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五)
杨二姊虽然闷,但心里可有主意。下决心要在郊区盖房后,就催促着张全胜着手筹备物资和人力。
张全胜骑车驮着杨二姊到郊区挑地方,杨二姊看中一片无人占用的荒地,挨着一股南下的细流,细流往前形成一片浅浅地河滩,周边水草丰茂,是适合耕种的好庄稼地。看中这片好地,张全胜就去跑批准盖房的手续。手续办好,又四处打听沙石木材等材料,各种用项都制备齐以后,就差人手了。杨二姊拍电报给她住在萨尔沁的四妹妹,叫四妹夫来帮忙。四妹夫为人老实做事勤快,是出名的能工巧匠,砖石瓦片木工都拿手,农闲时常常帮人盖房打家具。收到二姐姐的电报后,四妹夫领着老婆、闺女春风和十来个干活实在的农村亲戚坐火车上了包头。很少来大城市的萨尔沁人,看什么都新鲜,但不敢多问,乖乖地听从杨二姊和张世良的安排。杨老爹和杨老娘把杨二姊那个爱笑的四妹妹嫁给一个秉性温驯的男人,四妹夫跟张世良大不同,从不在老婆面前拿架势,他一辈子宠着让着四妹妹,从没跟她红过脸。这爱妻护妻的好男人有点刺激张世良,尽管人家无偿来帮忙,张世良心里还是腻歪着他们的恩爱。
一帮农村人哪都没有去,到地方就临时搭起窝棚住下,拿着张全胜设计好的有不少缺陷的图纸,立马分工派活熟练地忙碌起来。张全胜借来卡车拉砖头、石材、木料,杨二姊和四妹妹负责施工队的后勤,张世良负责到处填补。大院选的位置地势较高,旁边那股细流蜿蜒着从北方而来,平时只有一尺多宽,有的地方稍宽一些,有坑的地方能积一大塘的水。这条源源不断的河,在流经大院时,与一条水泥管道中流出的地下水汇集起来,向远处的京包铁路线流去,不知所踪。
施工队把高起的那块土地又填上土,摊平夯实扩大,搞出七百来平米,大概一亩半的平敞地面。建地基的大坑挖好后,瓦工拿着工具和材料跳进去,左持泥板,右手抄泥铲,垒一块大石块加一铲混凝土浆抹平整,反复叠加到需要的高度,房屋的根基便筑成。这些熟练的泥瓦匠继续用一块块红砖块码墙体,很快就砌出来大大小小交错连接起来的格子间。施工队热热闹闹的干不到半个月,一幢没有门窗的基本框架就立在眼前,像坐废弃的城堡,很快,院墙也完工。“原来房子是这样出来的……”施工队边说笑边干活,杨二姊的外甥女春风也格外来劲,听说她的对象就在干活的人里面。孩子们满处寻找能供他们玩耍的东西,铁锹把,半拉砖头,黄泥巴,麻绳子,大人建大房子,他们在一旁建小房子。张平平亲眼看着这些农村工匠像搭积木一样,从平地上一点一点搭建起一座高墙大院。
郊区人烟稀少,现有住户不多,听说还有狼出没。有的人家便在院墙上用白泥刷出很粗的大圈圈,据说狼就怕这个图形。杨二姊则从邻居那买回一条刚下的黑色狗仔,养着好靠它看家护院。几个月的时间,小狗仔便长成一条雄健的大公狗,杨二姊让外甥女春风给它用砖头盖了间漂亮的狗窝,用铁镢子把它拴在那里。由于大黑狗每天处在嘈杂的干活场面中,频繁往来的人群和热闹的气氛,时时刺激着它敏感的神经,杨二姊给它的吃食里又额外增添了油水,使得它那些天的情绪一直很亢奋。大黑狗体格雄壮迅猛,听说它爹是正宗狼狗,人们便管它叫“二狼狗”,扑咬起来气势很彪悍,没人敢靠近它。施工队里偏偏有个顽皮的小伙子,跟其他人打赌,说他敢靠近大黑狗,还敢摸它的脑袋。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逼近,大黑狗则屈身渐渐后退,几乎要缩近狗窝,后面有人开始给小伙子叫好。小伙子得意地一转身,正说着:“咋样,行了哇?”话音未落,大黑狗一个猛扑,照着小伙子的屁股上就是一大口,生生咬下块肉,顿时鲜血直流。
这小伙子正是春风的对象,春风急得直吼叫。大黑狗出口伤人,招来张世良的一顿痛打,他抄起三爪子把大黑狗打得鬼哭狼嚎,躲在窝里久久不敢出来。张世良一边教训狗,一边也是在撒气,四妹夫在他跟前现眼这么多天,早就把他憋起一肚子邪火。
小伙被送回农村去休养,房屋也建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项——上房顶。
上顶是隆重的事情,上顶先上梁。杨二姊和她四妹妹、春风负责给干活的男人们做饭,盖房的劳力们不要工钱,杨二姊在伙食上也不吝啬。大烩菜里放着大块猪肉,还杀掉她养了好几年的大公鸡,白面馒头,精粉饺子隔三差五地往临时搭的石头饭桌上端。
今天上梁,杨二姊天不亮就开始准备黄米炸糕。她昨天派张世良把黄米驮到铁道旁有磨面机的那户人家,加工成黄米面,加工费一斤一毛钱。现在,她把黄米面加水稍微打湿一点,用双手搓成细碎的颗粒,一层压一层撒在笼屉上,放在大火上蒸。之前的蒸透以后,掀开笼屉再洒一层继续蒸。蒸好后取出来,面粉变成有粘性的团状,再用蘸水的拳头反复迅速搋这烫手的面团,直搋得它像皮筋一样有弹性,像孩子的屁股蛋一样光溜,杨二姊的手也被烫得通红。但杨二姊不怕烫,不会笑的她,把笑容和谢意一起搋进糕面里。把搋好的面团揉搓成条,揪成拳头大小的剂子,此时就是素糕,吃着也是特别地香甜。黄黍子的香味被她揉揣得满处飘散,她会给等不及的孩子们包上一勺红豆馅吃或者直接扔一块素糕吃。
向房梁表示敬重的完整作法,是把包好的素糕放到油锅里炸个金灿灿,表皮现起一咬就碎的脆皮泡。一大盆滴着油的黄米炸糕还没端上桌,劳力们好像在脑子里已经吃过一遍,配上一大锅高汤吊出来的海菜豆腐粉丝汤,是最馋人的吃法。十几分钟“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后,满地碎红伴着炸起的烟尘,把半成形的大院搞成妖精洞,男人们从青色烟雾里现形出来,凑到石桌前,就着火药散出的硝烟,大口享受这大功告成的盛宴。张平平头上戴着狗尾巴草编成的头圈,狗尾巴草上的穗子一晃一晃地几乎把细毛掉到汤里,杨二姊忙得顾不上训她。张平平的饭量很大,杨二姊说半大闺女跟半大小子一样,正是长身体,都能吃!她已经吃下七八块包着豆沙馅的素糕,正端着一碗春风姑姑给她盛的粉汤。今天杨二姊赏赐给大黑狗两块油糕,大黑狗太激动了,两口就吃完了,后来就一直流着哈喇子看。杨二姊认为狗的待遇不能再高,就是不给它第三块。
四妹夫蹲在地上吃完汤糕,用手抹抹嘴,从后腰取下烟袋锅点上抽起来。旱烟散发出草木燃烧的味道,并不刺鼻。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幢大房子,流露出农民眼望庄稼丰收的满意神情。张世良则依旧拿着些姿态,他即没给妹夫点烟,也一反常态没有陪着他一起抽烟。
“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这下力气铆得更足,房顶就是一气呵成的事儿。主梁上好后,横着摆放上无数根细椽子,再上草席,苒泥,最后是油布防水,房顶的后脊高,房檐低,雨水从前面房檐水槽引下。
一排七间大正房加个院子,刚好在八月底完工,四妹夫领着老婆和亲戚们收拾行李回去准备秋收。
蔡玉梅问:“妈,咱们就真得不用给我四姨夫点钱?”
“给甚钱?亲戚帮忙哪有要钱的了!”杨二姊还没说话,张世良先开口了。
“人家大老远的,还是自己花钱买的火车票,不合适哇……”蔡玉梅没敢大声说,怕惹出大动静,她看杨二姊的态度也是不明确。
临走时,蔡玉梅给他们带上几大包旧衣物,杨二姊给他们拿的是些副食干货,她的四妹妹和四妹夫高兴得回家了。张世良老俩口带着孙儿们正式搬进来,春风姑姑没走,还要住一段时间,她想在城市里找份工作。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六)
杨二姊满身的能量终于有地方发挥,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这套院子馈赠给她的,那是她真正可以主宰生活的地方,是她靠双手建立起的“桃花园”。她把这院子侍弄成花园、果园、养殖园、酿造园,一年四季瓜果、蔬菜、家禽家畜齐备,院里的地窖储备着满满的食物。住在家属院时,杨二姊就见缝插针地发挥能量,她在房顶上圈出鸡窝,把一只大鹅拴在家门前,现在这片大地方更能让她发挥。她的两只尖头小脚总是不停歇,就像她每天都上好的钟表指针一样。一年四季的吃食,只要材料齐全,她都想办法做出来。粉条子、黄米酒、五月初五的凉糕、八月十五的月饼、面人儿、枣馒头。有一次,她竟然从厨房端出一团甜丝丝的黄面块,说是跟人学做的蛋糕,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做好,不像。”她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确实做得不像蛋糕,但这怎么能怪她,她根本就没吃过正宗的蛋糕。
有时,为调剂菜品,杨二姊会带孙子们去铁道南面挖野菜,孩子们学会辨认不少能吃的野菜。有一种长在地上的矮草叫马奶草,把它长长的乳头一样的浅豆绿色果实剥开,就会流出白色的乳汁,嘬起来甜丝丝的。灰菜、马齿苋都可以和着麦麸做成饭食,人有吃的时煮给猪吃,人没吃的时加点盐煮给人吃。张平平偷尝过杨二姊给猪煮的马齿苋,不是特别香,可也不是那么难下咽。
有一次,他们一路拨野菜拨到一片果树下。杨二姊翻过矮围栏摘下几个果子放到口袋里,没想到这里有人看守。远远地走过来两个男人,咋咋呼呼地。“嗨,干甚了!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吼着,别一个上前把张平平给杨二姊推来的自行车锁上,一副不会还给他们的架式。接着把他们带去一间房子里,连同房子里的另外两个人,一起审问起老太太来。他们问她是哪里的,来这偷过几回果子。杨二姊像徐庶进曹营一样,使劲闭着嘴,全身直挺挺地紧崩着。她特别地害怕,怕眼前的“公家”人,她从来没进过这个强大的系统,对她而言,他们都是有权势的人。她搞不清楚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只能坐在那里听凭人家处置,摆出一副要杀要剐也不哭喊的样子。事情没那么严重,问她的人最后笑了笑,说:“你这个老太太挺厉害,问甚也不说,能当地下党员啦,我估计江姐就这么个样!但是,以后可不能再来了啊,下次再来,自行车就不给你啦。”杨二姊赶紧抓上孙儿们,小脚快速倒着逃离那里,自此再没进过围栏里面。
