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绳圈和小银铃1
陈一墨在宋河生眼里,自第一次见面就是不同的。
初见陈一墨,他才八岁,放学回来,便见着邻居陈家婶子领着个小姑娘笑逐颜开地往家去了。
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睁得大大的,四处乱看。因个子不够高,被陈婶儿牵着手腕,就跟拎着一只瘦脚鸡似的,小腿忙个不停。
她的手腕很细,木柴棍儿一样,让人看着,真担心陈婶儿再用力些,就把她的腕子给折断了。
走近了,才发现她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红绳子,褪了色的红,好似蒙着一层白灰。
他眼中便只剩了这白生生的胳膊和褪色的红绳圈,晃啊晃的,晃得他眼神恍惚起来,直到陈婶儿的笑声响起,“墨囡,叫哥哥!河生啊,这是婶子家的小囡囡,叫陈一墨,以后就是你妹妹了,你要护着她呀!”
“哦哦!”他用力点着头,一时也不知道婶子家怎么多了个小囡。
“哥哥……”怯怯的一声,几乎听不见,喊完之后,小人儿便躲到了陈婶儿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出来看着他,黑眼珠骨碌碌转。
那模样,活像被陈婶儿拎住翅膀的小鸡仔。
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了,拍着自己尚不曾宽厚的胸膛,自觉十分豪气,“婶儿,放心!我一定护着妹妹的!”
后来,他才知道,陈一墨是陈叔陈婶儿从福利院领养回来的女儿,看起来个头小,其实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不是陈叔陈婶想要的。他俩不能生,领养孩子自然是越小越好,没什么记忆,能养得跟亲生的差不多,可这孩子实在是生得好看,又乖巧,就得了陈婶的眼缘,办了领养手续。
因陈叔夫妻俩都不是文化人,想不出好名字,于是拜托附近小学的老师给取名儿,老师一看这孩子照片,只说了句,“好个灵透的孩子!眸若点墨啊!就叫陈一墨吧。”
陈一墨。陈婶儿觉得念着好听,也果真有些墨水的意味,便欣喜地谢了老师上户去了。
宋河生听着爸妈的唠叨猛扒着饭,狼吞虎咽吃完,摸摸口袋,里面还有第二天的早饭钱,抹抹嘴,下桌就要往外跑。
“河生!你混跑什么?作业写完了?”宋母筷子一放,一声咆哮。
“我……我去买作业本。”他摸着脑袋,嘀咕了一句,不等母亲说话,拔腿就奔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这混小子……”
后来还骂了什么就听不见了。
他一口气跑到小卖部,捏紧手里仅有的两块钱,盯着小卖部货柜里的东西,内心挣扎。原本打算花一块钱给她买几块糖,可两块的那个巧克力看起来就很高档,她一定爱吃,街口小饭馆老板冯叔家的胖丫就爱吃!但是,买了巧克力他明早吃什么?
犹豫再三,他终于响亮地喊了声,“老板,我买这个巧克力!
他拽紧了那小小的一块巧克力往陈叔家飞跑,一边跑一边念着陈一墨的名字,越念越觉得好听,九岁的小男孩第一次有些“忧伤”,为什么当初爸妈不找个老师给他取名?河生河生,只因生他的那天,他妈妈还在运河边洗菜,突然发作了,回来就生了他,所以他爸就给他取名河生了……
第2章 2
跑过了小饭馆,胖丫扭着圆滚滚的身体追着喊,“河生哥,你跑哪去?”
他没理,胖丫受身体负累,实在跑不过他,跺了跺脚,没追了。
一口气跑到陈叔家门口,却听得里面传来陈婶儿的高声斥责,“把你那个破绳圈取了!戴这个!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专门给你打的!”
没听到陈一墨的声音,可是他躲在门外完全能想象出陈一墨的样子,一定低着头,受惊的兔子似的,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慌张。
“墨囡,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我们家的孩子了,要听我们的话,知道吗?不是爸爸妈妈把你带回来,你能有家?能有爸爸妈妈?”
他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一条红绳被扔了出来,里面响起银铃的叮当声。
“这就对了,乖孩子,你姓陈,叫陈一墨。我们是你爸爸妈妈,也是为了好,你看你这么瘦,爸爸妈妈心疼,才给你打了这个铃铛手镯,能保佑你健健康康长大。”
他没有进去,只是悄悄拾起了那条红绳,跑到树后藏了起来,琢磨着等个时机,看能不能偷偷见见陈一墨,把红绳和巧克力一道给她。
机会还终于来了。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看见小小的陈一墨提着垃圾出来了,换了衣裳,穿着件崭新的花布衬衫,有些大了,空荡荡的,愈加显得她瘦小。
她也不去扔垃圾,只在她家门口躬着腰转着圈地找东西。
他走上前去,摊开手,“你是在找这个?”
她眼睛一亮,可是转瞬又灰暗下去,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唇。
“还有这个也给你。”他把巧克力放上去,和红绳一起。
她却只是睁大了眼睛,怯怯地看着他。
他牵住了她的左手,捏在手里,细细的,她手腕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拿着吧,这个好吃的。”
巧克力连同红绳一起,他都交给了她。
她低着头,嘴唇咬得紧紧的,不说话,却有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她跑鞋上。
“墨囡……”他手忙脚乱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突然开始下雨,稀稀落落的雨点,有那么两三颗落在他脸上。
倒是给了他解围的借口,他抢过她的垃圾,慌慌张张道,“下雨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帮你去扔垃圾。”
他刚想跑,衣服下摆却被一只小手给抓住了。
他回头,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的怯意。
“哥哥,这个给你。”她抽出那根红绳。
他有些不明白,她不是在找这个东西吗?为什么又要给他?
他傻乎乎地接过来,听见她细小的声音,带着哀求,“哥哥,你可以帮我把它藏起来吗?保护它。”
他终于明白过来,陈婶儿是不准她戴这个的,这是委给他重任呢!
