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0
宋河生把吊坠拿走后,还在河坊街上卖各种纪念品的小店铺里买了个首饰盒,把金光灿灿的镂空桃花装进去了,回家后直接送给了他妈。
宋妈妈今天过生日,收到儿子的礼喜不自胜,“这个几块钱?倒是挺好看。”以为是河坊街几块钱的东西。
“几块?”宋河生跳脚,“这是几块钱能买到的吗?纯银镀金,墨囡做了大半个月才做好的!”但也不是多贵的东西,他积攒的零用钱够买了,刚才扔给老头儿的只能算定金,一会儿还得把存钱罐里的都给送去。
“哎哟,这是墨囡做的?”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说,墨囡这几年是真的在学艺了?”
“不在学艺在做什么?”宋河生觉得妈妈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宋妈妈不好意思说付英英四处跟人嘀咕,怪老头这几年打着师徒的幌子,其实是在把墨囡当保姆用,什么都没学会,光给怪老头洗衣做饭了……
宋河生一想就明白了,“是陈婶儿又在外面瞎说了吧?妈,您能不能别信她的?陈婶儿那张嘴说出来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你赶紧把这个戴出去,给墨囡正正名。”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有这么说长辈的吗?”宋妈妈数落了儿子一顿,但最终也没能拗过儿子,带着这枚桃花坠子四处显摆了一把,因为金灿灿的,街坊邻居还都以为是金的,一个个说好看。
宋妈妈便借此机会把陈一墨夸了一通,但虚荣作祟,并没有说破这玩意儿它是镀金的,陈一墨的名声顿时响彻了整条街。
这老金匠啊,河坊街的女人们不是没见识过,原先另一条街上就有一个,但手艺平平,从前是没得选择,只能去他那打,自打商场里各种品牌的金饰多起来,谁还瞧得上他的“土笨丑”?倒是听过怪老头的传说,但谁也没见他真出过手啊,只道是虚传,没准还不如邻街的老金匠呢!谁知道,墨囡这一出手,居然如此地不同凡响!
那朵镂空桃花儿啊,别致精巧,累丝缠就,金丝比线还细,怎不让人心动?
胖丫的妈妈第一个耐不住,把家里陈年的金饰拿了出来,寻到“旧曾谙”,请陈一墨给她改改款式,要打一个贵气的手镯。
“要缠花,像河生妈那样的!”胖丫妈妈给她下任务。
陈一墨没底啊,偷瞧老头儿求助,结果老头儿老神在在在那闭着眼睛哼曲儿。
她心里一横,答应下来。
然而,她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等她挖空心思给胖丫妈妈设计了个缠丝兰花镯子后,街坊家里条件好点儿的婶儿啊姨啊都找上来了,请她给打首饰,准备结婚的姑娘家更是请她一定要优先打自己的,等着婚礼上带呢!
她日夜琢磨,共费了快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一批首饰给赶出来了,老头儿一丝一毫也没沾手,全让自己折腾。
宋河生见她那么辛苦,在那后悔不已,“早知道我当年就跟着老头儿一起学了,现在还能帮帮你!都怪我妈,到处显摆,给你惹来这么多事。”
第47章 11
陈一墨却不这么想,她很开心,自己学了那么多年的手艺,得到了认可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再者,她还赚了一大笔工钱,当然,这个一大笔是对她而言。
她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就想把钱交给老头儿的,但老头儿不要,还跟她说,这笔钱拿回去,一半交给家里,一半自己留着,好好攒起来,以后上学用。
她当时还是分出来一部分给老头儿,不为别的,从老头儿那里买了三件饰品需要的银,如今,这三件银饰她都已经加工好了,正揣在兜里呢!
