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七)
张平平眼里,瑜明的学习能力比很强,他很快就能把一个问题理清晰,也能明白她的心思。平平有时候忍不住欢喜地想,如果让逄丽也认识认识瑜明,是不是很美好的事情?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话,话题一定更多更有趣。随之她又感到一丝不安,万一他们俩好上呢,还是自己单独享受吧,这还是自己头回对逄丽产生嫉妒心。
同样的青春,有同样的焦灼。瑜明也是个有想法的人,不想虚度时光,他与平平一样,对自己从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上进好学,却没有季鹏那样的不解风情,平平觉得他各方面都刚刚好,越想越美。瑜明说:“与其有重新排列星星的梦想,不如重新整理我们眼下的问题。”
徐瑜明和张平平参加过一次高校聚会,认识几位重点大学的学生,他们有人已经撰写出很有深度的论文,在重点期刊上发表,明显的优越感,丰富的知识量,精辟的见解都让他们受到刺激,同龄人的差距显得赤裸裸。“我们自身也不差,问题出现在哪里,真得要多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我们每天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有多少意义,可总是说到意义,意义,它到底在哪里?”“我不知道,努着力看看,说没有用。”一个月后,俩人在图书馆完成初次合作结果,题目定为《内蒙古教育现状浅思及改革建议》的五千字论文,照着杂志上的地址邮寄出去。
好几本杂志都把文章给退回来。突然有一天,瑜明开心地拿着封信给张平平看。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好事情。张平平打开一看,是核心期刊《教育学家》录用文章的通知,通知上写道:
张平平、徐瑜明二同学,你们好:
来稿收讫。经编辑部研究审阅,认为你们所撰论文《内蒙古教育现状浅思及改革建议》,立意深刻,论据充实,分析入理,证明严谨,具一定学术参考价值。兹决定收录于我社8月期杂志中,并附上稿费300元。
天哪,三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想不到发文章还能给钱,要是能每个月发几篇的话,那咱们就发财啦!”平平很兴奋。三百块真不少!上月隔壁宿舍的一位妈妈来学校,把每个宿舍的家庭情况都摸了个底,得知她女儿每顿饭吃三块钱的标准算是高消费,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同学,便带着十分的满意回去。
收到稿费,意外激发平平的斗志,她跟瑜明决定继续写。按着原来的思路,他们又连着发出两篇有关当下青年人思想状态和受教育情况的论文,把自己学校的几个真实案例放在文章里,这两篇期刊也都被刊登发表。连着拿到几次稿费后,张平平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发文章收稿费的消息传得特别快,张平平成为校园明星,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了她,包括外系的人。有不少人来找张平平请教写文章的门道,男的多女的少,不管男女,张平平一概开心接纳,她又发现自己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徐瑜明有些纳闷:“明明是咱俩一起搞的,大家怎么都关注你呢?”
班主任见到她裂开歪着的嘴巴,酸溜溜地一番祝贺。平平听人说,论文一般要加导师的名字,那笑容里面的酸表情是嫌弃没加上她吗?同学们特别是男生把她吹得很神,再不说她这人多么怪异,她的个性被解释成因为有才华而与众不同,还反复描绘她在图书馆、自习室用功的场景,好像他们经常碰到她一样。
没多久,她感觉班主任的态度又起了微妙变化,酸里面带着些辣。这天,她趴在铺位上听随身听,楼下有人通过传声机喊她,她以为是瑜明,下去一看是班长沈同。沈同一脸严肃地告诉她,系主任找她,现在就去。张平平莫名其妙地跟随着班长,一路心里盘算着,大概是论文的事情吧,他是不是想特别表扬自己吗?她猜对一半儿,确实是因为文章而找她。
系主任是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平平跟他没有过接触,但最近听闻同学中的小道消息,系里一个女生正住在他家,说是准备跟他儿子相亲。走进办公室一看,系办的王秘书也在,系主任并不认识张平平。
他坐在正中间的桌子后面,身形宽厚高大,两只胳膊铺开占据整张桌面。一看见她便趾高气扬地质问:“你叫张平平?论文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为什么发表之前不让我们审查一下?至少请我们提提意见哪!”他不多的几绺头发从左耳朵梳到右耳朵,上唇的肉突出来,裹住下唇,上下闭合错位,说话时嘴一吐鲁一吐鲁地。王秘书是位三十出头的已婚女人,她又在美发店把脑顶的头发吹得有一尺多高,后脑勺的头发用发胶喷得像刷过漆的牛皮纸,支楞着端坐在一旁。她穿着一身艳红的西装套裙,系里下午要开建系五周年大会,张平平看着她,立刻想到婚宴上的二舅妈,神思不觉有些游离。
“我问你呢!说话啊!”
“啊,高主任,我不知道该给谁看,没有老师跟我们说过写论文的事情,我是试着投稿的,没想到被录用。”
“那你也不能乱写呀?”他的不高兴,丝毫没有遮掩。
“我,写什么乱写的了?”
“我们系里,确实没人在核心期刊上发过论文,尤其《教育学家》这种核心期刊,别说学生,老师也没有发表过呢。你写论文是好事,可你倒好,把学校当反面例子写进论文,你考虑过系里面吗?考虑过学校的脸面吗?你得想办法补救!”他越说越激动,手不停地推脸上的大粗框眼镜,又不时扶起震下来的头发,比张平平看着忙乱。张平平原地没动,脑子却在想,那个女同学去这个男人家里住着干吗?相亲干吗要住家里呢?怎样住呢,跟谁一个屋?
“财经系刚成立不长时间,正在筹备本科学位的点,刚把材料上报出去,还要继续引进教师,哎,你倒好,锦上添花不行,把系里面批判的啥也不是,老底也揭光了!我们的辛苦和努力都白费了!你可是出名了,全校都认识你了!上午校长还问我咋回事,别的系从来没有过,嘿,就你们这系出这种洋相!”
“高老师,我正好想跟您说说,你不觉得咱们系里确实有好多问题,需要改变吗?”
“嗨,你这位女同学,咋这么拧呢?主任的意思你听不明白吗?”牛皮纸脑袋的王秘书看不下去,也加入进来。
班主任不知道啥时摸悄悄摸进系办,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大眼白露在外面,死死地盯着张平平,嘴唇歪向一边,一言不发。她是害怕张平平给自己惹事儿,特意来监听的。
“你现在啊,马上,想办法把论文撤回来!”
印发出去的文章如何能撤回来,张平平没这个本事。她得罪了系领导,学生中又传开新的评价:“张平平真有个性,连系主任也敢顶撞,听说那天在系办把主任气得够呛。”“太有个性不好,最起码还是要尊重老师的……”“这种人要么将来挺牛的,要么就啥也不是。”“她是有点飘了吧……”
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八)
这些日子过得,真有些焦头烂额。张平平想去外语系听德语课,打听到学校给少数民族学生开的零起点德语班,她混进去听了几次。白白净净的漂亮女老师一点名发现名册上没有这个女生,就要请她离开教室,不允许听课,好说歹说,女老师答应暂且先不管她,但不许考试也不可以提问。德语课每周二、五晚在实验楼上,有回赶上食堂吃饭排队太长,平平匆匆吃下份二毛钱的焖面就往实验楼跑,跑到教室门口已经上课。她不好意思地轻声敲门,嘴唇红嫩皮肤白得发光的女老师正在说话,声音甜美响亮,她扭回头透过小窗斜了平平一眼,又继续讲课。
张平平的傲劲儿上来,不让我进是吧,那我就站着。
她门外站立整整一节课。下课以后,逆着出来的同学往教室里走。漂亮女老师看她这么硬杠,气不打一处来,跑到她座位上把她刚放下的书本抓起来,一甩手抛到窗外,所有人都楞在原地不动,几秒钟后,大家听见外面“哗啦”一片碎响。
两天后,系里又派沈同叫她,她的行为被德语老师告到系里面。高主任一看,又是这个张平平,厌恶地把她这个麻烦玩意儿踢给班主任。班主任是积极要求进步的人,她从农村考到城里,又留在学校当老师,也经历过一番辛苦拼搏。一而再地给她添麻烦,班主任都有点怕她,她不能再让这个不受管教的学生抹煞她半生的努力。于是,班主任派沈同通知张平平,不许再去外系上课!沈同忠心耿耿地带着圣旨,义正言辞地向平平宣布了班主任的决定,沈同向来不打折扣地执行老师的指令,他表现优秀,第一个从预备党员转为正式党员。他那正义的神态表明,任何违拗老师的行为,在他的眼里都是需要批判和否定。
论文的影响还在,张平平又出了新状况,这点风吹草动立刻被渲染开来,同学们也开始觉得这个张平平真是不安分,她平时想法就总跟别人不一样,真是个怪人!听说男朋友是建筑系的,估计跟她也是一路人!跟平平要好的乌兰劝解她:“你这个人,竟然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这样将来肯定要吃亏的。”张平平的脑子也混乱了,她不清楚是怎么让这么多人不满意的,心烦意乱理不清个中道理,又引出她的傲劲儿,既然没道理,那也就顾不得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批评指责,爱谁谁!我有我的生活,我们已经安排好未来,跟徐瑜明结婚以后,就继续我们俩都喜爱的事情,或者继续上学或者做自由学者,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就让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想到这些,她更加心无旁骛。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一)
风口浪尖的生活中,也有百无聊赖的时候,越来越不爱跟别人凑堆的张平平,期盼着收到些意外来信,不管是谁的。这天刚打开到宿舍门,蓝白格子的床单上招摇地横躺着一个白色信封,拿起封皮一看,工整地写着:内蒙古黄河工学院女生楼324室张平平收,信封上印着红色的一行字:长江大学。逄丽的信!张平平开心地把信瓤取出来看,旁边的乌兰一把拿起信皮说:“这又是你哪个朋友啊?长江大学,重点大学啊!是追求你的?”