他用力点头,“当然可以!我一定会保护好它的!绳在人在!绳亡人亡!”
她还小,不懂他说的那么些话是什么意思,却知道他愿意帮自己了,想咧嘴笑一笑,泪珠儿却又滚落下来。
她自己忙用手背擦了,“这是我妈妈给我戴在手上的。”
“你妈妈呢?”
她眸色黯然,摇摇头。
第3章 3
“那她叫什么名字?”
她默然不语,良久,指指陈家,“我姓陈,爸爸叫陈亮,妈妈叫付英英。”
“……”他愕然。
“哥哥,谢谢你,我回去了。”她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的,往回走去,手里捏着他给的巧克力。
他愣愣的,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还没告诉她名字,忙冲着她的背影喊,“墨囡,我叫宋河生!我妈在运河边上生的我,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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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墨最初在陈家还是过了两年好日子的。
陈家不富裕。
两口子都在街道的服装厂上班,每月有着不多的固定工资,再加上付英英勤俭持家,空余时间还领了火柴盒回来糊,日子还算过得去。
夫妻俩结婚多年没孩子,想孩子都快想疯了,如今得了个闺女,父爱母爱泛滥,对陈一墨是打心眼里疼,成天我们墨囡墨囡的叫着。
付英英在厂里是做缝纫的,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给陈一墨做了好些花衣服花裙子,家里的吃食也是紧着她吃。
陈一墨小小年纪,却极为懂事,吃的穿的很懂得分寸和本分,而且还非常勤快。
街道里像陈一墨这么大的孩子,基本都还只会傻吃傻玩,陈一墨却从来不会出来跟他们一块玩。
大家都知道陈家多了个小囡,有好奇的,也会来陈家门口找她,唤她一起出去捉迷藏什么的,她都摇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眼里总是有着小心翼翼的躲闪和谨慎。
这样的次数一多,人家也不叫了。
陈一墨不合群。
可是,她也不闲着。
她从不睡懒觉。陈家夫妻上班去以后,她举着比她人还高的棕扫帚,把家里仔仔细细扫一遍,再把爸爸妈妈换下的衣服洗了。
她人小,才六岁,做什么事都很慢,也很吃力。
学着洗衣服,倒是把自己的衣服都给湿透了,好不容易洗完,也没力气拧干,湿淋淋的,挂到晾衣杆上去。
从水笼头到晾衣杆的距离,对六岁的她来说,是没办法端着装满衣服的盆子走过去的,她只能慢慢挪,像她曾经看过的蚂蚁搬食一样,一点一点地挪,总能挪到的。
她那么矮,也够不着晾衣杆,架了两个凳子,站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铃声,看的人听的人都难免揪心。
有一回,河生没去上学,来找她,正好看见,吓得他大喊一声,“墨囡,小心!”
不喊倒也罢了,这一喊反而惊了她,凳子一歪,只听铃声一顿乱响,她瘦瘦小小的身体跟他去年放过的风筝似的栽倒下来。
他心里被火烤着一样,恨不得一步飞过去。
等到他跑到她身边时,她已经爬起来了,叮铃叮铃的响声里,她手忙脚乱地捡衣服。
他那会儿也不太懂事,没想过要问她是不是摔疼了有没有伤着,只觉是自己闯了祸,挠挠头,蹲下来帮她一起捡,此时,才发现她手腕擦破了皮,正冒着血珠。
“哎!你……”他指着她的手,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了。
第4章 4
她却随手把血一抹,神情冷静得不像个孩子,然后躬着腰,吃力地端着脸盆,要去重洗衣服。
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像只又瘦又小的虾米,衣服湿了,贴在她身上,脊柱骨都能凸显出来了。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难受得很,一种为她打抱不平的英雄主义热血往脑门冲。他冲上去,抢过她的衣盆,气恼地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陈一墨抿着唇,不说话,只是伸手来抢盆子。
他犟住了,不让她抢走,心中气愤难消,“是陈婶儿要你做的吗?”街上这么大的孩子没几个做这些活的,顶多帮忙扔个垃圾什么的,像他,都九岁了,还啥事不用干,在他的想法里,只有故事里灰姑娘的后妈那样的人才会让孩子做事,陈一墨,刚好也不是陈婶儿亲生的……
她这才赶紧摇头,眼里是他熟悉的黑亮和慌乱,“不是,你别胡说!”
“那你是为什么?!”他声声逼问,显然她不说实话,他是不会把盆子还给她的了。
她咬了半天嘴唇,眼睛里浮起雾气,“杨妈妈说,要我乖乖的,听爸爸妈妈的话,孝顺爸爸妈妈。”
“杨妈妈是谁?”他简单的脑袋里越来越糊涂了。
“杨妈妈就是……”她吞咽了一下,顺便把眼睛里的泪也忍了回去,“是福利院的妈妈……”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眼睛里雾气又起,柔嫩的小嘴扁了扁,声音更小了,跟蚊子哼哼似的,“河生哥,是不是,我不听话,爸爸妈妈又会不要我了?”
“……”河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眼睛酸得厉害,这种感觉难受得要命,他爸拿扁担揍他,他都没这么难过。
陈一墨眼里水润润的,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抢回了盆子。
他一把抢了回来,“那有什么!陈叔陈婶不要你了,你到我家去,我把我爸爸妈妈分给你!”
