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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珍珠蔡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txt下载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三)

    应聘当天,新来的员工被集中到会议厅,工会主席、车间领导、后勤部长轮番讲话。正当后勤部长絮絮叨叨地讲职工纪律时,忽然主席台上低声交头接耳:陆总来了。听到这句,主席台上的人像被电击一样,都直崩崩地坐起来。随即,陆总大步走上主席台,全场马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工会主席示意新员工跟着鼓掌,不知哪窜出来的几个人,小跑着上台拉椅子,调话筒。来者陆大羽脚下生风,几步跨到中间椅子上坐下,眼睛注视着下面。他个头不高,皮肤白净,戴着金丝眼镜,穿身灰色西装套装,白衬衫领子从里面翻出来,看上去干净利落,还散发着些斯文气。一同应聘的小赵快速地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和散落的发丝,挺得笔直。陆大羽坐下后,主席台上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刚才他们身上的职业风姿立时消失,变得木头人一般,包括几位年岁稍大的中层干部,也一动不敢动。陆大羽先没说话,眼睛像铁钎子一样,从下面每个人的身上扫过去。张平平正好奇地盯着台上的变化,感觉旁边有人用手指捅咕她,是那个女部长。她虎着脸用用压到最低的声音告诫平平“一会儿陆总要问谁介绍你来的,不要提我,记住!”

    陆大羽开始用响亮地声音讲话。

    “我,是伊木市的名人,这个城市没有人不知道我陆大羽!市长上午刚刚接见我,请我去接收耐火厂,这个厂,那个厂,现在都不行了!只有我大羽集团能给国家交上税!我,五十多岁白手起家,现在全厂职工一万多人。我每个月,都要给他们发工资,哪个企业有这个能力?啊?你们知道吗?”他重点提到内蒙知名大型服装企业“阿努利都”,“他比我规模大,他怎么不说他是国营企业呢!吃国家靠国家,我跟他一样吗?每一步,都是我陆大羽自己走出来的,现在是政府来求我帮他们解决问题。我才是这个行业,真正的难波万!”张平平听见他最后的英语发音还挺标准。

    他粗暴的骄傲瞬间抹杀掉刚才的斯文,但这丝毫不影响现场人员对他的崇拜。描述完他个人的能力和地位后,他把新员工都叫到主席台前,像军训一样让大家都站直,又用那铁钎子般的目光朝着队列迅速地划一遍。他让所有人挨个自报家门,每报完一个他都要问一遍“你是谁介绍来的?”听完补一句“他妈的,又给我往里塞人!”张平平这才明白女部长的担心。听见不想听的人,他会来句“他妈的,又是他搞的!你看你那样,站没个站相!什么人也给我往里塞!”有的新员工声音开始颤抖,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难听话。听闻传言,有人见他时吓得尿裤子,看样子不全是谣言。小赵胆子挺大,摆出一副小姑娘单纯可爱的笑模样介绍自己,陆总即没说话也没骂她,这算个好结果。张平平也介绍自己,他眯起眼问“谁介绍你来的?”“我是从招聘会上来的。”他没再说话。

    “你叫啥?你哆嗦什么!怂包蛋!”

    “我叫李勇。”

    “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农村的,陆总。”

    “哼!”

    “你叫什么,父母是干什么的?”

    “张智慧,普通职工。”

    “没文化!还叫智慧!”

    “看看你们招进来的这群人,都什么出身!没一个有文化的家庭!”

    张平平听着他这话很气愤,看不上还都叫过来挨训?回到宾馆以后,她准备明天买车票回包头,结果人事部的女孩跑来通知她,第二天到公司报道。报道以后发现,昨天面试的人基本上都被录用,包括被他骂得腿抖的那几个,她还以为陆大羽要把这些人都撵走。

    元旦假期后正式上班,平平坐到位子上不到半小时,烧得热哄哄的水暖弄得她汗水浸湿内衣,伊木市供热单位特别关照这家知名企业。这时,门外走进一位身材相貌姣好的中年女人,穿着深色职业套装。

    “你们谁是张平平?”

    “噢,你啊,跟我来一下!”张平平微笑示意,她不等张平平张口答应,就转身出去,张平平起身默默地跟着她走。

    那长相不错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头也不转地对她说“陆总在办公室等你!”

    “等我?”张平平的心七上八下的扑腾。“他应该不认识我呀,是我的简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那女部长在他面前特意提及我?还能有什么可能?”她一路快速开动脑筋,跟着那女人来到寂静的董事长办公室所在楼层。

    敲门进入后,那女人悄然离开,平平看见陆大羽埋头在办公桌上批写着什么。她看了看周围,办公室装修非常豪华,发着亮光的红木地板,干净得连根杂毛都没有,精致的成套桌椅,还有张特大的黑皮沙发。伊木名人的办公桌整洁的像从来没用过,一部洁白方正的电话,一个精致的笔筒里放着两支签字笔、一支钢笔和一支铅笔,没有半点多余的杂物。墙上挂着很多幅他与各种人物的合影。她只能转着脑袋观察周围,身体戳在原地没敢乱动。

    许久,陆大羽忽然抬起头,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平平,平平只好也盯着他看,他脱口抛出一句“感觉怎么样啊?”然后就笑眯眯地继续盯着张平平。“什么怎么样?”平平慢吞吞地回问一句。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让她更加搞不懂他的意思,这是考我呢?那好歹把主语说出来啊。陆大羽也愣一下,没再说话,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姑娘,随后嘴角微微向上,露出一丝笑意。平平让他看得全身发毛,泛起一胳膊鸡皮疙瘩,特别是看到他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看她的时候,她留意到自己穿的廉价衣装实在衬不上这豪华的环境,她还没有眼前年过半百的男人穿得体面,真是别扭啊。

    片刻,他说“没事了。”张平平一头雾水地道别离开。

    几天后,张平平被分到集团公司最悠闲的部门,负责监护几台大型设备。

    小赵被分配到贸易部,那是业务多收入高的核心部门。小赵很满意,就职后的她表现得特别活跃,对每个领导和员工都热情地展示自己的谦虚可爱。并且,小赵天生大胆外向,公司里没几个人敢跟陆总嘻笑着说话,她敢。小赵一有空就去找陆总当红的秘书,见天儿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着,关系搞得很熟络,没多久,她便在集团里很吃得开。小赵一进公司便这么受重视,而悠闲的张平平在等着领导给她分配更多的任务,好努力地表现自己的能力。张平平所在部门领导是从国营棉纺厂来的,中年男人,姓顾,做过宣传工作,陆大羽请他负责给集团写一些纲领性的东西。历史原因,伊木市的经济和文化相对落后,集团干部们大都来自各种小国营厂,文化水平不高。陆大羽是初中文化,思想很灵活,但表达很一般,因而对能写会说的人格外高看几眼,会写东西的顾总就成为集团办公室的主笔,他写得到底怎样,压根没几个人能搞明白。

    两个月后,工会准备元旦和迎新晚会。陆总专门派到上海学习唱歌的女歌手要做独唱表演,新入职的几位女孩子被安排给她作伴舞。小赵围着女歌手前前后后的跑,入职以来,哪里有核心人物哪里就有小赵的忙碌。女歌手穿着一套耀眼的深紫色演出礼服,袒露着雪白的前胸和半个后背,后背的钉扣紧的似乎马上要绷开。她竭力地表现着自己的唱功,洪亮的歌喉响彻整个礼堂,平平和小赵身着粉色渐变连身裙,无声地环绕着她舞动,衬托着她的歌声和美貌。坐在前排中央的陆总带头为她鼓掌,后面的掌声也纷纷响起。最后面的职工们心不在焉地拍手,他们对女歌手不是很感兴趣。引发他们骚动的是一位男扮女声的草台班子艺人,他人藏在大音箱后,发出甜美嘹亮的女高音,当他从幕后转出来的时候,后面的观众马上沸腾起来,刚才那好听的女声,居然是出自一位身材矮小的毛头小伙,他的意外出场使晚会一下达到高潮,好些人激动地往前挤。但坐在前面的陆大羽并不为所动,跟着他的领导们也都不敢动声色,他那威风凛凛的架势,被后台的平平看在眼里,五十岁的男人竟然也能有魅力。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四)

