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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珍珠蔡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txt下载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部 变化 第一章 (十一)

    几次激情过后,他们变得像老熟人一样,有时间无拘束地聊天。他们不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花心思找些不容易遇到熟人的地方,何康宁很喜欢带她到一些有格调的别致去处。

    一个悠闲的下午,他载着逄丽来到无锡市新建的城市地标,八十九层高的紫峰大夏,他让秘书预先在旋转餐厅订好位子。紫峰大夏像根直立在万楼丛中的冰激凌,顶部的圆球就是旋转餐厅,球顶还向天空伸出个调皮的小尖儿。

    何康宁真是块活宝藏,蕴藏着无尽的储备。逄丽现在是富贵的宝藏主人,任由她随时取用那里的一切,与他在一起,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充盈与富足。他能把任何逄丽想知道的事情入木三分的讲给她听,他的耐心像巨石碾压出的面粉般,细微入尘。

    “这边的景色与你家乡大不同吧?”何康宁的眼神穿透落地玻璃,远眺着城中的全景,雾霭笼罩下,低矮的楼群淹没在烟雾朦胧中,天际的山峦倒是轮廓清晰,俨然一副虚实交融的水墨画景。这里望下去,俩人仿佛置身山城之中,与她那一马平川的故乡相比,恍若隔世。

    “想家了吧?你生长的地方在河套平原的北面,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块地方可不一般,它在中国历史进程上占据着核心地位……”何老师今天踌躇满志。

    “啊?是吗?”逄丽很惊讶。她虽是理科生,也是有些历史知识的,但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准确地说,这块地方,如果严苛点追溯的话,它应该算是中国几大王朝的发源地,影响着中国几百年的历史走向……”

    逄丽清秀的眼中露出惊奇,她期待地盯住何康宁,何康宁则举着咖啡杯,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

    “河套平原自古是边塞重地,外族和中原争夺的战略要地。河套北面有个武川镇……”

    听到这里,逄丽一下忆起常年挂着绿鼻涕的高飞,曾听邻居说他家就是武川的,那儿的莜面好。

    “武川镇在南北朝时代是西北六镇之一,著名的关陇贵族宇文泰家族的发源地,他掌握着驻守在那里的军队,建立北周,隋朝的杨坚和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就从北周延伸出来的力量……他们之间还有姻亲关系,隋唐王朝的血统里有北方少数民族的遗传,所以,有不少学者直接定义,宇文泰和他的武川势力是中国几百年大一统的奠基人……”

    逄丽无论如何也不想把那两桶浓稠的绿鼻涕和隋唐帝国联系起来,心里泛起一阵腻歪,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不可思议的一笑。

    正在滔滔不绝的何康宁发觉出她怪异的反应,“你笑什么?不感兴趣?”

    “噢,没什么,不是……这样的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成就的谁,或者谁是谁,那研究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像本糊涂账嘛。”

    “我们一直就在民族大融合,世界也在融合……最初人类的祖先从非洲走出来,分化成为不同的人种和国度,历经数万年的时间,可能该要返回最初的同一状态了,这真像道家的两极转化,道家文化的魅力真是……”

    何康宁把问题上升到哲思层面时,逄丽又开始走神,脑子里出现的还是那个她自小便瞧不上的高飞,竟然是从那样重要的地方走出来的,难不成他也是什么人物的后裔?这让她心里古怪地很。

    他们俩和眼前的餐桌随着整座餐厅一起缓慢地旋着,冰激凌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转过一圈,又回到刚才对着的山峦。何康宁思维敏捷,逻辑跳跃,他们的话题也不知转过多少圈,说到兴奋时他还加以手势配合。

    他想到逄丽曾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对于前途,你要有点自信,你们是将来的希望,机会很多,不管未来在哪个领域发展,都会超越我们的。我们正处在发展的过程中,就比如说教育领域,我们这一代有不少贴着教授、专家、学者的标签,但学术根基普遍不深,搞学术的能力和硬件也欠缺……根源是这代人大都出自没有文化的家庭,家庭教育首先是很大的不足,又在启蒙时期跳过基础教育阶段直接晋升到高等教育。而且,一个人,如果想要有所作为的话,应该在学习阶段过后,仍不断地自我学习和要求。可这些年社会变化节奏这么快,有几个人能踏实地埋头学习?特别是要出学术成绩,那得要坐够冷板凳的,可你真坐冷板凳的话就可能得一直坐着。况且,国家发展对人才需要很急迫,教育领域快速扩展需要的人也多,这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个人发展的好时机,好多教授可能连大学都没上过,七拐八拐地就调动到高校,再加上孙猴子似的翻转腾挪的本领,上升速度是很快的……这些情况大概会持续到你们这批人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所以,你要具备长远眼光……”

    刚来时,餐厅里沿着玻璃外墙摆放的餐桌全部坐满。两人对坐着保持距离,像来商务会谈的朋友,眼下客人几乎走光,只剩下他们一桌,逄丽便起身坐过去,紧挨着何康宁,偶尔斜倚在他肩上。“咱们不是有好些院士吗?”何教授刚才那番议论,逄丽也是初次听到,很多事情她确实思考不够深刻,她在为将来犯愁时,确实没把眼光放到十年二十年那么久。

    “我说的是总体,特别是我们后这一代人。学校里的几位老院士是很厉害的,不论家学渊源还是个人功底,他们真正支撑着我们大学的门面,但不论学校还是国家的发展,依靠个别人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整体文化水平或者精神层面提升起来才行。这是当下的无奈,一个家庭变富是相对容易的,但一个家族出一个学者或者很多学者,可不是一代两代人的事情。”何康宁的议论,逄丽很少听到,她的家庭里不可能有人会讲这样的话题,家里人只知道大学是区别普通孩子和优秀孩子的一条路,尤其对职业选择,至于再往后或者别人怎样,谁也不去想。

    这段时间以来,逄丽越来越觉得他讲话的架势像一个人。对!像张平平,她肯定没有何老师厉害,但那副满嘴“过去啊,未来啊,时代啊,人类啊”的口气如出一辙,说的都是些与眼下无关的事情,他们都没让她腻烦过,但她更想思虑的是现实。

    “我对你们非常有信心,我希望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对教育事业的大发展起到推动作用。”何康宁温柔地摸着逄丽的脑袋,像抚摸着小猫一样。

    “你别对我期望太高,我只希望将来有个好工作,我也没有什么家学背景。我现在,还不知道毕业后的路在哪里……”

    健谈博学的何康宁几乎不向逄丽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一)

    “忙着哪?跟你说个事!晚上八点,丹枫白露门口接你。”何院长干脆利落的电话通知,像是给下属布置任务,没留出逄丽打听细节的时间。“女人真是奇怪,以前的男女关系中都是我说了算,包括分手,没想到我也有心甘情愿听话的时候。”逄丽出现莫名其妙的感觉,何康宁真是拿捏人的专家,她总是被动得有点不舒服却不排斥。

    “两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情感的维系,本就源自心甘情愿”是否曾经有名人说过类似的话,逄丽也不想搞清楚,何康宁眼下有足够的能力让女人甘愿跟着他。

    每次见他,紧张地忘记私下里产生的些许不满,都变成竭力迎合他。这个人能一眼把人的心理看穿,也能一眼看到她全身的搭配哪里不够讲究,笑眯眯地挑剔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力。尽管如此,太多惊喜和新鲜的事情吸引她跟何康宁粘在一起。司机载着何院长,将车缓慢地停到逄丽附近。逄丽认得他的车,她迅速打开车门,抬腿俯身坐到后座上。何康宁常带的这位司机姓钱,逄丽从未听见钱师傅发出任何声响,他连呼吸都是静音的。但车里明明有三双耳朵,两个人讲话时刻注意保持分寸。

    “晚上国源公司的孙总请客,没有外人,都是他的朋友,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国源公司是国营控股,国家建设集团下属的分公司,浙江和江苏的市场龙头企业,现在东南沿海发展的也不错。”

    逄丽认真听着,品味他这些话里的分量。

    “这回衣服搭配还可以,回头买条细链子戴上,戴耳环也行,不要一起戴。马上要变成职业女性,有好多东西要学,自己留心点。”

    逄丽放下忐忑来,她下午特意出去,花五千多块去配置这一身行头,看来钱没白花。她也仔细打量何康宁的穿着,他上身穿件闲适的豆青色立领小衫,配条卡其色长裤和颜色相近的便鞋,看着很清爽,不像正装那样给人压力,看来今天要见的人比较熟络。

    他们两个人往宾馆后院走的时候,逄丽不安地追着问他“我来合适吗?”何康宁自顾自地往前走。后院有另外一座小楼,孙总已经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何老哥,我在楼上都感应到你的气场,娘哎,坐都坐不住,赶紧往下跑。”何康宁仍旧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用谦和的笑跟他打招呼。孙总早注意到他身边那位青春靓丽的姑娘,穿着浅粉色休闲套装,一头齐肩发很灵动。何康宁回身介绍逄丽:“这是孙总,这是我带的学生。”随后扭身,拉着孙总的手谦让着“一起走,一起走。”逄丽有些拘谨地跟随着他们进入包厢。

    国源科技公司的孙总在长江宾馆定下豪华包厢。从前逄丽曾路过这处外表过时的地方,她以为这是国企改革后还在勉强维持的老酒店,没想到内部装修这样富丽堂皇,像隐藏于砖石碉堡里的奢华宫殿,鱼列而出的男服务生白皙俊俏,眉眼齐整,看得出在招聘时特别地用心思。他们的包厢是套间,中式精美装修布置精美,外间有电视、皮沙发和麻将桌,茶几上精心摆放的果盘块块干爽洁净,里间的大圆桌能够坐十几个人,今天没有坐满。逄丽随着他们一起落坐,眼前摆放着精美的中式花鸟图纹餐具,闪着高品质瓷器的光泽,餐具前面是晶莹透亮的大小酒杯和分酒器。

    菜已基本上齐,每种菜品的摆盘都是讲究的艺术作品,圆桌被摆成一场匠心展示会,如云似火般的汤粉蟹肉丸子,粉妆雕花小舟乘着玉带束身的竹笋,薄如烟雾的长江鲟鱼脍呈白浪翻腾状,声势夺人,绿盈盈地芦笋娇翠欲滴,每个餐位前,用镀银小碗摆放着一道透明如胶的鱼翅羹……

    大家都喊作“孙总”的人,打量着只有三十多岁,做派十分老成持重,显得跟何康宁年龄阅历相当。他表面的爽气劲不太像这边的男人,可能是东北?山东?山西?逄丽猜不出来。他热情地张罗所有人坐下,首先开腔介绍起来,他要让何康宁了解在座者的身份。

    “何哥,今天都没外人啊。这是我助理小周,跟我一年多,第一次带她出来。”他首先把手指向自己身边的一位年轻女人。那年轻的女人容貌不错,更惹眼的是她似笑非笑游移的眼神,任性中带着柔软,是那种很招男人的女人。逄丽晓得,不要小瞧温婉姣弱的南方女孩,她们会用柔软的语气表示坚定的拒绝。何康宁是对情绪拿捏得非常好的人,他在外面永远是春风浮面,话语不多,却句句有份量,没有大喜没有大悲,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澜。

    他冲那年轻女人点头示意。

    小周向他献上用力地微笑。

    “这是小刘,我小弟,也是得力助手。最后好好给何院介绍一下,这位,也是咱们多年的兄弟,我大学同学,叫齐义雄。原来是建筑科学院的主任工程师,现在拉起队伍自己干,正做得风生水起。我专门带他来给何哥认识,何哥多指点指点他。”他介绍两位兄弟的时候,何康宁客气地起身握手,寒暄着。

    “行,这一圈,大家都介绍过了啊,何院呢,其实我也早就跟大家说过,但我还是要隆重地给大家再介绍一遍,长江大学最年轻的院长!前途无量!我呢,就是看好何哥这个人,欣赏何哥的为人和才华,这些年没少跟何哥学本事。能受何哥的栽培,是咱们的荣幸!”