“……”陈一墨看着他,眼睛里盈盈的水珠终于滚落下来,半晌,摇摇头,“别闹,我洗完衣服还要给爸爸妈妈煮面,他们就要回来吃中饭了。”
“你……你别哭啊……”九岁的河生是搞不懂她为什么哭的,只当是陈叔陈婶儿要回来了,她还没做完家事,没准要挨陈婶儿骂,就像他没做完作业被妈妈训一样,于是抱紧了盆子,“那我帮你洗衣服,你快去煮面吧。”
她想了一会儿,同意了,撒手往厨房去了。
“你每天都做这么多事吗?”他追着背影问。
她点点头。
每天都把自己眼里能看到的事帮爸爸妈妈做了。上午就是这些,下午糊火柴盒,然后煮晚饭。
她第一次把煮好的面捧给爸爸妈妈吃的时候,妈妈可高兴了,抱着她亲了又亲,夸奖她是妈妈的小棉袄。
她喜欢这种感觉,在妈妈怀里悄悄松了口气,虽然煮面的时候不小心泼了热汤在身上,肚子上烫红了一大块,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了。
她于是又跟着妈妈学糊火柴盒,她虽然小,但是手指灵活,又用心,学得很快,妈妈再一次地夸赞她。
她照着杨妈妈说的那样,做妈妈的好小囡,这样妈妈就会一直喜欢她。
可惜,她现在只会煮饭,还不会炒菜,等她把炒菜学会了,妈妈就会更喜欢她了。
“墨囡!”他放下盆子追过来,拉着她的小手,“以后我帮你,这些这些这些,你都等着我放学回来帮你做!”
她惊讶地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很大侠气度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放心!你都叫我哥哥的!我比你大!什么都会做!比你做得好!”
第5章
陈一墨自然是不会等到他回来帮她的,他要上学,等他回来,什么事儿都耽搁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对小小的陈一墨而言,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等谁来帮她。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面对的是一群陌生的人,她就像一只闯入未知空间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朝这个世界探着爪子,防备着每一个人,却又期待着与人亲密,获得她渴望的温情。
陈家人待她,算得上宠爱,尤其见她小小年纪如此懂事,愈加觉得自家这个闺女领养得称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一年之后,陈一墨到了上学的年纪,付英英给她买了新的小书包,漂亮的文具盒,铅笔成打地买给她。
陈一墨摸着崭新的文具,心里对陈家爸妈无比感恩,她终于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了。
就在她正式上学前一天,一个喜讯从天而降,多年未孕的付英英肚子里居然有了好消息!
那会儿她正在家里做饭,一年时间,她已经学会炒几个简单的菜了,尤其是西红柿炒蛋,做得尤其好吃。
她寻思着昨天才吃了西红柿炒蛋,要不今天做西红柿蛋汤?门一响,爸爸妈妈的笑声就传了进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爸爸这么笑呢!
陈亮为人老实,沉默寡言,脾气极好,从不与人置气,有大喜之事,也只是憨厚地挠挠头露露牙,而今让他这样开怀大笑的只为一件事——他终于有真正自己的后代了!虽然,还只是一颗在付英英肚子里未知性别的小黄豆。
陈一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有过一丝慌乱的。她怕,怕爸爸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嫌弃她,可是,那天晚上,付英英却笑眯眯地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瘦削的背,“咱们墨囡就是有福气,墨囡一来啊,把小弟弟也带来了!墨囡以后要疼弟弟哟!”
陈一墨紧绷了一天的心,算是松了下来,偎在妈妈怀里用力点头。会的!她一定会好好爱弟弟的!弟弟呀!光这个称呼就让她觉得欢喜了,在这世上,她又多了一个亲人了呢!
陈家的好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条街,陈一墨只觉得她走在路上人人都看着她,有人笑,有人叹息,有人好奇,更有相熟的人凑到她面前来打趣她,“墨囡啊,你妈妈有弟弟了,就不喜欢你了。”
她背着他的小书包,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咬着唇,越走越快,快到后来跟她一起放学回家的宋河生和胖丫儿都要小跑才能追上她了。
“墨囡!墨囡!”
陈一墨听见这呼喊却跑得更快了,书包里文具盒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却怎么也甩不掉身后宋河生焦急的呼喊。
“墨囡!”宋河生追上陈一墨是太轻松的事,扣住了她瘦削的肩膀,逼着小小的她和自己面对面站着。
他生怕她在哭,在他的印象里,女孩子就是哭包,动不动掉眼泪,可是,面对陈一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陈一墨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泪花也没有,黑漆漆的眼珠暗沉沉的,像下雨前的乌云,又像冻天里的铁,冷冷的,硬硬的。
他觉得他还不算宽厚的胸膛中央闷闷地痛了一下,难受极了,“墨囡……”
第6章
“墨……墨囡……”
他话还没说完,胖丫就追上来了,可怜她胖墩墩的身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里鼻涕也没顾上擦。
“墨囡……”胖丫喘着气,袖子在鼻子上一抹,“墨囡,你妈妈真的会不要你了的,我妈都这么说了,那时候你怎么办?”
陈一墨一直咬着唇,都咬成青白色了。
宋河生发现她小小的身躯在颤抖,刚要维护她,就听她突然大声说,“不会!不会!我妈妈不会!”然后用力推开胖丫往家跑。
胖丫还在喘气,“河生哥哥,你说墨囡回到福利院,是不是不能和我们一起上学了?”
宋河生心里那股子难受燃到了极点,陈一墨跑动的时候腕子上的银铃“零零零零”第一次让人心烦意乱,还有她宽大的衣服,裹着她瘦小的身体,跑快了,飘飘忽忽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样。
他突然就爆发了,“一边待着去!胡说八道我揍你啊!”
胖丫是家里的宝贝,从来没被人这么凶过,又气又怕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你……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要滚快滚!”宋河生心里烦着呢,一脸凶相。
胖丫怕真的挨揍,一边哭一边往她家餐馆跑,“我要告诉我爸爸!你打我!你坏死了!我讨厌你!也讨厌陈一墨!”
宋河生没工夫听她啰嗦,追着陈一墨去了。
陈一墨小小的人,却越跑越快,他忍不住追着大喊,“墨囡!你记住,如果你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你来我家!”