    陆大羽第二次视察到办公室的时候,又盯着张平平笑眯眯地看了半天,还是不说话,顾总把他送走后,一脸亲和地对张平平说“陆总问你啦,说那个圆脸的姑娘叫啥来着?对你印象不错噢,我赶紧把我们的大学生好好给他介绍介绍。”这段时间,张平平探听到一些集团的“秘闻”,那些秘闻陆续在很多同事的嘴里坐实。陆总有很多相好,最早的一个相好就是现在的刘副总,她是陆总刚起家时从农村招来的,现在才三十多岁,独自生活,陆总给她一套房和每月三千多块的工资。在晚会上卖力演唱的女歌手,原来是木材厂的临时工,陆总专门为她从上海聘请回声乐老师,她只负责学唱歌,平时不用来上班。这几位是被大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有些女秘书女主任,就各说各的了。

    顾总跟平平说完话,刚坐下一会儿,便又笑眯眯地招手让平平到他跟前去。“小张,你把这盒进口鱼油给陆总送去。”张平平拿着字典大小的盒子送到董事长办公室,交给他那位涂着性感红唇的秘书。

    接下来,顾总想起什么便让张平平去送什么,就差把柴米油盐也送齐,有天甚至让她送把牙刷给陆总。张平平对这琐碎的支使很厌恶,每次扔到秘书那里便走掉。终于有一回,她在下楼时碰到刚爬上来的陆大羽。

    “我听说你没有毕业证?”陆大羽认得她是张平平。

    “嗯?噢,在学校呢。”

    “为啥不给你?”

    “甩,说不清楚。”

    “看来你挺刺头呀!”

    “陆总,跟刺头没关系,原因很复杂……我没必要在这里讲。”

    “你没毕业证,那我们没法要你啊!”陆大羽又开始看着她笑,这回张平平才看懂他的表情,他是要她张口求他。联想起他的那些个女秘书,她终于想明白前面那些欲言又止的笑容是什么意思,真是笨啊。

    张平平顿时产生极大的心理排斥,脑子里却闪现出陆大羽有魅力的那一幕,于是她迅速把那图画抹掉。“没事我先走了,陆总。”

    陆总的格局越扩越大,他在世界地图的左下角划出一片地方,在那里建起独资工厂,已经正式投产三年多,香港也有他参股的分公司。顾总的文章也越写越大,他牵头成立国际投资部,专攻“国际资本运营”战略研究。顾总语重心长地跟张平平说“小张啊,公司的大学生很紧缺,咱们部门就你一位大学生,好好干哪!有前途!我没上过大学,得向你学习哪。”“顾总真客气,当然是我向您学习。”“哈哈哈哈……”顾总的通权达变,平平是见识过的。平时,顾总不是腰疼就是脖子酸,一会儿让这个揉揉,一会儿让那个捏捏。集团大会上陆总讲话时,顾总坐在台下第一排最显眼位置,他神色凝重,半伏在桌面上,边听边奋笔疾书,那表情和动作特别抢眼,整整两个小时不停歇,被工会抓拍到好几张精彩瞬间,张贴在集团的宣传栏里。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五)

    入职快二年,张平平还呆在顾总的部门,负责看管的大设备总共就五台,需要维护时车间通知她联系厂家,一年也维护不了几次,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拿起书来读。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她不是来看书的。面试时被吓得颤颤巍巍的那些学生已经担当起很多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有一位升成部门经理。最初还一起约出来吃个饭,现在他们顾不得联系一直坐冷板凳的张平平。这么久等不到提升,让张平平一天比一天焦急难耐。公司一直在招人,即不缺大学生,也不缺女员工。由于服装行业特殊,绝大多数是女员工,整个集团除去生产部门,光职能部门,就有上百号人,仍然是女职工占多数。有一次她去主任办公室,看到坐着满满一家女“主任”,快要坐不下。她们是分管不同事情的“主任”,看得出,陆大羽是位念旧的人。也意味着,只要当上陆总的“主任”,就是终身制。女“主任”们,从二十多到四十多岁都有,各自带着不同的别致风韵。秘书则是更常接近他的人,由几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们担任,有生活秘书,董办秘书,驻地秘书。喜欢抹性感红唇的那位秘书,父亲是保安队长,是陪同陆总打江山的人。有如此深厚背景,她显得比别人更加傲气一些,说话的时候不怎么看人,能用英语说话就不用汉语。

    公司人人心中都有的量尺,量尺就是工资数额。所有人的工资都是陆大羽亲自审定,给谁定的工资高,谁在公司的地位就高。

    张平平意识到,自己一来就被安放在巨大的坑里,想爬出去只能通过那一部梯子,那部老梯子,很多人爬过的老梯子。这样耗下去不行!张平平鼓起勇气,准备去找一次陆大羽,给他亮个态度。她趁着午休的时间,往陆总的办公室走去。陆大羽有午睡的习惯,她太着急,去早了,等候近一个小时,办公室的门才打开。资料室高挑的张姐优雅地走出来,又出来个陆总的男跟班。“他们是干什么,是来侍寝的么?”张平平等不及乱想,直接走进去,那两人惊讶地望着张平平。陆大羽精神焕发,正站在地中间整理自己,头发稍有些凌乱,女秘书蹲在他脚下,用透明胶带纸反面粘他裤子上的毛尘,两腿中间也一寸寸地粘过。抬眼看见有人进来,陆大羽微微愣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陆总,我想请您给我多安排点儿工作!我工作不饱满,空闲时间很多!”

    他微笑着,不吭声。张平平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便站着不动。

    蹲着的女秘书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正在相对不语的中间,有人进来报告:“陆总,小陆总想见您。”

    陆大羽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五官一拧:“见我干吗,去他妈的,不见!”

    “陆总,是我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同时进单位的人都有很多事情做?陆总,您应该直说!您工作忙,我不想打扰你!直接说明白最好,我上班是来干活的,没有事情做,我呆着很难受!”陆大羽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根本没看见眼前站着一个人,越发勾出张平平的憋屈,索性一股脑都倒出来。

    “你父母做什么的?”陆大羽终于开口。

    “普通人!”

    “你觉得你能挣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做事情就好,挣多少钱说不清楚也没想过!”

    “哼,以你的家庭出身,挣得到大钱吗?”他的话中有话,若无其事地走动起来。

    “可我是来上班的,又不是来干别的!”

    “干别的,什么别的?”他马上接住这句话。

    “……”

    陆大羽走到靠近书柜的地方,一转身,打开油亮油亮的书柜门,从书缝抽出一封信,一言不发地递到张平平手上。

    张平平万分疑惑地接过来,不用问,这是让自己打开看的。信封是拆过的,里面叠着的两页纸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封皮上没有署名。

    尊敬的领导:

    您们好!

    听说您公司有位新员工叫张平平,关于她的很多事情,作为知情者,觉得有责任向您们汇报一下。

    张平平在校几年,一直不服学校的管理……她品行不端正,公开与若干名男性搞男女朋友,包括外校和社会上的不良青年,受到系里面的多次处分……因不满系里她对的处罚,曾唆使社会青年威胁恐吓系领导和班主任老师……在与学校的留学生交往时,也有许多不应该有的行为……

    如果不相信我反应的情况,可以向她的学校核实,毕业时,系里决定扣押她的毕业证书,作为惩罚。

    ……

    我想,任何一个单位,也不愿意要这种可能给单位造成不好影响的人,希望您们能够认真考虑她的工作问题。

    一个知情者

    这信是一年半前寄来的,张平平两眼便看完信里的编排,也完全明白这两年是什么东西在搞鬼,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看来,这条路果真走到头。她抬起头,陆大羽正用眼睛死死盯住自己。

    “既然这样,我也不配留在这里。”张平平甩下一句话。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六)

