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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珍珠蔡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txt下载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部 时光 第一章 (三)

    逄丽发达的消息不胫而走,来找逄丽的人比当初找逄元庆的人还多,事由也花哨。“富在深山有远亲”,只要人们愿意找你,不管你在哪里,都能找得到。

    联系逄丽的亲朋好友比以往多得多。大姨让她替逄元庆把钱先补给她,鼻涕眼泪地哭诉她攒点钱属实不容易,现在一下就都没影儿啦。“你姨父从放出来以后,就没做过一件正经营生,成天瞎忙乱,我一个女人家这么多年,带的敏敏,你在眼跟前都看见了哇……”;有个二十年不联系的同学,说换房差些钱跟她暂借上一些,尽快还;有创业的小老板想拉她投资的,资金周转不灵向她挪借的,都知道她现金多;连于大龙也打电话给她“逄丽哇,哎,啊呀,哈哈,多长时间不联系啦,挺好的哇你?哈哈哈哈!载不是有这么个事情么,咱们老同学们一起闹了个小饭店,想请逄总回来看看,有甚需要改进的地方……”

    逄丽把碧水家园抵押出去,在新产业园区购置一整层办公楼,她的办公室占用两间,其余都租赁出去。路过无锡出差的人都要多停留几天,去新产业园区看望她,办公室经常收到从家乡寄来的新鲜羊肉和酸菜,她也记不清楚是谁给的,附近办公的邻居都能享受到她的家乡特产,尝过内蒙羊肉的人再也不想吃本地羊肉。

    逄丽不似以往那般内敛谨慎,但凡有求于她,尽量答应。

    听说高中聚会上那个“半道街”跟逄丽忽悠投资的事情,张平平特意打电话安顿她“你别听那姓王的大白话,他是不是跟你拿钱啦?”

    “没多少,拿了两万。”

    “你看,我就知道。这类人都属于‘手上有三亿的项目,就差两千块周转’的那种,我也是后来才听人说他的事情,他养着两个老婆,孩子好几个,到处跟人借钱不还,地方上已经坏了行情了,又闻着味儿跑你那儿了!那两万肯定要回不来了,记住啊,丽丽,别再理他啊!我特意打电话,就是听说你现在是来者不拒……”

    “来者不拒怎么可能,行,我知道了啊,平平,先就这样,马上有个接待。”

    张平平意识到,自己的一番好意可能不起作用,她与过去一样,仍喜欢被人关注的孤傲感觉,这大概是她自小就有的渴望。她越来越像她的父亲,长得也像。高中的学校搞校庆,她被请回去,还给她颁发杰出校友勋章,校庆活动时她戴着胸花坐在前排主席台上。听说她在学校设立特殊奖学金后,很多人挤上来围着她,原来的老师把她拉着到处参加饭局,有两三个低几届的男生跟她越走越近。

    张平平感觉她又要疏远自己了,就像当年跟于大龙搞上对象以后。逄丽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分给张平平,类似事务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很久见不上面,平平现在也知道,她永远无法改变她这个朋友,逄丽童年缺失的东西要她付诸一生去弥补。

第五部 时光 第一章 (四)

    逄丽被颁发杰出校友勋章的这一年初,长江大学上任校长被正式立案调查。不久,原长江大学的领导班子成员纷纷落马,其中包括何康宁。他是在滨江大道的家中被带走的,办案人员把他家里细细搜查一遍,叶紫枫弯着身子梗着头,双眼麻木地看着他们折腾一整天。搜查的人很有经验,在那排老版金庸全集夹缝中,发现何康宁亲笔写下的长江大学违纪违规记录。

    长江大学的整体贪腐受到巡视组的重点监察,案件审理得十分迅速,涉案人员相继受审。

    何康宁服刑已经快一年,逄丽才抽出时间去看望他。走进探视间那个佝偻的男人,她都有些不敢认,何康宁头发几乎全白,梳理得很整齐,此时他看起来才像他真实的年龄,逄丽才明白,之前的一头黑发是他染的。

    两人对坐许久,不知道如何说第一句话。那股熟悉的似有似无的桂花香,再次飘进逄丽小而俏的鼻腔。还是何康宁先张地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知道你不缺看望的人,也不急着来。”

    何康宁听出她话中之意,他没接话。

    “小姑娘,年龄不同,境遇不同的人,不可能真正相互理解的。你知道我当年喜欢你什么吗?有些事情感觉得到却难说清楚,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信得过的姑娘……信任,是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信任你,你却不一定立刻信任我,我们境遇不同……那个女人,与我有着近似的经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共同点……”何康宁轻描淡写的几句,表明他没有兴趣在此时提及其他人。

    接下来,何康宁向逄丽讲述了一段他从不对人提起的旧事。

    “我本来不姓何,应该姓蔡。我的祖母是陕北靖边人,是祖父在外面娶的二房,听说她人长得特别漂亮也很能干,他们共生下两个儿子。可惜,在我父亲六岁的时候,祖父就被他家里人弄回去,再没有音讯……他的整个家族解放前迁移到包头市。他被弄回去时刚解放,我祖母怕娶两个老婆的祖父被政府追查,硬是不说出他的去向,只说孩子们没有父亲,两个孩子一直上不上户口,加上闲言碎语,最终逼得我祖母寻了死路,剩下我父亲兄弟二人。当时大伯才十八岁,我父亲十五岁,大伯说那个地方不能呆了,领上我父亲一路要饭,往河南走,在那碰上个游方的和尚收留下他们,又跟着和尚继续走,快到江苏的时候我大伯病死了,我父亲说他不想走了,大伯埋在哪,他就停在哪吧。”

    “你爷爷姓蔡?去了包头?”逄丽来时想不出该跟他说什么,没想到他自己说出这么多话。

    “嗯,我记得很清楚,名字叫蔡子箴。他是陕北一家大户出身,是个有本事的人,在留学苏联的时候参加革命,但祖母也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从来不多问,父亲说小时候家里常常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拿枪的也有,还来过外国人。有时祖父一走就是很长时间,他没跟祖母说到底做什么,对外的身份变来变去,回到包头后,祖母以为他又去做那些秘密的事情,不敢去找也不敢打听,后来才知道他在哪里,再往后的事情我们都不清楚……”

    “插队那年,我就在内蒙,曾偷偷去过一次包头,我想见见他们,可是没找到……”逄丽盯着徐徐道来的何康宁,他又变成那个陌生的何老师。

    “大伯死后,父亲留在盐城,入赘到我母亲何家。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把我们带到十几岁。祖母交待不要把祖父的事情讲出去,我父亲也害怕说不清楚,就一直说他是孤儿。就因为他这个孤儿的身份,村里三番五次的调查上报,很多事情都不让他参加,我父亲他啊,也是有能力的人,却憋闷了一辈子。我到内蒙插队后一年,他也走了。自那以后,我感觉自己就像断了根的浮萍,随处漂泊……人啊,不知道活着为什么,飘泊一生,哪里都不是属于你的归宿……努力得到过的,最终还是一样,都会失去……”

    逄丽被他复杂的故事说得没了情绪。这么些年,她脑子里反复批判过自己的家庭,却从未去全面了解过他,原来,何康宁与逄元庆一样,并非生来就是她见到的那副模样,他们身上的每种姿态都有来处。

    “丽丽,你去帮我看看叶紫枫吧!”最后,何康宁提出这样的请求。

第五部 时光 第一章 (五)

    以往,逄丽好奇地想象过叶紫枫,她通过何康宁的言谈以及生活状态中透露出的支离破碎的信息,大致拼凑起对叶紫枫的主观想象,那应该是个不错的女人,她动过好几次见见她的念头,但自从那个“鬼影”出现后,她就兴味索然。现在,她不得不与她拼凑起的那个形象正式会面,内心的不安或者说不清楚的什么原因促使她心绪烦乱。

    她第一次走进何康宁的家,很大,很空。

    “叶老师,我是何老师的学生,我叫逄丽。”门是家里的吕阿姨开的。

    叶紫枫的脊柱没有从前那样疼痛,但定型的角度无法改变,她穿着图案杂乱的家居服,整个身体陷在巨大的三人位沙发里,像个裹在襁褓中的女婴,她侧脸斜睨着她,表情冰冷,似乎不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何老师对我们一直都不错,当年我毕业找工作全靠他帮忙。现在这个事情大家也没想到,都希望他早点出来。师母,您这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跟我说……”

    “不用,我有童童。”

    “好吧,师母,童童如果不方便,跟我联系也一样,我跟同学们随时都能过来。”

    “谢谢你们,这个时候还来关照我。”叶紫枫依然面不改色。

    何康宁家中的暖风不足,大客厅里渗着寒气。叶紫枫没有多讲话的意愿,逄丽坐着有些尴尬,起身准备离开。她随手把自己的名片放到大理石茶几上,又轻轻向前推了一下。

    “你不想上去看看他的卧室?”她突然从沙发里发出一句追问。

    刚走两步的逄丽被她的话震住。

    离开何康宁的家,逄丽回到公司继续往日的忙碌。从此时起,她额外给自己安排了一件事情。她买回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仔细研究从包头出发的各种路线,安排自己每个月抽出两天去沿路的地方一趟,她要找逄元庆。

第五部 时光 第一章 (六)

    张平平和牛云辉在上海定居下来。

    自年少懵懂时,张平平从蔡珖玉那听到人生意义几个字后,她发觉自己的余生一直在不自觉地寻找它,那个念头像悬在她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有时帮她照清眼前的路,有时又发不出光漆黑一片。可她越来越坚信,人生,它是有意义的,它就在每个人自己身上。只是寻找起来很艰难,以至于有的人在寻找的路途中迷失了。寻找它的意义,就是寻找你愿意倾尽全力去奔赴的目标,就是为从自然中汲取的所有的生命力量寻找方向。而当你目标明确信心坚定后,任何的诱惑都无法干扰纯脆而有力的你。

    谈起这个话题时,牛云辉竟然有同样的情结。看不出一个外表不羁的人,内心竟怀着高远的向往,他说“如果我们不想把生命的能量白白耗尽,那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结伴去寻找意义。”

    “那你当年怎么那么厚脸皮,给我发那种挑逗的信息?”

    “我上来就跟你谈理想,未来,意义,你会理我吗?”

    “别以为你就有多好,我现在才知道你毛病也不少,只不过离开你的机会成本更大,哈哈哈哈,我们这种人,是不是活得太精明了?”