新房顶时不时地出些纰漏,张平平他们跟着大人爬上房顶察看。学会上房顶以后,张平平又增加一个秘密领地。趁着大人不注意,她就偷偷地上去,独自坐在房顶上。那里,天空笼罩着她微小的身体,仿佛跻身空旷的宇宙,她时常对着暗黑悠远的星辰陷入遐思,寒冬的星辰高傲冷峻,夏夜的星辰和蔼深邃……当银河铺满头顶的星空时,无数颗或幽暗或耀眼的星星拥挤在一起,还有夹杂在群星中忽明忽暗的星团,暗自闪着微弱的五彩幽光,夜航的飞船在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细长烟雾,渐渐弥漫到浩瀚长天中,变宽,消失,神秘深沉的夜空似乎能吸收万物,却不发出一点声音……那些充满令她神思游荡的美妙夜晚,就在这房顶上一次次呈现。然而,没人能告诉她那无限遥远的星空里,到底蕴藏有什么,有未来?有过往?有灵魂?还是有……在渴望中,她开始幻想,突然有一天有种超自然的力量跟她交流,告知她想了解的一切。于是,她开始对着花草说话,看花草的反应;对着小河说话,听流水的异常响动;紧张地盯着趴在地上的蜥蜴,看它是否带来特别的信息给自己;看到树叶交叠出的形状,她猜测着它们的意图;她盯着山羊、黑狗那一望无垠深邃的眼仁,似乎要有什么言语要表达给她听,她觉得它们知道她的期待……总之,这一切都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存在着,一定隐藏着什么,传递着什么。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七)
“毛老舅舅让二闺女先住下,安顿她不要急,等吃饱喝足,再慢慢找弟弟。”
“‘吃哇,吃哇!’毛老舅舅招待二闺女吃肉,二闺女端起一碗肉正往嘴里送,看见碗里头有截小手指头。她悄悄地没吭声,把饭吃完。”
老祖母杨二姊应孙子们的央求,又一次讲起她听她奶奶说的鬼故事。
“毛老舅舅让二闺女吃完饭就这睡下哇,二闺女吓得一黑夜没睡着。”孙子们每次听完都头皮紧得不敢睡觉,可杨二姊没有别的故事。“奶,你再讲后面的。”
“……半夜听见磨刀,吓得她跳起来就跑,没命地往家跑,叫人回来把毛老舅舅抓起来。人们把毛老舅舅绑在床板上,床板上抹的沥青,毛老舅舅全身都是毛,把他粘到床板上再使劲一扯,刺啦一下,疼得他直叫唤,问他,敢不敢害人了?‘不敢啦,不敢啦!’”杨二姊笨拙地表现出很吓人的语气。
毛老舅舅是吃人的妖怪,它会伪装。他来到二闺女家认亲,说是他妈的亲戚,结果把二闺女的弟弟骗走煮着吃了。二闺女找他弟弟找到毛老舅舅家,机智沉着地抓住这个吃人肉的长毛妖怪。这则诡异惊悚,又带着点惩恶扬善的恐怖故事是杨二姊能讲全的几个故事之一。每一次听完,都吓得孙女张平平灵魂出窍,大白天盯着外面的满天黄沙,不敢出门,但又忍不住让杨二姊再讲一遍。
满足孙子们的要求后,忙碌一天的杨二姊就扯起自己絮的棉花盖地,躺在在大炕的南端,安详地睡着了。她喜欢挨着孙女睡,她说孙女身上凉荫荫的,自己身上总是发烫。远处京包线上驶过的火车带着轰鸣发出一道亮光,从悠长地深夜里射到屋内的南墙壁上,伴着汽笛声,扫过墙面和顶棚后远去。
杨二姊盖房的地方叫铁西区,她的铁西大院是在河滩垫土起的地基,垫起的地基有两米多高,下层支撑地基的石头正好形成护坡。西墙角下一米粗的水泥管从土地的断面中伸出头,常年有汩汩细流向外涌出,顺着自然的地形蜿蜒,积成大小和深浅不一的水塘。流水和水塘造就出一片良好的自然生态,春夏时节蛙鸣虫叫,燕子衔泥,秋冬时飞鸟觅食,鼠兔乱窜,是孩子们的天然四季乐园。夏天,池塘里经常泡着一群浑身光不溜丢的男娃儿,跟青蛙、蛤蟆、蝌蚪、红虫、水蛇一同浑在泥水中嬉闹。秋天,聚集在水洼地附近的沙芦苇丛,长得就像大地生出的满头黄发,加上开出的白芦花有一米多高,小孩钻进里面就看不见人。冬天,水塘就是欢乐的冰场。
那条深邃的水泥管道,一年四季都在缓缓地流水。它只有前端的一小截能看清楚,里面则是黑洞洞的,透着股阴森气。然而,越是神秘可怕的东西,对孩子来说越是充满诱惑。揣着瑟瑟发抖的好奇心,平平带着弟妹和黑娃往管道深处钻。黑娃是平平姐妹的新玩伴儿,胆子愣大愣大的,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他的家在京包线附近,自己搭建的简易砖房里,门窗连玻璃都没装,他就敢一个人住家里。他自小在农村长大,认得很多野外的东西。涓细的水流顺着管道的底部往外淌,发出细微的“哗哗”声响,清澈的流水下有碧绿的水藻粘在管壁上,黑娃说它叫“青蛙衣”,是青蛙褪下来的衣服。这青蛙衣服很粘手,敏感的人会被它恶心到。
越往深去,呼吸越困难,世界好像被关闭到水管外,眼前黑幽幽的管道中发出低沉的啸声和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几个人清晰不匀的喘息声。弟妹退到外面抓蝌蚪去了,只有黑娃还跟在张平平身边,她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可能是跟自己的胆量。张平平天生有股轴劲儿,为跟男孩们比着从二米宽的沟上蹦过去,膝盖摔烂好多回,血嘎巴一层摞一层。忽然,一只金背青蛙“呱”地一下蹭着她的脸蹦过去,张平平吓得一趔趄,一只手拖住粘腻的青蛙衣,把自己胳应得汗毛都支棱起来。黑娃臭着脸说:“别往里走啦,里面没氧气,全是臭氧,他们说能把人一点点憋死,死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咱俩死在里头咋弄呀?”“你怕你先出个!”张平平在嘴硬。黑娃像只蛤蟆一样爬了出去。
“哈,你也不敢呆了!”没几分钟,张平平也出现在外面。
退出水泥管道后,刚才还一片蔚蓝的天空,自北面渐渐变暗,聚起一大片水墨似的乌云,铺天盖地向河这边飘来。乌云推来得风掀起很大阵仗,哗哗地闪电比乌云来得更快,水里的青蛙一个劲儿蹦高,一阵闪电过后,便跟来轰隆隆的响雷,吓得路边的野狗直往隐蔽处窜,树上的鸟儿离枝高飞。杨二姊急慌慌地从院里跑到外面,眼睛焦急地向四处寻找她的孩子们。水塘边上,几个小孩儿正一块块掀起石头找刚刚长出四肢的带尾巴的小青蛙,它们马上就要变成没尾巴的青蛙。“赶紧上来,发洪水呀!”杨二姊的话没喊完,小箭头一样的雨滴就开始簌簌地往下砸,像是攻城的敌人射下的箭雨。等他们趿上鞋,跑回院里时,已经倾盆暴雨,房顶冲下的黄泥汤顺着出水槽流出,水流自高空砸到地上的声响最亮,泥水混着院中的清水从南墙下面的洞口钻出去,滚入外面的河塘。院里草席搭的凉棚被暴雨压垮,鸡和猪们都机灵地躲进各自的窝棚,张平平喜欢这疾风暴雨的激烈阵势,兴奋地观赏着周遭的一切,满心浮起莫名的狂大喜悦。
骤雨片刻收住,空中浮起一道横跨东西的彩虹,彩虹下隐约闪现着一道霓虹,空气被冲洗得格外清新,一切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张全胜深吸一口空气,向三个小孩吆喝到,“去看发洪水!”他们走到外面的土坡上一看,刚才平平几个人钻过的水泥管道已经消失不见,吓得她说不出话来。外面凭空出现一条十来米宽的黄河,铺天盖地的黄色水流从管道旁边的河槽往南奔去,像被巨兽驱赶着一样,河上飘浮着木头,树枝和一路携带上的东西,新的“黄河”在地势深的地方快速旋个水窝,甩出些白色浮沫,又接着往前奔流。
附近的人都来看发洪水。张经理一家先后脚跑到土坡上来,跟张全胜互相递着烟,年届五十的张经理初次见到洪水,不禁议论起水火无情,面对眼前的气势滔滔,仿佛遇见大江大河。赵家患上精神病的二小子,也带着平静的表情站在人群后面,直勾勾地盯着那滚滚而去的大水发呆。他是因为恋爱的事情疯的,那一刻,他像是若有所思。二小子的娘陪在他身边,眼前景象使她想起几十年前被老家一场大水冲走的老娘,此刻的她,无力言语。杨二姊踮直一对儿小脚站在门前的高台上,望向墙外的洪流,她不禁感慨:当初盖房时护坡起的真合适,这么大的洪水也没有泛上墙根来。
雨后,地面被洪水冲刷来的细如面粉的胶泥覆盖起来,河面变得宽大干净,太阳暴晒后,胶泥裂开,满地一片片的像排列整齐的乌龟壳一样。人们把胶泥片抠起来,斜着身体扔到水面上打水漂玩,一片胶泥片能在水面上跳三跳就是被大家称赞的高手。
地上的胶泥片都被大人孩子们扒光后,水面就越来越硬,显出薄薄一层冰壳,很快,冰层就变成十几厘米厚,孩子们的冬季游乐开始了。
像夏天嬉水时一样,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孩子,占满冰场。孩子们拿着千奇百怪的自制冰车,有的冰车上码着几块砖头当椅子,张平平的是直接蹲在绑着钢筋滑轨的木板上,也有用结实的角钢做刀刃,家里有巧手的,能把钢片嵌进木头时,坐成冰刀。平平他们坐着张世良给钉制的小冰车,双手抓着冰锥在冰上猛扎,扎得好可以一下滑出很远。玩得口渴时,顾不上回家喝水,也没有人会带水,就用冰锥扎出一块大白冰,白冰的反面布满竖起的绒毛似的冰碴子,嚼到嘴里又甜又酥,冰凉刺激。有的孩子滑到冰薄的地方掉了进去,湿着衣服继续玩,棉衣棉裤都冻硬了,贴着屁股冰凉冰凉的,还是要滑到天黑才肯走。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八)
童年的阳光特别刺眼,没有风沙时,空气是甜橙味的。张平平喜欢到野草坡上找块干净的地方躺着,光闪闪的沙土被晒得烫屁股,粒粒细纱纯净得像微型宇宙,眼里的整个世界都在碧蓝深邃的天空围绕中,天上划过的黑色大鸟,那是张开翅膀滑翔的老鹰。起起伏伏的沙土坡上,间隔着距离有一些小洞,扁口的是瘆人的蜥蜴窝,圆口里面则是可爱的壁虎。蜥蜴头长得跟蛇很像,身上的花纹也像,它和壁虎一样,喜欢单独出行,当地人不叫它蜥蜴,叫“蛇狮子”。它并不咬人,也没有毒性,只是蜥蜴的样子看着很邪性,偶尔会碰见长得跟小兔子的个头一样大。郊区的野生动物不少,黄鼠狼只会晚上来吃鸡,杨二姊为了减少鸡被吃,很是费了些功夫。狼却一直是个传说,或许它们被人们画在墙上的白泥圈圈吓走了。躺在晒得暖融融的沙土上,微风一吹,狗尾巴草在脸上骚起痒来,张平平扯下一条对着阳光,芒刺里面包着粒粒小果实。“是不是很久以前在这里的人也看到过一样的它?也像我一样手里拿着它仔细端详,他们长什么样呢?这颗草它也跟我一样是许多草祖先的后代吧,它的祖先跟它长得一样吗?我的祖先人长什么样?为什么每个人长得不一样?”