    为何总是陷入冲突的困境?难道又是自己错了吗?自从长大后,好像跟整个世界都不对付,怎么总是我在错?可怎样也想不出错在哪里。“世界那么大,又不止他大羽集团一家企业,我应该换个地方。”能换到哪里呢?地方上像他这样效益好的企业屈指可数,再者,如果遇上同样的情形呢?不是浪费时间吗?已经浪费这么久。眼下,如果不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未来的努力可能都是同样的结果,可想来想去,很难想出答案,原以为这世上没有自己想不清楚的事情,张平平感觉脑袋快要崩裂。

    就在几年前,认为找到值得终身追求的理想时,那样地欣喜若狂。结果,奔赴理想的雄心壮志和喷涌而出的满腔热情,都扑了个空。那些东西都在跟瑜明分开后从身体里割裂开来,剩下个四分五裂的自己,无法聚合在一起。面对现实的选择,她暂时抛开那些美好而浪漫的理想,离她远去的理想,荡悠悠似云朵般飘到天上,再不可触及。满以为这样会换来现实的利益,又遭遇意想不到的障碍,原来这世上的事情并不简单。

    而此时的障碍设在岔路口,走怎样的路决定着你将过怎样的人生,这是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问题,真正会决定自己人生的走向。沙土坡上那些飘忽所以的幻想与现实完全接不上轨道,以往的惫懒与懈怠更没资格参与,她必须要重新认真的思考。曾经有些怨恨徐瑜明背叛约定,如今看来,甚至有些钦佩他的冷静。对学校的惩治不屑一顾,转身而去,此时想来是多么的愚钝,比较复杂的现实来说,那是一个低姿态便能解决的问题。啊,空有理想与目标,没有付诸现实的能力都是枉然哪,后者甚至更重要,自己的学习才刚开始。

    这些日子她有点想念逄丽,其实不完全是想念,而是一丝隐隐的不安,她比自己懂事,比自己沉着冷静,不会冒失犯错,她猜测她现在过得肯定春风得意。而且,她还有名牌大学的身份,好企业由她挑选,或者还有什么更好的前程等着她,联想到这些,她反而没有勇气去联系她。

    办理离职手续的最后环节是陆大羽签字,张平平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来。陆大羽用那双铁钎眼睛地瞪着张平平,像是能把她扎透,甩出一句话“你挺有本事!”几笔便划完自己的名字,划得根本看不出是汉字。他随手把签好字的纸丢出去,那纸旋个弧线,降落在张平平脚下。他那轻蔑的举动,搞得张平平又没克制住自己,反正马上要离开,她放大嗓门说:

    “你年纪这么大,别人尊重你,你也要尊重别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么些个女主任,女秘书是干什么的!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但是!不是每个女人都会为那点好处摇尾巴!”

    陆大羽竟然没吭气?

    她痛快完,本想这下可整出热闹了,全集团的人都得来看陆大羽向她发飙,陆大羽竟然没吭气?他怕丢人?唉,又畅快一回。

    离开公司后,忐忑不安好一段时间,胡七八糟的念头不停冒出来。陆大羽说他跟黑社会都斗过,会不会私下找人来收拾自己?可别连累蔡玉梅他们。提心吊胆有几个月的时间,终归没出什么事情,渐渐把这码事情忘到脑后。

    大羽集团没有张平平的立足之地,小赵却让这成为她人生的起点。她入职没几天就跟陆总的大儿子搭上关系,两人交好成为集团里半公开的秘密。这位吊儿郎当的大儿子陆大羽死活看不上,也交没给他太多正经事情做,小赵进单位时,他已经四十多岁。父亲没发家前,他在一家国营单位上班,手脚不干净,常偷出厂里的材料到外面卖钱,被保卫科抓住过很多次,名声极臭。如今臭名远扬的惯偷陡然变成集团太子哥,不用再偷摸东西,就开始偷摸别的。戴着高档金丝眼镜的陆大羽教子很粗暴,急了当着众人的面就踹他的屁股。小赵跟他的亲密关系维持一段时间后,一位外方代表被派到公司里,是个满脸黑毛的土尔其人,小赵又把目标转移到他身上。土尔其人未婚,性格老实憨厚,各项条件非常完美。于是,入职后第二年,小赵就摇身一变,成为公司外方代表的夫人,她不再是普通员工,而是陆大羽的座上客。驻外协约到期后,小赵转变成土尔其国籍,随意她的老公定居法国,不久还生下一对黑色毛发的混血双胞胎。

    而张平平,她又来了个潇洒任性的转身离去。这回,又该去哪呢?

第三部 我们 第三章 (七)

    张平平回家时是硬着头皮回的,她巴不得不告诉家里人辞职的事情,可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工作,隐瞒不住太长时间,不如先说明白。于是,她编撰出一些理想啊,个人发展,大羽集团前景暗淡的话,总的意思就是不能留在那里,呆下去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算是暂且搪塞过去。

    在家闲呆着,更是让人一筹莫展,她试着联络一些熟人想想法子。高中毕业没有去外地的同学,家里有门路的都进入政府机构、工商部门或者银行这样的地方上班,安稳又体面,可他们还都太年轻,级别不够高,尚且没有能力帮人。听说大学同学有不少跑到广州深圳去闯荡,她有些蠢蠢欲动,内心也产生彻底远离这里的念头,最不济向罗广威那样去做商贩也行。包头有几百万人,平平能够攀扯到的也不过几十个人,努力几个月都没什么结果,但凡有好的工作机会早被人提前盯上。张全胜也帮着她到处打问,同样没结果。记得小时候,家里常常高朋满座,张全胜跟他各路的朋友们围在炕上地下喝酒唱歌,一折腾就是一天。如今门庭冷落,再没见过那么些人。张平平知道,不能去责怪世态炎凉,只有自强别人才看得起你。

    老劈柴郝峰永远是最忠实的朋友,他上完三年的轻工专业学校后,郝木匠托人把他安排到民政局工作。张平平辞职回家后,他便一直陪着她到处联络人。有时,张平平盯着郝峰暗自评判他“多么可靠的人啊,可惜就是太老实没啥大志向,除了整天嘻嘻哈哈,就只会见谁跟谁瞎客气,老天派这么好个朋友给我,怎么就不能干脆让他再强大点?免得我到处求告这份辛苦,哎,人无完人啊。”

    她绞尽脑汁想着出路,郝峰也陪着她一道伤神。张平平冒出过一个想法,如果跟郝峰结婚,不就立刻能像本地姑娘那样,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了?老劈柴是让姑娘们眼热的对象,自己工作好,父母都有退休金。平平从他的闲谈中听到过,有个姑娘对他特别关照,肯定对他有意思。可嫁给老劈柴这个想法一点也不强烈,内心深处没有一丝推动她的力量。反而,她担心老劈柴产生同样的想法,于是提醒自己跟他保持距离,免得彼此尴尬。其实,早有一些闲言碎语传到过她的耳朵,说她明明不喜欢郝峰却一直在利用他,说她很会驾驭男人。

    平平觉得自己像只精力充沛的年轻猛兽,却被关进笼子。她跟郝峰说:“要不我去南方闯闯吧,丽芳不也去了么?你辞职跟我一起走?”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一)

    自从那年跟张和和参加完王晓玲的婚礼后,张平平再没见过孟繁英家的任何人,张全胜给她的五万块钱再没下文,也不再听到张全胜提起那位精明能干的孟氏后人。蔡玉梅从别人嘴里听说,晓玲嫁的那个防爆大队的男人刘文喜出轨女同事,两人正打闹离婚,孟繁英忙着帮晓玲解决问题,可能要上法院。

    蔡玉梅一边把拆洗过的被面和护理往被子上缝,一边跟平平说这些话。她是天生极爱讲究干净的人,见不得腌臜,成天洗洗涮涮,正因为如此,母亲解珍珠卧床十年,里里外外始终整洁利落。她说解珍珠爱洁净,所以她努力让母亲躺着也干干净净的有颜面。这习惯跟随她一辈子,每隔一断时间,就要把家里的棉被里里外外地拆洗一遍,别人家都是一年一洗或者几年一洗。现在,大多数人已经在用直接套在外面的被套,她还用着过去的被单,拆洗一遍缝一遍。