宋河生来老头儿这里接她回去,她便请宋河生去吃好吃的。
宋河生哪里舍得她花钱?但又不忍拂她的心意,只说要吃雪糕。
于是,两个小人儿就在老头“旧曾谙”隔壁的冷饮店,一人买了两支雪糕,左右手各持一支,坐在河岸边的码头上晃着小腿吃雪糕。
那时候已是黄昏,落日像打散的蛋黄,坠入运河最远的平面,“蛋液”四散撒开,将天际和江水都染成橙红色。
宋河生吃着雪糕,大声作诗,“日出江花红胜火,日落天边红心蛋!”
陈一墨听得格格直笑。
摇橹船渐渐靠岸,游客两三人,从船上下来,大声说着要去吃哪家餐厅;河坊街烧烤店里飘来的香味馋得人几乎能想象到烤肉正在炉架上滋滋冒油;手工花生酥的店铺捶糖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制糖板上,像是给夜幕降临的脚步打着节拍。
第一盏灯亮了。
而后,繁星点点,落入河坊街的人声鼎沸里,渐渐亮起了一片,最后整条街都燃起来了,灯火和人群一起,将河坊街推入最繁华的夜。
眼前是波光粼粼,身后是灯光流萤,陈一墨站起来身感叹,“河生哥,我们河坊街真美,是不是?”
“那当然!”对于从小生长的地方,谁没有与生俱来的自豪感?
后来的后来,陈一墨才明白,这种自豪感的由来与一个词息息相关,这个词叫——故乡。
“墨囡,你以后考了大学,还会回来吗?”宋河生盯着河水说。陈一墨高一即将念完,他高三马上要高考,看着这茫茫河水,他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来啊!当然回来!”她毫不犹豫地说。
宋河生笑了,夜幕灯火里,笑容直白而憨厚,透着少年人的简单与透彻。
“走吧,我们回家啦!”他大声地对着运河喊。
“回家啦!”那是她哈哈笑着的回应,和他的回声一起。
“河生哥,你高考要加油啊!”
“嗯!”
年少时的承诺总是像二月春风里剪出的新柳条,芽新叶嫩,不知春天过后是夏天,枝条总会粗壮,秋冬总会来临。
穿过热闹的街市,两人各自回家,陈一墨进屋,付英英正在腌酸菜,看她一眼,“还知道回来?”
她不动声色走到付英英身边,帮着一起动手。
“去!把衣服洗了!别来这捣乱!一天忙到晚,没一个人帮帮我!你们都是老爷命小姐命!就我一个人是老妈子命……”付英英抱怨起来就没个玩。
第48章 12
陈一墨起了身,没马上去洗衣服,在付英英面前站着。
“怎么还不去?磨洋工呢?”付英英冲她一瞪眼。
陈一墨先从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她知道,这是最能让付英英高兴的东西。
小小的一叠,但都是“大票子”,当然,也是对她而言的大票子。
付英英眼睛一亮,“你哪里来的钱?”
陈一墨老老实实说了。
“还有一半呢?”付英英紧跟着追问。
陈一墨捏了捏口袋,欲言又止。
付英英顿时跳脚,“我说你个小蹄子,吃我的穿我的,还藏私房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赶紧给我掏出来!”
动静太大,惊动了在屋里陪儿子写作业的陈亮。
陈亮头皮一阵发紧,实在搞不明白,老婆为什么一见到墨囡就咆哮,墨囡已经够乖了。
出去,便看见老婆指着墨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这又是干什么?小点声!影响儿子写作业啊!”他小声提醒。只有提儿子,才能让老婆稍有顾忌。
但这一回,事关钱,付英英就无法控制自己了,愈加歇斯底里,“小声点?养了十几年养出个白眼狼来!我还能小声?这么多年吃我的穿我的,供你上学,我花了多少钱?图什么?不就图老有所养吗?结果这小蹄子,一天到晚只会在外面浪,胳膊肘往外拐,孝顺宋家那老娘们孝敬得屁颠屁颠的,金啊银的只管往宋家送,我这么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这钱,你不孝顺家里,又打算倒贴给宋家吗?我告诉你,你越是倒贴,宋家人越看不起你!我再不管管,别给我弄出姓宋的孩子出来!我可丢不起那人!”
