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二)
去学校的那天,秋雨绵绵,长年失修的路面在雨水的冲淋中泥泞难行,找不到下脚的地方,黑乎乎的水中浸泡着各色塑料袋和杂物,沉重的箱子也被沾上泥汤。一路前行很久,眼前仍一片灰濛濛,周围全是没有窗户和烟囱的的老旧平房,夹杂着临时搭建的蓝色和白色的简易铁皮房,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像个大农村?从公交车站下来后,走了半小时也看不到学校,是不是走错了?眼里全是荒郊野外般的枯败景象,哪里有学校啊?大学就是这样吗?平平沿着一条长长的深灰色旧砖墙向前,载满煤炭的大卡车不停地从身边疾驰而过,呼啸着飞溅起水花,它巨大的体量让小小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越走越害怕,眼看就要天黑,雨还在沥沥地下。终于,旧砖墙上现出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大铁门,两三个男学生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雨中,被雨水冲淋过的眉眼中,略带着些渴望,有人举着副用红广告色手写的牌子:迎接新同学,字迹也模糊了。
原来,迎接新生是给单身男同学的福利,总共十多个心急火燎的男同学往返奔忙了几天,带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目的。看着顺眼的,抢着上去接,接到手的女生立马盘问个够,沉不住气的,当下就问对方有没有男朋友。大学里,恋爱的气氛扑面而来,不用再遮遮掩掩。上前来接待张平平的是大四的一个男生,从其他人的言语中猜到他是学生干部。他声音嘶哑的像是个老烟民,张平平总觉得应该替他大声咳嗽几下,嗓子就会变清利。“学校有图书馆吗?藏书有多少?”这位学生干部对张平平显然没有兴趣,就在半小时之前,他接到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正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去找她,他敷衍了事地回答着张平平的问题,仓促地把她送到女生楼下。
全校只有一幢女生宿舍楼,整幢楼房像座密封的仓库,布满整齐划一的小透气口,楼门口的监管却一点不马虎,严禁除女生以外所有人员进入。六层楼分成二百多个小屋,屋里有个小卫生间,四张上下铺,还有一张被蛀虫啃出不少坑、漆皮几乎掉光、散着些异味的长木头桌,卫生间里一个蹲坑占去三分之二的空间,水池只好摆在门外。张平平的宿舍里只住六个人,空着两个床铺。她来得不是最早的,下铺已经被人占满,只空出两张需要踩着梯子爬的上铺。
一个娴静的女孩正在靠窗户那边整理自己刚刚选定的床铺,她叫许美丽,是甘肃天水来的,由于路途远,她三天前就来了,抢占上最佳位置,姑娘长得确实很美丽。挨着她的矮个女孩叫徐卉,从张北来,说着类似包头口音的普通话,家里人担心她不适应内蒙的饮食,从家里带来大包小包的吃食,一时摆放不开,正跟大家商量着地方。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叫乌兰,一个叫张惠文,同样是内蒙人。几个人刚互相介绍完,又进来最后一名舍员,她有点激动地喘着粗气。姗姗来迟的女孩是河南林阳人,相貌一般,大脸盘子,眯缝眼,身材宽阔壮实,她努力地挤出满脸笑:“哎呀,最后一个到的,我叫王雅丽,大家好!”
姑娘们还没安定好自己的行装,就热络起来。离开家乡二百公里后张平平发现,中国真大啊。同样是来自内蒙的三个人,其实却相隔千里,方言都各自不同,倒是徐卉的口音听起来很熟悉,这三个内蒙人的家乡分别是包头,呼伦贝尔盟和巴彦淖尔盟。
“你们农村是什么样啊?”张平平问从农村来的王雅丽,许美丽和乌兰,她想起四姨姥向她描述的农村。许美丽听见这个突兀的问题显得不开心,大概是有些介意,她没搭理张平平的话茬。乌兰则说,我们是牧区,不是农村,我不知道农村什么样?“那牧区是什么样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场和遍地牛羊喽,生活很舒适,就是买东西不太方便,其他的事情我一下想不起来,以后慢慢跟你聊……”“好啊好啊,我等你想起来。”
各个地方的姑娘们同住在一起,相互充满新鲜感和好奇感,夜谈时总能听到千奇百怪的事情。在包头以外,还有那么多地方,中国的地方真大,农村更大,很多事情闻所未闻,刚刚开始的集体生活让张平平很兴奋。巴盟草原来的乌兰脸盘又大又方,两腮常挂着红,是电视里常看到的那种草原人的长相。这些没去过草原的人抓着她一通盘问,乌兰挑了些稀罕的事情讲给她们听,还教给大家两个在草原上生存必须有的技能。如果你正在草原上行走,突然后面有人抓你的肩头,你切记不能回头,那一定是匹狼,一回头就立刻毙命;如果遇上草原着火,只能迎着火跑,一定不能躲着火跑,草原上的火是顺风着的,这样才能活着跑出来。“再告诉你们个更不可思议的,我也没亲眼见过,我们那以前特别冷,老有人冻死,你们知道冻死的人是什么样的吗?冻死的人被发现的时候都是不穿衣服的,听说他们在死之前会特别的热,衣服穿不住,就一件一件往下脱。”初到外地,现实的情景对张平平刺激很大。在此之前,张平平对农村的印象,主要就是四姨姥和害得她剪掉一头长发的虱子、虮子。新认识的朋友让她知道,中国的农民很多,农村生活各有不同。听着听着,张平平不禁有些寒凉,已经要成年的自己如此缺乏见识,眼里看到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她有点理解杨二姊的战战兢兢。
步入九十年代的家庭,贫富差异渐渐拉开距离,食堂分层级摆放饭菜,学生的消费等级也被迫显示出来。富裕的学生舍得花三块钱买个单炒吃,一个月吃掉三百多块钱,这样的男生是很好找到女朋友,这样的女生让男生觉得高不可攀。而大多数学生的家庭状况可以让他们维持“两百块到三百块之间”这样的等级,超出三百的和二百都拿不出来的,属于数量不多的特殊人群,这完全符合《统计课》上讲的正态分布。
经济条件差一点的学生,尽管没有《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那份艰涩,毕竟也有些不得意,食堂排队时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你排在哪行队中。要说食堂也很会照顾学生的颜面,菜名起的花里胡哨,其实都是水煮菜,几乎不用油来炒。一份名叫“过油肉土豆”的菜,是把土豆用火烤熟后放两三片肉煮成一大锅,一份要八毛钱。大部分没有肉片的菜要价三毛、五毛。想吃得省一些,要仔细算计每天菜的搭配,有的女生为了省钱,两人合吃一份饭,这样一个月一百五十多块就够。每个人来学校前,都按通知书的要求带着颜色图案各不同,大小差不多的饭盆,不锈钢的,搪瓷的,铝的,有的带盖,有的不带盖。这些饭盆最能证明,食堂的师傅炒菜不用油的功夫,洗饭盆用冷水就可以完成,从不用热水也没用过除油腻的东西。
九十年代正是中国改革的阵痛期,社会在激烈分化重组,原来的生存模式被打破,混乱的同时酝酿着新的生机。此时,被圈在四面围墙内的学生们全然没有意识到外面的变化,就像鸟蛋里正在孵化的幼崽,尚不知道孵化出壳以后,外面的世界将是什么模样。生机蕴藏在危机中,而危机已经在张平平的生活中显现。
张家的日子正捉襟见肘。张全胜跟生产资料站买断工龄后,东一折腾,西一折腾,手上挣的钱时少时多,不稳定。母亲蔡玉梅内退后外出打工,每月可以增加几百元收入,还要拿出一部分给张平平生活费,她必须节省着用每一块。
宿舍里的六个人,贫富差距很微妙,但至少都能吃得起二百块的伙食。从城里来的徐卉家里条件稍微好一些,哥哥姐姐已经工作,不时支援她个三十五十的,就是很大一笔钱。她刚来不久,便花八百块钱买了台黑色索尼随身听,小巧的机身,优美的音质,轻柔地按钮关合声显得很高档,处处透着比几十块的便宜货好,每个人都想多听一听。牧区的乌兰家虽然偏远,可不缺钱,她性格粗放,总显出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她家有上百头的羊,还有不少牛,这些可都是移动银行,她每次都带着一年的生活费过来,存在存折里,暑假就不回去,住在省城的亲戚家。张惠文父亲早逝,母亲给她带的钱她不舍得多花,学校不给打半份饭,她有时候就跟人合着吃。许美丽跟张平平的情况差不多,紧紧巴巴的,家里一次给不了太多钱。
唯独王雅丽,大家摸不准她的情况,她的说法变来变去。凭借着女性对隐私的格外敏感,大家很快发现,王雅丽的家庭很神秘。有一次系党支部书记打电话了解她母亲的情况,她刻意地压低声音,反复跟对方核对着什么,宿舍里的人假装忙着,其实都在用力听她说话,但都听不太清楚,随后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出去。回想起平时,她只谈她的父亲,从不提及母亲,女孩们敏锐地想到,她母亲可能有什么事情,但是看她平时总是一脸堆笑的样子,不像有什么悲伤的童年故事。她花起钱来,也不算太抠门,不久前刚花二百块钱买到一把二手吉他,到处追着人教她弹。
王雅丽看着挺成熟,讲话一套一套的,有时会聊出些隐晦地的话题,许美丽一听便羞涩地抿起嘴笑,徐卉还要追着问个明白。张平平觉得王雅丽长相属于一般,如果挑剔些的人会认为她丑,她也常常自嘲自己的相貌:“唉,我们长得丑的人连鬼脸都不敢做,怕把男生吓死。你们都是随意挑男人,我们得主动扑男人,所以脸皮飞必须要厚。”她倒是很会挺讨巧,这样的话说出来,大家听着都那么地开心。她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说,结婚是第二次投胎,她要交男朋友就一定得交有钱的,穷小子再好也不能要,可这事儿也不是她想有就有的。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三)
系里分配给张平平他们的班主任是位中年妇女,没什么过人的谈吐,额头大过半张脸,嘴歪向左边,外表属实不怎么样。她最吸引人的是娇中带甜的声音,立刻为她增添女性的柔媚,但外表和声音的反差,让平平感觉出一股说不出的邪乎劲。她翻看完所有学生的档案后,亲自指定几位学生组成班委,这几个都是有些家庭背景,要么父亲职位高,要么家里是生意人,并且他们几个很快都成为预备党员。同学里有些人虽然心里不服,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张平平一点不遮掩她的傲气,她的这个脾性随着年龄增大而增大。如今,已经是成年人的她,更加肆无忌惮,老师的偏袒使她尤其看不上那几个班干部,巧的是,王雅丽也不喜欢那几个人,第一个站出来提议宿舍里的人“自立门户”,不接受他们的管理。于是,老师派下来的事情到她们这边不是拖延就是违拗,班委的工作很难进行,张平平也变成班主任眼里的“刺儿头”。
这天,两位女干部正在宿舍里调查每个人的家庭状况,遭到所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奚落,也没调查完便甩头往外走。她们刚出门,刚好许美丽进来,她拎着一大包男朋友刘建宇的脏衣服和床单被罩,看起来有些吃力,但她满面含笑。用红蓝白三色相间的编织袋装着的这堆东西,使她看起来像刚从南方进货回来的小商贩,她的心情似乎像罗广威夫妻一样,东西虽然拎着辛苦,但一出手就能换回大把的钞票。编织袋装着男朋友给她的十八块钱一瓶的“飘柔”洗发水和一些火腿肠,方便面。
“建宇说,’妈妈让买飘柔洗发水,贵不了多少’……饭也一定要吃好的……”许美丽带着笑容悠悠地说,她有一双乌黑的圆睛,此刻变得更闪亮,幸福能让女孩变成美丽的女人,语气中仿佛他俩已经是一家人,她借用刘建宇的口吻真诚地喊着未来的妈妈。显然,这个美丽的女孩对她未来的男人特别满意,迫不及待地想把他的父母认成自己的父母,成为真正分不开的亲人。
在场的人都侧耳倾听着她站在地中间炫耀爱情,每句话都带着她对男友家境的满意,也让个别人感到一阵不自在。
“美丽是贤妻良母呵,做你男朋友也幸福死了。”来串门的隔壁女孩苏荣荣羡慕地说,她是个实心眼女孩,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们可都算是你娘家人!你俩这么幸福,我们也得沾沾光,让建宇请我们宿舍的人看录像!”徐卉要从美丽的幸福里分得一杯羹。学校周围的录像厅几乎场场都坐满学生,那地方正好是男女学生交朋友谈恋爱需要的昏暗场所。徐卉总能看见他们俩腻歪着去马路边上的录像厅,这是给人当女友的福利,她还没有享受过。
“没问题!”许美丽爽快地替她的男友答应,确实没问题,刘建宇请得起。
“干脆再请我们吃赤峰对夹(一种夹着肉的饼)吧!”女孩们越说越兴奋。
“我们美丽那么多男生追求,偏偏让他得了手,还给他侍候地这么舒服,可不能便宜了他!”
