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八)
张平平还像儿时一样,对情境很敏感,在她的视野里,镜头一样的画面能够自己叙述内容,人物的表情和距离叙述出他们的心情,空间里位置的格局呼应着气氛的变化,一切颜色都在散发着味道,所有的事物都那么地生动。她总喜欢把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喜欢从景物的微小变化感受人物的情绪起伏和事态发展。这种感受,说起来可能不太容易让人相信。
老师更不相信,她写的一篇主题是“他们”的作文,被矮胖的语文老师特意挑选出来,语文老师从师范毕业后便在中学执教,她歪着嘴对全班说:“张平平的这篇作文,我是真看不懂,我念念,你们大家听听看。”
“他们在一起看着很开心,似乎交换着彼此的真心,用心地爱着.......但有可能,在许久以前,他的爷爷伤害了他的父亲,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又和他的儿子在一起手挽手着,唱着跟他们现在一样的歌曲,看上去也像彼此交换着真心......”语文老师念完,又笑着问大家:“你们谁听懂了,张平平要写啥,他们是谁?这样的文章在高考中肯定拿不上好分,谁能看得懂?”没一个人说话,可能大家也听糊涂了,或者根本没听,刚好下课铃响起,语文老师摆摆手说,“算了,下课吧!”
张平平的高中生活,像她自己写的作文一样逻辑混乱,晦涩难懂。可能是因为留在她脑袋里的情境太杂乱,热哄哄的教室里,每天挤着满满的同学和课桌、杂物,还有烦闷的空气。老师们在中年危机中挣巴着,学生们努力抑制着青春的躁动。处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总会发生无意冲撞,有一年,英语老师中年丧偶,带着黑袖箍来讲课,学生们实在太吵闹,他训斥几遍也安静不下来。突然,他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学生们相信老师的悲痛,但躁动不安的青年中,有几个能有本事感受到中年的狼狈?大家在他的哭声中目瞪口僵,等老师不哭了,又继续高分贝的自由交流。
这还是两个世界的平行错位。生物实验室里,每人眼前摆着一台盖着红绒布盖头的显微镜,像是要出嫁的姑娘。观察完细胞结构,整理实验器材的时候,眼尖的生物老师发现,季鹏眼前的红盖头消失了,干了大半辈子的白发先生,绝不会违拗自己兢兢业业的精神。他十分肯定,就是季鹏给弄丢了,非要他把红盖头找出来,找不到就处罚他。季鹏满地转着找块红盖头,老师也太相信季鹏对红布的兴趣了,张平平忍不住站起来说:“老师,我们进实验室的时候,季鹏的显微镜上就没有盖红布,我看见了!”老师一听,五官集体往一个方向一扯,僵住了。
第二天生物课,白发上来便用“红盖头”事件开场,他要是不提,平平都忘记了。
“你们这个班的同学,学习不怎么样,毛病倒不少。昨天做实验,二班季鹏的显微镜盖布没了,没了你不应该找吗?我们怎么讲的实验规则?原样恢复!什么叫原样恢复?听不懂?你们十几岁的人了,站起来一人多高,懂事吗?啊,都懂事吗?我让他仔细找一找,嘿,巧啦!有人跳出来说她看见了,还是个女同学!这位女同学说啦,那上面本来就没有红布!嗨,我就奇怪了,我就请问问这位女同学,你坐在他们前几排,你就看见了,你长后眼了?你是长颈鹿?你们俩男女关系好是吧?学什么不行,学这臭流氓习气!”他意味深长地加重“男女关系”几个字,惹得下面一阵阴阳怪气的闷笑。“最后!红布找到了!就在这位女同学自己的显微镜上,盖着两块!”白发先生越讲越激动,像是从群众队伍中揪出隐藏很深的坏分子,连张平平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素来的流氓气,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前些天我上课讲‘碱基互补配对原则’,就是你站那儿跟我说,我讲得不对是哇?嗨,你这个女学生咋这么日怪了?你跟我僵巴半天,说你自己观察的基因不是那样的,你还能自己分析出来基因上的事情?你自己能观察出个甚?你有那个本事么?能把课本上的好好给我学明白就算你行!我看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先生义愤填膺的长篇批判结束后,才开始讲他的新课。此后,生物老师对张平平总是一副厌恶的样子,讲课时都很少看她。
青春世界里的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有新的事件替代刚刚发生的事件,快到以秒记。
刘斌又被老师打了。上地理课时,他托着腮帮子,脸朝着同桌的女同学,聊得兴致高昂,谈笑声几乎压过地理老师。老师从讲台上冲过去,抄起本语文书,照着刘斌的脑袋就是一顿抽打。“你们这几个货咋上的高中,个人儿不知道?就你们那点汤水,是考上来的吗?来了就老老实实的,没事老在那聊涮女同学,我警告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学,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习!”几个月后,刘斌从学校消失。
化学老师有特异功能,听他讲课,挺不过十分钟就会睡着。每次上课前,平平跟同桌刘静娅约好互相监督,发现谁睡着就掐一下。可平平还是没抵抗得住化学老师那固定频率的催眠话术,她睡得很香,快下课刚好醒来,发现刘静娅今天竟然没有犯迷糊,她在听课记笔记。“你怎么不掐我一下,不是讲好的吗?”“我也困了,刚醒一会儿。”化学老师还在自顾自地讲着,下面趴倒一大片。化学老师授课很努力,希望把知道的东西全部传授给学生,他很重视学习方法的揣摩,他最反复强调的一种智慧,就是悟性。他在黑板上大大地写过这个字,悟!让大家避免重复的做题和浮浅的记忆,很多人可能第一次听到这个“悟”的重要性,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高中三年,显然没几个人开悟。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九)
张平平和逄丽所在的高中属于重点高中,从全区和附近旗县考进来不少成绩好的学生,加上高中的课程内容更多更复杂,节奏更紧凑,初中时成绩领先的一些人优势不再明显,很多人非常不适应。逄丽的成绩依然不错,但不再是名列前茅的人,所以张平平推测,逄丽这么高调的谈恋爱,大概是用另外一种方法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以前咋没发现她这么喜欢当焦点。逄丽跟于大龙在一起后,与她形影不离的人就不再是张平平。
马钰进入高中以后,学习很吃力,但她性格顽强不愿服输,便心无旁骛地刻苦用功,时时刻刻都在做习题,这时的她倒是跟季鹏很般配。虽然她没有当班长,但高中的年级组长、班主任仍然对她很另眼看待,偶尔笑眯眯地找她单独出去,体制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这些年,她父亲从基层领导提拔到省供电公司做领导。
而张全胜在这段时间情绪非常差,张平平依据生化课的知识推测,可能几十年细胞不断代谢导致他身体全部被置换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他,这是个让她自己也震惊的结论。现在的他大概是由排在《元素周期表》前面的元素构成的,整个人都非常的不稳定,容易在不苛刻的条件下跟任何物质发生反应,产生不确定的后果。这项推测如果好好验证一下,没准她能拿个什么实验突破奖,一百多斤的物质,构造肯定比实验室里的小瓶瓶罐罐里装的东西复杂许多。真拿上奖,正好给那生物老师看看,堵上他的嘴。
高一下半学期,时任校长因为腐败被撤职,换了一任新校长。多年来,学校的岁数和声誉一直在增长,教学质量倒没见增长。季鹏、逄丽和马钰那样的人只占少数,大部分人跟刘斌一样,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张平平则不属于任何一种生活,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里,应该怎样,她的心似乎还停留在沙土坡上的无限幻想和天马行空的自由放任里,外加一点对家庭现状的担忧,如果这时候有人带着她去挣钱养家,肯定会跟着走的,她自己没有勇气突破。跟她玩得来的人越来越少,大家不是忙着恋爱,就是忙着学习。季鹏也早出晚归,几乎遇不上他,偶尔遇上,好像跟她从来就不熟似的,说不上两句话,就算上次实验课她帮了他,似乎也没什么谢意要流露。郝峰在另一所中学,跟他们学校的作息时间不一样,很少遇到一块。并且,平平发现,他嘴上长出浓密的黑胡须,像个年轻的老头儿,声音和体型也都变了,性格好像也没从前那样幽默,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跟女孩接触,有时候会脸红。大家在各自忙碌,再不像从前那样,说做什么就马上一起做,像是分道扬镳一样。这些日子,张平平无意识的在学校和家之间游荡,孤孤单单地提不起精神。逄丽好像能兼顾两种生活,可她身边有人陪,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偶尔会找她一起洗澡或者买东西,都是些不能跟男朋友一起做的事情。
于是,她再难找到快乐之源,如果像逄丽那样热烈地喜欢上个什么大龙也行啊,她之前偷偷对季鹏滋生出的那点情意,拿出来再试着咂摸咂摸,却怎样也咂摸不出味道,她到更确信小学时对自己的总结,确实是个不专一的人。她百无聊赖之时,感到遍身的烦闷和苦恼,青春一点也不像书里写的充满激情和渴望,反而是苍白、无力、木然、灼热,大多时间,她呆在一个充满困意的世界,最想能多睡睡觉,谁也不要吵到她。
她的青春像是被烤焦。
当她被烤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尚不知,神秘眼早已不在注视她,大概移到别人的身上。整个世界,仍旧忙碌在亘古不变的日头起落下。有的人忙着长大,有的人忙着为前途拼搏,有的人在四处寻觅爱情,有的人忙着结婚,有的人忙着升职,有的人被疾病压垮,有的人正经受着被抛弃的痛苦……张全胜盼着孟繁英多来包头,好在她的不断赞许下为她忙碌;蔡玉梅按时按点去打工挣钱,就怕给她少算工资,一笔笔地记在旧本子上反复核对;杨二姊一刻不停地侍弄着她的产业,好贴补她的儿孙;逄丽的母亲忙着打听怎样与服刑人员办离婚;罗广威忙着在南方人新建的商场里购买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柜台;中学时的副校长调到教育局,原教育局长做上市长,原市长升迁到内蒙,把这个城市移交出去;小平同志溘然长逝,二舅独自哀悼很久。他说,自己越年长越觉他之伟大;改革的摸索还在继续,时事课本中要求背诵的内容在不断地更新;中国举办第一次亚洲运动会,世界对她另眼相看,同一首歌曲在大街小巷中循环播放一年之久;又不知为何,几个国家跑到海湾去发起一场现代战争。
世界从未停止过变化,而张平平浑然不知,就像悬在房顶上那浩瀚深邃的夜空,永远黑暗而迷惑不定,她被烤得焦糊,被自己的味道熏得失去生活的兴味,哪里有心思再去关注星云的模样。一晃要高考,张平平好像睡着一大觉,突然被吓醒,在高考前三十天时,她意识清醒地想到,自己得准备一下。她把自己关进小书房,拿起老师天天讲的习题集研究起来,竟然把老师没讲明白的题研究明白了。“怪不得老犯困,他们竟然把没有效果的话重复三年?”她钻在屋里,一口气看完三年的内容。