说着,上手去抢。
陈一鸣一向跟他妈妈一条阵线,从房里钻出来也帮着抢。
陈亮听得这话太不像样,忍不住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孩子面前说话这么不干净?”
这下陈亮可算撩了老虎须了,付英英当即一跳,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我不活了!我这么劳心劳力的是为了谁啊?我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晚上你们都挺尸了我还在熬,我这么辛苦好心都喂了驴肝肺啊!招来的都是恨啊!连你这个老货也没句好话给我!向着外人啊!我还活着干什么!鸣宝啊!这个家里没有我娘俩活的地啊!我们娘俩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收拾收拾出去讨饭吧!”
陈亮脑壳疼。
又是这一套,他但凡说一丁点她的不是,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陈一鸣一口咬在陈一墨手腕上,陈一墨手一松,口袋里的东西都被陈一鸣掏了出来——几张钱,一把银锁,一个小银牌,还有一个银手镯。
“妈妈,我帮你报仇了!”陈一鸣大为得意地把抢来的东西都交给付英英。
付英英也不哭了,从地上跳起来,数了数钱,赶紧揣进口袋里,在儿子脑门上亲了一口,“还是我鸣宝是妈的贴心人!”
“还有这些,妈妈!”陈一鸣献宝似的把三件儿银饰交给付英英。
第49章 13
付英英拿着,一副看穿的表情质问陈一墨,“这又是给谁的?”
陈一墨心里一阵悠长的叹息,“给你们的,镯子是你的,银牌是爸爸的,银锁是弟弟的。”
付英英却一脸的看不上,“这可真是亲生的!给别人家的是金子,给自家爸妈的就变成银子的了!”
陈一墨蹙了会眉,才明白付英英的意思,解释,“宋婶儿那个是河生哥买的,不是我送的,也不是金的,就是银镀金。”
付英英不信,唠唠叨叨一大堆,但还是将三件银器收下了,说什么“有总比没有好!谁让我们穷呢,当打发叫花子呢!”
陈一鸣追上去,“妈妈,我那个铃铛正好小了戴不上,这个锁给我戴吧?”
陈一鸣说的铃铛,其实就是陈一墨刚到陈家时,付英英给她打的,陈一鸣满周岁后就到了他手腕上。
付英英拽着三件银器不放,“不行,你东跑西跑的,弄丢了可怎么办?”也没有把陈亮的银牌给他。
陈一鸣想了想,又道,“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金镯子,大金镯子!”
“还是我儿孝顺!”付英英听了,心里跟蜜似的甜,丈夫没出息,一辈子过去一半了也没给家里挣几个钱,她这辈子就指望儿子了!“鸣宝要好好念书,念书有出息!”
陈一墨其实还记得当年付英英不让自己再上学的话,说读书没用,她们厂的副厂长是个大学生,厂里破产时,一样下岗,还不如胖丫的爸爸开饭馆儿,宋河生的爸爸做木工。
但她听这些话已经听习惯了,所以也不以为意,只转身去洗衣服。
陈亮跟在她身后,回头看看付英英母子俩已经关起房门,想是在里面数钱,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便小声对她说,“墨囡,你放心,爸爸会给你存一笔钱供你以后上大学的,我们不能老靠着师父。”毕竟她是陈家的女儿。
陈一墨回头微微一笑,点点头,“谢谢爸爸。”爸爸是个好人,但她心里其实对这个承诺并不抱什么希望。
陈亮又道,“你也别怪你妈妈,她是穷怕了,自打工厂里下了岗,街坊们一个个都在谋生路,是爸爸没本事,赚不到钱。”
每每说到这些,陈亮都惭愧得抬不起头,他也想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给这一屋子人遮风避雨,但他就是这么没用。
陈一墨也只是懂事地一笑,“我知道,爸爸,我没有怪妈妈。”
“嗯。”陈亮想再说些什么,却已经找不到话说了,站了会儿,悻悻地去了厨房。
老头儿让她留着念书的钱,她没有留住。但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还跟平日里一样,认认真真上学,勤勤恳恳跟着老头儿学技术,在家还默默地帮着付英英做家事。
第50章 14
某个周末,她跟从前一样,穿过热闹的河坊街,去老头儿的旧曾谙。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喜欢从家到旧曾谙这条路,小时候就喜欢。
喜欢幼时陈旧破损的青石路,下雨天不慎踩到松动的石块,还能溅起一脚泥,也喜欢现在翻新的房子,她亲眼看着河坊街的变化,像一枚老金饰,重新炸过翻新,焕发着光芒和生机。
也许,她喜欢的是,这条路,她每走一步,便让她的命运多了一点意外和惊喜。
而这一次,让她更意外的是,一向冷清的老头儿的小院里,居然十分热闹。院子里的茶桌,团团围坐了好几人,摆着瓜子水果盖碗茶,清一色四十来岁年纪的男女,但看起来却个个比老头儿年轻。
“来了?”老头儿对门坐着,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一桌的人都回头,见是个清瘦的小姑娘,都惊讶极了,“老易,这是……”
还有人开玩笑,“这不是你这些年躲在这里生的女儿吧?”