    张平平对刚听到的新闻感到很意外,睁圆眼睛惊讶地问:“咋才结婚几年就出轨?不是自由恋爱么,我看晓玲那会儿可满意那男的了呀,到处跟人显摆。”

    “晓玲现在好像情况不行,听说得上抑郁啦。”蔡玉梅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别人。

    “那女婿不也是孟繁英看中的么,看走眼啦?她那么大本事,解决这些问

    题肯定不在话下。”张平平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你这个娃娃,咋还幸灾乐祸了?”蔡玉梅手持四寸长的钢针,一下接一下在被面上捺着大针脚。

    “还不让我说一说,又不是我让他出轨的……也就是你,好赖不分……不

    过哇,凡事都有因果,也不能说出轨的人就全不对,那母女俩,好家伙,多厉害?一般人谁降服得住。”

    “说是晓玲喝了好几回安眠药,动不动半夜往医院折腾,那个刘文喜也真不是个东西,回回说是改呀,哪改啦,狗改不了吃屎……”

    “一物降一物!孟繁英那么厉害,哪有她搞不定的男人。”

    “你这个娃娃,快我不跟你说了!你快起开点哇,女娃娃家四仰八叉地,要是让你姥姥你奶奶她们看见,早说你啦!你看看,你看看,我刚铺展,又让你压圪绌了!”

    这消息虽然让郁闷很久的她,心里觉得很舒畅,但也确实有些震惊。晓玲跟她年龄差不多,以前见过多次,很会说话,人前爱表现,心灵手巧,性格倒是有些霸道,可也看不出她会喝药啊?这人的想法真是复杂呀,怪不得世事难预料。如若将来遇上同样的事情,自己会是啥样?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二)

    这天,张平平骑着自行车去见老朋友,没聊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沿着喧闹的中心街道往回溜达骑。满马路刺耳的扩音喇叭循环播放“秋裤,秋裤,十块钱三条!十块钱三条!”“五香花生米,糖炒栗子!不香不要钱。”“消食开胃果丹皮!”“现牛奶,个人儿养的!现牛奶,个人儿养的!”“玉茭茭,甜玉茭茭!”路边商铺里则放着动感劲爆的音乐,混杂在扩音喇叭中,似乎谁喊得声音高时间长,上门生意就多。张平平顶着一脑袋杂音和无所事事的空虚,回到家里。

    多年不见的大凤姐姐正坐在那张旧布沙发上,她红着眼框和鼻头,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着蔡玉梅给她倒的半杯白开水。

    “大凤姐姐来了!稀罕了哇,好久没见你!”

    “平平多会回来的?”大凤应该是刚哭完,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你妈说你不在那个单位干了?那是个好单位哇。”

    “嗯,我想换个地方。”

    “平平你懂事点啊,你爸妈不容易,就指望你了。”

    “知道了,大凤姐姐。”

    张平平看她此时情状,就猜到她又来诉说那桩烦心事。

    大凤姐姐是毛毛舅舅的大闺女,毛毛舅舅是蔡玉梅三爹的二儿子。平平的印象中,毛毛舅舅仪表堂堂,能说会道又通情达理,在文化局当过多年的领导,毛毛妗妗也是外表极温和的女人,两人说话都慢条斯理,永远不温不火。偏偏他们这对模范夫妻,养出个人人都头疼的儿子。

    俩夫妻一共生养三个孩子,两个姑娘一个儿子。俩人从小把儿子宠得不像样,蔡玉梅说“小时候要尿尿,他妈正和面呢,拿起和面盆就给他接尿,接完倒了再和面。”这儿子从小淘气,害得没样,但也算平平安安长大。可不知从什么时候摸上赌博,越玩越大,被弄进去强制戒赌好多回。可这赌瘾跟烟瘾一样,染上就没完没了,从十几岁折腾到四十好几岁,欠下不少钱,老夫妻和大凤姐妹的好日子,几乎被这儿子毁掉。眼看四十多岁的人,自暴自弃不想学好,每天萎靡不振,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儿媳妇抛家舍业有些年头,留下个孙小子给他们老两口。老两口不知怎么商量的,要两个闺女把房卖掉,填补儿子的窟窿,还要让她们给孙子买套房将来结婚用,大凤姐姐已经卖掉一套,又逼着她把住的那套也卖掉。小凤姐姐跟父母断绝来往,就剩大凤姐姐听他们的指挥。上半年,大凤姐姐刚查出乳腺肿瘤,她觉得这毛病跟多年的憋屈有关,可没处诉说,一难受就来找姑姑蔡玉梅哭诉。

    “姑姑,我就咋也想不通,我怀疑过可多次,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快别瞎说啦,咋不是了,生下你的时候我还去看的。”

    “那咋啦,闺女就不是人?我说,你们看看,我现在让你们逼出癌症了,还不行?他们还骂我,说我气死才好……”说到此处,大凤姐姐又抽泣起来,胸前的深灰色风衣一鼓一鼓地。平平听完一惊,不知道是不是她说得夸张。

    “凤,你先不要气,气坏还是你个儿难受了哇……你学学人家小凤,躲他们远点,唉,我也想不明白,我哥嫂他们是咋想的了。”

    因为是长辈间的事情,张平平不好插嘴。大凤姐姐的遭遇,她感到非常难以理解,两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人,养出个混世魔王,还做出这么偏激的事情。人生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变幻莫测的,正如自己眼下的境遇,怪不得杨二姊总说那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咱们载就管好的了”,蔡玉梅讲述这些无奈时,会归咎于命,她认为“挺好的两个人,命不好,唉。”

    面对生活的变幻莫测,大概只有调整自己,才是唯一占据主动地位的方式。时间在张平平的静滞中从未停下它的脚步,依旧无声无息的向前流动,一切都在默默酝酿着。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三)

    郝峰单位休“三八”节,办公室就他一个不是妇女,鉴于他的好人缘,全体同意把他也放出去。郝峰来找赋闲五个多月的张平平,顺道祝她节日快乐。

    两人闲逛到南海湿地,南海可不是海,是一片很大的水域,蒙古人管大的东西都叫海,比如海碗就是指大碗。如今海子里的水被注得满满的,仿佛看不到边,河边还加上白色防护栏。张平平跨坐在防护栏上,脸冲着茫茫水际,嘴里嚼着口香糖,使劲晃着双腿,老劈柴站在她身边,眼望着前方。

    他突然激动起来“唉,你还记得‘唢呐’不?”

    “啥唢呐,我又不吹唢呐!”她继续摇晃着双腿,差点闪下去。

    “工作也没了,你还吊儿啷当的?”

    “管得着吗你?我哭就有工作了?”她往稳坐了坐。

    “你看你,走到哪都让人撵出来!”

    “不想呆这就回去,别在我跟前碎嘴子!家里头听得麻烦才跑出来的。”

    “你看你这脾气,咋让人替你出主意,我说的就是索娜嘛!”老劈柴从小就跟郝木匠一样,天生就不会生气,连大声喊叫都不会。

    高中三班的索娜上的师专学院,毕业后做过两年小学教师,嫁的老公在市教育局工作,结婚后她就被调动到区政府。老劈柴和张平平依据现有的见识,把索娜评估一遍,认为她应该是有点门路的,于是商量好节后去找她。

    第二天,俩人共坐一辆带顶棚的人力黄包车往区政府走。师傅按路程收费,所以他们带一个人时最开心。出门之前,张平平用批发市场买来的眼影和口红,给自己化了化妆。

    “老劈柴,你鬼迷六眼地笑什么?”平平今天一见他,就感觉他不对劲。

    “你是下午有演出吗?”他又噗嗤了一声。

    “你懂个屁!化妆,不就是为显眼吗?”看他捂嘴嗤笑的可恶表情,真想狠狠扇他一巴掌。

    “那别人也没化下这么花哨呀。”

    “闭嘴!看你那样,女人笑才捂嘴了!”

    两人一出门,郝峰就惹恼过平平一回。区政府去年刚搬迁到东大桥那边,到那的公交车只有舒适豪华的空调车,两个人要花四块钱,人力车要价五块,郝峰站在路口犹豫半天到底选择哪个。张平平厌烦地喊叫“你别算了,真是麻逑烦,我出钱!”