成绩出来,只能走省内普通的专科学校,张平平说对全家人说:“我不想再上学,我想找个工作挣钱。”没想到杨二姊的态度最坚定,奶奶说:“不好也是大学呀,去上哇,上出来就比没上的人强!正好离得不远,奶奶想你还能去看你了!”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
马上就要离开家乡去外地生活,张平平来铁西大院跟杨二姊告别。
她一进家,杨二姊正跪在地下用抹布洗红砖。
“奶,你又干甚了!不是说不让你洗,我们来了再洗吗么?”杨二姊这些年体力不如从前,家里人一再嘱托她少做些事情,放着等他们来了再做。
“嗯,前几天……”杨二姊被张平平硬扶了起来,接过她手中的抹布。
“前几天南面那个罗锅老婆儿来串门,说谁谁家的地,多会儿都是红映映的,你知道是甚意思不?载是说我了,笑话我的地不干净!”杨二姊行动没有从前利索,从地下起身都有些费劲。
“哎呀,奶奶呀,不干净就不干净,怕谁笑话了,再说,哪不干净了?”张平平拿她好强的老祖母一点办法没有,蔡玉梅让他们几个孩子多分担些家务,可就是抢不过她,刚抢过这个,她就拿起那个,有时候还骗人。
奶奶最近变得有些奇怪,张平平感觉得到,却形容不出。杨二姊最近总是冲她笑,有什么事儿问她的时候就先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一种释怀,整个人放松好多,不再一天到晚紧张兮兮,干活也没以前那么急匆匆地,好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跟从前更不同的是,从前问到她不想听的话,她就拉起脸,这些天不管问什么,她都笑盈盈的。她甚至冒失地问她一句:“奶,你就没想过跟我爷爷离婚?”她微笑不语。张平平这时才发现,杨二姊笑起来挺好看的,要是以前一直这样多好。
她就这么让张平平莫名其妙了一些日子,直到有一次发生更奇怪的事情。张平平正趴在炕头翻一本过期的《大众电影》杂志,杨二姊突然神秘地拍拍平平说:“你过来一下。”杨二姊把张平平领到储藏室,我的天,“奶,又不到过年,你做下这么多吃的坏了咋办呀?”张平平看见储藏室被杨二姊堆得满满的,比往常过年时准备得都充足,一层层整齐地摆放着各色东西,不知道她是攀爬到接近房顶的地方放东西的。她站在一旁说:“现在天气热,做不了肉,我还打算做点肉了。”几只大瓮里码放着蒸好的馒头花卷,“点红点儿的是豆馅的,”她知道平平爱吃带豆馅的馒头。一袋袋面粉、豆子、干粉条子,被她捆扎得严严实实。“看来奶奶身体不错,还能一个人做这么些个事情。”杨二姊带平平参观时,她心里嘀咕着。
“再你来一下。”杨二姊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后推门走进小屋里,像是有什么特殊秘密要展示。“今天这是咋了?”张平平一脸疑惑地跟着她,一进屋就瞥见右边床上平铺着色彩艳丽、衣襟宽大的一身棉衣。张平平见识过这个东西!这是什么?这是老人入殓时穿的装老衣!她眼泪一下冒出来,本能地抗拒再多看一眼这个秘密。“奶,你给我看这个干甚,我不看!”杨二姊依旧是笑,她忽视平平激烈的情绪,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平时若见她掉眼泪她肯定会着急。她温和地说道:“你要去外地啦,我怕我没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穿的甚走的……”张平平没办法听她说完,一转身出了小屋,她第一次冲杨二姊使性子。
一会儿,杨二姊默默地跟出来,她依旧没有理会平平的眼泪,缓慢地跟她说:“平平,将来你要照顾好你弟弟和妹妹。”这句话,让本来可以忍回去的眼泪奔涌而出,张平平不明白她奶奶今天这是怎么了。
向来精明强干的杨二姊确实有些不同。一个月前,听张全胜念叨过几次,说杨二姊弄丢一张五十块的绿色大钞票,可给她整得着急上火,自己搜寻好长时间,翻遍全家里外和院子,连邻居都问过。对她来说,五十块是大钱,是她卖羊挣的,要存起来顶大用的。她说她就把它掖在裤兜里面,就是咋也找不见。张全胜回来说:“这老太太可能确实是上年纪,犯糊涂了,以前可从没这样过。”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一)
一九九六年的五月,西伯利亚气团渐渐从内蒙古向外蒙古而去,天气即将变热,但一早一晚还有些寒气。有些迫不及待的姑娘们,已经穿上裙子。
三号的中午,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剧烈地响动,屋顶先横向摇晃又上下波动,那一瞬间,没有人来得及思考,本能地往院子里跑,跑出去发现院子里已经聚满人,这才集体恍然大悟:是地震啊。人们一下亢奋起来,情绪激动地倾诉着刚才那几秒钟的惊心动魄:正躺在床上的被摇到地下,坐在炕上的吓得直接蹦到地下,怕房顶踏下来压住;有的人手里拿着东西差点摔倒。当时蔡玉梅正在家里扫地,听到房顶像是压过一辆火车般“翁隆隆”地响,吓得她跑到院里直往房顶上看。这次地震晃动持续不长,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地质伤害,却把久未经历自然灾害的人们吓得够呛,惊魂未定的人们像抢险一样,争分夺秒地从家里把吃的用的都搬出来,在巷子里搭建起临时窝棚,不敢再回屋里睡觉。
杨二姊曾经教过孩子们地震怎么逃。那几回,晚上的天空突然变成奇异的绛紫色,这奇异的天象引发好怕不安,对灾难的恐惧触发她童年的记忆,几十年前家乡的地震压死她腿脚不便的祖母,灾后很长时间他们一家都在挨饿,连喂猪的草都要抢回来给人吃。每次预感要有地震时,她惶惶不安地安排着,发生在白天如何躲避,深夜里又如何逃生……这回可真的赶上了。
搬到外面住以后,人们才把心放踏实,谈论起可怕的自然灾害。远一些的是老一辈才知道的西脑包发大水,那时水土流失很严重,大片土地沙化,持续大雨极容易形成巨大的洪流,那年的西脑包水灾导致不少伤亡。二人台戏剧里有折唱段就叫《水刮西包头》。
光绪三十年整,众明公不知情;
众明公请坐下,听我说分明;
看只看,瓦窑沟里不住大水行。
当天一疙瘩瘩云,空中捣雷声;
对面站下一伙人,望也望不清;
看只看,二龙戏水要刮包头镇。
火烧“如月号”,水刮“德茂兴”;
大水刮了个回回馆,捎带了个跑堂的人;
看只看,满堂的家俱刮了个净打净。
水刮五原厅,刮了两个站岗的兵;
路过刮了个锡蜡铺,捎了个剃头棚;
连三圐圙刮了两个落娼的人。
水刮“祥泰吉”,刮得实苦情;
淹了个口袋房,刮了些黑毛绳;
看只看,把一个毡房刮了个净打净。
水刮“同祥魁”,大水实在凶;
刮下一只大油柜,挡住了西城门;
看只看,西滩的人们一个也活不成。
水刮“永合成”,刮得实怕人;
刮下个大油梁,凿开了西城门;
看只看,西滩的人们一个个逃活生。
铁锁子放声哭,哀告众弟兄;
谁能捞住我闺女,奉送十两银;
看只看,西包头竟没个会水的人。
屈死鬼放声哭,惊动大行中;
狼嚎又鬼哭,大家不得安宁;
看只看,西包头城里就把个鬼魂送。
将军传下令,追问大行人;
这一次西包头刮了多少人?
有的说八百多,有的说一千还有零。
最近的一次应该算三年自然灾害。中年的邻居们回忆起,那时巷尾二十三号院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太久没吃过饱饭,当她能再次吃上黄米糕时,竟一口气吃下七个撑死了。过往的故事让人们颇有一番伤感,但增进了邻居间的情感交流,避震的这段时间大家吃住在一起,聊出很多的陈年旧事。住了半个月的地震棚,再没有余震发生,才放心地搬回各自的屋里。
这次地震造成的建筑物损坏并不明显,大部分构造没有受损。张平平住的家属院原先是一位国民党军官的私人宅院,解放前逃离台湾后被政府收缴。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四面房屋全是砖木墙体,每面墙里面都插着几根柱子,地震水波似的晃动丝毫没有造成墙体的变形和倒塌,人们不由得表扬起当年造这所院子的国民党军官和他请的工匠。据说有些巷子的房屋损坏严重,政府借此机会推进旧房拆迁改造,拆迁的文件没多久就公示下来,意味着,这院子和那颗出名的百年老桑树即将消失。
地震过后不久,测量队就来到院里,挨家挨户测量房屋面积。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二)
测量队的两个人走进张平平家作测量,三下五除二就量完了。他们说,门前自建的小凉房面积不能承认,张全胜情绪激动地跟他们交涉起来。张平平听“老劈柴”说,测量队的人拿了丽芳爸爸给塞的钱,他们家的测量面积就变大了,还有好多人家也这么干。她把这猫腻报告给张全胜,可张全胜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跟他们嚷嚷着小凉房的面积。最后,一间南房,一间东房加一个自建的凉房,交换来一间五十平米的楼房,还要另外补交一部分钱款。
测量队的两个人刚走,一家人准备吃晚饭,蔡玉梅端出烩好的一大锅菜和刚蒸出的芝麻酱花卷。
门外突然出现杨二姊那边的邻居,张全胜以为自己看花眼。那是铁西大院后面院子里住的张经理和他的儿子,父子俩有时会到杨二姊家里串门,可从来也没有来过城里,他们是怎么找到这的?为什么突然来这?一个坏念头立刻跑进张全胜的脑子里——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等一家人再见到杨二姊时,她已经脑死亡。杨二姊静静地躺在医院里,微微闭着双眼,嘴里含着一根管子,双手顺着身体地放着,身上还穿着她那件藏青色斜襟大褂和深灰色裤子,鞋子被人脱掉,光着小脚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张平平拿衣服把奶奶的小脚盖上,她这一辈子,都没把她那双小脚这样暴露过。这个空间和她身上连着的仪器,非常刺激张平平的大脑,在她的记忆中,奶奶从未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现过,她永远是在炕头上,厨房里,菜园中,葡萄架下,缝纫机前,这不是她呆的地方,她难受得想大喊,又怕惊吓到奶奶,她也一定害怕这个地方。张世良远远得躲在旁边,语无伦次,不肯往前来。善良的女医生用她的方法安慰这家人:“老太太心脏真好,一直在跳。”
医生检测她脑出血120CC,完全失去意识,只剩一颗小心谨慎地跳动了七十八年的心,还在有力地泵着血,二十四个小时后,那颗提了大半辈子的心脏,终于渐渐松弛下来,缓缓地停止跳动,一对小脚也不再紧崩,松软的垂下,似乎比平时增大好多。张世良哭丧着脸说,昨天下午她正在院子里除草,突然急急慌慌地跑进家里,嗓子里嗡隆嗡隆地像是让甚卡住了,爬到炕上就说不出话来,光是举着一只五指分开的手。其实,张世良也被她惊吓到了。
杨二姊活着的时候最惧怕的事情,是她死后一把火烧把她烧掉。每次说起这个事情,情绪就很激动,语气都是恨恨地:“现在这政策,都得给烧干净,都让把你烧成一把灰渣渣!”她从不给人提要求,通过这怨气透露出两个意思:一是我不想被烧成灰,我要入土。二是你们真的那样对我,我也只能怨恨。
在母亲的身后事上,张全胜非常果断。城里已经坚决不允许土葬,也没有地方可以埋,想到父亲张世良的农村老家有坟地,那埋着他的父母和兄弟,张全胜决定把杨二姊送回那里。
用全部生命呵护张全胜和儿孙的女人,一句话没留下来就走了。张平平这才意识到,杨二姊让自己看装老衣那些反常的神情和举止,原来,她是在告别。听老人们说,快要走的人是能预知到的。她害怕火葬,是因为现世承受过巨大的痛楚和凄苦,在经受过生活给她的那些无以言表的磨难后,她渴望真的有投胎转世,好让上天在来生给她些弥补,这大概是她能够尽力活下去的一线希望,谁又忍心打破呢?