老头儿没搭理这些人,只向她招手,“过来。”
她乖巧地走过去,从这些人和老头儿说话的态度,她便知道应是老头儿从前交好的人。若是老头儿不喜欢的人,是进不了这个院子的,即便进了,老头儿也不会允许他们开玩笑。
所以,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了声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好。
这下把大伙儿给喜得,“小丫头可真机灵啊!老易你上哪来这么个伶俐的丫头?”
老头儿便介绍,“这是我老来收的弟子。”
“弟子?”一众人都被他惊住了,“你终于肯收徒弟了?”
陈一墨也愣了愣,不是不让她叫师父吗?
老头儿便摸摸胡子,一脸怡然,“嗯,人虽笨了些,但胜在专心,勤奋,也还算孝顺。”嘴上说着徒弟笨,但脸上那得意劲儿却分明在彰显“我徒弟聪明过人”这个事实。
把一干老友乐得,一个个拉过陈一墨到面前来打量,纷纷表示,“嗯,是个聪明孩子!”还要给见面礼。
陈一墨看看老头儿,老头儿直点头,“给你就收着,总不能白叫了这声叔伯阿姨!”
“可不是!”几人中唯一的女人把一众人的礼都收了拢来,全部塞给陈一墨。
老头儿便说了,“这是梅姨,是缂丝大师,刺绣也精通。”
刺绣陈一墨懂,可缂丝是什么?她听都没听过。
梅姨一笑,“什么大师不大师的,就会个技艺混饭吃!以后啊,有用得着梅姨的地方,只管开口。”
老头儿微笑,“丫头,有了你梅姨这句承诺,你以后就知道,受用无穷。”
“嗯!”虽然陈一墨不懂,但老头儿说的,她都信!
“这位是鲁叔,雕刻大师。”
“这位是池伯伯,錾刻的功夫比老头儿我好。”
“这位是漆器大师,李叔叔。”
“这位是真丝编织大师,乐叔叔。”
“这位是厉伯伯,制胎的功夫比老头儿强太多!尤其是纸胎,老头儿远不如他,你以后用得着。”
“这位陈叔叔,也是花丝镶嵌大师,跟咱们是同行。”
第51章 15
众位叔伯自然谦虚了一番。
老头儿摆摆手,“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喝茶的,我这十几年一个人在这独居,跟所有人断了联系,是这个丫头,陪了我快十年,让我这死水一样的日子啊,有了些活力。而这丫头啊,又有几分天赋和毅力,我想着,我这一门也算是有了个传人,所以,今天把你们都约来,正式拜托你们几个,以后照看照看我这个徒弟。”
说完,又把陈一墨叫到身边,“丫头,你得知道,你现在会的那些个东西,不过是小玩意儿,才刚入门呢!切不可骄傲大意。在座的各位大师,哪位不是在各自那行里钻研了几十年如今已是炉火纯青?就算是这样,也没人敢说自己之外就没高人了,水满则溢,艺无止境,山外有山啊!”