    “呵,我现在倒觉得是你更放浪不羁。”

    张平平与牛先生在一起一年后,陪他一起回过他的东北老家一趟,与他的家人正式见面。牛云辉共兄弟三人,他行二,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铁路系统普通职工。

    张平平跟她的伴侣牛云辉,眼下有很多事情要做。牛先生从复旦大学毕业后到科学院生命工程继续深造,随后进入前沿领域的公司中担任研发领队。平平毕业后被她的导师推荐到浙江一所高校任职,授课之余,她仿佛又回到童年时的无拘无束,有大把的时间去随心所欲地探索,似乎是一条鱼被放逐到江海之中,记得小时候她总是会画出各种各样的鱼来,杨二姊他们都没见过的鱼,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象出来的。所以,杨二姊嫌她闹腾时,便说,快去画你的鱼吧!“大概,我是在画自己吧。”这么想,张平平觉得生命更加有趣。

    何康宁出事后,逄丽来找过张平平,刚好是国庆节的时候,她很失望没有碰上牛云辉。因不久前,牛先生的大哥查出严重胃病,他赶回去探望。“牛先生说,一定要找时间跟你好好喝个酒!但他害怕不一定喝得过你!”“好,哪天咱们三个正式组个局。”还是第一回,逄丽敞开心扉对张平平讲述她与何康宁的故事,她说,何康宁给她买房出的钱已经退还上交,但她还是有些不踏实,如果再有状况的话,请张平平代她照顾远在老家的龚研华和逄博。张平平听到何康宁的现状心中不免有些唏嘘,她只见过何康宁的照片,看上去隐约感觉有些似曾相识,要说当年自己考研时,他还多少帮了些忙的。

    逄丽有些无奈地说:“还有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说他祖父一家就在包头,姓蔡,我记得你说你姥爷就姓蔡,我还想,难不成是张平平的亲戚?这故事也太离奇了。”

    “是呀,我姥爷一家就姓蔡,是从陕北迁移过来的。唉,你这么说,我又仔细想一想,利用我的图像记忆能力,我见过他的照片,当时就感觉很熟悉……”

    “你总说你是山羊鼻,何老师那鼻子跟你的真是有点像。”

    “真会这么巧?”

    “他跟我说他爷爷名字什么的,他还偷跑到包头找过他们,我当时也没记。”

    “再问问他,这事情,太超出我的想象力!”

    张平平知道,何康宁对逄丽的影响很大,但听她的语气,就像谈论一位退休的班主任。最近,她跟公司里那个金融男孩很热乎,这让张平平有些看不懂逄丽,她身上有些东西总让她捉摸不定,似乎总在变,但也有一部分东西让她踏实,这大概源于她们多年的友谊。听说她定期去一些地方打听逄元庆的消息,又让她在这位多年好友的身上感到一层悲苦的况味,生活大概已经忘记,毕竟她只是个柔弱的女人。但无需过多忧虑,或许她的人生意义,将在寻找的路途中被自己发现。

    张平平庆幸自己没有像她那样境遇坎坷,她至少还有个常年在家的父亲可以起争执,也庆幸在很好的年华遇上对路的人,与牛先生无需言表的默契让她的心多么的安然,他为她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在自由的天空下,内心的安然让智慧和灵感重新回到身边,她开始如鱼儿般游弋在平静似水的深海中,在茫茫天宇中耐心地探寻未知的目标,日子过得舒心而踏实。

    这些日子,仿佛又回到童年时光,整个世界又都属于她一个人。又有悠闲地躺在沙土坡上任性畅想的那份自在与安逸,又见到风雨雷电的变化多端的模样,花草树木的形状,飞虫的姿态和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消失那么些年,不知道它们曾跑去哪里?心底最深处对未知的渴望也一道回来,迷失太久,错过太多,不能再浪费时间,她疯狂地翻阅,到处查找,庆幸的是,此刻的世界远比童年时琳琅满目。

    离家多年,她越来越思念居住在老家的父母和故人。可接电话的是张全胜的时候她讲话很少,说上几句便让他喊蔡玉梅来说话,也没向他表达过思念。她想,他心里应该明白。张全胜问过她跟牛云辉是不是回包头办个婚礼,她没有好好理会他,只说再等等吧。

    张和和、张军军都快三十岁,俩人都跟四舅舅一样,挑三拣四地,始终不能确定结婚的对象,又给蔡玉梅增添新的心病。

    通过老家的传闻得知,陆大羽在张平平离开大羽集团后第五年,经当地政府同意将大羽集团转手给私人老板,退出自己的股份,带着老婆孩子移居到国外,人们猜测他早就将部分资产转移到国外。陆大羽离开后,他的那些秘书和主任们被新老板重新安排工作岗位,不愿服从的便拿上买断费各自纷飞,有个女孩给来伊木投资的香港富商做起二奶,还生下对双胞胎;有年轻些的跑到外地重新找工作;跟他年头最长的那个刘副总仍留在伊木市,失去陆大羽的光环后,很多人也不再认她,陆大羽给她的资产只够在当地生活,四十多岁去外地也很难立足,有人说她给一家服装销售门店做店员,一直没结婚也没有孩子。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一)

    地球承载着附着在它上面的数亿生命,进行周而复始的四季轮换,一遍又一遍的平淡时光,转眼又转过去五年。

    牛云辉与逄丽的酒局之约,竟然推迟这么久。

    此时张平平已经把社会学博士攻读下来,评上副教授,调到人类文明与科学研究院,专门研究人类迁徙路径、生物学特征的地域性适变与文化结构演变,国内搞这个专业的人不多,学校准备单独设立新学科。她的研究思路得到博士生导师的认同和鼎力支持,协助她出版的几本研究著述受到同业的很高评价,平平希望再把这些研究实用化,能够在人类发展、科学教育和解决社会问题上有所成就……她有大量的基础工作要做,她很忙。

    牛云辉终于等来逄丽,还带着她的金融男孩儿,这男孩儿张平平在内蒙老乡聚会时见过一两次,是不多见的学历又高人又通晓世故的人物,能具备这样两全齐美的条件,外貌就不好强求,但他也不难看,至少能入逄丽的眼。这些年,他们几个人的小公司在资本市场赚得很可观,逄丽又拿着收益投资一些商业地产,手上的资金越滚越多,但目前最令逄丽担心的是,没有实业支撑的她,躲避金融风险的能力必然很差,正在到处摸索规避的门路。

    “你还记得刘斌吗?”

    “当然记得,小时候经常被老师左右耳光和大飞脚侍候着,那会儿老师打他都打习惯了,说隔一断时间不打他,就感觉有什么事情没做,哈哈,要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可真强!”

    “所以能成大事啊。”

    “他成大事?做什么?”

    “呃,我在跟他合作一个项目,运作快两年了,他现在变化真大,说起来你也不信,改天见见就知道了,现在变得老成持重,说话做事很踏实,可不像原来,走路都一蹦三跳的那样,这些年历练地很有商业眼光,口才也好,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刘斌。”

    “噢,人生难预料啊,或者我们从前的认知本身就十分错误。”

    “逄总啊,哈,终于等上你了,这一约,好家伙,等得我都长出半脑袋白头发,再等下去就全白了。”牛云辉初次与张平平的亲密朋友见面,他很兴奋。牛先生又接着跟逄丽寒暄,他说张平平最能念叨的朋友就是她,他一度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出现,怕是张平平就跟逄丽好上了。

    “我听说你酒量不得了,作为东北人,我得硬着头皮出战啊,压力太大。”他说的是真的,云辉特意为逄丽的到来辞掉好几个饭局,以防没有颜面。

    “听说你当年在山东喝酒,把山东人都惊吓住了?”

    “别听平平夸张,那会儿是仗着年轻胆大,又人生地不熟的,只能硬拼。”

    张平平准备好一大锅猪肉烩菜,这是特意给她做的,今天有三个老乡,又把羊肉烧卖的材料也预备齐,逄丽想吃随时都可以蒸。张平平跟牛先生的小公寓是几年前买的,布置的简洁舒适,客厅两面墙都是落地书架,中间摆着小酒柜和茶台,像家小型书店。

    逄丽跟小时候一样,还是腼腆内敛,说话声比从前高,彰显着成熟的自信。那个金融男孩热情开朗,但一点不张扬,总是细心地观察着逄丽的情绪,时不时会给逄丽夹菜,倒水。

    刚起酒时,四个人很正式,互相客套着,交流些彼此手中的信息,还要端着点儿姿态。平平看不习惯大家故作矜持“你们都放松些好吧!搞这么正式做甚?”几瓶啤酒下去,便不用平平多说,气氛立刻松弛。

    “不敢想,咱们已经四十岁,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起自己的年龄,不寒而栗啊……脑子里啊,负担更加重,我们这个年龄,生活和事业都比较稳定,相比普通人来说要好得多,往后应该怎么生活才有意义,应该把余下的精力放在哪里?最近这些问题总在我脑子里转悠,钱啊,挣得差不多就可以啦,我真得不想重复我父亲的悲剧,可又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空虚和慌乱……”逄丽放下酒杯,眼睛盯着空气,她面颊变得粉红,水密桃一样好看。“你们俩会不会想这个问题呢?你应该不会吧,科学家?你的生活那么充实。”

    “我确实没想那么多,整天脑子里全是科研目标,一旦有小突破后短时间很兴奋,但立刻发现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等着去解决,时间真是不够用,大家都奢望能活个一百多年,哈哈哈哈。”牛云辉跟逄丽不是同路人,他俩很难产生共鸣。

    “当然是去解密,你去解密复杂的人体和各种物质的缘分……”平平说到高兴处,单只手指头用力一戳,差点捅到云辉的眼仁上“我呢,负责解密无数人组成的社会和无数星体外的宇宙,题目是有点大啊,大也没关系,也许我是徒劳,但我努力过,哈哈,我自己加油吧。”她把头又往逄丽那边一摇,晃得自己差点呕出来“你啊,大宝贝,就负责解密你自己,顺便努力挣钱,支援我们俩个只会搞学问的鱼木脑袋,咋样?你肯定没问题!你们觉得呢,快说!”

    她继续说“中年人才好,四十岁是最好的年华,干嘛要害怕,干嘛要恐慌!这些年啊,我在很多事情上忽然滋生出新的理解,所以说,时间很重要,时间够才能酿出好酒,急不得啊。”

    “这话说得对,人的认知能力正确使用的话,应该是线性增加的……”牛先生补充。

    “啊,我越想越兴奋,应该把晓静也叫来啊,看看,怎么没想起来!亏你,跟她还是老乡呢,她的想法又多又奇特,怪主意也多。”张平平高兴得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中间来回转悠几圈,要给冯晓静打电话。

    “她从小就是这样性格吧?”云辉向逄丽询问,逄丽点头“是,可是如果没有遇上你,或许她会变。”

    那男孩陪着他们喝了一会儿,收到逄丽传递过来的眼色,找借口先行离开。

    “逄总,我们家平平,才不会去想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不瞒你说,遇上有人问她年纪,她都是现算……”

    “你当年看上她哪里?”