举丧的日子里,张平平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她以为自己会号啕痛哭,没想到在抢救室里哭过后,再流不出眼泪。刚把杨二姊从医院拉回家,蔡玉梅就领着孩子们迅速给她穿上她自己准备好的那套装老衣裳,蔡玉梅说拖延太久人就变硬,怕衣服穿不上去。
“赶紧的!快点,看,胳膊有点硬了,给你奶奶念叨上,让她好好给把衣服穿上!妈,给你穿衣服了啊,你的孙子们给你穿衣服,你好好的啊,妈。”
这时谁也顾不上哭,张平平跟着蔡玉梅一边往她身上套衣服,一边念叨:“奶奶,给你穿衣服啊,你抬抬手……穿上路上不怕冷。”
奶奶很听话。穿上衣服,又在左手和右手袖子里分别塞上几把烙饼,“奶奶,给你带上吃的,孝敬路上的小鬼啊。”这套程序都是年长的人教的,他们怎么教家里人就怎么做,不论怎样都是告别的一部分。她穿的“装老衣”,就是她给张平平看的那套,家里人又给添上几件。这边的老年人讲究这个,一般会早早请人做好,有祈愿长寿的意思。外套用的绸缎面料是她出嫁时杨老娘给她带来的,也有蔡玉梅结婚时蔡子箴送给亲家母的,她都仔仔细细地包好,锁在她的柜子里几十年,从来不用。最后,她把它们裁剪成远行的衣裳,让那些色彩真正鲜艳亮丽。如此隆重,她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杨二姊被她的亲人们穿戴齐整,平躺在她睡过几十年的大炕上,准备大行。
张全胜到处托人,终于找到愿意接白事儿的师傅,那人养着一辆大货车,本来不是做这个的,为这个事情开口要了不少钱。夜半时分,一辆带马槽的大货车开到郊外大院,马达的抖动声在暗夜中格外清楚,一老一少两个司机跳下车来,往后视镜和胳膊上都绑上红布条。老师傅一边绑一边说:“这得辟邪。”张平平听到十分惊愕,我的奶奶是需要躲避的邪祟吗?
大货车连夜拉着杨二姊的棺材回到张世良老家,就是当年杨二姊坐着驴车嫁过来的地方,距她老家准格尔旗一百多里地。村里头如今住的都是张世良弟弟张世恭的儿孙们,是张世良的侄儿孙。当年张世恭抽烟赌钱把杨二姊的家当偷着卖掉,当他看到杨二姊盖好的宽门大院时,不禁哭得老泪纵横。按村里的讲究,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村的,但张世良的侄儿侄孙们去包头都在杨二姊那吃住,也受过杨二姊的接济,他们都记得婶婶的好,都愿意给婶婶好好操办。蔡家也派出大哥、二哥当代表,来给杨二姊吊丧,两人进门后按老礼给杨二姊跪下烧纸、磕头,跟着忙碌一天后才回去。
杨二姊死后第二天,四姨姥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闺女和平陪着她,四姨姥还是那么白净秀气,嘴角自然上扬,张平平仿佛又听见她咯咯地笑,她穿着干干净净的斜襟褂子,随身携带着一本黑色封皮《圣经》。她已经皈依基督,不认字的她,为把《圣经》记下来,在里面画满圈圈道道。按乡下的习俗,奔丧的人必须嚎啕大哭才是对死者的尊重,她一来就冲人们解释:“我姐没了,按说我得哭,但是我不能哭噢,上帝不让哭。”她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谁也没心情看她哭没哭。她天生长副笑模样,跟她二姐不一样,那几天她笑模样消失,脸有点垮。
侄儿们将新坟挖好。下葬的路上,张平平相伴着四姨姥去送杨二姊最后一程。她步伐很利落,边走边自顾自地念叨之前说过的话:“信了耶稣就不能哭了,我跟耶稣祷告过了,让我二姐进天堂......我信了耶稣我就不能哭,哭了上帝不高兴……”走着念着,她忽然停下不走,一屁股坐在土垅上,放声嚎哭起来。“二姐呀,我那二姐姐呀,呜呜呜……你也不让我看看你就走啦,我再也见不上你啦,我那要命的二姐姐呀,呜呜呜……”张平平看见她冒犯了上帝的规矩,也不敢去安慰她,与和平姑姑一起含着泪水等着她。看来,上帝也不能彻底改变她,她还是那个与哥哥姐姐们围着炭火盆烤火的,准格尔旗的杨家小妹,那个扛着东西赶上几天路,宁愿顶着姐夫的骂也要来看二姐的杨家小妹。
四姨姥离开的时候,反复安顿张家人,一定要去萨尔沁看他们。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三)
那天下午,日光正盛。杨二姊正顶着毒日头,在院里除茄子下面的杂草,她心里默默念叨着:“这茄子啊,最难侍候,老是生这种黑虫子,要说不种吧,大孙女最爱吃红烧茄子,再好好收拾收拾吧……五月份啦,再等等,能往下种大白菜啦,可得记住点,别忘了日子,最近这个记性是越来越不对,明明想好的事情,一转眼就定懂不机迷啦……马上平平要上大学,年底少杀上一头猪,卖上两只,能凑合点学费……”蹲在茄子地里半天,刚要起身,眼前一阵闪亮,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害怕起来,用手摸索着跌跌撞撞地想往家走,眼前又变成一片鲜红色,红色渐渐稀薄,隐约闪出那哭倒在黄沙上的杨老娘。“妈,咋是你呀,你咋找见我在这的?我老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得我?”老娘没说话,也不嚷嚷,只是笑着,笑着。“妈,你是来领我走的?是不是能见上我爸?”杨二姊感觉到,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为再次见到母亲而心生愉悦,想到要离别儿孙而口舌僵硬,她好想留句话给他们……
杨二姊如愿归身于土地。平平看着放入深土的棺材,心里默默想,就让她这样静静地睡下去吧,什么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害怕,歇歇她那双忙碌几十年都不曾停歇的小脚。安葬好杨二姊后,蔡玉梅带着张平平姐弟和张世良先行回到包头,连着几天昏头转向地,没人能分清楚日期和时间。当一家人迷迷糊糊地游荡着,安抚好张世良,浑浑噩噩地胡乱送下些饭食,蔡玉梅忽然想起大黑狗。“哎呀,几天没喂它了!”忙碌这些天,所有人都把它忘记了!