    “何哥身边这位小美女,是何哥的得意门生,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他说道逄丽的时候,大家纷纷微笑点头,交口称赞她漂亮。这些职场上混迹多年的伶俐鬼,早就心知肚明逄丽的角色。

    何康宁含笑不语。

    孙总用茅台开局,向何康宁连敬三杯,跟逄丽也喝下一杯。小周和孙总的小弟转圈挨个敬酒,第一个敬的是何康宁,接下来就是逄丽。今晚逄丽成为场面上第二贵重的人物,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稍微有些不适应。当大家听说她是内蒙人时,桌面上掀起一阵唏嘘,都推说不敢跟内蒙人喝酒,怕后果难堪。他们对逄丽的关注让她感到莫大的满足,若旁边不是何康宁,谁会把她这个“杀人犯”的女儿捧成坐上宾,推杯把盏。转而,她又有点惶恐,这种荣光会不会转瞬就没。

    两瓶茅台变空瓶,又打开一支红酒,大家混着酒劲,自由组合成几个小团队。孙总搂着何康宁的肩膀,面红耳赤地嘀咕,逄丽和小周、小刘热乎地聊天,他们同样问起那几个让逄丽尴尬的必答题。小周对很多事情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来自远方的朋友逄丽也很同样有兴趣。他们聊到南北方饮食和个性的差异,小周眨着大眼睛说,她好喜欢逄丽说话爽快的性格,又独自走南闯北,活得真潇洒。初见小周,逄丽便凭直觉把她归为一种特殊类型的女孩,她让逄丽忆起中学时代最爱跟张平平背后议论的晓芬和丹妮,不论走到哪里,总能碰到与她们相似的女孩,她们好像无处不在。她看过一本法国人写的书,男作者才三十多岁,写完后他便举枪自杀。通书他只研究性与性格,并且得出绝望的结论“女人只分两种,妓女和母亲。”迄今为止,这位极端的作者和他的结论一直让逄丽记挂在心,不由得在一些女人身上套用他的言论,首先套在龚研华身上,其实,她也比量过自己。尽管逄丽对小周心存疑惑,但小周整晚都没有不得体的表现。

    齐总跟几个年轻人周旋过后,也加入到何康宁和孙总的小圈子里,他像是带着什么任务来的。三个人又俯耳贴身地聊在一起,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

    小刘跑到卫生间关起门半天不出来,他整晚都在卖力表现,酒早就喝过量。孙总从何康宁身边向逄丽走过来,手里单举着酒杯,他的酒刚刚到位,身体和情绪滋润得恰恰好。看得出他的醉意半真半假,他拉着逄丽的手说:“妹妹啊,我是何哥的好兄弟,何哥他啊,他能带你来,我就知道你跟他的关系不一般,不说别的,他肯定特别器重你。妹妹,啥时候毕业?毕业直接上我那工作去!老哥我说话管用,国源公司的“四大金刚”里的“一大金刚”,那就是我,哈哈。”说完还把逄丽手抬到嘴边亲了一口,逄丽赶忙去看何康宁在哪里,还好他没注意。这孙总真是收放自如,玩笑开着,事情办着,把态度传递给逄丽,也摆出自己的地位。可工作的事情,何康宁压根没跟自己提过,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孙总瞅着逄丽被将在那不动,笑着拍拍她的肩头“没事儿,话说给你,自己决定啊。我当然知道,那长江大学的高材生是供不应求啊。”

    “今后,自己都要跟这样那样的打交道。光穿得像职场中的人不行,还得学会成熟老练的应对各种各样的场合,遇到什么情况反映都要快,不能傻楞着,话也要说,但说什么一定得提前琢磨清楚,可不能随意说话,特别是把握说话的尺度。”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锥,何康宁把逄丽领出来的历练,确实能让聪明伶俐的她悟出不少东西。逄丽自小生活环境单一,围在身边的亲戚只有那么几位,家里也没有父母亲的朋友和熟人上门。除去到学校便是呆在家里,交往的朋友只有儿时的邻居和数得出的几个同学,以至于许久以来她都觉得,自己被挡在世界的高墙外,望不见里面的风景。

    逄丽一边应酬着,一边用心观察高墙里的各色人,加速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对于逄丽来说,喝茅台、红酒都是一样难以下咽,好在她喝多酒并不会翻江倒海那般难受,高中的时候她就跟于大龙的哥们弟兄们混着喝过酒,但从没喜欢过。

    回去的车里,逄丽小猫般蜷在何康宁的怀里,何康宁身上的酒气覆盖掉他那迷人的桂花香,有点呛人。逄丽抬头问他“你为什么跟这些人吃饭?关系那么熟,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他们跟大学又没有什么关系。”何康宁轻轻地捋着她耳后顺畅的黑发,沉浸在酒意中。

    “你呀,还是年轻,小丫头片子一个。社会是人和人的社会,你只盯着自己脚下的土地,手里的事情,那是小农民意识,永远都不会走远。这些都是人群里成了精的,说话办事面面俱到,心眼儿都比别人多长着好几个。可你也别总想着巴结别人,会拍马屁是技巧,还得有真本事。你在自己的领域里拿得起来,在别人的眼里就有价值,才会把你接到他们的人际网上。”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二)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毕业,大家在忙着完成毕业论文的同时,还在各自紧张地为将来铺路。逄丽感到,人跟人之间注定不公平,学校里的学生本身都是各地方选拔出的精锐,天生禀赋高出普通人,却还那么勤奋上进,家庭条件又都不错,上天真是偏袒他们。有不少人准备继续上学,已经跟好企业签约的在张罗工作的事情,只有个别人很逍遥,比如裘隽芳,她被保送系里的硕士研究生,正跟男友在全国各地旅行。

    一年前,何康宁便替逄丽规划好后面的事情。“你就报我的在职硕士,到时候,连博士学位一起拿下来。不用去考全职的,没那个必要。”逄丽很受用他的安排,自认识康宁以后,很多事情他都提前替她考虑到,还不曾有人这样管过她,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围绕着她。“他到底是成熟,对人才会这样妥帖,对我也用着很大的心思,不只是一味的纵情。”

    何康宁七年前已经是教授,博士生导师,投奔在他名下的在职研究生,都是具有社会资源的各行各业,在他这渡层金,方便个人发展。这些人的入学考试、平时的课程、考试都被何康宁安排好,几乎没在学校出现过,逄丽只见过其中一位,他是军医大的组织处处长。从学校考上来的学生们都知道这些在职的师兄师姐身份不一样,将来都是有用处的人,纷纷地抢着帮忙。跟逄丽一届的女孩柯玉华非常机灵,极其会看人眉眼高低,她一直帮着这位组织处长写作业,做论文,大小事情想得非常周道,都跑在前面,何康宁干脆把处长在校的一应大小事情全权交给她办。同样,逄丽录取为他的职硕士后,课业上的事情也不再花费她的精力,同样被其他学生主动代劳。

    在成为何康宁的在职硕士生之前,逄丽已经正式进入国源公司就职。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三)

    转眼,逄丽离开家乡五年多。

    四月份的江南,最令人胜赞而留恋,女诗人也不禁将情人比作“人间四月天”。其余的日子都不好过,五月初就开始有点闷热,五月底正式进入终日汗流浃背的狼狈生活,持续直到十月底,还会来只秋老虎。十一月份刚能舒适几天,在短暂的间歇中稍微喘口气,转眼就进入潮湿阴冷的漫长冬日。不论是溽暑还是寒冬,都让逄丽这个北方姑娘受煎熬。第一年遇上桑拿天的时候最遭罪,二十四小时不停地顺着后背和头皮淌汗水,她记得自己以前几乎不淌汗,好像是来这里才长出的新本事,衣服整天湿哒哒粘在身上,弄得人很烦躁。大学宿舍里没有配空调,同屋的人整晚开着“嗡嗡”作响的大吊扇,身边还要摆上个小电扇紧对着肉皮吹。蚊帐里的姑娘们睡在凉席上,手里摇着大蒲扇,也顾不得雅观,裸着肚皮光着膀子过夜。没两天,逄丽身上就冒出很多红色的小疹子,头皮上也有,湿痒难耐。更难过的,是在女孩特殊的那几天里,还得天天贴身带着压缩棉絮,那难以言表的酸楚啊,无处诉说。白天,为贪凉避暑,大家都躲进图书馆、咖啡屋、人少的商场,这些地方都把空调开的极低,一冷一热地让不适应的逄丽中了暑,孙波不得不扶她去医务室挂水,结果刚坚持到医务室她就晕过去,吓得几个护士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当时孙波还嘲笑她一个北方人咋既不耐热也不耐冷,怎么还不如我们南方人。

    逄丽跟他争辩“我们的冷是干冷,那气温厉害起来零下几十度,会冻死人的,这些年温度没那么低,最多零下十几度。可我们从小家里烧炭炉,现在烧水暖,供暖公司年年给烧得,家里穿个吊带背心都不冷。这边虽然最低温度都在零上,外面不结冰也难得下个雪,可是这湿气真难受啊,它往骨头缝儿里钻,你看,我都长出好几个冻疮,脚上也有,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

    “梅雨天那种鬼天气也是难受,哩哩啦啦半个来月,我放在箱子里的羊毛大衣都长出毛了,被子也一股酸霉味儿。”“哈哈,忘记提醒你,出了梅雨天,要拿出来‘晒梅’的。”有时候想想孙波的细腻,让逄丽有些留恋,男人有生活常识会照顾人,在逄丽而言是难以抵抗的魅力。

    “谁有兴趣啊,应该做个调查,你们这儿的人肯定冬天出生的特别少。”

    “那是为什么?”