    “见过她几次,我就觉得,我能跟她过一辈子。”听到这,逄丽眼中闪过一丝忧伤。

    “不过啊,她总嚷嚷自己脑袋上悬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你说,你脑袋上来上一盏灯,再来一把外国人说的什么剑,这得挂多少东西啊!这一天天叮铃咣当的……”牛云辉半醺时更加幽默。逄丽发现,眼前这位科学家是位实干派,言语朴实,说得少做得多,能包容想法多变的张平平,不禁为平平的好运感慨。

    “平平说她脑袋上悬着一盏灯,可在我心中,平平就是我的那盏灯……我常常会站在生和死的交界,左边和右边,看来看去,似乎都是一样的,一念之差而已……她那不切实际的可爱,总能把我从左右摇摆中带出来。别人遇事先盘算好处是什么,坏处是什么,我能得着什么,而她总是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以后会怎样,是个少见的理想主义者……”逄丽的情绪有些消沉下去,但牛云辉和张平平不愿截断她。“……她身上总有燃烧不完的热情,让我心里很暖,呃,怎么说,就像小时候家里点的白炽灯一样,时间长了特别烫,即能照亮又能取暖……话说回来,牛先生,你可得看牢你家平平,别人总是在寻找归宿,她可能会相反,要往外面跑,嗯,找,什么的,找她不知道的吧。”逄丽很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调侃起张平平。

    “原来,我以为多挣钱能给我安全感,可现在的安全感又没那么强烈,心里很多时候还是空落落的,当我好不容易把我父亲接纳进心里的时候,他却又消失不见,哎,真是捉弄人,以前,我总会埋怨家庭,现在,也开始反思自己,或许别人在相同处境时不是我这种状态,不管怎样,我必须努力去调整自己,所以,对我而言,选择与什么的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不觉,三个人喝下十多瓶啤酒,菜没有吃多少。

    夜已深,三人酒局在牛云辉首先离席后结束。他确实有点撑不住,几乎要在酒桌上睡着,双腿发飘的平平费劲地把他弄到小卧室,然后,她和逄丽七扭八歪地睡倒在大屋的床上。凌晨三点,饥渴难耐地平平爬起来找水喝,一眼看到身边逄丽熟睡的面庞,上面还留滞着童年时的影子,仿佛两人又回到那个时候。看着,看着,忽然,一滴晶莹透亮的眼泪从逄丽眼角慢慢地流出,沿着她俏丽的鼻梁缓缓滑落,消失在洁白的皮肤上。

    逄丽与金融男孩离开上海后,张平平回到教研岗位上,继续寻找一切未知的答案。几天后,她正把双腿翘在办公桌上,陷入深思,旁边正在充电的手机屏幕跳出蔡玉梅的来电。

    “平平,你别紧张,听我说。你爸可能是不行啦,你罗叔他们刚把他抬到医院……你别着急。”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二)

    张全胜的病是累积下的,像许多人的病一样。将近十年,他都在义务为别人奔走,等他正式拿到国家给他的退休金以后,手头上经费多起来,又开始自己贴钱奔走,比从前更加勤勉,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勤勉的一段日子。他仍是那样自信“有的人的机遇是在老年。”就这样,张全胜陷入不回头的执拗,又由执拗而陷入偏执,他坚信自己的身体很棒,坚信自己从本质上优于常人。没错,他的腿脚确实很灵活,没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老年人常见病。可有几次,蔡玉梅见他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再三说他最好去医院照个片子,但他这时的执拗不允许他听任何人的劝告。他越来越排斥妻子的话,扩散到连妻子提到的医生和医院他都排斥,进而是跟妻子持同样说法的那些人他也排斥,再到医生所谓的专业检查、对病情的态度等等,本质上都存在问题,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串在一条线上的事情,不仅不值得相信,甚至很荒谬可笑。

    “张白头”铆足干劲,一往无前。夏日炎炎里,高原暴晒的毒日头吓不退他,数九寒冬中,冻得地面直打出溜他照常出门,强风把他顶得纹丝不动时咬着牙坚持……就这么,张全胜春夏秋冬不停歇地忙碌着。

    他接手的“案件”,大都跟二十多年前国有企业改革中的遗留问题有关。当年搞在岗职工分流和一刀切,快刀斩乱麻地为企业解除历史包袱,不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譬如有些原本很小的单位,在股份转换过程中,将原有职工清退后,医疗和社保没有移交给社保局,该保留的工资待遇得不到兑现,单位的领导就又换人了。有的地方对工龄的计算,工资级别确定等有问题,但原企业早就被兼并掉了,找不到当时的负责人,便拖延着没处解决。也有些存活下来的国有企业还能找到几十年前的事主,但大都摆出一幅爱搭不理,你能拿我作何的态度,眼皮也不撩他。好几年前,他就把自己房屋拆迁补偿款不合理的申诉和原单位养老保险缴纳中断的材料一起递交到信访办、市政府和建委,一直没收到回复。倒是给其他人办理的几桩事情陆续收到回馈,市里要求相关单位迅速着手解决。

    找张全胜办事的人越来越多,他办的这些事情,程序烦琐费时间,需要不辞劳苦地反复奔波,请他帮忙的人愿意凑钱给张白头做辛苦费,可他回回摇头摆手地坚决不要,他还是那个爱面子胜于一切的张全胜。

    这日,又是大风天,他骑着一辆伴随他十几年的黑色自行车,顶着风往原二轻局方向走。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尖锐地疼痛,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子,后脊梁上冒出白毛汗,脖子里也湿乎乎的,脸皮变得煞白。张全胜强忍住难受,把黑色自行车靠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捂着胸口缓缓地坐到道牙上,抽出一根云烟,点着后深吸几口,感觉稍稍舒服一些,他想坐着缓一缓,等着疼劲过去。“草原儿女相聚在一起,草原就在我们的歌声里……”此时张全胜的手机铃声响起。

    “喂?”

    “喂,你是不是那个张白头?”

    “嗯,是了,我是张全胜。”

    “那个甚,你那咋收费的了?”

    “我这不收费,你有事说事,没事我还忙得了。”

    “不收费是闹得个甚!看,我说是哄人的哇!”挂断了,对方不是一个人。

    这会儿,疼劲过去。张全胜有点着急,二轻局的事情得赶紧弄完,不能再拖,弄得时间太长,有两个岁数大的,怕是等不上批复下来。不知何时起,张全胜变得兢兢业业,不再喜欢参加饭局,说起话来惜字如金,没有多余的撩逗闲扯,唯有一点没改变,他自少年时便拿起的“粮食精”从未断开,每日两顿是雷打不动的。他把手机盖上,站起身,插进裤子口袋,“啪嗒啪嗒”地用手拍打下去沾在屁股上的尘土,甩起右腿跨上自行车,向二轻局驶去。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三)

    晚上,罗广威拎着一瓶金骆驼酒,来家里找张全胜。从原单位辞职后,他自己折腾将近二十多年,到规定退休年龄时,把社保全部补齐,如今他跟媳妇两口子每人每月可以领到三千多块,加起来七千多,挺知足。罗广威是改革开放后下海弄潮的先驱,头些年钱挣得比周围的人多不少,惹得快嘴王德安直羡慕他“看看这,哎呀,要不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净看得你们发财哇,我们载是一只眼的耗子,不敢离墙根!就原地呆的哇,哈哈哈哈!”后面几年,比罗广威更能挣钱更会挣钱的人把他比下去,他们挣的钱可不是从南往北一趟趟的低买高卖那样细碎,罗广威挣得那点的钱就不再显眼。这些年过去,虽然没混成大老板,毕竟闯荡过一番,他对自己的选择并没遗憾,用杨二姊的话来说,他本来也应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现实并非如此。

    罗广威有两个儿子,二小子十六岁时去新疆伊犁当兵,大的则一直跟着他跑小买卖。大儿媳妇很厉害,乘着当兵的小叔子不在家,想把罗广威的柜台和房子都要过去。不给不行,不给她就跟大儿子离婚,让他的孙子改姓,看在孙子的份上,老两口只能妥协。二小子从小就老实,小时候来张平平家串门的时候,总是被张平平姐弟合伙欺负哭。等到二小子复原后回家,他什么也没哪父母争闹,地方上把他分配到公交车公司当驾驶员,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本来生活得好好的,三十四岁的时候,唯一的儿子被卡车撞死,之后老婆便跟他离婚又嫁了人,几年后,还不到四十岁的他查出来有尿毒症。可怜的二小子,落个孤身一人,只能依仗着父母的照顾过活,罗广威夫妻俩手上的积蓄所剩不多,大都贴补给他看病。

    张全胜刚从昆区回来一会儿,骑了一天的车,看上去很疲惫。罗广威不禁有些怜悯地对他说:

    “你又去忙乱那些事情了?全胜,你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别人的事情少管点哇,闹成了没有感谢你的,闹不成,还他妈说你耽误事情。”

    张全胜现在话是真的不多,大概前半生的把话都说完了,他没接应罗广威的数落,只是走到饮水机接来一杯热水,递给罗广威,又拿出两个小酒盅,把罗广威带来的金骆驼拧开,招呼他等会一起吃晚饭。

    “老二的病咋地个?还得每个礼拜去透析?”

    “是唉,不透析咋弄,这么坚持的哇,过一天算一天,我们当老人的也只能尽心尽力啦。”

    “不少花钱了哇?”

    “是,不过还行,我这还能支应得上……钱不钱的,难受了哇。”

    “哎。”

    “医院那地方,不能去,可有可怜的了……”

    “还你有福气呀,小时候吃喝不受制,老了也没个让你太操心的儿女。平平俩口子咋地,不错哇?”张全胜的朋友们都知道他的大闺女张平平结婚了,找了个东北人,可很多人没见过牛云辉。张全胜跟他们说的是,平平跟他的爱人在外地领了结婚证,工作太忙没有功夫回老家办酒席。

    “嗯,都挺好。平平这几年搞课题特别忙,想快点评上正教授。小牛工作干得也不错,实在人,挺勤奋。”张全胜还是喜欢向外人显摆他的闺女。

    “平平他们闹甚研究了?”