大黑狗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东西。蔡玉梅跟孩子们跑到狗窝看它时,它的身体已经干瘪塌陷,眼皮、耳朵和尾巴都向下耷拉着,满身黑毛干渣渣的没有一丝光泽,嘴唇的皮向外翻出些粉红,悄无声息地趴在狗窝门口。它再吃不下一口饭食了,只微微舔了些水,蔡玉梅把拴了它一辈子的铁链松开,任由它在院中散逛。大黑狗气若丝游,无力地游走着,眼前全是它凝视一生却不曾涉足的景物,它从干瘪的身体里挣扎出最后几股精气,竭力把往日积累的所有好奇一并满足。它一直走着,舍不得停下来,几天后,躺在葡萄架下面去世了。
回来好多天,张平平依旧头昏脑涨,日子变得乱糟糟,往日的生活随着杨二姊一并离去。她趴在饭桌上,双眼麻木地盯着电视机,不知道它在播放些什么,好像听到些欢笑声,直到屏幕上开始抖动花白点,她才意识到似乎已是夜深。躺在炕上的张世良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怪叫,张平平将头埋在桌子上眯着。恍恍惚惚间,眼前出现两个黑色衣着的身影,来势汹汹地像是要做什么事情,随后跟进来一位穿着艳丽的女人,通身的五色绸缎,飘摇着径直往小屋里去,在门口,她停下来,回首冲张平平莞尔一笑……是奶奶么?张平平正想叫她,“腾”地一下清醒,屋里却是一片黑寂,只有电视屏上的亮光闪烁着,张世良已经沉沉睡去。
把后事全部办妥以后,张全胜找出杨二姊随身携带的那把钥匙,跟张世良一起打开她锁了几十年的红木地柜,这柜子里的景观第一次曝光在众人眼前。父子俩眼睛一眨不眨,也不说话,一件件地翻看她保存在里面的宝贝,张平平也站在旁边。
沉重的柜盖第一次被彻底掀翻,杨二姊从来都只掀起个缝隙。它四仰八叉地敞在那里,看上去场面凄惨。深藏多年的物件被翻出:几大包棉白糖,叠出死褶的几件全新棉布衬衣衬裤,那是蔡玉梅买给她的。一本旧户口本,整整齐齐地夹着很多早就不能用的全国粮票和地方粮票,年轻时唯一的那张黄白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蓝花格手绢里,张全胜的各种证件和他外地出差带回来的蜜饯糖果,好多已经粘在一起。几大捆白棉线,几扎白帆布和深色劳动布,一包杂色碎布头和针线,两件有些化掉的丝绸棉袄,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她曾说要给张平平改成新款式。看着这些,张平平眼泪扑簌簌地下来,她费心守护那么多年的珍宝,就只是这些啊!她存白糖是因为饥荒年代饿怕了,白糖保存时间长,吃着能有劲,她害怕万一再遭年限全家人会挨饿,将它们牢牢地锁起来。杨二姊一生都没有摆脱对饥饿的恐惧,这个可怜的女人哪,这么费心地保存着几包白糖,真的遇上灾荒,能够谁吃啊。
柜子有一米深,在最下层翻到一个小的包裹,包着杨二姊的一副带点翠的玉耳环,和她常常当作顶针用的包金戒指。戒圈下面缠着黑色棉线,为了戴着更紧实一些,上面有几个汉字,左面是“太原”,右边是“宝苑楼制”。张平平把这个他们认为不值钱的戒指要了过来,珍藏在自己的身边。
最后,张全胜抖搂杨二姊的一件斜襟大褂时,一张绿色人民币大钞票,慢慢悠悠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它太顽皮了!跟杨二姊捉迷藏捉了这么久,可惜它跳出来的时候,它的主人已经在几百里外的泥土中沉睡。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四)
蔡子箴并非少言寡语,凡有大聚会的时候,他就光芒四射。
整个家族自从蔡维藩去世后,难得聚集在一起,逢遇哪家要办红白喜事、生辰寿诞才有大聚的机会。蔡维藩和他的兄弟姐妹相继过世后,蔡子箴同辈的人变成家族里辈分最大的,他们的儿孙加上蔡子箴的十几个儿孙,都聚齐的话,有上百号人。那闹轰轰的大场面,大家辛苦忙乱却乐在其中。孩子们光把人喊一圈也要喊到不耐烦,搞不好还被大人取笑,人数众多关系复杂认不准是常有的事,有的能叫得对称呼,却对不上是哪家的时,就会被抓住逼问个清楚。蔡玉梅回到娘家时跟在张家很不一样,东家跑西家逛地很欢实,毕竟曾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原来的任性和随意都一下跳出来。
每逢蔡子箴的寿辰,儿女们都要为他办个大事筵,把长辈们请齐,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蔡玉梅的二爹、三爹和大姑已经去世,他们的老婆和蔡玉梅的另外两个姑姑还健在,作为重要的长辈她们一定会到场,还有几位蔡子箴叔叔和姑姑的儿女,也会被请来,坐到他们的位置上。
父亲寿辰前一周,蔡玉梅便踅摸机会向婆婆杨二姊请好假,好带着孩子们去准时参加。去往蔡子箴家的公交车只有一路,很难等,车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等蔡玉梅他们赶到时,早晨的长寿面已经出锅。院里家里的空当全都摆着桌子,放上果盘和调料,邻居家的桌椅几乎被借光,那一整天他们只能站着吃饭。家里的老太太们到了好几位,她们身穿灰色或者深蓝色斜襟褂子,衣襟上别着小红绳,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人人拖着一双小脚。老太太们一进门就被请到炕上,坐到炕桌中间。老嫂子们和老小姑子们同坐在一起,手拉着手叙家常,问这问那,接应别人,忙得合不上嘴。张平平对抽烟喝酒的二老姑印象最特别,大家都说二老姑是家里头脑最聪明的闺女。她很喜欢说话,说起来语调慢悠悠的,声音温和慈爱。二老姑已是六十多岁的女人,面容依然秀丽端正,一张清素的鹅蛋脸,嘴唇的线条清晰优美,光溜溜的面皮放着清亮的光泽,像杨二姊的皮肤一样,连一根毫毛都没有,大概是她抽烟多,嘴唇颜色要深一些,但没有她大哥蔡子箴的深。她温和的语态传递出浓浓的亲情,能让张平平立刻把矜持放下,贴在她的腿边听她讲话,她操着神田口音亲热地管孩子们叫“老命儿”。二老姑一上炕,地下的媳妇们就大声张罗:“赶紧,把烟拿过来!给二姑点上!”“二姑,来根雪茄不,硬硬儿的?”“灰娃儿们,净跟二姑瞎逗。”她是个开朗的人,晚辈儿喜欢逗她开心,她笑呵呵地接过烟斗含在嘴里,继续跟大伙儿闲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气,流露出的全是对生命的坦然姿态。
二老姑的人生并非丝毫无怨,她身上担着份遗憾的爱情。她年轻时,一个外地学生跟着他的父亲来到蔡维藩家里,结识同龄仿佛的二老姑,那学生看上聪明伶俐的二老姑,跟她说想带她一起上海继续求学。学生的父亲向蔡维藩提亲,蔡玉梅的奶奶,也就是二老姑的妈,坚决不同意。她要把闺女嫁给自己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二老姑的表哥。那位表哥的头一个媳妇年纪轻轻就死了,给他留下三个孩子,二老姑的妈心疼自己的外甥和妹妹,又正好是当地人讲究的“亲上加亲”,她决意要把二闺女嫁过去。再说,父母也不可能允许她跟着外地学生跑了,跑到那天南海北的地方,死活也不知道。
“可怜我的二姑,十八岁上就给人当起后妈,侍候他们一家老小,自己一辈子没生养。”蔡玉梅每次说起她的二姑,都是这两句话。人们都说,二老姑本来是块念书的材料,家里人不同意她再念,说让她上完初中已经够宽大,女孩儿不用读太多的书。“二老姑,那你咋不跟他偷跑呀?那会儿不是流行逃婚么?”“哎,你娃娃还小呢,人跟人不一样,比不了,况且,你爷爷,哦,你姥爷那会儿还在外面飘荡着来,儿女都跑了,老人们咋办呀?”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果敢与浪漫,那年代有几个女孩,能像故事里讲的一样,抛开父母与情郎私奔?那个学生往神田县来回几趟,最终没能带走她,只好一个人去上海同济大学学医,毕业后就留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工作,直到做上院长,还一直惦记着她,回来看过她好几次。她嫁给表哥以后,跟着父亲蔡维藩一起来到包头,含辛茹苦地把表哥的三个孩子都带大,又开始带他们的孩子。表哥离世后,那个已经是垂垂老者的学生又来看她,还想叫她一起去上海。
“平平,你好好念书啊,如今不一样啦,二老姑年轻时候要是能多念点书,就给院长当媳妇去啦。”二老姑悠然地吐出一口香烟,向与她当年同样年龄的晚辈讲述着过往。
听二老姑说着话的时候,“二妈”和“小妈”一起过来。“二妈”和“小妈”是蔡玉梅二爹在世时娶的两个老婆。张平平好奇地盯着这两个行止有度的老太太,只见二姥姥和小姥姥踩着两双小脚,一前一后亲密地扶持着进门,一进门马上被人们张罗着脱鞋上炕。脱下来的两双小高帮鞋,是手工缝制的,针线做得很漂亮,表面刷着胶,刷得亮晶晶硬帮帮。适合小脚穿的鞋子这些年越来越难买,有些老太太就只能买孩子的鞋,再改造改造穿。两个老太太慈眉善目,面皮白皙,笑意从容。年纪小一些的小姥姥不停地招呼着身体略差一些的二姥姥,两个人的情状比亲姐妹还亲密和谐。“赶紧给二妈和小妈上汤糕!”在地下忙碌着负责招呼众人吃喝的,都是蔡玉梅的同辈和低一辈的人。蔡玉梅的侄子建国,生得聪明伶俐,年龄不小辈分最小,爱在老辈们的面前撒娇耍坏,人多的场合满世界都是他的声音。“掌厨的,给二奶奶和小奶奶把糕泡得软软的,再拿上来,别把两个老太太的假牙粘下来!”
蔡子箴从他单独居住的正房,低头抬腿步入小屋里,跟炕上盘腿坐着的弟妹和妹妹们一一打招呼,挨个问寻一遍后,转身就要出去。“哥,你快去哇,娃娃们早就歆忶地等不上你了,把你那口袋袋里的钱可捂严实!”二老姑依旧要跟她大哥逗一逗。“想掏哇我的钱?门儿也没!”蔡子箴从身后扔出一句硬气话。