    “夏天热成这样,父母还有心思做别的?”

    “那不一定。”孙波才反应出逄丽的顽皮,露出一丝有意味的笑。

    “啊,真不知道这边一代代的人怎么活过来的,还那样歌舞升平。如果当年宋高宗不是被人追得穷途末路,恐怕绝不会来这里,一个河南人怎么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嘛!”

    “所以叫‘临安’嘛,临时安顿下来。不过,你肯定没去过河南,河南也热,哈哈。真想去你们老家看看,到底有多舒适,被你说得那么好。”

    “那朱棣迁都北京肯定是怕热喽?他是北方长大的呀。”

    “好,好,那就让他们都按你想的来吧。”孙波可能真的想去天苍苍野茫茫的北方草原看看,或许他将来有一天会去,但肯定不会跟逄丽一起。一年后,他按照他的计划飞去大洋彼岸,进入新加坡大学深造。

    坐在一辆无处不露风的黄色捷达出租车中,回忆着与孙波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逄丽抵达她此行的目的地,镇江东郊的谏壁电厂。她入职国源公司后,孙总对她做了特殊安排,说特殊也是,说考察也是,他分配给她两个成熟的项目。谏壁电厂刚刚上马国源公司价值千万的大型实时监制设备,孙总要逄丽做一次售后跟踪回访。她明白孙总的意图,同时也有自己的盘算,电厂一期使用效果很好,二期建设中很可能会继续购进这套设备,她要是把客户关系稳固地建立起来,二期的事情应该就会交给她做,她必须认真对待,抓住任何可能的机遇。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四)

    与逄丽联系好后,张平平风风火火地赶到无锡。

    逄丽开着徐康宁的车去火车站接她的好朋友,她买了站台票进去等。车厢门口的螺纹踏板被乘务员放下,陆续有人踩着走下车,逄丽一眼便认出蹬着弹簧似的张平平。她穿着一身灰色运动套装,背着个黑色大背包,走路轻快有弹力,像是拿着录取通知书来本地念书的学生。

    好久不见,两个亲密的朋友一路上语无伦次的叽叽喳喳。直到在饭店坐下来,张平平才得空仔细地打量想念多时的好友。五六年没见,逄丽变化很大,通身散发着的逼人贵气。她认得逄丽手里的包,雯英也用这个品牌,挺贵的。逄丽的耳环、项链、腕表都很抢眼,闪光的饰物配着白皙的皮肤与浅褐色头发,衬托地她格外精致。她现在很讲究,能戴东西的地方都被她利用起来,平平觉得稍微有些凌乱,连脚腕上都围着一串细细的珠链,显得小腿那样娇嫩。逄丽衣着搭得很协调,化着淡雅的妆,给人感觉派头很不凡。再比较比较自己啊,距离这样的生活方式还很遥远,不自觉地,张平平变得有点局促起来。逄丽带平平来的这家日式料理店,是无锡市价格比较贵的一家,灯光幽暗,环境典雅舒适,服务生用日语招呼客人,俩人单独在一间宽敞的包厢里用餐。

    这是平平第一次吃日式菜肴,对于生吃不适应。逄丽说一定要醮上芥末吃,第一口油绿的芥末进去,一股猛烈的刺激从鼻管直冲到她的头皮,呛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逄丽看着她直笑,又不断让平平尝试其他。

    逄丽向平平讲述自己未来的计划,她说原本想毕业以后找所大学当老师,但现在改变主意,她要挣钱。因为摆在眼前的挣钱机会太多,转眼变成大富豪的年轻人她就认识不少。她明里暗里地多次提到“何老师”“何教授”“他”,张平平听得出她说的都是一个人,她的生活中处处有这个人的参与,张平平隐约意识到什么,但没有开口问。她明白,逄丽不想主动讲明,就是不想她知道太多,何必要问呢。她们之间默契地保护着相互不能触碰的领域,从前就如此,现在则更深刻。

    听过逄丽的一番宏图大计,平平更加觉得自己无能,更让她后脊梁发冷的是,她提及的好多事情她都听不懂!逄丽现在就这样,日后肯定会比自己强更多,想想心里都慌乱,不知道从哪些方面使劲,才能不让少年时期的朋友超越自己太多,就连刚才来询问口味的帅气男服务生,讲话时都一直往逄丽身边贴近。原本想投奔老朋友给自己谋个未来,这一见面,反而加重自己的思想负担。

    平平把近些年的经历讲给逄丽听,从大羽集团辞职到小设备厂里的销售。听完,逄丽一脸自信地对平平说:“我看你就来这边吧,这边的经济环境是国内最有活力的,各种人才都能在这里找到发光的位置,咱们那的地方制度变革跟不上,企业的生存环境不好,陆大羽哪里是企业家,他根本没有现代企业管理的理念,就是乘势浑水摸鱼的大混混,恐怕他捞够吃光时,就要想办法脱身。这样的企业没有生命力,没法长久,你离开那是对的!”

    这话一听,平平也跟着她自信起来。其实,张平平内心很希望听到逄丽给她这样的建议,她就能踏实地请求逄丽帮助。如果没有逄丽的支持,她也不敢独自跑这么远。要不要去机会更多的开放城市去闯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很久,或许这是一条有前景的路,但对于孑然一身的她来说,始终差份底气。听到老朋友这么说,旧日的情感全部爆发出来,声音不由得带着些感动。

    逄丽看出来她的心里活动,就逗她:

    “你干吗,要哭?呵呵”

    “可不是嘛,我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你,你就是给我撑腰的男人。”张平平娇嗔起来。

    “你来之前我大概替你规划了一下,你可以先过来考研,考上以后工作也好找,户口什么的就都能过来。目前来说,这是对你来说最好的一条路。而且考研相对来说没有当年考大学竞争那么激烈,你准备一年的房租和生活费用,好好复习一年,时间足够。专业课导师我都能帮你找着,但我平时事儿太多,不能总陪着你。等你考上研究生以后,时间自由,要是导师能力强的话,还能带你们做项目挣钱,或者你自己也能出去挣钱,不用家里负担你,这样可行吧?”

    “行!行!我现在就心动了。”

    “好好想想,别老那么急着做决定。”逄丽深知她的老友。

    两个人把前途大计商量好以后,意识到将来又能在一个地方,都变得兴奋起来,眼前的一大瓶糙米酒快要被饮光,又跟那位男服务生要了一瓶,聊起其他的话题。

    “我跟你说个事情……”平平给逄丽讲完任虹的事情。

    “……这事儿一直搁在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总觉得,就是我们几个人把她推到绝路上的。”

    “她要是有心理问题,学校就不应该继续让她上课,这个倒也不能全怪你们,国内的学校对学生心理和精神方面的关心都不到位,国外的学校都会配置心理咨询老师。并且我们这代人自我意识不强,喜欢服从权威,你例外啊,不会表达内心感受,也没人询问你的感受……总体就是不重视,咱们心理学研究也是很大的空白,将来肯定会有不少心理问题暴露出来。”

    张平平觉得逄丽现在真不得了,说话看问题都很长远,听着很开眼界,她平时难得跟这样的人聊天。

    “你说,怎么会有王雅丽那种女人?她要是不撺掇,大家也没觉得任虹有多不正常,我看她眼里本来也没什么正常人。她后来找那男朋友,我都怀疑她一定是用上什么手段了,无缘无故地就能认识,最后还成夫妻,还把她带到城市里,安排好工作,现在孩子也得好几岁了吧。那么样个人,结果最圆满,这事我真是觉得奇怪。”

    “还得走着看,这才哪到哪。哎?说起这个人,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收到过一封信吗?”

    “信?谁的?”

    “你们学校的地址,向我打听你的事情。”

    “哪去了,我看看!”

    “扔了。”

    “嘿,你咋不寄给我呢!”

    “做那么无聊的事,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你知道又能将他怎样,再说也没署名。”

    “啊,明白了,明白了,全明白了!大羽集团也有一封黑我的信,是一个人!我已经猜出来是谁了,妈呀,哎哟哟,这功夫下的,孜孜不倦啊。”

    “她这么活一辈子可是够累的,你是怎么得罪她的?”

    “我哪里知道啊,哎哟,女生宿舍里很麻烦,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的哪句话就会刺激到谁,我又没那闲心管这个!”

    “你啊,总是就事论事,有时一针见血,可而大部分人都不太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扎得人家疼啊。”逄丽确实比平平沉稳。

    “可我又忍不住,一兴奋就更拦不住自己,哈哈,没少刺激别人。其实我都能猜到,那王雅丽背后没少鼓捣我,跟系里闹僵后,他们把我列成重点防控对象,那会儿就奇怪,学校竟然把我的情况掌握的一清二楚,老家的,男友的,还知道季鹏,不知道他们想干啥……我当时啊,就想着赶紧毕业,离开那里,永远不要再见才好。”

    “人是生活在关系网里的。”逄丽没想到自己用起何康宁的话“不适合的关系网,趁早摆脱!”感受着逄丽的成熟,平平深刻意识到,自己跟逄丽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物质上的。

    说到关系网,平平提起高中的一个女同学,叫张秀梅,听说上大学毕业以后谁也没见过她,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消失,不再跟任何人联系。

    “不见同学的人大概有几种情况,或许她跟你的想法一样呢?觉得当年的同窗不值得再交往。”

    “她学习一直很要劲儿,考到四川也算考得不错,应该回来炫耀炫耀吧,她一向好显摆,这些我都是听老劈柴说的,他知道的人多,基本上外地的人回来以后都跟他们几个人聚,每个人的情况他们都知道,你的情况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她的。”逄丽听到有故人议论自己,眉毛挑了一下,她也很久没有见过那些人。

    “你有电话就接吧。”张平平看见逄丽几次挂断手机。

    “不要紧。他们怎么知道我的?”

    “我哪知道啊,我了解你的情况还是听别人说的,你也不跟我联系!”