童年里,有很多时间可以这样慢慢地消磨。无风无雨的晴朗日子,天空映出深远的湛蓝,越高的地方越蓝,新棉花团般的白云被贴得很高,阳光穿过白棉花时,给白棉花镶上金边儿,金边向四周围缕缕散漫开来,大地被云朵遮出一大片一大片移动的阴凉,张平平脸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仿佛白云的触角抚摸着她的脸。她趴在沙土坡上,任由大脑放开思想的野马,信马由缰,享受这一片空阒无人……那云的形状可是有意趣,奇形怪状,从不重样,她总能按自己的想象拼出图样,有的像马,有的像奇怪的头颅张着大嘴,有的像怪异的大虫拖着条通天的尾巴,不知要爬向哪里……拼着拼着,她开始幻想,幻想那几朵最厚实的叠层的云端上,站上红裟飘飘的唐僧和手持金箍头戴金盔身着亮甲的大圣孙悟空,他们错落在云端,自上面盯着大地上那渺小如蚂蚁的自己。“唐僧,唐僧,大师兄,大师兄,快出来,快出来,出来跟我说话,快出来!”若是白色仙衣的观音端着净水瓶飘然而至,透过云层向她轻声询问:“你,是否愿意随唐僧去西天取经?”她一定大声地回答他们:“我想去,我想去那遥远神秘的地方!”凝望着天空沉浸在幻象中的平平被阳光晃得低下头来,眼前的草地上现出一团五色的光晕,随着她的视线移动,粉白相间的格桑花丛里,突然显出一排各种颜色高矮胖瘦不同的小怪物,它们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争抢着往深暗处走去……五岁的张平平恍惚起来。
张平平的大脑里常常会出现各种新奇怪诞的念头和奇幻的画面,这样的事情还有不少。随着张平平逐渐长大,她也搞不清楚,留存在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幕图象,到底是梦境还是幻境。譬如一个睡得浑身发软的下午,父亲张全胜认真严肃地把她叫起来,他打开黄色炕柜下面的小门,郑重地从里面捧出一堆卷轴和一套家谱,还有一封裱过的信笺。他一反常态用威严的语气跟她讲述起家族的使命,并且把这些祖上的遗赠正式传给她,转告她此生的任务,就是完成祖先的重托,即……喏!我没猜错嘛,就知道我是带着任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那天下午之后,她到处拾翻,努力验证那极具传奇意味的梦境。她发现院子东南角里有一个废弃不用的小破屋,她把绑木门的铁丝摆弄开,钻了进去。这属于张全胜家占用的一块领域,里面堆放着好些陈年旧物,四壁土墙已经结满屋梁尘。一米出头的小女孩,硬着头皮竖着耳朵往里挤,她准备随时躲开窜出来的土耗子。在这个黑洞洞的掉灰的砖土房里面,她翻来找去,搜寻着可能是祖传下来的东西。结果只找到几套蒙满灰尘的白皮《毛泽东选集》和包着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一把沉重的生锈的铸铁锅铲,里面装着灰碴和毛草杂物的捣蒜钵盂,火炉上用的隔开炭和灰的燎盘,一些木材和棍子,零散的汽车部件,并没有发现看上去像祖上想传给她的什么神秘物件。终于有一天,她在里面发掘出一个宝物,六大本十六开的厚厚的《资料卡片》,摞起来有半尺多高,这是一套广收博取的知识大全,里面有传奇故事,智力游戏,文史知识,奇闻异事……这可太宝贵啦!竟然一下子发现这么多的书,她把这套书搬回家里,反复地翻看背诵,享用了好久。一段时间后,同学们都惊叹她知道那么多大家不知道的知识。从此,她对有字和图案的东西更加感兴趣,她把家里家外所有自己能翻到带字的东西都看了几遍。那些东西给她的大脑中留下乱七八糟的印记,《欧也妮·葛朗台》里怪异的表哥、深夜点着蜡烛数钱的父亲;《水浒传》里面色绯红从楼下跑下来的潘金莲;《复活》里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曹操和华佗》里华佗要把曹操头切开的惊人片断;《锯碗丁》里凶悍的两个小姑子,叫大狼和二虎;《白眉大侠》中说着山西话打来打去的大侠们。
那是连大人都可以“寻宝”的年代。搬到铁西大院不久,发现南墙外不远处,总有大卡车定期拉着满车的东西来倾倒,一车一车的把看上去很好的各种零件倒在河滩的空地上,有粗大的长螺丝钉、巨大的螺母、圆形和菱形的橡胶盘子、金属三通、各种形状的铸造件。久而久之,附近的人们都能算准大卡车来的日期,像去抢攻阵地的队伍一样,抗着工具早早地在那里等着,卡车的后槽一开就一顿疯狂地抛抢。倒出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是金属的,可以抢回去换钱,有的还能自己用。倾倒“垃圾”的地点离大院不远,杨二姊每次都拿一把长木柄的钢“三爪”去刨,张平平也跟在她身边去捡有用的东西。一个年龄比她大不少的姑娘,一边抢一边扒拉着张平平,杨二姊紧张地护着自己的孙女。每次抢来的七零八碎各式各样的金属和胶皮构件,能装满几个脸盆,杨二姊让张世良拉到废品收购站卖掉,形状特殊的被留下作玩具,张平平和张和和凑齐一套完整的笼屉、菜刀、铁铲、扁担和锅碗。大黑狗则分到一只新的食盆。
张平平在小屋的木头床下发现一只古琴,外壳积攒着厚厚的灰垢,但那些金属弦却是亮闪闪的,从幽暗深邃的床底下闪着诱惑的光芒。她趁人不注意打开匣子,偷偷地拨弄几下,竟发出很好听的响声。小姑娘干脆倒仰着整个身子,钻进床底,脸对着床底,斜睨着眼睛,盯着那个匣子,用手使劲的扒拉。真想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大胆地畅快地去试一试谈一谈啊,趁着张世良出去的时候,她偷偷地拿出来过瘾地拨弄了几回,最终还是被他听见。张世良大发雷霆,满地跳着吼张平平:“一个女娃娃家害得没边际,这是给人家保存的!你给作害了去哪给赔了!你们好好惯哇!惯得没样儿!”他顺便捎带上杨二姊,每次发火的最终目标似乎总是她。杨二姊从不打骂孙儿们,她怕的是“公家”,张世良怕的是“人家”,但“外地”“赔不起”这些夹生的词语,也都让杨二姊担心,她让张平平以后老实点儿。“是谁将一把古琴寄存在别人家里?一定有什么秘密!”不知何时,那古琴消失了,张平平的疑问最终也没有答案。
想在这把琴上继续打主意恐怕是无望,于是张平平琢磨出别的办法,自己制造出各种好听的声音来。她从一个电瓷轴上抽出一根根像铜丝一样的线,把它剪成长短不,排成一排紧紧的拴在木板上,然后用手指用力得拨弄它们,也能发出“帮浪帮浪”地高低响声,但比起那琴声可差多了。对这个日能古怪,一天到晚折腾没够的孙女,张世良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夸赞她几句,夸奖大孙女聪明,就是性格日怪,他表达这个意思时会说:“这个娃娃跟人不一样,变样骨头!”对,跟别人不一样,在他们看来就是个奇怪的事情——你最好跟别人都一样。
不一样地方还有。这个丫头十分好动,也好刨根问底。她这不分场合刨根问底的习惯常常把张世良惹炸毛,同样,没完没了地追着问,也会把张全胜烦得跳起来,前两句还能对付一下,耐不住她总是一句接一句的刨问。可是孩子啊,就是不长记性,明明最后会挨一顿呛,下次还是这样。
伙伴们玩耍的新奇主意大都是她出的,上树上房,鼓捣院里的下水井,犄角旮旯拾翻“宝物”,圪膝盖上常年新疤痕叠着旧疤痕。院里的邻居们也无耐地对蔡玉梅说:“你们家这个女娃娃肯定生错了,本来是个小子你硬给生成个闺女,蔫不出溜的害呀。”其实是绕着弯儿说烦她。
老人说孩子记吃不记打,刚摸过张世良的老虎屁股,转眼就忘记。张平平老爱守着收音机听,那是她唯一跟外界沟通的媒介,里面说的任何内容都那么吸引她。有一天,广播里突然说抽烟有害,里面的阿姨还讲出个“戒烟”的新词,以前从没听说过。她听到后,马上一脸郑重地冲坐在炕沿上抽烟的张世良说:“爷爷,你戒烟哇!抽烟不健康!”这也不怪她,她确实摸不准张世良的蒋门神脾气,哪里会料到,这一句话竟然又戳中他的神经。张世良嗵地从炕上蹦下来,怒吼着:“载是谁教你说的?我抽烟花你的钱了?你个小王八东西!唉,我真是,日踏!”这意外的怒火把他的大孙女搞蒙,没有人教让她说这话啊,这不是刚从广播里听的嘛?
张世良仍未平息,像被点着的连环炸药包。“你快给我滚远哇!都给我滚蛋!早就知道是养得一群白眼狼!”他怒气冲冲地跳下炕沿,把家门“咣当”一声音重重地甩在身后,门上的玻璃被他震得嗡嗡作响。杨二姊神情紧张地从厨房跑出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她早已习惯这个蒋门神,也不想多问。
张平平看着习以为常地杨二姊,突然问她一句:“奶,你爱我爷爷不?”
这下,轮到杨二姊神情大变。“你这个娃娃,净灰说了!活该让人家骂你!”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九)
一九三五年,绥远地区正遭受着连年的天灾人祸。干旱引起虫灾,又连带兵匪作乱,坏事接二连三的侵扰着黄河对岸的河套平原,托克托镇、毕克齐和准格尔旗地区的灾荒最严重,肥沃的土默川平原被连年的灾难炸干油水。土地干的连最不怕干旱的糜子、黍子和莜麦都收不下几颗,只有村头河沿上的胡麻树结出些干巴的胡麻籽。农民们撅起屁股在地里头忙乱上一年,到头来连糊口的东西也收不够,地里的老鼠都饿得瘦精精的。
杨家不知从第几代来到准格尔旗,如今过到杨老爹和杨老娘这一辈儿。俩人养着四个闺女,两个小子,杨老爹是村长。可是,连年灾荒搞得村长跟大家都一样,日子变得一年比一年艰辛。杨老爹跟老伴商量,家里的闺女都十来岁了,能往出聘两个了,好让家里的日子能松快松快。正好有个远房亲戚前阵子跟他们提过一嘴,要给他们的闺女说个主家。老俩口合计先把大闺女聘出去,明后年再把二的、三的都聘出去。
杨家的大姐偷偷相中木匠杨柏林的大儿子,谁想去年被弄走当兵去了。杨柏林家里最年富力强的人一走,剩下老两口和两个七八岁的弟妹,吃喝都快接应不上了。杨柏林趁着老婆没注意,把小闺女卖给山西来的人贩子,老婆知道后快哭疯了。谁都知道,当兵走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杨家大姐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她相中的那个男人,又可怜他留下的这一家亲人,常常偷摸地去照顾着他们。
“我不聘!你们就是想把我们卖了,换成吃喝!你不是村长么,有能耐你想办法了哇,就想起卖闺女?”杨大姐个头儿不高,人长得敦实,她一听到父亲的话,情绪就变得很激烈。本来她刚挖出些粗棒子面要和野菜团子,结果一把就把面盆摔到地下。她摆出那副信念坚定绝不嫁人的模样,几个妹妹弟弟都知道咋回事。
“你娃娃咋说话了,尽说些没良心的话,甚叫卖了?我跟你妈把你们拉扯下这么大,亏待过你们没有?”杨老爹坐在炕头上,手里抓着一根风干的棕色马尾巴,骨头的一端已经被抓揉得油光锃亮,他边说边用力抽打着全身上下的灰尘。“问也不问人家咋样,就说不嫁。你这个脾气,多会也不改!再说啦,闺女大了迟早就得许人呀,还能就在家里头呆的了?……看看你这脾气给惯的,怪道人说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载话是老话哇,可不是我说的话……这家人家在托县住的了,跟咱们还沾点亲戚,底细咱们清楚。当家的一直往外蒙跑买卖,人家过得比咱们强……你看,我们肯定给你踅摸好人家了哇……”
“我不聘!你当个村长咋就连肚皮也填不饱,你咋当的?”
“你看你这个老汉,啊,载闺女们一个个的,都让你给惯成个甚啦?啊,那个甚甚甚,大人一说话就顶呛!从小就这么个样,我说你的时候,你听了?你们多会听我的话了?你可可现在,啊,载还行了,载咋弄了?”杨老娘也是个急性子,说话一着急嘴里就不连利,老是带个“甚甚甚”,话也常被她说得颠来倒去,孩子们常常搞不清楚她到底要说什么,只知道她又着急了。
“村长能让地皮长出金元宝来?娃娃们,外面的事情你们哪懂得了,这些年,当官儿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冯玉祥走了马占山来,谁认我这个村长了?搞不好闹整到最后,还得让阎锡山把咱们收拾了!这些货们雁过拨毛,吃完抹擦抹擦跑了他了,着急临走还搂你一爬犁,这当下谁还不是瞎子拉二胡——自顾自?这俩年年景不行,地皮又让他们搜刮得净光净,唉……这些事情你们哪懂得了?懂个甚?大大给你安排个好去处你不去,你这个娃娃是拧巴甚了?”杨老爹疼爱他的儿女们,从小打不舍得打骂不舍得骂,硬话也很少说一句。
“你咋不问问她们几个,硬逼我一个人了?”
一家人全不吭声。
杨老娘开口打破了寂静:“那个甚甚甚,那,二姊儿,你咋想的,嗯?……妈妈不是逼你啊,你这个娃娃,别甚事也不说话,跟老三一样样儿的!那两个是太能说,一个比一个能顶嘴,你们俩是闷葫芦,一个比一个不吭气!反正你跟你姐,擦前抹后的,都得往出聘!”