刘建宇的父母在他们当地市政府工作,虽是普通干部,但收入不低又稳定,他属于“三百块以上”那个等级,花起钱来不用算计太多,比如,普通学生会买十块左右的洗发水,或者更便宜的,而条件宽松他的就会买刚上市的名牌“飘柔”,被女朋友挎着吃饭,看录像,逛街……美丽笑盈盈地替她的“未婚夫”答应下舍友的所有要求。
正逗得兴起,破旧的宿舍门发出两声敲击,姑娘们还没来得及说“请进”。喜欢昂着头的宿管老师就已经罕见地走进她们的宿舍,她身后跟着几个中年男人和女人,人群里面有个闪躲的微胖女孩。宿管科贺老师用她播音员般甜美的普通话宣布:“给你们宿舍安排一个新成员啊”她把人群里那个微胖的女孩往前拉了一下:“这位同学叫任虹,从别的宿舍刚调到咱们宿舍,她是外语系的。嗯,来,你就住这吧,上面这张空铺。”简单几句话撂下,她就领着任虹和那几个人办手续去了。
突然把一个外系的人安置进来,屋里的几个人都觉得蹊跷。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四)
很快内部消息就被王雅丽打听出来。任虹啊,确实有事儿。
刚住进来的几天她话不多,留着齐边的学生头,平平老家管这种发型叫“三齐头”,她的发质柔顺光亮,穿得衣服普普通通,用的东西却不差,她也有一瓶“飘柔”洗发水,她把它摆在许美丽刚拿回来的洗发水旁边。她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嘴唇稍稍有点上撅,相貌和气质都不是特别吸引人。王雅丽听外语系的人说她不正常,是被宿舍里的人告状撵出来的,“她们不肯跟她一起住,才调到我们宿舍,就怪咱们屋里有空铺!”住了几天后,任虹并没有显露出什么行为异常的端倪。她情绪基本稳定,没课的时候都坐在自己的上铺,手里捧着书本。别人扎堆聊天的时候,她也那么坐着,有时看她想说话,却不知道从哪里插嘴。她一来,宿舍里的王雅丽和徐卉就很反感她,说是不喜欢外人住进来,张惠文在她们的煽动下抵触情绪也开始强烈,任虹感觉到来自她们的孤立,尽量不出声,慢慢地,大家都当她不存在。
学校不定期举办的舞会,是女孩们最期盼的一项活动,那是能让更多陌生人相识的地方。这天晚上是周末,舞会的通知昨天已经贴出来。
校园中容纳空间最大的就是体育馆,舞会就在这里进行。姑娘们兴奋地用洗面奶洗脸,抹面霜,编辫子,擦口红,把衣服都拿出来反复搭配,王雅丽记得徐卉几个月前买过一件带黄条纹的亮红色毛衣,硬是磨着徐卉翻出来给她穿上。终于折腾到天黑,临走前,许美丽还把建宇给她买的香水往每个人身上喷几下,顿时满屋子浓烈的香味。满身香馥的姑娘们带着出水芙蓉般的欣喜,叽叽喳喳的往体育馆来,任虹没有出现在欣喜的人群里,好像也没有人招呼她。
胭红色残阳映照下的校园里,树木和教学楼显出微弱的越来越模糊的轮廓,天空绽放出一片出青春少女般的粉红。她们沿着一条不光滑的水泥路走了一段,便看到远远的一处明亮,发散出闪烁着的炫光,还有闷闷的音乐躁动声,立时让几颗青春骚动的心,跳动加速,血液奔涌。
体育馆内部空间很大,大舞台两侧摆着两只课桌大小的黑音箱,音箱前面的铁罩网剧烈地有节拍地震颤着,篮球场的木地板上黑压压的青年男女来回窜动,他们自觉地空出一片地方形成舞池,舞池中间旋着一对对人影儿,眼前尽是甩来甩去的马尾和各色裙边,掺杂着花绿色块的校服,男生们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平价西装,刻意塑成的发型,呼哧带喘卖力地带领着邀来的舞伴,手脚笨拙又意志坚定。
音乐使劲地跟着满地凌乱的脚步,暄腾的空气把馆里的温度升高十几度,空气中充斥着汗水的味道,呼气的味道,身体的味道,这些味道都压不过青春荷尔蒙的味道。受邀请越多越能满足女生的虚荣心,也越能引起其他女生的不快。学生会副主席跳得很欢实,像初到花果山的猴儿,翻腾窜跳,挨个把系里的女生邀请个遍,长条大皮鞋踩过别人也被踩出好些脚印,他也来请过宿舍里的美丽、惠文、徐卉和乌兰,此刻正搂着其他班的女生旋转。性格爽朗的惠文努力地展现她的轻佻妩媚和可爱,表现出与平时相反的她,好几个男生已经被搞得产生出爱情的幻想。舞会过后,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女生宿舍楼下等着她,继续青春男女间喜欢的满足与渴求的游戏。王雅丽兴奋得左顾右盼,像是要从洒了满地的杂粮中挑出完整的颗粒,不能大意不能懈怠,她手眼忙碌,顾不上跟宿舍里的人说句完整的话。
各自繁忙的时候,徐卉忽然站在阴暗里不动地方,灯光晃过去,清楚映出她一脸的不高兴,乌兰大声告诉平平,是因为她看上外系的一个男生,王雅丽却一直围着那个男生转,她连说句话都没说上。
“本来是我先跟他跳舞的,王雅丽咋谁也不放过!”徐卉嘟囔着。
张平平说:“那你直接过去啊,在这磨叽啥,走!我们拉着你去!”她看徐卉那股扭捏着生闷气的劲儿,替她觉得窝囊。张惠文、张平平、乌兰拉着想快点找个男友的徐卉,冲着那个男生走过去,刚好王雅丽去别的地方忙了,落单的男生正默然地望着舞池。张平平看不出他有什么吸引着徐卉,但这种看着绵善的男人似乎很喜欢被别人主动示好,像是那种等着猎物自己跳进坑里的猎手,他很快就跟几个女孩大方的交谈起来,很自然地请她们每个人跳了支舞。
从舞会上结伴回来的女孩们,带着复杂的情绪和一时挥散不掉的混合味道,心率还没从那震颤的频率上降下来,身体的灼热从舞会跟着她们回到宿舍。宿舍楼已经熄灯,只有走廊里亮着灯泡,她们推开黑黢黢的宿舍门往里摸索。突然,先进去的王雅丽破了声地尖叫起来:“妈呀,妈呀!他妈的!”几个人往她那一看,她的铺上可热闹了,湿漉漉的床单上散着土豆片,青菜叶子,葱花,蒜瓣,米饭,一股剩饭合起来的味道冲着大伙儿的鼻子。雅丽二话不说,直奔任虹的上铺冲去,这时大伙儿才发现原来她在房间里。雅丽一把撕扯住任虹的长裤脚,任虹一声不响地从铺上跳下来,光着脚往外面跑,齐耳朵的短发向后飞起。雅丽脸憋的通红,声音也变了调:“一起打她,打这个王八蛋!她妈的,欺侮我!”其余几个人没脑一样地紧跟着王雅丽的屁股追出去。任虹像被扑打的苍蝇一样乱飞乱撞,六个人借着舞场未散的躁动将积在心中的郁闷一并向她发泄出去,疯一样地满楼道追堵她。她速度真快,几步就从六楼逃到二楼,眼看要逃出宿舍楼,被追她的女孩们围堵在楼梯拐角。张惠文是专业排球队员,身手矫健,她第一个追上任虹,抢在她前面大呵一声:“往哪跑!”雅丽随即扑上去就是一记耳光,任虹的脸瞬间就红润起来,乱战中所有人都伸出手,在她身上一顿拳脚。忽然,没看清是谁,激动得蹦起老高,从空中一拳头抡下去,张平平听见任虹颅骨上脆亮的响声,像是自己也被猛击一下,她震惊地看着疯狂失态的王雅丽和另外几个室友,悄悄地退出战争,折回宿舍去。
当天晚上,所有室友都入睡后,任虹才静静地推开宿舍门,从一片漆黑中摸爬上自己的铺位。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五)
这事还没完,雅丽依旧不罢休。她煽动大家去系里闹事,一定要把任虹搞出宿舍去。雅丽从入学到现在变化很大,她虽然不是男生眼里的漂亮女生,但她很用心地经营自己的人际关系,刚来的时候对谁都特别地谦让客气,跟人说话总是满脸堆着笑,到处热情主动的结交朋友,很快和不少男生成为哥们,哥们多了就没之前那么谦让,显得有些霸道,这口窝囊气,她一时是咽不下去的。
“她以前就有问题,你们知道不?”针对“泼饭”事件,雅丽连续主持了好几次全员的正式会议,那天泼饭的刺鼻味道好像长在她身上,擦不掉似的。“她心理不正常!在原来的宿舍打过人,人家不敢要她,怕她,才合伙把她赶出来!你们感觉不到吗?”