陈一墨从福利院来到这条街第二年,她第二次听见宋河生说这句话。可是,她始终固执地相信,不会有这一天,妈妈说过,她是陈家的福星,是她的福气把弟弟招来的。
然而,又是一年过去,这个信念在她心里终于渐渐动摇。
付英英于第二年生了个白胖儿子,取名陈一鸣。陈亮自己取的,从了陈一墨的“一”字,又有一鸣惊人的意思,虽然陈亮文化程度不高,这个成语还是知道,自觉这名字十足的文化气,走哪都介绍得十分响亮。
那天是陈一鸣百日。
陈亮夫妇老来得子,老早便在餐馆定了宴席,请了所有街坊参加百日宴。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夫妻俩带着儿子准备去餐馆,陈一鸣却大哭起来。
其实这一整天陈一鸣都挺闹,付英英已有些着急,只道孩子又饿了,催着陈亮给儿子冲奶粉。
陈亮却在收拾东西,孩子一哭,手忙脚乱的,东西掉在地上,连奶粉罐也掉了。
付英英火了,抱着哭闹的孩子大声训斥陈亮,而陈一墨,就在这时放学回来了。
一看这情况,陈一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下书包麻利地拾起地上的奶粉罐,“妈,我去给弟弟冲奶粉。”
这些事儿她都做习惯了。妈妈自从生了弟弟,就在家休息,爸爸要上班,她有时间就帮着妈妈带弟弟。
陈一鸣哭得嗓子都哑了,小脸涨得通红,付英英着急,不断催着陈一墨快点。
陈一墨手一抖,开水溅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第7章
她默默把手往回一缩,一声也不吭,继续兑水,身后的付英英继续在催,“你快点啊!磨磨蹭蹭在干什么?一个个的,都只会吃饭!丁点儿忙也帮不上!”
陈一墨没说话,迅速把奶粉冲好,在瓶子里摇匀了,拿去给付英英喂弟弟,交接奶瓶时,陈一鸣小手正胡乱挥舞,陈一墨以为妈妈已经拿住奶瓶了,松了手,不料,啪嗒一声,奶瓶被弟弟打到了地上。
“呀……”她一阵惊慌,正要去捡,付英英一个巴掌劈头盖脸扇下来,“你是死人啊!奶瓶都拿不好!”
很痛……
付英英又气又急之下扇下来,用尽了全力。陈一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痛,脑袋里甚至在嗡嗡作响。
她想哭,但是忍住了,捡起奶瓶要去洗了重新冲,却被陈亮跨过来一把夺去了,“我去吧!”
陈亮的声音里透着无奈,陈一墨还在刚才那一巴掌里回不过神来,那嗡嗡的声音好似还没消失,就被付英英用力戳了一指头,“还杵在这干嘛?赶紧收拾东西去啊!”
她反应过来,默默把掉在地上的尿布小衣服什么的收进大包里。
陈亮洗了奶瓶回来,对陈一墨道,“墨囡,去把弟弟的尿片洗了。”
“哦。”她小跑着出去了。
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小跑着的,怕自己人小,速度慢,怕妈妈着急,怕自己做不好。
只有两块尿片,她一会儿就洗完了,晾好后回屋。
弟弟已经在喝奶,不哭了,她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弟弟,却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听见爸爸在说话,“英英,你打孩子干嘛呀?说两句就得了呗。”
付英英天生的大嗓门,“我怎么就打不得?我领回来的人,吃我的,穿我的,还不让打了?”
陈一墨停住脚步,藏在了一边。
“啧!到底是个孩子,墨囡已经够懂事了!你看谁家孩子有她那么勤快的?”陈亮颇不赞同的语气。
付英英冷哼了一声,“那谁家孩子不是亲生的?她要是我自己生的孩子我也舍不得她做事,可她不是啊!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供她吃供她穿,还供她上学,不帮忙做事她怎么还我的养育之恩啊?”
若在以前,付英英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没能生个孩子出来,是她的耻辱,在街坊邻居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儿子底气十足。
陈亮动了动唇,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半天,只道,“你小声些,别让孩子听见了。”
付英英却不以为然,“我跟你说,老陈啊,这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连着骨同着血,外面领来的,永远是外面领来的,养不熟的!幸好啊,老天可怜我们,给了我们一个亲生宝宝!儿子,鸣宝,你说是不是?你就是妈妈的宝贝疙瘩!亲亲的!“
“别瞎说!”陈亮生怕陈一墨回来听见,回头看了一眼,庆幸什么也没看见。
陈一墨缩在墙边,只觉得刚才被妈妈打那一巴掌都不怎么疼了,更疼的是她心口的位置,很痛很痛。
自她进陈家以来,她很少哭。
炒菜的时候被爆起来的油烫过,她没哭,现在手上还有几个小疤;
晾衣服她不够高,从凳子上摔下来,胳膊摔出血,她没哭;
弟弟出生以后,妈妈便开始骂她了,开始几天骂一次,后来天天骂,再后来又骂又打,她都没哭。因为她觉得打和骂并不代表什么,河生哥哥不也常常被他爸追着打吗?有时候还拿着棍子追,街道里的小孩子,好些都被爸爸妈妈打的。
可是,这一刻,她却呆呆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两腮上终于滚落温热的泪水,用手一抹,却是凉的。
第8章
房间里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哪里瞎说了?我们家现在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我不上班,靠你一个人能有多少钱?厂里效益又不好,你挣那点工资给咱们鸣宝买奶粉都不够,还要养一个吃白饭的,又不是我生的,凭什么白养着?”
“可咱们不是把她领回来了吗?户口都上在咱们家呢,也不能亏待……”
陈亮话还没说完,付英英一听就火了,“我怎么亏待她了?不给她吃还是不给她喝了?我还供着她上学呢,怎么就亏待她了你说!到底谁是你亲生的你搞清楚啊!”