蔡子箴坐着孙子的车来到为寿宴订好的饭店。他一入场,年轻人“哄”得一下都围拢上来,好像他是块巨大的磁铁石。建国提前跑来帮忙,看见爷爷来了,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两三步颠到他跟前来。建国生得一副大花眼睛,自然带着的笑模样,嘴上能说会道,嗓子也不赖,爷爷蔡子箴坐哪他就往哪挤。耀国、邦国、保国、卫国、兴国等堂兄弟,还有蔡玉梅的表侄子、几个侄女婿都围在那里。蔡玉梅大嫂很久没有在亲戚前露面,只派她的两个儿子耀国、邦国和玉梅的大哥蔡瑛玉过来给父亲庆寿。
此刻蔡子箴的嗓音更洪亮了,说话声震得饭店房顶都颤乎乎,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嚷闹声都压不过他。他有项绝活,年轻人更压不过他。蔡子箴端坐在建国给他搬来的太师椅上,一群年轻人在他面前排着队跟他划拳,两三下便输掉,输一个走一个,一轮下来他稳如泰山。划拳的规则是这样:两人对峙,每人用手比划一个数字,嘴里同时喊出一个数字,得是两个人比划的数字之和。这需要非常快速地计算和推测能力,喊错、喊慢都算输。“两五!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四喜财啊!七……喝!”“七巧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喝!”“哈哈哈!”张平平心痒痒地挤不进去,只能听到他们面红耳赤地喊声和哄笑声——这是家族里的男人们最兴奋的时刻。蔡子箴连盘赢,一回都不失手,年轻人那个不服气。“大爹,我再跟你来一个!”“大爷爷,咱俩!咱俩!”“就你那相属,肯定不行,南辰汉当年都不是大舅的对手!”“别胡扯!”有时候蔡子箴会喝斥兴奋过头的年轻人。“大爹的麻架在晋边也可出名啦……”说起晋边,蔡子箴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霾。
一九五七年,蔡子箴被他爹硬拉回家后八年,他在晋边娶的老婆“赛三边”自杀。听说那女人一头扎进冰冷的水瓮里,活活把自己闷死。人们说,他离开以后,“赛三边”一直带着两儿子守寡,后来抽开大烟,日子越抽越过不下去。快五十岁时,不得已又嫁了个老男人贴补她的烟钱,可能是她自己觉得羞愧,没脸见人,还可能是等待多年的压抑和大烟的作用,用那种方式了结了自己。
人们察觉出蔡子箴脸色不对劲儿,赶紧切换话题,追问他其他的事情,他们对他的一切都好奇,他身上藏着太多不愿揭露的秘密。包头的泰安客栈,曾经住过地下党员王若飞,现在是文物保护单位,人们听说蔡子箴和王若飞挺熟,儿孙们问他很多回:“那你老人家是不是也做过地下党?”但他从不接这样的话题。
冒失的年轻人搅了局,蔡子箴收敛起兴致,走到安排给他的主桌边坐下来,跟左右两边的老亲戚们聊起闲天儿。
荷荷姨又在跟大家念叨神田房产的事情,她家原本有几间平房,院子不大,她和母亲被蔡家接到包头时,安顿给一家亲戚先住着,解放后既没给政府占用,也没被没收,还算是她们的家产。她跟母亲盘算着,是不是卖掉更合适?租出去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大家伙七七八八的出主意,有让卖的,有让就这样收着租吧,多少也是些补贴。
与蔡玉梅结婚以后,张全胜也常常在这个大家族露面,可他的心性越来越跟这家的氛围不协调,蔡子箴的光环太大,几位大兄哥又都能说会道,让他没有机会释放个人光彩。特别是有二兄哥蔡珖玉那样博古通今的人物,人们除了围着蔡子箴,就是围着蔡珖玉,滔滔不绝地蔡珖玉时时占据主讲人的地位,他根本插不进去话,即便插进话也可能被当场驳斥。因此,除非不得已,他是不太愿意来这边的,远不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手舞足蹈地那份自在。来到这边他的酒量也变得逊色,陕北男人的酒量大嗓门高,酒桌上他总是压不过他们。唯独划拳他能上上手,并且算个不错的选手,偶尔还能在岳父蔡子箴那赢上两把,这使得他的地位被抬高一些,加上小辈儿们甜言蜜语的一番吹捧,算是为他赢回几分女婿的颜面。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五)
结婚第一年,蔡玉梅就有了喜,身材本就偏胖的她挺个肚子不容易被看出来,孩子生出来,院里有的邻居才明白过来。杨二姊又看到子孙繁衍的希望,她疯狂地给蔡玉梅滋补,想尽各种手段给她吃最好的营养。结果临产的时候,蔡玉梅出现急性妊娠高血压,差点要了她的命,不得不住进重症监护病房。杨二姊盼望更多的子孙,生到老三张军军的时候,国家坚决不让再生,街道和单位说这回要求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谁都不能例外。夫妻俩各自单位的干部屡次找到家里,对全家进行说服教育,干部们又分别找张全胜和蔡玉梅单独谈话。最终,在街道和各自单位负责人的监督下,在蔡玉梅的肚皮上切出半尺长的一道横向刀疤,彻底截断她的生育通道,大家才都安生。
张家每生一个孩子,一位乐呵呵的老太太就光临一次,她就是杨二姊的四妹妹。杨家四妹妹带着自家农田收获的作物,从包头东面二百里的萨尔沁坐上火车,两个小时后在包头老车站下车。为省车钱,她每次都步行几小时,从村里走到萨尔沁火车站,到达包头后,再扛着大包小裹步行到家里。她带着催奶的黄小米,补血补气的杂粮豆,她是来给蔡玉梅伺候月子的。
当地人坐月子是很讲究的,消耗大量精气的虚弱产妇不能下炕,不能碰水,不能见风,吃东西的禁忌也很讲究。因为不能出门见风,大人孩子的吃喝拉撒都要在家里解决,需要有人不嫌脏累臭的细心照料,大多的婆婆和媳妇就是在这个时候结下仇怨。和蔼可亲的四姨姥回回都算着蔡玉梅生产的日子,估摸着差不多就不请自来,帮着杨二姊照顾她好几回月子,从没要求过任何酬劳,始终笑呵呵地忙乎着。
蔡玉梅嫁人以后,她父亲蔡子箴才开始心疼她。
闺女刚从头胎的鬼门关闯过来后,他手里拎着一纸包点心,另一只手抄在身后,溜溜达达地来蔡玉梅住的大院里看她,那是别人送给他吃的。蔡子箴戴着前进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劳动布衣服。
“命娃(陕北人对孩子的昵称),你身体恢复地咋样啦?有点虚胖哇?”蔡子箴一阵像模像样的仔细观察,事实上,他毫无生育经验,几个孩子出世时他都不在身旁。
“身体咋样得看吃喝了,吃喝跟得上恢复得就好,我妈要不是生完我亏欠得厉害,哪能闹出那么多毛病。”蔡玉梅很清楚父亲的心思。
“哎,咱们不说那些了,心情好好地做月子。”
“我还不想跟你说了。”
“亲家俩对你不错,你往后跟人家全胜好好过,不要跟公公婆婆闹意见噢。”
“我知道了哇,不用你安顿。”
“你婆婆虽说没见过甚世面,可大大一看,就知道那是个要强的女人,俩口子能从偏僻农村来到城里头安家落户,不容易,也是个苦命女人……公公有点小心眼,嘴上不好,唉,世人本来就千人千面,但他是长辈,你不要跟他计较,噢?矛盾谁们家也有,过日子还得细水长流,‘有耐出自无奈,赤脚走在佘太’,这个家是你一辈子的归宿。”其实,蔡子箴自回到家以后,对儿女们越来越关爱,而今时更甚往日。
父女俩还没说上几句话,杨二姊就神情严肃地过来玉梅这屋,一会儿拿个鸡毛掸子,一会儿找几块碎布头,进来也不说话,转悠上半天才走。蔡家但凡有人来,杨二姊便是这样,蔡子箴和玉梅都清楚她为何这样。
“……遇事你个人儿学得拿主意,不要老听别人的……”杨二姊绕出去了,这位老父亲继续像女人一样唠叨。
“我咋就没主意了!甚也不知道,就瞎说。”玉梅有点不乐意。
蔡子箴停顿一下,接着用他那浓郁的神田口音拉慢语速跟闺女说:“老太太的这个妹妹可是个难得的善人,你对人家格外好点,农村人不容易,要是有甚能搭照人家的,将来就多搭照搭照。虽说农村人清苦些,可那老太太是个有福人,有福之人不能压,涌泉之水摁不住,凡事自有天意。”
“大,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哇!一会儿娃娃就醒呀,你咋现在这么嘴碎了。”玉梅担心到了中午,他留在婆家吃饭,婆婆肯定不会高兴。
“你放心,我走呀,眉眼高低我还能看出来。”他给玉梅放下十块钱,每次来,他都多少放一些钱给闺女,玉梅顺手就掖到枕头底下,怕被婆家人看到。起身走时,蔡子箴嘴里轻声嘟囔一句:“我能看不出来,哼,察言观色那是我看家本领……”“你说甚了,大?”“甚也没说。”
杨二姊不会跟蔡子箴这样的人对话,她就少跟他说话,蔡子箴回回过来,她打完招呼后就再不吭声,缄默不语是她一生的法宝。可她内心很抵触他经常来,她的心事蔡玉梅和蔡子箴都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真没错。
结婚不久,蔡玉梅的大表姐到蔡家说出张全胜的身世,大表姐家曾住在张家附近的大院里,她说:“张家以前的老邻居们都知道,我本来想早点跟你们说一声,又怕个人儿多嘴,毕竟载事儿也不影响玉梅结婚,我就想等等再说哇……”这秘密只有玉梅父亲、二哥、三哥知道,蔡子箴安顿玉梅:“你永远不要问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回去好好过日子。”杨二姊怕的是蔡家人把她的儿孙抢走,蔡家人也恪守着这个秘密,保持着与张家的距离。
八年后一个悠闲的下午,杨二姊与张世良正在大院中对坐着。铁门上响起急切混乱地敲门声,听得老两口一阵心慌。开门后,蔡玉梅的四哥头上裹着根白布条,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里,一进门就给老两口跪下,“蹦、蹦、蹦”地磕起干头来,“亲家娘亲家爹,我父亲没了!哇呜呜~”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六)
辛勤快乐的四姨姥从萨尔沁到包头来回往复,呵护着蔡玉梅渡过三次生育大关。她等蔡玉梅休养好身体,能继续去上班,才把孩子交到杨二姊和她儿媳妇手上,心满意足地返回老家,去照顾自己的儿孙。
孩子们渐渐长大的日子里,四姨姥依旧会来看他们。