平平得意地说:“这个啊,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男的。也是我的偶像。”
平平:
你最近忙什么呢?
我来无锡两年,慢慢才习惯这的生活。我想念咱们的家乡,也想你。也真奇怪,家乡没有无锡这么繁华,可就是走得越远越想那的一切。争取过年的时候回去,一起大吃烧麦,大烩菜,拌莜面,还有羊肉啊。
你要是有空就过来找我玩,我给你报销路费。
平平,我要努力在这个地方站稳脚根。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不想写在信里面,要是能见你就好了。
丽
“哼,这写信的水准,说一堆废话。”张平平每次收到她的信,心里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其实到不一定渴望信里能有什么特别的内容。
后来又收到逄丽的信,这次她写了很多以前没说过的话。
平平,
......自从我来外地以后,越来越压力大,我跟别人不一样,从小家庭支离破碎,父母又是特别个性的人,他们每个人的未来都没办法预测,我必须要做好准备照顾他们。小时候,我有很多时间都是守着冰冷的房屋,带着逄博等着他们谁能回来。冬天的时候,我们不敢生火,怕被烟熏坏,家里总是像冰窖一样,我的心也像结了冰。你在的那些时候,我感觉家里很变得很暖和,特别想让你每天都在,晚上也别走。
......
我父亲搞得那些事情,迟早会出事的,他们总是让我不省心。像别人的爸妈一起好好过多好,领些退休金,一起出去旅游,打麻将,跳舞什么的都可以。他们俩天生就不安分,这样折腾下去,肯定是会出问题的,哪有那么容易来的钱,利润过高的事情风险就是极大的,我说也没有用,不知道他们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如果替子女想一想,就不会这样。
……
刚来的时候,我申请入党,学校做家庭背景调查,查到到我父亲的事情……入党的事情暂时不会有结果。
我来这边以后,知心的朋友几乎没有,可能是距离和成长背景不同,大家都很有想法,平时各自忙碌着,不太时间花在人际交往上面,关系过得去就可以。越来越想你们。
……
你跟郝峰联系多吗?替我问他好,我很久没跟他联系,他喜欢联系你。
读到逄丽罕见地向平平展示自己的忧愁,平平有点激动,以前逄丽确实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能有些话用文字更容易说出来,她马上写了回信。
丽丽,
收到你的信好开心。我最近生活乱七八糟的,心情正不好。
……
父母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够做的事情,每家都一样,各有各的苦恼,不能比较,我奶奶以前就老说:人比人,气死人。
你现在多好呀,大好前途在眼前,将来肯定有办法解决你担心的一切问题,我是一直相信你的,你比我聪明,比我刻苦,我要是有你一半努力,就不会绕这么多弯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家也一样。我拿我父亲也没办法,现在我俩说上几句话就得吵,我搞不清他的骄傲是哪来的?大概是我母亲过于温顺勤快,把他培养成这样的,我认为。可是,又能如何,他们的行为态度不是我们缔造的,是好几十年的积累,再看看周围的人,不也是一样,有些人年纪一大把,仍旧是不明白事理……所以,改变他们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自己改变更不可能,要改早改了,还用等到现在?我们只能向前看,也许时间会带给我们惊喜。
你想太多也没有用。
大学同学没有那么容易亲近,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彼此客客气气就可以,特别谈得来的就多来往,毕竟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考虑,不像小时候那么单纯。
……
我也想念你,盼见面。
两人一封又一封地交流出热情来,把以往没有说过的话和新近的思考全都倾倒出来,对彼此的了解又深刻好多,她看到逄丽的思想的变化。从那个玩蚂蚁的小姑娘起,她就在发生变化,或许将来还会有变化,从对方的身上也能看到自己在变化,发现自己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张平平又有种感悟,一个人真正拥有满意的交流对象时,并不介意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人首先需要的是愉快的交流,不是异性。那她跟瑜明属于什么呢?
逄丽信上还提过,有几个老家的同学和朋友去找过她。有些男生明显是在试探她的意思,看她没反应,竟然就再不联系。另外,逄丽提到件奇怪的事情。她曾收到张平平学校寄来的一封信,署名是张平平的朋友,查问张平平家里的情况和上学时的情况,她本来想把那封信给张平平寄回来的,又想可能是无聊的恶作剧,不值得当回事,就扔掉了。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三)
大三的一段时间,徐瑜明变得有点忙,平平好多次去找他都不在,宿舍里的人也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好像是有人找他,都以为是张平平。宿舍里的弟兄们还逗张平平:“你们小夫妻不是形影不离吗?”
这一日,难得他主动来找张平平,俩人闲扯着溜达到校园最西南的角落,这有几幢陈旧的实验室和教学实践车间,是倒闭的小工厂被合并到学校里,平时没什么人过来,十分清静,但是没什么地方可以坐。俩人继续走一会儿,爬到一栋三层楼的外挂铁楼梯上坐着。
平平感觉到徐瑜明跟她说话有点心不在焉,不过,她没计较,仍毫不遮掩地对这个男人倾倒着自己的想法。她从高处眺望着远方说:“我将来必须得有钱,只有我能解决家里的问题,这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标和压力。”张平平喋喋不休的把对家庭的反思,对眼前境遇的分析,未来的规划讲给跟前的这位听众。甚至追溯到六十多年前的那场家族迁徙,以及一个大家族几十年的变故,一说就是几个小时。她可真能说啊,自己也意识到了,可看着徐瑜明并不反对,就继续喋喋不休。
瑜明一向喜欢她的直截了当,从她的直接中,他能获得自己需要的内容,放在心中细细品味。张平平一口气设想出未来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事情,还幻想出他们二人组成的家庭和子女,要几个孩子最好。越讲越兴奋,一股越来越暖的融融热流从脚底延伸到少女张平平的全身。“你说,人生是什么呢?到底应该先有爱情还是先有事业呢?我二舅跟我说,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自我认知,但他的一生都没实现满意的自我。我们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我们应该比他们那代人成功吧?我觉得是!”她夸夸而谈的样子,还真像年轻时的蔡珖玉。
最后,她停顿一下,满脸幸福地笑着对瑜明说:“咱们毕业就结婚吧!”
瑜明面无表情,把头往下低。
“怎么,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不期待吗?”
瑜明变得张口结舌地,只轻轻喊出两声:
“平平,呃,平平......”
