办法,心想:“这是遇上个神经病吧。”

    “疯老板”(当地人称结过婚的女人为二老板,张全胜便管这女人叫疯老板)几次上门辱骂,惊动大院里的街坊四邻,他撞人的事情就遮盖不住了。闹过几次后,整条巷子的人都认得她,张全胜的事情更成为片区的焦点新闻。“疯老板”没时没晌地折腾,搞得院里的邻居们很糟心,大伙儿纷纷上家来给张全胜出主意,让他去街道派出所找民警,把她抓起来!

    这天,张家人刚咽下午饭,碗筷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窗外又传进那女人的尖厉刺耳的谩骂。刚好邻居白大爷在家里闲坐,白大爷是二机厂的老职工,可这种场面他也是从未遇见过,早积下一肚子火气:“这他妈哪蹦出这么个王八蛋,搅扰得四邻不安,全胜你去让公安抓她了哇,载能行了!天天祖宗八代日捔的,多妨祖!”“去过哇,民警说载事不好管,也不能抓她,骂她她又不在乎。”“那也得找他们,不了还能找谁?这些货他妈连个单位也没有,你再去!不行,我跟你一齐去!”张全胜最不会麻烦人,“不用你,白大爷,我去。”他再次来到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是巷尾的一处小院。所里,一位民警正躺在行军床上睡午觉。他与张全胜同龄仿佛,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粗毛线衣,外套白色菱形格线背心,硕大的黑色沿帽遮挡着他的大半张脸。旁边是张枣红色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排列整齐的照片和奖状,同颜色的木头衣架上挂着几件橄榄绿的制服,床边上摆着一个铁焊的脸盆架。张全胜小心地推门进去,探着身子往里看,刚好迎着白灰墙上一行红漆刷得半人高的大字:为人民服务。他轻手轻脚地往里挪,试着把睡觉的人惊动起来。民警刚刚醒来,耷眼撇见是他,又眯上眼。

    “哼哈,廖师傅,睡觉了?”他用明知故问来开场,腿没过去笑声先过去,哈着腰点着头,手直往左右裤兜里揣摩着烟。他在这里,不像是有冤情来告状的,倒像是做贼心虚,身上背着可疑案件似的。

    廖民警从床上坐起来,弓着上身,崩着脸皮,还没从睡梦中醒过神来。

    “嗯,老张,你来了。”张全胜的烟已经递在跟前,廖民警长得人高马大,赭红色的脸上全是小麻坑,像是被沙粒砸出来的,细小的眼睛藏在麻坑中,第一眼看不是很明显,说话时活动着的两片肉跟周围的皮肤颜色一样,看不出轮廓。他五官牵强地借着张全胜送上来的火吸起来,一口接一口长长地吐着烟,拖延着开口说话的时间。

    “你说,还是那个事儿哇?又去闹个啦?”张全胜也不说话,就是笑,民警只能先说。

    “廖师傅,唉,是……本来哇……其实……这个事情不应该老麻烦你们。昨天晚上回家一看,从窗户上扔进几块砖头,玻璃全让打碎,飞下一炕的渣子。你说,没法睡哇,咱们还是想把事情互相叙述清楚,寻找解决办法,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咱们也不会跟人瞎闹整呀。”张全胜挤着笑,搓揉着双腿,哈着腰,态度卑微地诉说着他的冤情。

    “老张……你看,我们也不是没管。”廖警察长呼一口气,用手迅速地挠了几下头皮。“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公安局出面,双方单位再协调解决。你看你遇上的这么个货,连个单位也没有,住得地方在哪也不知道!又油盐不进,好话歹话递不进去,也骂过也吓唬过……弄起来真是头疼,唉!我跟你说个不应该说的,流氓就得用流氓的方法治,总不能让我们去打人哇?!……嗯?”他斜睨着张全胜,看他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廖师傅,法律程序上能不能解决她这个事情?该我赔偿继续赔偿,我这儿不是正凑钱的了,她不要三番五次来折腾就行……载没完没了的,哪能行了。”

    “咋解决?她装疯卖傻,法律能判神经病?”廖民警将屁股往床里边一斜,又准备躺下。

    “哎,哎,廖师傅,你要不现在跟我走一趟,又堵在家门口了。”

    廖民警没吭声,张全胜站着不挪地方。

    “叔叔,你跟我爸去一趟吧,那个女人打我妈呢……”门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略带哭腔的话音,听着有点可怜巴巴,是张和和跑来了。

    “二虎,出趟警。”廖民警无奈地弓起身,使劲提上一口气,向里屋招呼一声。里屋一直躺着的另一个年纪略轻的民警走出来,从衣架取上大沿帽,两人一前一后往张全胜住的大院赶去。

    “老张,以后说话痛快点!”廖警察回过他的麻坑脸,补了一句。

    “疯老板”正站在院墙外语无论次地谩骂。冷眼看一下她的样貌,五官长得大小得当,比例协调,还长得一副大双眼皮,可惜被她用邪浑的神情毁掉,全然没有一点风韵。顶着一头没有捆扎的乱发,额上一对散淡的眉毛,朝着不同的方向杂乱生长。

    张全胜刚跟随着两位民警刚进院子,就听到院子里一片闹嚷声,张全胜心里觉得怪异,一会儿功夫咋又招徕下这么多人?原来,那“疯老板”今日有备而来,骂完上半场后,发起突然袭击,冲进张全胜的家里,进屋后就乱砸乱摔,把地柜上摆的一对景泰蓝瓷瓶摔得稀碎,墙上的相框扯下扔在地上,玻璃裂成一片雪白。那相框里镶嵌着解珍珠和蔡子箴的五寸遗照,蔡玉梅看着父母双双被掷到地下,解珍珠平静的脸垫在疯老板的大脚板下,被踩出一片黑污……她奋力一推那女人,想抢起相片,可“疯老板”人高马大壮实如牛,哪里抵得过她,头上被她狠狠地捶了好几下,眼看她公然施暴,有几个邻居挺身出来阻挡她,可她是女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瞅机会拉住她两条胳膊好把她控制住,几个男人竟然撕拽不过她,几下就被她甩脱,外面来看热闹的年轻小伙子们看她往哪跑,就哄笑着在哪堵住她。眼看着谁也敌不过这大个疯子,张平平哭着让妹妹去派出所找人,自己混战在里面,也不知道是在挨打还是在帮忙。外面的人闻信都往院里跑,一会儿就聚下一片,把过道塞满,后面的人抻着脖子往里挤,前面的人直躲闪。有看不见热闹的人踩在炭堆上看,被白奶奶大骂“灰猴们!炭垛也给我踩踏啦!有甚好看的了!”“哎,娃娃们往里挤甚了挤,踩死你们呀!”正在和面的娜娜妈沾下满手白面出来,吓得她不敢乱动,面已经在手上结成干痂。有不嫌事大的人嚷嚷起来:“都躲开点啊,小心她掏出黑武器!”