    被郝峰嘲笑化妆难看,平平又拱起一股火。黄包车缓慢向前,两个人的分量把车胎压得扁下去不少,骑到吃力的时候,那中年师傅不得不站起身,把全身的重量加到脚踏上,费劲地往前蹬。经过河槽就是区政府,人力车不允许进政府大院,郝峰抢先从口袋里出五块钱付给车夫,下车后,跟平平站在门口的卫岗亭给索娜打电话。她正在办公室,在她的许可下门卫把他们俩放进来。

    没想到毕业才几年,同学间就拉开这么大差距,穿着时尚靓丽的索娜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烫着流行的发式,办公桌上摆放着电脑、打印机,地下一张灰色长沙发,脸盆架和几盆花,电脑主机发出很小的嗡嗡声,她现在是区政府宣传部的科员。“坐,二位快坐!”索娜认真打量一番进来的这一男一女,一个比较熟悉,另一个当年也有所耳闻,却没怎么见过。看到张平平时,她拙劣的妆容让索娜一惊。打量半晌,她才冲着两个人慢悠悠地说:“欢迎老同学到来啊!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协助吗?”平平一听她的腔调立刻产生反感,郝峰怕她发作,马上接过话茬“索娜,呵呵,那甚,平平不是回包头了嘛,想离父母近些好照顾他们。正在找工作呢,我们想着你这认识的人多,有机会的话帮她给问问。”老劈柴是个非常擅于交流的人,男女老少通吃,同时他也太熟悉平平的脾气,就替她把话先说出来。索娜早就知道老劈柴,他是同学里出名的老好人,谁的忙也帮。她没马上说话,继续用眼神来回地打量他俩,心想“我们?怎么个我们?这俩人是找上对象了?张平平能看上他?”

    张平平已经从索娜的眼神中猜出她心里的鸡毛,她已经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告诉她,你就别瞎琢磨了!然后站起来就走,这趟算是来错地方了!

    索娜接着向老同学展示她新学来的职业腔“当然,嗯,我特别能够理解,现在是平平比较艰难的时期,我会尽力的,有机会我一定会跟周围的熟人沟通一下,尽量争取一些希望,放心,我会尽力的!”不咸不淡的一通废话,把平平听得如坐针毡,可老劈柴还在耐心地接应着她。

    终于离开那里,平平不等郝峰径自向前走,嘴里不管不顾地抱怨开来:

    “至于嘛!这话讲的,像是当的多大的领导,还‘协助’‘沟通’,沟什么通啊,哪不通啊,要她钩?咬得什么洋筋,说人话不好!”

    “人家现在是政府官员,当然得这样说话,你又坐不到里面去。”

    “你别阴阳怪气的,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家里没有人安排,她能进去吗?”、

    “那到是,再早几年,叔叔也能给你安排,唉,可是没办法呀。”

    “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你是跟我厉害个甚?你看你刚才,那么副低三下四的样儿,气我倒是挺能的!”

    “求人不得低三下四?”

    “你不也是官么!”张平平斜他一眼。

    “我一个民政局办事员,我算什么官。”

    “求人也不至于那样!我找工作要靠苦挣钱,又不是求她给我找个白吃白喝的地方!”张平平气恼地用双手捂着脸,用力地搓揉好几下。不管张平平怎样气呼呼,老劈柴仍面不改色的教训她,并不翻脸。张平平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脑子里跳出杨二姊说的“蒋门神劲气”,想不到自己也继承上,不觉有点想发笑。“郝峰这家伙,好是好,就是太窝囊,被这样欺侮还不大骂我几句,掉头回家去?怪不得都说他是老好人,对谁都一样好,像分不清好坏似的。”张平平边走边想。

    回到家,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被揉巴得像个调色盘一样。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四)

    这年夏天,那颗燃烧上亿年的大火球跟蒙古高原贴得格外近乎,烤得大地出奇的灼热。内蒙中西部地区植被覆盖率低,地表水分挥发快,热起来是干热,太阳直射到身上烤得皮肤疼,人被烤干似的没汗可流。下午两点多,外面的气温上到四十度,电视台的女主持人说是几十年难遇的高温天气,不习惯这阵势的人们都焦躁难耐起来。往常包头的夏季并不难过,中午热上小一会儿,人们刚好躲在家里吃饭午睡,动物们都钻进窝里不出来,太阳一落山,暑气便随着消散下去,晚上还得盖着薄被睡觉,即便是太阳最毒辣的三伏天也这样过。今年可不行,又热又闷,躲哪儿也没用。

    大院拆迁分配给张全胜的二室一厅,其实就是一间长方形内室用二道薄墙隔开,结构简陋。这批回迁房质量不好,六层砖混结构,没有阳台,隔音不好,楼上走路声听得真切,过道里能听清各家的谈话内容。地震完要搞拆迁的时候,也有很多老居民不愿意搬走,更不愿意住楼房,直接要钱搬到其他地方去住。

    几次创业不成,快五十岁的张全胜性情变化很大,家里又蹦出来个“蒋门神”,无所事事的他常常在家里抱怨,一件小事情便能引出他一大堆话。这些天的高温,尤其让张全胜烦躁。午饭已经吃完,他一手端着白瓷酒杯,双腿盘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就,干抿着五十二度的“转龙液”,喝两口絮叨就两句这房子的事情,他对新家也不满意。

    “……你不要总说社会如何如何,哪个社会也不可能处处完美,让每个人都称心,永远都是适者生存,这是达尔文研究完几万年历史发现的规律,又不是现在才发现的!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弄好,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房子的事情我们满意不满意,又改变不了结果,可能再过几年咱们就不用住这儿,能买新的房子住,这不是最实际的想法吗?”这是张平平在顶撞张全胜。

    “我用你说!你好像甚也知道,你才吃几碗干饭,啊?他们搞拆迁搞了多少钱,你知道?原来那么大两间房带个小院,硬给我拆了,还让我再交钱,我就不交!一个大院就能起一幢楼,本来住十来户人家的地方,盖成楼能住下几十户,为甚交钱?”拆迁房收房后,开发商要张全胜补缴的那部分钱款,他坚决拖着不办。

    “有甚用,说这些有甚用?当年人家都给测量的人塞钱,你要是塞上也能弄套大房子,现在又说这些!再说,钱不赶紧补上,以后涨价怎么办?为甚要较这个劲了?钱可以再继续挣啊,我们自己不想办法解决,谁还把好事送到你眼前?”

    “行啦啊,我不用你教训!”

    “那你就不要念念叨叨!”

    “我想说甚就说甚,在我家里头还不能念叨几句啦?”

    “我们不想听!”

    “不想听走远点!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你少说几句哇!”张平平觉得张全胜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事实上也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爸,你自己看看,现在谁还上咱们家来?你跑来跑去的尽给别人帮忙啦,遇到困难的时候,有谁来帮过咱们?咱们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不行吗?你活得比别人强,别人才瞧得起你,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张平平说这话首先针对的是孟繁英,这女人越来越让她厌恶,张全胜当然听得出来。

    张全胜被堵得没话,嘴上可不服软“哼,瞧不起,爱谁瞧不起谁!”

    父女俩炮火正浓的时候,老劈柴掀起帘子走进屋里,天太热家门并没关着。其实,他从楼下就听到俩人的吵架声,进来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唉,郝峰来了!快坐、坐下!”

    “张大爷好。”

    张全胜一见有人来,立刻换成满脸笑容。他从沙发上起身,给郝峰拿茶杯倒水,又把水果盘端到他跟前。郝峰看出来张平平情绪不对,没跟她说话,而是非常有礼貌的跟张全胜搭讪。

    “怪不得喜欢跟外人客套,人家跟你不沾亲不带故,当然没必要得罪你,逢谁都会给你三分面子。郝峰这家伙也一样,尽会装模作样。”看郝峰跟张全胜瞎客套,张平平心里恨恨地嘀咕,连同郝峰一并恨进去“明明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还装,你就不能帮我说他两句?”

    “老劈柴,你没事儿就回个哇!别在这闲扯淡!”