“也不着急马上就结婚,等等也行!”她笑瑜明真老实,被自己吓到。
从徐瑜明欲言又止的支吾中,张平平看出些异样,他好像也在等着她发现。
“你的,意思是?压根就没想过结婚的事儿是吗?”她声音忽然升高一个调,情绪也变激动,徐瑜明很了解她,知道她马上要爆发。
出乎瑜明意料的是,张平平竟然压制住自己,把冲动咽了下去。
俩人就这么静止着,像刚刚被塑好的一对石人儿,偏僻的校园角落同样安静的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太阳在头顶“滋滋”燃烧着,烤的皮肤发烫。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应该有话说吧。说啊!”
被她一震,徐瑜明不得不开口了,他怕她的声音再大会传到远处。
“咱俩结婚......压力会很大.....咱们学校前几届毕业的人,工作后也就挣五六百块,我的家里还行,但是也帮不上我太多,最多能拿出十万块帮我们买个小房子。你家里可能负担要大一些,两人加起来一千块钱,咱们照顾不了别人.......我父母的意思是……”他终于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张平平的心一点点颤抖起来,带着身体也在抖动,淌不出泪水,徐瑜明嘴里的“房子、负担”她压根没想过,更没想到,他是这样考虑他们的未来的。
“你真是个细致的人!”张平平大力踩着铁楼梯的踏步下去,头也不回地走掉,把徐瑜明一个人留在大日头下。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四)
徐瑜明再没联系她,两人有半个月没再见面。这些日子里,张平平思来想去,一时还是难以放下瑜明,就这样分开心有不甘,便压着骄傲又去找他。徐瑜明没有了往日的温度,仿佛与她隔着几个世界,他越来越不肯多吐露话语,避免有多余的话头被她接起来。看来,他是铁了心的。张平平感觉出他忽然的冷漠,似乎要告诉她,他们从来就不曾亲近过。她的心忽然之间被挖空,空荡荡的真难受,她甚至想把季鹏先放进去。感情这东西,它是怎么了,明明存在却摸不透抓不住。
张平平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看到人群议论纷纷地,快速地向一个方向集中,正想去探听情况,迎面碰上去系里办事的贾晓琳,她住在隔壁宿舍。
贾晓琳现在是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这些天,她在积极配合学校抓不文明现象,昨天晚上他们打着手电筒在小树林中抓人,成果很不错,她正拿着冲洗好的照片疾走着到系里汇报。她用传递重大新闻的神色指着平平的胸口说:
“你们宿舍的任虹,在教学楼上吊了!”
“天呐,我没听错吧?”张平平心里一惊。
“你听谁说的,怎么确定是她?”
“是她,外语系里领导已经到现场了。”
张平平神情木然地停在原地没动,说完,贾晓琳急匆匆地走了。张平平独自呆在那半天,一时忘记自己刚才要去哪。
这时,校园广播的前奏响起,张平平以为要播报这起事件,灰铁皮喇叭里却响起轻快悠扬的音乐。被学生会主席追求很久的女主播,轻柔地启动她深情甜美的嗓子,念出昨天准备好的广播文稿,还特别朗读一篇大四学生撰写的生活散文,关于青春和快乐的。
暮色渐渐降下,夏初傍晚的操场人声鼎沸,球场上进球的叫喊声,围观人群的欢笑声,各种皮球的拍打声,跳跃声,撞击声,姑娘们为吸引男生发出的大声嬉闹和尖笑声……一切热闹依旧,似乎只有她张平平的时间停摆。张平平心中不禁生起一股瑟瑟地寒冷,就在这所校园里,一个跟他们一样的女孩刚刚放弃生命,大家怎么这么快就忘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呢?同时,她又感到恐惧,如果大家都对任虹的死好奇,会不会查问到我们的身上来?张平平确实想得太多了,任虹好像是片轻薄的树叶,没人在乎她是否飘落,可张平平仿佛看见,她就是在同龄人的包围下自杀的,她悬在那高高的楼顶荡来荡去,大家若无其事地对着她的身体指指点点。
任虹挂在顶楼,她是被整修房顶的工人师傅发现的。闲置的顶楼平时根本没人上去,她已经挂在那里好几天,脚尖真愣愣地朝着地面,像是要冲天而上,身体微微散出难闻的味道。
任虹离开张平平的宿舍以后,又被安排进另外一间宿舍。张平平宿舍的人已经有点忘记她了,听闻她的意外后,又让大家重新想起她。此刻,所有人对她的厌恶情绪随着她一起消失不见,乌兰和张惠文还一起掉下几滴难过的眼泪,但几天后,人们就又不记得她了。
刚接受与瑜明分开的现实,又听到任虹的意外离开,使平平的心绪凌乱不堪。她好想跑到瑜明的怀里哭一哭,他一定有能平复她情绪的办法,而她自己不知道怎么理顺自己。但是,他已经残酷地关起一道门,不允许自己再进入。几天的功夫,张平平变得身形削瘦,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终于,骄傲和坚强为她撑起筋骨。
接下来的日子,只剩下形单影只的游荡,她不仅仅在想着感情,也在想着责任和前途,也在想着人生,特别是它的意义。它形容不定,却要你去为它找意义,它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何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遍?从窟野河,从准格尔,从托克托,从黄河……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五)
二年级张平平学德语期间,遇上四个外国学生来校做交流。他们真诚地恳求与平平以及她的同学们做朋友,帮助他们适应新环境。出于新奇和热情,张平平带他们参加不少本校学生的活动,还去过几次舞会,介绍自己的室友给他们认识。王雅丽显得特别兴奋,她又拿出待人过度诚恳的那套,忙前忙后地为他们服务。
一年以后,外国学生的汉语已经说得很溜,实在是让人惊讶,偶尔还会用方言讲粗话。张平平好久没再见他们,一天,偶然经过外教楼时,她惊讶地看见,法国学生托马斯骑着粗轮胎的山地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笑盈盈的王雅丽,双手紧抓着托马斯健壮的腰身,旁边还跟着另外三个人,穿得活力四射,手里拿着网球拍。王雅丽经过时正好与张平平目光碰撞,她瞬间一脸的窘态,迅速把头扭向另一边。
临近毕业,宿舍里的六个人,有一半如愿找到男友,搬出了宿舍。
昨晚,男生宿舍打来电话,说邢春飞召集大家在男生宿舍聚个餐,时间定在第二天中午。快到中午时,平平先返回宿舍一趟,乌兰和徐卉正坐在下铺聊天。现在,只有她们三个常住在宿舍里。乌兰问平平:
“你知道美丽跟刘建宇分手了吗?不知道?”
“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美丽突然回来一次,我们还说好稀罕呀,大美人,是不是想我们,要请我们吃对夹?也不理我们,那天就感觉她不对劲。”她看张平平表情就知她不知道。
“眼睛肿得通红,估计是哭得。”徐卉插话进来。
“为啥呀?温柔贤惠又美丽的美丽,难道会被甩?”张平平心不在焉地。
“你没注意校门口那的通报啊,刘建宇看黄色录像被派出所抓了!”