陈亮知道自己老婆脾气,就算给她讲一箩筐道理,也是油盐不进,怕吵起来反而让陈一墨听见,干脆不说了,眼看着儿子也要喝完奶了,收拾收拾去餐馆吧。
“墨囡!墨囡!”他朝外喊,“洗好没有?准备去吃饭了!”
“爱去不去!随便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不去就在家里待着!”付英英气道。
“我……我在这!”陈一墨飞快擦干了眼泪,假装刚跑来的样子,站在门口,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饭馆,好像,妈妈并不喜欢自己去。
陈亮却提着包,牵着她,低声道,“快去快去,不然得迟到了,主人家迟到可不好。”
小小的她偷偷看了眼妈妈,觉得并没有在妈妈脸上看到反对,才确信自己是要去的,于是伸手去够陈亮的大包,小声说,“爸爸,我来吧。”
“不要你来!很重!”陈亮牵着她的手,快步走了。
陈一墨跟着爸爸的脚步,再一次想哭。
餐馆里很热闹,一条街的街坊邻居都被请来了,每个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陈一鸣,个个赞陈一鸣长得好,是个有福气的,把付英英高兴得满面红光。
陈一墨超乎寻常的懂事。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跟着付英英两口子参加过几回别人家的喜宴,就学会了怎么待客。
小小的一个人儿,平时文文静静的也不爱出来玩儿,街坊邻居她却都记得,居然懂得给客人安排座位,谁跟谁是一家人,谁跟谁坐一块儿,哪一席满,哪一席有空座位,她理得清清楚楚,领着人入座落落大方,惹得邻居们啧啧称赞称奇。
宋河生和他爸爸妈妈来的时候,陈一墨正站在门口迎客,他大大咧咧上前打个招呼,却看见她白净的脸上泛着红,一条血痕从耳根处开始勾出一根细细的线。
他想问她怎么回事,她却朝着他们文静地一笑,“宋叔宋婶儿,河生哥哥,你们来了,请坐这边吧。”
宋河生的父母笑呵呵地夸了她一阵,便牵着她的手往座位走去了,顺便把喝酒的红包塞给了她。
宋河生没找到机会和她说话,想着这会儿人多,干脆等下再问吧。
客人多,事儿也多,一时陈一墨便忘了宋婶儿塞给她的红包。
等她忙完,就已经开席了。她是主人家,她知道应该跟爸爸妈妈坐一起的,可是,那一席却没有座位了,爸爸妈妈忙着逗弟弟,笑嘻嘻的,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墨囡,来这里!”宋河生叫他。
第9章
她想了想,便去了他身边。
宋婶儿笑得极为亲切,摸着她的头发,“今天可把我们墨囡辛苦了,多吃点!”
宋河生则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好吃的。
陈一墨腼腆地笑了笑,拿起筷子默默开始吃。
在长辈面前,她从来都不多话,十分乖巧的样子。
散席的时候,付英英终于想起了她,把她叫了过去。
“妈妈!”她忙里忙外,又喝了几碗热汤,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看见弟弟的脸也像红苹果似的,心里十分喜欢。
尽管妈妈待她凶了些,但她有时候想,也许是家里真的穷,妈妈才心情不好,不管怎样,是妈妈把她接到这个家里来的,让她有了一个家,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
付英英却没给她好脸色,绷着脸问她,“拿出来!”
“什么?”陈一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妈妈看起来又要发怒了,她心里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付英英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骂她,“你个小混蛋!吃我的穿我的!还学会偷钱了是吗?”
宴席还没散,所有宾客们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陈一墨捂着脸,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觉得很羞耻。
在家里妈妈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吭声,可这是在外面,还误会她偷钱,她觉得街坊们的眼神快把她身上戳出洞来了。
到底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小嘴一扁,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哭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偷钱……”
陈亮看了不忍,劝付英英,“你也是,回家再好好问问不就得了,非得在外面动手动脚的!”
不劝还好,付英英这性子,一劝更加火上浇油,当即便把陈一鸣往陈亮怀里一塞,揪着陈一墨的领子就把小小的她提了过来,在她身上翻找了几下,从她口袋里翻出宋婶儿给的那个红包。
付英英拿着红包在她面前一晃,随手一个巴掌又扇在她脑袋上,尖声训斥,“还狡辩?这是什么?还狡辩吗?小小年纪,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暗地里却干这下贱的勾当!我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你就这么报答我们家的?你说!你说啊!”
一边骂着,一边在她身上又打又掐的。
陈一墨想忍住不哭,可是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么大的委屈?忍得抽噎着全身发颤,气儿都不顺了,话也说不出来,”我……我……忘……忘了……不……不是……偷……“
旁边围观的街坊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解,宋婶儿更是过意不去,把陈一墨拉到一旁解释,“老陈家的,都怪我,当时图便利,把红包塞给墨囡了,她小孩子,一时忘记了也情有可原。”
大家都在劝,付英英脸上过不去,耷拉着脸狠狠瞪了陈一墨一眼,“总之是接了个小讨债鬼回来!”
宋河生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不是他老爹一直揪着他,他早冲出去了!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好不容易挣脱他爸的手,“陈婶儿不喜欢墨囡,墨囡去我家里好了!我家里就缺一个妹妹呢!”
“你瞎闹什么?”宋婶儿拿眼瞪自己儿子。
宋河生可不管那么多,拉着陈一墨就跑,“走!”
第10章
陈一墨小小一个人儿,一拉就拉动了。她犹犹豫豫的,脸上还印着红红的掌印,回头一看陈亮两口子,只见陈亮点点头,示意她先出去玩玩,避一避也好。
她便默然任着宋河生把她拖走了。
她被宋河生拽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一直走到河边。
宋河生拉着她在码头的台阶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递给她,“快吃,饿着了吧?”