四姨姥在的时候,总是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说着话,说一句笑一声,凡事到了她的嘴里都变得特别有趣。那甜美的笑声像是给她伴奏的和弦,仿佛这人世的甘苦从未与她有关。她脸庞精致小巧,皮肤白嫩光洁,眼睛不大,黑乎乎的一对眸子特别精神,嘴角眼梢的笑意让人觉得特别亲切。四姨姥的长发也跟杨二姊一样,从脑后一把拢住,绕成个髻子,用黑色小铁卡子别得一丝不落。她是半双天足,幸运地躲过裹小脚。杨二姊说每次她们的奶奶和妈妈给她裹上,她就拼命地嚎哭,半夜爬起来偷偷地放开。她们的奶奶恨恨地咒骂她:“嚎死就不嚎了!”然后再给她裹上。拆了裹,裹了拆,折腾地奶奶死了,没人再强迫得了她。她的一双脚没有像三个姐姐那样齐趾头根被折断,但折腾几回也受到些损伤,没有长得太大。张平平每次听到这些惨厉的情节都觉得脚底板发凉,她问奶奶:“要是在过去,你是不是也给我裹呀?”杨二姊没有回答她。但有几回,杨二姊用手摩挲着她的耳垂子,嘴里念叨:“拿绿豆碾得薄薄的,用针一捅就行。”
四姨姥每次来都不会空手,她挑拣出地里头收下的好东西给二姐背来。
几年前,四姨姥和四姨夫帮杨二姊在郊区把大院建好,等到张军军长到满院乱跑的时候,她带着闺女和平又来看他们。母女俩从萨尔沁背来好几个布口袋,上面缀着方补丁,袋子里装着花豆子面,刚用石磨碾下的白面,油炸的和素的黄米糕,油圐圙,实实在在沉甸甸的一大堆东西,娘俩手拿肩扛,下了火车倒汽车,再步行,一路走走歇歇才把这些东西弄到杨二姊家里。她们带来的一种东西让张平平长大后念念不忘,就是那异常美味的,她们叫“油圐圙”的东西,只要萨尔沁来人就一定能吃到它。圐圙也是圆圈的意思,它做起来很费时费力,必须得到冬天才能做。首先要把糕面(黍子面)放在暖炕上发酵半个月,中间炕火不能停,发好酵的糕面放在屉上用大火蒸透,再揉上劲,搓成空心的圆圈,最后一个个放锅里油炸出钩。炸好放凉以后是硬邦邦的,表面金黄,面蕊是碎渣子,这样是不好吃的。但它可以常温存放很久,想吃的时候再用大火蒸软蒸透,神奇的来自稻田的香味就从笼屉的缝隙中发散出来,满屋的米面清香,里面也不是碎渣子了,咬起来弹性十足,香糯粘牙,越嚼香味越浓。那时,张平平一听说萨尔沁要来人,就盼着油圐圙吃。
四姨姥刚进门,孩子们就兴奋地围住她问这问那,像位被追捧的电影明星一样,她也乐此不疲地跟孩子们玩。这回来,四姨姥给张平平姐弟带来个新玩具,一只用小铁钩遛着滚的圆铁环。圆铁环上焊着一串圆圈,滚起来发出“叮铃叮铃”清脆悦耳响声。“四姨姥,这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姐弟几个抢着玩这稀罕东西,很快,张平平就最先掌握那遛圈儿的技巧,上坡下去上,过水沟,绕石头,玩得很欢实。
四姨姥再三安顿孩子们,一定让张全胜带着去她的农村家里住一住。“你们这儿的水太硬,烧出来净水碱,俺们农村的水好喝,尤其夏天从井里头打上来,甜丝丝家儿,凉荫荫家的。”张平平逮住爱说话的姨姥照样不放过,想从她身上问出更新鲜的事情。“四姨姥,你们家是不是有马了?”“有马,马尥蹶子可吓人了,头回我那小孙子顽皮的,用棍子捅马,把马猫腻得烦了,一蹶子把他踢起来,飞出个十来米,一家伙跌到草垛上,吓得他再也不敢欺侮那个马了,呵呵呵。”看来农村比城市好玩多了,张平平以前逼着杨二姊讲故事,杨二姊可从来没讲过这么好玩逗趣的事儿,她讲过好多遍的都是那几个吓人的故事。四姨姥还给他们讲农村人坐拖拉机的趣事,她说空车的时候人都坐在后斗子里头,拖拉机“崩崩崩崩”地一路开到地方时,人已经被颠得在后斗子里转过好几圈,听得孩子们笑个没完,张平平对那奇趣的画面生出期待,想着有一天也能坐上拖拉机被颠上几圈。四姨姥总是带来笑声,但人住在杨二姊家从来不闲着,啥活也抢着干,嘴又甜,“二姐夫,二姐”的叫得可勤快。
杨老爹和杨老娘去世,杨二姊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她与杨家唯一的联系就剩这个四妹妹。数十年的艰辛让她常年挂着一张谨小慎微的脸,从不会开怀大笑,当四妹妹来家时,她情绪变化依旧不大,表现得没那么亲热,可张平平能感觉到,杨二姊应该是开心的,至少她心头是舒展的。帮二姐收拾猪圈的时候,四姨姥又给孩子们讲起农村里猪的故事。“四姨姥跟你们说啊,牲口跟人一样,也有灵性。四姨姥养的个小猪崽儿,从小,你四姥爷就每天拿木棍给它挠刮身上的皮,把它舒服的。后来,你四姥爷一往下坐,它自己叨上那根棍子就来找他了,呵呵,人们就说他:‘你猪儿子来了,赶紧伺候哇,呵呵呵呵’”。四姥爷跟四姨姥感情特别好,他把自己的老太婆当小孩那样宠爱,那个年龄的夫妻难得有这么恩爱的,至少张平平没有见过。
四姨姥这回来,顺带求二姐个事情,闺女和平想在包头城里找工作,想先在二姐这住下,等找上就走。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七)
有天中午吃过饭,火热的大太阳正当头,该是大人们该午休的时候,四姨姥抢着去厨房刷锅洗碗,张平平跟和平姑姑、弟弟妹妹到外面的榆树上抓黑虫子,黑虫子是给鸡窝里的鸡吃的。他们拿着装满虫子的罐子回来时,看见杨二姊并没午休,而是嗪着眼泪在房檐下的沿台上转来转去。这时,正房里传出张世良的大声咆哮,几个人透过玻璃看见四姨姥坐在炕桌南面,张世良还在他的老地方——靠灶台的炕头上坐着,一个三条腿的圆板凳被摔得横躺在地下。“你们当我是个睁眼瞎?啊?没皮没脸,没完没了?以后载家里头就是你们的天下啦?净弄下你们的人啦,就我一个外人是哇,啊?咋啦,我好欺侮,歇了你们那狼心哇,想也别想!你们往回抱的时候,谁跟我商量啦?谁把我放在眼里头啦?左一次右一次,咋那么心安理得了?快滚逑远哇!再也不要来!”只听见他边吼着边“啪啪”地拍着桌子,另外两个老太太一里一外,都没有一点声音。
张平平手里抓着圆铁环,看着杨二姊的样子心里很难受,要是平时,她必定又冲上去替奶奶说话,可今天气氛不对,她猜出张世良话里话外地,主要是嫌四姨姥娘俩住的时间过长,加上小孩儿们又那么喜欢她,让他不舒服,身边的和平姑姑那别扭的表情也很说明问题,但听见他吼就他“一个外人”时,平平估计他也是气糊涂了,这家人不是有五个姓张的嘛,怪不得杨二姊说他一犯上蒋门神劲气就迷糊了!可是四姨姥也不能立刻抬腿就走,尽管她如坐针毡,还是硬挤出咯咯地笑,盘着双腿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说:“我是来看我姐姐的,呵呵,你这人一辈子这个赖脾气,我才不跟你生气,你骂你的……呵呵,我不生气,呵呵。”
谁料到,一直在沿台上转圈的杨二姊,猛然推门进去,径直冲进厨房,从里面拿出把菜刀来,“当啷”一声掷到地下,吓得张平平也“叮铃”一声,铁环掉到地上。“你杀哇!你看谁不顺眼就杀哇!想杀谁杀谁!”屋里屋外所有的人,立刻闭着嘴,大气不敢出。
第二天,四姨姥带着闺女和平返回萨尔沁。
这场冲突,孩子们都站在杨二姊和四姨姥这边,她和家人给张家帮了那么多忙,张世良不应该那样嫌弃她。可她们被驱赶后不久,张平平也开始嫌弃她。半个多月的时间跟她们裹在一起,晚上还跟和平姑姑紧挨着睡在炕上,给平平弟妹们惹上一头虱子和虮子。平平想起来,娘俩住了那么些天,几乎没怎么洗涮过身体,可能是怕浪费二姐家的水和香皂?有可能。每次和平姑姑洗手时,杨二姊就紧紧地盯着她,就怕她搓下的香胰子太多。这下好了,一家人都惹上虱子和虮子。虮子是虱子的卵,白色的像微型的米粒一样,看不清腿角,不会动,要很使劲儿才能从头发上拽下来,由于太小,用楠竹篦书篦不掉它们。虱子是深棕色的,有好多腿,爬得挺快,肚皮大头小像微型屎壳郎。她们走后,张世良更是一边挤虱子一边继续咒骂她们,显得他把她们赶走是多么正确。他把蜡烛点上摆好,将衣服接缝处凑近火苗,便发出“噼里啪啦”地虱子烧爆裂的声音。平平好不容易留到腰际的长头发,被蔡玉梅一剪刀剪掉,洒了半斤洋灰粉在上面,借着洋灰的刺激平平哭了半天,哪个女孩不心疼自己用心留好的长发?就在那些日子,她也有点恨四姨姥和她的闺女,以及杨二姊跟张世良那些时不时就来家里住下的农村亲戚。
张平平以为被张世良赶走后,四姨姥再也不会来。不记得多久以后,四姨姥又笑呵呵地上了门,还拉着她的大孙子,又给杨二姊和孩子们带来一堆地里刚下来的好东西。
孩子们越来越大,四姨姥越来越老,她逐渐走不动远路。多年以后,张和和陪着蔡玉梅去萨尔沁看望年迈的四姨姥。四姨姥膝下儿孙满堂,大儿子也已经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四姨姥慢悠悠地戴上花镜,仔细地端详张平平和张军军的照片,她清楚记得每个人的年龄,问他们谁结婚了,找的哪的人,生下几个娃娃。离别时,四姨姥非要把她们母女俩送到村口,渐行渐远的蔡玉梅与张和和,眼看着身形老态的四姨姥缩成一个小黑影,她拄着拐伫立在瑟瑟秋风中,似一片即刻便会被吹走的飘摇孤叶。忽然,她冲蔡玉梅大喊:“叫娃娃们再生!再生!多生几个!”
第二部 土壤 第三章 (一)
搬到铁西大院后,杨二姊偶尔会到原来的院里住两天。自张全胜的汽车撞人后,她便经常回来帮蔡玉梅照顾家里。
这天晌午,蔡玉梅在上白班。杨二姊正踩着缝纫机给张军军匝一件中山装,有的地方要用针缝,她胸脯前别着穿好线的一根钢针。张平平瞥见杨二姊中指上戴着一个闪亮的包金戒指,衣襟掐边的地方太厚,针扎不过去,就用中指上的戒指顶一下。她问奶奶:“你这戒指专门缝衣服用的?”“嗯,这个戒指也能当顶针用。”“拨下来让我看看行不?”平平用右手接过来仔细瞧,戒面是圆形的太极图案,戒圈上有些密密麻麻地小坑,针头刚好可以卡在里面,仔细瞅它内侧,能看到上面镌着几个字:左面是“太原”,右边是“宝苑楼制”。“宝苑楼在哪了?奶,你从哪买的?”“嗯,呃,这个,是那个甚……是过门的时候,你老奶给的。”“我爷爷他妈?”“嗯,那会儿她抽大烟抽得还不咋厉害,后来把些好东西都卖啦。我记得她有串粉个嘟嘟的珠子,原来说是给我,弄没了。那串珠珠,要是给你戴上正好……快把手里头那个圆铁圈扔了,咋一天到晚玩上个没完啦!”自四姨姥走后,张平平就离不开那个圆铁坏,天天抓在手里,有时候套在脖子上到处逛游。杨二姊让她别走的坐的攥着这么个铁圈子,咋说张平平也不听,像上瘾一样,越说就越拿得牢,睡觉时候还藏到脚底下。“女娃娃家,非给弄上这么玩具,把肉皮也磨粗啦!看看,这么好看的一双小手手,快扔下!”“奶,你以后就把这个给我哇!”杨二姊给过蔡玉梅两只手镯,三副耳环,这是她仅剩的东西,时候张世良烧旧首饰的时候,她背着他偷偷藏起来的。