    张全胜和民警走进院子时,正赶上这乱哄哄的当口,廖民警和二虎民警也对抗不了“疯老板”,她力气真的很大,像头发疯的野兽,似乎眼前的一群人合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哎!警察来了!”廖民警先大喝一声,看看能不能震住她。她一瞅两个民警,立马就地躺下,两个民警趁机招呼众人把她揪扯到摩托车上,疯老板在车斗里边乱踢边吼:“你们欺侮农村人了!警察欺负农村人了!”二虎逮个空给她锁上铐子,这才算控制住。拉到派出所,刚进屋她就往下褪裤子,民警们没办法,又把她扔出来。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五)

    眼看到大年下,这一年过得阴霾重重,年初的那场车祸现在还拖着条烂尾巴根儿,杨二姊还是照往年一样开始准备年货。

    这一年,杨二姊养了四头猪、三只羊,为给那难缠的三白眼筹钱,她卖掉两头猪一只羊。留下的两头猪舍不得全杀,挑出一只准备杀掉放在过年和冬天吃。附近的杀猪匠入冬以后都特别忙,年前更忙,好不容易才请来一位。杨二姊让张全胜在西侧的凉房架起一张褪猪案,火灶上烧好一大锅开水,等着拾掇猪。今年的猪杀得不顺利,老练的杀猪匠用一尺多长的长刀捅进去,那猪竟然挣脱捆绑,嚎叫着满院跑,呲得到处是鲜血。奔命的猪谁也抓不住,直等它血尽倒地才过去把它抬到猪案上,褪毛,剖腹,分切成块。杀猪匠也有些难为情,大概是今年太忙,人有些倦怠,往年他一刀进去猪的心便被剖成两半,一声不吭地顺利归天。杨二姊口中有词地念叨一会儿,就赶紧收拾起这大件年货。

    快到小年时,杨二姊已经把年货准备齐全。南墙下的黑色陶瓷大瓮里堆满处理好的猪肉、鸡肉、豆腐,还有几个装满南瓜的铝饭盒,都冻得邦邦硬。西墙下的小凉房里摆着小山一样高的白馒头,红豆馅馒头,枣面人儿,个个被胭脂点出一身红梅花,滴油的黄米炸糕,外焦里白的炸油饼,各种扣碗,成卷土豆和绿豆粉条,都是杨二姊制作出来的。她仍坚持过完正月十五才做饭的老规矩,从除夕起的半个月里,只吃现成的。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干儿子罗广威照例来给老两口提前拜年。他跟张全胜合计,年前把老熟人们叫来吃个饭,顺便商量商量那事儿,看看大伙有啥解决的门道。被搞得心烦意乱的张家,很想有人能帮一把,就把请客的日子订在腊月二十五。

    罗广威是在市孤儿院长大的,孤儿院没告诉他亲生父母的情况,他的五官相貌有点像南方人。他跟张全胜小学起就是同学,初中也在一个班里。从小经常往张家跑,赶上吃饭杨二姊就让他一起吃,张全胜有啥好东西也给他分一点。他要结婚的时候,没有亲生父母给张罗,张世良与杨二姊担当起父母的事情。作采购经理的张世良亲自从东北给他买来木材打家具,还送给他几套景德镇瓷器当聘礼,让这个孤儿的婚礼办得很有排面,自那起,罗方威干脆就给张家二老当起干儿。

    “我从小没爸妈,干爹干妈对我,真的是没得说,跟亲儿子差不多,这我永远都得记在心上。”罗广威见谁都会这样说。逢年过节,他一定会带着孩子媳妇提着东西来看老两口。

    全胜发生这事情,他也知道,他自觉欠下张家这么多年人情,一点不回报毕竟过意不去,于是他想到张罗初中和技校的同学们过来商量。他们约好,年前在张世良的大院里聚会。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六)

    腊月二十五这天,陆陆续续出现的自行车声响,可把大黑狗忙坏,吠叫得喉咙都出了哑音。张世良每看见进来一个人,就“噌”地跳下炕,笑嘻嘻地推门出去迎接。按说他是长辈,见小辈不应该这么激动,可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做派,越生分的人越客气。地下铺的红砖被杨二姊擦得“红圪英英”,边缘磨得发亮,她最怕人挑剔她懒惰,这是一家好面子的人。张世良拿出柜里存放多年的西凤酒和汾阳白,杨二姊天不亮就准备起十几个人的吃食,荤的素的,馒头花卷。杨二姊知道,她的饭菜最让这群孩子魂牵梦绕。

    杨二姊的一排大平房里,中间最大那间正房是卧室兼客厅,地上能摆两张大木桌子,人多时炕上也能加出一桌菜。临近中午,饭菜已经堆得满满登登。家里来这么些个客人,张平平姐弟几个兴奋地跑进跑出,把家门摔地“咣咣”响。张全胜是人群里最热闹的那个,向来总是他的话最多,可车祸这块石头压着他,让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不过,酒他倒没落下,还是按他的老习惯,在座的每个人轮轮都要斟满,谁少喝,那是不行的。

    “贵子,别着急吃了哇!你先说上两句,同学们里头数你当的官大了哇!你看全胜这个事情咋闹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是王德安,他长得圆头圆脑,嘴最快,说话直冲冲的。他喊的贵子叫王廷贵,王廷贵官当得越大,他越是要大声地叫他贵子。大家刚到齐坐下,眼前的酒盅都已经被倒满,醇厚的香气向外飘散着,沾到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衣装上。

    王廷贵个子挺高,脑袋偏狭长,向来四平八稳,不会马上接应王德安的话,罗广威接着王德安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是,全胜年初遇上这么个倒霉事情,把他们老小折腾得够呛,我想的是咱们老同学们凑起来,一起给他出出主意,咋解决。”罗广威天生卷发,眼睛大而圆,眼珠子转起来很明显,显得主意特别多,他把那一男一女又给大伙儿描述一遍,边说边亲手给在座的人布菜,俨然把自己当成张全胜家里的人。

    王廷贵初中毕业以后分配到铸造厂,从基层做到厂长兼书记,算是老同学里面资历比较高的,他行事要比其他人沉稳有心机,平时大家喝酒胡闹从来看不到他参与。罗广威讲话听上去慢条细理,带着些文气,但是没有王廷贵老道。不过,王廷贵拿架子也不能太久,老同学们横刀直入地连说带起哄,他就不得不张嘴:

    “呃,这个情况我大概听明白了……全胜,你首先,别着急上火啊。”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用眼睛看张全胜。“不管什么样的事情,不管什么样的困难,总能过去的。人嘛,活着甚事儿都能遇上,我说得对不对?”

    在座的有人刚准备开口迎合他,被伶俐的王德安一嗓门压住:“你看你,贵子,当官当得尽玩虚的,说这些话有甚用了?让你出主意,你整了堆酸膀烂气的废话!”王廷贵的官威总被王德安不留情面的打煞下去,但是很快他就又端出来。“德安,你看你又着急,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廷贵抿完一口酒,准备继续迂回。

    “确实,遇上了又恶心人。咱们都想想办法,看看谁认识公安局的人,快点把这个事情给解决了。这不清不楚,没完没了地闹也不行啊。家里还得正常生活了哇,娃娃们得上学,我看把老太太也惊吓得够呛。”陈旭是个憨厚的人,难得开口,刚才他一直在听大家的说法。

    “全胜,嗨,我说,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俩家伙堵住,打上狗的一顿,保管他再也不敢来!”

    王德安好凭义气办事,这话一出口,爱跟王德安杠嘴的徐宝林又跟他起急:“这馊主意出的,你打去,我们怕打坏惹出事。”

    “你现在怕出事了?上学的时候打得我鼻青脸肿的,那会咋那么牛了?现在怂了不行了?哈哈。”

    “别夸张啊,哪鼻青脸肿了,再说你自找的!你不偷我的白面馒头,能挨打了?啊?给我换成你的玉米窝头,里头还有沙子,吃得我牙碜的呀。”

    “唉,行,行,算我自找的,嗨,我贱骨头,哈哈哈哈。”王德安扯开他破音的嗓子大笑。

    “说到现在你都不承认,不服咱俩去院子里比试比试,走!”见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少年时一样斗嘴,在座的人哄笑起来,这件事他俩反复纠缠很多年。“不用外面比试,我干几个你干几个!敢不敢?”王德安越说越激动,真的拿起二两的口杯一仰而尽。

    这时候王廷贵出来主持局面:“今天是商量事儿的,你俩又闹上没完了?到这哇,到这哇,接的出主意。我看刘向生,呃,你是不认识法院的同学?要不你问问,看这个事情起诉他行不行?管他有没有单位了,法院他总怕了哇?”