“那有问题的人也不能放我们屋啊?”乌兰叨咕了一句,一旁的许美丽表示出忧虑。漂亮的美丽大多数时候都在看大家的意思,除爱情以外,她很少表达意见,更不会在是非问题上出风头。
“就不能要她啊!咱们得一起跟宿管科的老师反应!”雅丽一直很坚定。
“咋说?那天打架的事儿?”不知谁说的。
“打架的事儿肯定不能说!”雅丽很清楚那天挨打的是任虹,雅丽很擅长撺掇情绪,能够帮助别人看清事情的本质。譬如刚入学时,宿舍里的几个“傻”姑娘,整天一起嘻嘻哈哈瞎闹腾,在“有心人”王雅丽的指点后,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变得各自心存芥蒂,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不过,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大家倒是很统一。
“那说啥?”张惠文急着问,她是那种情绪来了一时抑制不住的人,内心的正义感很容易被煽动起来。听完王雅丽一番点化,她立刻认为除掉祸患势在必行。
“说她犯病啊,说她不正常的事儿!”
这句话点醒好几个人。
“对!对!对!有天夜里我醒来,她举着手电筒挨个照每个人的脸,吓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徐卉是个聪明的女孩,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着精明的盘算,不太干涉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遇事先隐藏起来慢慢消化,要不是今天的会议壮胆,任虹这怪异的行为她可能不永远会讲出来。
“噢,我也想起来了!”张惠文一拍脑门。“我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她冷不丁地就过来,把脸凑到我脸上问,你冷不?我说‘不冷!’她又问,‘那你热吗?’我简直是无语啊。”这是张惠文供述出的任虹的“罪状”。
“我好像记得我的洗发水本来挺多的,没用几天就少了那么多,她那瓶倒是没怎么少。”美丽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不坚定,大伙儿不知道她是在编造事由表现立场,还是她的“飘柔”洗发水真的被人偷用了。
“看看,看看,这不奇怪吗?你们还不觉得她不正常吗?我们跟一个不正常的人住一个宿舍,多可怕?她要是发病呢?她哪天精神病犯起来,把我们杀了咋办?我们必须得好好准备一下,咋跟系里面反映情况,到时候,咱们要安排好,哪件事情由谁说。”雅丽其实很组织能力,收集到证据后,她底气比之前更足,继续追问大家还有别的异常没有。
“我又想起来啦!有一天,她窝在床上看书,给自己脖子上缠了根什么带子,缠了好几圈。”又挖掘出可疑事件,徐卉有点兴奋,像立了战功一样。
“我高中住校时,有个同学爱梦游,一天白天大家正睡午觉,她突然就站起来,走到每个铺上挨个摸她们室友的脑袋,嘴上还说,嗯,这个不错,可以,这个不行,还用手指弹一弹,听声响,把她们屋里的几个人都笑坏了。她就给吓醒了,大伙问她你干啥呢?她说,我梦见自己挑西瓜呢,哈哈哈哈。”乌兰的故事把所有人都逗乐,除了王雅丽。
“stopkidding!打住吧,乌兰,现在讨论的是严肃的事情,别开玩笑了!”
“她可能多少有点不正常,但我觉得她没那么坏,只是不太会跟人沟通,性格古板,这没那么吓人吧?再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她住这么久,谁也没惹,咋偏偏把饭倒在你床上?”乌兰是比较心宽的人,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过渡忧愁。她不紧不慢地吐出的最后那句话,却一下戳中王雅丽的神经。
“乌兰,你说话夹枪带棒的,是什么意思?”乌兰假装没听见她的反问。
“那天是我们打的她好不好。”张平平冷冷地插进一句。
大家都听到她的话,沉默几秒,这话头就被岔过去。
王雅丽却不干了:“哎,平平又是什么意思?你们俩都什么意思,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哼!我是在为大家解决问题呀!”君子和小人这句老话最常从王雅丽嘴里崩出来,张平平特意查询过它的释义,不知道不怎么看书的王雅丽是跟谁学来的,每次用使用它时,都显得她特别有高度。
“意思就是你们一起动作打人了呀!”张平平受不了别人面对面的挑衅。
“花这么多时间专门讨论这个事情,本身就毫无意义,我们这个年龄,不应该花时间去思考人生的意义,未来的方向吗?就一个任虹,商量来商量去,能干吗呢?”
“意义?哈哈,哎呦呦,看看,看看,人家城市里来的,说话就是不一样,还‘人生意义’,真有一套,哈哈。”王雅丽拉长腔调学着平平,故意放大“意义”两个字,揶揄完张平平,捂着嘴上下起伏地长笑起来,引得其他人也跟着笑。
“对牛弹琴!”
“我们是牛?你是什么东西?那天你没动手吗?”王雅丽脸色一变。
此时此刻,张平平真是悔恨,那天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混着她们打人呢。
“所以我们都不对!”她大喊一声,摔门离开宿舍。
张平平推测,这件事若没个结果,王雅丽是绝不会罢休的。她自尊心那么强,精力又很旺盛,也受不得委屈,自己跟她的几句对抗,起得可能不是什么好作用。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六)
那场舞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有个男生在女生楼下呼叫张惠文。女生楼不允许男生上来,只能通过每个宿舍的喇叭呼叫,被人呼叫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惠文神神秘秘地下去约会,不告诉大家是谁找她,正好被从外面回来的乌兰撞见,她通报给大家,就是舞会上被徐卉看中的那个男生。
独自在外地生活一段时间后,张平平性格又变得外向多动,心思狂野,像小时候一样。她在在省城联络的熟人很多,“人脉”很广,三天两头地往外面跑,看得雅丽直眼热。有天,张平平正趴在铺上看书,宿舍里没有其他人。王雅丽一脸讨好地扭到张平平跟前,随手递给她一封信:“平平,郝峰给你的信,我帮你取带回来了!”嘿,她倒是好记性,张平平聊天时提过一次她的童年好友,她竟然就记住。随后她又用力挤出些殷勤的笑意,对她说:“平平,嗯,那啥,你以后再去找什么人,能不能带着我?我这也没什么朋友。”她说得恳切又卑微,张平平不觉有些心软,况且她也需要伴儿。“行,没问题。”
来到省城后不久,包头老乡约在一家奶茶馆里聚会,聚会中得知,季鹏也考到这个城市,他上的是重点大学。张平平异常兴奋,赶紧打听他的学校和地址。回去后,她眉飞色舞地在宿舍里炫耀起她这位青梅竹马的男同学。其实,两人分开时间太久,大部分都是她的想象,感情和物质生活一样,真实和虚假总是一股脑地混在一起,思量多了自己也忘记哪部分才是真的。晚上躺在床铺上的时候,想到又要去见季鹏,一些浪漫的场景,不由自主的地脑子里闪来闪去。她没有考上一流的大学,她不知道高中的那几年为什么过得浑浑噩噩,否则,怎么会跟季鹏拉开这样大的差距,想到这些,她对过去的反悔和懊恼加深很多。她想不出季鹏去的好学校是什么样的环境,而现在她的学校里,最有激情的话题不是学术,是异性,还有宿舍里的“祸患”。
就在这一年春末,美国往我们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扔下三枚炸弹。季鹏学校里的文科生多,学生们听到美国的解释说是扔错了,即刻集体炸锅。全校的学生很快就都躁动起来,张罗写标语的,发传单的,跳上桌子喊口号的。张平平听着这事心里不舒服,可一时也不知所措,不知道远隔万里自己能做什么,不过,学生中弥漫着的那股亢奋劲儿,倒没有刺激起她的兴奋,她的心思都在即将与季鹏的见面上。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她带着兴致勃勃的王雅丽去找季鹏,王雅丽又把徐卉的那件毛衣穿在里面。刚进校园里,恰巧撞见学生们在小广场筹备抗议活动,俩人绕开喧闹的人群,进到季鹏的宿舍,舍友说他出去打电话,一会儿就回来。
她俩便坐下来,跟一个抱着吉他的男同学研究起乐器来,王雅丽遇到知音般兴奋。说着话,季鹏已走进宿舍,手里拿着几张绿色三角标语。好久不见,他跟从前相比变化不大,还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还是大头白皮,厚重的头发偏向一边。奇怪的是,面对季鹏真人,张平平心中荡悠好多天的浪漫感觉却凭空消失,季鹏也没给她任何热烈回应,他眼里一直泛着平静又疏远的光泽,看不到出他兴奋,更别提浪漫。他礼貌而客气地跟两个女孩攀谈起来,询问她们学校的生活情况,给她俩倒出些奶酪条和白色南瓜子。张平平的兴致瞬间降到冰点,神思有些飘移,倒是王雅丽十分积极地跟季鹏搭话,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老熟人一样。张平平脑子里暗暗分析自己此刻的心境,随后她告诉自己,“不同的年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代表的是我的青春期,我的青春期已经过去。”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
晚上,季鹏的学校里也有舞会,王雅丽说想见识见识好学校的气氛,俩人就留了下来,季鹏把她们安排到女生宿舍住宿,又带上几个男同学招待她俩。王雅丽这一整天都特别地开心,她反客为主,一路小跑地冲在前面,大家需要什么她都去抢先做,男孩们很快就喜欢上她的热情开朗,气氛被她搞得很轻松。
