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十二)
牛云辉工作起来专注又较真,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事事拼尽全力。牛先生唯一一次让张平平感觉华而不实,就是他当初发的那几条短信,想想还真是玄乎,当时差点删掉他。牛云辉的研发团队由各大院校的精英人才构成,他们的工作很出成果,一系列前沿药物顺利完成临床验证,正式投产后,收获的经济效益很不错。刚过不惑的牛云辉,精力充沛而干劲十足,他为自己规划好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奋斗目标,其中包括,成立自己的公司,大张旗鼓地做番事业。
“啊,我好脑袋好累啊,又胀又疼,咱们放个大假让它休息休息吧?”书桌前的张平平把纱网椅背向后一仰,将头赖在牛云辉厚实的小腹上撒娇。她做梦也没想到,从小顽皮捣蛋的自己,竟然在多年以后,做起这些舞文弄墨的斯文活儿,还一发不可收拾。
“你那脑袋瓜子,什么时候消停过,一天就能过一遍上下五千年,它也会累?”
“当然会累!唉,你看呐,如果说脑回路像电路的话,那像我这样强健发达的脑袋电阻就小,电阻小电流通过时,发热就多,物理知识,还记得吧?发热多就烧脑啊,烧脑当然不好受,我都快烧成热得快啦。”
“什么事情到你的嘴里都不一样,那您好好歇歇吧,这么好的脑袋瓜,别一下烧糊,往后用啥?”
“咦,你怎么最近老是捂着肚子?难道你也要怀孕?”
“可能晚饭时冲着空调,吹着了吧,我弄点热姜汤喝。”
“那我们啥时候休假嘛?”
“我这正忙在节骨眼儿上,上一期临床实验马上出结果,下一期的相应准备工作也要启动,怕是离不开啊。”
“那万一把我累病了呢!学校马上要放假,你也把年假合在一起吧,陪我好好转一大圈,换换脑子啊,好不好嘛?”平平知道云辉不会马上就答应她,要多磨几次才行。
上海的寒暑天气不比南京逊色,烦闷的夏日让人茶饭不思,难以入眠,每逢这时张平平便思念起故乡那久违的夜风清爽和星空朗朗。晚上十点一多,张平平刚冲完凉,睡意全无地躺着翻书。疲惫的牛先生加完班返回家中,神情颓丧,像被霜打过的秧苗,敏感的张平平立刻察觉到他的反常情绪。
“出什么事情了?”
“哎……”他先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么?我同宿舍的师兄,睡我对面的安徽人马明星,没了!”
“没了?你是说他……”
“半夜三点多,猝死在家里头,老婆第二天才发现,当天晚上他赶报告呢,听说连熬一个星期的夜。他老婆没工作,这下对她打击很大……”马明星是个很实诚的人,言语不多,张平平能想到他工作起来一定不会偷奸取巧,可也不能不要命啊。马明星毕业后考到黄浦区政府做公务员,他上研究生之前结的婚,妻子是农村老家的,书只念到高中,来上海后一直没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
“天哪,才四十出头啊,正是做事情的时候,又是家里的顶梁柱,愁人哪。”
“空调温度打这么低干吗,对身体不好!夏天嘛,该出汗就出点汗,要学会保养身体呀,老是让我说你,我们这个年龄很脆弱!”牛先生数落张平平。
“他留下钱了吗?不行捐点款吧,大概凑齐孩子成人前的费用?”
“嗯,班里的同学已经在张罗了,到时候我跟唐玉刚给送过去。”
几日后,牛云辉唐玉刚一行去安徽蚌埠祭奠他们的同学,把同学们捐的二十万送到马明星老婆手上,嘱咐她好好替师兄把孩子带大。马明星去世突然,上海操办后事手续繁琐,丧葬费用高,老婆的娘家人便把他的骨灰运回老家坟地安葬。在蚌埠的时候天气一直灰蒙蒙的,送葬那天,哩哩啦啦地下起细雨,唐玉刚牛云辉说“这是老天爷在送他吧。”
因马明星的事情,牛云辉向公司请了几天假,本来打算休的长假只能推迟。
牛云辉去蚌埠的时候,冯晓静带着儿子来陪张平平。她毕业后嫁给追求她十多年的高中同学大罗,现在很幸福,她说被人爱比爱别人轻松多了。
“我问过大罗,你等我那么多年,怎么知道就能等上呢?你猜他怎么说?”幸福的婚姻把四十岁的晓静滋润得更加妩媚而充满活力。
“他说,‘我的人生态度很奇怪,像是活过好几遍似的,对什么事情都不强求,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我不知道能不能等上你,我只是想,有我就好好接着,没有就算了,反正不凑合。’”
“嗯,一个有意思的人,很适合你!”
经过十多年的拼搏,当年的从小黑屋走出去的两个外乡女孩,都在上海扎下根,经营起各自的家庭和事业,但平平与晓静并没有懈怠,仍然在各自的方向上继续努力。大罗为了晓静,辞掉在老家体制内的工作,到上海一家民营科技公司任职,晓静已经是一家外企的中层,平平相信,她肯定会更加出色。
三天后,牛云辉从蚌埠返回来,师兄的意外对他影响很大,张平平觉察到,这位外表坚强的男人,内心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她想,过些时间他应该会好。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 (一)
张全胜离开蔡玉梅已经五年,她依然不太适应独身的日子,总有些失魂落魄。张平平跟牛先生商量带她来上海住,她不肯离开她自会走路时便习惯的地方,张平平只得时常回来探望她。
每次抵达终点,熟悉的小城市亲和感扑面而来,没有涌动的人潮,嘈杂的背景,漫步在光洁肃静的旧式月台,不慌不忙,听着拉杆箱与地面划出的一路悦动,不用担心后面匆忙赶路的人撞到你,几分钟后,便经过小旋转门走出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小站,这是杨二姊、张世良、四姨姥、张全胜……都到过的地方。车站大钟的长短指针依然在转动,童年夜晚听到的那幽荡的钟鸣,再次从记忆的深处响起,轻轻叩击着她的神经,触发旧时的美好回忆。
每次,她都喜欢坐一坐当地的三轮车,这车早从人力蹬骑换成烧油的或者电动的。私属小车被师傅们修改的非常舒适,还配上应付寒冬的微型烟囱和炭炉。与张平平年龄相仿的师傅热情开朗,他手扶车把望着前方问后面的人:
“你是哪的人啊?”
“我就是包头人!”
“快别日哄人啦,你哪像了!普通话说得那么好,一点此地味儿也没有!”张平平赶紧切换成有点生疏的本地话,努力寻找故乡人对自己的认同。
“这块地方也拆呀?”
“是了哇,谁知道载又是盖甚呀!”
“从小这长大的,到外地念书以后就离开了。”
“你们念书的人有本事,尽跑到外地发展个啦,我们娃娃也在外地上学了,再局砍上几年,供完他上大学,我就休息呀!”