陈一墨点点头,“嗯,师父,我知道。”
也许是老头儿今天的语气格外正经深沉,陈一墨忍不住改口叫了“师父”。
老头儿也没纠正她,点点头继续道,“你如果真的要跟着师父学艺,不可能只追求做个花儿坠子或者指环镯子,师父这一身的技艺还有百分之七十没教给你呢!你得慢慢学,可就算是你把师父的本事学齐了,你想拿出一件大作来也还不够,你还需要其它的技艺,但是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你不可能把你需要的技艺都学完,也学不完,这时候你就需要找这些叔伯阿姨了,如果他们肯教你,是你的造化,各门技艺各有不同,但技艺之间也有相通之处,好好学,对你自己的专长也有帮助,若他们不教你或者你自己学不全,那冲着今天一声叔伯阿姨,他们会是你的合作伙伴,有需要可以找他们,而事实上,你一定需要人帮你的,大件的东西你一个人十年也完不成。”
“对,你师父当年做的那件绝品,就不是他一个人完成……”梅姨拉着她说,可是话刚说了一半,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讪讪地,闭了嘴。
老头儿只当没听见,只看着她问,“听明白没有?”
“嗯!”陈一墨用力点头。
梅姨因为说错了话,急着补救,“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呢。”
陈一墨小声又清晰地说,“我叫陈一墨,大家叫我墨囡。”
“好,墨囡,既然老易把你托付给我们,那你就和我们弟子差不多了,你想学什么你说,我们没有不教的!”梅姨温柔地笑道。
陈一墨一脸茫然,学什么?她连这些大师们擅长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她都不清楚呢。
同为花丝大师的陈叔帮她选了,“跟着鲁叔学雕刻吧!练练立体造型,对你往后有好处。”
老头儿也点点头。
鲁叔完全没推却,只点着她问,“玉雕很辛苦,每天都要苦练,你能不能吃苦?”
陈一墨想也没想,拼命点头。
她喜欢老头教她的这些东西,学艺近十年,只要进入敲打掐丝的状态,她就能忘记这世间的一切。
第52章 16
“好!我每个星期来教你一次!”鲁叔马上拍板。
老头儿再次强调,“各位,我这徒儿,以后可就拜托给你们了!”
“你放心!”梅姨拍着胸脯答应,“下回我们把家里的徒儿也带来,师兄师姐的,认个脸,哪天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在了,他们年轻一辈还能相互照应下去!”
众人纷纷也是这样表示。
老头儿缓缓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陈一墨的猜测没有错,这些人的确都是老头儿最好的朋友,自老头儿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后,已经多年没有来往。
但年轻时共同合作结下的情谊却没有因为时间和空间而断裂,这次老头儿为徒弟发出邀约,他们一个不落的全来了。
都是赤诚的人。
大伙儿在旧曾谙待了整整一天,叙旧、考陈一墨技艺、喝茶吃饭喝酒,直到快深夜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那时候,陈一墨早都被老头儿赶回去了,老头儿说,女孩儿不宜晚归。
一行人在回去的路上依然十分激动,尤其梅姨,回头看着小院里亮着的那一盏孤灯,几乎泪盈,“易老头终于肯出来见人了,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呢!”
“哎……小丫头……”陈叔叹了口气,“想当年老易也是为了这么个小丫头。”
梅姨愤然,“农夫与蛇!别再跟我提那个女人!如果不是老易拦着,那对狗男女能过这么逍遥的日子?穿金戴银,名利双收!呸,我非闹得他们身败名裂不可!”
“好了,都过去的事了,老易自己都不在意了,你还在这较什么劲。”乐叔劝她。
“不在意?不在意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十几年?一生不娶?无儿无女?他这么凄惨,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却风生水起!天理何在?”梅姨始终愤愤不平,“咱们学艺的时候,一进门,哪个师父不是先教德?学艺之人,有德有艺才叫匠,空有艺没有德,连人都不配做,还想当匠人?我呸!”