    “你着急甚了,当然有事。”转而便让张平平不再气恼的是,郝峰确实带来个好消息。他联系上一个私企厂长,专门做继电器,是几年前找他补办结婚证认识的。他问人家要不要招人,对方痛快地说让张平平过去看看。

    郝峰说那人的厂子在二道沙河,交通有点不方便,但他人应该是挺可靠的,他觉得可以去看看。第二天,张平平独自乘坐公交车去找这位厂长。厂长与张全胜年龄差不多,知道她是郝峰介绍来的,表现得挺客气。他向她简单讲述厂子的情况,说他们生产的继电器不是复杂的技术,竞争特别厉害,目前专门给蒙钢的二级单位供货,好在蒙钢用量大,几个大高炉烧起来一天的吃喝拉撒就能养活千万家他们这样的小企业,这些人全靠它活着呢。最后他说“你可以来试试搞销售,趁年轻多见识见识,销售最锻炼人。现在彩钢厂还没把咱们的产品卖进去,我看你就去跑跑那吧。”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五)

    蒙钢是内蒙国资委直属企业,一五计划重点建设项目,当年高炉出第一炉钢水是国家领导来剪的彩。这样的企业在地方上是巨无霸,包头人谁家都认得几个蒙钢人,蔡玉梅家的亲戚也有几个在蒙钢工作。早年来支援蒙钢建设的东北人多,因此蒙钢人讲话都带着些东北味,透着股硬朗气。国家重工业部当年为新中国的钢厂选址时,包头凭借着白云鄂博的矿藏资源而被选中,据人们说,当时还想把新中国的第一家汽车制造厂也放这,不知怎地改在长春。

    抵达蒙钢厂区所在的昆都仑区,便能看到西边天空中泛着红色氤氲。自东横穿昆区抵达西边才是蒙钢,厂区可真大,像座钢铁城堡,竖立着的几座大高炉像大型野兽般威猛,密密麻麻的各种管道分布在厂区的道路上,穿着劳动布工服的人们成批的骑车上下班,中间夹杂着忙碌的行人,汽车也在厂区道路上穿梭。厂区内的道路跟市政的道路一样,也有红绿灯——这里又是座微型城市。

    第一次来厂里,谁也不认识,她决定直接闯进去。去到彩钢厂的供应科时,里面坐着一个约莫比她大五六岁的男人。平平今天特意擦上颜色鲜艳的口红,穿着一身从批发市场花几十块买来的奶白色西服套装,质量不好,有点磨肉皮,但职业女性的样子还是有的。她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来由,那人听后回头看看周围,说“那行,你这样吧,你就再不要找别人了,以后直接跟我联系就行!”平平一看这么顺利,很高兴,刚好到中午,热情邀请他一起吃饭。

    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出来,顺着厂区外面的美食街找饭店。他特别认真的挑选饭店,走过几十家大大小小的饭店,都没表示可以,直到在一家海鲜馆门前,他才点头。原来他想吃海鲜,海鲜确实比较稀罕,价格也高。平平想“行啊,他把产品一买,这点钱算什么”,她领着那人到水缸前挑选皮皮虾、海螃蟹、八宝鱼,从他盯着那些活物的神情看得出他很满意,又给他点上鲍汁鹅掌,平平担心花钱太多报销通不过,自己没舍得点。这男人可不在意吃独食,闷头捧着鹅掌吃得专心致志,眼前虾皮蟹壳堆成小山。风卷残云的一顿饭,花去五百多块钱,是平平见过最奢侈的消费,但她心里觉得值!

    离走,他说“回去等消息”,可过去很多天,什么消息也没等上。继电器是常备物资,用户单位每月的采购计划中都会有,平平又跑去彩钢厂的供应科。这次科室里人多出两个人,外面有人喊“张科长,欢欢的,领导叫开会!”平平立刻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刚出门的张科长,把公司继电器跟他仔细介绍一遍,央求把它列入厂里的采购目录,试用一段时间也可以。喜欢吃海鲜的那个男人一直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电脑,没说一句话,好像他从来没见过张平平。

    她说得太晚了,已经有不少厂家在张科长那排着队,张科长算是给她面子“那就先少量采购一些,我知道你们在别的厂使用效果还不错。试试看,好吧!小姑娘,你不能硬拉扯啦,我这已经迟了!”张平平知道,能进入采购目录的都是多年维护的老关系,厂里不会轻易把谁踢出去给她的产品腾地方,算是先搭起桥,再走着看。

    当年高考去到大城市的同学,基本都留在大城市,有的留在名校当老师,有的进入央企就职,有的成为政府公务员,有人已经在专业上小有名气,有的人结婚结得风风光光,游山玩水,开起私家车,尝试新产品新服饰……这些事情离她都太遥远,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落下的,想到这些,就焦躁恐慌。

    “我的未来在哪里?”很多辗转难眠的夜晚,平平用那颗年轻的头脑反复思量“都说天才短命,可我现在是真羡慕天才啊,人家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应走的路在哪里,即便很快就面对死亡,至少不用浪费时间去迷茫。”那些一直追梦的人,此刻在平平看来是多么的幸福,哪怕是不管不顾的人。而她自己,没有什么未来可期,理想也变成模糊的词语。“接下来,至少应该还有几十年的生命吧,到底应该怎样安排它?难道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意义?我的人生不会注定没有意义吧?老天爷,你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啊?”

    彩钢厂最终与平平签订继电器采购协议,但分给他们的用量不大。张平平又接下几个初中的孩子做家教,每个月增加几百块的收入。“日子就这样过着吧”张平平已经没有脑子去思考,再不会生出那些奇妙的怪想,此时的天空变得平淡无常,没有从前那样湛蓝深远,无法诱发她的无尽遐思。

    “噢,不知道逄丽在干什么?她肯定有变化,会不会遇上跟我一样的难题?生活会给她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她啊,性格沉稳,人又聪明,还在大城市,肯定比我混得好。”逄丽像童年吹过的彩色泡泡,不时地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近几年,她都没跟逄丽联系,因为觉得她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是自卑。郝峰提到过逄丽,他听同届的人说,她在无锡的一家公司当高管,收入很高。郝峰的消息很灵通,外地回来的都会跟他联系,好多人的行踪他都知道。

    听人说,逄丽母亲龚研华现在混得挺牛气,在报社搞销售业务搞得很红火,接触的人很多,认识各行各业的人物。“看来,原先的日子是真埋没她”张平平才想明白,龚老师跟闷葫芦似的逄元庆完全是两种人,硬拴在一起生活确实为难他们。又有人说,他们两口子已经离婚,各过各的。平平有点生逄丽的气“这家伙,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也不告诉我,是在我疏远吗?”转念又一想,或许她心里不舒服,不愿意提起这些事情。“不管怎样,我应该联系联系她”。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六)

    这几年的逄丽,确实谁都没顾得上想,她正经受着一场纠葛。

    大二的时候,系里面和新开设一门基础课程《自动控制》,主讲人是全校最年轻的院长何康宁教授,听说才四十多。初次见到他,逄丽也有点意外,他身材板正,中等个头,长相非常年轻,眉宇廓气,自双眉间耸起的高鼻梁让逄丽觉得似曾相识,他看上去更像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第一次走上讲台,何老师还幽默一下:

    “同学们别迷茫,我不是上来擦黑板的,我真的是老师。”

    何康宁教授是动力学院教师队伍里的一股清流,与其他老师讲课不一样,他不怎么看讲义和黑板,他常常背对着黑板,眼望向在坐各位,也不按章节顺序只谈核心原理和应用场景,用丰富的案例说明问题,一会儿从前面讲,一会儿从后面讲,要教授的内容全都存储在他的大脑里,自如地取出。逄丽觉得一个人的声音是否好听,很影响带给别人的感受,于大龙虽然懂得不多,但声音低沉有磁性,听他说话很舒适。何老师声音也极有魅力,底气很足出口圆融,高低起伏不急不燥,他操一口温软的苏北口音,谈吐幽默有激情,常常引出学生们感兴趣的话题,能把机械动能循环与男女朋友扯在一起,逄丽也是头一回见识。何老师把刻板的理科课堂变得生动活泼,他的课堂不仅逃课的人最少,还多出来外系蹭课的人。在理工科院校的老师队伍中,他算得上一颗“奇葩”,当逄丽脑子里闪出这两个字时,忽然忆起来,这好像是形容贾宝玉的词。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七)

    飒飒的秋风刚把憋闷的暑热带走,所有人贪婪地呼吸着凉爽甘甜的空气。在幽静的校园西面,被一株古老梧桐遮蔽的青石长凳上,两个年轻人轻声争执起来。孙波告诉逄丽一个决定,他准备去新加坡留学。逄丽这个蒙古高原长大的姑娘,一度以为自己熬不过这炎夏,长在身上好几个月红痒难耐的痱子,刚被秋风抚平,孙波就来给她添上新的刺痒。

    “孙波!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没决定,这不是跟你商量么……”

    “你说话还真委婉啊,明明是做完决定后通知我一声,非要说是商量,那我得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伊嘎(她已经带上江浙口音)?那我请问你,你跟我商量的是什么?出国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你出国我去哪儿?”