    “唉,领导说得就是不一样,所以你从学校就是班长,现在当上领导。哈哈哈,唉,行我不说了啊,商量正事儿。”让王德安嘴停下来,比较难。他的嘴巴是向前突出来的,像扣着油勺一样,不说话看着也像在说话。“你又来这一套,都是同学啊,不分领导不领导的。”罗广威的话头也总是追着王德安。

    “吃,吃,吃,咱们边吃边说话,羊肉、鸡肉都是个人家养的。”张全胜起身张罗饭菜。

    “对,别光说话,来,尝尝这个。张大大的这个扒肉条绝啦!看那肉皮红亮红亮的,圪绌绌的,一般手艺做不出来!猪也是张大大自己养的!”罗广威帮着张罗。

    刘向生自从坐下还没正式说过话。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七)

    杨二姊收拾完饭菜,自己在厨房里垫补两口后出来,搬过一条卯撬有点松动的木头板凳坐在他们旁边,目不转睛地听着这群她认识多年的孩子们商量事情。她一脸严肃地期待着他们能拿个什么管用的主意,紧张地甚话也说不出来。张全胜在大伙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站起来填酒,招呼饭菜,他瞅见蔡玉梅一个劲儿地往厨房躲,便追进厨房。

    “你是老往这跑甚了?你就不能说个话?”

    “说甚说,你不是都说了,还让我说甚?”蔡玉梅低着头不看他。

    给他一训,蔡玉梅越发没话,她很害怕在重要的时刻说错话。自己有时也奇怪,张全胜不在场的时候她跟人讲话挺顺畅的,大家也夸她会说话,可只要他在场,她就不想多说一句,省得他总嫌她说不对。

    一群人吃喝撩逗着,从那个棘手的话题上跑开,回到往日的嘻笑胡闹。

    不知怎么聊到大串联。在坐的有几个人参加过大串联,包括张全胜,那几年他们跟着学生和老师们坐火车、汽车跑过很多地方,最远去过南方的福建,罗广威也参加过几次。“火车不用买票,直接上就行,走哪吃哪,想住就住,都不用花钱,我出门前根本就没带一分钱,再说我也没钱。第一次去北京,大家都为去见毛主席……”罗广威回忆起那段特殊的岁月,神情中带着对逝去青春的留恋。

    “那你们见着没?”一直守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张平平急不可耐地插嘴,不管家里来了谁,说话时她都守在旁边一字不漏地听。

    “当然见上了!就在天安门广场,就是人特别多,我们离得远,就能看见城楼中间可小的个人影,好像跟我们挥帽子。唉呀,下面的人们激动得就像炸锅了,哭喊得推搡得,我都有点害怕啦,有个人摔倒让踩住了,就那谁嘛,咱们班叫个甚的,唉,一下想不起来。你爸!吼得比谁都高,那场面,那才是热血沸腾,真的是终生难忘,这辈子,值!”罗广威说着,些微有点喘气。

    王德安一次串联都没参加上,那时他妈身体不利落老有毛病,他不敢跑外地,这是他永远的遗憾。“你们几个坏小子又把那会的事情,拿出来显摆,数你们俩精,白吃白喝全国各地玩几个月,可占上大便宜啦。”

    “你们这些鬼精货,从小好事哪件也落不下,尤其你,张全胜!”又有人愤愤不平地指向参加过串联的人。

    此时,张全胜笑得像个得逞的孩子,他暂时忘记刚才那烦人的难题。

    “你爸那会,真是,他这个人,从小好事儿就尽让他赶上了……”他冲着在旁边听热闹的几个孩子说。“你爷爷你奶奶把家里的钱尽给他花了,全校第一个骑自行车上学的,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啊,相当于现在开上宝马车上学,把我们羡慕的。还穿的支棱棱的里外全皮的皮鞋,我们这些娃娃谁见过个皮鞋!有的人还赤脚板子。”经常在张全胜家玩耍,罗广威最了解张全胜的底细。

    “哎呀,那会儿出外头个也危险了,哪尽好事儿!咱们坐上运煤车过山区的时候,不记得?村里头的人拿上铲子簸箕拦住车就刨,司机哪敢跟人家硬巴,坐汽车的是拦住车要钱,也不全要,你就看得给,给完你走你的……就是车匪路霸么”张全胜刚说得起劲,忽又想起那件闹心事,兴致顿时降下来。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八)

    孟繁英也在,她是今天到场的唯一的女同学。孟繁英相貌普通,长着颗精致的脑袋,一双溜圆的小眼睛很抓人。她在包头长大,上学,技校毕业后离开包头到伊木市工作,嫁了个东北男人,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现在家安在伊木市。她是近些年才出现的,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的她很快赢得大部分同学和张全胜的关注。她高调地欣赏张全胜的才华,惹得张全胜鞍前马后地替她忙碌。她经营些小生意,在同学中算是有钱人,人气挺高。

    大家都知道她跟张全胜的关系走得近,她却一直坐到现在没怎么说话。不过,她在这个家的样子还是很得劲儿的,她摆出一副着关切的神情,像杨二姊似的,认真地听着别人出主意,好像是家里的半个女主人。张全胜对孟繁英毫不保留,早跟把眼下的遭遇和盘托出,孟繁英原本就知道很多张家的事情,甚至是张全胜的身世。“鬼精”的她自认为掌握着张家的核心机密,所以显得一点不外道。

    她近日刚好来包头看中医,不知跟谁打听到口袋房巷住的一个江湖女医师,便专程过来找她调理身体。她已经在杨二姊这住了一个多月,一直享受着上宾待遇,杨二姊耐心周到地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邻居都以为她是杨二姊的侄女、外甥女或者啥亲戚。蔡玉梅看着婆婆那样照顾她,心里难免不舒服,可不敢明说,蔡子箴当初嘱咐她遇事多忍让是有效果的,她便一直照着做。孟繁英平时很爱说笑调节气氛,今天一直认真吃饭,随着别人碰杯,却没有正式起过话头。显然,饭快吃完却一直不说话,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仰脸冲着刘向生追问一句:“你说,要是法院找人的话,咋找呢?”王廷贵挨着刘向生坐,两人都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同时跟她确认:“你问我呢?”孟繁英一楞,溜圆的黑眼珠子左右转两下:“两个人都问着呢!”王廷贵马上明白跟自己没关系,嘴角一扬,没理她。

    刘向生含含糊糊地跟孟繁英讲了些法院什么的,她也不是真的关心,没打算追问得太细,只是做给人看看,让别人知道她表示过很大的关心。另外,过些天孟繁英的母亲要过七十大寿,她想着借这个机会把客人都请好,还特别邀请张全胜做她的代东。

    张全胜一如既往的磨叽绕弯子,整顿饭都没有直接提出自己的需求。终于,老实厚道的陈旭忍不住了:“你是向来说话爱兜圈子,走包头绕石拐!全胜,你硬气点,别那么软塌塌地,有甚说甚!”终究,话题还是跑到别的地方去。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九)

    罗广威初中毕业后分配到内蒙运输公司工作,娶的媳妇是包头耐火厂的职工。俩口子拿着双职工的收入,他这边又没有老人需要负担,生活条件在同龄人中算是不错的。最近,他看人家做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心头有些活泛起来,跃跃欲试地想去闯一把。不久前,罗广威还真带着媳妇刚去了趟南方,摸了摸生意的门道。此时,他表情夸张,煞有介事得讲起在南方的见识。

    “火车上那人多的,从包头东站我们就差点没上去。眼看车要开走,人还在车厢口子上挤得圪堆堆儿的,你挤我我挤你,挤得谁也上不去,女乘务员急了,从腰上拨下皮带就往人身上抽,我身上也挨了好几下,唉,给我疼的,真有劲那女人……”罗广威说着睁大一双圆眼睛,好像又看见当时的情景。