随着一行人远去,议论声渐渐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和人影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就像那些过往,隐匿在时光深处,不复被人提起。
旧曾谙自那天后便比平常热闹了许多,陈一墨也多了一堆的师叔师伯师姑。一到周末,这些叔伯师姑们便三三两两约着来拜访,陈叔查查她花丝掐得怎么样了,鲁叔给她指点指点玉雕。
她在一旁认认真真练基本功的时候,长辈们便围坐茶桌,和老头儿说说古,聊当年。
会有二十多岁的师兄师姐一起来,长辈聊天插不上嘴,就和她坐一块,手里做着他们自己的活儿。陈一墨看着他们怎么绣花,怎么制胎,觉得十分有趣,尤其陈叔带来的师兄,叫商辉的,和她一样学花丝镶嵌,比她做出来的可精巧多了。
老头儿说,山外有山,果然如此。
有时候店里来人订做了首饰,商辉师兄便会帮她一起完成,效率高了一倍。
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滑过,很快到了夏天,宋河生今年高考。
宋河生成绩一向算不上好,又贪玩,报了本省的师范,学的是体育,专业跳高。
第53章 17
学校是宋叔宋婶儿逼着他报的。
二老做了一辈子零工,深觉辛苦,虽然宋叔做木工活赚了些小钱,但离富裕也还远,只能说养家糊口没有问题,所以就希望宋河生能踏踏实实端碗公家饭,过安稳日子。
可宋河生不愿意,他觉得好男儿就该拼该搏,怎么能安于所谓的稳定?再加上考上大学就要离开小镇,离开河坊街了,整个暑假他都显得心事重重。
他也不去旧曾谙了,成天要么就在家里闷头睡大觉,要么就在河堤上瞎走,直到陈一墨来找他。
陈一墨双手背在后面,头发在脑后绑成个马尾,露出整张清丽白皙的小脸,暑假没穿校服,身上是河坊街小店里二十块钱一件的T恤,穿了条牛仔短裤,脚上十五块一双的白跑鞋。
宋河生第一眼便落在她的长腿上,随即立刻移开目光。
两人慢慢走离宋家,在一棵栀子树下站定。白色的花儿开了满树,空气里的香味馥郁又浓烈。
十六岁的女孩儿,已经有165公分的身高了,消瘦单薄,一双白皙的腿尤显修长。
“河生哥,你最近有心事?”陈一墨毫无心机地凑到他面前,一如幼时一样。
“没有。”他瓮声瓮气地转开头。
“骗人!你怎么样的我还不清楚吗?”不是没看见他失魂落魄地河堤上转悠,她老早想来找他了,但一到暑假,老头儿和鲁叔都盯得紧,她自己也深感自己一边上学一边学艺时间宝贵,一天十几个小时迫着自己坐在工作台边,今天好不容易把送他的东西做好,抽个空跟老头儿告假就出来了。
她想了想宋婶儿在街坊间的抱怨,揣测,“你是因为不想上师范不开心吗?”
提到这茬儿,宋河生忽然便回头了,还问她,“墨囡,你觉得呢?你觉得男生就当一个平平凡凡的老师有出息吗?”
陈一墨歪着头一笑,果然是为了这事儿不高兴啊!
“河生哥,什么叫出息啊?我觉得出息就是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叫出息!比如你爸,是好木匠,大家有木工活儿都找他,这就叫出息;再比如胖丫爸,炒菜好吃,开个餐馆大伙儿都爱吃他炒的菜,这也叫出息!那比如我和我师父,我们都是手艺人,把手里的东西做好了,也叫出息!当老师怎么就没出息呢?好好教书,教出一批有出息的弟子出来,那可就是大出息啦!”