    “我告诉你的意思,就是想问你,是不是考虑一起出去噻?”

    “你早就做好准备了吧?现在才来跟我商量?上学期有人就看见你拿着一堆托福资料,成型扎在图书馆里,怪不得,真是刻苦。”

    孙波沉默起来。

    “你可真有主意,你们南方人真有意思,和和气气,不吵不闹的就把决定做好。别人问我的时候,我像个傻子似的啥也不知道!不用问,你今天是委婉地跟我说分手呗?”

    “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一起准备的话……”相处一段时间发现,但凡有冲突,孙波可以非常有耐心地一直跟你解释,即不冲动也不脸红,更不会大嚷大叫,直到对方气焰消散为止。但是他拿定的主意,逄丽是绝改不了的,更何况是跟他前途相关的事情。别人问她孙波是不是要备考出国时,逄丽就已经感觉出一些端倪,他今天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她很生气,明明已经做出行动,仍然不会有话直说,非要拿着个商量的语气。

    “那我如果不愿意呢?直说啊!”

    “……”

    “我准备?准备什么?我出国干吗,我有那么多钱出国吗?去新加坡得多少钱,你们家出得起,我们家出不起,难道你家里给我出钱?”她一激动调门就变高,经过老梧桐树的学生纷纷回头瞟他们,孙波浑身不自在。长条石凳上趴满墨绿的苔藓,暑气退却后愈发潮湿冰冷,逄丽坐不了太久,她挺佩服这边一个个看着瘦弱的小姑娘,江南阴冷的冬天把她冻得手脚生疮,却常有小姑娘坐在这样冰冷透骨的石凳上悠闲的看书。想到她再坐着下次月经会很痛苦,便站起来要走,孙波并没有阻拦她。

    凭良心说,她跟孙波在一起也没好好考虑过将来的事情,首先感情没到那样如胶似漆的程度,其二将来什么样自己无法想象,不能嗔怪孙波做自己的打算。要说自己也有责任,她没想过要把自己的未来彻底交给谁,留给自己心里更踏实。自那日后,孙波放手忙碌入学的事情,没再约逄丽见面,两个精明的人在一起,不用过多言语,彼此的想法就心照不宣。

    再有两年就要毕业,不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别人,又该如何呢?逄丽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将来要走的路。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八)

    逄丽其实早就见过何老师。

    她大一进入学生会做宣传干事,跟院系主要领导打过交道。今年,恰逢动力学院建院一百周年,学生会跟主管领导商量“百年院庆暨文化周”活动如何搞。刚当选的学生会主席廖耀明煞有介事地把自己当成全权负责的领导干部,吆五喝六地忙活了好长时间,廖耀明说话拿腔捏调,跟播音员读报纸似的,可能他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领袖气度,先照搬过来用用。搞活动需要系里拨些经费出来,日常经费使用需要何康宁院长批准。廖耀明已经跟何院长知会过,他交待干事逄丽去找何院长签字。

    高中的时候逄丽个子就长到一米六五,这两年又长高一厘米,现在是一米六六,她自小就是那种清秀利落的美,如今又平添出成熟的味道,高挑清秀的她在被长江软水滋润后,皮肤变得润泽细腻,使得她更加秀色可人。在浙江这么久,如果她不主动自报家门,绝没有人猜到她是来自遥远高原的女孩,唯有那爽气的笑声显得与众不同。

    逄丽今天穿着件素雅的连衣裙,手里握着需要签字的纸,脚步轻盈地往动力学院办公楼走。穿过绿色穹顶的民国大礼堂,来到一幢新式建筑物里,这座楼是一位校友捐建的,楼的外立面上挂着他的巨型名字,玻璃幕墙标明它新生代建筑的显眼身份。院长的办公室在三楼靠西边,步上台阶后,整个楼层都听不到什么嗓音,偶尔有人进出。她来过这里,知道敲哪个门。

    推门进去后,何院长正抓着座机接应着,声音中带着笑意,他眼神示意她稍等。办公室靠墙的隔板上摆满各式形状和材质的奖杯、勋章和乱七八糟的书籍,专业书和各样纸章堆从地下堆放起一米多高,挤在落地打印机身边,空地儿中有几株大叶绿植错落摆放着,何院长的办公桌在隔扇里,反着亮光的桌面上竖着一张三人全家福,还有一串新鲜的白兰花,散放在旁边,整个屋里弥漫着它的幽香。

    “快,坐,坐!逄丽对吧,哈,越来越好看了。签字是吧?”何院长放下电话,露出那极有感染力的亲和笑容。

    逄丽把要签字的纸放在他眼前,摆正。

    “刷刷”几下,潇洒连贯的笔体。

    一进门,便感受到何康宁浑身仕途顺利、意气风发的夺人气势。当逄丽离他更近时,那气势弱化下来,转而有一种充满活力的气息,传染到自己身上。可有点古怪的是,不知哪里的一股时淡时浓的桂花香,钻进逄丽的鼻孔,味道与桌上那串白玉兰不同,搞得逄丽一时有些失神。

    她听学生会的人议论过,谁要能考上何老师的研究生,跟着他这样的老板混,肯定是前途无量,何老师迟早是要继续提拔的。

    “逄丽你是内蒙人?内蒙哪里的?”他把纸反递给逄丽,顺嘴问她。

    “包头。”

    “噢,包头是座工业城市啊,蒙钢还是一五计划的重点项目。”逄丽担心他会问“是不是骑马上学,住蒙古包”那样的外道问题,已经在脑子里快速搜索着,该怎么应对才能化解他的尴尬。果然,教授跟普通人不一样。

    “家里人都在包头吗?”

    “嗯,父母都在。母亲在报社做事情……”她本想说父亲,又犹豫住。

    “……何老师,您有空的话,我想请教你些事情。”

    正一问一答间,办公室的门上有“砰砰”声。

    “进来吧!”

    廖耀明有点急赤白脸地跨步进来,手里也举着几页纸。

    “逄丽,字没让何院长签吧?唉哟,那文件你拿错了!”

    “刚签完……”逄丽轻声吐出三个字。

    “何老师,唉,真给您添麻烦,是这份,这才是咱们这次活动的预算申请。逄丽这姑娘啊,有时候犯迷糊,呵呵。”他把自己手里的几页纸递给何康宁。

    “忙着啊,何老师。”签完字,廖耀明笑着跟何康宁躬身告别,倒退着离开办公室。

    他的突然闯入,打断逄丽刚才想问的事情。

    “愣啥?呵呵,不是你拿错的,对吧?”

    “嗯。哎,何老师你咋知道的?”

    “你刚才说,要问我什么事情?”何康宁离开办公室,从隔板上又取出些材料翻看着。

    “噢,您说,我该准备考研还是毕业直接工作?现在大家都在关心这个。”

    “你没想过出国吗?”