祖孙俩说着话,张平平突然大声喊起来:“奶,家里来人呀!你看,你看,有根茶叶棍棍竖起来啦!”杨二姊没好气地呵斥她:“你载娃娃,多会儿都一惊一乍地!”正当她扭头去看茶杯时,“哗啦”一声,贾奶奶掀开烟盒纸跟曲别针叠成的门帘,跨步进入屋内。
第二部 土壤 第三章 (二)
她是来打听事儿的。
开始后两年,刚下班的张世良被单位的几个后生从家里弄走,正上初中的张全胜被吓得整晚睡不着觉,杨二姊一夜夜的搂着他。按说张世良背景不复杂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怪他脾性不好,嘴里是非多,爱跟领导打个小报告啥的,往日里得罪下不少人,这时正好来寻机报复他。要报复他的人本事很大,把他在托克托老家当过一年保长的事情也给挖出来。贾奶奶更不得了,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杨二姊家里打探情报,她想在那个瞬息万变的当口,第一时间刺探到别人没有掌握的罪证,好立功表现,为自己的男人捞点油水。杨二姊的嘴向来如拉锁般严丝合缝,对她来说,乱世中闯进门的人本就吉凶难料,就像当年几个中国人带着日本人闯进她老娘娘家一样。文化时期,贾奶奶她没有成功刺探到一手消息,过后,大家继续一团和气地做着邻居。今天,她自觉心虚,进门后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笑出声来,她平时是个笑声特别爽朗的女人。
“他张大大,全胜这几天咋老看不见人呀?”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准准地戳在杨二姊的心尖上。贾奶奶的男人贾爷爷和张世良是同时到单位的,认识年头不少,贾奶奶是从别的单位退休的,但两家做邻居多年,互相的情况很熟悉。贾奶奶性格外向,好逞强,嘴快眼快,心眼儿灵活。两个交过多次手的老太太,一个是闷葫芦,一个是响锣钗。响锣钗知道,等杨二姊自己开口说话比登天都难,得想办法引着她开口。她顺手拿起缝纫机上的半成品,冷眼观察着周围,嘴上三心二意地夸起来。“是不是又给孙女作好衣裳了?啧啧啧,看看这手巧的,还镶的桃花边儿,嬲了哇!”杨二姊当然是不会作声的,她本就不会敷衍人,只低头微微哼哧几下表示回应。机敏的小孙女张平平帮起腔来:“贾奶奶,我爸去单位个了,你有甚事让贾爷爷问他哇!”杨二姊一定对孙女的这几句搪塞很满意,但外表看不出来,她保持着始终不变的表情。
杨二姊心知肚明,贾奶奶眼下迫切想知道的是,张全胜惹下的事情到底有多大,这件事情时而有没有她发挥的空间。“他杨大大给巧嬬做的东西,她可稀罕了!那对对墩花枕巾越看越爱,谁来了都说这鸳鸯真喜人,尽打问是谁给锈的,巧嬬天天苫在枕头上,呵呵。”她又东拉西扯,在没有得到情报之前,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闷葫芦想明白她的来意后,就继续闷着,响锣钗只得跟个小女娃娃没话扯话半天,实在尴尬,再说这女娃也鬼,根本套不出甚话来。僵持半天,响锣钗悻悻地回到自己家的凉房,给贾爷爷弄午饭去了。
见她无功而返后,杨二姊才恨恨地咬着嘴唇说:“这个鬼精的女人!一有事儿就把她失脱出来啦!文化那阵儿,你爷爷下午让抓上走了,单位还没给说下个话,她就半夜三更跑到家里头,跟我假迷三道地可说了半天话,跟我打听家里头这那的,还问起你爷爷的妹妹咋死的。我半天才琢磨过来,她那是想从我这再打听点儿把柄出来了!你看她,多会都笑个嘻嘻地,那是个笑面虎!哼,人说人,‘嘴上长牙吃肉了,心上长牙吃人了!’”“……说起这个老婆儿,可是日恶,年轻那会儿生下过好几个娃娃,她不想要的,都闷在尿盆里捂死了!”原来两个女人间有过这么深的渊源,张平平听完贾奶奶的故事,立刻对她另眼相看,特别听到生孩子那些,脑子里马上显现出赤麻不溜的娃娃被扔在尿盆里的情景,让她毛骨悚然。她一边推着铁环一边想,这个贾奶奶,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原来心那么狠哪……自此,张平平在奶奶的影响下,对外表爽朗,内心狠辣的贾奶奶生出一份厌恶,再不跟她多说话。
贾奶奶走后,杨二姊停下手中的活,盯着缝纫机上的铁蝴蝶发起愁来。“哎,咋惹下这么个麻烦,可是咋弄呀?”张全胜这事儿啊,可真是粘到手上了。全包头也没几辆车,压住人的事儿更稀罕,公安局也只能是找单位商量,毕竟人和车都是公家的。
第二部 土壤 第三章 (三)
交通肇事后的第三天,张全胜又跟徒弟小刘带着那个男人去大医院检查。出了这个事以后,小刘更是好几天慌里慌张,坐卧不宁的。他跟张全胜哭着说:“这下完蛋了,单位肯定要处分他,处分完让刚找的对象知道,肯定得吹呀。”哭诉完他提出个请求,让师傅尽量不要说他也有责任,最好想一想,咋能说得让这个撞人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医院的医生检查以后,对他们说从眼底状况看,没有太严重的问题,就是目前他的视力不太好。那男人坚持说自己的眼睛原来不是这样的,被撞完以后看东西才变模糊的。也许,这个男人的眼睛本来就有点毛病,可经过张全胜的车那么一撞,谁也说不清楚。
没几天,男人又来到张全胜的单位,在三层办公楼里挨住门往里闯,要找张全胜的领导讨说法。领导从侧门跑了,后来跟全胜说:“全胜你先把他弄走,他让作甚你就先应承下,先把他安抚住,领上该看病看病,咱们回头处理这个费用,可不能让他天天这么在单位里头闹整,影响不好哇……载灰人他妈的也没个单位,有单位我还能去协调协调。”
本地医院检查结果的不满意,男人要求上北京查。张全胜装上单位开的介绍信,领着男人坐上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拥挤得车厢里散发着浓厚的霉腐味儿,张全胜买的两个硬座,要坐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北京西站。他看得出,这个男人是头一次坐火车,见甚都稀罕,盯住看半天。俩人一路上的吃喝都是杨二姊给张全胜预备好的,那男人一分钱都不打算掏,只等着吃现成的。要说张全胜从未这么侍候过人,这心里也属实憋屈得厉害。走之前,张全胜打电话给蔡玉梅的一位九哥,九哥给联系好一家医院和熟悉的医生,嘱咐医生全按这个男人的要求检查。在医院作完检查后,那男人提出没见过天安门,想去看看,张全胜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澎湃情景,也很想旧地重游一回,便带上他坐着公共汽车往天安门而来。当年人潮汹涌,全胜只顾着激动,没仔细看过城门楼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今天才算看清楚,一间间楼洞怎样排列着,气派的屋檐和顶上的黄瓦。那男人却不满意地说:“天安门不是闪光的吗?光呢?”在天安门前,俩人踩着画好的白脚印拍照留念,给寄照片的人留下张全胜的单位地址,人家以为,他们是一同到北京出差的单位同事。那男人又说想去趟动物园,张全胜想,那就把能看的地方都看看算了。北京动物园门口,男人第一次喝到玻璃瓶装的黑色可乐,他一口气喝下半瓶,翻着气嗝说:“呃,外国人弄的玩意儿是挺好喝,呃。”
跑了两趟北京,景点都逛全了,连延庆的长城也去过。折腾大半年后,北京医院才把检查结果邮寄到单位,写的结论是:
未发现明显可见损害。
这算个甚话?杨二姊跟张世良就更看不懂。
这段时间,那男人已经吃准张家人胆小怕事,特别是张全胜耳朵根子软,让干甚就干甚。便又跑来家里,声称再给他八千块,就算彻底了事。
“没有那么多钱!”杨二姊咬着牙,身体直崩崩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兄弟,你看,谁们家能拿出这么多钱?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我是个甚人你看不出来?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行不?”
“商量?有甚商量的?商量半年多啦!你弄的我甚也干不了,全家喝西北风个?不用商量,就载行情,不行咱们就再单位见,我倒要看看你们领导管是不管?”这男人张平平只见过一回,黑里八黢的一张尖长脸,三面眼白很明显,脸上的肉皮紧包着骨头,一对小眼珠子老是乱转,她便叫这男人三白眼。
“你看你,咱们不是商量么。我载不是一直配合你?”张全胜最怕的就是他去单位闹事,他是极爱面子的人。
杨二姊让张全胜拿着她的存折,从银行取出来去年卖猪肉存下的八百块钱,又添上今年院子树上结下的小果子、葡萄卖下来的二百块,一起都拿给他。但离他的要求还差一大截,还要继续勒紧裤带给他攒钱。
一个月后,小刘送来五百块钱,非让张大大和张大爷收下,说是他媳妇让拿来的,不能不收。小刘一个月前刚结婚。
前前后后仅凑齐二千块钱送过去。不久,三白眼男人的女人找上门来。
第二部 土壤 第三章 (四)
这女人比她男人可泼皮得多。
她先是去单位找张全胜,堵住他就往身上撕扯,把张全胜吓得躲进男厕所,她便直接闯进去,拉上他要找领导,把个单位闹得鸡飞狗跳。接着,堵在家门口破口大骂,一骂就是一天,直骂得嘴角冒白沫。张全胜被她折磨得整日心惊肉跳,没有一点应对的办法,心想:“这是遇上个神经病吧。”
“疯老板”(当地人称结过婚的女人为二老板,张全胜便管这女人叫疯老板)几次上门辱骂,惊动大院里的街坊四邻,他撞人的事情就遮盖不住了。闹过几次后,整条巷子的人都认得她,张全胜的事情更成为片区的焦点新闻。“疯老板”没时没晌地折腾,搞得院里的邻居们很糟心,大伙儿纷纷上家来给张全胜出主意,让他去街道派出所找民警,把她抓起来!