陈一墨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儿。
宋河生看得呆了,只觉得她耳旁的栀子花儿都比不上她一半明媚。
“河生哥,你怎么了?”她挥挥手,一只手还藏在后面。
他脸色莫名一热,涨得通红,“我……呃……”他支吾了半天,把她耳旁那朵花摘了下来,“我……看这花真好看。”
“哦……”陈一墨懵懵懂懂,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到花了。
“那个……墨囡……”他支支吾吾的,“你真觉得当老师也能有出息?”
“嗯!当然!”她十分肯定地点头。
第54章 18
“那……那……和你做首饰呢?我当初要跟你一样跟老头儿学手艺就好了……”他想起那个常常和她一起做首饰的商辉。
“呃……”陈一墨错愕了。
“我……”少年的脸比天边的傍晚的云霞还要红,觉得自己眼看就要走了,憋了许久的话不说出来不行,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你……你和他……你们……我……”
纵然陈一墨年纪小,但并不愚笨,他这样红得跟猴屁股的脸,又你啊他啊我啊的,渐渐的,她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白皙的小脸顿时也像煮熟的虾,喃喃了半天,憋出一句,“商师兄……他……他有女朋友的……”
“啊?”他突然抬起头看她。
她跺了跺脚,“你胡思乱想什么?商师兄女朋友就是梅姨的徒弟初初姐,这个东西还是她教我绣的呢!”
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塞了个东西到他手里,然后就飞跑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从来没这么烫过,好像要烧起来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跑出老远,看见他还在栀子树下发呆,忍不住大声喊,“我送了你东西,你没打算送什么给我吗?”
宋河生还呆在那呢。
他手里躺着一只小荷包,他认识。自从河坊街变成商业街以后,街上就有这样卖小绣品的铺子,里面有卖荷包的,绣得……怎么说呢,其实比陈一墨这个好多了。
陈一墨新手,仗着有多年临摹的功底,图样打得不错,但她那一手绣技,实在歪歪扭扭,简直糟蹋了她的图样子……
不过,在宋河生眼里,天底下就没有比这个更出色的绣品了。
天青色的底子,绣了一树枇杷,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初夏,少年爬到墙头偷枇杷,墙下的小女孩扯了衣摆在树下扯着衣摆焦急地蹦来蹦去地接……
被陈一墨这么一喊,他急得跳起来回,“送啊!我送啊!我早就……”
他没喊完,那道纤瘦高挑的人影儿已经跑得不见了。
他将荷包紧紧压在胸口,像是要压住里面那颗疯狂乱跳的东西……
闭上眼,眼前全是女孩清丽的面容,以及耳边回响的,脆生生的呼喊:河生哥……河生哥……
空气里的花香,浓得让人无法呼吸。
——————
八月的最后一天,宋河生离开了小镇,去往省会念大学,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和陈一墨在河堤上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墨囡,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两个第一回被老头逮进小院里给他打扫卫生吗?打扫完之后就在这个位置……”他在河堤上坐下,“虽然这里翻修过了,但我仍然记得,我们就坐在这个位置,吃完了老头送给我们的糕糕。”
陈一墨亦坐于他身旁,“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老头给我们的糕糕是云片糕!我还记得,我打首饰赚到的第一笔钱请你吃了两只大雪糕,咱们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小时候晚上咱们还坐在这看月亮,你教我不能用手指,否则月亮会悄悄来割耳朵!”
她纤长皎白的手指,指着天空那半弯月亮,“河生哥,你看,这月亮还和我们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
“河生哥,月亮总归是不会变的。”
皎月清辉如昨,月下人影依旧。
他看着她指间凝着的淡淡荧光,一时痴了。
第55章 19
宋河生送给她的离别礼物是一弯小小的木刻月亮,月亮有眉有眼,长长的睫毛低垂,弯弯的唇角含笑,像一个安安静静睡着了的梦娃娃。
陈一墨穿了根细绳,将它戴在脖子上,垂在锁骨以下,夏天的衣服领子稍低就能看见。
这么个刻工粗糙的玩意儿,自然是遭到了老头儿嫌弃,说她:好歹你也是花丝镶嵌传人,戴这么个木头玩意儿,雕工还没大黑啃得整齐,简直丢尽师门脸面!