    “社会学,文化方面的,小牛搞的是,呃,药物实验甚的,基本上是。”

    “看来那个道长算得挺对啊,就是男女搞翻啦。”

    “嗨,大钱也没有,生活水平还可以,两个人都挺努力,也会过日子,比咱们强,比咱们强。”这种话他绝不会在闺女面前说。

    “你载是熬出来了,哎,我们俩是没个盼头。”

    “得病不分人哇……”

    从小混在一起玩耍的人,如今都上了年岁,病的病,走的走,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很多人身体不灵便,像他们俩这样能走能串就算是很健康的。王廷贵不到六十就因为胃癌去世,还没拿过一回退休工资。徐宝林开车多年现在腰病严重,走远路要坐轮椅,没事也不愿意出来。陈旭老俩口在广州帮闺女带小孩,常年不回包头。王德安倒是腿脚利索,能跑能逛,没事会出来跟他们喝个酒。

    “真的孟繁英再没跟你联系?”罗广威最近听到好几个人问起她,也想起确实有些年头没见过这个孟繁英。

    “没。”张全胜的少言寡语,罗广威属实是有些不适应,不知道他是不想说,还是果真不知道她的情况。

    “那会她不是搞什么产品,叫个什么仙女的?包头这块可多同学都往她那扔钱了,再就没个动静,连个响声也没听上,你也给她投钱了哇?”

    “嗯,投了几万。”

    “好,这家伙,这不是把咱们骗了吗?她就再没个说法啦?”

    “都是个人儿愿意的,咋给说法了。”全胜这样替孟繁英抵挡,罗广威也不好继续问。

    两个相识半个多世纪的苍首老人,喝着小酒拉着家常,直到罗广威带来的那瓶白酒见底,才摆手作罢,罗广威起身晃晃悠悠地下楼而去。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四)

    早一辈人陆续退出舞台,人到中年的张平平,与她的同代人成为生活的主角,担起社会和家庭的责任。可张平平感觉并没完全跟上时代的脚步,不知是从何时起开始掉队的,可能是变化太快,让追逐的人力不从心。回想成长的那些年月,尤其有感触,而与生俱来的丰富想象力,让她总会忧患于未然。如今,繁复多样的商品和物资让人眼花缭乱,吃穿用具各式各样,人的想法念头千奇百怪,生活的色彩光怪陆离,若是被生于一百年前的杨二姊看到,她肯定以为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出现大问题“怎么满世界都是梅超疯?原来不就一个么?”

    平平的学校正在蓬勃发展中,院系里的老师们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大家对彼此的个人发展十分关注。张平平的学术成果得到业界认可,院里加快她的职称审批,想推出有影响力的人物,提高院系知名度,这惹得同样资历的人很眼热,她与周围的形势又变得微妙起来。好在,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一切自能淡然应对。她无心针对个人或团体,作为社会学者,她开始关注更大的主体,并对越来越纷杂精细的社会因素产生超前疑虑。

    当年,从不出名的黄河工学院走出来,做到大学教授的人不多,搞得不欢而散的却只有张平平一人。一周前,黄河工学院打电话给张平平,邀请她回去参加建校周年庆祝活动。来电话的正是当年的女班主任,现在是商学院执行院长,她的声音并没随着她的年龄变老,依旧娇嫩诱人,让平平想起南京宁海路街口出名的蜜汁糯米藕。“平平哪,是老师啊,没想到咱们俩现在是同行啦,你可真是优秀啊,这么出色的学生,老师想起来就感觉特别地骄傲,我常跟人炫耀你们,真的,一提起来我的学生我就特别有面子……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一样,哎哟,一转眼哪,一个个都这么有出息了……前段时间我让人把毕业证给你寄过去的,收到了吧?看看,拖这么久,要不是我记得,都没人管这事情,啊哈……学校这回搞得很认真,规模挺大,新领导班子特别重视,你一定要回来,给咱们院捧捧场,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想念你,我随后让沈同联系你具体事情啊,你赶紧安排下工作,咱们学校见!”“受宠若惊啊,老师,这样我压力太大了,我就是个普通教师,哪里谈得上给学校捧场呐,咱们学校那么多能人……”“哈哈哈哈,学会跟老师客气了哈,等电话啊!”

    沈同毕业后在民营企业做人力资源,多年来,他一直跟班主任保持着联络,他的班长职务变成终身制。很快,平平接到沈同的电话,他讲话与原来的语气仍一样,总是代表着谁。依张平平多年的社会经验,她喜欢把人做个有趣的划分,一类是越处越亲,一类是处不长,还有一类就是沈同这样的:不论你们认识多少年,都会保持着与当初一样“互不侵犯”的距离。

    张平平发现,自己早就不是一切大无畏的那个姿态,变得有些瞻前顾后,难道是因为上岁数了吗,或者是成熟了?曾经,怎会有不敢见的人和不敢坚持的态度?但眼下,就要不要返校的这一件事情,让她思来想去,总是下不了决心。她的顾虑大概有二,一是几年前,出差时与徐卉的一次相遇中,徐卉向她揭秘当年校园里的许多隐情。

    是关于王雅丽的。

    自张平平与徐瑜明相恋起,王雅丽便向系里不断反映她的情况,说他俩有学校规定的不文明行为,还把这些话到同学中去散播。徐卉也不清楚,王雅丽到底添油加醋地说过多少,又加上张平平自己搞出的论文事件,当时的系领导对张平平这个棘手的问题少女简直是“深恶痛绝”,听说专门组织班主任和学生干部研究过对她的处理方法,一来二去,闹成最后那样。当时张平平听完后,不禁心中感叹“哎,这王雅丽,究竟是何时开始恨我的?为此花费那么些精力,值得吗?有多少仇恨,以至于此?”那两封匿名信的作者也就不言而喻。

    徐卉又说“雅丽嫁给石爱民后,不久便生下个男孩儿,石爱民家还给她安排了不错的工作,买了婚房,也算是在城里安稳下来。但夫妻俩的关系越过越差,雅丽没想到石爱民的脾气那么不好,动不动就暴躁发怒,一有矛盾就爱动手,把她打进好几回医院。”这些情况大概只有徐卉清楚,要强的王雅丽没地方倾诉,只对徐卉讲过。“好像她家孩子五岁的时候,俩人还是离了婚,我儿子比她儿子小两岁嘛,我记得我儿子刚上幼儿园那年,她打电话跟我哭了一晚上,也没往明白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不是石爱民有外遇也不知道,反正离婚好几年,她都没再婚,就一个人带着那个孩子。”

    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任虹。时间过去得越久,任虹越成为张平平心底一块不愿触及的伤疤,它总是不能愈合。张平平羞于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包括牛先生,她好害怕在他心中留下自己面目可憎的模样。她也没跟当年的室友们提过,可看样子,徐卉她们似乎早就把那女孩忘得无影无踪。迄今为止,那是唯一一件让她想起来便心惊肉跳的事情,她太害怕再去加深那些回忆。

    后面接连好几天,徐卉、乌兰和张惠文都打来电话,极力要求张平平回来团聚。张惠文说,她跟王雅丽一直有联系“她还跟我打听你来着,问你现在干啥呢,我说你现在可牛啦,知名的大学学者,算是我们宿舍,甚至整个系里最成功的一位……”“姐妹儿,可别这么挤兑我,我哪算得上成功,净忙些虚头八脑的事儿,没创造过多少社会财富,优秀的人多的是啊……好久不见,我也特别想你们啊,我这就安排时间,咱们在校庆之前先聚一聚,等着我回去啊!”

    张平平最终还是决定返校。

    黄河工学院已经升级成内蒙古黄河工业大学,张平平多年前就读的系升级成商学院,人员的硬件都扩充不少。商学院留出特邀嘉宾的位置给她和另外几位同学,作为院系培养的优秀学生代表出席活动。

    很多人都返校参加庆典,她见到乌兰、张惠文、苏荣荣、邢春飞和其他同学。经过十多年的时光,曾经的同学们都已拖家带口,大都过着朝九晚五忙不迭的生活,家里家外满手抓,脸上带着中年人的疲态。当所有人都被生活洗礼后,张平平发现,每个人应对的姿态不同,以至于模样和性情的改变也不同。当年光鲜的青年们,脸上蒙上生活的仆仆风尘,时光的点点滴滴沉淀在各自的眼里和心底,言语表达中流露出好多种不同的味道,它为每个人贴上明显又意味深长的标签,进而使他们不自觉地陷入各自的人生逻辑中。

    在张平平眼里,似乎一点没有受到生活浸染的是乌兰,她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初分别时的模样。许美丽最终嫁的人大概也不是她的第二任男友,她刻意衣着鲜亮的来参加活动,戴着显眼的大品牌首饰,对自己的家庭只字不提。张惠文则不停地称赞自己那性情极好的老公“我这人脾气臭,你们都知道,哎,真是难为人家,不论我咋折腾,人家就是不跟我一般见识,我不得不服人家,他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男人!”徐卉还保留着她的那份精明,不过看上去没有当年自然,倒像是装出来的精明。张平平把她多年不见的同窗挨个端详个够,但她再无法得知,自己在她们的眼中又是何种模样,有没有什么变化,是否依然有那么些怪异?

    当年的高主任早就调离到外校,系办王秘书跟他一起走的。邢春飞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给他安排的那家国企,现任集团公司下属二级企业的组织部部长,处级干部。学校同样很给他面子,为他留出重要的位置。班主任那天特别开心,满脸荡漾着幸福,她紧拉住张平平的双手说“那会老师就能看出来,你与一般女孩子的个性不一样,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学生,准保将来有出息!”作为上任没几年的新院长,班主任领着出自麾下的优秀往届学生出场,也是赚足面子。在校的学生们用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们,这些师出同门的中年人,争着向张平平、邢春飞要电话号码,班主任顺便推出几个得意学生,让邢春飞帮忙解决工作。

    此行,张平平没有克制住好奇心,或者旧情,还是七拐八拐地打听到徐瑜明的近况,听说他在西安建筑设计院做主任工程师,年收入有几十万,娶的是当地的姑娘,具体情况不尽知,但平平估想,精明的他,一定把日子过得不错。

    见面时听徐卉说过,王雅丽会来的,直到结束,她也没有出现。

    校园里里外外很多地方都变了,这不意外,自打张平平出生,世上的一切就都在变。校门周围的铁皮房变成各种漂亮的建筑和公园,常年失修的道路被重铺过,扩宽好几倍,重型卡车不允许从门前经过,原来的黑色铁校门拓宽,十来米长阔气地石雕校名横陈在当间,两侧配着自动折叠门。校园新颖的设计和规划大气时尚,充满时代感,操场周边摆放上一排顶着遮阳伞的漂亮长椅,一对对夕阳下的人影再不用隐蔽在阴影处,扭曲着晃悠,一对对坦然地倚在长椅上,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姿态本来就很美。而张平平无法遗忘的那幢高大阴森的教学楼,仍直竖竖地立在校门对面,不论从哪条路绕,张平平都感觉到,有一股来自顶楼向下的冰冷俯视,盯得她脸上簌簌发麻。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五)

    逄丽在无锡接到母亲的电话,姓单的死了。

    前几天她刚去看完何康宁,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他看上去身体状况不太好,自己也说没什么精神。现在逄丽的眼中,何康宁身上的神秘感全消失了,与他的相处越来越自然,像是自己的一位老亲戚,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桂花香味,不知什么时候起,再也没闻到。

    “你回来给他磕个头哇,大后天就入殓啦。”龚研华的口气中带着命令。

    “死就死,磕甚头了!”逄丽跟母亲说话时,还会流露出家乡的口音。

    “你这个娃娃现在咋载样说话了?有钱也不能这么六亲不认哇?”