“可能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刘建宇压根就把美丽当保姆用,俩人后来挺能吵架的。”乌兰主讲,徐卉帮乌兰补充。
“美丽自己从来不说。我听刘建宇他们宿舍的人说,好像刘建宇又找了个女朋友。”
“你怎么认识他们宿舍的人?”乌兰被平平问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跟美丽去刘建宇宿舍那么多趟,成功把自己嫁了呗。”徐卉跟她在宿舍时间最长,她掌握的情况最多。
“不是去男生宿舍聚餐吗,快走吧,别磨嘴皮子啦。”张平平催促着她们两个人往男生楼走去。
邢春飞这几年一直向系里积极表现自己,寒假不回家,帮系主任家里大扫除,跟班主任走得也近,跟同学们来往倒不频繁,今天他请客真是有点反常。眼看要毕业,大家都在各自奔忙,很难遇上,今天来了不少。他早早地把宿舍里的桌子拼成长条,横在床铺中间的过道,人都挤在床铺上坐。男生早就到齐,一下看到这么多女生,他们很兴奋。桌上摆着零食和小电锅,煮着方便面,备着涮羊肉的材料。王雅丽在男生宿舍格外活跃,什么东西放哪她最熟悉,毕竟她是这里的常客,跟男生混得像兄弟一样。平平也好久没见她,心中对这个勤奋的女人有点好奇,不知她最近又在忙什么?好久没有季鹏的消息,难不成她跟季鹏在一起?雅丽冲平平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再没跟她说别的话。
许美丽进来后,男生们有点不自在,看样子刘建宇的事情是真的,男生间的新闻传得应该更快。许美丽与刘建宇认识不久,就跟他在校外租房住,假期刘建宇不愿意回家,美丽便留下来整天陪着他,给他洗衣做饭。他们的关系,连班主任都知道,美丽还带着刘建宇给班主任拜过年。现在变成这个状况,让美丽感到很没有面子。
羊肉涮到一半的时候,憨厚地杨旭终于忍不住:“美丽,分开其实是好事儿。以前我们也不好意思告诉你,那人一直就那样,他早就跟别人好上了。”几句话又把美丽眼睛说红,眼看要哭出来,大家赶紧七嘴八舌的安慰。“你是我们班的人,我们为你好,没人笑你,反倒替你高兴。”王雅丽假惺惺地哄着美丽,平平突然想到,她那么能往男生宿舍跑,肯定早就知道刘建宇的为人。
这个话题就此掀过,一堆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班里的好多秘密又被揭露出来,彼此又获得好多新消息。据说跟系主任儿子相亲的那女孩,人家没看上她,她又从系主任家里搬出来。听着听着,美丽觉得自己的事情也没那么丢人了。邢春飞既然召集大家聚会,一定是有事情说。果然,吃到一半他站起来,先深深地鞠一躬,起身后说:“各位兄弟姐妹,我确实是有事情拜托大家。马上要选班长……嗯,我就直说吧,麻烦大家都投我的票,我那个,必须得当上班长,这样入党就能加快,家里给我找的国企,党员优先录用,我现在才是个积极分子,得先当上班干部,才能入党。”现任班长沈同也被他请来。大家有些发懵,但现任班长显然跟邢春飞沟通过,他非常认真又客气地补充:“这次选举的时候,大家别选我,把票投给邢春飞。我这先给他拉个票!”
既然现任班长都没意见,那大家何乐不为呢。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六)
班里的同学都以为王雅丽在跟托马斯谈朋友,两人经常一起进出,举止很亲热。没想到,托马斯只呆了一年就返回德国,他与学校签订的交流期限到期,再也不会回来。托马斯回国后,王雅丽哪也没有去,独自沉寂好些日子,经过冷静思考,她决定把手上的网收一收。王雅丽毕竟是王雅丽,这几年她一直没有放弃广泛交友。
她开始集中跟几个人交往。一个是建筑系的高个子男生,这是她跑了好多趟篮球场去看打球结识的,样貌不错,是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另一人是机械系的,家里做皮革生意,经济宽裕,又是城里人。还有两个排在这两个后面,各方面的条件差一些,雅丽往他们宿舍楼跑得相对少一些。
别人的眼中,王雅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其实,她心里已经很着急。
她是农村来的,他们的村子特别偏远。据她说,来上学的那年,家里还没通上电,每家使用的是小型风力发电机,大功率的电器根本带不动,只能带些小电器。她每次回家都要先坐十多个小时火车,再换坐十几个小时汽车才能到地方。她还讲过每次回家长途跋涉的不易,由于乘坐汽车的时间长,一般都让乘客半道上就地解决小便,汽车做遮挡,男人站一边,女人蹲别一边,还要防着司机偷看。这些尴尬的经历,城里的孩子都没经历过。还有件事情,是她十分敏感介意的,母亲智力上有问题,年轻时被拐到河南,嫁给丧偶多年的父亲。因而,关于母亲的话题,她向来避而不提。
这几年高校学生实行双向选择,财经系的毕业生不管分配,只能自主择业,只有个别系的专业才分配单位。大家都得出去找工作,别人大不了回家呆着慢慢找,可她不行,她决不能回到刚刚通电的农村,现在回去的话,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村里没几个年轻人,剩下的都是岁数大的光棍男人,稍微像样的女孩都嫁到外面去了,最次也要嫁到县城里。她回去干啥?她必须得象别人一样留在城市,这是最起码的。
班里的女孩大都确定了男朋友,也确定了毕业后的去向。她也一直想交个理想的男朋友,可论外在条件,她没什么优势,男孩们还是喜欢乖巧漂亮的,比如许美丽那样的,候补的都排着队。美丽很快就又挑选出新男友,那人是呼盟的,经济条件也很好。要么就是亲戚朋友介绍的,她哪有什么像样的亲戚朋友。班里有个女孩不知哪来的神通,竟然找上市物资局长的儿子。连跟着王雅丽混的徐卉,也和一个篮球队员处得正热乎,那还是她带她认识的呢,想到这些,她越发心急火燎起来。
“家里做生意的赵瑄条件是不错,可这家伙看着木头似的,其实精得很,吃下我多少瓶酱,也没有什么反应,我给多少他就吃多少倒是不亏,吃完也没什么话,我不去也不来找我,当我是个啥!体育部的石爱民是城里的,父母是公务员,可能没有赵瑄家有钱,但也不会太差,能买得起电脑的人一个班也就几个,有可能帮我安排好工作,石爱民也没赵瑄那么精…….”王雅丽手里抓着织到一多半的羊毛手套,还没想好这副要给谁,她边织边琢磨自己的方向……这几年手套、围巾织过多少副,自己也记不清,却把正反针、拧麻花、蜂窝针、羊骨针这些个花样练得个精熟。
“去石爱民那!”王雅丽身上有许美丽没有的果决。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七)
学生喝酒被查到是要挨处分的。但王雅丽计划中必须得有酒,她提前选好离学校比较远的一家“酱骨头焖面馆”,去那的人大都不认识他俩。重要的是,附近有家招待所,王雅丽也都观察好。今天,是决定她大事的日子。
王雅丽又端出一副笑盈盈地面孔去找石爱民,她拍一把爱民说:“哥们,兄弟今天请你吃饭,有家小饭店的焖面特别好吃,早就想着带你过去尝一尝的,赶紧地吧,收拾收拾。”她在石爱民面前自诩兄弟,石爱民也把这个热情爽朗的女孩当弟弟,不好拒绝的弟。她热情开朗,很好相处,有什么好吃的用的都给他拿来,还“哥哥,哥哥”地叫声不绝口。王雅丽的外貌确实不容易让男生对她产生想法,她在他们的面前也很少表现出女性姿态。
大方豪爽的王雅丽一口气点好菜,热情地给“哥哥”倒酒,夹菜,自己几乎不怎么吃喝。这份殷勤把“哥哥”搞得手足无措,这酱骨头也真的是香。吃喝到最后,酒劲儿上来了,石爱民从脸红到胳膊,双眼犯迷糊,王雅丽说:“这样回学校这太危险,一下就给看出来了,我扶你先去附近的招待所睡会儿吧。”不知怎地,石爱民答应了她。
王雅丽搀着石爱民晃悠着走进招待所。登记的男人翻着厚眼皮看了他俩好几眼,要出王雅丽的身份证,语气像公安审讯嫌疑人一样:“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是一起住吗?”真是明知故问,他就没打算有钱不挣,他也没有仔细地查看身份证,随手丢回来。一进门,他就看出他们俩是学生。
标准间里只有他和他的兄弟,石爱民斜在的小床上,身体越来越燥热难耐,嘴里直叫渴,他坐卧不宁,神志迷乱。此时,录像厅里白花花的画面,书里让他心跳加速的描写,宿舍里小八和女朋友不时波动的挂帘,那些压抑在脑底很久的情景都涌动出来,汇成一股向下的力量,而此时,兄弟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味道,勾着他……标准间的床太小了。
那天以后,石爱民肯定是后悔了,躲着不见王雅丽。雅丽可不能让这刚到手的鸭子跑掉,学校的每幢教学楼,图书馆,篮球场,哪都找不到他,她也快急疯了。
她急吼吼地冲石爱民宿舍里的人说:“你们看见我男朋友了吗?”
宿舍里的人揶揄她,发展得挺快呀,才几天就从兄弟变成女朋友。
她继续大张旗鼓地找男朋友,恨不得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俩的关系。
石爱民果然躲藏不住,主动来找王雅丽。
“你到处嚷嚷我是你男朋友,想干啥?”