交谈中得知,季鹏的恶奶奶去世两年多,可张平平并没有像她曾经设想的那样,刚好跟季鹏完成美满的婚姻。张平平把人分成两类看,一类简单的,一不简单的,逄丽就被她归到不简单的那类。季鹏跟老劈柴不同,老劈柴那个人,认识的时间越长就越看得明白,跑不出她的理解范围,而认识季鹏时间越久,越发现他有很多令她意想不到的模样,他身上倒有些逄丽的影子,但又不完全一样,她有些淡淡的失落,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吗?生活中好像出现新的风险,让人无法拿捏的那种。
她努力的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季鹏有好感的。好像是童年时一次偶然遭遇,那时大约是十一岁,张平平去教室外的洗手池边洗手,刚好夹在一对学生中间,那是俩个同年级的男孩和女孩。他们隔着张平平,含笑递着异样的眼色,那种暧昧的眼神和笑意像电流一样,猛然穿过中间的女孩,触发她的青春按钮。回到教室后,她再看到季鹏就变得不好意思,看不到他时还会幻想他的种种模样,有时会有触碰他的渴望,甚至心底升起保护他的冲动,像母鸡支棱着翅膀呵护它的小鸡那样。
第二天,张平平告别了季鹏回到自己学校。也仿佛告别了自己的幼稚,告别了自己的童年,与季鹏再见的一夜之间,竟然长大了。既然长大,过去的事情就不能再留恋,她必须要静下心来好好的重新思考,去寻找新的生活。
而王雅丽不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愈发活跃。她像台动力充沛的小马达,不辞辛苦地在各个学校和院系建立交际网,王雅丽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也就不需要求着别人带她玩,身边开始有几个跟着她混的人。徐卉看上的男生被张惠文“劫胡”以后,她调整策略改变风格,变得积极主动。她选择跟着王雅丽混,好给自己创造更多的机会。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七)
暂时告别童年后,张平平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心中似乎只剩下个巨大的空洞,她不能带着这么大的空洞继续生活,总得把它填满才行,用什么填呢?用书不会错吧?不光是对季鹏的感受,自己的从前种种可能都有问题,既然想法不对,大概在书里能找到答案。此时,张平平天马行空的脑细胞又活跃起来,她忽然很想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世界,用她告别了从前的眼光。于是,在大部人的眼里,她又变得行为怪异。她一个人在空旷的自习室一坐就是一天,热闹的节日活动也不再参与,越来越多的同学议论她,说她这个女生怪兮兮的,本事不大家境一般,可眼里谁也瞧不上,好像高人一等似的,想法也总跟别人不一样,老师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女生。
看书,张平平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看起,根本没有章法,狗啃刺猬一样无处下口。那就什么都来吧!她没事便跑到简陋的图书馆呆着,尽管藏书不多,但足够她沉浸其中,这不正是她曾经最渴望的吗?她翻到什么书都看,图书馆曾经是从一所中学兼并过来的,很久没有添置新书,储藏的都是些旧书。她翻到什么书都看,什么《社会契约论》、《哲学启蒙》、《欧洲简史》、《中国通史》、《复活》,《童年》、《我的大学》、《地理图册》……或者顺着排成几大排的铁书架一本本看检索目录,像饥渴很久不择食的乞丐。那些日子,她独来独往,再次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当然,也会有些青春的小情调,把她从独行侠的世界拉回到年轻人的世界。自习室中,宿舍信箱里,时不时的出现一些沾着雄性荷尔蒙味道的纸条和信封,没有女孩会排斥这种带味儿的信,她也一样。一天傍晚,她如约与一个外语系男孩在操场的大树下见面,俩人沿着看台不自然地并排走着,小心翼翼地品尝着对方的滋味。天色越来越黑,周遭影影绰绰的身影多起来,有竖着的双影,有坐着的叠影,有轻微扭动着的多肢怪影,还有站着一动不动的重影。那个男孩害羞地用不协调的两条腿继续走着,一脚踢到一只用过的避孕套,这赤裸裸的外部刺激,让两个人面红耳赤,不得不各自扭头离开。
迅速逃离尴尬的路上,张平平不经意瞅到一对儿男女,那不是王雅丽和季鹏吗?俩人有说有笑,悠闲地并排走着。
几天后,张平平在楼层拐角的信箱里取信时,看到一大堆写给王雅丽的信。有建筑系的、机械系的、外语系的,还有外校的,看名字都是男生,最后,她竟然真得看到有个封皮上署名:季鹏。平平左右看看周围人少,一把都扔进垃圾筒里。信箱里有一封信是给她的,寄出地址是省农科院,属名蔡珖玉。
二舅在信中写道:
贤甥女平,
上次回家探亲,与你母亲简略交谈后,得知你高考成绩不如意,情绪很低落,她不知道如何劝你,让我抽空跟你交流交流。
人生在世,总是充满变数,什么情况都会遇到,需要不断作出选择,但选择的后果都要自己承受。因此,无论何种后果,都要勇敢面对,继续向前……
二舅认为,你是块做学问的料,不要被眼前的坎坷扰乱心志,未来有很长的路,路上有很多的机遇……但也不要过于心高气傲,二舅没少吃这方面的苦头……人生是一杯苦酒,需要笑着饮下去……
王雅丽拉着徐卉和张惠文作为宿舍代表,向学校陈述了任虹的种种可疑症状后,外表系领导与宿管科决定,暂时先把她调离现在的宿舍。姑娘们齐心协力铲除掉心腹大患,彼此的矛盾缓和不少,关系更进一步。学校没有调查任虹被打的事情,编排好的说辞没派上用场,大家都放下心来,看来,她不会告状。几天后,家里人带着她最后一次来到宿舍,张平平看着任虹平静的收拾着床铺,她的表情跟来时一模一样,好像根本就没来过这里似的,也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张平平使劲地回想,任虹的那张脸,似乎一直就是这一个表情,只有那天被围追的时候,稍有些激动而映出红色,她是不是不懂得,人应该有很多情绪?宿舍里的人都不说话,乌兰帮任虹翻出来落在床下的拖鞋,任虹接过装进包里。王雅丽坐在她的铺位上,撇着嘴角,织着一条红色马海毛围脖。收拾完,任虹拿着自己的东西,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把门慢慢地关严实,像怕把别人惊醒。注视着任虹离开,她往常坐在上铺时的影像,渐渐在张平平的脑海中放大、定格——她好像一直在画东西。
学校规定,男生宿舍可以进去女生,女生宿舍男生不可以进去。王雅丽每次从老家回来都带着成包成包的食物,先到女生宿舍分派一小部分,然后就背着剩余的大部分直奔男生楼。去年寒假回来,她在男生楼的过道里架起一口电锅,把炖好的土豆猪肉重新加热,徐卉和张惠文跟着她,喜盈盈的把装满菜的碗端进各屋里去。男生天生喜欢被当孩子一样关爱,更喜欢开朗活泼的女孩,她们几个一来便热闹起来。有时候,王雅丽也往别的系跑,揣着做好的肉酱瓶子或者织好的围脖。学校好几个系的男生脖子上,都出现她的手工。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八)
徐瑜明的父母是上海支边的知青,他的样貌和说话方式也非常南方,祖上大概就在江浙一带。他父母年轻时下放到内蒙敖汉旗插队后,在那里相识结婚,先后成为煤矿企业职工,落户赤峰,他出生在父母扎根边疆之后。十八岁的徐瑜明身形不胖不瘦,张平平喜欢他的文气劲儿,他身上有二舅的影子,也有四表哥的帅气。
徐瑜明看过的外国小说和电影比平平多很多,他父母就喜欢看,家里收藏着不少译著和各种渠道弄回来的原版碟片。他兴趣广泛,跟他谈话的内容天上地下无不包含,他从不限制她的言语,真的很像博学的二舅。不一样的是,他们会揣测男人和女人,聊些私密话题。他们疯狂地看遍能够找到的所有外国电影,《乱世佳人》、《放牛班的春天》、《阿甘正传》、《英国病人》……反复观看,分析。他观察细致,记忆力强,分析入理,总是给平平新的启发。他们与钻在小录像厅里缠绵的情侣不一样,追着那些打打杀杀、恐怖、迷乱、闹哄哄的东西,他给她打开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若不是他那样痴迷外国电影,他们也不会在教学楼的放映厅里相遇。
徐瑜明一米八的个头,长得真是帅气,一双深邃含情的眼睛最先吸引住张平平的注意。似乎这时,她才有能力辨别一个男孩是否好看,她念念不忘的季鹏其实并不帅气,脸很白,但是大而宽扁,下巴方正,不像徐瑜明那样微微尖削,透着股撩人的俏皮劲儿。他的声音似乎跟平平的心跳同频,声声话语都让她颤动,他在耳边讲话时,感觉自己被完全包裹在他的世界里,这大概就是动了心吧。徐瑜明是建筑系的,但他与学理工的大部分男生不同,一点不呆板木讷,眼睛里总是有东西在闪烁,张平平说不清楚是什么。他能影响她的情绪,逗着她生气,又迫使她转怒为笑,平平也搞不清楚向来任性的自己,为何被他这样随意摆布。在瑜明面前的肆意和任性,让她感觉自己像婴儿一样裸露着,再次自由地生长发育,向一个人坦诚胸怀,真是美妙啊,她完全陷入这场情爱中,毫不保留地暴露着自己。
自此,瑜明常陪着她在自习室、图书馆整天整天地呆着,看似只有两个人的单调世界,却是有着千变万化的每一天,她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她恨不得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搬进他的大脑,她喋喋不休地对他讲述,顽皮捣蛋的童年,任性迷茫的少年,她的每一个好朋友们,她所有的家庭成员,还有如潮水般涌现的稀奇古怪的念头以及大胆疯狂的妄想,瑜明很有耐心倾听却不是全盘接纳,听到某处会加上几句他的批判。相反,瑜明不太会像平平一样,一股脑儿地倾倒自己的心声,他偶尔会插几句自己的事情,讲得平淡无奇,平平都没太放在心上,只觉得他又是一位很好的听众。
“你说,这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年没有变样子啦?它们呆着不无聊吗?”