“唉,你不要说她这么冲了哇,闺女也是不想离开家哇。”杨老爹说。
十七岁的杨二姊长得很高挑,没人给她量过个头,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高。孙子们给她量的时候是一米六六,儿媳妇说她以前更高,老了圪绌了。
她依然不吭气。她也不知道托县在哪,有多远。
“问一个不作声,问一个不愿意。把你们从一尺来长养下一人来高,就不能顶点儿用?啊?那个甚甚甚,白白养下这么多闺女,我们还能用你们甚了?是能指望你们养老送终、坟头烧纸火了,还是能指望你们传宗接代、往回搬金砖了?”四妹妹看见老娘又厉害起来,溜溜地过去在老娘身上来回揉搓着,像小猫一样。
“你别鼓捣我!”老娘一把把她推开。
“娘娘,前几天村口那对日本老婆汉子在咱们村干甚了?中国话说得挺好听的。”
“干甚了,准备量好地方打你呀!”杨老娘胡乱赌气骂的,她哪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仗。前几天出现在村里的那对日本男女,惹起村民们一阵瞎议论。人们说是这小日本也真是邪性,跑这么远天远地的,见甚稀罕甚,有用没用的东西都照得模样画下来。逮住老人娃娃问这问那,像是甚也没见过。
“老大老二,你俩要不再想一想……也不是大大妈妈心狠呀,闺女大了,肯定得出门子了呀,家家不都是这样?”四妹妹再打岔也没用,两个姐姐都盼着和蔼的老爹能说句留人的话,看样子,他这回也是铁了心的。
“大,托县在哪了?”杨二姊一双小脚直立着,闷不作声地在屋角站了半晌,这是她冒出的第一句话。
“离咱们这一百里地哇,驾上驴车半天就客了。闺女,以后还能回来了哇,离得又不远……”杨老爹了解自己的二闺女,她说出来的话,都不是随便说的。
“他们家给多少钱?”这是第二句。
“说是能给三十块大洋,二姊儿,大大可不是卖你们啊,从古至今都是载样的哇。”
二姊又不说话。
任谁的人生不也是未知的?杨老爹和杨老娘是光绪年间生人,杨家姊妹兄弟们于二十世纪初陆续出世,这一家人只是四亿民众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自清末以来,国家正经历着千年未遇格局之变,人人如末世危卵,谁又能安排谁的命运?如杨二姊这般生而贫贱如草的女孩,性再刚强,又如何能以一已之坚韧抵抗时代呢?
几年前的秋季,日本侵略军占据了东北三省的广袤土地,又步步紧逼,向华北地区侵蚀,国家局势瞬息万变,形势危在旦夕。全国闹学潮,罢工,反对当权者的各种叛国行径,抗议政府无能,外省一片乱糟糟。与包头隔黄河相望的托克托县,处在蒙古贵族势力的治辖之下,部分地方权力层与军阀势力斡旋的同时,也在与日本军方勾结,数年间战火不断,地方百姓离乱不堪。
从古至今,不论时代如何风云诡谲,一息尚存的百姓,日子还要依照理想人生去规划。这一年的张世良还不是张大爷,是位相貌端正义气风发的小伙子,也没有一瘸一拐,两只大眼炯炯有神。正当谈婚论嫁的青春年华,张世良在媒人和父亲的陪伴下,穿着灰色斜襟长袍,头戴狗毛翻在外面的厚皮帽子,提着三色礼来杨家提亲。杨二姊算不得漂亮,张世良家也算不上穷,杨家彩礼要得也不重,三十块大洋就行,双方很痛快地订下亲事。
半年后,张家派人来娶亲。
一九三六年初春,准格尔旗的太阳和五十年后张平平在沙土坡上晒得太阳一样,白剌剌的照得人浑身暖融融。送闺女的时候,杨老娘跺着满地的鞭炮皮嚎啕大哭。说是只有百十里路,那是多么遥远的路啊,从此可能就是生离死别,闺女嫁出去就由人家摆布,哪里再有自己说话的分。
“二姊啊,妈妈不舍得你呀,家里头数你最勤快呀……这些年里里外外,你抵得上个男人哪,你给妈妈做了多少事情啊,呜呜呜......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闺女啊,你个人好好照顾好个儿,干活别那么实心眼儿,受气不要想不开啊……妈呀,老天呀,女人的命呀,我多会想把你们都弄走了?我一个也不想让走呀,啊,呜呜呜……天底下哪有妈不想要闺女的呀,能咋了,能咋了……我那亲亲的二闺女呀……呜呜呜……”四十六岁的杨老娘不觉哭倒在黄沙滩上,用手捶打着满地黄沙,她不想送走这个从小就不声不响,只会闷头干活的好闺女,去了别人家里受气也没人能看见,女人啊,就得这么过呀,爹娘把自己嫁到杨家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可不知道,闺女能不能像自己一样,遇上个好性子的男人。
杨二姊独自坐在车棚里,眼里紧憋着快要涌出的盈盈热泪,使劲抿着双唇,双手攥成拳头,悄无声息地踏上离家远嫁的路,任凭母亲的哭喊声渐行渐远。她全身穿着红衣裤,乌黑油亮的发髻从后盘起,插着一只穗子直晃的金簪,脚上蹬着三寸金丝绣花彩凤履,此刻她看起来像位金贵的小姐。身边放着贴身的包裹,杨老爹和杨老娘给她放进去一把钢刃剪子,一把两头齿子尖利的楠竹蓖梳,针线工具,几件首饰和一些纸钞,她要带着这些东西去给人家当媳妇。杨二姊知道,这一走恐怕难得再回来,她没有勇气回头看爹娘。大灰驴拉着的木头车轮“吱嘎吱嘎”转动着,碾压着满地的沙蓬蓬草,被压出汁水的草颜色变得更绿,车轮留下两条向北的辙痕,载着她奔赴黄河对岸。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
“打破沙锅瓮(问)到底”的张平平,当然没有放过杨二姊结婚的事儿。为什么要嫁张世良,怎么认识的,结婚的时候几岁?生我爸的时候几岁?咋生的?生多长时间?有多疼?几十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问起那些尘封在她心中的往事。那些过往,杨二姊素来惜字如金,她只要一张口,脑子里就全是杨老娘的嚎哭声。自那天后,她再也没听过娘的声音。但是,她又耐不住孙女好奇心的催逼,不想让她太失望,多少会说上几句。“他们家上门提亲的时候跟我爸,你叫老姥爷,说的好好的,给三十块大洋,到后来也没都给!”一提到这个,她就生起气来,这是她最耿耿于怀的。三十块大洋,对她来说,是一笔大钱,那是她想用自己的远嫁为家庭换来的实际帮助,那是她能够回报他们的唯一机会,可恨地是,可恨地是,竟然没有全兑现。
杨二姊的生活经验和智慧来自她听来的故事。她用好多的老话、套话、传说指导自己的生活,分析事理,判断是非。她管张世良脾气暴发的时候叫“蒋门神劲气来了”,说他“翻葫芦倒水罐——翻得寻不见裤裆。”形象简练地描画出这个男人常常不明事理地任性取闹。张平平爱听她说“串话”,爱让她讲故事,常常逼得老太太把一个故事反来复去地讲个稀烂。锅前灶下,暖炕上,被窝里,鸡圈中,缝纫机边上,都是张平平随时会追问她的地方。已经是老祖母的杨二姊一辈子没有大声吼叫过,也不会拒绝别人,她总是把厌烦和劳累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心底深处。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带着份警惕和永远的干练,不怎么会笑,偶尔笑一笑,像是下意识的,笑完马上又收起恢复原来的面孔。长年不苟言笑,使得她嘴角下拉,加上眼尾下垂眼睛变得三角,看起来有些厉害,给人感觉不那么容易亲近。张平平的妈就有点怕她的,特别怕她不吭声,蔡玉梅的工友们也说,你婆婆看着可厉害,从来二话没有。杨二姊曾经给孙儿们讲过一条人生的硬道理:“嘴上长牙吃肉,心上长牙吃人!”但她的心,从未长过牙。
嫁给张世良的头一个十年里,日子过得起起伏伏,总不安生。杨二姊过门后便承担起全部家务和农活,她从不多言,埋头兢兢业业地认真生活,想用自己的勤快在他乡立住脚跟。张世良的父亲十分认可这个从外乡娶回来的儿媳妇,这闺女就知道干活,从来没有是非,永远都在手脚不停歇的做事情。谁知几年后,公公拉着骆驼去外蒙,回来第二天突然就栽倒不动,再也没起来。公公一走,原本算得上小康的日子变得难以维系,张世良没有父亲那份耐力,常常厌烦得要撂挑子,杨二姊的负担变得更重,家庭收入减少,一大家人的生活就要靠她从地里刨闹出来。婆婆和两个小姑子长着一身懒骨头,小叔子张世恭不争气,一家四口常年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吸大烟,只等着杨二姊一个人屋里屋外的忙活,侍候他们的吃喝拉撒。
一年后,她第一次怀孕。杨二姊暗自激动不已,她太珍惜这完全属于自己的骨血,她准备拼尽自己的性命去呵护他,她还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繁殖出自己的一个又一个亲人。她用全部的渴望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这能让她忘记周身的劳累,重新充满力量。
可老天没有眷顾这个孤弱的女人,她的大儿子出生一个月后突然断气。杨二姊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远比杨老娘送她时强烈,她近乎绝望的彻夜哭嚎,抱着那冰凉的胖娃娃不想丢掉,那小肉身上的每件衣裳都是她亲手缝制的,一有空她就赶紧拿起来做一点,本来还要给他做更多的。婆婆听从小姑子不知从哪问来的邪路子,要把这刚死的娃娃换钱。趁着她不注意,母女俩要把娃娃夺走,杨二姊第一次狂暴地叫喊起来:“啊,不能呀,你们真歹毒呀!真歹毒呀!”可这个孤独瘦弱的外乡女人再拼命也无济于事,撕扯不过那两头被烟土抽绿双眼的饿狼。
杨二姊很久不能恢复自己,邻里的老人们劝她想开点,娃娃死下是常事儿,将来再怀。几年后,家里刚把摊派和田税交完,她发现自己又怀上孩子。那一瞬间,并生出悲喜错乱的情绪,使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新的希望,不知道老天到底是要补偿她还是继续折磨她,纠缠过后,她还是带着一大半的渴望和爱迎接新生命。上天对她真刻薄,竟然再次玩弄她,玩弄这个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奢望有生命温暖自己的苦难女人。她的第二个儿子,是半年后断的气,那娃娃刚会翻身,嘴里才含糊不清的吐出“妈”字来。这时婆婆已经老迈颓衰,大姑子抽大烟抽死,小姑子月经时疼痛而死,再没人折磨饱尝痛楚的杨二姊,他们留给大把她时间,让她独自舔舐伤口。
杨二姊竭尽所能地回答张平平提出的问题,唯独有一件她是违心的。当张平平跟她打听生张全胜是怎样情形,如何过程时,杨二姊含糊地对付完她孙女的问题,并没有说清楚,她生的不是张全胜。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一)
一九四九年的腊月,外面传来一个重大消息,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宣布成立新中国。“以后就是太平世界啦!”已经入冬的萨尔沁一片新气象,人们准备就着这个大好消息热热闹闹地过个大年。这一年,杨二姊那容貌娇俏的四妹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腊月最忙的一天,她刚帮亲戚家准备完年货,正乐呵呵地朝着自家的方向走。