    “……整趟车基本上全是往南面走的人,我俩进货的二千块钱,不怕你们笑话,缝在贴身的内裤里。车上可多“三只手”,还有拿红蓝铅笔骗人的,卖假货的。有个后生穿的双皮鞋,爬到上铺睡觉,一觉起来,皮鞋没了……人说,这算轻的,你赶紧看看,包里东西没让人翻走就万幸了。有一回,一个老汉从咱们这乌拉盖前旗上的车,去杭州的大学看闺女,路上让人把钱掏走,当时就把老汉瘫下个不像……这一路上,我们也算是开了眼,在德州停车的时候,有个货让便衣警察给逮住了,要从窗户上往出跑,周围五六个男人加上警察,揪住两条腿往回揪,那个后生硬是两手扒住窗户,这家伙,真有劲儿,可揪了半天,硬是揪不下来,警察都失笑得不行啦……”

    “你说说,现在咋这么乱,前些年军管的时候,哪有人敢偷东西呢,抓起来就判,再稍微扯上点事儿,闹不好就枪毙。你们说是不是?”广威的媳妇跟着他补充,她每发表完自己的意见,都爱问问别人的意见。

    “我记得全胜,你们院是不是有一家人,军管的时候打架,让枪毙了好几口子?”她追问起张全胜。

    “有那么回事,两个儿让毙啦,就活下三个女婿,现在还在里头关的了。”张全胜回复她。

    “唉,现在不是开放搞活么,各行各业都往活搞了哇,载不扒手跟诈骗的也都搞活啦?你们俩口子也挺积活,敢辞职,我们还是守在单位踏实吃点公家饭哇,挣大钱的事儿可不敢想,够吃喝就行,哈哈。再咋共产党也得给咱们吃碗饭了哇。”这是王德安的想法,也是那群人到中年的老友们的想法。是啊,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大家都想安稳些。

    “……我们俩回来的时候,左一包右一包,买的四十多个小时的硬座,根本不敢一起睡觉,轮流睡,坐了两天一黑夜才到广州。哎呀,一路上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好多站票的挤在厕所和过道,人多的脚刚拿起来就放不下了,座位底下填的不是行李就是人,啊呀那个……”一群人说话要抢档口,谁抢上谁就能发言,嗓门大些的罗广威稍微有些优势。

    “说起个诈骗,没点好表演技术还不行,我都差点让人给日哄了。上回坐长途车去石拐,车开到半路,突然站起个后生来,先是说了一大堆套话,说得可溜了,一看就是说熟练啦。他让人们猜他手里的红蓝铅笔,猜输的给猜赢的钱,马上有两个后生跳出来要玩。每次猜完,他就把手里的红蓝铅笔调换一下,有个憨后生每次都让骗住,输出好几百,车上的人们眼睁睁得看得他老是猜不对,尽让旁边那个赢了。唉呀,这个输钱的后生看得挺憨,可会表演了,抓耳挠腮,又气又恼,可像那么回事了。人们就都想占他的便宜,我也忍不住猜了一把,我一猜,唉,人家那两支笔,不调换了!一百块立马就没了。我当下就定懂过来,这几人是一伙的,赶紧坐下认倒霉哇。结果有个农民弟兄也要猜,一口气输进去三百,那弟兄当时就急眼啦,想要来硬的把钱要回来,三百块呀,眨眼就没了。这下好,呼啦一下,站起有七八个人,想来硬的,看谁硬得过谁!几个人拿眼睛瞪住那个农民,在他身边的把他捶了几拳头,吓得他再也没吭声。”这是不爱说话的陈旭讲述的经历。

    “我们进货的时候,就怕受骗。有人进回来的皮鞋是纸壳子,穿不了一个星期就不行啦,叫“礼拜鞋”。要么,批发市场那块,人家直接问你要好的坏的,看你明白不明白。咱们也没坑过人啊,肯定是要好的啦,内蒙人骗人的本事属实不行,心眼儿直脑子不活套。”

    “哎呀,慢慢适应社会哇,咱们这些人。以前人们想法多简单,加班加点干活,多会跟单位要过加班费?要,单位也没有这个钱呀,肩上扛的建设四个现代化的任务,全凭着一股热情,从来就没想过,爷回家不干了!生活条件各方面没那么讲究,各家水平差不多,稍微好点也好不了多少。单位管你生老病死,生下小孩往托儿所一放,甚也不用操心,只管给国家干活就行……现在不一样了,事情都开始变了,咱们得好好学学适应,要不就让社会淘汰呀!现在就淘汰上了!”

    全胜的事情没商量出头绪,又闲扯起当下让他们不适应的诸多变化,最后变成一群中年男人之间扯皮撩骚的嬉闹,转眼一起渡过半生的伙伴们,借着好酒好肉,好好地感慨一回人生的无常。吃喝到最后,有几个人酒上头了,话和肢体动作都多起来,情绪也开始多变,张全胜更是满脸通红。杨二姊守在跟前几个小时,也没看到他们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她不确信地又问了问她儿子:“最后到底咋说的?”

    张全胜没说话,只顾端起小酒盅一饮而尽,杨二姊见此,眉头又浮出愁云。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

    马上就是年三十,孩子们最期盼的节日。

    按杨二姊的规矩,过大年是最盛大的节日,要过几乎整个正月。

    她的年,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每一天黄历都不一样。每扯下一张印着大红数字的月份牌子,杨二姊就念叨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腊月二十三要打扫卫生祭灶王爷,然后就要准备一个正月的吃食,正月十五前是不起火做饭的,只吃去年的东西。

    除夕夜,家家要生“旺火”。

    生旺火是张世良最看重的仪式,他年年亲自搭底座,打炭,劈柴,收集刨花,张平平觉得这好像是爷爷一年里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他先在大院中央用砖头搭建起半人高的方形底座,把打好形状的黑炭一块压一块摆在底座上,磊成同样高的尖塔,塔中间的空当里摆着木材和刨花。磊燃料有点技术,火要在年三十的晚上点着一直烧到初一,不能灭,名叫“旺火”,就是祛邪祟避灾难兴旺家门的意思。新旧岁交接的时点,张世良准时把旺火点着,为火燃烧得更旺,他把提前准备好的一桶汽油“刺啦”一下烹在上面,火苗瞬间窜高几米。除夕夜,这冲天的火红,把站在窗玻璃后面的杨二姊脸照得红映映,萤火虫般的小火苗在她的黑眼仁中活泼地跳跃着,她心里默默祈愿着,为她的家人们除去阴晦。

    寒风彻骨的除夕夜,自黑暗夜空向下飘散着雪花,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各间房屋和大院灯火通明,只有在这一年中的特殊日子,杨二姊才允许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照得通家亮堂堂。就在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吃年夜饭时,忽然铁门外有轻声响动,黑狗顾不上吃它一年才能吃一次的带肉骨头,尽职地吠叫起来。这个点钟,怎会有人上门?所有的人都觉得奇怪,张全胜披上厚衣裳冒着大雪出去察看。门外,一位与杨二姊同龄的老人孤独地瑟缩在风雪中。

    他没有言语,伸出左手微微晃着,示意想讨要钱票。不知他来自哪里,不知他家人在何,一家人看着他,都不觉心酸起来。他似乎让杨二姊想起她孤独老去的双亲,不曾见面的亲人们,张平平看不懂为什么这么老的人,独自在大年夜流浪,看他身上的衣衫并不破烂,他家里没有人吗?杨二姊另外盛出来热呼呼的一碗饺子,让他坐到饭桌上吃完再走。老乞丐不肯坐下,蹲在地中间,嘴里直念叨着:“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杨二姊跟他说:“吃哇,吃饱了再走,谁也有老的时候了。”老人千恩万谢的吃着饺子,吃完抹抹嘴和眼角的泪,起身离开,走进漫漫寒夜。