“你不是吗?你不算男朋友吗?”
“我…….”
“你看不上我?”
“不是。”
“我一直喜欢你,爱民,是你自己傻乎乎的。”
“我是没想到会……”
“我有什么不好吗?我会织毛衣,会做好吃的,我肯定能好好地照顾你!”
“嗯,你是挺勤快的。”对于这点,石爱民流露出满意。
“我现在可开心了。这些天,天天都盼着看见你,你却躲着不见我,让我难受。爱民,咱们永远在一起吧,我要好好的爱你!像阳光一样温暖你!”
就这样,石爱民稀里糊涂地跟王雅丽好了。
两个月后,王雅丽跟他说自己怀孕了,毕业后马上就得结婚。
“几次就怀上了?”石爱民是从王雅丽开始了解女人的,她的身体和心理,对他而言都是新课题。他怕出问题,还特意请教宿舍里“经验丰富”的老大,老大补习三年才考到这,交过好几个女朋友。
“那你说咋办,你自己的小孩不要啊?我可不敢去打胎。”确实,自从正式好上以后,王雅丽对他的照顾更加殷勤。每天吃饭都不用去食堂,都是她帮他打好端到宿舍,连内裤袜子都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叠整齐。整个人都被她侍候的服服帖帖,实在没有理由疏远她。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八)
再有一个月就毕业,需要办理离校手续,张平平拿着她的材料去系里。系主任把头一扬,说:“张平平,你的毕业证,暂时不能给你!”那神态表明,他等说这句话等了很久。
“为什么?”张平平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出,这是记仇报复啊!系主任不紧不慢地说:“哎,你别问我,这是系里的决定!”然后他就直眉瞪眼地看着张平平,也不说别的。
“你不就是系里的领导吗?”
“噢,你还知道我是领导啊?”主任把大粗框换成无框镜片,整个人不似从前粗犷,上下嘴唇的错位却更惹人注意,讨人厌的样貌看得张平平更来气。
但这回,张平平一点应对的办法都想不出来,没想到他们来这么一手,真是太出乎意外。她转身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似乎并不太清楚毕业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轻描淡写地搪塞她:“平平啊,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刚知道系里的决定,只能服从啊。”
怎么办?怎么办?那架势怕是要我去求他,求他也不一定给,还丢掉颜面。
毕业聚餐时,班里的男生和女生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言行举止一反常态,看着他们这番模样,张平平倒觉得他们怪异起来。让她惊讶地是,平时看着文静寡言的几个女孩,在酒后也狂放起来。徐卉喝个半醉,跟张平平分析了班里的情感格局,听得她更加迷惑。这些年,她一直是这个集体的边缘人物,不知道别人在忙什么,别人也看不懂她这个性情古怪,跟谁都搞不好的叛逆女孩。徐卉向她描述,有几个人正陷在环形恋爱关系中,一时难舍难分,她爱他,他爱她,她爱他,他爱她……还有两三起简单的三角关系,理解起来相对容易,只是主角让平平很意外,贾晓琳竟然也裹在其中。离别之际,男孩女孩三们五成团,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一汪汪错综复杂的泪水中,大概也有对前途的迷茫和恐慌,里面还混着乌兰和张惠文,她俩又是咋地了……
张平平心里还憋着那口窝囊气,没有富余心情搞明白他们的爱恨,她也害怕自己的恐慌被那种气氛放大,没等聚会结束就走了。“就不信没毕业证能活不下去!”她心一横,没去参加毕业典礼,把来时的大箱子和没用的重东西全部扔掉,收拾起行囊先行返回家乡。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九)
江南的秀气与塞外的粗犷,形成地理和人文环境的巨大差异,对刚踏入这方土地的北方女孩而言,像是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高原上火辣刺眼的太阳仿佛从不来这里,这里的太阳是它另外一个脾性温和的兄弟,那高远浓重的云朵和深邃无垠的蓝天也不见了,云彩如薄纱般轻柔,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长江大学是所老牌学校,民国时期建成的国立重点院校,历史感厚重的校园对逄丽产生强烈的文化震撼。保留至今的民国风教学建筑,进出过殿堂级的大师,枝干苍老遒劲的百年古树,似乎还有学子的身影,蜿蜒的青砖路上,踩过许多知名足印……这里蕴含着多少历史和人文宝藏啊,它们在等待她的开发,初到外乡的她——异常兴奋。
刚来头几天,她就把校园仔仔细细逛个了遍。随处都能发现新鲜的事物,校园里花草树木的长相都很新鲜,太多她不认识的。校园里的老建筑都有典故,随便哪个不起眼的小楼、长亭、老井、古庙就能跟名人搭上关系,很多都是她头回听说,她因无知少见而产生一丝恐慌。
食堂的菜她都叫不上名字,原来中国有这么多种类的蔬菜,她指着茨菇问食堂阿姨“这炖大蒜好吃吗?”校门口的小吃也稀奇,“滋滋”冒着油香的萝卜丝饼、淡雅的云片糕、浓甜的桂花蜜藕,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藕,见到藕断丝连。南方性情温和的小姑娘们,偏偏喜欢吃路边摊卖的快要孵成鸡的“旺鸡蛋”,看着一口咬下去露出来的东西,瘆得她不敢多看第二眼。菜农们搁在箩筐里蠕动着的深红色龙虾,时常掉出来,在满地脚板间爬行,有的已经被踩扁,透明的肉挤出壳外面。满身疥癞丑陋的牛蛙被人挑中后,瞬间在商贩的手中褪成粉嫩的裸体。卖黄鳝的摊位有块小木板,上头倒钉着颗长钉子,手脚利落的阿姨“噗嗤”一下把黄鳝的头摁在钉子上,右手顺势剖开肚子,三五下便清理得干干净净,扔到塑料袋里时黄鳝还在蠕动。明明看着害怕,逄丽却脚不离地的看到最后。“小姑娘,你欢喜啥?优惠点。”脚踩长筒雨靴的阿姨向逄丽招呼,逄丽听得出她的意思,你不买,就别在这挡着我生意。
看着看着,她竟然有股冲动,想立即把见到的这么多新鲜事情告诉别人,可她又不知道跟谁说。母亲?她懒得跟母亲多讲,她知道她没兴趣听这些。跟南方的同学说?人家早就习以为常,反而会笑她少见多怪。最后逄丽还是把欣喜和激动都放回心底,让它们慢慢消化。
南方人的身形看起来比北方人纤细矮小,女孩都瘦小,她在这边显得更高。男孩的块头也小一些,样貌比北方男孩秀气白净,说话温和平缓,眉眼中总是带着些羞涩,倒有点像她那总是自觉理亏的父亲。
她在这里很孤单,学校在内蒙招生很少,难得见到内蒙人,更别提包头老乡。第一天从火车站出站时,听到过熟悉的乡音,是父女俩。跟他们一聊,果然是内蒙中部的,可惜不在一所学校,父亲替女儿拿着大包小包,女儿欢天喜地跑在他前面,俩人急切又兴奋地挤上公交车走了。
学校里江浙地区的学生占大多数,江浙省份本身也有些地区文化差异。当她介绍自己是内蒙人时,他们像是听到她从外星来的那么惊奇,还一定要追问她“那你会不会骑马?草原什么样?你们天天吃牛羊肉?”这样的追问每每让逄丽不可思议,不知从何解释。包头做为新中国一五计划的主要目标城市,居然很多大学生都不知道她,竟然认为包头是草场牧区,只有极个别人能搞清楚。他们的认知里,把内蒙古看得遥不可及,还有人居然把内蒙跟外蒙混为一谈。自此,逢丽就以是否了解自己的老家,来判断一个人的知识涉猎是否广泛,还真是个屡试不爽的技巧。