“我们也不是非要去外地,如果咱们这有好机会的话……”
从火车站出来打车六分钟就到小区。午后娇阳曝晒下,白杨树的枝叶都耷拉下来,大爷大娘们闲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这么多年过去,搬迁后的新邻居已然又成老邻居。十年前见过的一位大爷拄上了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不熟练,不过人还是很精神,台阶上坐着的缺牙老汉们冲他大喊“哎,行不行你呀!”他昂起头冲着天接话“不行的了,等硬了的哇!”“哈哈哈哈!”经验老道的大爷大娘们都放肆地哄笑起来,调侃自己功能的衰败,反而能让他们增添另外一种开心。
蔡玉梅坐在他们中间,她还像年轻时一样腼腆,不会跟人起哄架秧子。她缓慢起身,扶着椅子站直,准备回家去弄午饭。
张平平看得出母亲的状态不好,父亲去世这么久,她还是无法让自己走出丧偶的境遇,仿佛她整个人下沉到什么阴暗的地方,眼睛里映射不出一点光彩,又不知是哪里,没法将她捞起。一见到以往的老人儿她就掉泪,别人一问起张全胜,她就说“那个死鬼不会享福,早早就走啦!”这些年,跟她同龄的姐妹、同事陆续变成单身女人,跟蔡玉梅相反,这些单身女人们表现得都比在婚姻中快乐,当然,这样的快乐也不尽相同。
她的老同事们常来看她,当年一个车间里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的战友,聚在一起仍旧忍不住地念叨过去的事情,对她们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值得絮叨很多遍。神奇地是,在张平平的眼里,这些不会走路时就见过的阿姨们,几十年来样貌几乎没变,只是头发变白脸上褶皱增多。
七十五岁的安阿姨丧偶第二年,经人介绍找了个八十岁的老人做伴。令安阿姨比较满意的是,新老伴一个月有五千多块的退休金,这钱全部交到她的手里,她又过上习惯的生活,加上自己三千多块的退休金,让她花起钱来毫不吝啬,日子过得照样很滋润。这种生活态度蔡玉梅并不接受,私下里对她的作法很不懈“这么大岁数啦,没必要折腾。”
去年秋天,蔡玉梅的老工友兼小学同学江阿姨没了,江阿姨还不到七十岁,她在托儿所当保育阿姨时,照看过张平平和张和和,一辈子的戒不掉的爱好是抽烟。江阿姨家住在北梁,北梁大搞拆迁利民工程时,受到国务院的关注,还拍了部主题电视剧。这时的拆迁不比张平平他们那年,赔付政策好,赔偿额度高。江阿姨家的那套大院赔给她七十万,江阿姨没见过这么多钱,存在银行里一分不敢动,依旧过着以往的简朴生活,很少消费,买地摊上十块钱一双的鞋,穿几十年前的衣服。
“你们说说,个人儿活成个那样,图甚了?这下钱都落到男人手里了哇,唉,咱们可得想开点儿。”老太太们在一起最感慨的就是这个事情。“可不能让他把小江留下的钱都给红火了!咱们得说说他!”马阿姨觉得她们有义务为死去的姐妹作主,江阿姨的男人也是她们的老相识,一句话说得几个女人都气愤起来。
“他们小区的人看见他三天两头地换女人,净四五十岁的,都比他年轻。”“可怜的小江,哎,个人儿一分钱不花,可给人家办下好事儿啦,唉!”“要不说人活得就得对自己好点儿!”“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把自己过好,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能给老汉留钱,哈哈……”“是了,得好好说说他,注意点儿!”
张平平看着这群老阿姨们有点可爱,一个个不是高血压就是糖尿病,要么就是心脏不好,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出一大把药片子,还气势汹汹地要为别人抱不平,可她们的立场她有点想不明白,或许她们是出自同病相怜的义愤?
“说他?咋说了?你能管住了?就那公园里头,那老头们一天天净往那个凑,你当是干甚了?那是有鼓弄的营生了!有俩三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成天在那……载男人们到老,也就惦记那点红火事儿!”在这些阿姨们的眼里,不管自己经历过男人怎样的对待,那事仍然是禁忌,是拿来评判别人的一把义正言辞的标尺。又或者是女人们赖以标榜自我牺牲,严惩别人不劳而获的依据。
“那谁,你也找上他一个?”
“我才不了,我刚好活几天。我再找一个伺候他?”
“你行了哇,你还年轻了,哈哈。”
“男人多会也离不开女人,女人离开男人活得可好了!”数落完别人,阿姨们互相调侃起来,她们的乐趣可以有不同的出发点。
“那个甚,平平,有个甚事想跟你说来,一下想不起来啦……哦,前段时间邮局的人给送过来一封信,像是你爸鼓捣的那些事情,你打开看看。”蔡玉梅打断聊天,对正在津津有味地听老阿姨们说笑的张平平讲。然后,她起身走进卧室,从南面的床头柜里翻出一封白皮信。
张平平接过蔡玉梅翻出的信纸,抽出信瓤,是打印出的公函,盖着信访办的红戳。是张全胜为之奔波好久的拆迁补偿款的申诉答复,当时有关负责人的违规行为被追查后,将返还张全胜他们为获得住房产权额外补缴的几万块钱,需要提供相关产权人的材料到指定部门办理。这件事涉及当年的不少住户,需要张平平去一一通知。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二)
自大家长蔡维藩下定决心举家迁移后,他依然整日忐忑不安,自己毕生的心血都消耗在陕北的这片土地上,经历几番艰辛和忍耐,才把蔡家的门户重新支撑起来。可现在,要全部抛下,跑到祖辈们没有去过的陌生地方,精力日渐消退的他其实有些力不从心,但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往前走。他不禁胡乱猜测,不知道后代儿孙会如何看待自己?“嗨,管得了那么多!任是天王老子,又能管得了将来怎样!”他只顾得了眼下事和眼前人,往后的一切任由天意吧。
搬家尚且是件大事,按习俗要择黄历请客收礼,何况是外迁。如今偷偷摸摸地外逃,心里真不是滋味,巧的是,他的大孙女出生在仓皇奔逃的牛车上,就像给他的特殊礼物。
转眼,他的特殊礼物已经七十岁,他自己早已故去多年。与蔡玉梅一起长大的堂表姐妹也只剩下她一人,还有账房先生老杨的独女,如今七十四岁的杨荷荷。同辈的兄弟只剩四哥蔡璋玉,三爹的猴儿子和二老姑的养子,有些人是在外地故去的。第三代的儿孙们更是天南海北,留在包头的为数不多,比蔡维藩他们当年走得更远。当有人问起他们是哪里人时,他们只对人说,是内蒙人。
七十岁是个大岁数,包头本地人很讲究,云辉跟张平平姐弟们商量“给老太太过个大寿吧,一起热闹热闹。”云辉自患病后,配合治疗的效果不错,朋友们都很关心他,但凡与他的病情有关的方法和药物都立刻告诉他,他的性情变化也很大,对周遭亲友的体贴和关爱更加细腻真诚。蔡璋玉很支持这个事情,他提出,趁着这个日子把蔡家人再往一块聚拢聚拢。于是,蔡璋玉和张和和、张军军开始积极地为蔡玉梅张罗七十大寿。按习俗,过寿主要是由孩子们操办,蔡璋玉仍旧孑然一身,他七十岁的时候只在蔡玉梅家吃了顿饭。
寿宴订在富丽堂皇的假日酒店。蔡璋玉花了好大精力才把人都请上,他预告给大家不收礼不大办,就是顺便把在包的亲戚们聚在一起,熟识熟识,就这也只请到一半,有些收到通知后就丢在一边,压根没打算来。杨荷荷带着她大闺女和大外孙来的,蔡玉梅三爹的猴儿子和他的孩子们,二老姑的养子和他的大儿子一家,还有蔡玉梅的侄儿侄女们,大都在六七十岁以上,凑起三十多个人。李月仙的儿孙蔡璋玉都一一通知,除去世的以外,一个也没到。
除了蔡玉梅这代人和与他们年龄相差不多的第四代互相认得,第五代之间互相都不太认识。有两个年轻人,在一个单位共事多年,今天跟着父母跑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本家。蔡玉梅跟不太熟悉的一群人,共同庆祝了自己的七十寿诞,好些人的名字她到最后都没记住,只知道他们有在国外的,有在外地的,有警察,有老师,有演员,有普通员工,有企业高层,有搞图书的,有离婚的,有终身不婚的,一直未嫁的……她静静地坐在主桌上,似乎代表她的爷爷蔡维藩,仔仔细细地把他们挨个端详一遍。
四舅舅蔡璋玉负责主持寿宴,他情绪很高:“今天啊,谁也不要搭礼,要不还以为我费那么大劲,把亲戚们聚起来,是为了收这个礼钱……”
“这样哇,四哥,今天的饭菜我们二闺女全包啊,就当她给她玉梅姨姨做大寿啦!”荷荷姨还是爱抢话,她的二闺女离过两回婚后,终于嫁到称心郎君。她的第三任女婿在婚后发了大财,杨荷荷处处争着显露二多余的富裕与阔绰。
蔡璋玉被她弄懵,忘记自己本来打算说什么,站在地当间愣了一会儿。
“噢,我的意思是哇,自我爷爷领着几十口子人来了这地方,风风雨雨到现在,过得都不容易,所以咱们后代儿孙也不要忘记根本,时常地往一块聚一聚,如今虽说是天南海北,但交通通信都便宜,说聚也能聚,毕竟是一家人哇,一根藤上结的瓜……我只要身体还能行,今后我就把这个事情负责起来……嗯,那行,先就说这么几句,咱们先吃起来,边吃边聊。晚点儿酒店还给咱们安排的蒙古族歌曲表演。”
张平平依旧喜欢热闹活动,牛云辉忙着熟悉妻子的亲戚和他们的地方口音,他能听懂个大概意思,所有人都称赞他是个“不错的后生。”
关于从前种种,根本没人有兴趣,更不会评论蔡维藩的决定,偶尔会有好奇心强的,跟蔡玉梅他们打听一些祖辈当年的故事,但很多事情已经说不清楚,每个人听到内容也不尽相同。
“你爷爷是谁,干啥的?啥是一条藤上的瓜呀?四舅姥爷你身体啥时候就不行了?”小二姊站在四舅姥爷的身边,一个劲儿的催他回答问题。
张平平有些感慨“我那些表哥的孩子们,真是面对面遇上都不认识啊,要论亲戚关系可不算远。”二老姑的养子说:“哎,况且说你们了,我们现在有好多人也不认得,光知道名字没见过人,再有的连名字也记不住。”
蔡璋玉忙说:“我正好退休没事情干,我一直有个想法,我给咱们蔡家整理整理家谱哇,要不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啦。”一直守着听他们聊天的小二姊用稚嫩的童音插话:“就是,万一近亲结婚呢!”“哎呀,载娃娃们一代比一代精!屁大点儿个人,还懂得近亲结婚了。亲死啦,来,让老姨抱一抱!”