    老乞丐走了,年夜饭吃完了。杨二姊重新在饭桌上摆出各色的小碟,盛满她给孩子们熬夜准备的美味:黑枣、绿葡萄干、挂霜酸杏干、甜柿饼、山楂片,还有秋天院里收下的葵花籽,南瓜籽,杨二姊炸的发丝一样细密的油馓子、甜麻花,胡油饼,这些美食,她只有过年才会一起拿出来。孩子们守在黑白电视机的小屏幕前,嘴里滋滋有味地嚼着她放好的零食,准备“熬年”。安顿好一切,杨二姊独自踱到院落中,密集的雪花凑热闹般聚集在铁皮灯罩周围,院里的旺火燃得正旺,扑扑地火苗把她眼前照得光亮耀眼,剩余的夜更加黑暗,空中的寒气隐隐在她身边绕圈,望着望着,眼前的火苗似乎变成六十年前土坯房中的那只铜炭盆,“滋滋”燃烧的木柴和黑炭照得两个男孩和四个女孩的脸像秋天熟透的黄柿子。杨二姊眼含热切的泪水望向空中,夜,好悠远。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一)

    整个正月,那对晦气的男女都没有来骚扰张家。杨二姊的年还在继续,张全胜和蔡玉梅年初三就开始上班,过年单位只给三天的假期,平时上六天班,只有星期天休息(1994年中国开始实行双休日工作制度)。在单位里提心吊胆的挨过正月,张全胜想起那天饭桌上刘向声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应该单独去找趟向声。

    刘向声是个离婚的男人,老婆带着他跟张平平同岁的儿子改了嫁,还把姓也改了,他的儿子现在不叫刘斌。说起他跟媳妇离婚的故事,当年也是件传遍旧城的稀罕事儿。大冬天,媳妇带着条他给买的金项链去澡堂洗澡,刚把衣服脱巴光,冷不丁有个女人扑过去,扯下她的金项链就往外跑,媳妇想也没想拨腿便追,追出去几百米,把那女人扑倒抢了下来。他媳妇光着身子抓人的事儿传开来,刘向声觉得脸面上挂不住,硬闹得是跟她分了手。

    眼下,他独自居住在西脑包坡上,一间十几个平方的小平房里,黄泥抹的破旧房顶长满荒草,砖头砌的院墙上好几处残破,豁口处浮摆着几块新砖头,也没用水泥抹牢靠。饱受侵蚀而纹路开裂的木头门窗上面,还糊着往年的窗纸,白麻纸糊的窗户很久没换,都褪变成土黄色,带着斑斓的印渍,这景象活像被多年弃置不用的废屋子。唯有旧窗纸上面贴着的两片彩色窗花才显出点生气,证明屋里还住着人。

    住的人就是刘向声,他刚好在家。小屋里光线昏暗,从顶棚上坠下一根电线,黑色塑料接口上悬着只腻满灰尘的玻璃灯泡,十几瓦左右,将将能有点黄色的亮。这是他家里最亮眼的东西,再没别的什么能一下被看到。张全胜看他过得这光景,心中一颤,泛起一阵凄凉。刘向声跟他也是从小学起的同学,认识的年头与罗广威一样。

    刘向声正在提着开水壶冲油茶面,这大概是他的午饭。他反应很快,马上猜到张全胜来的目的,主动说起来。

    “全胜,你看,现在办个事儿挺难的,尤其法院那边,不是关系太抗硬的不给你办。给你来上一碗?”

    “我知道,我知道,载不是来跟你商量商量么……哦,不用,我刚吃过。”奇怪的是,越是对身份不高的人,张全胜越要拿出他的那套极度谦卑,说着话,一根牡丹烟已经递到对方手上。在他的客气下,刘向声摆出一副能办事的架势。他这个人,张全胜也不是不了解,历来吊儿郎当,什么钱也挣,逮着什么做什么,给人牵线搭桥,转手东西,替人出头,甚至做过一段时间“鞭杆子”。张全胜明白,自己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载样哇,我这有个亲戚,本来是媳妇儿那边的……你知道我的情况,不过他肯定认我这个人,我要是张口求他,他不可能不给办!……可是,你也清楚,这让人家担风险的事儿,咱们也不能白张嘴是不?”

    “哎,对对对,都知道。”

    “我意思,咱们先跟法院那打好招呼,然后你就去上诉,法院给你一判,你这负担就少了,跟他一笔结清。拿上判决书,再不怕他打麻烦,是不?”刘向声这个人也是能说会道的。

    张全胜明白他意思,“嗯,你看,多少钱能彻底了事儿?”

    “怎么也得两千哇,嗯,两千,基本上就一次解决了!”

    张全胜当时没有表态,他自己不存钱,不管几千也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只有杨二姊那有钱,他决定回家告诉杨二姊再定。隔日,他从杨二姊那拿着两千块的“大团结”,欢欢介儿跑到西脑包给刘向声送去。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二)

    “疯老板”横闯家中的情景,让张平平精神紧崩很久,她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远胜过她爬进深不可测的水泥管道。老师在上面讲课的时候,她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眼前出现很多种可怕的场景:母亲下班一个人在家,他们带着一群人进去殴打母亲,把她打坏打死,甚至让流氓欺辱她……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她越想越怕,终日心神不宁。有一天,她实在心里不踏实,没放学就偷偷跑回家,当她看见母亲蔡玉梅好好地躺着休息,又看到院子里的邻居都像往常一样各自忙碌,白奶奶抱着她的老猫悠闲地晒太阳,下夜班的葛阿姨刚刚睡起来在门口洗头……她跑过去,紧紧地把蔡玉梅抱住,搞得蔡玉梅以为是闺女在外面受了谁的欺侮。

    正月过完后,“疯老板”还是来了。看来她跟杨二姊一样看重过年。

    她来的这天,孟繁英正跟张全胜坐在家里喝茶。

    一个正月不见,那女人胖了些,精神养得也不错,皮肤比之前有光泽。她倚在院中间的破苫布上,把撞人这事从头至尾添油加醋地又大声编排一遍,生怕有人没听过,话语里夹杂着问候张全胜祖宗的脏话。孟繁英一看,今天咋被自己赶上那倒霉茬头儿了,她打算装聋作哑,继续优雅的喝着泡好的酽茶。坦白说,即使是心眼手段多如她,遇上这般难题大概也束手无策,用句本地人的俏皮话形容,那真是“豆腐掉在灰堆里——不好拿捏!”你说这张全胜是撞上什么邪了,咋遇上这么块滚刀肉?那女人言语里夹杂着下流话,两人坐着越听越尴尬。

    孟繁英坐不住,站起身借口有事情,张全胜赶紧追上去送她。一出门,那女人冲着他俩就骂起来:“光天化日,狗男女们窝在家里头,干那见不得人的营生!没钱没钱,咋有钱混女人了?”孟繁英被骚个脸通红,身体直发抖,加快脚步离开。张全胜紧跟着孟繁英,低声安慰着她:“不是说你了,瞎骂了,瞎骂了。”

    大概张全胜采用的是以逸待劳,静候以期改变困境的战略。张家这桩由交通事故引发的窝囊官司,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拖拖拉拉持续两三年的时间。终于,那“疯老板”又在别的地方闹起来,几个片区的派出所民警联合办案,把她跟三白眼男人一起遣送回原籍。这场风波,才算彻底消停。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三)

    时间对生活的改变总是很突然。

    孩子的记忆里没有准备的日期,就在某天,七虚岁的张平平正在杨二姊的大院里上下翻飞地舞着一根木头锹把,她在专注地模仿电视剧里的霍元甲大侠,也想自创出一套厉害的拳法。胡乱挥舞之下,不小心敲到自己的小腿胫骨,一股生疼蹿上眉头来。她正低头翻起裤管查看,大黑狗又嘤嘤地冲着门外吠起来,从它这温和地声音里就能得知,外面来的是自家人。果然,五分钟后,张全胜和蔡玉梅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街里来到铁西大院。蔡玉梅一进院门就跟张平平说了一通话,从中张平平捕捉到“上学”两个陌生的字眼。听妈妈的意思是说要去什么地方去“上学”,刚想问问“上学”是干什么,她就被蔡玉梅新买的自行车吸引住,立马跟妈妈讨要上,兴奋得摆弄起来。那是一辆小巧的深蓝色二四坤车,精致可爱,比起二八和二六自行车更像玩具。

    不久,她被蔡玉梅领到一所学校。教学楼大厅的出口处,摆着一张旧木头桌,后面坐着的卷发女人表情冷傲。

    “这孩子没上过幼儿园啊,那学校肯定不能收她。问你呢,你真的没上过幼儿园?你脖子上套个铁圈儿干甚了?”卷发女人忍不住笑出声音,又马上收起笑容。

    “你快取下来!老师不让戴!哎,可多说她了,越说越拿上不放!”