她的高考成绩在班上排倒数第三,本省内的录取分数线比内蒙高很多。好多人的成绩如果在内蒙的话,是可以上北大清华的。那些高考强人们入学后还在疯狂地学习,有的是奔着保送研究生去的,有的是想升到更好的大学里继续深造,学习的竞争依然还是那么激烈。她在这样卧虎藏龙的班级里,一点也没有优势,像被浸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老师们的履历也很漂亮。逄丽的班主任是位副教授,一位四十多岁的青年才俊,正在享受政府津贴。他在分子热能研究方面发表过很多的论文,国外期刊上也有几十篇。班主任只是挂个名,他日常事务很繁忙,科研项目做不过来,平时几乎是见不到他的,班主任这个职务他应该也没打算做得长久。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十)
逄丽走后不久,母亲和父亲正式办完离婚,弟弟跟着父亲。这是龚研华来电话亲口告诉她的,离婚后,她在单伯伯的协助下,已经辞掉老师的工作,调到包头日报社做起记者。逄丽听得出也想得到,她挺开心的样子。龚研华刚刚启动人生的新里程,逄丽还能说什么呢?父亲是个可怜人,命运对他不济。有时候她也会假设,如果父亲没有意外坐牢,他的性格跟母亲也一样合不来,可能他们这个家还是同样的结局,他们当初结合就是个错误的开始,她和弟弟是这个错误无法挽回的成果。逄元庆会给她写信,他的字还不错。收到父亲的来信时,她感到没有原来那样排斥他了,眼下的孤单让她更多地联想到父亲孤单与艰难。她特意算了算,自己今年十九岁,而父亲跟母亲结婚又入狱的那个时候,也不过二十出头,与自己同样的年龄、同样的迷茫和无知,同样会产生恐慌,想到这里,又放下许多对父亲的成见。姥姥说得对,毕竟,是咱们家的错。
龚研华在日报社当了一段时间记者后,又转去做业务。她凭着多年做老师练就的好口才,做得如鱼得水,能力越来越强,业务提成也多起来。单伯伯当上文化馆的馆长,两个人在业务上相互配合很多。龚研华想早点把他俩人的关系公开合法,可是单伯伯的老婆还是那个态度,她咒骂老单“老不正经的东西,想瞎了心啦,尽早出门让车碰死你们俩!”她就干脆跟老单光明正大地过起来。
逄丽在老家的时候,算是比较温柔内敛的女孩,相比更加温柔内敛的江浙女孩而言,逄丽就显得十分豪爽外放。逄丽的出现,让学校里的男生耳目一新,他们对漂亮又豪爽的女孩逄丽产生不可抗拒的好感,似乎每个人都不愿浪费跟逄丽相处的机会,或者刻意制造些特殊的相遇,她像新奇的土特产一样,特别地受关注。
确实,地域差异随着时间和生命的迭代可能会刻印到基因里,就像同一株植物在北方就长得硕大,在南方就纤小。在北方可能长成一颗树,在南方就被归纳到草类。逄丽小时候跟龚老师去草原,见到过上海知青遗留在草原上的后代,那男人已经三十多岁,竟然具备着蒙古族男人所有的体貌特征,头发粗硬浓密,扁平的脸庞,面颊宽大,厚厚的上眼睑下闪动着细小的褐色眼珠,完全看不出跟他的汉族父母有任何相象的地方,也完全不会说汉语,父母找到他的时候,他拒绝跟他们回上海。她对这事印象很深,环境竟然能改变人的相貌,何况性情。“或许,多年后,我也会变换模样。”逄丽想到自己。
尽管受到关注,但她依然孤独。逄丽认为,处理感情方面的事情,自己还是比较果断的,从不拖泥带水,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优点。当然,她也很明白,外表的爽朗和处事的果决无法填补内心的缺口,她自小就害怕孤独,可孤独如影随形,像幽灵一样围绕着她,她必须寻找些支撑来贴补这个缺口。更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如果她有一天意外消失,可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需要尽快交往一些朋友。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十一)
孙波,浙江嵊州人。父亲是美国电脑品牌的亚洲区代理,家庭条件非常不错。逄丽感觉到孙波对自己有意思,两个人相约看电影的路上,她就干脆地跟孙波说,她非常需要一个伴侣。直截了当,其实是最聪明的方式,孙波觉得,这个坦率的姑娘破解了自己的犹疑不决,还真是畅快。
听孙波说,他父母可能想让他出国,如果能跟他一起出国,对自己来说,也是很美好的未来,但逄丽没有计划那么久,两个人的恋爱像一年四季平淡自然地进行着。孙波是非常细腻温和的人,几乎不会发脾气,在女孩面前更像女孩,他不大在意面子上的事情。逄丽跟于大龙一起的时候,他们俩更喜欢表演爱情,牵着手高调地在大庭广众前走过,是他们最刺激的时刻。大胆张狂地炫耀爱情,吸引各种惊诧、羡慕和私底下的议论纷纷,似乎才是他们谈恋爱的重要意义。他们仿佛骄傲地踩踏着脚底下七七八八的嘴巴和眼珠子,不屑一顾地行走着。没有观众时,反而觉得其实没什么意思,不知道该做什么。于大龙高中的学习成绩不好,父母没有正式工作,在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能够跟漂亮的女学霸牵手,给他的自信加分不少。当校园里的观众都散场的时候,表演就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因而他俩的分手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毫无纠葛,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孙波初跟她一起时,同样问出那几个傻问题。“你是不是住在草原上,在蒙古包里?”逄丽无奈地笑笑,没想到,高分学生的地理知识也这么混乱,跟其他人一样,认为内蒙古只有草原没有城市。逄丽忍不住逗他“是啊,我在老家不穿现在的衣服,我们穿蒙古长袍,戴着满头的头饰,像你们这种衣服是我上学前刚买的,穿着浑身不自在,到现在都没适应。”“呃,没事,有啥不习惯的,我教你。”孙波当真的样子,让逄丽有种继续欺侮他的冲动。
相遇初始的黄河女孩和长江男孩,感觉彼此像是不同的物种,来自不同的星球似的,彼此着迷地探索着对方携带的秘密。很长时间后,孙波才知道原来逄丽一直在逗他,她从小就穿跟他一样的衣服,住在楼房里,也不用天天骑马上学。
对于新环境的新鲜感很快就被日常的学习生活覆盖。工科院校的教学气氛比文科院校更浓一些,长江大学的综合实力很雄厚,学术水平在国内领先,学校里有好几位院士,逄丽的系里面就有一位,挂着名誉院长,社会职务很多,平时很少见到他。系里面最多的是教授和副教授,负责他们的日常授课。
这段时间父亲总是给她打长途电话,也写信。信中写道:
丽丽爱女:
远隔万里,爸爸十分想念你。不知你在南方适应地如何?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吃不习惯的东西尽量别吃,以后慢慢适应了再吃,上次打电话你说冬天冷的手指和脚趾疼,爸爸很心疼,我专门给你做了加厚的手套和棉鞋套,你把它戴上,别冻起冻疮。
再寄点钱给你,你去买个加热器……
吃饭不要节省,需要钱告诉爸爸,想买衣服就买点,女娃娃大了,应该打扮打扮了。
……
近期从父亲的语气里,逄丽闻出一些钱的味道,他父爱的底气明显变足,话也变得比以前多。钱在父女之间能起到增进感情的作用,绵绵不绝的关爱,让逄丽对父亲产生亲近感和一丝丝歉意。
一日,室友喘着粗气跑到自习室来找逄丽,说她家里人打来电话,有紧急事情,让她回去等电话,一会儿还打过来。
“丽丽,哎,是我,是爸爸!”那头语气焦急。
“你咋了,出甚事了?”逄丽的心突突地跳。
“我来无锡啦,我可能是下错火车站啦,我现在不知道往哪走!在电话亭给你打的电话,你快点过来接接我哇!”
“哎哟,”逄丽松口气,“还以为发生什么重大事情。”
“行,我知道啦,你告诉我周围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大高楼什么的,或者问问别人,你在哪个站,看看马路牌上的路名也行,都跟我说一下!”