那天下午,漫天的鹅毛雪,荡荡悠悠飘落而下,趴在她白嫩的圆脸上,停留片刻便化成水珠滑下,落在睫毛上的大雪片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前方一片茫茫的白色大地上,恍惚有个花红的东西,四妹妹浑身一激灵,赶紧用手扑朔开眼前的落雪,快倒腾几步上前看个究竟。呀!是个红麻卜溜的婴儿!它本来被裹在那花包裹里,已经哭挠得头和胳膊全露在外面,把自己冻得嘴唇红紫,哭声像刚下的猫仔一样孱弱。四妹妹脱口而出:“哎呀,载是谁造孽了哇!”便一把把那包裹抱起,解开胸口的纽子让它贴住热胸口,冰冷的小胳膊小腿把她凉得又一激灵。这个天性善良的姑娘,当时就拿定主意,她要把这个男娃送给她二姐。不久前,她亲眼看见杨二姊的第二个娃娃咽气。
“二姐,二姐,快给你看看,这个娃娃,好好的,没毛病!”四妹妹好不容易求着赶车师傅捎上她,把她带到到托克托县。
“你载是谁们家的娃娃?你问清楚啦?别让人家寻上门来?”杨二姊不敢伸手去碰那孩子,其实她很想知道它是男是女。
“二姐,你看,那根小棒棒,是个小子!嘿嘿,放心哇,我都打问过了!二姐姐,村里头的跟前的都问了个遍,没人认!摱出来还能要回个?就你养哇!你奶水还没断哇?我怕耽搁得时间长,奶水回个,硬央求的人家赶车老汉把我带过来的。”
杨二姊被她突如其来的妹妹和娃娃搞懵,呆愣片刻,才一把把那男娃刁过来,解开衣服把乳头塞到他的嘴里。这些天奶水的胀痛混杂着心头的疼痛,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里难受。涨得硬邦邦时就用手使劲挤,看着浓稠的奶水白白流走,眼泪伴着疼痛不分昼夜地折磨着这个寡言少语的年轻女人。失去第一个娃娃时,她期盼快点再有一个娃娃,好抚慰她破碎的心。万没想到,第二个娃娃对他的妈妈也一样狠心。接连两次沉重打击,把个平时干净利索,一丝头发都不会散出来的杨二姊击垮,变得整天恍恍惚惚,做事心不在焉,也不问时间过到哪里。四妹妹原本是来照顾她坐月子,看见二姐那些天邋里邋遢没个人儿样,实在不像她。“老天爷你是瞎眼了呀!没完没了欺侮我那要强的二姐姐!”四妹妹忍不住心里暗暗地咒骂。
雪地里捡来的那个娃娃,一口叨住温热的乳头,崩直双腿,握紧两个小红拳头,使劲地嘬着奶汁,填充着早已饥渴难耐的肠胃。杨二姊收养下这个男娃,自此,四妹妹也跟这个男娃牵上线。在她心里,这个娃娃的命是她传递出去的,她得负责到底。不知她们是如何说服张世良接纳这个娃娃的。
她们给这个娃娃起名叫张全胜,意思是要他把磨难全都战胜。从此,张全胜占据住杨二姊的全部生命。自失去两个孩子以后,杨二姊自己的命就开始似有似无的将就延缓着。如今收留下这条小命,她的命就又有了活力,散失的能量又回到她的身体里。她,又重新强健起来。杨二姊看见张全胜吃饱,她就不饿,看见张全胜穿暖,她就不冷,看见张全胜开心,她就满足。她的张全胜不能受一点磕碰,只要他稍微一点“哼哈”,杨二姊必定抛开一切,蹬起一双小脚第一个冲上前去。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二)
老祖母杨二姊已经年近七旬,依旧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地忙碌,像信仰坚定从不玩忽职守的士兵。她除去中午拿个荞麦枕头,斜靠在炕上展展腰——“丢个盹儿”以外,从五明头起来到“阳婆”落山,一天双脚不离地。打量“阳婆”照下的树影长短是她计量时间的方式,每段时间都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她永远都在做事,不给自己留空歇,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念逝去已久的父母,想念她那嫁人不久就莫名其妙死去的大姐,想念当兵后再也没回来的弟弟们,想念她接连夭折的孩儿们……或许思念让她筋疲力尽,干脆用繁忙排挤掉那些伤神的事情。张平平会寻着那双利落的小脚和她身上好闻的味道追进追出,奶奶杨二姊身上有股让她痴迷的乳香味儿,大概是让动物幼崽追寻到母乳的那种味道。
这一日下午,奶奶杨二姊正低头踩着缝纫机,镶着一只金属彩蝶的黑色机头发出快速而均匀地“噔噔噔噔”,她是位熟练的缝纫工。刚好,奶奶的嘴闲着,张平平扔下手中摆弄的一摞纸烟盒,搬来只四条腿儿的木头板凳凑在她跟前,这大孙女的话题总是说来就来。
“奶,你再跟我倒啦到啦日本人的事儿……你见过日本人哇?”杨二姊右手转着缝纫机滚轮,左手往前缓慢地推送着剪裁好的布料,为防止错位她先用粗针脚缭住,双脚均匀地踩着缝纫机脚踏板,目不转睛地盯着走线的位置,嘴还不能停。“来了咋能没见过了……都见过……”“那你不怕?”她突然停下脚踏板,起身转到里屋,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跟随她多年的老榆木柜箱,从里面翻出一张泛黄的黑白半身照,递给张平平。这是张平平第一次看见年轻时的杨二姊,她接过来这张有点泛黄褪色的照片,反复端详好久。这不是奶奶!这是一位只比自己大几岁的青春年少的姑娘!
那位姑娘上半身出现在镜头中,身背后是一张竖向打褶的幕布,像是专门为照相临时拉起来的,对焦有点模糊。姑娘的头发被梳得油亮油亮的,一丝不乱,从中间分出一条显眼的白缝,其余的头发在脑后,看不到束发的样式。她的前额还仔细地挑出几缕细发整齐地垂在眼前,这一定是她自己梳的头发。杨二姊是位极其心细手巧的女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精致,譬如张平平,比她的奶奶马虎多了,她就从不会一缕一缕地把头发挑出来,而是一把缯住,任凭碎发散落在额前。照片中的姑娘,五官紧崩,表情略微呆滞,眼睛没有现在那么三角,虽然曝光有点过,仍能看出她面容清丽。张平平像拿着遥远星空传递来的宝物一样,正反两面摆弄这珍贵却内容简单的黄白照片,想努力从简单里寻挖掘出复杂的线索。奶奶坐下来,拿起刚才的半成品,剪掉连在中间的虚线头,继续“噔噔噔噔”。她再次转动滚轮时,淡淡地向孙女补上一句:“载就是日本人在的时候给照的,让办良民证。”
“日本人来的时候,你们家人干甚了?”
“大弟弟早年参加红军走啦,后来咋地啦,甚也不知道……谁知道了,可能是死了他了。二弟弟学他,也闹整地要当兵,说是让日本人抓住弄死啦……”她叙述惨痛过往时的那种平淡,让年幼的张平平觉得纳闷,亲人死去对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有些瞬间觉得她的神情近乎冷漠。
“日本人,哼,日本人灰了!把那人活埋在地里头,一会儿就‘砰’地一声,憋炸啦。”“……有天晚上,我老娘娘家里头闯进一群日本人,两个中国人给领进来的,把那么长,明晃晃的刺刀杵在我老娘娘眼跟前,问她:‘你们说,日本人,中国人,谁好?’把我老娘娘吓得,腿抖得就跟筛糠,她用手划拉他们,‘就咱们好,就咱们好!’”杨二姊说起这些事情时,情绪稍微有些激动,啥都想知道的张平平不懂她的难过与平淡,总是反复地向她索取。“就乃样也不行,那帮灰人,把我老娘娘的两个小子拉出去活埋啦。”
当年准格尔旗杨家的姊妹兄弟自年少离散后,再难相聚。几十年前,杨二姊的大姐没等上杨家大儿子,父母把她嫁给别人,听说结婚不久就死了。三妹妹尽管嫁得不远,也在河南,离托克托县只隔着几百里地,可对姊妹们而言,却恍如隔世。交通不便,世道不安,没人愿意带上她们这样的小脚女人出门,更别说到几百里外的地方行走。各自嫁人后,姐妹们只有通过侄儿外甥们捎带的口信,才能知道彼此的些许情况,但往往都是滞后的。解放后,三妹妹从河南来看望过一次二姐姐,与她留下张合影,就再没有来过。姐妹几个唯独四妹妹生活最不受束缚,嫁得最幸福,人生最自由快乐。她是张平平与弟弟妹妹见的最多的杨家亲戚,他们管她叫四姨姥。这个老太太好像与她的二姐姐不是从同一个年代来的人,像是来人间游玩的仙女,每次出现都自带光芒。
可四妹妹的光芒没有感染杨二姊,世界上的光芒好像不属于她,她活得像一只谨小慎微的绵羊,一边吃草一边竖起耳朵警惕着不期而遇的凶险。她听得多,说的少,平时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跟人多过话,只顾埋头做事,她不明白的更不会说,而她不明白的确实也太多。绵羊是草原上最温顺的动物,它从不反抗,即便被四蹄捆绑,刀子划进胸口,戳破心脏,也只是闷叫一声倒下。
当一个人被封锁在世界外围时,那个世界就是神秘可怕的,杨二姊也想过突破。解放后,杨二姊报名参加扫盲班,她想了解外面那个巨大陌生的世界。她学习认真勤奋,像她平时干活一样,可张世良怕他的女人识字以后不好管束,硬是软硬兼施地把她拉回去。街道帮助职工家属解决就业,她报名到宾馆当临时工。在分配给自己的岗位上,杨二姊积极表现,别人七点去,她就六点去,别人七点下班,她就八点下。她把房间打扫地一尘不染,床单被单换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实干。宾馆的同事们忍不住地劝她:“杨姐,你快歇一歇哇,不用那么仔细,管干净了。”一年后,宾馆领导要把她转成正式国营职工,那样她就也变成公家人,有自己的工作和工资。这对张世良是很大的威胁,他跑去跟宾馆的领导说杨二姊身体不好,不能长期上班,让领导还是考虑把机会给别人吧,省得给国家添麻烦。又跟杨二姊说宾馆的领导他打听过,一直就不是个好东西,胡搞男女事情。“宾馆房间那么多,他把你堵在里面干坏事,你能对付得了人家?”把她吓得再不敢去。七几年的时候,生产资料站响应国家号召创办家属厂,五十多岁的杨二姊勤勤恳恳地踩着她的小脚在家属厂里工作三年多。为得上先进标兵的奖状,每天中午跑回来做完饭,自已顾不上吃,拿个馒头就往厂里跑。她的吃苦耐劳和做事本分照样得到大伙的认可,而这时媳妇蔡玉梅开始生孩子,她离开家属厂,选择回家照顾孙子。最终,杨二姊也没有进入“公家”,成为“公家人”,只能终生倚赖着“公家人”张世良。
于是,她的认知就停留在原来的领域,紧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她无法理解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听不懂新名词,搞不懂新政策,不知道年轻人都在忙什么。等着电视播完天气预报她就走了,不看《射雕英雄传》,不看《红楼梦》,不看《西游记》,不看《渴望》这些她从未见过的人和事,更不看说着中国话的《阿信》、《姿三四郎》。她完全不能明白,现在咋还演上日本人好了,日本还有好人?当她看到电视里有不可思议的画面,就会激动地说:“假的!假的!”她只看一种故事,跟日本人打仗,她认为电视上演的事情,就这是真的。