    “你跟张秀梅又不一样,干吗怕人知道?你跟她一样话不多,但她是孤僻,你是外冷内热。她那种要强有点极端,你有印象吗?她就怕人说她不行,特别在意别人对她的态度,体育课上不管做啥运动都紧张得不行,结果她一出手,每次都把人笑死,哈哈,这人哪,真是奇奇怪怪啥样的都有啊,你说她都想啥呢?”

    “这我可不好说,谁能知道别人的大脑里想什么呢。”

    逄丽提前预订好酒店,晚上梳洗毕,两人同睡在酒店的大白床上,又像多年前的那些夜晚一样,聊得睁不开眼睛才渐渐睡去。不同的是,此时的月光不再是蒙古高原那般水银似的清亮,而是悠悠的散着朦胧的寒光。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五)

    何康宁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利落,车里的小装饰和抽纸,办公室里的书籍、文件和各种纪念品,手包内层挂的钥匙、钱包,永远都是齐齐整整,井然有序,这种对生活细节的稳妥打理,是他永远保持从容不近迫的原因。他很爱干净,逄丽第一次接近他时就闻到他身上有股体香,淡淡的桂花味儿。男人会有这样的香气她也很奇怪,何康宁说他没用过香水,再说,也没听说过谁用桂花味儿的香水。那个把舌头塞到过自已嘴里的污浊男人,他身上气味很重,从全身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含有食物、烟和酒混合发酵后的腐臭味儿,令她一想起便会反胃。

    当逄丽遇到正当盛年的何康宁时,他气质温雅穿戴讲究。然而,他并非生来如此,他并不是从小养尊处优,天天配着香包挂着玉锁的贾宝玉,他是三十多年前从苏北山区出来的一个穷小子。何康宁长大的地方是苏北的盐城,同属江苏的苏北和苏南地区资源禀赋差异很大,苏南富饶,苏北贫瘠,苏北人一般都只说自己是江苏人,不愿提苏北的地名。

    三十年前的苏北盐城老榆树村,地处山坳之中,被群山包围,周边地形恶劣,物产相对匮乏。何康宁的童年过得辛苦却也无忧,父母只生下他和一个妹妹,家里人口不多但生活并不宽裕。很小的时候,他便跟着父母背上竹篓到山里找吃的,挖竹笋,找虫蛹,抓地鼠,要么就光着脚丫到河塘里摸鱼捞虾,捉泥鳅田蛙,想尽各种办法填饱肚子。

    他自幼聪颖,读书很好,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县中学的孩子。十三岁那年,在县中学读书的少年何康宁日子过得好迷茫,青春的活力勃发使他躁动不安,生命的能量如泉水般汩汩上涌,不知所向。眼前总是黄蒙蒙的一片,脑袋也总是稀里糊涂的,有些灼热。他那时长得身材纤长,像刚长到夏天的青涩的玉米杆子,终日顶着一头散乱的长发,在田间地头闲逛。春日,他躺在山坡上,从土里掘出根冒牙的白笋尖,嚼一下满口生津,想美滋滋地睡一觉,草棵里的飞虫却扰得他心烦意乱。持续地迷茫中,他努力去揣摩内心的真正渴望,他渴望找到使生命有意义的方向,他不想把大自然一点点蓄积在他体内的精力白白地荒废掉。

    十四岁的何康宁毫不犹豫地跑去报名,积极响应国家的召唤,自愿到广阔天地去锻炼。组织“上山下乡”的工作小组很快便来村里调查他的情况,盘查到他的父亲时,问他祖籍在哪里,干什么的?是啥家庭?父亲称自己是孤儿,没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是谁。机警的工作小组不通过他的搪塞,他们说:“孤儿也得有地方啊,几岁变成孤儿的?在哪变成的?总不能是石头缝里变出来的吧?”“你万一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呢?那你们全村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么一说,村干部也紧张起来。何康宁赌气说:“你们别折腾了!派我去开荒,开荒不用说清楚祖宗是谁哇?我要为祖国的边疆建设做贡献,哪里偏远,就把我分配到哪里!”

    很快,他与苏北地区的若干学生一道,被发派到内蒙古最北边靠近蒙古边境的地方,头一个落脚点叫阿嘎尔旗。到那不久的学生们,像被驱赶的牛羊一样,几年内被调换了好几个嘎察驻地。发派到这的南方青年不多,旗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安排他们,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就这样迁转好几回。孤单地流浪中,只有从老家带来的一箱书陪伴着何康宁,牧民们看他成天抱着本书一动不动,以为那东西有魔力。有回草原上下起暴雨,正在外面放羊的何康宁扔下羊群,疯也似地往他的毡房跑,冲进去抢救他带来的那箱子书。羊跑丢好几只,牧民们更加确信,这小伙子真是有点不正常,被他那些有魔法的东西降住了。

    在往来反复的迁转中,他认识了同样在异乡游离的女知青叶紫枫。两颗流离失所的心很快就贴近到一起,冰天雪地的荒原中,他们互为依靠,徐康宁带给叶紫枫力量的支撑,叶紫枫献给何康宁甜蜜的温情。孤僻少言的叶紫枫祈盼与何康宁的每一次相见,在自己的毡房里,她把最珍贵的蔬菜和白面馒头留给何康宁。生活中多了叶紫枫,像是多了一本永远读不厌倦的书,何康宁迎来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幸福。

    牧民们大部分只会说蒙语,牧区仍然依循着游牧先民们世代经历的日子,仿佛时间在他们那里停滞一般。当初听嘎查支书说有“知青”从外面来这,牧民们都搞不懂“知青”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也不知道江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这些汉人青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牧区自然条件特殊,缺少物资流通,见不上太多的蔬菜,但满地的牛羊不会让牧民们挨饿,这人烟稀少的广袤平原上,惟有枯燥和寂寞才是最大的劲敌,他们欣喜地盼望远方的客人们快快到来。

    何康宁有组织和协调天赋,初来乍到,他便跟牧民们相处得很好,特别是与嘎查的支书包鲁音很聊得来,他还给牧民们组织农牧业知识培训,卫生医疗知识普及,包鲁音看得出,这小伙子天生就是做领导的料。四十多岁身板壮实的支书很风流,听说跟远近不少妇女关系亲密。女知青到这的第一件事便是围着地方上的小政治中心转,外乡女孩们的神秘气质吸引着只能长年欣赏本土风物的男人们,日久天长,通向嘎查文办和知青办的草皮被踩秃鲁皮。原来封闭的小世界由于外乡人的到来,日渐形成不同的圈子,何康宁注意到,哪个圈子都没有叶紫枫的身影,她甚至从不上门给支书送点家乡寄来的特产。

    拥有书和叶紫枫只让何康宁获得短时间的满足,很快,莫名的空虚又向他心底袭来。何康宁孤独地伫立在北方的边疆大地上,凝望着遥远模糊的无边天际,任凭草原上肆意驰骋的大风从耳边嗡嗡地吹过,耳畔的巨响能掩盖住外界的所有杂音,只剩下一颗心跳的声音,那么地清晰而孤寂。当风沙的微粒撞入耳壁时,又似进入万丈的幽旷空谷,久久无法着陆。

    一次,在支书帐篷吃手把肉,酒正酣时的包鲁音胀红着脸跟他吹牛皮,“兄弟,这四野没人的闲地方,人活得就一个乐呵事,你懂哇?肯定懂!你信不信,哥哥我,一百二十一个啦?嘿嘿”他还举起手掌来回翻腾着,要把这个数比划出来。何康宁的心“咯噔”一下,这风流数字,不论真假,并没有激起他一丝邪趣,反而枯燥得让他心颤,眼前又出现茫茫无际的枯寂草原,人在那巨大天空下比草原上的牛羊还渺小,又如何能去追寻高远的未来。难怪当地奚落人时总说“噢,看把你能耐的,还上天哩。”上天是不可能的,在这里呆下去,可能十多年后,会多一个脸皮油黑发亮的村干部,举着手给外乡人炫耀自己的风流史。村支书用左手抹一抹嘴巴上的油,再把手在膝盖头上蹭干净,接着安抚何康宁“你嘛,小伙子,就这呆着嘛,你看你,长得也像咱们北方人哩……你那什么城?盐城?回去干啥嘛!咱们这地方挨不着饿,牛羊嘛,满地都是……”

    青春少年的澎湃激情被顽固的地方文化差异扫光,这的广阔天地根本不需要怎样的大作为,这里的人循着自然规律生活,或者说他没有能力参与这里的建设,这不属于他。呆得越久,他越被自己当初的盲目震惊,人生最初那十几年的光阴,影响未来的漫漫长路,一时的无知可能导引你走上人生的歧途。

    他,得离开这里。

    村里给几个知青申请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村支书给他一个名额,却没有叶紫枫的,说她不符合条件。他告诉支书跟叶紫枫的关系,这名额就给了他们俩。

    他们得到离开这里的机会,走的时候支书包鲁音和村干部一起送他,他指指天,再拍拍胸脯对他说:“这里,你是我们的兄弟,以后,我们是你的兄弟。”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六)

    叶紫枫这颗种子刚回城,立刻找到适宜生发的土壤,激发出它封藏许久的生命活力。家里人对周道懂礼的何康宁印象很好,帮他们在无锡安置好新家。两人回城后发展得很顺利,何康宁转了几个弯进入高校任职,如鱼得水的他几乎要忘记曾经响彻耳畔的草原大风。叶紫枫后来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她做事认真负责,为人低调不多事,加上何康宁的协助,当上区政协的副主席。

    叶紫枫的家族往上几辈是江浙一代的盐商,家族根系庞大。母亲的舅舅为维持家族的亲缘关系,执意是让自己的儿子娶姐姐的女儿,父母婚后关系一直不太好,父亲在她下乡后就不知所踪,再没出现过。约莫十年前,叶紫枫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后背和腰越来越疼痛难忍。医院确定是强直性脊柱炎,这病再往后发展的情况会更糟糕。何康宁和叶紫枫都意识到,她的这个毛病很可能是父母亲近亲结婚导致的,是基因上的问题,目前没有医学手段能有效治愈。

    患病最初,叶紫枫因不能接受现实,时不时地使性子,渐渐变得异常敏感古怪,她从抱怨跟生病有关的事情,到无端地抱怨。她怨恨自己的父亲无知到和表妹结婚,坑害自己,还一走了之,也怨恨何康宁不够重视她的病情,没有细致入微地用心照顾她,总是在敷衍了事。面对情绪多变的这个中年女人,何康宁越来越找不到那个单纯的叶紫枫的影子,他对她手足无措,他想自己可能根本没读懂过她这本书。事业刚起步的他不免有些顾影自怜,当下的节骨眼,他需要的是能够全力支撑自己的伴侣,可尴尬的是,正在攀升的人发现梯子不够高……