逄丽接着父亲的时候,他紧张迷茫的脸上瞬间露出灿烂的笑容,像丢失的孩子被大人找到一样。他早饭午饭都没吃,逄丽带他去当地有名的高档菜馆——食为天。逄元庆第一次尝试江浙菜,一筷筷试下去,他直喊太淡,清汤寡水的,怕闺女吃不饱。“这这这,甚了这是,一盆煮豆腐丝也算是名菜,连块肉都没有。”他一边用筷子扒拉着菜底,一边不满意地叨念着,又喊服务员拿菜单来,加了份冰糖酥肘子。“这才叫吃饭嘛。”他对自己点的大肉菜很满意,“你点的菜都不是主菜。”
逄元庆身上穿着一套深灰色细条纹西装,配着一条绛紫色领带,跟他黑红色的脸色搭配着,闪亮的金腕表箍在黑衬衫袖口上,像位刚成功的乡村企业家。逄丽本来想跟他说说穿戴的问题,转念想,反正也不经常看到他,随便他穿成什么样。其实,逄元庆平时也不穿西装,为来外地看闺女特意买的这身,当时穿上,两个女售货员直夸他有派头。这么多年,逄丽都没仔细地观察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常常盯着他的照片看上半天,黑白照片里那个男人看着十分清瘦,样貌并不凶狠,皮肤也没有现在黑。她记得他的脸是长方脸,现在看他身板变宽厚,脸也变圆,头比照片上大一圈似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父亲现在比刚回家那会说话自信很多,也敢直视着逄丽讲话,但眼神里的闪躲和犹疑还是常常会跳出来。
系不惯领带的他,总抻着脖子。吃喝一会儿,他才放松下来。
“丽丽,你也长大啦……其实,爸爸这回来,也是想跟你好好唠一唠。我知道,咱们的家庭对你,和你弟弟影响挺大的……”
“不要说以前的事情!”他起的话头被逄丽直接打断。
“不行,爸爸得跟你说,不说爸爸也难受,就当你给我个机会……当年的事情爸爸也后悔,十几年前就后悔,一直后悔到现在。哎,咋说了,年轻人都有冲动犯错的时候,赶上那个年代特殊,我犯的错付出的代价太大啦……”说着,逄元庆的情绪激动起来,抽巴了几下,眼泪湿润了眼眶。
“行了吧,你年轻冲动,我也没怪你。”
“但是你和你弟弟,心里都没把我当亲人,你们……”逄元庆的泪终于奔涌出来,这泪水中积攒着他多年的委屈,此时逄丽觉得他更像个孩子。
“好了爸,谁也没说你不是。这都多少年了。”
“嗯,对,你们不怪我,我也不怪你们。我也不怪你妈,是我让她遭了不少罪,带上你们守活寡。”元庆很快地用手揩去眼泪,又用纸巾擦手。
逄丽沉默不语,逄元庆看得出她排斥谈论这话题。
“丽丽,你是个好闺女,能力强,靠你个人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爸爸一直为你骄傲,我现在跟人可有的吹了,这么争气的娃娃咱们那地方也没几个,可有不行的了。”
“爸,我早就不埋怨你了,但是我也做不到像别人家的闺女跟父亲那么亲,这是实话。”逄丽觉得事实如此,她不隐瞒,因为她不想欠父亲的情。
现在轮到逄元庆不说话。
“可是,可你不要把过错都放在时代和环境,你自己好好想过吗?你也是有家有子女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冲动?”
“我,唉,我说甚都像抵赖,可我还是想说说。当时你姥姥家看不起我,我跟倒插门的差不多。你姥姥平时说话就爱个冷嘲热讽,嘴就跟把刀子,她说我除了老实听话,长得人模狗样,其他都不行!哎,老的瞧不上我,你姨父们和你两个舅舅就更不把我当回事,都想看我出洋相……我在那个家就没地位。”
“看不起你,你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啊?你能打啊?你是的打手啊?”
“丽丽,你说得对,那些年我在里面也可多反思了。劳改所里有个管教姓魏,魏哥看我也不像坏人,挺能跟我拉家常……你还不知道你爷爷奶奶家的事情哇,爸爸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从小家里就穷,家里头要甚没甚,全家没个像样家具,炕上就铺得一张竹席子。日子过得不行哇,你爷爷还跟外面的女人瞎混。当时你爷爷在复盛公给掌柜的当跑腿伙计,三天两头的就勾挂上女人啦,还把个女人带到家里头睡觉,你奶奶傻乎乎的,甚都不知道。解放后,你爷爷正混着个寡妇女人,人家跟他要说法了,不行就告他呀,他没办法就跟你奶奶离了婚,娶了别人。你奶奶又改嫁给后山的一个男人,我就跟着你爷爷还有那个后妈过。那个灰女人专门寻茬儿欺侮我,你那个没出息的爷爷!跟你奶奶的时候可厉害了,在那个灰女人面前怂的甚也不是。她让他打我,他就打我,拿起锹头也打过……”
“……有回我实在受不了了,一个人不知道咋走到的后山,寻见你奶奶,你奶奶又生下个娃娃,让我给他们看娃娃,可你奶奶找的那个男人,人家不想要我,硬把我送回来……回来又是天天红打黑闹的,我那会儿才十一岁,就想的等我长大,翅膀硬了,肯定好好收拾她!跟你妈认识以后,看见你妈家里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的,哎,我可羡慕了,就想赶紧结婚离他们远远的……”
“行了,我不想听你扯那么遥远的事情,有没有道理,后果都造下了。”父亲的童年是如此的不堪,逄丽真的是头一回知道。但她还是不愿意总在这些事情上绕来绕去,这很容易让她恼火。
“我们这代人,自己都不长脑子的,单位里头听领导的,家里头听家长的,别人让干甚就干甚。”
“那现在呢?现在你又在干甚,你自己都清楚了?”
“现在不一样啊!现在一切向钱看!我刨闹下这么多资产,都靠的我自己,有甚问题?现在,谁想发点财,哎,他都得来求我!丽丽,爸爸现在挺好的,把以前丢的脸面都挣回来了。”
逄丽跟父亲简短的见完面,就张罗着让他赶紧回包头去。本来不想再见他,第二天,她还是耐着性子送逄元庆到火车站。临进检票口时,她又特别安顿父亲几句:“你现在搞得事情风险挺大的,国家政策不明朗,差不多就行了。”父亲的火车启动了,她望着远去的机车,忽然有点不舍,此时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父女亲情,走得近容易被刺痛,离得远又互相牵扯,可能就是注定的吧。
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十二)
地震后政府大搞拆迁的那年,逄丽姥姥家房子间数多,总共拿到三十八万元的一大笔拆迁款,黄得桂拿出十万给逄元庆和龚研华。不久,龚研华的那幢家属楼也拆迁,逄元庆去找龚研华商量,龚研华说你看着办吧。他要了二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又凑钱买下一套八十平米上下两层的沿街底铺。这样他就拥有自己的店面,不用挤在别人的店里头。修理店轻车上路,只顾闷头干活的逄元庆,心灵手巧,要价实惠,小毛病的他都不要钱,远近的人都爱来找他,手头的收入足够生活。他又把楼下租给经营五金器材的张哥,自己只占用楼上的一层,老顾客照样能找到他。
逄博比逄丽小四岁,小时候特别爱说话,但是天生胆子小。逄丽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完全清楚家里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姐弟俩从来没有正式聊过,他也从不问姐姐,其实,主要是由于姐弟俩从小很少在一块玩。逄博七岁犯过一次癫痫病,小学时候又犯过两次,赶巧都在家里。结果,上到初一的时候,他突然犯癫痫摔倒在操场上,被老师和同学们送回来,从那以后他就不愿意去学校,开始偷偷地逃学。早上出门把书包往院里的杂物堆下面一塞,就去外面游逛一天,昏暗的录像厅,烟气弥漫的台球馆,公园里,花鸟鱼虫市场,桥头上闲散人员的聚集地,直到有一次被逄丽的姥姥撞见才暴露。家里人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愿意回学校,再说多了就不吭声。逄元庆搞开经营后,就让他跟着自己在铺子里鼓捣电器,逄博也学会些简单的技术,可这孩子性格却变得越来越孤僻少言,就喜欢蜗在家里,不愿意到外面去,也没什么朋友。