满场都能听见杨荷荷高亢的谈话,她的主题跟蔡璋玉的是两码事“这东西我们二闺女有好多!”“闺女女婿光出国玩一趟都得花个几十万,哎呀,咱们是不敢想。”“人家说将来娃娃们都得好好教育,教育上必须得多投钱!你看平平他们上完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哇!”七十多岁的杨荷荷性情突变,开始讲究吃穿的品质,她的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有点可惜的是,对她有兴趣的听众所剩无多,当年最爱跟她较劲的三妗早已听不见。
蔡玉梅三爹猴儿子的孙女刚好从澳大利亚回来,也坐在蔡玉梅的寿宴上。张平平第一眼看见她,便兴奋地跑回去跟蔡玉梅说:“妈,妈,你看,她咋长得跟我姥姥那么像,跟你也很像呢!”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三)
家谱蔡璋玉其实早就着手整理了,妹妹的寿宴过后,他加紧修订印刷,装订完是整整一厚本。几年前逄丽云跟何康宁核对过,真的对上他与蔡家人的信息,逄丽把情况报告给张平平,张平平又报告给四舅舅。经过在世的几位族人商定,将何康宁和他的父兄也列入族谱,写在蔡子箴的分支下面。老亲戚们都很震惊,游荡到那么远的地方,竟然还能找回来,真是不可思议。蔡璋玉第一时间跟何康宁通电话,嘱咐他早点回来看看,一定早点回来。
何康宁出来已经一年多,居住在滨江大道的家中。蔡璋玉感觉电话不过瘾,就亲自乘火车跑去无锡见他。
“康宁啊,咱们蔡家人可是多着哩,有时间我再给你仔细说一说啊。可我得先跟你闹清楚,咱们俩是一辈辈。我们弟兄们一直都知道,还有个二妈,可是谁也不清楚你们在哪,老人也没交待过。可是不容易啊,这么些年啦,还能再联系上,咋说也是同根生的,咱们俩年龄差不多哇,你大还是我大?”
“我刚六十,属猪。”
“噢,你还不到七十!我说话你能听懂哇?我看咱们俩性格也是挺像,你现在人身自由啦,没事可得多回来啊,今后咱们俩应该能耍在一起,要不就回包头住哇,咱们那夏天一点也不热,哈哈……”何康宁听着坐在沙发上的蔡璋玉连着几个“咱们”,硬是把他跟自己拉到一起,面色显出不悦,而四舅舅却一点没有发觉。他不应声地继续给这位远方来的近亲续茶,蔡璋玉说他喝不惯绿茶,不用这么一遍遍地麻烦了,随便泡上点花茶甚的就行。
蔡璋玉神田和内蒙的混杂口音使何康宁听起来有些费劲,加上他的耳朵微微有些不灵敏,但通过肢体和表情,他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和态度。在蔡璋玉一再地盛情邀请下,何康宁答应他,如果身体允许便回去看看,蔡璋玉听完很开心,他感觉自己终于办成一件大事。
何康宁服刑时,叶紫枫便被童童送进护理院。此时,何康宁已把她接回家中,她静静地躺在卧塌上,望着远道而来的蔡璋玉。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四)
五年过去,七十五岁的蔡玉梅仍在包头生活,张平平回来看她。
“大表姐没了,春娥没了,润娥没了,香香没了,李月仙没了,大哥没了,二哥……”蔡玉梅掰起手指头,挨个细数着从她周围消失的人,每消失一位亲人,蔡玉梅都增加一份孤单。往日共渡的时光一遍又一遍更加清晰地在她脑子里闪现,多少年想不起来的事情,自己忽然就跳出来。“七十年,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哎,好像甚都没有做。”她总这么想“要说这人活得个甚意思?”
说着话,蔡玉梅把刚做好的饭菜往塑料饭盒里盛,清淡的荤素搭配。她大概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才把饭盒的盖子扣上,她现在双手配合得很不协调,像三四岁的小孩儿一样,却依旧终日手脚不停歇。
“咦,妈,你这是给谁带饭呢?”
“没给谁。”张平平一听就不对劲,母亲向来不会撒谎。
“没给谁是给谁?”
“给孟繁英……”
“她?她在哪了?你为甚给她带饭?”
“哎,她回包头啦,一个人住的了,王惟仁也死了。现在糖尿病挺厉害,顿顿饭都得打胰岛素,个人儿又不会做饭……”
“你,哎,你是闲的吗?你管她?你不知道你多大岁数了?”
“咋说话了!还大学教授了。”
“你真是,你以为你大度,在别人眼里就是大度吗?你以为你愿意付出,别人就尊重你吗?不会的,她只是觉得你最听使唤!”
平平的训斥起不到效果,这几年,她发现老年的蔡玉梅越变越倔强。没奈何,张平平只得陪着她一起前往。城区的道路重新规划得很宽敞,沿路的商铺一间接一间,装饰精良但门庭冷清,近些年,凡新建的楼盘都要在底层建一圈商铺,以至于有不少都空置在那里。母女俩经过一间美发店,玻璃门后面站着一位头发稀疏的男人,六十来岁,店里没有顾客,他神情落寞地望着外面的街道。“这个人有些面熟啊?妈,他是那个谁哇?”“噢,苏师傅呀!”“啊?他呀,当年属他火啦,怎么现在店里头连个人也没有?”“谁知道他咋干的了,现在没甚人去他那。”她伴着步态蹒跚的母亲走了二十分钟,来到一幢旧楼前。
孟繁英住在六楼,蔡玉梅爬一段歇一歇,看得张平平心里又疼又气,不忍心再说她什么。摁下门铃,很快有人熟练的拉开铁门,并没露面,扭头回去继续跟谁说着话。张平平只得跟着蔡玉梅自行往里走。
“玉梅,饭就放茶桌子上哇!”孟繁英的声音。张平平拱起一股火,心里数落着“蔡玉梅呀,蔡玉梅,咋说你哪!”蔡玉梅把饭盒连同手提袋一并放好,向里屋说“平平也来看看你!”“我可不是来看她的,我是陪你的,走走走!”张平平低声催促着蔡玉梅。
“平平?”孟繁英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只塑料包装。她接过蔡玉梅的饭盒,回身交给跟她一起出来的一个老头,老头把饭菜都折出来倒在盘子里。张平平没有跟她问好,只是点个头。她眼前的孟繁英像只变化过的异形,除去双眼和鼻子那小块地方透露出曾经的模样,其余地方都重新调整过。她眼袋大过眼睛,面部和那颗精致的脑袋都比从前大一圈,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拆开手中的包装,平平看不懂她要做什么,只见她从包装里抽出一只针,表情痛苦地扎进胳膊中,动作熟练用时很短,推完药水才松开眉头说话“听你妈说你发展的不错,刚从外地回来的?”