“不无聊,它盯着我们看哪,各种各样的人,变化多端的生活。”
“我觉得它们太无聊了,我想把它们重新调换一下位置,你到这边来,你去那边看看,这样,再这样,他们几个在一起变个图形多好……”当张平平跟徐瑜明行走在夜色中时,抬头一望,还是同样的星空,只是身边多了陪伴的人。
“调换星星,不如把眼前的事情重新调整一遍。”
“对,学校也重新调一调,课本,老师,统统重调!”
“生活也重新调换。谁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
“我们是不是能把地球也重新整理一遍?”
“理论上,能!”
“哈哈哈哈,把过去调到现在,那样我们就能见到故去的人了……”
“再把未来调到现在,把你调成我,我调成你,五官也随便换一下,永远看不到固定的一个人,别人喜欢什么样的你就调换成什么样,这样就没人被厌恶你……”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九)
转眼,头半学期结束。初次独自离家的张平平,迫不及待地赶回包头。
大院的拆迁工程早已启动,旧城区中心的老巷子全部要拆除,原地改建楼房。政府没有地方安置原来的居民,需要自己解决,蔡玉梅一家人只得临时搬到铁西大院,跟独居的张世良住在一起。
张平平快到百货大楼时吃了一惊,原来的大院的位置一马平川,所有的建筑都被夷为平地,已经分不出每条巷子和每个院门的界线,满地的砖块、残破门窗、碎玻璃呈现出面目全非的一片凄凉。她踩着高低不平的瓦砾堆往前,迎面碰见邻居白奶奶的大儿子,一问才知道,两个月前拆迁办要求全部搬走,蔡玉梅他们已经搬到铁西大院去了。
听白奶奶的大儿子说,拆迁进行得不顺利。那颗老桑树,花费施工队好大的气力。第一天刨树的时候,有个工人躺在树下午睡,突然四肢抽搐起来,人过去一看,再也不动弹。周边的人立即起了说法,工人们害怕起来,又不得不接着拆挖。这树的根真难刨啊,工人们先把绕在它身边的小矮房都拆除,又将搁置许久的陈年杂物清理利落。那些年里,谁也未曾关注它的根茎,只顾着不停驱赶树上吵闹的孩子们。它每年结出的桑椹,还没变紫的时候,就被外院来的孩子们揪光,院里的居民也吃不上,就更不惦记它。张平平还记得,爬到树梢最高处,视线能超出房顶好多,视力好的孩子,能看见老火车站钟楼上的时间。树枝很结实,骑在树杈顶端上的人摇摇晃晃的,却不会掉下来。
老桑树把施工进度拖慢好几天,施工队请来吊车拖拽它,用上砍伐工具和钢锁链,总算把老桑树连根刨出来,来回几趟大车才把它拉干净。老人们一早就跟施工队的人说过:“砍不倒就别砍了,这树可能是有灵气啦。”施工队不睬他们,说这树占着图纸上配电站的位置,况且设计时也没规划它呀。
张全胜跟蔡玉梅搬进铁西大院后,张世良让他们住东面的一间小屋。那里是长期空置着的,孟繁英调理身体时住过,他自己仍住着原来跟杨二姊住的大正房。独居一年多的张世良,生活完全失去章法。晚上不睡,白天坐着坐着就睡着,醒来就抽烟喝酒,喝迷糊又接着睡觉。叫他吃饭说不饿,刚收拾完锅碗,他说要吃饭。他言语混乱,嘴里念叨的话谁也不挨着谁,没人能听懂他要说什么,眼神不正视人,行为举止失常。有天晚上十二点多,刚刚躺进被窝的蔡玉梅,突然听到隔壁尖声嘶喊:“鬼呀,鬼呀!哎呀!玉梅,玉梅,快来!”张全胜去外地谈件事情,家里只有蔡玉梅和几个孩子。这段日子不知道他在折腾啥,他不说,蔡玉梅更懒得问。蔡玉梅吓得披上衣服,哆里哆嗦地跑过去,拉着大屋的灯却找不到他,腿都软了,又跑进厨房,看见他一个人钻在厨柜的抽屉下面,脑门上渗出一条血印子。想到婆婆离开一年多,公公就变成这副凄凉景象,蔡玉梅忍不住流下眼泪。婆婆在时候,他总要给她气受,哎,要说报应呢,又能怎样,谁又想他变成这样。
“死鬼来啦,死鬼来啦,哎呀呀……”蔡玉梅进来后,他就不再喊她的名字,而是颠三倒四的念叨。玉梅问他,“大,你咋啦?”他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似的,不接话。蔡玉梅跟孩子们把他从厨柜下面拉起来,这会儿是该睡觉的时间,他却连衣服都没脱,不知道刚才瞎折腾什么,偌大的空房间,灯也不开。
向来身体不错的张世良,在大货车把杨二姊拉走的那天,他便不知从哪捡到一根棍子作拐杖。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撑着拐坐在炕沿上,眼光空洞。偶尔,精神起来折腾一回。三个月后,他忽然嚷嚷着要打棺材。张全胜想说服他,这事情不着急,过段时间他有空再弄,但他根本不听别人说什么,只要不答应就闹腾,碗筷砸碎一堆,四条腿的椅子扔的满院子都是,捡回来又扔出去。他终日恍恍惚惚地乱想,大概又想到杨二姊下葬时的仓促,趁人不注意,竟然自己骑车跑到旧城北面,买回做棺材的木料。
蔡玉梅说:“你看你爸这劲头,一时半坐儿用得上棺材了?他以前不是说一把火烧了他就行么?”“你快闭嘴哇,我够麻烦的了!”张全胜抵不过父亲,只得跑出去请木匠。
杨二姊走得仓促,入殓的棺材是临时筹措的,普通用料的一口小棺材,付出一千块的高价。就这样,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的,本来是卖主给老人预备的,再三恳求,人家愿意先让出来给杨二姊用。全胜又请来木匠、油漆工和裱糊匠,这些手艺人越来越难找,得往老居民区或者郊区去找。看着院里的几个工匠给自己忙碌,张世良逐渐变得平静。十多天后整体完工,油工把棺材漆上油亮的大红色,内里裱着黄粉相间的花纹裱纸,师傅们临走留下四个木楔子,那是钉棺材盖用的。
自此,大院中央赫然摆放着一架大红棺材,它成为大院的新主角,谁进门都吓一跳。张世良每天早上起来,先绕着棺材转几个圈,仔细地瞅了又瞅。风一起,他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用苫布把它盖起来,下雨后,他一点点擦掉棺材上的雨水。张全胜又在院子东北角盖好个棚子,把它放进去,免得张世良奔忙。这口棺材在棚子里,被太阳晒得前端颜色越来越淡,直到要用它的时候,已经是淡粉色的。
棺材打好已是夏末,往年这时节,杨二姊的院里最是枝繁叶茂鸟语花香。今年,只有疯长的野草和她散落下的种子在没有她的关照下,随意结出些大小不一的果实,样貌丑陋。杨二姊走后,院子就变成荒园,杂草长到一人多高,枯了又绿,绿了又枯,重叠着长起来。大院完全变了模样,玻璃失去光泽,门窗没有生气,像坐废弃荒野的庙宇。屋顶漏雨,张世良阻挡任何人去维修,越漏越大,墙面被浸染得看不出曾经的白色,门窗上的油漆掉皮很厉害,没有漆皮保护木头也糟了,长期不通风,屋里被冬天的烟煤熏的黢黑……女主人的离去似乎把一切生机都一起带走。没有女主人的精心照料,所有的东西都面目可憎,失去杨二姊的张世良也变得面目可憎,蔡玉梅喃喃地说:“咋一下变成个载样啦,以前虽然脾气不好嘴也赖,也没这么个闹过呀。”
棺材做好不久,拆迁房也交付到手里。两间平房加一个小厨房换回一套五十平米的二室一厅,还要补缴一笔钱。那年是头一批拆迁,没人知道应该换多少合适,给多大的就要多大的,能住上楼房,大家已经觉得占了政府的便宜,还计较什么。随后的拆迁政策是一间平房换一套楼房,前面的人们才觉得吃了亏。
新房拿到手,简单粉刷墙壁,便搬着东西入住。建筑商专门给回迁户留出个火灶,怕煤气费用高,很多人承受不起。这样,几乎把平房的生活原样搬到楼上来过。最方便的是抽水马桶,再不用去那个污秽不堪写满脏话的公用厕所。当然,作为旧城区里最早的拆迁户,他们引来好多人的羡慕。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
又有亲戚和朋友陆续上门来。
荷荷姨来得最早。她来看看蔡玉梅搬的新家啥样,是不是与自己的生活拉开挺大的差距。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她也想尽快让人知道。
“啊呀,不错呀,玉梅,你现在的日子可是牛气啦啊。”荷荷姨已经五十出头,两鬓有明显的白发,她刚染了最近时髦的“指甲烫”,头发像上过油漆一样光亮。她仍是那样,说话总等不及别人插嘴,下一句也是她的。
“我们甚时候也能搬上楼房呀,说是还要搞拆迁了么……”
“你们个人儿花钱没?花了多少钱?”
玉梅张罗她坐下,倒出杯白水给她,实话实说贴补进多少钱。
听到还要贴钱,荷荷感觉平衡一点。
“二子找下对象了!”这是她特意来说的另外一件事情。
“找了个哪的?”
“开影楼的,说是可能挣钱了!对我们二子可好了,甚也听她的。人家他爸在外地做工程,一年能挣二十来万。这可比老大强,老大到现在也相不下个对象。”荷荷为显示二闺女有多么样的出色,每次都把大闺女拉出来做对比。玉梅最不爱听她这套,大姑娘长得确实说不上好看,可是人很实诚,向来见到她都姨长姨短的招呼着,老二被荷荷惯得目中无人。
“你快别老这么说老大,多少年啦,也不改。老大肯定能找上对象,对象还能找不上了?多会儿都是你那二闺女好,二闺女好,看看将来你老了,不一定能指得上你那二闺女,我大爹活得时候没说过你?”