陈一墨看看他,伸手接了糖,手腕的银铃微响。
她只把糖握在手里,不吃,也不出声,盯着河面,长长睫毛下掩盖的如墨眼睛,倒映着流水青天,波光淙淙,上眼皮浅浅红痕,是哭过的印记。
宋河生便想起春天里雨后的桃花。
“墨囡,疼不?”他看着陈一墨红肿的左脸,想伸手摸一摸,又怕碰疼了她,伸出去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陈一墨摇摇头。是真不疼,脸上麻麻的,有些辣。
“墨囡!陈婶儿太过分了!我一定帮你出了这口气!”他气得手都握成了拳头。
陈一墨呆滞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不行!她是我妈妈!你不能打她!”
宋河生眼珠一转,“好好好,听你的!那,墨囡,你别难过了,陈婶儿不喜欢你,我喜欢你!”
陈一墨乌黑的眼睛盯着他,“你有多喜欢我?”
小小少年怎么形容呢?
“很多很多!”他看着河流,“比这运河里的水还多!”
他又看着天,“比天空还要多!那么那么多!”
小小少年张开手臂,画了一个以手臂为直径的大大的圆,一个在少年眼中,将整个天空都装下的圆。
陈一墨唇角几不可见的微微一翘。
“墨囡!看那边!有枇杷!”他指着河边一处民宅,青苔斑驳的院墙,一棵枇杷树长在墙内,露出树顶,圆圆的果子点缀在树上,顶端向阳的果子已经开始泛黄。
“我去给你摘!”
他一溜烟跑到了院墙下,她都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窜到了院墙上。
“墨囡!快来!”他跨在院墙上,两只手已经抓满了枇杷,小声地唤她,招手让她过去。
她忙不迭地跑过去,扯起衣服的下摆,把他扔下来的枇杷都接在衣服里,掉出来的几颗,她还俯下身去捡。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大喝自院子里传来,“哪里来的臭小子!偷枇杷!”
而且,居然还响起了狗叫声,汪汪汪的,忒是吓人。
陈一墨吓坏了,正要起身,就听一声“哎哟”,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她身上,把她砸倒在地,两个人叠罗汉似的摔成了一堆。
宋河生赶紧爬起来,唯恐把她压坏了。
“怎样?墨囡?”他将趴在地上那个瘦小的人儿扶起,焦急地查看。
陈一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只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一衣兜的枇杷都掉地上了,还被他俩给压坏,枇杷汁儿全沾在她衣服上,好好儿的一件衬衫,给染上了黄绿色……
“没事就好!枇杷就别管了!下回再来偷!咱们快跑!只怕怪老头儿要追出来……”他边说边拉上陈一墨的手,企图逃跑。
第11章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见狗叫声近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随即吼上了,“下回还要来偷?我看你小子胆子不小啊!站住!不然我放狗了!”
宋河生立马不敢动了,回身将陈一墨护在身后,只见一个凶巴巴的干瘦老头站在院门口,穿一件旧的对襟布衫,同色布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左右各破一个洞,大脚趾探出了头。
一只大黑狗脖子上拴着绳,绳子另一端在他手里。
一人一狗,老头儿面容瘦削,天生一副凶相,此刻板着脸,愈加显得凶神恶煞,那狗也和他一样,龇牙咧嘴,凶狠可怖,汪汪叫着,好像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似的。
宋河生小小年纪都不禁暗道:果真狗随主人,什么人养什么狗!
心里其实已经怕得不行,但还是要护着陈一墨的!
“枇杷是我摘的!跟我妹妹没有关系!你别欺负我妹妹!”他反手将陈一墨按在背后,将她整个小小的身体都遮挡住。
老人等着他,冷哼,“我欺负你妹妹干什么?你们偷了我的枇杷!赔钱就行了!”
“多少钱?”宋河生声气儿还是挺壮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块钱零花钱。
“这么多,还有院子里掉落的……”老头儿指指地上,“怎么也得十块钱!”
“要这么多钱?”宋河生一个小小男孩,也不懂市场行情,可他也不傻,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块钱来,递出去,“我只有一块,剩下的九块分九天给你,一天给你一块!”
他寻思着给一块钱出去他不会吃亏,至于要不要十块,等他回去打听打听枇杷的价钱再说。
老头把一块钱接过去,继续冷哼,“不行!必须一次给清!不然就把你妹妹压在这里,你回去取钱。”
陈一墨从他身后钻出来,想要说话,被他一把捂住嘴。
“不行!我在这里,我妹妹回去取钱!”他小声在陈一墨耳边说,“等会你只管回去,不要再来了,我自己有办法跑掉的。”
老头见状,连哼了几哼,“你小子想耍花招?还嫩了点!既然这样,那就都别回去了!进来,给我把院子打扫干净,就抵了你们那九块钱!不然告诉你们家长!”
这个主意不错!
被捂住嘴的陈一墨朝宋河生眨眼睛点头。
宋河生懂了,一拍胸脯,“行!打扫就打扫!我来就行!不许欺负我妹!”还哼了一声,嘀咕,“告状精!”
其实他是不怕告状的,大不了被爸爸揍一顿屁股,可是陈一墨本来就不讨陈婶儿喜欢了,他怕墨囡被婶儿打。
他拉着陈一墨就往院子里走,经过大黑狗时还冲它做了个鬼脸,惹得大黑狗汪汪直叫。
老头儿的院子其实极小,就十来个平方,但真是又脏又乱,杂草丛生,垃圾遍布,东一坨西一坨的,还有狗便便。
老头儿扔下一把大剪刀,“把草都剪了!垃圾捡干净!”
那剪刀!陈一墨上前试了一下,提起来都够费劲的!