    何康宁的家在开发区滨江大道的高档小区。他在学校的办公室是套间,内间可以住人。每周末他尽量回家一趟,有时是司机小钱送,有时是自己开车。今天白天他一直在接待西藏师生交流团,安置好藏族学生后天色已晚,他独自开着车沿着滨江大道行驶,两侧的太阳能灯板向前铺出一条亮度柔和的长路,路的尽头有灯影悠悠闪烁。何康宁摁下左侧车窗,清甜的江风徐徐从车中贯穿而过,拂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旋开音乐,享受起终日忙碌后难得的恣意时刻。开发区绿化很好,气温比各种建筑密集的市区里低很多。这个小区是学校的自建小区,十多幢联排别墅,本校有级别的领导大都住在这里。规划时特别邀请本校毕业的著名建筑设计师设计的,依山势而上,用灯光和建筑外形营造出典雅优美的古风意境,远看像座隐蔽在茂林中的中式深宅,每家每户发出的暖光在墨绿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夜晚的灯光是归家的信号。何康宁也有颗归家的心,一颗定期回归的心。

    “啪嗒”,电子门禁识别的声音优雅清脆,他推开门走进门厅,客厅的灯没开,黑黢黢的,大水晶吊灯上的颗颗水晶发出闪闪的幽光。“紫枫,怎么不开灯哪?睡了?”何康宁朝着客厅的深处探问。下车前,他看了眼汽车上的时间,九点零十分。话音刚落,落地窗前一个直角形的身影朝着他缓慢地挪移过来,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妻子在卧室。他摁开灯,上前把叶紫枫扶过来。原来那个一米七的高挑女人,现在整个人只有原来的一半。

    “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干啥呢?不早点休息。怎么样,这些天疼不疼?”

    叶紫枫没吭声,有点吃力地抬起身,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

    她继续向放在大沙发后面的理疗床边上移动,片刻,她才缓慢地说:“疼起来很难受,跟以前差不多,变天的时候更疼。”叶紫枫说话的同时,眼睛仍旧停留在何康宁身上,她细细地打量他,目光里满是漠然。

    “这东西用着怎么样?”他搀着她瘦弱的胳膊,往理疗床上躺下来。

    “你不是说很管用吗?”

    “呵呵,肯定是,这是从医科大学的专业研究室搞来的,要不白天再用呗,先早点休息吧?”

    她没搭他的话,也不点开启动钮。

    “你吃过了吗?吕阿姨回自己家了,周末了,给她放个假。冰箱里有老鸭汤,你自己热一热?还有她从老家带来的高邮咸鸭蛋。”

    “行,今天跟鸭子干上了,呵呵,我一会儿自己热。童童上哪了?”

    “跟同学约着出去了。”叶紫枫并不理会他牵强的调侃。

    “他是交女朋友了?”

    “我哪知道。这么大的人了,我也不能多问,问多了嘛又不开心,搞不清楚。学校里事很多?”叶紫枫还是没有启动按钮的意思。

    “噢,今年学校搞的交流活动特别多,新校长喜欢,我们跟着忙呗……噢对,我给你带回来几瓶西藏的牦牛奶酒,上午藏族朋友给带来的。还有些小盒子我没打开看,好像是虫草吧,正好你吃吃看。”

    夫妻俩边说话,边各自忙碌着手里的事情。叶紫枫在理疗床上没躺五分钟,又爬下来,挪到门厅翻看何康宁放在玄关上的几个礼盒,何康宁则上楼去自己的书房翻找资料和下周要看的书。一大排金丝核桃木的新中式书柜,简洁高档,配上同样木质的大长桌。这都是他比较好多家具店后挑选出来的,很耐看,外表被擦拭得现出油光,用久出了包浆就更加漂亮。何康宁有爱物之心,闲暇时会坐在书房里,仔细玩味自己购置的这些家具和器物。他的书房里藏书不少,文学、历史、杂文和成排的专业书籍,去过牧区的那箱子书大都还在,躲在书架的最底层,挨着它们的是一套收藏多年的老版金庸全集,十几本齐齐整整地排列在一起。不过,他很久没有拿出大把的时间去仔细翻看它们。

    每次回家,康宁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陷入进退两难的泥淖。三十多年前,当两个青年人蜷缩在毛毡房里躲避暴风雪时,总是幻想拥有这般优雅温暖的舒适庭院。出人意料地是,当幻想中的美好真的变成现实时却物是人非。可能上天赋予我们的想象力实在是偏执,只会幻想美好,于是,它擅自为我们不断地平添戏剧冲突,好让生活不那么乏味。不然地话,生活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行,人人都像从不变向的飞鸟,直飞到力竭而亡。上天不允许那样,它怕我们飞得太单调,上天真是荒诞。

    当初回城后,在叶紫枫家里人的帮助下,何康宁很快站稳脚跟,顺利地发展起来。如今叶紫枫这样的状况,他何康宁不能对她绝情。叶紫枫倒是跟他说过,他想离婚的话,她会配合。她曾说过“正常的夫妻经过多年消磨,都难免会厌倦,何况我这样的情况。”他倒是没有想过离婚,再说,以他目前的状况,离婚肯定是不能选择的,无故给自己增加是非。

    逄丽周末不会联系他,他也不打电话给她。这样的默契或许是逄丽太聪明,或许是她根本没有把他看得很重。逄丽也从来不问他家里的事情,他倒是有过向她倾诉的冲动。当他看到逄丽日渐显露出举重若轻、若无其事的成熟模样,他暗笑自己这把年纪,竟没有一个小女孩来得潇洒。他也搞不清楚,是这姑娘天生世故,还是她的时代给她更加开放的性情。不得不承认,她年轻的身体激发着他这个中年男人沉寂已久的活力,离不开情欲就无法清高,坦然接受自己的真实也无妨。他偶尔回想起阿嘎尔旗的那个老支书,恐怕他已是枯树一颗,再也鏖战不了。可他活得更真实超脱,自己绕了那么大的圈子,竟然跟他殊途同归?他不禁露出一笑。“噢,不一样,我跟他不一样。幸好内心依旧有幻想冉冉升起,它激起生活的志趣和向前的力量。”这么多年来,大自然蓄积在他体内的能量从未被消耗光。”

第四部 变化 第二章 (七)

    从滨江大道的家中归来,何康宁又带着旺盛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逄丽也没闲着,周末刚跟张平平见完面。她想平平的事情还是要请何康宁伸手援助,比她自己想办法要轻而易举很多。

    “在哪呢,晚上一起吃饭?”

    “好啊,刚好有事情跟何老师讲。”

    “没有事情就不跟我见面?”就算示弱,何康宁的语气中也带着强硬。

    “看你,这么大的人还像小孩一样撒娇!我又不光明正大,哪敢约您啊!”何康宁不能再接话,省得自寻难看。

    两人变得熟络后,就不再刻意讲究见面吃饭的地方。正值龙虾上市,他们特意找到专供龙虾的一家饭店。

    “想考研很简单啊,直接考就好了!”

    “我想让你帮她联系下导师嘛,好要一些专业复习资料,我也不认识,直接去找人家肯定不理我,又没让你替她考!”

    “行,这个简单,我联系好人你直接去找。”

    逄丽知道这在何康宁那确实算不上什么事情,她专注地剥着手里的龙虾壳,虾头的橙黄色汁水溅到她的身上,还好有塑料围嘴挡着。这东西她越吃越爱吃,年年上市都要去吃新鲜,就像这边很多的食物一样,都已经习惯了她的肠胃。

    “我这朋友啊,也挺艰难的,家里没有太好的背景,一直在东奔西跑的努力。我们现在跟你们那会也不一样,好的机会不多,但凡有,也早就被有背景人占用,想来想去,只能继续往上深造去寻找机会。”

    “深造是好事啊,我支持,她将来如果能留在教育领域更好。你们得这样考虑,教育是社会发展的重中之重,建国后教育领域没有得到很好的建设,文化偏离的破坏力又至少会渗透到两代人,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复和发展。二三十年前中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那代人,如今都升级成父母,很快又将成为祖父母。家庭成员的修养决定着子女的品性,决定着社会的文明程度,教育最后落实到的地方就是家庭。小平说的百年树人,就是这样的高瞻远瞩,老前辈看得明白,想得深远……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我们现在正在爬坡……”

    何康宁又开始他的那套言辞,说起工作来,他特别来兴致。

    “人真正需要的资源是有限的,物质消耗不应该是一个人最终的追求。物质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精神建设才会是更迫切的需求,你们将来要多在这方面做点贡献,就让她将来留在教育领域吧。”这些问题逄丽真的没想过,她只觉得自己的资源远远不够。

    “那你顺便给她把工作也安排好呗!”

    “那也得她自己努努力啊,大包大揽别人不见得领你情的,她人怎么样?”

    “当然好,人不好怎么能交往这么久,她很简单,像个搞学问的人。”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干净。”

    “我不简单是吗?”

    “干净也是人的一种很难得的状态啊。”

    “那你说说我怎么干净了,你眼睛那么毒辣么?”

    “嗯,其实就是感觉,描述起来有些费劲。人和人很奇怪,也不是我有多么大的本事,而是有的人你看一眼就能进到他的心底,有的人琢磨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样?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他自己也掌握不住自已的性情。”

    “你知道吗,你们南方人有一个特点,很厉害。”

    “我们南方人?”