张平平和杨二姊,祖孙俩在杨二姊生命的后半场相遇,张平平起初在她心里曾是“不值钱”的闺女,可却做了她最好的陪伴。渐渐地,杨二姊不再把张平平当作“将来指不上的女娃”,她不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有点接受现实的变化,接受自己的孙女不会永远离开家。
她们在一起的日子深深地刻画在张平平的记忆中。张平平越是年纪增长,越是能清晰地回忆起她,她好想念她,想给她好多东西:最想给她的是个安稳的世界,让她不再紧崩,能逗她开怀地笑,她梦想有朝一日带着她坐上飞机,让她看看地球到底是如何模样,省得给她说的时候她就是不信。她曾跟奶奶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大学生,去天安门,去世界各地,杨二姊并不知道她说的未来是什么样,却总是附和着她的憧憬。
余生,杨二姊把生命中所有情和爱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彻彻底底地交给她的儿孙,没有留下一丝给自己。她不是没有自己的喜好,她钟爱节日里的烟花、八月十五盘子似的圆月、元宵节炫彩的灯会和正月里热闹的高跷。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华彩时分,尽管逢年过节才会有,她依然满怀期待。当她踩着一双畸形的小脚,抬头凝望那些在天空中绽放开的绚丽烟花时,必定进入超越现实的美丽幻象中。那一刻,她一定身轻如燕。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三)
(前面大量章节发不出来,不知为何,请读者原谅。)
蔡子箴有个常年上锁的红漆地柜,钥匙就揣在他的身上,那柜上的锁被亢奋的年轻人们砸开,后来又换上把新锁。这样的柜子家家都有,木材品质不同,样式稍有差异,是家里的主要陈设,上面摆放着主席像,座钟,瓶瓶罐罐。老人们把一生最神秘最珍贵的东西保存在柜里,就像保存着自己的权威,再不定期地从里面取出一些东西,让儿孙们激动起来。
杨二姊也有一个类似的红柜子,钥匙她终年藏在身上。杨二姊会像变戏法般,从柜里拿出酒心巧克力、上海话梅糖、山东高粱怡、北京酥心糖和果脯,或者过了期的月饼和提江。她那柜子被她保护的很好,盖子从未大敞开过,因而显得愈发的神秘。每次要掏出钥匙开柜子,杨二姊都背对着迫不及待的孩子们,用力把柜盖掀开个缝隙,侧身把整只厚重的柜盖抵住,再将一只手伸进去盲摸她要拿的东西。在孩子们眼中,这柜子简直就是《天书奇谭》中的那个聚宝盆,能变出全国各地的好宝物,充满吸引力。每次看着孩子们满足的样子,杨二姊会露出一副无所不能的得意神情。
姥爷蔡子箴那边,孩子们去得少,蔡玉梅不敢常带他们过去,怕杨二姊心里不舒服。蔡子箴的“聚宝盆”一样能取出好东西。有一回,他从柜子里取出北京“稻香村”的绿豆糕款待刚进门的外孙。那“天赐神物”一口就把张平平征服,含在嘴里,就像雪一样立刻融化在舌尖,甜甜的粘在舌头上细腻棉软的一层。让她感慨来得太少,这般好东西,都便宜表哥表姐了。姥爷的木柜表面已经磨得油光水亮,时而还用蓖麻油打一遍,密实得连小水珠也渗不进去。通体枣红色的油漆,铜锁上下合在一起组成祥云图案。柜盖掀起时像石头一样重,声音低沉悦耳。蔡子箴掀开柜盖给他们找东西吃时,张平平曾偷瞄到里面放着好多东西:几本白皮红字的印刷书,一些册子和全是人头的照片,有些钢笔字迹的旧信笺从布包裹里露出角来,贴着她没见过的花式邮票,但看不到鼓鼓囊囊地布包裹里面还藏着什么。
蔡子箴快八十岁,身材依旧宽大壮实。他头颅硕大,脸庞宽厚方正,深红色的肥厚双唇闭合严实,嘴角微微上翘,一双大耳垂几乎触碰到肩膀。那家族标志性的山根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倔强的眉毛向两边扬,挑起松弛的眼皮,细长的眼尾穿出镜框。他的头发越来越少,干脆都剃掉,一颗光亮的大脑袋配着两只肥大的肉耳朵,长年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像尊弥勒佛一般。他底气很足,说话像震雷,隔着几间房屋都能听见。
张平平一直对他有种畏惧,不太敢亲近,更不敢乱问问题。好在跟他说话的机会也不多,她只是他孙辈中的十几分之一。有一回,三妗让平平把躺在盖帘上的饺子数一遍,她刚伸出右手,准备用手指挨个盘点排列整齐的白胖饺子,忽然背后传来蔡子箴浑厚的声音:“不能这么数数,把手背过个,别出声,用眼睛数!”然后,他把双手抄在身后,盯着眼前的好几扇盖帘,静默片刻,他说:“你再数数是不是二百零三个?”“不要一眼就让人看到你要做甚,对不?嗯,你是个聪明娃娃。”蔡子箴是出名的心算能手,刚到农机厂管理库房时,库房一头进货物一头出货物,他守在仓库门口只用眼睛看着,直到下班后才在账簿上记下总数,从没出过错。
蔡子箴对张平平说过的话少之又少,可孩子就是很奇怪,他们不会把一天到晚不停数落、絮叨他们的人当回事儿,反而对有距离的人格外留意。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四)
蔡子箴并非少言寡语,凡有大聚会的时候,他就光芒四射。
整个家族自从蔡维藩去世后,难得聚集在一起,逢遇哪家要办红白喜事、生辰寿诞才有大聚的机会。蔡维藩和他的兄弟姐妹相继过世后,蔡子箴同辈的人变成家族里辈分最大的,他们的儿孙加上蔡子箴的十几个儿孙,都聚齐的话,有上百号人。那闹轰轰的大场面,大家辛苦忙乱却乐在其中。孩子们光把人喊一圈也要喊到不耐烦,搞不好还被大人取笑,人数众多关系复杂认不准是常有的事,有的能叫得对称呼,却对不上是哪家的时,就会被抓住逼问个清楚。蔡玉梅回到娘家时跟在张家很不一样,东家跑西家逛地很欢实,毕竟曾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原来的任性和随意都一下跳出来。
每逢蔡子箴的寿辰,儿女们都要为他办个大事筵,把长辈们请齐,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蔡玉梅的二爹、三爹和大姑已经去世,他们的老婆和蔡玉梅的另外两个姑姑还健在,作为重要的长辈她们一定会到场,还有几位蔡子箴叔叔和姑姑的儿女,也会被请来,坐到他们的位置上。
父亲寿辰前一周,蔡玉梅便踅摸机会向婆婆杨二姊请好假,好带着孩子们去准时参加。去往蔡子箴家的公交车只有一路,很难等,车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等蔡玉梅他们赶到时,早晨的长寿面已经出锅。院里家里的空当全都摆着桌子,放上果盘和调料,邻居家的桌椅几乎被借光,那一整天他们只能站着吃饭。家里的老太太们到了好几位,她们身穿灰色或者深蓝色斜襟褂子,衣襟上别着小红绳,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人人拖着一双小脚。老太太们一进门就被请到炕上,坐到炕桌中间。老嫂子们和老小姑子们同坐在一起,手拉着手叙家常,问这问那,接应别人,忙得合不上嘴。张平平对抽烟喝酒的二老姑印象最特别,大家都说二老姑是家里头脑最聪明的闺女。她很喜欢说话,说起来语调慢悠悠的,声音温和慈爱。二老姑已是六十多岁的女人,面容依然秀丽端正,一张清素的鹅蛋脸,嘴唇的线条清晰优美,光溜溜的面皮放着清亮的光泽,像杨二姊的皮肤一样,连一根毫毛都没有,大概是她抽烟多,嘴唇颜色要深一些,但没有她大哥蔡子箴的深。她温和的语态传递出浓浓的亲情,能让张平平立刻把矜持放下,贴在她的腿边听她讲话,她操着神田口音亲热地管孩子们叫“老命儿”。二老姑一上炕,地下的媳妇们就大声张罗:“赶紧,把烟拿过来!给二姑点上!”“二姑,来根雪茄不,硬硬儿的?”“灰娃儿们,净跟二姑瞎逗。”她是个开朗的人,晚辈儿喜欢逗她开心,她笑呵呵地接过烟斗含在嘴里,继续跟大伙儿闲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气,流露出的全是对生命的坦然姿态。
二老姑的人生并非丝毫无怨,她身上担着份遗憾的爱情。她年轻时,一个外地学生跟着他的父亲来到蔡维藩家里,结识同龄仿佛的二老姑,那学生看上聪明伶俐的二老姑,跟她说想带她一起上海继续求学。学生的父亲向蔡维藩提亲,蔡玉梅的奶奶,也就是二老姑的妈,坚决不同意。她要把闺女嫁给自己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二老姑的表哥。那位表哥的头一个媳妇年纪轻轻就死了,给他留下三个孩子,二老姑的妈心疼自己的外甥和妹妹,又正好是当地人讲究的“亲上加亲”,她决意要把二闺女嫁过去。再说,父母也不可能允许她跟着外地学生跑了,跑到那天南海北的地方,死活也不知道。
“可怜我的二姑,十八岁上就给人当起后妈,侍候他们一家老小,自己一辈子没生养。”蔡玉梅每次说起她的二姑,都是这两句话。人们都说,二老姑本来是块念书的材料,家里人不同意她再念,说让她上完初中已经够宽大,女孩儿不用读太多的书。“二老姑,那你咋不跟他偷跑呀?那会儿不是流行逃婚么?”“哎,你娃娃还小呢,人跟人不一样,比不了,况且,你爷爷,哦,你姥爷那会儿还在外面飘荡着来,儿女都跑了,老人们咋办呀?”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果敢与浪漫,那年代有几个女孩,能像故事里讲的一样,抛开父母与情郎私奔?那个学生往神田县来回几趟,最终没能带走她,只好一个人去上海同济大学学医,毕业后就留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工作,直到做上院长,还一直惦记着她,回来看过她好几次。她嫁给表哥以后,跟着父亲蔡维藩一起来到包头,含辛茹苦地把表哥的三个孩子都带大,又开始带他们的孩子。表哥离世后,那个已经是垂垂老者的学生又来看她,还想叫她一起去上海。
“平平,你好好念书啊,如今不一样啦,二老姑年轻时候要是能多念点书,就给院长当媳妇去啦。”二老姑悠然地吐出一口香烟,向与她当年同样年龄的晚辈讲述着过往。
听二老姑说着话的时候,“二妈”和“小妈”一起过来。“二妈”和“小妈”是蔡玉梅二爹在世时娶的两个老婆。张平平好奇地盯着这两个行止有度的老太太,只见二姥姥和小姥姥踩着两双小脚,一前一后亲密地扶持着进门,一进门马上被人们张罗着脱鞋上炕。脱下来的两双小高帮鞋,是手工缝制的,针线做得很漂亮,表面刷着胶,刷得亮晶晶硬帮帮。适合小脚穿的鞋子这些年越来越难买,有些老太太就只能买孩子的鞋,再改造改造穿。两个老太太慈眉善目,面皮白皙,笑意从容。年纪小一些的小姥姥不停地招呼着身体略差一些的二姥姥,两个人的情状比亲姐妹还亲密和谐。“赶紧给二妈和小妈上汤糕!”在地下忙碌着负责招呼众人吃喝的,都是蔡玉梅的同辈和低一辈的人。蔡玉梅的侄子建国,生得聪明伶俐,年龄不小辈分最小,爱在老辈们的面前撒娇耍坏,人多的场合满世界都是他的声音。“掌厨的,给二奶奶和小奶奶把糕泡得软软的,再拿上来,别把两个老太太的假牙粘下来!”