张平平微微地哼了一下,自己几乎也没听见。她早已不憎恨这个女人,但不愿多看她。身材发福很严重的孟繁英,少了年轻时的伶俐劲儿,但与人说话时,那对眼珠子还是喜欢转来转去,下垂的眼皮遮不住它的灵动。她应该几个月没染发,头顶长出一圈苍白与别处的黑色对比很扎眼。张平平在她客厅的沙发后面,看见自己买给蔡玉梅的远红外仪器。“尝尝,这是玉梅的手艺,可不错了。”她伸长脖子往那个老头那边招呼。
“这是老钱,特别有能力,正帮我一起卖保健品了。”多年后张平平才意识到,孟繁英只是姓孟,并没有谁规定她就要处处像个圣人,是童年的自己对她期望太高。张平平再没跟孟繁英说什么话,回来路上又忍不住数落蔡玉梅:“你看见没,人家家里有人呢,用得着你?就你这腿脚,为给她送个饭,爬到六楼上去?你说我气不气?这个女人,一辈子身边就不缺男人!她又有儿女,咋能轮到你?以后不许来了,听见没?”蔡玉梅像犯错又不肯承认的孩子,固执在走在前面,双腿都故意加上一把劲儿。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五)
这几年,牛云辉保持着正常的工作节奏,他接受过几次大手术,又配合着其他治疗,似乎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自生病以来,他们把生活节奏和心理节奏全部调慢,平平渴望的长途旅行,云辉不再推脱。连续几年,他们都带着家人长途跋涉,有时邀请朋友同行。今年八月,又到他们启程的时候。
逄丽五月份的时候特意跟平平说,今年出行一定要通知她,她要一起走,顺便寻找逄元庆。但这几天她的手机一直关机,联系不上她,张平平很着急,她不知道该找谁问,问龚研华又不合适。她又想起几年前的那档子事情,不由得担惊受怕起来。
云辉刚生病那年,逄丽告诉平平,她要去一趟越南,请平平帮她照顾独自在家的龚研华。平平每天都打电话给龚阿姨,可连着打了十多天后,她感觉不对劲,龚阿姨一直说逄丽没回来。因为龚阿姨的精神不稳定,平平不敢刺激她,思来想去,跟老乡要到金融男孩的电话。一问,真是出大事儿啦!
逄丽被扣留在越南!到底是不是在国外也不清楚,但对方是这么说的。金融男孩很焦急,他说过两天电话还要来,听对方讲中国话的口音很怪异,不是地方方言的味道,真的像是外国人说的,所以,他真是很害怕。
“那怎么办呢?你可真沉得住气。”
“就是要钱嘛,我已经打过去一千万,她身边有越南人盯着。”
“你胆子真大,这样能行吗?尝到甜头,肯定还要,先报警吧!”
“先听我说,我请来搞网络技术的人定位他们的电话,说是就在国内,我们还是先把人弄出来,钱再说,国内好追查。”
“那刘斌现在在哪呢?”
“刘斌,就你们那个高中同学?”
“何止高中,他跟我初中也是同学。”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但说不出来,逄总她觉得我年轻,没经验,看不懂深藏不露的高人。她说他在深圳确实有公司,她去过,办公室里啥都有,公司里常有负责接待的员工,我们觉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心点就好。刘斌一直很沉得住气,从来没跟逄总提过任何要求,就是一个劲儿地带着她全国各地学习考察,逄丽,不,逄总每次回来都很感慨,都说长见识,还是人家搞实业的人,做起事情来成就感强。反正说来说去,就是开始看不上我们的这些人。”
“她啊,谨慎的时候多,冲动起来也是很让人意外的,没人拦得住。”
“嗯,你可说对了!张姐,就在去年,刘斌给她介绍来一个大项目,十个亿的越南水电建设项目,说他通过越南政府官员获得的资源,已经把政府主管官员的关系都打通了,这买卖不做就是错失大好机会,而且一但抢先占领住资源,今后越南搞基础建设,那是多大的市场啊,而且,那种小国家,都是事在人为,操作空间很大……刘斌那口才啊,我也很佩服。”
“然后呢?”
“然后她就跟着去了,就告诉我说,她跟刘总出国考察几天。接下来就接到这样的电话,十有八九就是刘斌在里面掺和的!”
金融男孩又补了一笔钱过去,几天后,逄丽平安返回。她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斌到越南后,就跟她走散了,她听不懂当地语言,结果被几个越南人带走,又把她带回到深圳一家酒店,也没为难她,整天吃吃喝喝,就是不让离开酒店。全部事情已经报案,能不能把钱追查回来,就只能等消息。
貌似粗心大意的是张平平,可出大事情的却总是逄丽,这几年被人挖坑下套也不是第一次,不知怎么了,人到中年的她像魔怔一样,就是不长记性。“人的性情真的是会变的呀”张平平心想。经过刘斌那次折腾,张平平对逄丽更不放心,还好她身边那个男孩很不错。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六)
逄丽的电话终于打通,还好是虚惊一场,她换了部新手机,旧卡号没来得及卸下来。
“你真的,可别再吓唬我啦,婚也不结,出点事情都没个身边人关照你,赶紧消停点,先把个人的大事解决了,嫑一个人瞎折腾。我们八月份要走,你不是说要一起吗?把那男孩也叫上吧,我看他挺不错的,关键时候靠得住。”
“好,我看看时间啊,应该来得及,我想好就给你回话。”
第二天,逄丽来电话说,她刚好八月份不忙,把母亲龚研华也带着,让她也散散心,那男孩就不带了,公司里好多事情还要他盯着。
“咱们具体啥行程啊,两位总指挥?”
“这回的行程还没确定下来,我们俩有点分歧,你再等等,你想往哪边看看呢?”张平平知道,逄丽一直在寻找逄元庆。
“山东、山西、湖南、湖北、福建、广东、广西,好些地方都去过了,大海捞针一样啊,我也不能一处不落的找他,尽份心吧,要不往西部走走?”
张平平最新的课题是中西部地区语言与文化演变方面的,她原来就打算再实地行走一遍,刚好。蔡玉梅提出要去北京看看她二哥,自他去世她还没去过北京。于是一行人从包头出发,先从北京绕个道,再往陕西,内蒙,甘肃,宁夏而去,逄丽会带着龚老师在中间与他们会合。
云辉上次检查的结果很稳定,这几年,他似乎都忘记生病的事情。
蔡玉梅一直惦记着她的二哥,三十年前的一别成永别。快到北京时,张平平联络上自婚礼后再没见过的四哥蔡卫国。
“喂,四哥啊,多久不见你啦,我是平平啊,我妈想去给我二舅上个坟啊……我们找不到,你得带我们去呀……那咱们在哪见?”从语气上听得出,四哥对他们的到来不是很兴奋,张平平有些失望,但母亲是来见她二哥的,暂且不与他计较。
卫国把蔡玉梅领到她二哥二嫂长眠的地方,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几十年的兄妹,再见已是山水异路、天人永隔。她的二哥被葬在重峦叠翠秀美的西山脚下,卫国似乎不熟悉墓园的位置,经过一番搜寻,才找到刻着蔡瑛玉夫妇名字的青石墓碑,蔡玉梅望着那几个熟悉而冰冷的字眼,禁不住放声嚎啕起来。“哥啊,妹妹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呀,见不上啊,娃娃们不让我来,怕我受不住哇……我那好强的二哥哥呀……我那最疼妹妹的二哥哥啊……再也见不上你啦……”她哭得身体瘫软,几乎跌坐在旁边的坟冢之上,被牛先生一把扽住。此时的四哥卫国,不见了当年的意气,站在一旁陪着姑姑默默掉了几颗眼泪。张平平则静静地看着母亲捶胸顿足,泗泪滂沱,压抑太久的思念,她需要这么一回放纵的嚎哭。
单凭四哥卫国现在的相貌,平平完全不敢相认,年轻时候他像二舅,如今跟二舅妈一模一样。他变成一位陌生的高个子老人,身形微微有些佝偻,头发全白,面庞上的皱褶都很深,像是用力故意刻画出来的,眉头中间有好几道竖纹拧成对称的图案,两道法令纹比其他皱纹更显眼,压住下拉的嘴角。张平平怎样也无法把眼前这位白首老人,与当年那个帅气爽朗的陕北汉子联系起来,可他明明就是,蔡玉梅不会搞错。
“姑,那我就不多留你了啊。”他压根就没有挽留姑姑和表妹一家的意思。
“妈,我四哥咋变成这样,怎么说也应该招待咱们一下呀?”张平平边开着车,边向后座的蔡玉梅抱怨。
“不知道咋变成个载样,小时候我可亲他了,一买上零食就分给他们弟兄。”
“你是长辈,又大老远地跑来看他父母,他应该感动才对啊。”其实,张平平是说给牛云辉听的,四哥的表现让她有些丧失颜面。
“还是老牌大学生,一个人若是连道理都没活明白,唉……”张平平既感慨也无奈,人生太多的事情是无法预料的,或者说毫无道理可言的,当年人见人赞的学习榜样,几十年后变成一副让人灰心丧气的模样,到底是生活本身的错,还是他的错,他又错在哪里呢?