    “如果得罪你们的话,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仍然能做到笑脸相迎,其实背地里……”

    “唉,太片面!可别说得那么不堪。首先,第一,我们不是南方人。”何康宁在逄丽面前会显露不同的一面,这些随心的话他从没有机会跟人说。

    “对,你们不南不北。”

    “哼,还不男不女呢。”

    “别找茬了,孔子都说过,不管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一样,和而不流,中立就可以。”

    “孔子也会议论这个问题?”她确实知之甚少,逄丽从不会走近躲藏在图书馆最僻静处,终年无人问津的那些晦涩的经典,感觉它们遥远而陌生。

    “这个问题延伸起来就更复杂,至少说明地域的区别是有的……”

    “不听了,我们聊些别的吧,我朋友就是想考个研,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引出你这么复杂的话题。”逄丽已经吃出一盆虾壳,何康宁自己不怎么吃,耐心地把剥好壳的虾放到她眼前。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一)

    大礼堂门一开,身后的人们便“轰”的一下拥进去,促不及防的张平平差点被人流推得撞到侧面的门柱上,脸皮被蹭起一小块。她还没来得及想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排的座位都已坐满人,还不停地有人抢占座们,她只得一排排往后退,直退到第十八排。这是幢陈旧的电影院,也能当大礼堂用,当年开表彰大会的痕迹还在。海绵坐椅上的布套被磨出油光,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手中持着的试卷,要举起来看,前面也没有桌板可以垫着写字,大家都各自想着儿解决,空气中浓浓的霉腐味儿时不时地钻入鼻孔。

    平平返回包头后,跟蔡玉梅张全胜讲了自己未来的打算,俩人隐约觉得这是条值得走的路,接受了平平的选择。平平算算离研究生招生考试的时间还有八九个月,赶紧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拿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几千块钱,向南出发。

    逄丽已经把考试的情况都帮她打听清楚,她说南京的考研环境最好,高校里的导师她能找上关系,让她就在南京复习,反正离她也近。逄丽还帮她报好补习班,来自北京某高校考研名师朱永祺的讲座,这几年他的课特别的火爆,报名的人说再晚点就没名额了。

    昏暗的舞台侧面走出一位高大挺拔的老先生,一束追光罩着他,像舞台剧的主演一样惹人注目,皮肤白得看不出一点皱纹。他腋下夹着教材昂着头,甩开另外一只手迈着大步,瘦削又矍铄地踱上舞台,似乎准备来一嗓子,再亮个相。这讲座的报名费共四百八十块钱,礼堂里坐有七八百人,两天的时间下来就是三十多万,也难怪他头昂得那么高。朱永祺老师每年出版一本的考研书特别火爆,他把往年的试卷研究个透,整理的细致全面,学生们都喜欢买他的书备考。凡他巡回讲课之处,场场爆满,刚才张平平差点被挤到墙上就是这股热情导致的。

    他一开口便霸气十足地宣称,只要听过自己课的学生,个个都会变得像他刚才那样昂首挺胸“不像听了别人的课的学生,头也不敢抬。”这番鼓吹让张平平也认为,逄丽的钱应该不会白花。这座电影院大约建于五十年代,灯光原来是观影用的,不是很亮,全部开着,还是看不太清楚纸上的笔迹,平平正费劲的抄着,忽然听见一阵小骚动,她一抬头,舞台上一只小灰猫蹿过去,接着又来一只。“这组织活动的人也真行,猫也到处放。”她暗自嘀咕一声,忽然听见几声变了调的尖叫,平平再抬眼仔细一看“妈呀!哪里是小猫,是老鼠!”好大的一群灰老鼠,不知道有多少岁!就像她在郊外沙土堆上遇见的那只巨大的蜥蜴一样,一定年岁很大,尖叫声和骚动也惊吓到灰老鼠们,纷纷从阴暗的舞台缝隙里钻出来,慌不择路地满地乱窜,前排的小姑娘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书纸撒了一地。

    朱老师也从坐着的椅子上弹出一米多远,正当这小插曲导致他暂时抛开高傲姿态时,平平的眼前突然杵过来一沓纸,差点戳到她的眼球,接着旁边伸过来一颗大黑脑袋,嗤嗤地喘着粗气问“这个虚拟语气的时态用一般过去时,对吗?”平平被他的鲁莽搞得不舒服,但也准备认真看一看,还没看到是哪个句子,他又“唰”地把纸抽回去,放在膝盖上低着头自顾自念念叨叨起来。那一沓纸张错开,露出下面的一本书,黑封皮上印着四个大红字“我的奋斗”。

    平平倒吸口凉气,重新打量一遍这人,他看上去年龄不算小,这两天他似乎一直自说自话,问人时眼神不跟人交流。其实他也不听讲台上骄傲的朱永祺讲什么,只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时不时地还低下头迅速地写划一通,但他书写的节奏跟讲课的节奏不匹配,偶尔还会突然向周围人提题,又不等着人家回答,转头忙自己的事情。每次讲座结束后,平平总能看见有个衣着普通的中年女人在外面等他,然后拉着他的手静静地离开。看着身边的他,平平心中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凄楚,似乎是同病相怜的凄楚。

    生活没有给我们留出太多余地,她要认真谋划自己的未来。

    她必须在一年之内考上,手里没有多少钱可以用。粗糙而坚硬的窘迫现实软化了倔强的张平平,没想到自己还这么能甜言蜜语,见谁都端出一副求人的笑脸,此时她有点理解王雅丽的艰难。通过附近学校的信息栏上贴的小纸条,平平找到最便宜的一处合租房,房东是位性格平和的老阿姨,只是一口浓厚的方言,让她听起来很费劲。平平“阿姨长阿姨短”地讲述自己的不易,把房租从二百讲到一百五,她只占用小间,另外还有两间是其他人合租的。

    房子比那些老鼠们还要老,屋里墙壁上有几百年的油腻,张平平没住过这么肮脏晦暗的地方。这是一幢二层的土楼,被周围不同时期建起来的高高低低各式各样的建筑包裹着。外墙老得看不出墙身原来的颜色,远远望去是深褐色的,墙缝中渗出片片绿色的苔藓,近看泛着些深红。周围的房子也不那么好看,但是比它要新一些,颜色鲜亮一些。房东老阿姨介绍“这是早年她单位分给她爱人的房子,后来买下楼房,他们就搬了出去,一直在出租。”楼下有三间房,都只有一个一米见方的木头窗户,窗框变形失修,推拉很费劲,玻璃也雾得看不清外面,屋内光线很暗,白天进去也要拉开灯,窗户被周围的建筑遮挡得没什么光亮,平平那个房间的窗户外面紧挨着一堵墙,只微微地透进一点光——很像间牢房。一张破铁床上铺着好几层看不清颜色的花垫子,垫子上洇着深浅不一的叠加印渍,平平不敢把垫子掀起来,怕看到更脏的东西。铺上三层自己的床单,把这些污垢从心里隔离开来,才能睡得下去。一只暗红色的残破柜子靠墙摆着,柜门她从不去打开,上面积着厚厚一层污垢和油腻,张平平用几张报纸遮盖起来。这小黑屋里所有摆设的东西,从始至终她只使用过表面。屋顶的电扇扇叶背面满是沾着毛尘的黑垢,天热的时候屋里不通风,只能让这黑扇叶接着转起来,好稍微抵挡下夏日那高温和潮热气。天最热的时候,屋里的温度可能得有四十几度,热气积累一天,到入睡时最闷热。第一天睡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被投进暗黑的地狱,不敢正常喘气,怕把这里的陈年污浊一起吸进身体里,永远也摆脱不去。平平想起杨二姊那宽敞的七间大正房和阳光明媚花红柳绿的大院,杨二姊若是知道她住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难受。“就一年,必须离开这!”她爬起来,在挂着尘网的灰皮墙上写下:200天,她要好好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

    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将要准备入睡的时候,又听见悉悉索索地声响“妈呀,不是那种大老鼠吧?”她从脏被子里跳出来,看见那张破柜上窜过一寸多长的黑色爬虫——这就是蟑螂吧!

    这南方人盖房怎么不喜欢光线呢?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二)

    楼上的房门一直上着锁,看起来更破败一些,可能没法住人。楼下一个小厅通着三间房,小厅既是厨房也是过道,三家的炊具都摆在这里,墙上的老烟油散出很重的味道。另外两间房,一间租给一对情侣,还有一间住的也是个单身女孩。

    小情侣在房间热身的时候,张平平听得很清楚,算是她夜间无聊时的附赠节目。来这里后她彻底告别电视,连广播都也不听,有空就拿起材料背诵。

    隔壁屋的那个单身女孩跟张平平每日的行踪差不多,年纪看着也差不多,整天乐呵呵地进进出出,看外表应该是个很开朗的人,平平猜测她跟自己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一聊,果然被自己猜中,她也是来考试的,并且两个人报考的是一所学校,两颗孤单的心一下就热乎起来。她是本溪人,东北人自带的小幽默和开朗善良的性格,让彼此很快产生好感。平平觉得这个女孩特别独立且自信,比自己强,自己对目标时常会不坚定,前些天还产生过放弃的念头,而她却显得那样坚定不移。

    她叫冯晓静,长得很北方,个子高高的,身体结实行动起来很轻盈。两人开始搭伙做饭吃,这也是省钱的办法,肮脏冰冷的厨房从此变得有生气。晓静还挺会做饭,又总爱说笑,跟她一起吃大白馒头醮芝麻酱,平平都感觉有滋有味、未来可期。除去睡觉的时间,她们都不在这黑屋里呆着。拿着东西去明亮的图书馆或者大学的自习室,学累的时候到操场跑步、聊天或者踢毪子,她的运动能力特别好。

    研究生的招生数量连年扩增,要跟她们一起竞争的大部分对手就集中在大学里,高校的自习室几乎被考研大军占领,学校管理处不得不贴出通知:不允许晚上离开时用各种物品占座位,发现一律没收。这规定的作用不大,只能管得住老实的孩子,况且还有一些像平平和晓静这种混进来的外人。她俩也会偷偷地留下点不值钱的东西放在座位上,否则第二天没地方去看书。

    两人常对坐在大长桌的两边,开阔的长方形大自习室除了桌椅和人就是满处堆放的资料,像一家忙碌工作的大型编辑部。在晓静身子的后面,平平留意到一个举止奇特的男孩,每间隔十多秒全身向一个方向抽搐一下,两条胳膊跟着摆起,脸也一起扭过去。起初以为他是顽皮好动,持续留意好多天,又不像故意的,故意做这么久也累。平平忍不住示意晓静回头看,冯晓静看完也是一脸疑惑。

    “他这是什么病吧?”