    “那我说甚,六亲,他算哪个亲?全世界每天死几十万人,他死得有甚了不起的吗?”中年的逄丽在说话和行事风格上,跟曾经那个闷声拿主意的小女孩不同,她现在变得像张平平,有什么不满立马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心中觉得厌恶就破口咒骂,常用的两三句脏话让她很受用。龚研华并没发现女儿的变化,就像她从前也不怎么能察觉逄丽的变化一样,她自己则变得更外向更凌厉,脾气一触即发。

    十天前的包头,立完春二个多月,道路两边的白杨与国槐冒出一寸多的绿芽,野草已经顶破土皮露出半颗脑袋,有些人将冬的棉衣收拾起来,替换上轻薄的衣衫。忽然,一夜之间降温十几度,西北山区还下起一场大雪,冻死不少来不及归圈的羊。远方天际白雪皑皑,尚未消融,繁华的街市上,人们又裹上棉衣各自忙碌起来,天空本来晴朗,忽然大雨滂沱,直线下降的雨水冲刷得人睁不开眼睛,龚研华出门没带雨伞,被突如其来的这场雨浇得没处躲藏,她疾步迈上底商前的台阶,干货店的老板认得她“龚老师快进来躲躲哇!”“看看这鬼天气,伞也不带。”“可不,春寒料峭么……”两人正抱怨着天气,一辆白色救护车鸣叫着开进旁边小区,她看见不少人冒着雨围在空地当间。“有个老汉,走得走得栽倒就没了!”“哪了?哪了?”“你看看载大暴雨淋得可怜的!”“谁也不敢动哇,不知道甚情况,哪敢碰了,就那大雨地躺了半天啦!”人们给救护车上下来的白衣人让开地方,龚研华跟着他们挤到跟前,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这个肥硕的老人她认识,他是老单。

    半年后,逄丽借着办公事回到包头。单伯伯长眠在风景迤逦的大青山脚下,她去给单伯伯磕下三个头,烧了几百亿冥钞过去。

    巧的是,张平平也在包头。再次重逢在故乡,两个女人格外动情。

    “姓单的死了,一个人栽倒在大雨地,再也没起来……”张平平注意到,逄丽的打扮没有刚去无锡见她时那样张扬,现在的她内敛而精致。

    “那你妈咋办?”

    “她现在一个人住,身体还行,血压一直高,先就这样吧,过两年身体不行再想办法,逄博我也不太指望得上。”逄丽脸上的孤独似乎没离开过她,

    跟逄丽差不多,张平平离开家乡也有十多年。蔡家人迁移到包头快七十年,杨二姊自二十多岁上跟着男人渡过黄河后,在这渡过辛勤的大半生,而她,作为他们的后人又完成一次迁出,人啊,大概就是这样世世代代在迁移,谁知道自己最初在哪里,将来又向何处?她跟逄丽感慨起来“你说,我们的后代将来又会游荡到哪里?你想不想陪我去看看儿时长大的地方,不知道与我记忆中的图像一样与否?”

    “走吧,我还去过一次呢,我也想再看看,开车去!”

    那沙土坡和大院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平平的记忆里。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像一段段对焦零乱的影像。当她们行走在曾经的小土路上,周围的一切都已时过境迁,要很费力才能寻出一些当年的踪影。但令张平平想不到的是,腿脚的记忆力却很棒,带着她不知不觉地朝着熟悉的方向前行,头脑中,通向杨二姊大院的路很漫长,她们翻过停运很久的火车道,走了没多久,便来到黑老头站过的地方,他当然不会在那里,转身而去的董华庆也再没有回头。张平平不觉在这驻足停留,拭去眼中快要涌出的泪水,再往前,便是在她梦境里无数次出现的地方,此时,已是别人的家园。

    让她大为惊诧的是,一切都好像缩小好几圈,大院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多年,每一处都清晰可辨,真的见到时怎么都变小了呢?院门外种下的一排杨树苗,如今长得遮天蔽日,那是这排杨树把院里的一切都映衬小了?张平平将记忆和现实认真反复地比对。

    她们用手轻轻地叩击院门,新的女主人“哗啦”一下拉开大门,门上用成链锁,门也不是那扇快要被他们姐弟玩坏的大铁门,更听不见大黑狗的吠叫。

    屋檐前面的葡萄架没有葡萄,精心养育多年的几株葡萄老根不知被移到哪里,是否还活着,大黑狗就埋葬在其中一株葡萄根下面。门前的台阶也变矮,每个清晨,杨二姊就是站在台阶的东头刷牙的。房顶也没有那么高,被人新铺过油毡,看着好像很容易就能爬上去,不像那时踩着梯子攀爬那么费劲。房屋的墙壁顶棚翻新过,只有门窗和土炕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炕沿上面磨出的光泽更加锃光油亮,仿佛它的前主人刚刚起身。左边靠窗那块是杨二姊磨的,她常常坐在那儿休息,叠着两只小脚,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平平在屋里转着,看着,那曾经熟悉的边边角角,眼里泛起滚烫的泪花,将屋内蒙上一层透明的波纹,逄丽无声地陪着她的朋友,新的女主人悄悄走到外面。

    张平平从院里走出来,向前走到南面的空地上,童年暖融融的沙土坡也不见了,蜥蜴洞消失了,地形变化了,土质也变了,地表的植物稀稀拉毫无生气地树立着,一米多高的沙芦苇不见了踪影,河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可能也消失了。望着眼前干涸的水槽,平平想起那场雨后发来的大洪水,不知道当年的滔天洪水到底是从哪来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已经搬迁,只剩几家住户,闲置的地方到处是堆成小山的塑料垃圾,把当初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上游搞城市化基建,填平不少沟渠,听说眼前的这块空地也很快要被填平,并且可能连她的记忆一道填平。

    那院子和里面的一切都真的存在过吗?杨二姊存在过吗?为何眼前的景象有的看似熟悉,有的看似不熟悉。若存在过,现在它们是全部消失了吗?“我宁愿相信,她的每一个分子早已融入那大院里花草的灵魂中,又化入泥土和空气中,然后一丝丝地转化到我的灵魂中,她没有走,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并且大部分都被吸入我的身体里,因为我的生命力更加的旺盛,所以我一直念念不忘着她,她没有消失,她只是融化。”

    平平在院外的空地上左右徘徊,努力寻找儿时沙土坡上的位置,在一片杂砾那似乎被她找到。她坐下来抱着双膝,此时,四面寂寞无声,她调动大脑努力去想象,想象时间从未向前流动,此时就是当初,就是童年的她闭着眼睛尽情幻想的那一刻……因为,再想一会,就会听到杨二姊寻她回家的呼唤。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愉快在她眼前飞舞,遮挡住她的视线,仿佛不想让她看得太清晰,但她的耳朵却听得很真切,风声,沙砾飞起的撞击声,枯草摇晃的声音,蝴蝶扑棱翅膀的声音……直到,她真的听见,那熟悉的字音“平平,赶紧回来哇,起风呀……”杨二姊那稍有事情就惊慌的神情,杳然的温暖身形,都真真切切地回到眼前。张平平的全部,除了双眼,都已经感受那时那刻,就像那时那刻的感受一样,只是,恨自己的这双眼睛,它不争气,它没有办法把那所有的图像复原到眼前,它只能送出一点泪水帮她化解急切。一个中年归乡的女人,在二十年后的潇潇秋风中,独坐在旷野上,两行晶莹的热泪顺着眼角滚落,谁又能知道,她在思念着谁?

    远远地,伫立在满天黄风中的逄丽注视着张平平。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六)

    太久没有见过郝峰。本来约着逄丽一起去见他,但逄丽说有要紧事,先飞回无锡去了。

    郝峰现在跟涂阿姨郝叔叔住在一个新小区,他特意为父母买的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张平平去的时候他不在家,涂阿姨和郝叔叔向她问长问短,问她在南方的生活,问她的父母。涂阿姨变胖了,但是样貌还跟从前一样,张平平觉得她一点没变老,身体也不错,除了血压高要长期吃药,其他毛病都没有,每天晚上还出去跳舞。郝叔叔话比从前多,时不时地管一下涂阿姨“人家娃娃大老远的回来,你是干聊上个没完,快去拾掇点儿羊肉,我一会儿炖上!”他头发花白,身体很棒,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现在什么药都不用吃。退休后,郝木匠玩起木雕,雕出的花鸟山石老朋友们抢着要。“涂姨,我不吃饭,跟郝峰说会儿话就走!”“哪能不吃饭了!你不用管,坐那儿等的哇,我们一会儿就弄利索啦!”快到十二点,郝峰像往常一样捅开家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堆塑料文件盒,一看见张平平坐在沙发上,他手一松,那堆文件盒“哗啦”一下全掉地上,自己又慌里慌张地赶紧往起捡。张平平大笑“你咋了,老得手脚都不利索了?”