“早知道不来了,跑这么远,你二哥又不知道你看他!”
“他白当大学生,你再载样说话,也是白当大学教授啦。”蔡玉梅被闺女招惹出些愠怒。
小二姊已经歪在后座上酣睡,牛云辉听着母女俩斗嘴,在一旁含笑不语。他知道平平有时是故意气蔡玉梅的,她说过,一个人活得太平淡会失去活力,生活,就要各种滋味都有。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七)
离开北京后,云辉说想去看看杨二姊的家乡。
还是在交通方便以后,张平平跟着张全胜回过准格尔旗,那里有杨二姊弟弟的孩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和侄女,他们热情地招待返乡的亲人,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他们。他们说,从前年景不好的时候,常常收到姑姑杨二姊捎来的米面粮油,所以永远都要感激姑姑。现在再去,可能找不到当年的熟人啦。云辉说“没关系,看看也好,我对你叙述的一切事情都着迷。”
杨二姊的侄子们住在准格尔旗冬不拉村,一条蜿蜒的石灰路径直插入村庄,将稻田与村庄分隔开来。天际下,望不到头的齐整的麦田勾绘出乡村的丰盈和安宁,蓝天白云被麦田衬托得格外明媚动人。轻风吹拂麦浪摇出优雅的波动,这平原大地的开阔之美,壮丽而无言。
还没有进到村里,远远的,张平平看见一位步履强健的老人,是个穿着深色斜襟大褂的老太太,与杨二姊有同样的身形面貌,她兀自快步行走在一望无垠的玉米地边,乱摆的长叶轻轻拍打着她的身体,此情此景,让热乎乎的眼泪瞬间从张平平眼中喷涌出来。“停车,停车!”她开门冲了下去,追上那位老人,激动地仔细打量她:她梳着与杨二姊同样的发式,中间分开,拢到后面盘成髻子。张平平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装束,她使劲克制自己,她不敢去触碰眼前这位老太太。她的面容也很像她,但比杨二姊多了坦然和自在。她慈祥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中年女人,“你找不见路啦?要寻谁了?姓甚?”“你是不是姓杨?不是吗?”
老奶奶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远了,她不是小脚,她的双脚很大很有力。张平平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眼泪再次混乱了视线,回到清晰时,老奶奶已看不见踪迹,身边不知从哪飞来五颜六色的蝴蝶,绕成一阵彩虹舞,纷纷扰扰……
杨二姊的侄子已经当上太爷爷,他仍记得他的二姑姑。他把蔡玉梅他们迎进他的大院,摇摇晃晃地吩咐儿孙们招呼客人,并派人到邻村把他兄弟的孩子们叫来。他的家人们慌乱地忙碌起来,有人跑到地里刨出新鲜的土豆,有人打开冰柜,把冻着准备过年吃的羊切成一大锅肉块,用柴火催着,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吃,满屋飘散着打动味蕾的香气。杨二姊的侄子打开尘封多年的话匣,讲起些早就没人愿意听他说的话。他说,爷爷当年是个好村长,给村民们扛起不少事儿,可是,那过去的人命不值钱啊……两个儿都当了兵,大姑刚聘出个就失踪啦……他们一直跟人说是死啦……我二姑自嫁人再没回来,等她能回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早没了,唉,这一辈辈的人呀,不都是这么过的。
那日晚上,张平平披上棉衣,独自伫立在的院落中,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嘈杂,她举着仰望着夏末的黑色夜空,一条缀满繁星的天河,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这也是杨二姊仰望过的星空。
第五部 时光 第三章(八)
离开准格尔旗,他们驾车继续前行。一路走过好多地方,有老朋友的地方就约出来见个面。在宁夏的银川,他们从机场接上姗姗来迟的逄丽和龚研华,龚研华见到蔡玉梅很开心,俩人一路聊起当年大院里的故事,竟然还有许多事儿,俩人都是头一回听说。来到宁夏西部时,有位云辉的儿时玩伴在当地经营一家农庄,他为他们一行人设下一场夜宴。夜深人静的郊外,农庄里灯火通明,十米长桌摆满当地的美酒佳肴,他的朋友们都为迎接远客而喝得酩酊大醉,畅快地游戏说笑,没有刻意的热情,仿佛大家熟识已久,云辉也忘情地陶醉起来,像回到孩童时那样快乐,小二姊兴奋地彻夜不眠。美丽优雅的成功女人逄丽,受到当地朋友们的热情追捧,一个男孩整晚贴在她的身边。
在甘肃张掖一家喧闹的小菜馆,一位跑堂的奇特女人吸引到张平平。她大概三十五岁左右,身材相貌是典型的黑种人特征。略尖的精致脑袋上贴着卷曲蓬松的头发,宽扁的鼻梁,嘴唇肥厚唇线明显,细腰翘臀,走起路来弹性十足,只有皮肤的颜色是亚洲人的颜色。平平特意上前与她攀谈,问她是本地人吗?女人一张嘴,浓浓的甘肃土话已经告知答案。“那你祖上也是在甘肃吗?”“这我哪知道了,说不清。”她羞涩的笑着,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头一次被陌生人问这样的怪异问题。张平平又追着她问了半天,搞得那女人一个劲儿地大笑。路上,张平平跟牛先生说,那女人的样貌特征很明显不是中国人,张掖是丝绸之路,数百年西域商人循环往复,定居下来的也很多,敦煌壁画上就有很多黑人的图像,唐朝时有记载,当时就有黑色人种抵达长安,称为昆仑奴。
“真是神奇啊,定居那么久,肯定跟本地人结合过很多次,竟然还能把他们的遗传特征保留住……你仔细观察,特别是边疆地区,人的体貌特征十分特别,大胆地设想一下,如果把全部人口的基因都能够采集到,这样就有足够大的基因库,那对于学术研究简直是太棒啦,肯定能出不少让人惊艳的重大成果,有些地方已经在尝试,如果我能争取到这样的力量就好了,这可是件大挑战啊……”
“科学最不怕的就是异想天开。”
“呵,你在挖苦我!”
“咦,逄丽怎么跟丢了呢?看不着她了!”牛云辉发现跟在后面的车没了。
张平平跟牛云辉聊天的时候,龚阿姨也跟逄丽聊着天。
“昨天蔡玉梅说她以前老看见我一个人上下班,甚意思?”
“她能有什么意思,随便跟你聊天的,咱们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
“随便聊的?我看不是!她是专门那么说的!”逄丽不想接她的话。
“你听不见你妈说话?我说,她是专门说的!你听懂没?”
“妈……”
“她是看见我跟你单伯伯了!看见俩个人,专门说是一个人!”
“妈,你这样想事情不对,别往不高兴的地方想,省得你自己难受。”
“你也胡弄我?当我是傻子?就你们聪明?啊?是不是?是不是?”
“妈,你,哎呦……”
她们刚好穿过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逄丽感觉母亲又有些失控,给她带的镇静药物摆在后面。于是,她挑了行个人较少的空当,把车停靠在路边,准备把激动起来的龚研华安抚住。
第五部 时光 第四章(一)
张平平他们走在前面,遇上小镇的集市正在开放,汽车挤在摩肩接踵的人堆里,与他们结伴而行,云辉生怕哪只轮子压到别人的脚。平平给完逄丽电话后,对云辉说到宽敞的地方停下来逛逛集市吧,不知道逄丽多久才能赶上来,给龚阿姨吃上药后她可能会犯困,咱们边逛边等。
塞外城市的小镇集市,仿佛与大城市隔着几世山河,能见到童年时才会有的器物和玩具,他们的时间似乎几十年来一直停滞不前,但代步的摩托、小汽车时而鸣响的喇叭声又分明在讲,他们与时间也有交集。这里的情景,唤醒张平平与牛云辉的青春记忆。沿路随意的商贩们,有的用一块布垫起摊面,有的用小车或者自家的箩筐,放上些价值不高的零散货物,边聊天边漫不经心的售卖,买与不买似乎是很随心的事情,他们并不在意。二姊没见过用嘴吹的玻璃葫芦,嚷着要试试,云辉怕她吸进去碎片,想办法引开她的注意力,带着她往前面的扔竹圈套布偶走去。平平领着行动缓慢的蔡玉梅,在人群中穿行。
忽然,一只黑手使劲扯住张平平,吓得她一激灵。是位老人,身穿黑色衣裤,脚上踩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戴一顶褐色皮质前进帽,皮帽子下面压着白色的布帽,一尺多长稀疏的花白胡须,自上唇向两边延散,轻软零散地随风飘扬。他手拿印着八卦图象的塑封白纸,“这位姑娘,相个面不?我看你气质与众不同,看看哇?你听大爷好好给你说,大爷我读过一万遍《南华真经》顿悟以后,自创的相术,肯定不胡弄你,不准不要钱!”奇怪啊,他一张口,张平平便听出他的口音与家乡口音相似。
“闺女,你这个面相,将来肯定会有一笔大财,我给你算算?”