第12章
“墨囡!放下!我来!”宋河生抢过了大剪刀,指指一旁的石子路,“你站那去,等着!”那石子路上也长了青苔。
陈一墨看着宋河生不大的人儿,挥着大剪刀开始剪草,胳膊还没剪刀长呢,也是十分费劲。她默默地拿起一只垃圾篓和一把儿铁钳,帮着捡垃圾。
“墨囡!不要你捡!赶紧站着去!”宋河生还来阻止她。
她站直小身板,细声细气地说,“我捡垃圾,不累,你一个人做不完,太晚回去要挨骂。”
他一想,也是,陈婶儿可不爱骂墨囡吗?只好随她了。
两个小家伙累弯了腰,宋河生的手还磨破了皮,才终于把草坪整理干净,天上的月亮都快正中天了。
“妈呀,累死我了!”宋河生将大剪刀一掷,捶着自己的小腰身,“我腰都快累断了!”
“小猴儿崽子哪里来的腰!”老头儿一声怒吼,来验收了。
宋河生哼哼唧唧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将陈一墨护在身后,指指草坪,“打扫完了!”
“哪里扫完了?屋子里还没打扫呢!”老头儿板着个脸,两道花白的眉毛竖成一个八字。
宋河生气得跳脚,“你只说打扫院子,可没说要打扫屋子!”
“我说要打扫就要打扫!怎么?想要我告诉你们家长,你们俩偷东西?”
“……”宋河生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公鸡,除了憋红了脸哇哇大叫,毫无办法。
老头儿哼了一声,“明天!准时来!”
“明天要上学呢!”宋河生气得想一脚踹掉旁边的垃圾篓,可一想刚才墨囡捡得那么辛苦,生生忍住了,呼呼直喘气。
“那就周末来!”老头儿一点不客气。
“你……”宋河生气得拿手指着他,“你这个坏老头!”
老头儿也由着他骂,指指垃圾篓,“别忘了把垃圾倒掉!”
“啊——哼!气死了!”宋河生毫无办法,收起垃圾篓里的袋子,拉着陈一墨就走。
“等等!还有这个也扔了!”老头儿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宋河生上四年级,认识很多字了,四方的纸包上贴着一张小红纸,写着核桃云片糕几个字。
老头儿哼道,“太甜了!我不吃,给我扔了!”
“扔就扔!”宋河生这回一点儿没反对,抢过云片糕就跑了。
扔了垃圾,又在运河里洗了手,宋河生便和陈一墨坐在码头上,把一包云片糕分吃了。
说是分吃,大部分都被宋河生喂给了陈一墨。在吃糕的时候,陈一墨也从宋河生嘴里知道了怪老头的故事。
老头儿姓易,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是个金匠,靠给人打首饰为生,据说手艺很好,年轻时找他打首饰的人得预约排队,现在早没生意了,脾气怪得很,还要吃小孩呢!
“大人们都说,离他家院子远一点!别被捉了去,说不定就被老头炖了吃了,骨头就扔给他家的黑狗吃。”宋河生吐吐舌头,想想他俩还在院子里待了那么久,就后怕得很。
第13章
“真的……会吃小孩吗?”陈一墨被糕点噎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直打嗝。
“可不是!”宋河生笃定地点点头。
“他还给我们吃糕糕呀!”陈一墨手里还捻着一片糕,不知道该不该吃。
“这是他扔掉不要的!他才不会那么好心!”
陈一墨歪着头想了想,觉得不像。
“所以,周末我们一定不能再去了!得想个法子。”宋河生皱着眉思考,却突然大叫,“哎呀!我明天还要默写呢!我都记不得了!”
“河生哥你要默写什么?”陈一墨把最后一片糕塞进他嘴里,拍拍手上的糕沫儿。
“古诗啊!这个学期学过的所有古诗都要默写!”他抓抓头,开始背,“江南好,风景旧……旧……”
他“旧”了半天,“哎呀,忘记了!”
陈一墨捂住嘴嘻嘻笑,“河生哥,这古诗是讲的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咱们江南好!这风景都是熟悉的!太阳出来像火一样,江水蓝盈盈的!外出的人儿啊,到哪里都想念咱们江南老家!”
小小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在寂静的夜晚回荡,脚下,运河水淙淙流淌,明月倒映江心,碎成粼粼波光,一闪,一闪。
两人回家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睡了。宋河生牵着她瘦瘦小小的手,一直将她送到她家门口。
陈家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那是付英英为了照顾儿子留着的一盏小灯,通宵不熄。
想到下午盛怒的付英英,陈一墨有些胆怯,在门口踌躇着。
“去吧,前去敲门,别怕,我在这里看着,如果陈婶儿打你,我就进去救你!”小少年轻轻推了推她。
她回首,轻轻点头,用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了门。
此时的两个小人儿并不知道,后来的很多个时候,宋河生都这样站在她身后目送她前行,每一次都对她说:走吧,墨囡,往前走,别害怕,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一直看着我吗?
是的,一直看着你。
等着我回来吗?
是的,等着你回来。
所以,陈一墨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勇敢,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每往前走一步,便离她的河生哥远一尺,直到后来,她回首来时的路,再也找不到那个晨光暮色里目送她前行的身影,她才明白,没有人等着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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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墨当晚并没有再挨付英英训斥,因为彼时弟弟陈一鸣已经睡得呼呼的了,付英英不想动静大吵到儿子,只狠狠瞪了她几眼,并在她身上用力掐了一把了事。
第二天一早上学,宋河生来叫她一起上学,递给她一杯鲜牛奶,“快喝!还热着呢!”
鲜牛奶可是个好东西,还贵,是宋妈妈专给他订的吧?她摇摇头,推回去,“你自己喝!”
“我不喜欢喝!难喝得要命!”他一脸的嫌弃,“我妈非逼着我喝,你就当帮帮我吧!”
陈一墨便无话可说了,两手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宋河生看着,昂着头裂开嘴满意地笑。
第14章
“河生哥,你给墨囡喝什么?”胖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跟他们走到了一道,“呀,牛奶啊!我刚刚也喝了!”