    涂阿姨跟郝叔叔给他们炖好一大锅新鲜羊排。那是朋友送给郝木匠的固阳牧区羊,只需撒上几十粒花椒,再扔几段大葱,用大火炖熟,便是满屋的清香。再熬些番茄肉汤,配上莜面,张平平是离开故乡才喜欢上吃莜面的“怎么现在觉得家乡饭这么好吃啊?以前最怕我奶奶做莜面。”吃完饭,涂阿姨和郝叔叔老俩口说要出去溜溜,俩人形影不离的模样,更胜从前。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个人,分别坐在沙发两侧。郝木匠豢养的一只尖嘴鸟,偶尔在笼子里扑腾几下,毕竟也飞不出去。

    “你这个人看着稀里糊涂,其实,有的时候你是故意装傻。”老劈柴很少用认真严肃的表情说话,他脾气还是那么温和,但不像从前爱说笑。“吃杏吗?”他顺手递过来一颗洗好的黄杏,他跟父母住在一起,屋里东西很多,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的卧室更是整整齐齐,根本不像男孩的房间。

    “装什么傻,我不装也挺傻!”在老劈柴面前,张平平的嘴总是那么犀利。

    郝峰仍然单身,张平平跟逄丽私下里讨论过,他是不是有取向问题。

    老劈柴接着说:“跟你商量个事情,有个女孩……”

    老劈柴一字一句地缓慢往外吐“有个女孩好像挺喜欢我的,特别照顾我,经常给我做好吃的带到单位,对我父母也特别用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有女孩喜欢你,你跟我商量什么?”张平平脱口而出“你这个人,从小就没出息,遇事一点主见也没有!怎么办?人家喜欢你,你喜欢就表示出来,不喜欢也赶快说清楚!”张平平最烦郝峰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多少年过去,他还是不改,一个大男人一点不果断,哪个女孩能喜欢他?但难得见个面,老劈柴正跟她倾诉内心烦恼,她尽量拿出耐心对他。

    “我也觉得她对我有意思,嘴上没说,好多年了,但是,但是我觉得她性格不如,不太开朗,呃,性格不开朗的人,恐怕身体不太好,现在看也有点柔弱……”

    “你都多大岁数了?你这个岁数有女孩愿意跟你结婚,你还犹豫呢?你犹豫啥呢?身体有没有问题,你能用眼睛看出来吗?咱们班一直坐第一排的那谁,不是照样生出个大胖小子吗?哎呀,我最烦你磨磨唧唧的!”听他这磨磨唧唧的理论,张平平实在没法再耐心。她恨得心里直骂他,怎么这么个瞻前顾后的性格,跟张全胜真像,怪不得两人谈得来。

    “那你觉得呢?”郝峰低着头,一直不怎么看平平。

    “我觉得?我觉得啥?婚是你结,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呀,问我干吗?我也不能说人家女孩不好,对你那么用心,那就是爱你啊,我觉得很难得!”

    “噢,我就是跟你商量商量,你觉得好,那就应该不错……”

    “哎,我真是服了你这人,从小就没个痛快话,还我觉得不错,是我跟她结婚啊?”

    “你现在是大学教授,见过大世面,瞧不起我们小地方上的人啦……”

    “你看你,又来了,冷嘲热讽的,我是替你着急,哪有瞧不上的意思?”

    “噢,你给我个地址吧,我好给你寄东西过去……”

    返回上海不久,张平平收到从包头旧城区政府寄来的包裹。

    打开包裹,里面用毛巾包着块白色的鹅卵石。下面压着张浅绿色小纸条,写着:这块石头是我们在转龙藏摆名字时用的,我拿回来一块……就在一瞬间,张平平感觉自己像是忽然被锤头敲破坚壳的一颗核桃,暴露出柔软的桃仁,往日的一幕幕终于被她感知到,串联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无助时,他总会出现……自己不论走到哪里,在做什么,他都清楚……更明白二十多年前,老劈柴欲言又止那副痛苦模样是为什么……他是对的,平平也是对的,他们都这么理智,如果当时他说出口,就没有这样几十年的平淡长久。

    她对这个男人产生出强烈的歉疚,回想那么多年,他拉着她找工作,教她学着改变,缓解她与父亲的关系,替她照顾家人,帮她寻找发展的机会,不论自己处境如何,都有他的陪伴……他为她做过那么多事情,她都接受地那么心安理得,就像是,她肆无忌惮地享受杨二姊付出的爱,从未想过凭借的是什么?如今,当她想到要回馈时,却无路可寻,一股强烈而复杂的矛盾情感在胸中奔涌,人生必然有缺憾,美好的东西不会永远陪伴着你,谁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深爱的人们,同样有过这样那样的缺憾,人生,必须学会的是拿起与放下,如果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世上的无奈和不幸就会少很多,张平平独自躲在角落里,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从没被张平平放到心上的郝峰,用沉重的一击,教给她一个大智慧,美好的情感被泪水掩埋,也是它最好的归宿。

    一年后,老劈柴跟那个女孩结了婚,婚礼在包头鹿苑大酒店举行,到场祝贺的熟人很多。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七)

    最近这些年包头地区的生活水平提高很多,生活改变之大是杨二姊有生之年无法想象的。社会统筹养老金每年都在增加,双职工每个月有大几千的收入或者更多,物质需求越来越高,需要用来消费的钱数越来越巨大。在老家亲戚朋友们的眼里,张平平是有钱人,尽管没有人向追捧逄丽那样追捧她,但人们认为,像她们这样在大城市有资产有职位的人,钱肯定不少。有些许久不登门的人也跟蔡玉梅走动起来,打听张平平与牛云辉的工作和收入。家里有人往上海走的,想联系平平他们给找个落脚地“搭照搭照”。有些人听说张平平在大学当老师,想让她在招生上面照顾照顾自家的孩子,向来不会敷衍应酬的蔡玉梅因此得罪不少人。逄丽母亲龚研华则不同,远的近的,亲的疏的都往逄丽那边推,甚至提前替逄丽应承下来,搞得逄丽常常应接不暇。龚老师说得也没错,都是地面上多年的熟人,咋好意思冲人黑脸。要说龚老师这人对朋友向来不薄,特别在用钱上面很豪爽,报社效益好的那些年,她给单伯伯的两个儿子都买好结婚的房子,自己倒没攒下多少钱。

    生活水平提高,地方上彩礼要的也越来越大,结婚前房车都要配齐,小夫妻拎包入住就行。雯英曾调侃说,现在姑娘挑结婚对象首选“有车有房,父母双亡。”话到她嘴里总带着份凉薄的现实感。前不久,一个多年不怎么交往的老校友,张口便向蔡玉梅借款八万块,说是给外孙买婚房钱不够,蔡玉梅说“我哪有那么些钱?”老校友很确信地告诉她“嘻嘻嘻,你闺女不是富婆么!”为了避免类似的尴尬,张平平回老家时,尽量躲着些不着调的人。这次假期,她呆在老家的时间比较久,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家里搞她的学问。

    很多年从蔡玉梅那听过,孟繁英的女儿王晓玲因为夫妻感情问题,闹得两家人都不安宁,最终还是选择离婚。没想到,几年过去,孟繁英的儿子王晓赟也出现不好的状况。在童年张平平的心中,孟繁英自出场时,便戴着优秀女性的闪亮光环,但令平平意外的是,她的光环一再失去光泽,有点不堪一击。

    “那后来呢?”

    “后来这个吕艳萍就不咋回家,晓赟一个人在伊木住的。”

    “几年了?”

    “唉呀,不清楚,好几年了哇,去年徐宝林事宴上听王德安他们说的。”

    “几年不回家,肯定是外面找上人了,不用问!以前她从农村出来,晓赟家里头给他们一套二室一厅,可搁到现在,伊木的房子也不值什么钱,晓赟当老师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工资。人家现在外地当大区经理,前途不一样,眼里放不下几千块钱,哎,夫妻俩的差距太大。”吕艳萍嫁给晓赟后,孟繁英托人把她安排到当地一家大型乳品企业,她大概工作能力不错,几年后跟着华北区域负责人去了北京,后来的事情平平就不知道了。

    “说是晓赟现在性格更闷了,不咋跟人来往,唉,俩人连个小孩也没有。”

    “这一家人,咋都过成这样?应该是自身原因更大,要多反思反思。”

    张平平见过他们姐弟俩,晓赟一向不如他姐晓玲情感外露,性格比较沉闷,总是戴着一副大厚眼镜挡着,没怎么留意他的眼神,厚重的头发斜在平直的额头上,几乎挡住眼睛。当年,吕艳萍是来自陶斯浩村的农民,上大学认识老实内向的晓赟。她看中晓赟是市里人,别人吃一百八的饭,他吃两百八的饭,又总有零钱花,初出茅庐的吕艳萍主动出击,很快就被晓赟当正式女友领回孟繁英家。刚进门的吕艳萍极为乖巧懂事,凡事不跟晓赟争闹,又会哄未来的公公婆婆,孟繁英很吃这一套,领着她到处向人炫耀。

    蔡玉梅像是杨二姊的亲传弟子,一时也不识闲。与闺女说着话手里还剪着豆角,手中持的就是杨二姊留下的剪刀,觉甸甸的铸铁剪身磨得光滑闪亮,白色刃口十分锋利。当年杨老娘把它塞进闺女远嫁的行装里,如今它继续为新主人效力,这把剪刀比蔡玉梅年龄都大。她把五十斤四季豆洗净摘好放在笸箩里,用剪刀从中间剖开不剪断,再放到高粱杆编的盖帘上晒干,彻底干透也就五斤左右,能存放很久,用来炖五花肉吃,还可以配着圆粉条炒羊肉。

    “几天能吃呀?看见就馋。”

    “咋哇不得三五天,着急的!我弄好给你带上。”

    “妈,你记得逄元庆不,失踪啦,咋找也找不见。”

    “啊,记得,咱们前院的呀,后来听人说他混得不错么。”

    “他搞得是私人借贷,资金链断了,欠下很多人的钱。”

    “那逄丽咋弄,他们家人不去找一找?哎,去哪找了,漫无边际。”

    “她准备定期往外地跑得碰碰运气。”

    “那闺女人家多精,自己考上好大学,你那会儿老陪她呆的,把你个人儿的时间浪费了,要不你也能上好大学。”

    “唉呀,妈呀,没考好原因很多,主要是自己投入不够。”

    “她爸跟龚老师离婚了哇?龚老师性格本来就不咋地,一阵儿一阵儿的,有几次凶巴巴地跑来问我她闺女在不在咱们家,就像咱们家把她闺女咋了,我心想你成天不在家,就不怕你闺女出事情?”

    “她妈脾气确实不好,小时候我就听逄丽说过,她妈脾气一上来就动手打她。逄丽也够可怜的,从小因为她爸的事情,小孩儿们都不敢跟她玩,骂她、给她起外号。我跟她好的时候,没见过她妈给他们做过饭,要不她自己做饭,要不就外面随便买上点凑合吃,她弟弟还在家里犯过病,所以啊,这种成长环境对她一生都影响很大,包括她弟弟,性格不是很阳光。”

    蔡玉梅把手中的豆角剪完摆好,又站起来收拾房间。家里的木头桌椅都被她擦得能当镜子照,长久以来,她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家里全部擦一遍。平平脱下来的衣服,转眼就被她扔水里洗掉,必须第一时间挂到衣柜里才能逃开她的那双手。忙碌半天,蔡玉梅又跑到张平平的房间,挨着她坐下。

    “平平,妈妈给你说个事儿,你妹妹跟逄博找上对象了。”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八)

    雯英气凶凶地在电话里说“你这个货,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真没良心!”

    “哈哈,我这段时间集中精力搞个东西,弄得我头大得来来,不能分心,原谅啊,哈哈!”