蔡子箴从他单独居住的正房,低头抬腿步入小屋里,跟炕上盘腿坐着的弟妹和妹妹们一一打招呼,挨个问寻一遍后,转身就要出去。“哥,你快去哇,娃娃们早就歆忶地等不上你了,把你那口袋袋里的钱可捂严实!”二老姑依旧要跟她大哥逗一逗。“想掏哇我的钱?门儿也没!”蔡子箴从身后扔出一句硬气话。
蔡子箴坐着孙子的车来到为寿宴订好的饭店。他一入场,年轻人“哄”得一下都围拢上来,好像他是块巨大的磁铁石。建国提前跑来帮忙,看见爷爷来了,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两三步颠到他跟前来。建国生得一副大花眼睛,自然带着的笑模样,嘴上能说会道,嗓子也不赖,爷爷蔡子箴坐哪他就往哪挤。耀国、邦国、保国、卫国、兴国等堂兄弟,还有蔡玉梅的表侄子、几个侄女婿都围在那里。蔡玉梅大嫂很久没有在亲戚前露面,只派她的两个儿子耀国、邦国和玉梅的大哥蔡瑛玉过来给父亲庆寿。
此刻蔡子箴的嗓音更洪亮了,说话声震得饭店房顶都颤乎乎,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嚷闹声都压不过他。他有项绝活,年轻人更压不过他。蔡子箴端坐在建国给他搬来的太师椅上,一群年轻人在他面前排着队跟他划拳,两三下便输掉,输一个走一个,一轮下来他稳如泰山。划拳的规则是这样:两人对峙,每人用手比划一个数字,嘴里同时喊出一个数字,得是两个人比划的数字之和。这需要非常快速地计算和推测能力,喊错、喊慢都算输。“两五!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四喜财啊!七……喝!”“七巧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喝!”“哈哈哈!”张平平心痒痒地挤不进去,只能听到他们面红耳赤地喊声和哄笑声——这是家族里的男人们最兴奋的时刻。蔡子箴连盘赢,一回都不失手,年轻人那个不服气。“大爹,我再跟你来一个!”“大爷爷,咱俩!咱俩!”“就你那相属,肯定不行,南辰汉当年都不是大舅的对手!”“别胡扯!”有时候蔡子箴会喝斥兴奋过头的年轻人。“大爹的麻架在晋边也可出名啦……”说起晋边,蔡子箴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霾。
一九五七年,蔡子箴被他爹硬拉回家后八年,他在晋边娶的老婆“赛三边”自杀。听说那女人一头扎进冰冷的水瓮里,活活把自己闷死。人们说,他离开以后,“赛三边”一直带着两儿子守寡,后来抽开大烟,日子越抽越过不下去。快五十岁时,不得已又嫁了个老男人贴补她的烟钱,可能是她自己觉得羞愧,没脸见人,还可能是等待多年的压抑和大烟的作用,用那种方式了结了自己。
人们察觉出蔡子箴脸色不对劲儿,赶紧切换话题,追问他其他的事情,他们对他的一切都好奇,他身上藏着太多不愿揭露的秘密。包头的泰安客栈,曾经住过地下党员王若飞,现在是文物保护单位,人们听说蔡子箴和王若飞挺熟,儿孙们问他很多回:“那你老人家是不是也做过地下党?”但他从不接这样的话题。
冒失的年轻人搅了局,蔡子箴收敛起兴致,走到安排给他的主桌边坐下来,跟左右两边的老亲戚们聊起闲天儿。
荷荷姨又在跟大家念叨神田房产的事情,她家原本有几间平房,院子不大,她和母亲被蔡家接到包头时,安顿给一家亲戚先住着,解放后既没给政府占用,也没被没收,还算是她们的家产。她跟母亲盘算着,是不是卖掉更合适?租出去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大家伙七七八八的出主意,有让卖的,有让就这样收着租吧,多少也是些补贴。
与蔡玉梅结婚以后,张全胜也常常在这个大家族露面,可他的心性越来越跟这家的氛围不协调,蔡子箴的光环太大,几位大兄哥又都能说会道,让他没有机会释放个人光彩。特别是有二兄哥蔡珖玉那样博古通今的人物,人们除了围着蔡子箴,就是围着蔡珖玉,滔滔不绝地蔡珖玉时时占据主讲人的地位,他根本插不进去话,即便插进话也可能被当场驳斥。因此,除非不得已,他是不太愿意来这边的,远不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手舞足蹈地那份自在。来到这边他的酒量也变得逊色,陕北男人的酒量大嗓门高,酒桌上他总是压不过他们。唯独划拳他能上上手,并且算个不错的选手,偶尔还能在岳父蔡子箴那赢上两把,这使得他的地位被抬高一些,加上小辈儿们甜言蜜语的一番吹捧,算是为他赢回几分女婿的颜面。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五)
结婚第一年,蔡玉梅就有了喜,身材本就偏胖的她挺个肚子不容易被看出来,孩子生出来,院里有的邻居才明白过来。杨二姊又看到子孙繁衍的希望,她疯狂地给蔡玉梅滋补,想尽各种手段给她吃最好的营养。结果临产的时候,蔡玉梅出现急性妊娠高血压,差点要了她的命,不得不住进重症监护病房。杨二姊盼望更多的子孙,生到老三张军军的时候,国家坚决不让再生,街道和单位说这回要求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谁都不能例外。夫妻俩各自单位的干部屡次找到家里,对全家进行说服教育,干部们又分别找张全胜和蔡玉梅单独谈话。最终,在街道和各自单位负责人的监督下,在蔡玉梅的肚皮上切出半尺长的一道横向刀疤,彻底截断她的生育通道,大家才都安生。
张家每生一个孩子,一位乐呵呵的老太太就光临一次,她就是杨二姊的四妹妹。杨家四妹妹带着自家农田收获的作物,从包头东面二百里的萨尔沁坐上火车,两个小时后在包头老车站下车。为省车钱,她每次都步行几小时,从村里走到萨尔沁火车站,到达包头后,再扛着大包小裹步行到家里。她带着催奶的黄小米,补血补气的杂粮豆,她是来给蔡玉梅伺候月子的。
当地人坐月子是很讲究的,消耗大量精气的虚弱产妇不能下炕,不能碰水,不能见风,吃东西的禁忌也很讲究。因为不能出门见风,大人孩子的吃喝拉撒都要在家里解决,需要有人不嫌脏累臭的细心照料,大多的婆婆和媳妇就是在这个时候结下仇怨。和蔼可亲的四姨姥回回都算着蔡玉梅生产的日子,估摸着差不多就不请自来,帮着杨二姊照顾她好几回月子,从没要求过任何酬劳,始终笑呵呵地忙乎着。
蔡玉梅嫁人以后,她父亲蔡子箴才开始心疼她。
闺女刚从头胎的鬼门关闯过来后,他手里拎着一纸包点心,另一只手抄在身后,溜溜达达地来蔡玉梅住的大院里看她,那是别人送给他吃的。蔡子箴戴着前进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劳动布衣服。
“命娃(陕北人对孩子的昵称),你身体恢复地咋样啦?有点虚胖哇?”蔡子箴一阵像模像样的仔细观察,事实上,他毫无生育经验,几个孩子出世时他都不在身旁。
“身体咋样得看吃喝了,吃喝跟得上恢复得就好,我妈要不是生完我亏欠得厉害,哪能闹出那么多毛病。”蔡玉梅很清楚父亲的心思。
“哎,咱们不说那些了,心情好好地做月子。”
“我还不想跟你说了。”
“亲家俩对你不错,你往后跟人家全胜好好过,不要跟公公婆婆闹意见噢。”
“我知道了哇,不用你安顿。”
“你婆婆虽说没见过甚世面,可大大一看,就知道那是个要强的女人,俩口子能从偏僻农村来到城里头安家落户,不容易,也是个苦命女人……公公有点小心眼,嘴上不好,唉,世人本来就千人千面,但他是长辈,你不要跟他计较,噢?矛盾谁们家也有,过日子还得细水长流,‘有耐出自无奈,赤脚走在佘太’,这个家是你一辈子的归宿。”其实,蔡子箴自回到家以后,对儿女们越来越关爱,而今时更甚往日。
父女俩还没说上几句话,杨二姊就神情严肃地过来玉梅这屋,一会儿拿个鸡毛掸子,一会儿找几块碎布头,进来也不说话,转悠上半天才走。蔡家但凡有人来,杨二姊便是这样,蔡子箴和玉梅都清楚她为何这样。
“……遇事你个人儿学得拿主意,不要老听别人的……”杨二姊绕出去了,这位老父亲继续像女人一样唠叨。
“我咋就没主意了!甚也不知道,就瞎说。”玉梅有点不乐意。
蔡子箴停顿一下,接着用他那浓郁的神田口音拉慢语速跟闺女说:“老太太的这个妹妹可是个难得的善人,你对人家格外好点,农村人不容易,要是有甚能搭照人家的,将来就多搭照搭照。虽说农村人清苦些,可那老太太是个有福人,有福之人不能压,涌泉之水摁不住,凡事自有天意。”
“大,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哇!一会儿娃娃就醒呀,你咋现在这么嘴碎了。”玉梅担心到了中午,他留在婆家吃饭,婆婆肯定不会高兴。
“你放心,我走呀,眉眼高低我还能看出来。”他给玉梅放下十块钱,每次来,他都多少放一些钱给闺女,玉梅顺手就掖到枕头底下,怕被婆家人看到。起身走时,蔡子箴嘴里轻声嘟囔一句:“我能看不出来,哼,察言观色那是我看家本领……”“你说甚了,大?”“甚也没说。”
杨二姊不会跟蔡子箴这样的人对话,她就少跟他说话,蔡子箴回回过来,她打完招呼后就再不吭声,缄默不语是她一生的法宝。可她内心很抵触他经常来,她的心事蔡玉梅和蔡子箴都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真没错。
结婚不久,蔡玉梅的大表姐到蔡家说出张全胜的身世,大表姐家曾住在张家附近的大院里,她说:“张家以前的老邻居们都知道,我本来想早点跟你们说一声,又怕个人儿多嘴,毕竟载事儿也不影响玉梅结婚,我就想等等再说哇……”这秘密只有玉梅父亲、二哥、三哥知道,蔡子箴安顿玉梅:“你永远不要问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回去好好过日子。”杨二姊怕的是蔡家人把她的儿孙抢走,蔡家人也恪守着这个秘密,保持着与张家的距离。
八年后一个悠闲的下午,杨二姊与张世良正在大院中对坐着。铁门上响起急切混乱地敲门声,听得老两口一阵心慌。开门后,蔡玉梅的四哥头上裹着根白布条,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里,一进门就给老两口跪下,“蹦、蹦、蹦”地磕起干头来,“亲家娘亲家爹,我父亲没了!哇呜呜~”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六)
辛勤快乐的四姨姥从萨尔沁到包头来回往复,呵护着蔡玉梅渡过三次生育大关。她等蔡玉梅休养好身体,能继续去上班,才把孩子交到杨二姊和她儿媳妇手上,心满意足地返回老家,去照顾自己的儿孙。
孩子们渐渐长大的日子里,四姨姥依旧会来看他们。
四姨姥在的时候,总是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说着话,说一句笑一声,凡事到了她的嘴里都变得特别有趣。那甜美的笑声像是给她伴奏的和弦,仿佛这人世的甘苦从未与她有关。她脸庞精致小巧,皮肤白嫩光洁,眼睛不大,黑乎乎的一对眸子特别精神,嘴角眼梢的笑意让人觉得特别亲切。四姨姥的长发也跟杨二姊一样,从脑后一把拢住,绕成个髻子,用黑色小铁卡子别得一丝不落。她是半双天足,幸运地躲过裹小脚。杨二姊说每次她们的奶奶和妈妈给她裹上,她就拼命地嚎哭,半夜爬起来偷偷地放开。她们的奶奶恨恨地咒骂她:“嚎死就不嚎了!”然后再给她裹上。拆了裹,裹了拆,折腾地奶奶死了,没人再强迫得了她。她的一双脚没有像三个姐姐那样齐趾头根被折断,但折腾几回也受到些损伤,没有长得太大。张平平每次听到这些惨厉的情节都觉得脚底板发凉,她问奶奶:“要是在过去,你是不是也给我裹呀?”杨二姊没有回答她。但有几回,杨二姊用手摩挲着她的耳垂子,嘴里念叨:“拿绿豆碾得薄薄的,用针一捅就行。”
四姨姥每次来都不会空手,她挑拣出地里头收下的好东西给二姐背来。
几年前,四姨姥和四姨夫帮杨二姊在郊区把大院建好,等到张军军长到满院乱跑的时候,她带着闺女和平又来看他们。母女俩从萨尔沁背来好几个布口袋,上面缀着方补丁,袋子里装着花豆子面,刚用石磨碾下的白面,油炸的和素的黄米糕,油圐圙,实实在在沉甸甸的一大堆东西,娘俩手拿肩扛,下了火车倒汽车,再步行,一路走走歇歇才把这些东西弄到杨二姊家里。她们带来的一种东西让张平平长大后念念不忘,就是那异常美味的,她们叫“油圐圙”的东西,只要萨尔沁来人就一定能吃到它。圐圙也是圆圈的意思,它做起来很费时费力,必须得到冬天才能做。首先要把糕面(黍子面)放在暖炕上发酵半个月,中间炕火不能停,发好酵的糕面放在屉上用大火蒸透,再揉上劲,搓成空心的圆圈,最后一个个放锅里油炸出钩。炸好放凉以后是硬邦邦的,表面金黄,面蕊是碎渣子,这样是不好吃的。但它可以常温存放很久,想吃的时候再用大火蒸软蒸透,神奇的来自稻田的香味就从笼屉的缝隙中发散出来,满屋的米面清香,里面也不是碎渣子了,咬起来弹性十足,香糯粘牙,越嚼香味越浓。那时,张平平一听说萨尔沁要来人,就盼着油圐圙吃。
四姨姥刚进门,孩子们就兴奋地围住她问这问那,像位被追捧的电影明星一样,她也乐此不疲地跟孩子们玩。这回来,四姨姥给张平平姐弟带来个新玩具,一只用小铁钩遛着滚的圆铁环。圆铁环上焊着一串圆圈,滚起来发出“叮铃叮铃”清脆悦耳响声。“四姨姥,这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姐弟几个抢着玩这稀罕东西,很快,张平平就最先掌握那遛圈儿的技巧,上坡下去上,过水沟,绕石头,玩得很欢实。