    “没上过幼儿园,按规定我们学校肯定是不能录取的……”

    “老师,老师,我们就住这个片区,不录取我们,我们去哪上了?”蔡玉梅急得真跺脚,一个劲儿跟她解释,她根本不知道不上幼儿园就不能上小学,孩子一直是奶奶带着的,就没往外面送。“这孩子认识好多字,还会算数,幼儿园教得她都会,收下她哇。”

    半天,卷发女人迟迟不吐口,凑巧的是,旁边刚好有个男孩也没上过幼儿园,男孩的家长认识卷发女人,正笑着跟她套近乎。女人说:

    “那这样吧,你们俩数一百个数,你数一到五十,张平平数后面的。”她给熟人开了个后门,那男孩磕磕巴巴地数完五十个数,张平平轻松地从五十数到一百。

    回来的路上,蔡玉梅诧异地问闺女:“谁也没教你数数,你咋会的?刚才可把我吓得,心乎扇一下,人家不让你上学可咋办,载不是把你耽误了!你二舅还安顿我让好好培养你!”

    “妈,我还能数更多,我还会算术,后院哥哥做的题我也会做!”

    “你这个铁圈子以后别老戴得啦,看老师给你扔了的!”

    “妈,这个圈圈甜丝丝的,不信你舔一舔?”

    张平平被顺利送进这所学校。开学当天,第一个走上讲台说话的人,就是让她数数的那个卷发女人。她自我介绍姓贾,是他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她很老练地站在讲台上,掷地有声地冲下面坐着的一片娃娃提出一大堆要求。比如说:上课时不许说话,不许吃东西,不许走出教室,要把手都背到身后,不回答问题不许拿出来……一连串的规矩,把从小像草原上的鸟儿一样自由飞翔的张平平震住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下麻烦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原来上学这么麻烦,他们咋也不告诉我一声!”

    好在,老师讲的东西不难,她每次考试都是高分,还经常往家拿老师奖励的纸笔,家里就再没人去管她的学习。因为上学,张平平离开杨二姊,搬到从前居住的家属大院,这边玩伴儿很多,她有时候跟邻居玩,有时候跟同学玩,跳皮筋,捉迷藏,跳格子,“三个字”,各种大人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和他们自己新发明的游戏,不论冬夏,直到天黑才会返家。除去惦着玩耍,孩子们再没别的念想,但老师问起来将来想做什么,总要回答科学家,老师,解放军,医生什么的。

    作文课上,张平平描写杨二姊那田园般生活的文章,常常被老师评优,公开朗读。语文女老师姓陈,她是张平平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美人,那一袭长发像会流动的墨色水波,随着她温柔的举止,覆在她背上肩上轻轻地滑动。她正在念平平的一篇作文:“……鸡窝里有很多只鸡,他们都是亲戚,有爸爸,妈妈和孩子。一只小草鸡正在琢着地下的小沙粒,她身体的羽毛有好几种颜色,我们给它起名叫‘小花’。‘小花’看见自己的妈妈走过来,‘噌’地一下,就跳到它的背上,她的妈妈就耐心地驮着它到处逛……走着走着,被大公鸡看见,大公鸡是这群鸡的头领,它嫉妒小鸡那样得意,立刻飞扑过去把它撵下来……”陈老师说话声很温柔:“同学们,你们觉得有意思吗?是不是很生动,写作文就是要有意思……当然,你们要有观察力才能写出来,你们看张平平观察得多细致。”

    张平平跟着杨二姊见识过更多真实生动的生活,她对大家说:“我们家养了三头猪,我发现,三头猪有两头笨,有一头特别的聪明,她是我的……”这话出来,把整个教室笑得东倒西歪。“鸡很奇怪,如果把它的一只眼睛贴上,它就会原地转圈圈,走不了路……”同学们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奇谈怪论,她一说他们就觉得好笑。老师让同学们用十分造句,张平平举手说:“我十分不想上学。”又是一片哄笑。后来,她就不再说他们听不懂的话。

    上学后,张平平又住回原来的大院。一放学回家,张平平先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拿着她的铁环找邻居玩。院里和周围的孩常常聚成一堆,大大小小的,有的没上学,有的已经上了好几年。有个叫季鹏的男孩儿跟她是同班同学,他不怎么爱玩,前院有个开朗的男孩儿老跑过来找她玩,他也是刚入学,但在另外一个学校。因为她总拿着铁环,孩子们给她起个绰号叫“张铁环”,张平平不喜欢这个绰号,但抗拒没有用,她决定把那个东西永远收藏起来。

    刚入学的孩子们基本都乖巧听话,最怕老师。渐渐地,那些跑起来都有些不稳当的娃娃们,一个个地开始变样,身手越来越灵活,个头儿快速往上窜,体格更加矫健,精力更加旺盛。四五年级的时候,张平平觉察到,班里的气氛出现些异样,关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情被秘密地传来传去。据说男女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不能公开讲,有的男生已经在向女生传递东西,被人发现,有的暗暗喜欢谁,也被人宣传出去,大家对这个话题的兴趣超出其他。

    在学校老实呆了三年,张平平长高了,身体长得更瓷实,头脑更活跃,院里也再不内叫她“张铁环”。逐渐长大的她,已经完全摸清楚学校跟老师的套路,骨子里的不安分暴露出来。她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关系密切的人,凑成小团体。做游戏是一伙,搞卫生是一组,考试时分工协作,由张平平写好,其他人配合传递给需要的人。几次考试下来,平常课堂学习表现不好的几个,却都考出高分,弄得老师很纳闷。不过,老师还是技高一筹,她们能收到内部情报。贾老师找张平平谈话:“张平平,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管理?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你觉得你这样是在帮助他们吗?”张平平抵赖说:“我给他们讲的课啊,我自己整理的学习方法、背诵口诀,我还把诗编进流行歌曲,她们就都记住了。”“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信了?那几个明明平时上课一提问就甚也不会,考试就考得挺好,这能糊弄得住谁?你学习搞什么花样我不管,再发现考试抄袭,就严厉处分你!”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四)

    同样很招老师烦心的,是两个长成流里流气样儿的男孩。他们俩精力的旺盛没地方释放,总是招猫逗狗撩弄事情。俩人看谁不顺眼或者谁惹他们不开心就整谁,他们向同学显摆,自己是跟着外面的人混社会的,意思是不好惹。搞得班上同学都怕他俩,尽量躲着他俩,挨了欺侮不敢吭声。有一回,他俩中午喝了酒来上课,酒气很浓,贾老师讲一句,就接一句“听不懂!”贾老师再讲一句,又接“听不见!”气得贾老师挥手要拍他俩,他俩竟梗着脖子两眼向上一瞪,贾老师又缓缓地把手放下,同学们才发现,连老师也不敢惹他们。