“你算得准吗?能挣到钱吗?”
“哎呀,不准能在这了?你打听打听,我远近闻名,人称刘一手!”
“你是哪里人啊?我对相面不感兴趣。”
“那要不给那位老太太看看?哎呀,老太太儿女相伴,是有福之人哪。”
他不理平平的问话,却一直追着母女俩。
“我不看,看载干甚了!”蔡玉梅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她打小便什么都不信。此刻,牛先生领着二姊返回来,二姊抱着花了很多钱套住的白色卷毛羊玩偶。那人看见牛先生,便走开了。
“真搓火了,这种人,死缠烂打地让算命。你要是真能算出命,你个人儿咋不升官发财个!”蔡玉梅嘴里抱怨着刚才讨厌的纠缠,张平平则望着远方的山丘出神。
“人只有五官,却搭配出万千种样貌和性情,自然造物的能力真是神奇哪,不得不让人敬畏。但为何相像的人也不少呢?嗯,大概在不同的地域或者时空,会存在具有同样性情与样貌的我们,过着与我们不同的生活,偶然交错在一起,刚好被熟悉的人撞上。否则,那么多相貌相像人生却截然不同的人,又如何解释呢?譬如刚才那位老人,好一副似曾相识的模样……像谁呢?”平平躺在副驾驶上,双臂抱在胸前,双脚搭在前面,投入地思索着这些十分费解的,对别人而言不成问题的问题。
她对牛先生说起刚才遇到的那个算命人,说他看着有些面熟。
“你不觉得全国各地都有相貌相似的人吗?”牛先生若无其事地继续开车。
“嗯,我刚才也在琢磨,相似是如何发生的。”
“那这可伤脑筋啦……”
“但我想不起他像谁,难不成像逄丽?啊,不对,像逄元庆啊!”平平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
“哎,妈,妈!”她现在要大声地喊,蔡玉梅才能听得见。
“你记不记得刚才要给咱们算命的那个老汉,他是不是逄元庆?”
“老逄,不是哇?他咋能跑这了?哎,你这么一说,他要是没胡子,是有点像呀!”
“哎哟,我这反应,真慢!我得赶紧去叫逄丽,来不及了!打电话哇。”
这会儿,龚研华在车上又闹腾起来,要开门下车,慌得逄丽手足无措,差点撞到路边的护栏。平平打完电话,停下车等着逄丽母女。
逄丽终于上来。
“你确定吗?”她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越想越像,先是觉得像你,后来再想想,肯定是你爸,外形变了,但原来的模样还在,你说,妈,你觉得是不是?”
“呃,那甚,我也说不好。”关键时候,蔡玉梅又恢复一贯的不果断。
“你仔细想想嘛,别怕说错。”
“那应该是了。”
听到这会儿,逄丽已经站不住,反身拉着龚研华就往回开。
“丽丽,你别着急啊,慢点,有事电话联系!”
“要不别带你妈啦……”
逄丽已经听不见。望着逄丽急匆匆远去的身影,平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举着黄色小草棍邀请自己看蚂蚁的女孩儿,一双热切的黑眼眸注视着自己,金丝绒线似的头发,随风在耳边飞舞。
第五部 时光 第四章(二)
“云辉,我感觉自己变老了……”
“嘿,在老人面前敢说自己老,再说,要老也是我先老……”
“这些年,身体有衰老的迹象,头发变少,有时说不清楚哪里就会疼,体力也变差……你说,老天真是会捉弄人,老就老,死就死,为什么非要你一点点变老,变无能,再忍受丑陋,不堪,无奈,还要承受各种痛苦,然后再撒手人寰,真是有点欺负人啊……”
“谁都无法预料明天,但我们除了往前走,又有什么选择?不得不面对时,彼此结局不都一样么?不如笑着接受。”这些年的人生,给云辉带来脱胎换骨的改变。
返回时,平平央求云辉带她去看阴山岩画,那是她的夙愿。
从南向北横穿阴山山脉就能看到岩画,但这需要勇气。他们沿着干涸的山涧底部一直向里开,通向大山深处的路崎岖坎坷,行过大部分山体后,是地势开阔的大戈壁,一望无垠的蛮荒与萧索,越往深处越感觉到人迹罕至,有些地方看上去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不曾有过人烟,平平的心一点点提起,有些不能顺畅呼吸,嗓子一阵干痒膨胀。
汽车朝着无人涉足的方向,颠簸了一个上午。终于,眼前出现散落着的块块巨石,它们摆出一副副奇异的面容,各个都不相同——就是它们,在这里静静地等候了上万年。
地表的贝壳告诉平平,不知多少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而如今乱石耸立,峭壁突绝,像把海底翻转出来。眼前的一切让张平平震惊,它们果然存在!有这么多!它们像一群无言的仪仗兵,等待着谁的检阅,又不知是谁给仪仗兵刻画上面容,那人像是刚离开不久,刻痕尚清晰完整。
平平放眼四下望去,不只是地上的岩石,平整的山壁上,陡峭的悬崖立面,倒处都被画满各式颜色鲜红的图案,像是大自然写满文字的岩书,它们静默无声,但分明都在表达,在倾诉,在传递远古的神秘信息……
无数的,各种各样的人,奇怪的动物,不明的物体,难懂的图形……让平平眼花缭乱,不知该先看哪里。
在一处洞穴壁上,她看到一副特别的画面:一个女性人形,拿着爬犁,在欢快地独舞,她身边的牛、羊和三只角的兽围成圆形绕着她,脚下排列着各种形状的网格,一队飞舞的蝴蝶在天空中徘徊……
张平平问云辉:“你说,她是杨二姊吗?”
牛先生说:“你觉得是就是。”
“那你说,里面的岩画也会画着我们吗?”
“也许有吧,你想有就会有。”
两人抬眼望见,前方不远的灰褐色绝壁上,隐约有个横向的人,四肢张开,轻飘飘地像在水中浮荡,又似在幽幽的宇宙中飘移,手里举着一株草。
返家的汽车行驶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四下里一望无垠,一不留心,便分不清前路与后路。张平平已经连续驾驶三个小时,她沉浸于无人地带野马脱疆似的纵情驰骋,或许是她血液里的古老豪情,被这辽阔旷野重新唤起,要不然怎会这样快乐?下午的日头晒得她有些困乏,有那么两个瞬间怕是已经睡着,车上乘客的都在沉睡。她想让云辉替换她,便把车停在灰黑白黄相间的碎石上。苍穹下,一片宁静,只有马达的余震嗡嗡颤响。
“云辉,别睡了,替我一会儿啊……云辉,云辉!云辉你怎么了?”
尾 声
一九四四年深秋,失踪近十年后,杨柏林的大儿子忽然偷偷地跑回村里。此时,杨大姊的三个妹妹都已经嫁人,只有她死守着父母,不肯离开家门半步。
一个素朗的日子,神情漠然的杨大姊正在石井边汲水。刚拽出水舀子准备往铁桶里倒,抬头看见一个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敦实男人,站立在她的眼前。对!她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她等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跟杨大姊说:“大姊儿,我万没想到你还在等我,可我……唉。”
杨家大儿子最早被蒙疆联军带走,各处转战,后来又变成军阀的队伍,总之乱打一通,与日本国全面开战后,他们被收编到国民党部队中。“我们现在是正规部队啦,不过上头的大圪蛋是谁,也闹逑不机迷,反正咱们村的几个就一直跟的老班……哎,看情形,小鬼子一时半会儿弄不完,兄弟们都把命豁出个啦,我也不能怂呀,我,我不能跟你……大姊,不要等我啦,怕是等不上……”木匠杨柏林的儿子住下几天,又趁天黑追上队伍打仗去了,再次丢下爹妈和哭泣的杨大姊。
杨老爹和杨老娘看着大闺女直犯愁,这闺女每天除转吃饭干活,甚心也不操,一给介绍人家就跟他们硬闹整。老俩口背地里嘀咕:“哎,载娃娃,三十多岁了,成天失魂落魄的,不是脑子里头有病了哇?真是脑子出毛病可麻烦啦,那可没地方治呀。”
四年后,杨柏林的大儿子再次返乡,这回他不是偷偷回来的。他找到杨老爹和杨老娘,跟他们正式提亲,要把大姊娶过门。“部队投诚了,以后我们就是解放军啦,老班被流弹炸死了,人家让我当连长,战斗任务很紧迫,我想把亲成完以后,还得返回部队好好干!”