“平平咋的了?还上学了?”每次因为这事被蔡玉梅数落,荷荷并不生气,她好像明知自己不对。
“平平还没对象?你们家平平眼光高了,肯定是想找个高级人。”
“甚高级人,我不知道,由她哇。”
“二妈,三妈你去看没?”
“我刚上午从二妈和三妈那绕回来。二妈身体挺硬朗,能吃能喝,每天还跟小妈去外面走一圈,俩人互相搭照得挺好,儿女们时常来看看,不用老跟着。三妈我看有点胡噜,我刚进个跟她说话,她都没认出我,说了半天问我你是谁啦,一会儿坐在沙发上说话说的,把沙发垫尿湿了,个人儿都不知道,唉。我说春娥跟润娥,‘你们是不是领上三妈去看看’,人家说看过了,就是个这!反正我话也说了,人家不知道是咋想的,老人儿有病了,也不着急看,可能还是怕花钱了……”
“可不是怕花钱了!春娥跟润娥从小就一个比一个精,现在看个甚病钱少了也不行。钱是不想花,还尽等的三妈那个院子拆迁分钱。”除了在自家闺女的事情上,荷荷说起别人来也算是通情达理。
“明明二妈比三妈大七岁,三妈还不如人家二妈的身体。”荷荷感到奇怪。
玉梅又接着给荷荷描述:“我看她现在脑子也有点不机迷了,唉,载‘武则天’也有不厉害的时候了。”她们的三妈年轻时候跟着爷爷一起做买卖,为人处事果敢大气,口才和头脑强过好些男人,亲戚里威望很高,人们说“武则天”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生病还分人了?六则天也不行,别说五则天。哎,你去看大哥大嫂没?”
“上半年去过一次,我现在走的时间长腿疼,不能老走远路。”蔡玉梅说。
“大哥大嫂身体还挺好的哇?”
“大哥一直就是高血压,常年吃药的,现在又说是前列腺有点问题,小孩儿们领上去检查过,大夫给配的中药让先吃上。大嫂没事,人家那可精神了,一天一场麻架,雷打不动。”
说起蔡玉梅的大哥大嫂来,有本陈年旧账要翻一翻。
蔡玉梅的大哥叫蔡瑛玉,字鸿章。他是蔡氏家族的长房长孙,深受爷爷蔡维藩的宠爱,享受过蔡家还没有离开神田县时的生活,媳妇则是解珍珠挨家挨户挑选出来的。听说蔡家要挑长孙媳妇,县城里的姑娘们都用心瞅摸着机会,好被解珍珠看上。解珍珠最终给他挑的是县城里最漂亮的女孩——李月仙。李月仙十五岁就嫁到蔡家,十七岁开始生育,连夭折加送人,共生过十多个孩子,留在身边长大的有五个。这位美貌又聪明的姑娘在作儿媳妇时,跟婆婆解珍珠结下仇怨,让她终身耿耿于怀不能释然。解放后,她要求参加工作施展才华,作新女性,解珍珠坚决反对儿媳妇进入社会,她便跟蔡珖玉提出分家单过,从那以后再没受过蔡家的约束。随后的日子,李月仙其他方面没展现出怎样的才能,倒变成个好说书的,把过去的生活描绘成地主婆长期欺压贫苦女孩的苦难故事,令听者同情气愤,孙子们甚至想把奶奶的遭遇写成小说,连蔡瑛玉都同情起自己的媳妇,毫不犹疑地站在她这边。特别是文革时受到家里的牵连,夫妻俩被下放到农村,一直回不了城,直到文革结束后五年,一家人才在蔡殿玉跟朋友的帮助下返回城里。长期在农村生活,孩子们没好好上过学,家里人口多,吃的一直不够,刚去时还总受人排挤,多年的艰辛生活,使得他们的大儿子精神上越来越不好,变得孤僻寡言,除去父母家人,外人都不见。这样一来,夫妻俩就更怨恨蔡家。
陈年旧事,掀起都是伤疤,谁也不愿意多提。蔡氏家族自从老家迁徙出来,哪个又过得顺风顺水。蔡玉梅的二哥、三哥拿没主见的大哥很无奈,只能由着他们,复杂多变的人生本就难以言表,命运的跌宕又能从何处化解,谁恨谁似乎都不为过。几十年来,蔡玉梅坚持去看望他们,在她眼里,他们始终是自己的哥嫂。
“我上回去大嫂那,人家拉起我的手,翻过来掉过去看我手上戴的戒指……咦,我说,大嫂你这是看甚了?她不说话,半天我才明白过来,她是看这个戒指是不是我妈的,我说这是我婆婆留下的金镏子,可不是我妈的!”
“她咋还惦记我姨姨的东西了?大嫂也真行,这么多年拉,还记着,个儿人也儿孙满堂的,有甚意思了,唉!”连荷荷都说出识大体的话。
“你也说了哇,她跟她那些个子女们说我妈把好几个金戒指金手镯都给我啦,还把她陪嫁的戒指也偷偷给了我,哪有了?我说大嫂你净说没的了,你不记得文革的时候,人家还没来了,我三哥倒吓得全给拾翻得扔到厕所里头了?后来我妈就剩下四个戒指,给你们三个嫂嫂一人一个,给你一个,我正一个也没有。”
“载我知道了哇,我姨姨一人给她们个金镏子,我那个还在了。”
“现在谁说那了,甚也不承认,净颠倒黑白的编故事,把她那些儿孙偿灌输的,可恨我妈了!”
“哎,旧社会的婆媳关系就是那样,我姨姨可不是个恶人,亲戚里道,院邻熟人,还有妯娌们,没一个说她不好。”
“我那会小也哇,好多事情记不清楚,尽由她说,过去的婆婆媳妇可能讲究也多,那也不至于记仇记这么长时间哇。我就记得她在我们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在枕头下面掖的把剪刀,那会我还奇怪她是干甚了。”
“大嫂那几个儿现在混得不错,老二在政府给区长当秘书,可多给李月仙家的人办了事儿啦。那会我说求他给二闺女找个工作哇,再没下文,估计他妈不让给咱们家的人办事。”
“噢,还有这样的事儿了?我不知道,我反正从来不求她。”
“我七哥来信了,说是卫国两口子出国,去美国了。”
“咦咦,跑下那么远!卫国载本事大得闹不住了哇,跑美国了,七哥没说回来?”
“没。上回我问啦,他说眼下顾不上,以后的哇。”
“哎,看看,看看!净顾说话啦,不早了,回个呀,你姐夫家里头覃等的了,我不回个,饭也不吃,就等的做好端上来喂了!我得赶紧回个喂那两条饿狼去了。”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足足聊了四个小时。
荷荷起身走了,她只要走个十分钟就到自己家。
接下来,是罗广威和媳妇,王德安还有其他老熟人们来认门。风风火火人到声到的王德安,嗓门还是那么大,一进门就嚷嚷:“嗨,可以的啊,可以的!可以的!张全胜,住上带茅房的家了!这回可是闲鱼翻身了啊。”蔡玉梅的老工友们也来过,她们操着大嗓门叽里呱啦的,把楼板都吵得直颤悠,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一下就被她们的身体和声音塞满,跟这些老姐妹在一起时,蔡玉梅最放松,仿佛又回到当年。姐妹们无论怎样上年纪,样貌在彼此的眼中却不曾变化,还是记忆中初见时的样子。她们的话题离不开那几十年与大机车为伴的日子,有的工友说,她现在睡觉的时候,脑子里还有车间那个嗡隆嗡隆的声音。托儿所的江阿姨看见张平平惊讶得直拍手:“载是平平还是和和?平平倒长下这么大啦?哎呀,认也不敢认啦。就让你们把阿姨们熬成老婆儿啦!哎呀,小时候那个害呀,我说你妈肯定是生错啦,硬把个小子生成闺女,哈哈!”“哎呀,可说对啦,平平这个娃娃一点也不像个闺女家,小时候我们来玉梅家,多会儿看见她,就在树上挂得了!哈哈哈……对啦,那颗大树哪个啦?砍啦?”平平被老阿姨们端详得挺别扭,想起蔡玉梅说有人还想给她介绍对象,就更不自在。“那颗老桑树被连根拨啦。”“噢,可惜了得,多年的老树也是有灵气了么。”“甚东西也有个没用时候了,哎,人也一样,咱们也没用啦……”
住进新房很久,孟繁英一直没来过。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一)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张和和说起小时候院里的熟人,自上高中就很少在一起玩,现在更难得一见,还挺想念的,楼房好是好,就是孤单。当年院里邻居的回迁房都不在一起,还有的搬到别的区。张和和向她姐讲述几个邻居和一起玩过的小伙伴的情况,她不禁有些感慨,那些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有几个年龄比她们小的刚当上妈,当时的中年人现在都是老人,有的患上重病,年纪大些的已经离开人世。贾奶奶是突然没的,张和和去送她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没人给她讲过贾奶奶年轻时的故事,她只记得经常吃贾奶奶的东西。时间真是最大的魔法师啊,把所有的人和事情都变化个模样。最后,张平平说:
“姐,你还记得‘绣花鞋’不?”
“四眼儿,记得呀。她后来去那了?你知道?”
“听二蛋说的,他在杭州碰见过。”(二蛋是张和和的初中同学)
“噢,她是杭州人呀?”
“那倒也不确定,就是在那碰见她啦。考上大学刚一年,她妈咋也不让她上了,说是给她找好个有钱男人,让她赶紧结婚,跟二蛋说得挺可怜的。”
“啊?这是甚妈啦?”
“你不记得?她那会不是老领着她弟弟玩么,其实她们家小孩可多了,她还有好几个姐。她妈后来把她和她弟弟留给保姆,自己回南方。她那几个姐姐都不大,就让她妈聘给有钱人啦,岁数都不小,有个姐嫁的是五十来岁的老汉,还给她踅摸下人,岁数也比她大不少。”
“她妈生下那么多小孩,是为了往卖钱呀,真狠心!‘绣花鞋’这么可怜啊,那会咱们老欺侮人家……那她咋办呀?”