这天,张家人刚咽下午饭,碗筷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窗外又传进那女人的尖厉刺耳的谩骂。刚好邻居白大爷在家里闲坐,白大爷是二机厂的老职工,可这种场面他也是从未遇见过,早积下一肚子火气:“这他妈哪蹦出这么个王八蛋,搅扰得四邻不安,全胜你去让公安抓她了哇,载能行了!天天祖宗八代日捔的,多妨祖!”“去过哇,民警说载事不好管,也不能抓她,骂她她又不在乎。”“那也得找他们,不了还能找谁?这些货他妈连个单位也没有,你再去!不行,我跟你一齐去!”张全胜最不会麻烦人,“不用你,白大爷,我去。”他再次来到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是巷尾的一处小院。所里,一位民警正躺在行军床上睡午觉。他与张全胜同龄仿佛,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粗毛线衣,外套白色菱形格线背心,硕大的黑色沿帽遮挡着他的大半张脸。旁边是张枣红色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排列整齐的照片和奖状,同颜色的木头衣架上挂着几件橄榄绿的制服,床边上摆着一个铁焊的脸盆架。张全胜小心地推门进去,探着身子往里看,刚好迎着白灰墙上一行红漆刷得半人高的大字:为人民服务。他轻手轻脚地往里挪,试着把睡觉的人惊动起来。民警刚刚醒来,耷眼撇见是他,又眯上眼。
“哼哈,廖师傅,睡觉了?”他用明知故问来开场,腿没过去笑声先过去,哈着腰点着头,手直往左右裤兜里揣摩着烟。他在这里,不像是有冤情来告状的,倒像是做贼心虚,身上背着可疑案件似的。
廖民警从床上坐起来,弓着上身,崩着脸皮,还没从睡梦中醒过神来。
“嗯,老张,你来了。”张全胜的烟已经递在跟前,廖民警长得人高马大,赭红色的脸上全是小麻坑,像是被沙粒砸出来的,细小的眼睛藏在麻坑中,第一眼看不是很明显,说话时活动着的两片肉跟周围的皮肤颜色一样,看不出轮廓。他五官牵强地借着张全胜送上来的火吸起来,一口接一口长长地吐着烟,拖延着开口说话的时间。
“你说,还是那个事儿哇?又去闹个啦?”张全胜也不说话,就是笑,民警只能先说。
“廖师傅,唉,是……本来哇……其实……这个事情不应该老麻烦你们。昨天晚上回家一看,从窗户上扔进几块砖头,玻璃全让打碎,飞下一炕的渣子。你说,没法睡哇,咱们还是想把事情互相叙述清楚,寻找解决办法,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咱们也不会跟人瞎闹整呀。”张全胜挤着笑,搓揉着双腿,哈着腰,态度卑微地诉说着他的冤情。
“老张……你看,我们也不是没管。”廖警察长呼一口气,用手迅速地挠了几下头皮。“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公安局出面,双方单位再协调解决。你看你遇上的这么个货,连个单位也没有,住得地方在哪也不知道!又油盐不进,好话歹话递不进去,也骂过也吓唬过……弄起来真是头疼,唉!我跟你说个不应该说的,流氓就得用流氓的方法治,总不能让我们去打人哇?!……嗯?”他斜睨着张全胜,看他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廖师傅,法律程序上能不能解决她这个事情?该我赔偿继续赔偿,我这儿不是正凑钱的了,她不要三番五次来折腾就行……载没完没了的,哪能行了。”
“咋解决?她装疯卖傻,法律能判神经病?”廖民警将屁股往床里边一斜,又准备躺下。
“哎,哎,廖师傅,你要不现在跟我走一趟,又堵在家门口了。”
廖民警没吭声,张全胜站着不挪地方。
“叔叔,你跟我爸去一趟吧,那个女人打我妈呢……”门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略带哭腔的话音,听着有点可怜巴巴,是张和和跑来了。
“二虎,出趟警。”廖民警无奈地弓起身,使劲提上一口气,向里屋招呼一声。里屋一直躺着的另一个年纪略轻的民警走出来,从衣架取上大沿帽,两人一前一后往张全胜住的大院赶去。
“老张,以后说话痛快点!”廖警察回过他的麻坑脸,补了一句。
“疯老板”正站在院墙外语无论次地谩骂。冷眼看一下她的样貌,五官长得大小得当,比例协调,还长得一副大双眼皮,可惜被她用邪浑的神情毁掉,全然没有一点风韵。顶着一头没有捆扎的乱发,额上一对散淡的眉毛,朝着不同的方向杂乱生长。
张全胜刚跟随着两位民警刚进院子,就听到院子里一片闹嚷声,张全胜心里觉得怪异,一会儿功夫咋又招徕下这么多人?原来,那“疯老板”今日有备而来,骂完上半场后,发起突然袭击,冲进张全胜的家里,进屋后就乱砸乱摔,把地柜上摆的一对景泰蓝瓷瓶摔得稀碎,墙上的相框扯下扔在地上,玻璃裂成一片雪白。那相框里镶嵌着解珍珠和蔡子箴的五寸遗照,蔡玉梅看着父母双双被掷到地下,解珍珠平静的脸垫在疯老板的大脚板下,被踩出一片黑污……她奋力一推那女人,想抢起相片,可“疯老板”人高马大壮实如牛,哪里抵得过她,头上被她狠狠地捶了好几下,眼看她公然施暴,有几个邻居挺身出来阻挡她,可她是女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瞅机会拉住她两条胳膊好把她控制住,几个男人竟然撕拽不过她,几下就被她甩脱,外面来看热闹的年轻小伙子们看她往哪跑,就哄笑着在哪堵住她。眼看着谁也敌不过这大个疯子,张平平哭着让妹妹去派出所找人,自己混战在里面,也不知道是在挨打还是在帮忙。外面的人闻信都往院里跑,一会儿就聚下一片,把过道塞满,后面的人抻着脖子往里挤,前面的人直躲闪。有看不见热闹的人踩在炭堆上看,被白奶奶大骂“灰猴们!炭垛也给我踩踏啦!有甚好看的了!”“哎,娃娃们往里挤甚了挤,踩死你们呀!”正在和面的娜娜妈沾下满手白面出来,吓得她不敢乱动,面已经在手上结成干痂。有不嫌事大的人嚷嚷起来:“都躲开点啊,小心她掏出黑武器!”
张全胜和民警走进院子时,正赶上这乱哄哄的当口,廖民警和二虎民警也对抗不了“疯老板”,她力气真的很大,像头发疯的野兽,似乎眼前的一群人合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哎!警察来了!”廖民警先大喝一声,看看能不能震住她。她一瞅两个民警,立马就地躺下,两个民警趁机招呼众人把她揪扯到摩托车上,疯老板在车斗里边乱踢边吼:“你们欺侮农村人了!警察欺负农村人了!”二虎逮个空给她锁上铐子,这才算控制住。拉到派出所,刚进屋她就往下褪裤子,民警们没办法,又把她扔出来。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一)
离开杨二姊的日子,一家人的生活开始变样。蔡玉梅仍旧每天骑着自行车爬坡去打工,没有杨二姊的贴补和帮衬,她必须更加辛苦。每天的早饭既是着急也是为省钱,包上个馒头和几块咸菜就匆匆忙忙地赶路。张全胜几次创业失败,加上宠爱他的母亲离世,再没有什么能约束他,生活完全失去节奏。头天晚上看电视看到出现雪花点,转上个几圈也出不了图影才去睡觉。一觉睡到自然苏醒,醒来后晃悠到街边的早点铺吃羊肉烧麦,午饭和晚饭看情况再说。烧麦起源息哪里有些说不清,山西和内蒙中部地区才有,它很合本地人的胃口,早点铺三分之二都是羊肉烧麦配浓茶,牛肉馅的也有,但大部人只习惯吃羊肉的。当然,它也合张全胜的胃口。
这天清早,蔡玉梅准备往北梁去,发现自行车胎瘪塌塌的,于是把车推到烧麦铺旁边的修车摊上。修车师傅老薛是蔡玉梅纺织厂的老工友,退休后支起这个摊子。老薛跟她要五分钱,蔡玉梅生气地跟他讨价还价:“薛师傅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咋好意思跟我要钱了?以前都没要过!”蔡玉梅不是生来抠门的人,小时候父母给的零花钱她都要跟荷荷分着花,如今不一样,每分钱都来之不易。“算啦算啦,蔡师傅,不要你的啦!你载也是,五分钱也不让我挣!以前是不要钱,现在不是甚都要钱了哇,我咋也缺钱了哇!哈哈!”她跟老薛挣吧五分钱的利益时,斜眼儿瞥见张全胜,他在烧麦铺门口的长条桌上吃得正香。他满脸的笑意,聊得正开心,身边坐着淡定自若的孟繁英,长条桌上摆着两层笼屉,每人眼前的食碟里盛着热腾腾的烧麦,烧麦的底部浸足诱人的油醋汁。张全胜也看见她,蔡玉梅的馒头和咸菜还挂在车把上的袋子里,她忍不住气哼哼地撂下一句:“你真行,自己倒吃上了!”张全胜感觉周围的熟人都在看他俩,马上笑嘻嘻地大声招呼蔡玉梅:“唉,吃点不?别走唉,吃点再走了哇!”蔡玉梅没回头,骑上自行车,委屈地走了。
蔡玉梅消失后,张全胜跟孟繁英继续吃他们的烧麦。平常,按时出来吃早点的老年人居多。八九点钟的时候,烧麦馆最热闹,坐得满满当当,熟悉的食客们每人点上六个烧麦,就着一壶浓酽的黑砖茶,吃着唠着,到中午直接回去睡午觉。蒙古高原早晚温差大,日晒时间长,正午时气压升高容易犯困,人们大都习惯午睡。这片土地上的作息节奏,仍隐藏着远古游牧生活的缓慢和慵懒,跟代表新时代的高效、快节奏似乎还有些不相融。
晚上七点多蔡玉梅才回来,她长期站立得上腿疼的毛病,脚掌还长出骨刺增生,贴着些便宜的膏药。“唉,你真行了,我每天拿个馒头就咸菜,早点也不舍得买,你倒是,跟人在外面吃好的。”看来,玉梅憋了一天的气。张全胜讪笑着跟蔡玉梅耍上赖:“你看你,叫你吃烧麦你又不吃,我追着你可喊了半天,你骑上车子跑了个快,理都不理我。”几句话,就把她哄得没脾气了:“哪喊啦,我咋不没听见。”在蔡玉梅的心里,家人享受生活本就是她心甘情愿的。
“孟繁英又跑回来干甚来啦?又看病呀?”
“她说是要搞个新行业,是从人家外国人那传过来的,搞好能挣大钱,我跟上学习学习……”
“你快别瞎折腾了,还不如去蹬三轮个。”
“你看你这个人,我就不能跟你好好说话,多会儿也说不上几句!”
“谁能好好说,你跟谁说个!”
晚上吃饭的时候,说起张平平学费的事情,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每年都要交二千五百元。这些年张全胜自己没什么收入,手上拮据的时候跟人借过钱,跟罗广威借过,跟徐宝林借过,跟蔡玉梅不认识的人借过。有些人借着借着关系就远了,罗广威刚开始还借给他,后来也没那么痛快了,张全胜就不再跟他借,他是个要面子的人。零花钱不能总跟蔡玉梅要,好在他打牌技术好,运气不错的时候,能赢上几把,潇洒一阵子。
几年前,张全胜拿到单位买断的五万块钱时,他那些朋友们突然鼻子功能变异,远远地就闻到钱的味儿,五万块钱刚到张全胜的手,单位的老许就派他老婆来借走两万,说是有用。王德安要走一万,说手上有钱就还。蔡玉梅想不明白,他们咋这么快就知道张全胜手里有钱。剩下钱的今天一顿烧麦,明天一顿小酒,跟人吃饭抢着付钱,很快就让张全胜折腾得所剩无几。蔡玉梅说:“不行你跟孟繁英借上一千,过俩个月还她。”张全胜才不,他跟谁借也不跟她借,那是最没面子的事情。为凑齐学费,张全胜坐火车去了趟托克托老家,跟张世良弟弟的儿子六十六借回一千块,算凑齐第一年的学费。
临走时,蔡玉梅只给张平平带了三百块生活费,等她发了工资再给她邮。张平平小心翼翼地把这三张红色的钱,分着藏在自己的日记本里,隔几页放一张,怕一起丢。
当张平平看到有人拿到名牌学校的通知书,奔赴大城市时,她才开始真切地意识到,这场考试让他们的人生分出差异,她跟逄丽的差距真正开始拉大。亲戚们都来恭喜她考上大学,她知道他们也是客气,二舅看她不开心,还引用励志的故事激励她一番。一个月后,她像逄丽一样,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离开包头,不同的是,她的是张全胜朋友送的旧箱子,去的是一座还没有包头发达的城市,到一所不知名的学校。未来的路,一片茫然,她没那么想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