    这两人男孩,一个叫董华庆,一个叫刘续金。董华庆个子稍高,是领头的,刘续金肚子圆鼓鼓地,是跟班的,董华庆不挑头他也没胆子闹。

    四年级下学期以后,董华庆和胖子刘续金的性子越来越躁,长方形的大教室像只蝈蝈笼,根本放不下他俩,那浑身难受劲儿。一节课的时间,俩人像是屁股下面坐着几百颗钉子一样,拧来扭去,片刻坐不稳。数学老师刚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出一个二次代数式,董华庆就从座位里钻出来,挨个骚扰前排的人,抽作业,偷看日记,拆课本皮,翻铅笔盒。没有人敢说他,有男生笑了一下,董华庆冲他一瞪眼,拳头挥两下,那男生便马上收起嘴脸。平时最爱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女班长,假装没看见满地乱窜的董华庆。张平平的邻居季鹏是学习委员,他也目不斜视地继续埋头作笔记。看见数学老师快写完,董华庆“嗖”地跑回座位坐下,等着再找机会,这时,年级组长进来把数学老师叫走,这下董华庆可是被完全放活,他又蹿到前排,悄悄地蹲在第二排的一个女生身后,用他刚学的小偷式的两个手指往那个女生上衣口袋里伸,想试试技术练得是不是过关,伸到底后再慢慢地往外抽——他夹出一条染着些殷红的白卫生纸,自己也一愣,然后坏笑着高高地举起来,来回晃。那女孩被惊动,顿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班里有的人跟着董华庆笑起来,有的人不知道该不该笑。

    直到毕业,他们俩都是班里的小霸王,是不少同学的噩梦,胆小的看见他们紧张地不敢说话,躲着他们走,只有“瘦猴”有本事讨好他俩。“瘦猴”瘦得脸上就剩两个黑眼窝,皮包着骨头,两腮的肉紧缩回去,显得嘴很尖,别的五官都不突出,胳膊腿都细长,很像动物园的假山上被关了十几年的老猴子。其实“瘦猴”跟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跟他俩相处时表现得更殷勤。

    不过,这两个浑不讲理的小混混对平平倒也算是客气,平平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但至少她从没害怕过他俩。张平平对他们的性格很好奇,尤其是带头的董庆华。她跟董华庆的座位挨着,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张平平说:“干吗一定要别人怕你们?我们一起玩不好吗?有那么多好玩的,跳皮筋,打沙包。下回,跟我们一起打沙包好不?别搞那些欺侮人的事情行不行?”前几句话他还在听,最后那话一出他的脸瞬间变色。“闭嘴哇你!管逑爷的了!”张平平气恼地说:“我要是再跟你多说一句话,就是脑袋里长大白蛆了!”

    张平平依旧觉得他俩应该受到改造。她邀请他们参加各种新鲜游戏,像个布道者一样,眉飞色舞地给董庆华讲自己从书中看到的好玩故事,从二舅那里听来的老典故,他有耐心的时候倒是不闹腾,可明显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只是来回拨弄他那变形的旧铅笔盒。那铅笔盒里即没笔也没橡皮,只有一把折叠削笔刀,外壳被摔得坑坑洼洼,漆也花了,没有好看的明星贴纸在上面。“真是对牛弹琴哪,这人怎么这么顽固呢?他肯定不是我的钟子期。”张平平无奈地想。

    董华庆对柔软温情的话像是免疫的,听着的时候面无表情,压根不想听到脑子里。看样子,光凭说教是不可能改变他的,但一定有办法,可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啊?跟哪个故事里的人能对上呢?张平平渐渐总结出来,他好像是不会跟同龄人玩耍,也不爱听好话,但批评的话又很容易刺激他,整天手脚闲不住,性情玩劣不受制约,发起狠来似乎什么都不怕,还真是不好对付。老师也躲着他,有回他使起性子来,把同桌女孩的胳膊掐出淤青,那女孩又疼又气直掉泪。代课老师看见,不咸不淡地说他俩句,却冲那女孩来了劲:“你也是,至于那么疼吗?哭半天!”二舅说有教无类,可不光是贾老师,其他老师也不愿意惹这个刺头。猛然间,他让张平平想起杨二姊家养的那只大黑狗,它从几个月大就被拴着,有人想往前凑合跟它亲热亲热,它会趁机扑上来咬你,已经咬伤过几个人。它不喜欢亲热或者分不清楚亲热和危险,一律选择出击来保护自己。越是这样,杨二姊就越怕它再惹出事,索性用铁链拴它一辈子。难道问题出在他成长的时候?

    他们俩还有“老婆”。

    下午放学后,总有一帮比他们大一点的男男女女,在校门外七扭八歪地站着等他,一帮人里没一个能直着站的,像一丛东倒西歪杂生的矮树,有的嘴里叨着烟,烟抽得倒是很老练。他俩的“老婆”是外校的,两个小姑娘有跟她年龄不相符的狐魅,走起来腰肢摇摆得很明显,肤色白腻,红嘴唇雪亮,像是抹过口红一般。董华庆曾带着股邪气地评论过班上的女同学:“咱们班这些女生,都太面了,没开化!十八中的女生都有对象,甚都敢做……”

    他俩中午放学不像别人那样回家吃饭,不知去的哪里。平平有回中午来得早,刚巧目睹他俩作乱。董华庆跟刘续金正一前一后堵着班里的柳敏亲,那女生笑盈盈地在座位之间闪躲着他俩,好像也不是很反对被他们亲到。董华庆推开他的小跟班刘续金,让他去亲宋亚辉,那小子像是请下圣旨一样,抓起正在课桌上写作业的宋亚辉一通摆弄,大肚子胖得就是碰不到宋亚辉的嘴。“瘦猴”来回跑蹿着给他俩帮忙,一会儿堵那个柳敏,一会儿去推搡宋亚辉,几个人像是在做课间游戏。他们把凳子堵在教室门口,不让看热闹的人进来,谁进来就收拾谁。

    张平平决定,以后晚点来学校。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五)

    那天被刘续金欺侮的叫宋亚辉的女孩,性格有点古怪。她跟别人总是对不上缝,分不清别人哪句是玩笑哪句是认真的,别人一逗她,她就生气,一生气就动手,动手还打不着人,打不着自己又更加生气,这正是大家想看到的样子。连各方面都不怎么突出的人都要戏弄戏弄她,好证明自己至少比宋亚辉强。班里没有人知道宋亚辉的家在哪里,她总是一个人上下学,没有相跟的同路人。

    有一天,总是十分笃定的班主任贾老师忽然惊慌失措地走进教室。她平时是个挺凌厉的女人,说起话来“噼里啪啦”像炒铜豆子,班里同学除了二个混混都惧怕她。可今天她的声音却变样了,她虚着气息说:“同学们,咱们班的宋亚辉早上过铁道的时候,让火车,压死了……”她有点哽咽,眼泪跟着涌出眼眶。使劲眨几下眼睛,等眼睛不模糊时,她吃惊地看到,眼前的学生们,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她不禁愣住,纳闷地问:“你们就不难过吗?”这问题问得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继续沉默。安静片刻,她只好问谁每天上学要过铁道,举起手告诉她。“你们几个从今天起,上下学必须要让家长接送!”被安顿好的学生放下手,班里仍旧一片安静,贾老师又急匆匆地推门出去,同学们才开始叽叽喳喳。

    “真的还是假的,贾老师是不是吓唬我们呢?”