“她意思说是坚决不同意,她想把学上完,实在没办法,她妈要是再逼她她就跑。”
“哎……不行让她往咱们这跑哇,哎?二蛋现在干甚了?”
“二蛋现在可厉害了,人家现在是管理学讲师,网上还有他的视频了。”
“哈哈哈,可以的啊!看不出来,对啦,二蛋到底叫个甚了?”
“叫郭彦军。”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二)
蔡玉梅他们搬进楼房后,张世良拒绝跟他们住在一起,他宁愿孤零零地独自守在那所院子里,张全胜每次去看他,都是一场不欢而散,父子俩这一生就没谈到过一起。他常年挂着冬天的棉窗帘,白天晚屋里都开着灯,杨二姊活着的时候绝不允许这样。饭只吃一点,没日没夜的饮着酒,喝光存在柜里多年的一瓶瓶老酒,那是杨二姊准备给孙子结婚时用的。他眼神不差,听力也没有衰退,身体能正常活动,却终日坐在炕头,哪也不去,炕沿边的圆桌自打房子建好就摆在那里。桌上摆放着杨二姊离开那天的东西,一只装着黑豆的瓷碗,一个下面趁着红色烟盒纸的玻璃烟灰缸,还有一把短毛刷。黑豆已经干瘪枯朽,杨二姊当时准备把它们挑拣挑拣磨豆浆。
他脑子里再没别的,全是他跟杨二姊年轻时的事情。数数日子,两人从托克托到包头有五十多年。一九三六年,他去准格尔旗把杨二姊娶上,都夸他找回个勤快女人,帮他们家打理的好光景,要不是他妈性子太犟,也不能弄得杨二姊没了娃娃,娃娃没了再生了哇,非要把她妹妹抱来的那个留下,还嫌我不想要……他就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坐着,过往的桩桩件件反复在脑子里闪过,像放电视一样,柜子上摆的电视机倒像跟杨二姊一块死了般,再没出过声音。有时候家里进来人跟他说话,他也没顾得上看进来的是个谁,正要喊杨二姊过去看看,发现她根本就不在家里。
他早就不看墙上的月份牌子,日子就停在杨二姊撕过的那页,张全胜要给他换新的,被呵斥住。他口中时而地嘟哝着:“知道了哇,知道了哇,迟早得变脸!迟早得变脸!”有人送来饭菜,他有时扒几口,有时就撂那等他们拿走。这样,整整三年过去,他浑然不觉。屋内已完全失去光彩,没有一丝亮色,他跟里面的一切几乎要融为一体。
一日,搞不清楚是上午还是下午,张世良又在桌旁坐了很久。忽然,一只红粉黄相间的蝴蝶扑扑棱棱地飞进屋里,来到桌边,轻轻地落在那只积满污垢的瓷碗上……
张世良立即起身。
他坐着黄包车进了城,来到蔡玉梅的家里,门牌号他找得很准。他打扮得很齐整,穿着不知谁卖给他的上千元的红外线秋裤,看着精神头很好。在城里住后,他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样,连着办了三件事情。一件是让黄包车拉他去生产资料站,找到当年的徒弟,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了什么,回来时带着单位给他的一千块钱。一件是他要求张全胜在城里给他租间房子。第三件就是让张全胜把罗广威叫来。在罗广威陪伴他的日子里,张世良向他倾诉了很多不愿意向张全胜一家说的话。
冬日的一个下午,他又提出要回铁西大院。回去后他便气息微弱,无法言语,张全胜夫妻扶他躺倒在那张大炕上,张世良残缺的双目渐渐闭合成完整,两只腿脚也变得一般齐整。凌晨二点,张世良在杨二姊离世后三年,油尽灯枯无疾而终。
料理完父亲张世良的后事,张全胜决定把铁西大院卖掉。买家很快就找到,是个快七十岁的养牛老汉。老汉养了一辈子的牛,他一眼就看中这处大院,他满心欢喜,相信自己能把这里侍弄得生机勃勃,脑海中已经浮出美丽的图景,他兴奋地一次付清对方要的八万块钱。
养牛老汉捆得扎扎实实的八万块到手后,很快就化整为零。张全胜这几年一直跟着孟繁英鼓捣什么买卖,蔡玉梅也说不清楚,好像叫什么“仙妮芙德”的产品。他把卖房钱转手投到孟繁英那五万块,孟繁英向他做下收益不只翻倍的许诺。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三)
学校放寒假,宿舍里的人走空了。乌兰去了亲戚家,许美丽跟着刘建宇走了,徐卉和张惠文买到学生卧铺票先后离开,王雅丽忙乎一阵子也消失了,张平平也该返回包头了。刚到家,屁股都没沾沙发,张平平便跑去找郭雯英,俩人有几年没见面。
郭雯英在银行上班,尽管她只是在柜台当柜员,但每月收入有三千多块,在包头来说很高。她没上高中,父亲在银行系统,初中毕业就直接把她安排进银行工作。她这样的条件,追求的人踩破门槛,被众人追求的她明显有点飘飘乎乎。记得十几岁时,觉得她相貌平平,大概是那会也不会欣赏。用现在的眼光再看她,发现她其实五官比例协调,表情灵动,越看越很漂亮,又被岁月滋养出女人味儿,变得那么地惹人怜爱,身上颜色很正的高档时装,趁得她皮肤光鲜娇嫩,配上简单干净的妆容,看得张平平都有些痴呆。
“美成这样,我都动心了。”
“滚蛋,爷可不喜欢女人。”语气还是原来的语气。
“还称爷呢。”张平平听到久违的痞气,不禁失笑。
雯英知道平平上学拮据,回回吃饭都抢着付钱,这是老友的默契。雯英跟平平约好去一家本地菜馆,点了汆丸子、地皮菜、沙葱炒鸡蛋和雪花饺子。
“你有男朋友了吧?”
“多的是,排队呢,姐姐我慢慢挑。”她把称呼换了。
“嘚瑟!”
“日子过得真快,稀里糊涂的就二十好几,没想过自己也会像父母那样结婚,跟谁结都不知道呢。”见到从前好友,平平发出感慨。
“你跟同学们谁联系的多?”
“我联系不多,我一个银行柜台数钱的,也没人找我啊。噢,你记不记得小学那几个特别流氓的?”张平平跟雯英小学也是同班。
“刘续金和董华庆?咋啦,你见过他们?唉,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么小的孩子为啥就那么坏,还不是调皮捣蛋的那种坏。”
“没,我听徐欣说的,死了。”
“谁死了?”
“两个都死了!”
“真的假的,你消息准确吗?俩人一起死的?”张平平确实很吃惊,脑子里出现俩人堵着柳敏亲嘴的画面,难道是因为男女问题?
“董华庆小学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混,说是给人当打手,在南方的歌厅里打群架死的。刘续金好像是得的心脏病,你不记得他那会就很胖?”
“心脏病?这么小?”这两个消息让张平平说不出话来,都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他们会是这样戏剧性的结局,况且都那么年轻。又想起董华庆为他们姐弟驱赶黑衣老头的一幕,或许消息传错了,她沉默起来。
雯英倒是云淡风轻。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冷酷,死人了你还那么轻描淡写。”平平缓了过来,毕竟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
“我跟他们又不熟,再说了,天天都有人死。你不问我,我都早不记得了。”平平发现小时候就有点逆反的郭雯英,现在更来劲儿了,一副孤傲自恃的样子,一定是被太多追求她的男人惯成这样。
“那么多人追你,你看上谁了?”
“你们这种念书多的都死心眼儿了,死逑一记!女人还不趁着年轻多找一找?我这备选的好几个了,再说啦,我他妈的连高中也没上,谁知道以后,也就现在挣钱多点儿。我不得好好挑一挑,挑个老实听话的。”
她说的还真是实话,平平笑笑,相比拐弯抹角的人,她更喜欢跟雯英这样的人交往。虽然她叫雯英,可她一点也不雯静,那个年代的父母大概也不认识别的字,只知道雯啊,丽啊,萍啊,艳啊,娟啊,娜啊,红啊,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万的名字雷同而性格千差万别的雯啊,丽啊,萍啊,艳啊,娟啊,娜啊。
“大学好玩不?找对象不?”
“不好玩,我都后悔去上。没考好,上个破学校。”
“你没对象?我不信,要不我给你几个?”
“你自己留着哇!我顾不上。”
“我跟你说,你有学历,再找上个有钱的,正好甚也不缺!”
“去哪找有钱的,多有钱算有钱?”
“去找啊,你想找才能找上!”
“赶紧的,好好说话,别瞎逗啦,好容易见个面。”
“你高中干甚了,不好好学,初中学得挺好的呀,我还记得那会儿老师让你们好学生分享学习经验,你不是老上去嘛。”
“高中像被烤糊了一样,每天焦头烂额,像梦游一样,不知道在干甚,因为这个我跟我爸老吵架,他越骂我我就越不想学。”
“你们好学生都太精啦,就怕别人超过去。哪舍得分享经验,都说点没用的,一看就知道是编的,就你说的还像是真的。”张平平有时候觉得,雯英这样的女孩,虽然学习不上心,但是看事儿很通透。
“这大学上的我真后悔,不知道毕业后的出路在哪里,不像你,还能进银行。我可能连工作都找不上……”
“所以你得找个条件好的对象,工作也解决了。真的没人追你,我不信!”
“怎么找?主动勾搭?我也不会啊,追我的我没看上。”平平不想跟她提徐瑜明,提起来她一定没完没了。
“那你没性经验?”
“讨厌,啥话也说!好像你多老练似的。”
“肯定有,我告诉你我十六岁就有,跟我表哥。”
“那刘续金、董华庆说他们小学就有了呢。”
“这方面你倒像是好学生。”
“该学啥就学点啥,别死心眼,你不找个好男人帮你,全靠自己啊?”