    “你快来嘛,我想见你,我心情很差,没个人说话,还以为你在外地。”

    张平平之所以回来没见雯英,一是她想安静地做事,二是雯英的情况太复杂,她有点不敢见她,一但面对面聊起来,不知道该给她个什么态度。可现在也躲不了了,张平平简单整理下自己,打了辆出租往雯英家走。

    雯英结婚有十多年,找的公路段上的,叫吴超。自结婚后,吴超一年有半年都在外地,她生完孩子后,便一直跟公婆住在一块。

    “他一走就半年多,有的时候还不止,我像守活寡一样,真的很寂寞,有甚事儿也没人跟商量,想说话得对住墙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每天咋过的!我也跟他说过可多回,我说我一天到晚都挺难受的,情绪老是掉到谷底,我怕我哪天忍不住会自杀,要不就做出伤害小孩的事情,你得多关心关心我,他根本听不明白,还以为我是吓唬他,他让我无聊就看看电视,看点喜剧、小品,要不就出去逛街买衣服……”

    雯英的倾诉欲望很强,她逮着平平不容她插嘴“自从生完老大,我就老是情绪不稳定,起伏很大,胡思乱想睡不好觉,我一想起他在外地甚也帮不上我,我他妈的心里就不平衡,越想越气,我要他干甚了?我找他的时候,他们家还在吃低保,穷得家里头就剩下四面掉皮的白墙,要不是他对我死心塌地,我咋能跟了他?结完婚那天晚上,他妈拿出个纸盒子,里面装的几个东西,我还想这是要给我甚传家宝了,结果人家挑出来一颗假玉珠子,说是给我的结婚礼物。珠子上还贴的个价签,写的:100块。哎呀,我当时的心就凉啦,我咋这么便宜呀!你说你给这我干甚,不如不给!他妈的我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隔应,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我没觉得我对不起谁,我就想对自己好一点儿,我怕我再这样下去不是疯就是死,我得先让自己快活!他妈的,他就保证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她现在也不称爷,换成三个字的。

    “平平,哎,你老不在,我一句话两句话不清楚。”

    “跟他妈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过日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吗?又懒又馋,心眼窄是非多,没事就在家里坐着不动弹,思想也有毛病,小孩都让他们教成小市民了,跟人说话不好好说,先看人头脸,谁厉害就顺着谁说话,我婆婆把她那张老脸一耷拉,娃娃们就不敢说实话。你说,咋教育?这不是下一代也完了么?我把小孩儿也坑了!”

    “老大一岁多的时候,我公公闲得没事儿干,拿着块糖饼,就那种回民的糖饼,你不是也爱吃么……他手里拿着块糖饼,你说你要给小孩就给,不给就他妈的走开,他是拿的那块糖饼,在我儿子眼前晃一晃,晃一晃,眼看小孩能抓住,又一把扯开,把小孩急得直抓挠,把我看得气得,我说‘爸,你这是逗狗了?’人家笑得可高兴了,就这样,我能咋!”

    “婆婆性格很硬,家里说一不二,公公身上连一毛钱都找不出来,你也不用跟人家讲道理,人家自己就是道理。本来,是姥姥姥爷帮着我们一起带耗耗,那老婆儿没事就教小孩说“你姓吴,跟郭家人没关系!你是咱们吴家的正根子!”小孩把这些话学给我妈听,弄得我妈心里头可受制了,跟我哭了半天,说她不想从小养个白眼狼……哎,没一件事情顺心,做得都太他妈的让人心寒,所以,我跟你说,我做出甚事都不亏心……”

    平平无言以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宽慰她。她倒是想起一本书上提到的古希腊名言“鸡打鸣是太阳升起的原因”。这世界,永远都说不清到底谁欠谁,谁应该怎样对待谁。

    正说话时,门上有捅钥匙的声音,雯英的婆婆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把快跟她一般高的长剑,显得她人更硬气。她嘴角两边的深纹直直地向下冲着地面,对张平平一副似笑非笑的难看表情,叫人不知道如何对待她。

    “阿姨,你好啊!我是雯英的老朋友,过来看看她。”

    “嗯。”她有些木讷。

    “结婚时我在外地,咱们没见过面,阿姨,您有福气啊,娶回个好媳妇,雯英她从小就简单,没啥坏心眼……”

    “我们儿子也不是坏人呀!”她说话粗声愣气。

    雯英站起来,拉着试图给自己“说好话”的张平平进到小屋。

    “你别跟她浪费口舌,她又听不懂!”

    “……可是,你跟他总不是个事情哪,这样偷偷摸摸地能维持多久?”

    “我那老二,是他的。”

    “……”雯英又把张平平搞了个瞠目结舌。

    “你胆子也太大啦,这能隐瞒得住吗?怪不得长得也不像。”

    “一家子二百五,谁能看出来!”

    “哎呀,英子,这是祸根啊,你也太任性,将来孩子怎么面对呢?”

    “他死了……”

    “啊?”

    “一次出差,在外地出了车祸,死在路上,走之前我刚跟他发完脾气……哭都没地方哭……这孩子我就养着了,管别人的呢……”雯英情绪又低落下来,此刻她心里的苦楚平平很难体会,但看得出,她永远无法再回到那个任性叛逆的郭雯英。

    “英子,这事儿别再跟人说啊,把它烂在肚子里。”

    “我还能跟谁说啊……”

    “英子,好好带你的两个娃娃,想办法克制自己,把情绪调整好,停止胡思乱想,不要把坏念头牵扯到小孩身上,你现在是他们最重要的人,生活中不光只有感情啊……”一时,张平平不知道该从哪些方面安抚她。

    临走,雯英很不舍,她过来抱住平平,低声地告诉她,生完老二后,体检发现有潜在问题,医生把她的子宫切除了。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九)

    “逄总生病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大家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其余事情等她好了再说!”其实逄丽不是生病,她是这样跟周围的人说的。

    她刚做完人工流产。

    冰凉的不锈钢手术床上,当一管透明的麻醉液被一点点推入她身体时,上一句还在接应女医师温柔的问话,下一句没出口就已失去知觉。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她清醒过来,女医师麻药给的不太够,手术还没彻底结束,她刚好看到两腿中间的白衣人将一些东西果断地丢弃到脚下,她顾不得生疼,暮地坐起来,低下头左右寻找。护士见状立刻摁住她大喊“嗨,不要乱看!躺下!还没弄完!”她已经瞅见了,地下的黑色垃圾桶里,一堆白色医疗废物上面,躺着一小团腥红的肉。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很足,热烈的光波射得她头晕目眩,睁不开眼睛“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那一丁点儿骨肉,就带走我全身的精气,没想到竟然会这么虚弱?”她双腿像踩到棉花堆上,每一次迈步都绵软无力,似踏入一片空无“那不是多余的增生,那是颗生命的种子,它把我抽空,我活该,它应该好好惩罚我这个不愿意让种子扎根的女人……”

    她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醒了睡,睡了醒,一直迷迷糊糊地。她搞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真的醒,什么时候是在梦境或者恍惚中,有时仿佛沐浴在高原夜色的清亮光芒里,有时被刺眼的白炽灯烘烤着全身燥热,有时又仿佛在城市的水泥丛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扑通掉进大坑,再费力地攀爬……不时地,眼前还会出现错乱的身影,父亲、母亲、弟弟、姥姥、妹妹,和那个即像父亲又像情人的何康宁……他们都围着看她,却都不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个表情模糊,身形僵硬。“你们怎么都不跟我说句话啊?”

    “快醒醒,醒醒啦”耳畔有个年轻有磁力的声音,轻轻地呼唤她。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十)

    牛先生公司里发生一出“捉奸”大戏,让年轻的夫妻倍感唏嘘。

    几年前,牛云辉亲自招聘入职的一位小伙子,同样是高级知识分子,私下活动的时候平平也见过他,还留下不错的印象。他是典型的江浙男人,外表很儒雅,语气总是不温不火,带着善意的情绪,不怎么参与公司的闲暇活动,平时休闲喜欢打打网球。谁知这温和的小伙子,闷不出溜地干出件惊动全公司的大事!他跟“车友会”里的一位女“车友”开房,被当过保安队长的老丈人监拍到现场。老丈人把女婿的视频和图片贴到公司的办公网络上,女婿的身体被单位所有的员工看个精光,桃色新闻惊动到公司高层领导。老丈人要求公司领导严厉处分那小伙子,否则就去拿到媒体公开散播,并且要求他马上离婚,净身出户。牛先生感叹地对张平平说:“这小子眼下可是悲惨了,公司他是不好混了,本来我准备今年向上面推荐他的,提到主任一级,大好的前途啊,唉,这夫妻一场下手真狠啊……一个苦读二十多年的高级知识分子,国家的高精尖人才,栽在一场情欲上,大好前途被毁,我真是替他可惜啊。”

    “人才首先是人,是人就很难不受欲望干扰,你们领导不能保护他一下?”

    “这不这两天他来找我,看着给折磨得也够戗,萎靡不振的,哎。”

    “他是有对婚姻忠诚的义务,可女方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权力啊,哎,这婚姻制度到底是在保护谁,过错的一方接受惩罚也该有个边界吧?”

    “单位准备给他个处分……”

    “那不正合他们的意?”

    “处分他就是保护他,只能这样啦,单位也不能替他说话,说什么都是包庇他,岗位竞争本身就很激烈,这种影响短时间很难消除,够他受的……”

    “目前这样,我反倒挺同情他,老婆一家都不是善茬,何必呢……婚姻啊,真像是赌博,可你赌完他又去赌,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啊……那他俩的孩子怎么办呢?”

    “自从出事就没见过,媳妇一家人看管起来,不让他见。”

    “呃,可怜的男人。”

    “呵,你现在变化很大呢,原来的嫉恶如仇,抱打不平不见了呢!”

    “呵呵,可能是由于她吧,生理变化引起心理的变化……”平平用手指向身边搭着粉色纱帐的木质婴儿床,一个漂亮的卷发女孩儿正在里面熟睡,三年前,张平平诞下她。

    夜深人静时,张平平会跟牛先生畅所欲言,话题百无禁忌,又像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这也是夫妻俩最自在忘我的时候。随着年龄增长,她越来越感到,大概这样的快乐,同样是女人的杨二姊与蔡玉梅,从没有体验过。

    “有个事情我一直觉得奇怪。”牛云辉毫无睡意。

    “哪件事情?难道你发觉我有事情隐瞒你?”

    牛先生忽然谈起蔡子箴“嗯,我仔细品味过,他这个人的经历很神秘啊?你们都没问过他吗?”