第二年的深冬,杨大姊怀抱着一个婴孩来到萨尔沁,她把他放在四妹妹回家的路上,亲眼看着四妹妹又骂又说,激动地把那婴孩抱走,才默默地转身,去追寻部队。她在那男婴的襁褓侧面,塞进一只闪光的包金戒指。
【完】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一)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寒冬,刚刚历经小冰河时期的中国北部旷野,依旧经受着百年罕见极冷气候的余威。铺天盖地的蒙古野驴口衔冰雪,往北方边境而去,起自西伯利亚的西北季风横扫蒙古高原,一路簌簌地号叫着而来,掠过黄河的南岸,直抵那块“几”字型的平川,恐怖的声音在空中回旋,像天空打出的巨大呼哨。
准格尔旗一个人口稀少的苏木里,若干砖头瓦片搭起的农舍稀稀拉拉地伫立在寒冷中。苏木偏角上,有一排简易陈旧的土坯房,低矮的墙头围起一间四方院落,一应农用物具归置得齐齐整整。房檐下的木头椽子上挂着一条条一尺多长晶亮刺眼的冰棱子,黄草纸糊的窗子里闪烁出幽幽的暖光。农舍里一家八口老少正守着一口铜炭盆取暖,炭盆中冉冉燃烧的木柴和黑炭把两个男孩和四个女孩的脸照得像秋天熟透的黄柿子。他们每个人身上还穿着秋天的单衣,衣服上都撂着补丁。娃儿们把前胸烤的火烫,再转过身烤冰凉的后脊梁和屁股。
这年杨二姊刚满十二岁,上身穿着件褪色的绿花袄,衣裳上的两块补丁剪得方方正正,细密的针脚码得整整齐齐,她把件旧衣穿得精致整洁,没有一丝破败相。炭火边的她突然尿紧,起身抓起炕头摆着的一身厚棉衣棉裤套上,理理齐整,急打慌忙地推门出去,撒完尿又瑟缩着跑回来。全家就这一套厚衣裤,特意做得很大,谁出去谁穿。二姑娘兜着一身寒气跑回来,两步跑到火盆前,伸出一双冰巴凉的纤长嫩手,反复烘烤。大兄弟还没等她喘口气,就嚷嚷着要她把棉衣服脱下来自己穿,他也尿紧。最小的妹妹发出“咯咯咯”地笑,奚落着哥哥姐姐的狼狈。二姐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不要听她笑,黑起脸训斥她:“有甚好笑的,你试试就这么出去尿个,冻烂你那屁股门子!”
外面的寒冷让大小牲口骡马都畏缩不行,厚重的积雪掩盖住大地,使得飞禽鸟雀饥饿难熬,土狗把身子蜷起来,抬起后腿,把它的长嘴塞进温暖的肚皮下面,呼出的热气在卷曲的睫毛上结出一摞冰碴子。整个寒冬腊月,几个孩子只能在家里折腾,谁也不敢出去疯。那年头的冬天是可怕的,人们像冬眠的黄鼠狼一样不敢出去。气候的影响让苏木里的收成不好,时常青黄不接,人们最怕过冬天,能吃饱穿暖活到冰雪消融是最大的奢望,他们把过冬天叫“窝冬”。
杨二姊五明头就从炕上爬起来,数十年日日如此。她已忙完早上的事情:穿戴整齐,绾好发髻;走到外面取下门窗上遮挡寒气的厚木板,清扫完门庭;打开鸡窝门,撒好饲料,做完猪食和狗食趁热喂过,把料草放进羊圈……所有事情收拾停当,坐回到自己的烧得热熥熥的大火炕上。厨房冒出热腾腾的馒头香气,混合着一点羊奶的腥膻,她用干硬的手掌扑挲着三个赖在热被窝里的孙子,给他们讲述起儿时的辛酸岁月,自己也陷入那遥远又真切的回忆中。
“奶,你们那会儿真可怜了。”小孙女张和和一脸庆幸地说。
“家家都穷,气候不好,地皮养不肥。说起那个冷,可比现在硬挣。村西边那家有个男小子,寒冬腊月跑出去耍冰,掉到冰窟窿里,把棉衣棉裤全打湿,怕后妈吼喊不敢回家,想在外面等的衣服干了再回个……唉,一个人在锣门后面藏了一黑夜,最后说是冻坏了身体,后来就控制不住尿尿,身上老是有骚气味儿……”
杨二姊继续讲述着她经见过的艰辛往事。她手里总是在忙着活计,嘴上跟孩子们说着话,手里捣鼓着一个转圈长满枯叶子的向日葵花盘,那是她秋天收取下来,贮藏在地窖里的。她把上面的生籽一颗颗地拨下来,收在干净笸箩里,顺手给孙子孙女们喂上几颗,像她早晨给院里的猪和鸡喂食一样。
“你爸你妈长什么样?跟你一样不,奶?”刚拨下来的生瓜子生甜,汁水很浓,在张平平的嘴里越嚼越香,但挡不住她说话。她就是这样,想到说什么话就会说,当杨二姊回应不了她的问题时会说她:热饭也烫不住你的嘴!
“有甚一样的,不一样……我跟你老爷爷有点像,跟你老奶不像。”大孙女的问题总让杨二姊排斥,却又忍不住从那久远的记忆中翻找答案。
“我老奶厉害不?他们打你们不?”
“不厉害,你老奶可善了。”
“我大姨姥长得好看不?”
“别韶问了,好不好看也早死了。”她嘴上说着,身体却微微地摇晃着,那是她想要倾述时的动作。
“啊,咋死的?”
“……唉,大姨姥苦命……聘到别人家里,没几年就死了,说是病死的。”这句话让张平平想到刚从电视里看过的评剧《杨三姐告状》,她暗暗揣测,大姨姥不会像杨二姐一样,是给婆家人毒害死的吧?
“什么病?”
“我哪知道了,你这个娃娃,可爱打破沙锅瓮(问)到底了,快都起来哇!早就日上三竿了!”杨二姊的嘴像是有条拉锁,一旦拉上,要等她自己愿意拉开才行。
“噢,嘿嘿。”张平平嘴里应着,爬起身滚到炕底,依旧赖着不下炕,另外两个也不动弹。
又过一会儿,在杨二姊的再三催促下,几个孩才各自爬起来,吃完桌上的早饭,出去忙活自己喜欢的事情。
张平平穿上杨二姊给她新絮的棉衣棉裤,外面套着防止她把棉服弄日脏的薄罩子,脚下踩着杨二姊做的花帮大棉鞋,甩开腿,“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跨出院去。
她准备到院子里巡视一遍。先直奔羊圈,圈里的三只羊分别用姐弟三个的名字命名,她把叫做“平平”的那头小山羊反复抚摸半天,单独喂了它一根胡萝卜。这头山羊脑门上的白毛旋成一朵花,她认为是三只羊中最漂亮的。而且,它是自己的“同命羊”。谁曾想,后来杨二姊把这头羊送给别人,让张世良老家来的一个亲戚带走了,望着被栓在拖拉机马槽中渐渐消失成黑点的“同命羊”,她觉得自己也被带走半条命,爬在土坡上哭成个泥水脸。
顺着羊圈又巡视到猪圈,同样是三头用他们的名字命名的猪,叫“和和”的这头猪后背上的鬃毛特别长,今年冬天就要被杀掉,它是妹妹张和和的“同命猪”。可它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临近,还在那么开心地拱着脚下的泥水粪土。鸡窝里的公鸡、草鸡共有几十只,近亲繁殖几代同堂,每到夜晚,杨二姊都吩咐平平他们把鸡赶进窝里,再堵上两道门,防止黄鼠狼钻进去吃鸡。鸡们很厉害,它们用可以两条爪子抓住横搭着的棍子,站在上面睡觉。个性最突出的几只鸡都被孩子们起了不同的名字,也最招几个孩子的欺侮。一群鸡里只能有一个大公鸡,它的母亲和父亲都出自这群鸡,新的小公鸡长大的,老的大公鸡就会被杨二姊杀掉。鸡喜欢吃肉虫子,张平平他们从外面的榆钱树上抠下来一种长着黑色硬壳的带翅膀的昆虫,喂给它们,这些虫子看上去有点瘆人,鸡们一口一个丝毫不畏惧,虫子一扔进去瞬间就被疯抢光。
外面兜逛一圈后,张平平独自返回来。
“奶,你看我捉的甚了?”她把小手在杨二姊面前晃悠。
“唉呀!赶紧摱远!吓人捣怪的。”知道杨二姊最怕能蠕动的虫子,张平平故意捉弄她的奶奶。此时,杨二姊已经剥完葵花籽,正在仔细挑选清洗,准备放在柴锅里加上些调料煮熟,最后再铺开在纱布上晾干晒透。
“那我喂鸡了啊?”