    “我观察他好几天,每天都是这样,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多动症呢。”

    “这可真够难受的,这样人家还在天天复习要考试,我们还加劲儿啊。”

    由这个话起头,俩人小声聊起天。女孩间交谈的话题跳得很快,说着说着聊到各自的经历。平平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上学,走出人生困境,将来能有好的发展。晓静与她不尽相同,她跑到这边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三)

    张平平从自习室回来,花一块钱买了块梅菜饼,走在路上当晚饭吃完。

    今天冯晓静没有跟平平在一起,她去找她的何文彬。晓静昨天收到父母从东北寄来的粘豆包,腌酸菜,大肉肠,她怕放久了不新鲜,今天提前结束学习赶忙给何文彬送过去。她对他可真上心,关怀细微,像妈妈照顾儿子一样,冯晓静真有当妈妈的天分,她乐此不疲地把她的母性倾力贡献出去。晚上回来,她带着一份麦当劳汉堡给平平,这算是奢侈品。平平来这两个月,吃得油水很少,整个人变得精瘦精瘦的,路过药店时称体重,才八十七斤,瘦下去十多斤。

    冯晓静独自在她的小黑屋里,回味着刚才的每一分时光,又从背包里翻出来一沓信,倚在床头反复地翻看,不觉屁股发麻。平平走进来,冯晓静心情正美丽,两只眼睛冒着幸福的光,她兴致勃勃地向平平详细讲述她到南京之前的故事。她是奔何文彬来的,这么痴情的故事开头,立刻把张平平吸引住,饶有兴趣得听起来。

    原来,何文彬跟冯晓静是高中同学,俩人毕业后都在东北工作。不久何文彬考上南京大学管理学院的硕士,冯晓静就辞掉她财政局公务员的工作,追着他过来。当然,无风不起浪。何文彬一封封意味绵长的书信撩动着冯晓静,一次次鼓动着冯晓静。她决定也来南京考研,于是匆匆地向财政局辞职,在何文彬入学半年后来到南京。那间黑屋是何文彬给她找的,学习空隙她就帮这个男人收拾宿舍,换洗衣物,购买日用品,添置用具,何文彬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也主动喊冯晓静过去。

    平平向她建议:“那你俩住一块呗?即省钱,又那啥。”

    冯晓静露出点羞涩,没接这个话茬。平平想,可能何文彬住宿舍更方便些。她见过何文彬几次,上周他给冯晓静拎来一堆考试资料,正好分给平平一起用。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四)

    来南京几个月,平平只欣赏过学校附近和小黑屋周边两点一线间的风景,还没游览过那些著名的地方。这周末平平缠着冯晓静陪她去趟燕子矶,这个地方在南京不是很出名,比不上栖霞山、中山陵、雨花台。平平她们住在江滨的挹江门附近,离燕子矶最近。那些远方的著名胜地,平平决定考上研以后就去,考不上就不去,只当自己从未来过这里。

    燕子矶是长江岸边气势雄伟的一片峭石巉岩,一簇簇斜插入滚滚江水,江水击打着石岩泛起白花,山水气势天成,一派显峻景象,难怪古往今来从皇帝到诗人都要来这里走一遭,吟诵一回。沿石阶爬上崖顶,眺望着江面,一幅幅迷幻的历史景象在张平平眼前闪过,金戈铁马,战船覆江,箭石如雨,“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苍凉场面似乎向她重新演绎了一遍,站在诗意中自然就领略到诗意和它背后的悲怆。历史的风云际会在张平平面前一幕幕显现后,又消失在这江岸边的崖石下,被白浪花卷入江流,这江底究竟沉沙中埋多少不归的枯骨啊!“还没看够?”冯晓静将呆住不动的张平平拉到山顶的荆棘小径上去。

    “想一想,死不得。”一块特别的暗纹青石碑吸引到两个姑娘的注意。不像是现代人随意开的玩笑,这是块旧石碑,细看左下落款是陶行知。旁边的一位本地老人给她们讲解:“这个地方很适合跳河自尽唉,以前老出事,个么跳进去有名有姓的就不少,陶行知么就专门写了这个牌子,让你跳之前想一想唉。”这几个字,把平平刚领略的诗意弄淡了,尽想着到底有多少人跳下去,尸骨早就被分蚀腐化完了吧。向下瞅瞅陡峭的石壁,不禁又腿发软,更觉得那些人的勇气可嘉,即然有这么大的勇气跳下去,还能有别的什么好怕的吗?万念俱灰是的人到底有什么感受?

    走下燕子矶,她俩没有直接回小黑屋,坐303路公交车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鸭血粉丝汤去填饱肚子。正咬着一块黑鸭血准备咽的张平平突然楞住,忙冲着晓静递个眼色“喏,我看见你的才子了。”晓静问在哪里,然后顺着平平的眼神,晓静看到斜对面的角落里戴着眼镜的何文彬和一个女孩。何文彬身体前倾向女孩,姿态卑微地接着女孩送到嘴里的粉丝,把最后一段粉丝吸进嘴里后,他把脖子向前抻出一段,伸出粉嫩的舌尖将女孩嘴角的小油渍舔去。平平瞠着双眼小声地问冯晓静“咱们还吃吗?”“吃啊,为啥不吃!”晓静低下头继续吃饭,平平忍不住又多瞟他们几眼,何文彬又爱怜地捏弄着女孩的小圆脸,俩人肉麻的举动,直搞得她也不好意思再多看。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五)

    冯晓静从鸭血粉丝店回来后就一直闷着,看上去她似乎不是特别的难受,或者是憋得厉害说不出话来?她是不是应该大哭一顿?平平想好她要是哭得话,就让她好好哭一会儿,然后再劝她。最终她也没哭,平平最终憋不住了。“你俩是在处对象吗?”她现在说话已经带上东北口音,被冯晓静感染的。

    “到哪一步了?”冯晓静又闷了一会儿。

    “没事儿,你不用担心,我挺好的,今天也算是搞清楚了……是好事儿。”

    “搞清楚?你辞去工作,大老远追着他来这边,是为搞清楚啥?”

    “人家啥也没说过,是我想多了,我想多了,确实……”

    这下该张平平发闷了。她想起冯晓静每次说起何文彬时眼睛里的光芒,那是幸福的光芒呀,难道不是?仅仅因为自己想多了,就费这么大的周章?

    晚上,冯晓静忽然过来,扔给张平平个大袋子,里面是何文彬写给她的信,有好几十封,随即扭头回自己那屋了。

    张平平从袋子里取出信来,先把封皮都看了一遍,信封花花绿绿的,邮票也是各式各样,署名的字体很漂亮,有的还在上面的手绘上特殊的图案,一看就是出自一双灵巧又用心的手。她打开其中一封,信瓤被折叠地很复杂,差点拆烂:

    晓静吾挚友:

    一切安好?

    很喜欢跟你彻夜长谈,寂静夜里彼此温柔的心跳声音,犹在耳边。人生难得遇知己,愿意默默陪在你身边的人弥足珍贵。我知道我并不优秀,可当我疲惫的时候,当我想与人牢骚的时候,总你有会出现,带着一双痴痴的眼睛,我深感自己是多么地幸运。

    夏日的雷声和知了的啁鸣,让一切存在于燥动不安中,风的飒然呼啸了午后的山野,我的心跟着天地的律动声声,不禁越跳越乱,那是在为情所扰吗?谁能告诉我答案?

    是啊,哪颗孤独的心不祈盼爱情?哪颗心不渴望温柔的抚慰?年轻啊,好懵懂好矛盾,疯狂地渴望未来又害怕出现,却因胆怯而总是战战兢兢。

    ……

    见文如面,念盼。

    张平平把何文彬写给冯晓静的信大概看一遍,头几封她很认真寻找“我想多了”的证据,看到后来没耐心细看,就一扫而过。唉,人家何文彬确实没有任何情真意切的表白,不过是谈论些风雅,抒发下才情,不痛不痒又无关身家,在张平平看来寡淡无味,读完几封不想再读“就这啊,这有什么呀?冯晓静你也太自作多情啦。”真不知道这些文字是怎么走进冯晓静的心里,又开出花儿来的,反正这些文字在她心里开不了花,或者她看得太快没看懂?过于聪明的人,难道不用表白就已经在恋爱了吗?那这样的话,何文彬你就是故意玩弄感情吧,这样玩弄别人有什么意思呢,能带来满足感?被一个傻姑娘远天远地追逐的满足感?可她还是理想不了,这些轻描淡写的词句是怎么把晓静的爱撩动起来的?

    “就是说,他从来没有跟你直接表白过?”

    “没有。”

    “可你像女朋友一样照顾他,关心他,比他妈都上心,他看不出来吗?”

    “我说不清楚,好多时候他表现得也像是我男朋友一样。”

    “那你们从来没有接吻?别的?”

    “没有!”

    “那我没法说,只能说你好单纯,可惜,他瞎了眼。妈呀,一只笔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啊,厉害厉害,把多情的女人搅得团团转!这么说的话,他肯定不只给你一个人写信,可能是同时写好多封,换换名字就发出去。看谁的反应大,你是上钩的那个。”

    这番话把冯晓静也逗乐。

    “你们真有闲情异志啊,要说文才好真是精贵,怪不得张爱玲会追着个文采斐然的汉奸跑,卓文君跟着穷小子私奔。还得感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

    “别拿我开心啦!”

    “想一想,死不得啊。”

    “想哪里去了,这么死不值得。”

    “静,你现在怎么办?接着考吧,我们俩考一个学校。好吧?”

    “认识这么久,还没问你是哪里人呢?”

    “我也说不准,我长在内蒙古包头市,算是黄河养大的人吧。”

    “我们也有条河,叫辽河,听说以前叫巨流河。”

    这位多情的姑娘非常的爽利,受到委屈后没有反击报复,痛快地选择离开,这让张平平更加喜欢她。这场虐恋使她想起跟徐瑜明的那段旧事,大概在爱情中,无论怎样的情形,伤害总是会发生,最好离它远一点。

    爱情到底是什么,它从何时在少女心中生根发芽的呢?张平平使劲地去回忆自己,脑海里闪出一段遥远的图像,模糊的只剩下些片断。那好像是她刚上小学的时候,家属院的东南角上搬来一对夫妻,没有孩子,东南角的那房子长年见不上太阳,早就废弃不住。这家女人自从搬来,平平老是看见她呜呜咽咽地哭。有天一大清早,平平发现院角有团团黑烟升起,原来是那家女人在家门口烧衣服,边烧边用根棍子扒拉,好像里面还有别的东西,眼睛肿得真得跟桃子一样,上下眼皮都鼓着。张平平不知道她那样在搞什么,有点害怕她,那男人长得不错,可总没有好脸。后来才懂得些缘故,当时是谁伤害了谁,谁辜负了谁,早已时过境迁说不明白,想必那个阿姨如今也是老年人,不知她后来过得怎样?原来啊,这情感上的磨难是代代循环的,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她跟晓静这样冷静面对。

    “哎,静,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啊,这何文彬光撩人不上手,他这算是什么特殊爱好?只喜欢被女孩围着转?自己保持冰清如玉,不合常理啊……是不是不行?所以才有这么变态的爱好?”“我哪知道,又没试过!”两个人把负心人奚落得很痛快,仿佛这人真的是这样。看得出,晓静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适应当下的挫折,没有让那个男人把自己的眼睛搞成肿桃子。

    “静,哪也别去,继续考研!咱们合在一起住吧。”平平早就有过这个想法,要是跟她合租又能搭伴,又能减少费用,之前她以为冯晓静一个人住是为何文彬来的时候方便,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是位挥挥手的过客。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六)

    在网络聊天工具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张平平和晓静学会跑去网吧上网聊天。茫茫人海,竟然得到季鹏的联系方式,张平平兴奋地向季鹏发出连环追问“你毕业以后去哪工作了呀?现在哪里?啊?杭州?杭州什么地方?学校?哪个学校?电话多少?”