四姨姥再三安顿孩子们,一定让张全胜带着去她的农村家里住一住。“你们这儿的水太硬,烧出来净水碱,俺们农村的水好喝,尤其夏天从井里头打上来,甜丝丝家儿,凉荫荫家的。”张平平逮住爱说话的姨姥照样不放过,想从她身上问出更新鲜的事情。“四姨姥,你们家是不是有马了?”“有马,马尥蹶子可吓人了,头回我那小孙子顽皮的,用棍子捅马,把马猫腻得烦了,一蹶子把他踢起来,飞出个十来米,一家伙跌到草垛上,吓得他再也不敢欺侮那个马了,呵呵呵。”看来农村比城市好玩多了,张平平以前逼着杨二姊讲故事,杨二姊可从来没讲过这么好玩逗趣的事儿,她讲过好多遍的都是那几个吓人的故事。四姨姥还给他们讲农村人坐拖拉机的趣事,她说空车的时候人都坐在后斗子里头,拖拉机“崩崩崩崩”地一路开到地方时,人已经被颠得在后斗子里转过好几圈,听得孩子们笑个没完,张平平对那奇趣的画面生出期待,想着有一天也能坐上拖拉机被颠上几圈。四姨姥总是带来笑声,但人住在杨二姊家从来不闲着,啥活也抢着干,嘴又甜,“二姐夫,二姐”的叫得可勤快。
杨老爹和杨老娘去世,杨二姊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她与杨家唯一的联系就剩这个四妹妹。数十年的艰辛让她常年挂着一张谨小慎微的脸,从不会开怀大笑,当四妹妹来家时,她情绪变化依旧不大,表现得没那么亲热,可张平平能感觉到,杨二姊应该是开心的,至少她心头是舒展的。帮二姐收拾猪圈的时候,四姨姥又给孩子们讲起农村里猪的故事。“四姨姥跟你们说啊,牲口跟人一样,也有灵性。四姨姥养的个小猪崽儿,从小,你四姥爷就每天拿木棍给它挠刮身上的皮,把它舒服的。后来,你四姥爷一往下坐,它自己叨上那根棍子就来找他了,呵呵,人们就说他:‘你猪儿子来了,赶紧伺候哇,呵呵呵呵’”。四姥爷跟四姨姥感情特别好,他把自己的老太婆当小孩那样宠爱,那个年龄的夫妻难得有这么恩爱的,至少张平平没有见过。
四姨姥这回来,顺带求二姐个事情,闺女和平想在包头城里找工作,想先在二姐这住下,等找上就走。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七)
有天中午吃过饭,火热的大太阳正当头,该是大人们该午休的时候,四姨姥抢着去厨房刷锅洗碗,张平平跟和平姑姑、弟弟妹妹到外面的榆树上抓黑虫子,黑虫子是给鸡窝里的鸡吃的。他们拿着装满虫子的罐子回来时,看见杨二姊并没午休,而是嗪着眼泪在房檐下的沿台上转来转去。这时,正房里传出张世良的大声咆哮,几个人透过玻璃看见四姨姥坐在炕桌南面,张世良还在他的老地方——靠灶台的炕头上坐着,一个三条腿的圆板凳被摔得横躺在地下。“你们当我是个睁眼瞎?啊?没皮没脸,没完没了?以后载家里头就是你们的天下啦?净弄下你们的人啦,就我一个外人是哇,啊?咋啦,我好欺侮,歇了你们那狼心哇,想也别想!你们往回抱的时候,谁跟我商量啦?谁把我放在眼里头啦?左一次右一次,咋那么心安理得了?快滚逑远哇!再也不要来!”只听见他边吼着边“啪啪”地拍着桌子,另外两个老太太一里一外,都没有一点声音。
张平平手里抓着圆铁环,看着杨二姊的样子心里很难受,要是平时,她必定又冲上去替奶奶说话,可今天气氛不对,她猜出张世良话里话外地,主要是嫌四姨姥娘俩住的时间过长,加上小孩儿们又那么喜欢她,让他不舒服,身边的和平姑姑那别扭的表情也很说明问题,但听见他吼就他“一个外人”时,平平估计他也是气糊涂了,这家人不是有五个姓张的嘛,怪不得杨二姊说他一犯上蒋门神劲气就迷糊了!可是四姨姥也不能立刻抬腿就走,尽管她如坐针毡,还是硬挤出咯咯地笑,盘着双腿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说:“我是来看我姐姐的,呵呵,你这人一辈子这个赖脾气,我才不跟你生气,你骂你的……呵呵,我不生气,呵呵。”
谁料到,一直在沿台上转圈的杨二姊,猛然推门进去,径直冲进厨房,从里面拿出把菜刀来,“当啷”一声掷到地下,吓得张平平也“叮铃”一声,铁环掉到地上。“你杀哇!你看谁不顺眼就杀哇!想杀谁杀谁!”屋里屋外所有的人,立刻闭着嘴,大气不敢出。
第二天,四姨姥带着闺女和平返回萨尔沁。
这场冲突,孩子们都站在杨二姊和四姨姥这边,她和家人给张家帮了那么多忙,张世良不应该那样嫌弃她。可她们被驱赶后不久,张平平也开始嫌弃她。半个多月的时间跟她们裹在一起,晚上还跟和平姑姑紧挨着睡在炕上,给平平弟妹们惹上一头虱子和虮子。平平想起来,娘俩住了那么些天,几乎没怎么洗涮过身体,可能是怕浪费二姐家的水和香皂?有可能。每次和平姑姑洗手时,杨二姊就紧紧地盯着她,就怕她搓下的香胰子太多。这下好了,一家人都惹上虱子和虮子。虮子是虱子的卵,白色的像微型的米粒一样,看不清腿角,不会动,要很使劲儿才能从头发上拽下来,由于太小,用楠竹篦书篦不掉它们。虱子是深棕色的,有好多腿,爬得挺快,肚皮大头小像微型屎壳郎。她们走后,张世良更是一边挤虱子一边继续咒骂她们,显得他把她们赶走是多么正确。他把蜡烛点上摆好,将衣服接缝处凑近火苗,便发出“噼里啪啦”地虱子烧爆裂的声音。平平好不容易留到腰际的长头发,被蔡玉梅一剪刀剪掉,洒了半斤洋灰粉在上面,借着洋灰的刺激平平哭了半天,哪个女孩不心疼自己用心留好的长发?就在那些日子,她也有点恨四姨姥和她的闺女,以及杨二姊跟张世良那些时不时就来家里住下的农村亲戚。
张平平以为被张世良赶走后,四姨姥再也不会来。不记得多久以后,四姨姥又笑呵呵地上了门,还拉着她的大孙子,又给杨二姊和孩子们带来一堆地里刚下来的好东西。
孩子们越来越大,四姨姥越来越老,她逐渐走不动远路。多年以后,张和和陪着蔡玉梅去萨尔沁看望年迈的四姨姥。四姨姥膝下儿孙满堂,大儿子也已经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四姨姥慢悠悠地戴上花镜,仔细地端详张平平和张军军的照片,她清楚记得每个人的年龄,问他们谁结婚了,找的哪的人,生下几个娃娃。离别时,四姨姥非要把她们母女俩送到村口,渐行渐远的蔡玉梅与张和和,眼看着身形老态的四姨姥缩成一个小黑影,她拄着拐伫立在瑟瑟秋风中,似一片即刻便会被吹走的飘摇孤叶。忽然,她冲蔡玉梅大喊:“叫娃娃们再生!再生!多生几个!”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一)
搬到铁西大院后,杨二姊偶尔会到原来的院里住两天。自张全胜的汽车撞人后,她便经常回来帮蔡玉梅照顾家里。
这天晌午,蔡玉梅在上白班。杨二姊正踩着缝纫机给张军军匝一件中山装,有的地方要用针缝,她胸脯前别着穿好线的一根钢针。张平平瞥见杨二姊中指上戴着一个闪亮的包金戒指,衣襟掐边的地方太厚,针扎不过去,就用中指上的戒指顶一下。她问奶奶:“你这戒指专门缝衣服用的?”“嗯,这个戒指也能当顶针用。”“拨下来让我看看行不?”平平用右手接过来仔细瞧,戒面是圆形的太极图案,戒圈上有些密密麻麻地小坑,针头刚好可以卡在里面,仔细瞅它内侧,能看到上面镌着几个字:左面是“太原”,右边是“宝苑楼制”。“宝苑楼在哪了?奶,你从哪买的?”“嗯,呃,这个,是那个甚……是过门的时候,你老奶给的。”“我爷爷他妈?”“嗯,那会儿她抽大烟抽得还不咋厉害,后来把些好东西都卖啦。我记得她有串粉个嘟嘟的珠子,原来说是给我,弄没了。那串珠珠,要是给你戴上正好……快把手里头那个圆铁圈扔了,咋一天到晚玩上个没完啦!”自四姨姥走后,张平平就离不开那个圆铁坏,天天抓在手里,有时候套在脖子上到处逛游。杨二姊让她别走的坐的攥着这么个铁圈子,咋说张平平也不听,像上瘾一样,越说就越拿得牢,睡觉时候还藏到脚底下。“女娃娃家,非给弄上这么玩具,把肉皮也磨粗啦!看看,这么好看的一双小手手,快扔下!”“奶,你以后就把这个给我哇!”杨二姊给过蔡玉梅两只手镯,三副耳环,这是她仅剩的东西,张世良烧旧首饰的时候,她背着他偷偷藏起来的。
祖孙俩说着话,张平平突然大声喊起来:“奶,家里来人呀!你看,你看,有根茶叶棍棍竖起来啦!”杨二姊没好气地呵斥她:“你载娃娃,多会儿都一惊一乍地!”正当她扭头去看茶杯时,“哗啦”一声,贾奶奶掀开烟盒纸跟曲别针叠成的门帘,跨步进入屋内。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三)
交通肇事后的第三天,张全胜又跟徒弟小刘带着那个男人去大医院检查。出了这个事以后,小刘更是好几天慌里慌张,坐卧不宁的。他跟张全胜哭着说:“这下完蛋了,单位肯定要处分他,处分完让刚找的对象知道,肯定得吹呀。”哭诉完他提出个请求,让师傅尽量不要说他也有责任,最好想一想,咋能说得让这个撞人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医院的医生检查以后,对他们说从眼底状况看,没有太严重的问题,就是目前他的视力不太好。那男人坚持说自己的眼睛原来不是这样的,被撞完以后看东西才变模糊的。也许,这个男人的眼睛本来就有点毛病,可经过张全胜的车那么一撞,谁也说不清楚。
没几天,男人又来到张全胜的单位,在三层办公楼里挨住门往里闯,要找张全胜的领导讨说法。领导从侧门跑了,后来跟全胜说:“全胜你先把他弄走,他让作甚你就先应承下,先把他安抚住,领上该看病看病,咱们回头处理这个费用,可不能让他天天这么在单位里头闹整,影响不好哇……载灰人他妈的也没个单位,有单位我还能去协调协调。”
本地医院检查结果的不满意,男人要求上北京查。张全胜装上单位开的介绍信,领着男人坐上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拥挤得车厢里散发着浓厚的霉腐味儿,张全胜买的两个硬座,要坐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北京西站。他看得出,这个男人是头一次坐火车,见甚都稀罕,盯住看半天。俩人一路上的吃喝都是杨二姊给张全胜预备好的,那男人一分钱都不打算掏,只等着吃现成的。要说张全胜从未这么侍候过人,这心里也属实憋屈得厉害。走之前,张全胜打电话给蔡玉梅的一位九哥,九哥给联系好一家医院和熟悉的医生,嘱咐医生全按这个男人的要求检查。在医院作完检查后,那男人提出没见过天安门,想去看看,张全胜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澎湃情景,也很想旧地重游一回,便带上他坐着公共汽车往天安门而来。当年人潮汹涌,全胜只顾着激动,没仔细看过城门楼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今天才算看清楚,一间间楼洞怎样排列着,气派的屋檐和顶上的黄瓦。那男人却不满意地说:“天安门不是闪光的吗?光呢?”在天安门前,俩人踩着画好的白脚印拍照留念,给寄照片的人留下张全胜的单位地址,人家以为,他们是一同到北京出差的单位同事。那男人又说想去趟动物园,张全胜想,那就把能看的地方都看看算了。北京动物园门口,男人第一次喝到玻璃瓶装的黑色可乐,他一口气喝下半瓶,翻着气嗝说:“呃,外国人弄的玩意儿是挺好喝,呃。”
跑了两趟北京,景点都逛全了,连延庆的长城也去过。折腾大半年后,北京医院才把检查结果邮寄到单位,写的结论是:
未发现明显可见损害。
这算个甚话?杨二姊跟张世良就更看不懂。
这段时间,那男人已经吃准张家人胆小怕事,特别是张全胜耳朵根子软,让干甚就干甚。便又跑来家里,声称再给他八千块,就算彻底了事。
“没有那么多钱!”杨二姊咬着牙,身体直崩崩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兄弟,你看,谁们家能拿出这么多钱?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我是个甚人你看不出来?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行不?”
“商量?有甚商量的?商量半年多啦!你弄的我甚也干不了,全家喝西北风个?不用商量,就载行情,不行咱们就再单位见,我倒要看看你们领导管是不管?”这男人张平平只见过一回,黑里八黢的一张尖长脸,三面眼白很明显,脸上的肉皮紧包着骨头,一对小眼珠子老是乱转,她便叫这男人三白眼。
“你看你,咱们不是商量么。我载不是一直配合你?”张全胜最怕的就是他去单位闹事,他是极爱面子的人。
杨二姊让张全胜拿着她的存折,从银行取出来去年卖猪肉存下的八百块钱,又添上今年院子树上结下的小果子、葡萄卖下来的二百块,一起都拿给他。但离他的要求还差一大截,还要继续勒紧裤带给他攒钱。
一个月后,小刘送来五百块钱,非让张大大和张大爷收下,说是他媳妇让拿来的,不能不收。小刘一个月前刚结婚。
前前后后仅凑齐二千块钱送过去。不久,三白眼男人的女人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