“快拿远哇,没见过你这种闺女家!害的甚也敢拿!”
“奶,你八月十五在月光上写的字跟谁学的?你不是说你不认识字么?”张平平把虫子扔进鸡窝后,又迅速颠回来。
“跟你爷爷的大。”
“那他爸比他好多了,还教你认字。”张平平不喜欢爷爷,因为他总是让杨二姊不开心。
“嗯,公公人是挺好,比婆婆善。”说起已经故去数十年的人,杨二姊表情平静淡然。
“我爷爷的姐姐长得好看不?”
“行了。”
“那他妈是不是也好看?”
“没时间跟你闲扯,我得赶紧预备中午饭个了,我忙得脚后跟朝前,嘴上还得接应你,你快去画你那鱼去哇。”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十一)
逄丽妈妈四十出头,个子不矮,容貌也不差,在小学当老师,邻居们都喊她龚老师,她大名叫龚研华。逄丽周末不上学,她便骑车带着她回来母亲这边住着,刚好来看看逄博。她一回到这边,总能让她想起不堪的往事。
七年前的一天,事情就发生在这所院子。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周六。
早晨十点来钟,龚老师的父亲龚鑫发憋着一肚子气从外面回来,此时他已经从市耐火厂退休几年。他五点钟起床,吃完早饭后,便出去转悠着买菜。这周六家里人来得很全,儿子媳妇、闺女女婿都要带着孩子来,得多准备些吃食。进门半天,龚老爷子看还是没人注意他的情绪,便把菜往地下狠狠一摔,越发使劲儿虎着个脸,使劲嘟噜着嘴,发出“嗨”地一声长叹。其实,家里人早就看出他又不对劲,只是谁也不想去惹他,老小孩,老小孩,他真是越老毛病越多。龚鑫发生就急是个脾气,退休以后,越发变得毛燥没耐心,动不动就小题大做,情绪的开关一开就像自来水一样停不下,尤其喜欢翻旧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搞得大伙都怕惹他。
真没人理他也不行,大女婿过来询问,这回老岳父倒没发火,反而擦鼻涕抹眼泪地道起委屈来。
他哽咽地说,刚才买上菜往回走的时候,在巷口碰见一对儿老婆汉子打架,他发好心,上去劝说那男人几句。结果那女人倒不乐意了,冲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还尽是下流话,又骂他咸吃萝背(卜)淡操心,快成棺材瓤子还跑出来二寡。龚老爷子骂不过她,被羞骚的脸通红。“结果,闹成别人看我了!啊?”龚老师的母亲黄得桂在一旁听到这通话,把她平时积下的火气也一道拱出来。她扯开嗓门冲着一家儿女就数落起来:
“哼,你们说,要你们能干甚了?一个个白眉鼠眼,净吃白饭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一个个嘴头子就跟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说个甚你们都有顶对的!这会你爸受了窝囊气,你们倒没一个吭声的啦?电线杆子一样杵下一家!要你们作甚,啊,作甚?都是两肩膀上扛的个死人头!”
听着老太太一通夹枪带棒的唠叨,老头气得脸更加红赧赧的,终于,把几个年轻人的气性给挑动上来。“唉,世上是真没有后悔药啊……”几个月后,牢狱外面的逄丽妈和牢狱里面的逄丽爸都反复念叨着这么一句话。
女婿和儿子们把平时拧巴的那些劲儿都一起较上,刚好借这机会比试一把。有人跑出去又喊来几个后生,壮大他们的势力。地方不大,找个人很容易,一群热血男儿打听到那两口子的住处,气势汹汹地奔过去——这拉群结伙的威风架势他们可不陌生,都是当过的人。咋咋呼呼地一群人在人家院墙外面又是砸锁又是踹门,嚷嚷着让那对男女出来,那家人一见阵势不对,吓得窝在家里死活不肯出来。年轻后生们激愤的情绪没处发泄,开始往院子里面扔砖头瓦块。事情凑巧,混乱中,不知从谁手里撇出去的一块半头砖,从院墙外“哗啦”一声穿过窗户玻璃飞进家里,紧接着屋内传出两声尖叫。这块半头砖,刚好打在那男人的太阳穴上,当场将他楔死。
那年是刚刚被平息后的一年,当天就有人上家里把参与人命案件的全都带走,连同龚鑫发一起。上午还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家,还没吃午饭,就只剩下失魂落魄的女人们和满地玩耍的娃娃们。审判结果“从重从快”的出来了:逄丽的大舅、二舅判处枪毙,大姨父和逄丽爸按从犯处以死刑缓期执行,二姨父有期徒刑二十年。他们招呼去的几个后生,都被判了刑,其中有一个负责给大家看自行车的,判处五年有期徒刑。逄丽那年五岁,弟弟逄博三岁。黄得桂本来在街道当着副主任,职位和待遇被一起取消,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陡然解体。
第一部 迁移 第三章 (十七)
自蔡维藩的家族定居包头后,陆续迁徙过来的亲戚同乡超过二百人。如今,蔡维藩的同辈先后离开人世,只两位同乡叔叔健在。蔡家的第二代大都在本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虽是同辈人,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年龄相差几十岁。族里的大哥二哥已经去世,数三哥年长,已经七十多岁,最小的妹妹刚三十多。老一辈离世后,年长些的哥哥姐姐还保留着故乡的风俗和语言,其余出生在包头的弟弟妹妹除了身材外貌透露着陕北人的基因,其他都已融合于当地,如若自己不另外介绍,别人业已无法看得出,他们曾经是哪里人。
四十年前离开家乡时,留下许多房产、店铺与田地,除田地保留在当时的佃农手中,大的房产和店铺全部收归国有,有些单独的居所还保留在个人的名下。社会环境稳定,家里商量准备把这些闲置很久的房屋卖掉,于是派蔡玉梅的大哥回去全权处理,共卖出五万多块钱,他从神田带回满满的一袋子“大团结”。
这笔钱的分配如同蔡家以往的钱物分配一样,基本没有分歧,蔡维藩的三儿子分摊,平分到蔡子箴房头有一万五千多块,蔡子箴去世前嘱托几个子女,日后务必把荷荷当作是他们的妹妹对待,五兄妹,加上荷荷,每家到小三千块钱。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被化整为零,到手只能买部彩色电视机。蔡玉梅装着钱回家的时候,杨二姊脸上有些不好看,她把钱都交给张全胜去买盖房的材料。
有的人年岁越大,越倔强。二舅跟这件事情较上真,直到他七十岁的高龄时,他往返老家多次,要解决这个问题。来来回回,政府的人跟他变成熟人,劝他:“老蔡呀,你看,这种事情从来没办过,谁也不敢破例呀,何况又是这么大一笔钱?反过来想想,说是一大笔钱哇,你再仔细算算,你们蔡家房头上人那么多,跑的时候就你辛苦了,等你把钱跑下来,分钱的就都来了。轮到你手上能分几个,还抵不上你搭进去的钱,快别这么辛苦了,老蔡。”
话说得在理,这事从快退休时着手,到退休后花大精力去跑,让二舅忙碌了将近七八年,需要有人协助他时,亲戚们这个顾不上,那个不怠要,总是推三阻四。有阵听说政府认可房产的产权是蔡家,有些人又积极起来,急吼吼地跑过来打听事情的进展,几位堂哥堂姐还亲自陪他跑过趟老家,去过老家看完觉得可能还是没向,又都销声匿迹。杨荷荷倒是一直在打听事情的进展,她害怕错过分钱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