    “呃,暂时……从来没想过到国外的事儿,没有亲戚朋友在国外,我一个人出去不知道做什么。”她想到孙波。

    何院长把需要的资料装起来,又把桌上的笔记本电源线和鼠标收进电脑包,他边走动着整理东西,边跟她说话,显得有条不紊,看样子他要出门。逄丽瞥见他的大翻盖手机,心里估摸一下它的价格,大概得五六千块吧。

    “您是要出门办事儿吗?需要准备什么我来帮您。”

    何康宁看一眼这个伶俐的姑娘,说:

    “也行,你收拾好,给我骑马送过去!”

    “哈哈哈哈。”猝不及防的幽默,把逄丽逗得大笑,爆发出毫无戒备地爽朗笑声。

    何康宁突然停住手脚,显得有点不自然。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九)

    逄丽这两周忙得一踏糊涂。她后悔参加学生会,可又没法退出去,那是当地人抱团的地方,就她一个外省人,几个年轻的学生干部把她指使得团团转。不过,参与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原来长江大学的社会影响力那么大,仅仅是学院的事情就能把媒体也吸引来,还有社会企业愿意拿出钱来赞助,怪不得廖耀明总是咋咋呼呼地,派头整得很大。她后悔的是不该跑来给他们来当小兵,如若没有她,学生会就只有领导,看他们指挥谁去!当初进学生会的设想是,将来她要在江浙地区立足,要尽早多认识些人,培养好社会关系。

    工科院系的大部分学生们不太热衷社会活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来参加开幕仪式。大礼堂被逄丽他们布置的很有氛围,红底白字印刷体的大横幅一挂,场面显得很庄重。廖耀明安排系里的美女关海珊主持仪式,校领导几乎都到场,还有当地的几家媒体记者,地方文体电视频道安置好设备进行现场直播,逄丽是初次见识这么大的动静。开场后,她还在后台忙乎,经过从舞台侧面时,一眼就瞅见在主席台就座的何康宁。舞台灯光映射下的何老师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很有风度,看上去像三十多岁的男人。

    逄丽从后台盯着与那个逄元庆年龄相仿的男人,脑子里钻出一股桂花香,不觉又有些呆呆地出神。她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父亲,更没亲近过,此时此刻,刚好静静地感受一下。一直以来,在她对异性的认知里,和父亲一样的年长男人,都抽象成一个神秘的符号,代表一种没什么温度的不熟悉的存在,内心始终都向他们挡起一层不可冲破的隔膜……她继续盯着这个男人,推想这人应该也有自己的孩子,不知他做父亲是怎么副模样,应该不会差,他让人有种亲近感。“父亲要是他这样就好了”——逄丽难得生出幻想。

    “逄丽,发什么呆!赶紧把舞台清理一下,马上演出!”另一位学生干部。

    晚上她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唠叨一堆让她注意身体的话,特别强调两遍,还需要钱的话一定要告诉他。门口信箱里,她找到几封信。一封是考到兰州大学的刘静娅寄来的,她同时也给张平平寄去一封。还有父亲寄来的一封,他信没到电话已经先来,不用看肯定是同样的话。还有一封信看着奇怪,没有署名,但封皮上的地址是“内蒙古黄河工学院”,这不是平平的学校吗?

    逄丽,你好,

    呵呵,吓你一跳吧,你肯定不认识我。我先说声打扰你啦。

    我是张平平的好朋友,总是听她说起你,好羡慕你们的友情。希望我也能成为你的好朋友,能够互相倾诉秘密。

    张平平的性格真活泼啊,喜欢到处交朋友,她在老家时候一定也有好多朋友吧?都叫什么名字呀?她总提到一个叫季鹏的男孩,说他特别的优秀,他是她的男朋友吗?

    ……

    逄丽看到一半便把信丢进垃圾桶,她感觉莫名其妙“平平怎么跟这种人来往?”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十)

    折腾将近一个月,院庆和文化周双双“胜利闭幕”。

    廖耀明在一家饭店订好包厢,张罗学生会的人聚餐,他邀请来何院长和副院长许汉辉老师。整个晚上,廖耀明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十分亢奋,嘴和手脚都没闲下来过,生怕何康宁和许汉辉有片刻冷场,不停地冲两位老师举杯,又不断地要求学生会的人轮流走上前,给两位老师敬酒。一顿饭下来,何康宁的筷子几乎没怎么拿起来,逄丽看出他有些倦怠,便没听从廖耀明的指挥向他敬酒,只向许汉辉敬过几杯,这一晚上许老师倒是非常受用。

    没想到廖耀明酒量并不大,或者是因为一直没空吃饭,喝到最后身体开始摇晃,其他几位学生也消耗不过酒精,不到两个小时,都显出醉意。廖耀明舌头也变大,有些站不稳当,言语却张狂起来。何康宁拉过廖耀明嘱咐他打车把许汉辉送回家,一定要送到,“没问题,何院长,noproblem,我办事您放心!”他俩走后,其他几个晕头转向的学生仍旧东倒西歪,醉意正酣。徐康宁走到逄丽身边,轻声说“你坐我的车!”

    逄丽约莫自己喝下三两多白酒,身体被发热的血管烘得热乎乎的,早就想把外套脱掉,小包厢里被他们搞得满是酒气,整晚缺氧让她头憋胸闷,外面的阵阵凉风吹得逄丽十分惬意。她坐进何康宁内饰豪华的轿车里,全身松懈地斜倚在靠背上,汽车缓缓地行进着,前排仪表盘露出蓝荧荧地弱光,轻柔地音乐低声地环绕着他们俩,烘托出温馨舒适的气氛。她清楚地知道,此刻,她正跟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尽管酒意很浓,可她的脑子却一刻没有停滞,思想里跳出些放肆大胆的念头。

    何康宁微微地调整着方向盘,眼望着前方,侧脸暴露给逄丽。年近五十的他却没有丝毫老态,略白的皮肤反着光泽,微突的眉宇间蕴藏着智慧,高挺的鼻骨显得不俗,无框透明眼镜给他增加上文雅的气质。成熟又成功的年龄,让这个男人看起来足具魅力,原来,女人一样是会动心的,此刻,她感悟出那些惊世骇俗的爱情并非全是虚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夜半无人的地方像不像他们俩的长生殿,这男人是否会像传说中描述的那样,珍宝般宠溺着她,用无限温情纵容着她,任由她肆意地露出藏匿起的棱角,或许这才是自己深切渴望的情感,如若能融化在那样的情感世界中,是何等的美好……

    逄丽大胆的直视着他的侧颜,沉溺在想象中,那桂花的香味原来就在他身上。车在滨江公园的小路上停下来,夜色下茂林环绕,空寂无人,渺茫如深海的江水就在前面,她刚要张嘴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有点像……”他猛然把脸扭过来,用双眼直视着她,那从未见过的凶悍而强烈的凝视,使逄丽瞬间被震慑,她像只无法逃脱的猎物,瑟瑟发抖,他则带着强大的气势,无声无息地靠近已在牢中的猎物……车灯和马达都停歇下来。

    过后,他轻柔地问:“你刚才说我有点像什么……”逄丽不再想说别的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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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5991/ 第一时间欣赏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 作者:珍珠蔡所写的《撒满星星的窟野河》为转载作品,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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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满星星的窟野河介绍:
作者以较长历史时期为背景,以浪漫和超现实的独特手法,围绕人口迁徙主线,描述近百年时代变迁中一群普通人的命运跌宕,语言生动有趣,沉静不浮躁,特别以女性视角叙事,涉及各色人物数百余人。是首部以内蒙古中部地区为故事背景的长篇叙事小说。
故事起始于上世纪陕北北部的一次家族迁徙,他们渡过黄河北上,奔向阴山脚下的辽阔高原地区,在那里生根发芽,历经近百年时空变换中,从旧社会到新中国再到改革开放,几代人坎坷多变的生存故事。书中详尽描写内蒙古中部地区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独具地方特色。并用女性视角的超细腻笔触,描写共同维系生命延续的不同时代女性的生活境遇和精神世界。
小说女主人公为家族第三代女性,生于七零年代末,她个性突出,思维超前,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书中描述主人公与她同时期成长的多位女性人物,历经数十年翻天覆地的时代变化,渴求突破现实状态,实现自我,追求精神境界的成长历程。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