    “问啊,我年龄太小,轮不上我问……记得表哥他们有时候喜欢引逗着他聊聊过去,他都不搭理,有时候说不对,就发脾气,他那吼叫声跟打雷似的,谁敢惹他啊,秦腔听过吗?就那样。”

    “其实是可以猜测出一些蛛丝马迹的。”

    “对,家里人说,他二几年去苏联留学,回来后给西北军阀当过幕僚,他们那代人啊,远比我们承受的磨难多,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中,艰难地探索人生的方向……他后面做的事情好像跟共产党有关联,我听老辈里还在世的人说过,蔡子箴在外那些年,家里定期给他提供很可观的活动经费……”

    “……他认识几个大人物,听说解放后他还去过北京,神神秘秘的。文革的时候人家批斗他,二舅专门跑去北京一趟,不知道找的什么人,他才没被严重迫害……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呢,早就时过境迁……从古至今,声名赫赫的人毕竟是少数,历史的推进是默默无闻的大多数人在添砖加瓦,凡做事情的人就没想过,将来要被追究多少功劳……”

    “那你姥姥没说过他什么吗?”

    “她啊,我妈说她从不议论任何事情,不评价任何人。”

    “他年少离家,只是偶然有些音讯,我妈的爷爷派人找过他好多次,最后一次还是他亲自给抓回来的,听说回来以后情绪很大。我妈说,她父亲俄语很好,苏联专家来支援包头建设的时候,他被市政府请过去当翻译,她上中学的时候,俄语不会的都问他……”

    “来呀,放马过来呀!杀呀,我不怕你!看我的激光宝剑!嘿!哈!”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的宝贝闺女,是做噩梦了吧,哎哟哟。”牛先生听到小床发出的叫喊声,立刻打断与妻子的对话,光着大脚板跑下地去看。

    “爸爸,我梦见我跟一条黄河打架,它跳起来跟我对战,溅我一身水……”

    “哎呀,我的亲宝贝,你又尿床了!”窸窸窣窣地一通手忙脚乱。

    “爸爸,现在是今天还是明天?”

    “今天。”

    “爸爸,为什么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呀?”

    “爸爸,为什么我的脑子总是在想问题,为什么不能停啊?”

    “呃,因为你是外星人设计出来的……”

    “好了好了,大半夜的,别问个没完没了,看看几点了,赶紧哄她睡觉。”

    “噢,晚安,爸爸,晚安,妈妈。”重新换上干爽被褥和衣衫的小宝贝,心满意足地阖上她灰蓝色的双眼。

    “晚安,二姊。”

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十一)

    “前旗前旗,达茂达茂,走不,大姐?不走?”刚迈出熟悉的老车站,几张晒得黝黑的大脸伸到她面前,是涌上来招揽生意的私营客运者,看逄丽没有走的意思,便把她扒拉开,她一路被扒拉着,走到车站广场。抬眼望见那口儿时在大桑树上见过的大钟,它依然无声地运转着,老旧的颜色和款式与周遭格格不入,以至于逄丽怀疑它走时不准,举起左手对了一下,一分不差。

    好几年没回包头,逄丽叫出租车载着她在市区里转一转。中心大街新起的欧式建筑像上海的外滩沿岸,逄丽对变化感到惊讶。路面宽广不拥挤,辅路比主车道都宽,楼距间隔大到随处可以停车步行,完全是座生活安逸的新型现代城市,从小就听说我们的城市是塞外明珠,如今这颗明珠真得璀璨生辉。

    旧城进行完更大范围的改造,几乎看不到平房。包头地势自北向南变低,北面高处被人们叫做北梁,就是当年张平平母亲骑车去打工的地方,整改后的道路平整宽阔,坡度被减缓。自形成城镇后,来包头定居的人都集中的地理位置安全的北梁,财神庙,吕祖庙,王举人巷一带,数百年时光变迁,这片一望无际的地方留下数不清的人生过往。

    “要是张平平看见这样的变化,肯定又是一番评价和议论”逄丽心想。

    旧城南边原来无人看护的南海子,修建成湿地公园。公园最东边是一排排漂亮的西式独栋别墅,充满水岸乡野的味道。逄丽想起小时候总被大人们吓唬,不让跟别的孩子们到这里游野泳,那时这里确实淹死过不少人。沿湖那些独幢别墅,要在江心洲或者崇明岛就是天价豪宅,不过,幸福不应该这样衡量不是吗?逄丽看着车窗外面,陷入沉默。

    她这次回来,要把母亲龚研华接走。

    单伯伯去世后,龚研华一直独居,就在拆迁给的那幢楼房里,选房时她觉得楼房肯定是越高越好,搞得现在天天要从五楼爬上爬下。

    几天前,龚研华的老姐妹薛姨给逄丽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不停地说“你妈可能不正常了!你快回来看看她哇,不行把她接走!前几天,有人报警说是有个女人穿的背心裤衩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了,手里头拿的块花枕巾,人们把警察喊过去才把她弄走。警察人家到处问人,把电话打到我这,这才把她送回来,哎。回来以后我问她,人家你妈说她甚也不记得!丽丽,你赶紧给你妈看看,载样肯定不行,这种情况可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啦,毕竟人也上岁数啦。你妈还得靠你了呀,你弟弟那也靠不上,阿姨就没给他打电话。”

    “我知道了,薛姨,我马上就回去处理。你要是有空,这几天多去看看我妈”逄丽的心一揪,默默放下手机。

    逄丽走进狭窄的单元门,楼道里堆得乱七八糟,几乎没有下脚的空儿,几十岁的黑色陶瓷瓮,缺门的大立柜,落满灰尘的童车,扫土的扫帚,笸箩……层层叠叠直顶着楼板,不小心碰到哪个都可能导致大塌方。她小心翼翼地绕开障碍,取出钥匙打开门,没有按门铃,她有意没告诉母亲她要回来,好看到她平时生活的状态。

    逄丽悄悄地从客厅往她母亲的卧室走,听见微微的鼾声。母亲躺在小屋的床上睡着,穿着深灰色的秋衣秋裤,秋衣外面套件蓝色马甲。她看起来很正常,床前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显示器灯亮着,主机嗡嗡地响。家里不算脏但是很乱,茶几、桌子摆满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子,还有没拆封的药盒,抽屉里也有,膏药,老年补剂,还有一些仪器,不知道她哪搞来这么多东西,几乎把家里的地方都占满。她一直是个爱折腾的人,每月退休金被她花光后还会跟逄丽要钱花,电脑就是她要钱买的。

    逄丽刚巡视两圈,龚研华便感应到屋里有人,她缓慢地睁开双眼。

    “唉,噢,丽丽,你咋回来了?几点到的?”母亲非常淡定的跟她交谈。

    “嗯,回来看看你,正好这几天不忙。”逄丽小心翼翼地接着她的话,她一直在推测母亲的情况到底算什么,薛姨说她也没发现龚研华平时有什么不正常,想不出那天她到底是咋回事。但是,母亲淡定的神态让逄丽不安,她睁眼看见外地回来的女儿,不应该那么淡定,若是从前她肯定大吃一惊。

    逄丽联系好在医院工作的熟人,给母亲挂了精神科的号,领她去医院前,怕她知道挂的科室闹情绪,一直跟她说去做个体检。果然,一上到精神科的楼层,龚研华就看出科室有问题,立即大声数落起逄丽。

    “你把我弄这来做甚呀?这儿好多人我都挺惯熟的,我那会老陪你单伯伯来,让人看见笑话呀!”姓单的就是生病也不是生的精神病,龚研华现在说的话半句正常,半句失常,只听前半句,听不出问题。

    医生没做别的检测,只是跟她聊天,聊的都是家常话题。最后医生说:

    “问题不大,目前也不好说得太死,可能与更年期狂躁也有关系,但是已经有过你说的那个情况,家里人就得多注意,最好身边要有固定的监护人。”

    龚研华接着说“你看丽丽,我说没事哇!走哇,走哇,别耽误人家大夫。”

    母亲的性格仍如此,此时此刻还要撑足面子,显示自己有能耐。不过,她对逄丽的态度大转弯,说话爱用商量的口吻,语气也软下来,倒是逄丽变得蛮横一些,母女俩像是对调了一下。

    姥姥黄得桂前些年得肺癌走的,病到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也不想再说话,这一生说得太多,尤其是不该多说的时候说了话。

    龚研华现在特别胖,一米六二的个头,一百五十多斤,爬楼梯直气喘,中间还要停下来歇几回。

    从医院回来,逄丽跟她商量去外地的事情,起初她坚决不愿意,一会儿说这个理由,一会儿说那个理由,又说怕逄博孤单。逄丽说“逄博人家现在有和和照顾,你就不用多操心,咱们经常跟他们联系就行。再说,现在回来也方便。”

    最终她答应去无锡,逄丽没想到这么顺利,准备收拾收拾,一两天就走。

    第二天早上,龚研华面红耳赤地跑上楼来,“咚咚咚”地大声拍打防盗门。

    “丽丽,我不能走,你单伯伯还在这了哇,哪能扔下他不管了!他那老婆儿女都不行,指不上!”

    “妈,你咋啦?”

    “丽丽,你快!快点!把东西拿上,给单伯伯送过个!他那甚也没有!”

    “妈,妈……”龚老师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

    逄丽叫喊着,拉扯住龚研华四处乱用的蛮力。

    “妈,妈妈,我的妈呀,别闹啦,就当你帮帮我吧,我很累啊,呜……”逄丽终于在母亲面前放声嚎啕起来,她跌坐在沙发上,压抑多年的泪水和苦水一并发泄出来,然而,龚老师已经听不懂她此刻的哀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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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满星星的窟野河介绍:
作者以较长历史时期为背景,以浪漫和超现实的独特手法,围绕人口迁徙主线,描述近百年时代变迁中一群普通人的命运跌宕,语言生动有趣,沉静不浮躁,特别以女性视角叙事,涉及各色人物数百余人。是首部以内蒙古中部地区为故事背景的长篇叙事小说。
故事起始于上世纪陕北北部的一次家族迁徙,他们渡过黄河北上,奔向阴山脚下的辽阔高原地区,在那里生根发芽,历经近百年时空变换中,从旧社会到新中国再到改革开放,几代人坎坷多变的生存故事。书中详尽描写内蒙古中部地区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独具地方特色。并用女性视角的超细腻笔触,描写共同维系生命延续的不同时代女性的生活境遇和精神世界。
小说女主人公为家族第三代女性,生于七零年代末,她个性突出,思维超前,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书中描述主人公与她同时期成长的多位女性人物,历经数十年翻天覆地的时代变化,渴求突破现实状态,实现自我,追求精神境界的成长历程。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撒满星星的窟野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