    “我知道她每天从哪走的,就是二里半的那条火车道,估计在那压死的。”

    “她妈就傻乎乎地,每天给她头上戴上棉帽子,又把棉袄外面的帽子戴在棉帽子上,脖子里头还用马海毛围巾绕个好几圈,火车过来哪能听见了。”

    一个女生开始向周围的人自鸣得意地表现自己,她说:“你们看啊,她那名字起的,宋亚辉,现在不是给火车‘压成灰’啦……嘻嘻”说完眼光还期待着有笑声为她的机灵捧场。大家议论纷纷时,张平平不觉扭头去看董华庆在想什么。只见他神情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发呆,似乎根本没听见老师刚宣布的惊人消息,那张五官冷峻的面孔上,毫无情绪起伏,目光与往日无聊时一样空洞。唉,同学的意外竟然对他丝毫没产生反应。

    这消息当然是真的!老师曾用一些夸张的事情恐吓过学生们的顽劣,也曾对受气后告状的宋亚辉瞥去不屑的一眼,可怎么会拿她的死开玩笑呢?这个女孩就此消失,再没走进过教室。她仅仅走过短暂的十一年人生,不知道多年以后,坐在那间教室里戏弄和嘲笑过她的孩子们,有几个还能记得她。

    张平平有些后悔,她曾经想加入她们的小团体,大家都不想要她。她确实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脑子转得慢,总是跟不上别人的节拍,显得笨手笨脚,谁又敢断定将来她不会变聪明?那到底什么是聪明,什么是笨呢,张平平也无法搞明白,她或许并不会一直笨,只是还没有开始成长,如果再给她些日子,或许她会变得让所有人都惊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或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是个深秋的清晨,青玉色的圆月亮还悬在高冷的天空,看起来轻薄而迷幻。刚刚进入冬令时,已然寒风禀冽,气候异常严酷。宋亚辉的家在一条老火车道的南边。这条火车道已经静静地躺在这里很多年,日本人侵占包头时,为从石拐区抢掠矿产资源而修成它,铁轨下面铺就的无数枕木,都是从原本郁郁葱葱的大青山上砍伐而来。如今,这条建成四十余年的线路仍没有废弃,它被作为煤炭运输专线使用,经过的车次并不频繁,时间也不固定。偏偏这天清晨,一挂乌黑的火车头被车轮上几根粗壮的铁杆有节奏地推动着,滚滚向西而来,身边的行人听到轰隆隆地巨大声响纷纷停下脚步,唯独她被妈妈包裹得太厚实,根本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滚动声和背后的叫喊声。站在车头的的火车司机看到有人通过铁道,赶紧减速拉闸,接着一阵狂燥的鸣笛——几天后,贾老师跟学生们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细节——鸣笛也不起作用,司机实在没有选择,又把车头前面的铲子抬起来,想缓冲一下冲撞她的力量……最后,她身后背的书包被齐整地切成两截,她,也倒下了。此时,天光大亮,太阳从东边云层中跃出。她的家人闻讯赶到现场时,那轮圆月依然隐约地悬在空中,更加轻薄无痕。

    听说头七祭日,母亲在她被抬走的地方,撒满她爱吃的东西和喜欢的玩偶。那天,两条冰冷闪亮被无数大青山枕木支撑起的铁轨,变得有了孩子气。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六)

    张平平很快认定,自己是个见异思迁、不专一的人。

    自上学以来,她身边的密友换来换去,她跟谁都好,可跟谁也好不了太久。有些人在某些时候吸引她,但不知在什么时候又让她觉得索然无味,她不得不又去追寻新的兴趣。她倒是清楚,这不能全怪别人,有时是她厌恶别人,有时是别人主动疏离她的莫名其妙。她挡不住自己总是陷入奇思怪想,也忍不住反复琢磨她的朋友们,她痴迷于挖掘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些什么念头,可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琢磨透。或许,大家都在互相探索对方世界的全部,特别是听起来神奇的内容。

    有一个女孩煞有介事地跟张平平说过:“告诉你们啊,我们每家用的筛面箩子都是用蚂蚁做的!我爸就能把蚂蚁做成线再编成箩子。”这样怪诞的事情听是张平平莫名其妙,她跑回去仔细端详杨二姊的筛面箩子,那细线确实是黑色的,可怎样也无法想得出是用蚂蚁的尸体做成的;巷口第一所院里,有个漂亮女孩,总是穿得很时髦,不知道她哪弄来那些别人没有的漂亮衣服。她不说方言,说普通话,说普通话的人在孩子们心中显得更高一级。她的一些东西也很高级,张平平很喜欢她头上戴的一顶“五彩八角帽”。她还嚼过一种叫“口香糖”的小软团,孩子们看着那东西在她嘴里一嚼半天,很稀奇,她跟小孩儿们说:“这东西只能买,是做不出来的,还越嚼越辣,必须嚼一会儿就吐一口口水!”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买,小孩儿们只能眼馋地看着她嚼一口吐一口。

    大院的门洞里,十多岁的女孩们向年龄小的女孩们炫耀她们对美丽理解,她们七嘴八舌列出的标准是:大眼睛最重要的,皮肤白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穿得漂亮!大家推选出“五彩八角帽”是整条巷子最漂亮的女孩,排名第二的是巷子中间一个黄头发白皮肤的纤瘦女孩。她们压根没有提到九岁的张平平,张平平第一回听说,漂亮还可以评比?在“漂亮”一项上落选后,为了验证她们是否公平,张平平特意跑回家,对着镜子仔细地确认自己是不是漂亮。“眼睛细长,皮肤也不白,鼻梁也高得怪异,似乎要从前额飞出去,嗯,确实不行,没有人选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一转身,又蹦跳着用一种独特的前行方式出去,那是女孩们都会的,边甩手边用双脚交叉蹦跳的走路方式,她们开心的时候都是那么走。

    没有约束的时光里,来自生命的力量任由身体野蛮生长。不知何时起,胸脯两边有点微微发痒,长出小鼓包。当身体在生长时,大脑也一样在膨胀,像很多思想家那样,张平平首先对自己的存在感兴趣。在怀疑和猜测关于“存在”的问题时,她绞尽脑汁地去推理世界上一切存在的范围和方式,在这样的努力思考中,她断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一切!继而联想到,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一定会被这种神秘力量完全知晓,就是说,永远有神秘的眼睛在看着她!真是这样的话,万一自己有什么罪恶的话,那肯定逃不掉的。这段时间,她变得鬼鬼祟祟,连放屁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避免偷偷放屁而让别人倒霉,如此不光彩的事情被“神秘眼”看到就不好了。这样想以来,懊恼的事增添不少,譬如她偷偷地把邻居的纱窗用小刀划开过,这事肯定被“神秘眼”看到,让她不知所措。她继续猜测,这隐藏着的具有神秘力量的眼睛在哪里,什么样?嗯,应该是无形的巨大的透视的眼睛,它无处不在,没有形状,张平平不论走到哪里,便会跟到哪里,还能看到她大脑里想的事情,包括每一个邪恶的小念头。并且,它格外地负责监督她张平平的一举一动。这眼睛不一定在哪里,可能是在洗脸盆的水里,在妈妈的眼睛里,在房顶棚上糊的纸后面,悬在房檐下阴黑的地方,有时她会以为正在跟她说话的某某同学,便是老天派来跟她通话的人,因为她(他)突然就说出几句自己心里想的话。在大人的眼里,这个孩子越发怪兮兮的。他们还是用那句话说她:这个娃娃,净邪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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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满星星的窟野河介绍:
作者以较长历史时期为背景,以浪漫和超现实的独特手法,围绕人口迁徙主线,描述近百年时代变迁中一群普通人的命运跌宕,语言生动有趣,沉静不浮躁,特别以女性视角叙事,涉及各色人物数百余人。是首部以内蒙古中部地区为故事背景的长篇叙事小说。
故事起始于上世纪陕北北部的一次家族迁徙,他们渡过黄河北上,奔向阴山脚下的辽阔高原地区,在那里生根发芽,历经近百年时空变换中,从旧社会到新中国再到改革开放,几代人坎坷多变的生存故事。书中详尽描写内蒙古中部地区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独具地方特色。并用女性视角的超细腻笔触,描写共同维系生命延续的不同时代女性的生活境遇和精神世界。
小说女主人公为家族第三代女性,生于七零年代末,她个性突出,思维超前,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书中描述主人公与她同时期成长的多位女性人物,历经数十年翻天覆地的时代变化,渴求突破现实状态,实现自我,追求精神境界的成长历程。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