逄元庆凭在周边的口碑越来越好,老顾客大都跟他变成老朋友,还不断推荐人过来,就连没事的人也爱往他那扎堆。他干脆就在店铺门口支起个黑色遮阳棚,摆上板凳茶水,供人们闲坐。渐渐地,也没人去提起他过去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人压根也无从知晓他的过去,平淡的日子带给逄元庆越来越多的踏实和满足。
报社把广告业务分出来搞承包经营,逄丽母亲挑选出几个老职工组成业务部,搞起自负盈亏,变得越来越忙。逄丽去外地上学以后,她跟逄元庆办利索离婚手续,要走一套拆迁房,另一套房和底铺留给逄元庆和逄博住,偶尔回来看看他们爷俩。
尽管一家人彻底分开,倒也算得上各自安好。逄丽开学不久,逄元庆听人说出了个新东西叫电脑,学生们能用。他就踅摸着给逄丽买台电脑,下次回来让她带上走,或者让人给捎过去。他去新开业的电脑商城逛了好多回,认真地研究这个东西,它有好多型号,486,586……搞清楚这些型号是咋回事后,他决定给逄丽买最新的586,全配下来要一万块钱。他想如果直接把钱给逄丽,她可能不舍得买,不如自己买好给她。
逄丽的电脑被送到学校后,成为实验室里围观的对象,大家那艳羡啊,这可是最好的配置,师兄弟姐妹们都轮番坐下来体验。
“娘哎,蛮摆的,内蒙人这么阔气哦!”这是位南京口音的师兄。
“这机子可是咱们这配置最高的,看看,这运行速度,真是不一样。下部电影十来分钟的事情!我那台,我靠,得煎一个晚上。”
“你跟孙波这是强强结合唉!富婆和阔少。”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一)
电话那头拿过来冰冷中带着讥诮的言语“姑,我认为,人应该靠自己的努力。”一句话噎得蔡玉梅说不出话来。蔡玉梅难得开口求回人,她想给家里的大学生张平平找份好工作,这才鼓足勇气给侄子邦国打电话,邦国是大哥家的老二,在区政府工作,地位高,人脉广,他以前把表姐家的孩子们安排到市铝厂工作。放下电话,她才明白过邦国话中的深意。这多年理不清的恩怨不怪孩子,怪只怪父母,李月仙对过往念念不忘,连许多老亲戚都无法理解,她是个聪明女人,按说不该如此。她虽出身于神田县的小家庭,但父亲也算是位读书人,在当地的口碑也不错,教出的女儿怎么这般小器。在母亲的偏执教唆下,她的孩子们对蔡家的怨恨日积月累,这其中当然包括对蔡玉梅。侄子们曾当面冷嘲热讽她,说姑姑“是蔡家最精明的人,最得宠,爷爷奶奶把家里的钱都给姑姑花掉”,连母亲李月仙首饰也给姑姑作了陪嫁,结了婚姑姑还一直跟家里要钱花,诸如此类种种。此时,蔡子箴和解珍珠早已长眼地下,蔡家人对大儿媳妇的编排无可奈何,只能不予理睬,笨嘴拙舌的蔡玉梅从不会回应。如今,她这机关算尽,爱占便宜的姑姑竟然还想找侄子帮忙,可不得碰一鼻子灰嘛。
其实,像邢春飞那样,家里能够“安排”工作的,在班里屈指可数。大部分学生毕业后被抛向人才市场。学生们抓着印着自己照片和生平的纸制简历,挤到像菜市场一样的人才市场招聘会,每个摊位前都挤得水泄不通,接简历的人根本就顾不上细看内容,也听不清楚谁说话,随机地接过简历,或者谁喊得高递得离眼睛近就先接上谁的。张平平跟乌兰、徐卉也去挤招聘会,其实她俩也不是非去不可。几个人像去超市领鸡蛋的阿姨们一样,被推搡着在招聘市场上为自己未来的劳动力寻找买主。她打印了几百份简历,都硬挤着递出去,回去等着消息。后来再一回想,那些人接过简历就往旁边的纸堆里一扔,根本没看她一眼,哪里能记得住谁是谁呢,可也只能这么等着,碰运气吧。
当年的招聘会上,班上的杨旭和几个男生被一家羊肉加工企业招去,说是做管理人员。等他们拿着行李坐上班车后,才知道工厂的实际地址在偏远的牧区,通知上写的是注册地址。他们跑到牧区后,被负责人告知,每人要交几百块钱的押金才能留下,然后把他们关在一间封闭的车间里,要求每天必须完成五千串羊肉串的定量,穿不完串不给发工资。几个人被困在那里半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工钱也没拿到。这是后来杨旭讲述的经历,逃出来后,他找到一家正规的企业做财务,直到考上高级财务师。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二)
招聘会上扔出去的简历,如石沉大海。只有几个私营小企业跟张平平联系过,得知她的毕业证被扣留,就直接挂断电话。七月份毕业,眼看就要到十月份,周围的人都已经确定好工作单位,平平才开始着急,对自己那秉性难移的固执和冒失的悔意也多起来。蔡玉梅看着她为工作一筹莫展也很焦急,张平平却说漏嘴,把毕业证被学校扣押的事情嚷了出去,急得蔡玉梅直念叨“哎,一样样的,一样样的!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了,尽是点专门跟人作对的性格!哪来那么多想法,想法多了对你们有甚好处了啊,你看看,你看看,又闹成这个!那人家多会能给你了?”“哎呀,妈,你别着急么,再想办法了哇。”
就在国庆节前一天,突然有电话打到家里,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内蒙企业,张平平半信半疑,害怕是假的。
这家企业在内蒙中部的伊木市,张平平姐妹参加孟繁英闺女的婚礼时,来过一次伊木。主要生产自有品牌的服装,自成立十年来,已经有在职职工上万,加上接管的退休职工,规模不小,在当地属于稀有的好企业。体制改革时期,伊木市许多国营企业的经营难以维系,大批职工和企业解除关系,企业只能勉强能发给职工维持基本生活的工资,很久开不出工资的单位屡见不鲜,政府门前常年聚集着来上访的下岗职工。而给张平平打电话的这家企业,属于当地效益好收入高的好企业,能进去工作,那是很让人羡慕的。
时势造英雄,社会每逢艰难转折,正是能人们现身的时机,原伊木市二轻局销售科长陆大羽就是这样的能人。十多年前,他瞅准大好时机,果断从二轻局辞职下海创业。他到各旗县和村镇招回十几个小姑娘,从银行贷上款,去快要倒闭的服装厂低价收购他们的二手纺织设备,自己搞起服装加工。在大部分同龄人聚拢在公园里扇扑克牌的时候,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仿佛迎来生命第二春,在体制内几十年都没有起色的他,被新的机制唤起活力,整个人都年轻不少。他雷厉风行,用几年的时间,把十几个人的小工厂搞得生机勃勃,效益可观,然后开始承揽大量的南方代加工服装。当时,厂里勤快些的农村姑娘,一个月能拿到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干上一年多就能买套房,这是能让整个家庭变富裕的数目,家里有在陆大羽的工厂里干活的孩子,家长出门都骄傲地昂着头走路。
陆大羽的小工厂创出优异成绩后,马上成为当地政府和机构的香饽饽。陆大羽摇身一变,成为地方上的红人,如今想进他的企业当工人,要托关系。伊木市委和当地区委给他处处开绿灯,把不景气的包袱企业全都甩给他,银行信贷也有了新出口。他在银行机构和政府特事特办配合下,马不停蹄地收购了国营木材厂、皮鞋厂、纺纱厂、袜子厂等,原有的设备能卖的卖,能用的继续留用,职工也一样,不能用的就买断回家。砖瓦厂、汽配厂的领导带着礼物、赔着笑脸上门求他收购,他一直躲着没见面。
经过一波收购兼并,还有各路人士不断塞到他这里的人,陆大羽手里掌控着越来越多人的饭碗。张平平是以应届大学生的身份来到大羽服装厂的,此时已经叫大羽服装集团,办公楼的大厅里挂满陆大羽的合影照片和各种荣誉奖牌。
张平平迫切地想有个单位安顿下来,接到应聘通知后“阿姨长阿姨短”地把人力资源部的女部长一顿溜须。这女人五十岁左右,脸上竟还带着些风韵,张平平媚笑着向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把花三百块买的羊绒围巾送她,这是她第一次花这么大笔钱,买到自己从未碰过的东西,女部长十分客气又自然地把礼品袋子接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