“你那么胖还喝?小心更胖!”宋河生瞧着胖丫圆鼓鼓的脸蛋,直哼哼。
胖丫气得要捶他,“我胖怎么了?我胖怎么了?我妈说了,胖是福气!胖才身体好!小孩子就要胖胖的才可爱!像墨囡这样的,就是太瘦了才苦命!”
“你胡说!你才苦命你才苦命!”谁敢说墨囡就是撩他的虎须,他要拼命的,也不管什么男生不打女生之类的狗屁逻辑,一下就揪住了胖丫的羊角辫。
胖丫顿时大哭,“本来就苦命!连爸妈都没有的人还不苦命吗?陈婶儿有了小弟弟也不喜欢她了!她就要没人要了!”
“你胡说!”宋河生的拳头在她眼前挥舞,“你再胡说我把你鼻子打扁!墨囡才不苦命!没人要她我要!她有我就不苦命了!”
他的拳头没能砸下去,因为衣袖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陈一墨伸出了小小的手,不许他打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清晨的阳光映在她眼中,折射出五彩的光,亮得他心里发烫,拳头自然也砸不下去了。
“哼!她欺负你,就该打!”嘴上还不饶人。
她拉着他的袖子不放,细声细气认真地说,“你打了胖丫,宋叔会打你。”
“我不怕!”昂着头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会疼!”
“我妈说了,我皮厚,不怕疼!”
“河生哥,你古诗会背了吗?能默写吗?”她转移了话题。
“会了!我背给你听!”少年清了清嗓子,“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从《忆江南》背到《独坐敬亭山》,再到《望洞庭》,一首接一首,最后到《渔歌子》。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一蹦一跳,声音清脆响亮,其中还夹杂着胖丫间或的抽泣声,后来,胖丫也加入到背诗的活动中来,忘了刚刚差点被揍的委屈。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很久以后,陈一墨在他乡,在明月如霜之时,总是想起这一幕。想起桃花流水的江南,想起斜风细雨的江南,想起江南肥美的鳜鱼,想起江南晨曦里背诗的少年。
风景旧曾谙,谁不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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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此时的宋河生能有什么愁呢?除了默写不合格,考试不及格,除了宋爸爸的“竹片炒肉”,他就没什么可愁的,至于周末与古怪的易老头之约,他打定了主意不去,易老头难道还能来家逮他?
周末他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至于什么重要的事,看他出现在陈家就知道了。
他还拎着一兜水果来的,说给墨囡和弟弟吃。
付英英见了水果自然高兴,还谢谢他,“弟弟暂时还吃不了!”
他逗弟弟玩了一会儿,就去厨房寻陈一墨了。
第15章
厨房里炖着鸡汤,那是付英英的专属。原本就不是宽裕的家庭,得了个儿子,付英英恨不得把所有的钱就攒下来以后留给儿子,家里三两天能吃顿肉已是不错,鸡,而且还是土鸡,可不是天天能吃的,若不是为了给儿子喂奶,付英英自己也舍不得吃。
他在厨房里转了几圈,东摸摸西摸摸,然后出去跟付英英说,要带陈一墨出去一起学习。
付英英是不大喜欢陈一墨出去疯的,家里事儿多着呢,她一个人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周末得陈一墨搭把手,这小丫头虽然是个讨债鬼,但做事十分利索,可宋河生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同意,再一想,这时出去也好,等会儿就要吃午饭了,不留宋河生吧,礼节上说不过去,留了吧,鸡汤只有那么多,这半大小子又忒能吃……
这么一想便爽快地同意他们出去了。
陈一墨还惦记着怪老头的事呢,问他,“我们去易爷爷家?”
“不去!别犯傻!”宋河生坚决不同意。
他带着她在街上晃了一个多小时便领着她回陈家了,回去的时候多缀了个小尾巴胖丫。
陈一墨不明白他怎么又回来,更不明白他带她回了怎么不进去,而要趴在门上偷听。
“嘘——”他食指竖在唇上,要她们别出声,示意她们也听。
一溜儿小萝卜头趴在门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付英英正在家里骂陈亮,“这鸡汤不干净!你是怎么收拾鸡的?肯定是喝了鸡汤拉肚子的……”
宋河生捂着嘴偷偷笑,陈一墨便明白了,一定是刚才宋河生在厨房里动的手脚……
她看着宋河生,默然不语。
陈亮却在里面分辨,“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是因为喝鸡汤?”
“那是怎么的?那就是墨囡那个小蹄子干的!也不知道在厨房里弄了什么进去!”
“墨囡怎么可能?每天都是在厨房忙,你就今天拉肚子了!准是你还吃了别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别的了?还是你瞎了?不是墨囡就是河生那臭小子!就他在厨房里转了半天!我说他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呢!还带苹果来给宝宝吃?原来就是不安好心啊!我这就去宋家说理去!”
原本还在得意地偷笑的宋河生,顿时傻了眼。
胖丫拽拽他,“河生哥,陈婶儿要去你家告状了!你还不赶紧跑!”
“快跑!”宋河生反应过来,拉着陈一墨撒腿就跑。
肯定不能回家了!三个小人儿往宋河生家相反的方向跑——运河边。
在怪老头儿的院子渐渐近了的时候,宋河生才想起另一件事,“呀”地一声,紧急刹住奔跑的步伐,调转方向,“快!我们往这边走!”
“站住!”
还没跑出几步呢,一声大吼传来,随即响起的还有声声犬吠。
“再跑我放狗了!”
“……”宋河生想起那只凶狠的大黑狗,脚下一停,差点摔了个跟头。他……他才不怕大黑狗呢,哼哼,他是担心墨囡害怕!
蔫头蔫脑地转过身,没忘把陈一墨挡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