“服了你。”平平一点不反感雯英的说话方式,尽管她没有太长远的眼光,只在乎自己眼前的事情,但跟她在一起很自在,说话办事直截了当,没有别人的那些虚头八脑。
“唉,你快吃唉,这丸子真香,还是咱们这儿的饭实在,里面全是肉。”平平想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再说下去可能自己要露馅。
“你吃哇,我老过来,你在学校肯定吃不上……我接着问你。”雯英狡黠地冲她一笑,美丽中带着几分俏皮。
俩人又扯出好多的闲话,得知许多老熟人的变化。张平平那不争气地肚子,已经不习惯一下子接纳这么多的肉,吃饭中间跑了两次厕所,搞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听到的许多消息都让她意想不到,似乎每个人都经历着跟从前决裂,再蜕变的过程,就算你不想也身不由己,大家都行走在未知的路上。
饭后,两个人实在没什么地方好去,小时候玩的东西早不想玩了,其他人也没有约上,沿着马路溜到傍晚时分就各回各家。雯英可能是去找某位男朋友去了,吃饭的时候她的传呼机连着响了好多次,平平则回到新楼房。
蔡玉梅还没有睡觉,正守在电视机前,那是她唯一的消遣。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四)
回包头的头一晚,她作了一个不寻常的梦。
梦里,杨二姊站在黑暗中,穿着看不清颜色的衣服,除了脸,其余都模糊不清。她示意平平跟着自己走,奇怪的是,她不张嘴也不出声,但平平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她跟着杨二姊走入很大的石头洞穴,里面一间小洞挨着一间小洞,沿路有好多全身颜色灰暗的老人在交谈,像座养老院,小洞像是每个人的单间。“奶,哪个地方是你住的?”(你继续跟我走啊)“还要往里走呢?”(嗯,走哇。)“这些人都是谁啊?”(这些人你不认识)一直绕到最后向左一拐,杨二姊停下来,用手往前指了一下(我就在这,你看)。平平一看,心里一阵难受,杨二姊的这个洞很小,三面石头壁,有一条潮湿的石头长凳,属于她的洞靠着洞穴边缘,水顺着墙壁往里流,洞口的水滴滴答答像水帘洞一样。“哎呀,这种地方咋能住了!这咋能住了!”领她进来的杨二姊站在那里,似乎带着一脸委屈。
“甚?哪地方?住哪里?谁住?”蔡玉梅听见张平平睡梦中自言自语,估计
她是睡魔怔了,想把她叫醒。
“啊?”一睁眼,张平平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妈,我梦见我奶奶了,她住的地方全是水。”平平把刚才那个离奇又真切的梦重复给玉梅听。
“你说这是不是我奶给我托的梦?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我就能明白她的意思。真的能托梦?你爸妈给你托过梦没有?”
“老人们说,梦见去世的人就是不会说话。说话对活人不好。”
“她肯定是嫌她住的地方不好。”张平平从不迷信,此时却不同。
“哎呀,我也说不清。当时拉她回老家,埋在你爷爷家的祖坟里头。埋的时
候就挨着你二爷爷的坟,结果那年准备让你爷爷跟她合葬,一群侄儿侄子在附近挖了两天,挖下好几个坑,咋也挖不见你奶奶的棺材。最后人们没办法,让你爷爷一个人睡到地下了。”
“那是人家不想跟他一块,欺负她一辈子,好不容易利净啦。”
“他们说那块坟地是片水洼地,可能地下水把她的棺材冲走啦。”
“我梦见她带我去的地方就全是水,哩哩啦啦的,特别湿,她一个人住在
最靠边的地方,这是跟我诉苦呢。”这时张平平忽然明白,说别人很容易,凡事轮到自己身上,就很难保持无动于衷。“那我得给我奶烧幢好房子,管它能不能收到,她要是真给我托梦,就真能收到。”蔡玉梅不反对。
“那你梦见过我姥姥吗?”
“没,我才不梦她了!梦见过你姥爷。”平平觉得母亲对姥姥还有一丝怨气。
“他跟你说甚了?”
“唉呀,记不清楚啦,也没说话哇。”
第二天,蔡玉梅去纸火店买来黄草纸,张平平跑到树丛和杂草里寻出些小木棍,认认真真做出一幢二层小楼带着院子,就是杨二姊喜欢的那种,能春种秋收饲养牲畜的地方,再描画上她想让她拥有的一切。夜幕降临后,她抱着那幢纸火,走到十字路口,跟蔡玉梅一起把它烧掉。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五)
回迁房盖得非常应付事儿,连阳台都没有,楼板薄得能听清楼上楼下所有的声响,楼挤楼,中间空地儿很小。住户都是原先附近平房里的居民,多聊几句都能搭挂上些关系,哪条巷子的几号院的,谁家的老邻居,澡堂旁边的哪户人家,原来住在文明巷里的名人,喜欢扮女装的“楚留香”,也搬到回迁房小区来住,终于满足有些人对他的好奇心。
八号楼与七号楼中间有个自行车棚,负责看管车棚的老贾四十多岁。多年前,他从后山带着媳妇来包头谋生,老贾很会做人,在当地混得人头很熟,拖关系拿下这个即不辛苦又挣钱的好活儿。至少他觉得一点不辛苦,比到外面打杂工或者种田是轻闲多了。他总跟人说,他的媳妇自从嫁给他就很辛苦,在老家啥活也干,现在进了城,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媳妇永远享清福。
老贾言出必行,果真把媳妇惯成小公主。他的“小公主”每天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车棚前的简易小屋里看电视、磕瓜子、打毛衣,老贾则承担下所有的家务,做好饭端给媳妇吃,吃过饭抢着去刷锅。媳妇过上公主的幸福生活后,整日美滋滋的,逢谁都笑呵呵,唯一的尴尬是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老贾一直跟人说媳妇姓gong,人们问:“弓箭的弓?”“工人的工?”“龚老师那个龚?”“宫殿的宫?”“巩俐地巩?”任凭谁来核对他都说不是,中学退休的语文老师也猜不出来到底是哪个字。一日,街道统计人口,老贾媳妇拿出户口本被大伙儿看到,上面清晰地印着三个字铅字:翁彩凤。
刚回来第三天,郝峰就来串门,他在银行碰见雯英告诉他的。张平平打开门看是他,有点意外。“唉,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鼻子真灵啊,闻着味儿了?”郝峰没理说话不着调的老邻居,他跟张平平父母都打过招呼,张平平父母也都问候涂阿姨跟郝木匠的近况。张平平拉着郝峰各个房间转起来:“来,看看我们的楼房,咋样,羡慕不?赶紧攒钱买!”一套两室的回迁房,她也不知道显摆啥,她就是习惯这么跟老朋友说话。“我哪能买得起,我们这种人有地方住就不错啦。你是有大发展的人,将来肯定比我们过得好,哪能比得上。”老劈柴高考也没考好,补习了两年,考上本地的轻工专业学校。
张平平感觉几次高考,郝峰的自信好像很受打击,没以前那样好玩了。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六)
久未在张家露面的孟繁英,张平平姐弟都快把她忘啦。张全胜却忽然给张平平和妹妹安排一个任务,打发她俩去伊木市一趟,去参加孟繁英的女儿晓玲的婚礼。
这样喜庆热闹的活动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怎么自己不去呢?张平平跟张和和两姐妹感觉很蹊跷,还是听从他的安排,俩人想刚好可以去外地逛逛。姐妹俩把张全胜给她们的五百块礼钱揣到内衣里,身边只带着几十块乘车的钱,坐了两个小时的城际小巴来到伊木市。
到现场姐妹俩才发现,原来张全胜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孟繁英的朋友特别多,她的人际关系经营得真不错。外地赶来参加婚礼的全被安置在一家小宾馆,孟繁英很忙,根本没有时间亲自“接见”张平平姐妹,谁都不认识的她俩,傻呆呆地坐在宾馆床上等着被安排。
婚礼很隆重,孟繁英和王惟仁夫妇满面春风,张平平猜测这春风的来缘,一半是对女儿婆家的满意,一半是自己事业有成的欣喜。听到场的宾客说,孟繁英这两年搞“仙妮芙德”搞得很厉害,已经是高端经理,到场的不少人就是同她一起作产品的人,小卖部和加工厂的生意王惟仁还在做着。女儿王晓玲在她一手操办下,嫁给伊木市防暴大队的刘文喜。刘文喜父母是东北人,市物资局退休干部,在伊木市有些人脉,否则没有关系很难进防暴大队。
没想到,婚礼中途,有人现场表演一场闹剧。迎新郎的奥迪车队马上要进酒店时,大家发现路中间竟然四仰八叉地躺着个人,有人立即认出,那是孟繁英同父异母的弟弟孟繁平。四十多岁的孟繁平,把他的大肉肚子横在路中,远看像座隆起的小土丘。任凭来解围的人怎样拉、拽、哄、劝,他都不理睬,闭起双眼使劲甩胳膊蹬腿,孟繁英羞得转身跑回酒店。姐夫王惟仁和侄子王晓赟软得硬得都一起用上,折腾将近半个多小时才把他弄走,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人越围越多,婚车司机也没遇见过这情景,忍不住地偷笑。此时,已经超过中午十二点,当地人有讲究,头婚的婚车一定要十二点之前到场,超过就是不吉利。
“他弟弟想干甚了?看把孟繁英给气的。”张平平问妹妹。她好久没有见过孟繁平,不知道他家发生啥情况。姐弟俩关系一直不太好,以前倒也听说过。
“好像是因为她妈那间房产的事情,还有养老甚的,孟繁平嫌她给的钱少,载估计是想跟她多要点了哇,别的事我也不知道。孟繁英人家从来也不说自己家的事儿。”
“老人能用多少钱,她还差那点钱了?”
“谁知道了,反对她弟媳妇也从来不说她好。”
没想到,她们家也有这丢人现眼的糟心事儿。
孟繁英的调节能力真强,很快就又进入婚礼的喜庆状态,像是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婚宴的酒店是五星级的,大厅里早已坐满宾客,如今婚礼的仪式越来越西式,不再像从前那样锣鼓家伙一通闹腾,主角王晓玲和刘文喜都带着亢奋又紧张的神情。张平平和妹妹被安排在靠墙那桌,桌上的人她们都不认识,大家只顾低头吃饭。穿着艳丽旗袍的孟繁英笑盈盈地迎来送往,她身材发福厉害,把旗袍撑出好多折叠,人却忘情地沉浸在觥筹交错中,忙得忘乎所以。直到婚礼结束,往来张家十多年的孟姨,被杨二姊照顾过很长时间的这位孟氏后人,也没过来跟张平平姐妹打个招呼——她们俩似乎就不应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