    回到小黑屋,张平平兴冲冲地跟晓静说“我马上得去杭州见老同学,他可优秀啦,一直就学习特别棒,又是班干部,那可是众多女孩们追捧的偶像啊,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我,我跟他即是邻居又是从小学到高中一路同学……”

    晓静看见张平平激动的样子,笑着问“看样子,咱俩人都好同一口吧?”

    季鹏正在浙江大学读硕士,还有半年毕业,导师推荐他参与中科院的项目小组,毕业后可能要去中科院发展。张平平拿着季鹏的地址,下了火车,又换乘公交车,迫不及待地往季鹏的学校走。自从高中以后,季鹏跟她的接触很少,大学期间也只见过一次,张平平差不多忘记那次见面时季鹏对她的平淡,没细想想人家是否欢迎她的到来,便凭着一腔旧情或者他乡遇故知的感怀什么的奔赴而来。张平平做决定常常凭一时兴起,做不到三思后行,这跟晓静还真有点相象。“嗨,见老同学而已,要想三遍吗?”一路上,她由此及彼地思索着。

    快到站点时,她看见季鹏在校门的站点静候着她,心里立刻得意起来“看嘛,他怎么不会欢迎我呢?”

    季鹏今年二十八岁,他蜕变得更加温文尔雅,眉眼仍是儿时的模样,但增加不少英气,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原来男孩也一样会变。他非常有礼貌地带领着平平在校园里参观,像是接待访客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平平不太期待的话题,譬如不同院校间相同专业的差距,某些领域的专业大家有多牛气等等,显然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平平告知他自己是来考试的,季鹏并未追问太深,貌似有些急着结束与她的会面,大概这样的接待他要应付不少。他着急的样子让张平平也不安稳起来,不知道该跟他再些聊什么。校园参观结束,季鹏停下脚步问她:

    “那复习的怎样?需要资料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一些。”

    “呃,不用,我跟逄丽经常见面,她给我好多资料,足够用。”

    “不要压力太大,尽人事听天命吧,努力就好。”

    他对人的客气程度比大学时候更甚,是他用更加成熟的方式跟人交往,还是有意跟自己拉开距离,还是有什么别的情绪?不论怎样,至少他应该对自己更热情些,毕竟还是多年的邻居。但他的态度确实生疏淡漠,平平忽然想起多年前撞见的一幕,难道是王雅丽在季鹏面前说过我什么?哼,她干得出来!那季鹏跟王雅丽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呢?张平平心里开始七荤八素的。

    她不说话的时候,季鹏也不说话,并没有主动多聊天的意思。

    “你跟咱们同学联系吗?有个同学录的网站,我看到好多同学都注册了,还能留言聊天。”他们一直在走,没有找地方坐一坐。

    “噢,不清楚。”季鹏没什么兴趣。

    真是奇怪啊,他与郝峰一样,同样与自己认识几十年,但她跟季鹏却从来客客气气,耍不起性子,更不敢随意玩笑。而他自长大后,也总对自己拿出一种接近不得的姿态。

    “张平平,我很高兴你跑来看我,在这遇见也确实不容易。你也是个上进的人,考试需要咨询什么可以给我电话……当然,你交友能力强,也不缺朋友,呵呵。”这是季鹏在整场会面中表达最出格的一句。“交友能力强?我来这不过几个月,能有什么朋友?”张平平对他刚才露出的话尾巴非常敏感,但他显然不想再接话。

    “行,那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陪我。保持联系。”张平平只得自己收尾。

    “好,我也不能多陪你,下午我女朋友论文答辩,我得去听。”

    告别后,他们各自离开的身影,都显得莫名其妙。

第四部 变化 第三章 (七)

    如两个新朋友所愿,不到一年的时间,张平平跟冯晓静一起告别黑暗小屋。

    平平的应试心态一直很好,晓静也不白给,两人发挥得都不错。她跟晓静报考的是同一所学校,上海黄浦江大学,俩人都达到录取分数线,晓静的分数稍高一些。学校的事情确定后,年轻的姑娘们欢天喜地地收整东西退租,属于她们的行装全部装好后,留下的仍是原来的脏污和陈旧。俩人不禁感叹,小黑屋的下一位租户,不知又会是谁。晓静喊来收垃圾的师傅把她们用过的锅具、碗筷、旧书和纸折价换钱。买的时候,为把要价一百五十块的铝制电饭锅搞到一百四十块,几乎把女孩们的魅力用尽,现在,所有的家当被收旧物品的打包拉走,才递给她们二十元钱,还不够一顿饭。

    张平平即将告别南京奔赴上海,跟她的新朋友——冯晓静。走之前,她们俩要各自返乡一趟,晓静坐着硬铺回东北了,张平平先跑去无锡跟逄丽腻了两天,住在逄丽漂亮的公寓里,这房子是何康宁给她安排的,大学四年级时候她就搬到这里住。

    返回包头后,她第一个见到的老友是老劈柴,是重逢也是告别。

    郝峰给她带来一部手机,作为祝贺礼物,这是张平平的第一部手机。他又说:“今天中午别在家吃饭,我请你外面吃,就当是给你践行啦。”“要不是叫其他人呢?”“下回叫他们吧!”老城区地界不大,去哪都很方便,他俩约在一间清静的老馆子里。

    “你呀,以后肯定还得碰壁,棱角太尖!”郝峰这人,变得没有小时候嘻嘻哈哈地好玩,讲话倒还是幽默,却越来越喜欢挑人毛病,评论是非。

    “嗯,对,我会被生活碰得头破血流,最后磨成光溜溜的大圆球。哈哈。”有时候张平平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在季鹏面前总是紧崩崩的,连个玩笑都不敢开,导致他不知道自己的开朗活泼。

    “你要不是跟单位的人合不来,咋能搞得自己到处找工作,又跑到外地。那单位多不好进,你得反思!”

    “你这话说得,我现在不是挺好!再说啦,我要是会迎合会圆滑,我早就拿着给陆大羽当什么秘书了,还用得着这么辛苦?一千多块在咱们这很不少了!我不知道我将来能挣多少钱,可我也不能为这一千来块钱圆滑、迎合,没有那动力!”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多改改性格,那你老跟你爸顶啥嘴?老人嘛,对付对付就行了……”

    “你今天是咋回事儿?数落来数落去,你是送我还是教训我?他不对,我不得跟他吵吵吗?他确实有问题啊,老人有问题也要改正啊,怎么那么迂腐呢,再说我走了!”平平以前很少跟郝峰专门坐下来聊天,这么面对面起来,本身就觉得怪别扭的。

    “你这人呀,完全没有原则,从来不分好赖人,跟谁都是朋友。你根本就不用叫郝峰,你就叫郝(好)人,另外,你要牢记我的离别赠言啊,一定要找个厉害点的女人,自己太没主意,胆子又小,要不然影响你将来的发展!实话跟你说吧,我和逄丽,我们都把你当女朋友,你自己不觉得你像女孩啊,哈哈……不过,你倒是真行,男生女生都跟你合得来,人缘混得还是挺好的……”平平说得是真心话,本意是在临别之际对郝峰坦诚相告,从前也没有机会说,没想嘴里跑出来的话越说越不正经。

    两人在小饭店坐了好几个小时,桌面上的饭菜没吃光,却喝空四瓶雪鹿啤酒,酒几乎全被老劈柴喝下去。两个相识太久的人,正式告别本来就没必要,张平平原想走之前打个电话就好。结果郝峰自己找上门来,非要正式吃个饭,说话也阴阳怪气地,张平平早就想回家,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一向好酒量的郝峰,感觉今天不胜酒力似的。

    “劈柴,你今天有甚毛病啊,肚子疼?你扭来扭去干甚了?还吃不吃?不吃就走哇!”终于,他起身要走。

    老劈柴今天走路也不利索,越发得扭捏起来,走几下停几下,眼看几步路就到家,就是走不完。平平实在有些不耐烦,看他那架势,像是刚怀孕怕动胎气的妇女,要不是看他喝醉,平平早就一走了之。她不知所措地跟着他,又觉得他那痛苦难熬的模样有点好笑。“这人真是像个女孩一样”平平心想“可能他今天确实是肚子不舒服,这身体也够娇气的,肯定不会是因为我离开伤心,我又不是他女朋友,哪至于这么难受。”

    老劈柴突然又停着不走,手扶墙根半坐下来,面容扭曲痛苦,像要紧急分娩的妇女一样。

    “你咋了?要不要我扶你?确定没事?难得喝多呀。”

    他憋胀着脸,扶在墙上的手蹭来蹭去,另一只来回摆,像是欲言又止,缓一下又走,走几步又坐下来。这漫长的回家路啊,郝峰几步一扭捏,折腾了好一阵子,且是走不完,那些积压他在心中许久的话,借着酒劲眼看拱到嗓子眼,又被他生生咽下去,反反复复,像头反刍的年轻骆驼。

    “老劈柴,你这是要生了吗?”张平平肆无忌惮地大声取笑起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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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满星星的窟野河介绍:
作者以较长历史时期为背景,以浪漫和超现实的独特手法,围绕人口迁徙主线,描述近百年时代变迁中一群普通人的命运跌宕,语言生动有趣,沉静不浮躁,特别以女性视角叙事,涉及各色人物数百余人。是首部以内蒙古中部地区为故事背景的长篇叙事小说。
故事起始于上世纪陕北北部的一次家族迁徙,他们渡过黄河北上,奔向阴山脚下的辽阔高原地区,在那里生根发芽,历经近百年时空变换中,从旧社会到新中国再到改革开放,几代人坎坷多变的生存故事。书中详尽描写内蒙古中部地区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独具地方特色。并用女性视角的超细腻笔触,描写共同维系生命延续的不同时代女性的生活境遇和精神世界。
小说女主人公为家族第三代女性,生于七零年代末,她个性突出,思维超前,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书中描述主人公与她同时期成长的多位女性人物,历经数十年翻天覆地的时代变化,渴求突破现实状态,实现自我,追求精神境界的成长历程。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