陈一墨笑嘻嘻的,“反正是丢师门的脸面啊,又不是丢我的脸面!”
老头儿气得,要罚她。
“罚就罚呗!是打扫屋子,还是补破衣服,还是做饭给你吃啊!”陈一墨都驾轻就熟了!
然而,这一回,老头儿却出了新招,扔给她一张四四方方的厚纸片,确切地说是一张图,过塑了,让她把图里的东西做出来。
“这个……”陈一墨又惊讶又兴奋,这是一个花丝小葫芦,她能看出来,但却还上了色,精美繁复、金丝缠绕中,翠蓝为底,再配色点缀,漂亮得了不得!“这个颜色,好漂亮啊!怎么还可以这样?”
老头儿十分鄙视的眼神,“少见多怪,没见识!”
陈一墨早习惯老头儿这种嫌弃式教法了,反正她也是老头儿的小赖皮、小骗子。
她嘿嘿一笑,凑上去,“老头儿,你要教我这个啊?”
老头儿哼了一声,脸扭到一边去了。
她顺势就把双手搭在老头儿肩上,用力给他捏肩,老头儿的脸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闭着眼睛,很是享受。
陈一墨暗笑,这可怎么得了哦,老头儿简直比她还小呢!时时要她哄着!
陈一墨揣着那张图,穿过人声鼎沸的河坊街,踩着一路月光回家,将图片收进抽屉。
小小的阳台,窗帘未关,月光盈盈,洒满窗棂,照在女孩儿安静的睡颜,梦里依然翘起的唇角,不知对未来多少期待。
其实今天挺累的,手和肩膀都有些酸,因为想学,所以恨不得一天就把胎制好,把丝掐出来,最好马上就能学点色,但这么可能呢?最后,是老头儿把她赶回家的。
老头儿说她没见识,其实说得挺对的,她见过什么呢?如果没有老头儿为她打开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对一件事的热情这么高。
老头儿说,花丝镶嵌是一门值得一辈子去琢磨的手艺,她现在触摸到的不过万一,且不说这个行业里还有点翠、烧蓝、包金、镀作、拔丝、串珠等等加工行业,就算她把所有专业都学会,要怎么融会贯通,要怎样去创作属于她的作品,这里面可以探索的空间,就像宇宙大海,深不可测,没有尽头。
陈一墨却完全没有被老头儿吓倒,反而充满了向往,眼睛里闪着光,“我还小啊,我不正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琢磨吗?我一定能把它学好的!”
老头儿点头,又摇头。
陈一墨歪了头,“什么意思呢?”
老头儿的眼神里升起淡淡光泽,又渐渐褪去,“属于传统手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00年历史,最终成为绝唱。这并不可惜,事物的发展与消亡,就像人的生与死,谁也不可逆。”
陈一墨盯着刚刚开了个头的掐丝珐琅小葫芦,抿了抿嘴,她初生牛犊,天生不服输,憋着一口气,认真地说,“怎么会是绝唱?还有师父呢,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好好学!把它发扬光大的!”
老头儿一笑,摸摸她的头,“墨囡,师父老了,和师父一辈的手艺人也都老了,你看你李叔叔厉叔叔他们……都很艰难。”
老头儿难得这么一派正经,都叫她墨囡了,平日都是叫“小丫头、臭丫头、小骗子”的,陈一墨从老头儿严肃的语气和神色里听出了苍凉,这让她心里酸酸的,很不舒服。
“可是你还有我啊!李叔叔和厉叔叔他们也有徒弟啊!不会成为绝唱的!”她的眼神更加倔强而坚定。
老头儿看着她,又是欣慰又是感怀,“墨囡,我晚年能遇到你也算是我老头儿修来的福分,但是我们这一辈过时了,样式被嫌土气,手工活又出活慢,这世道啊,就像这河坊街,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是好事,先进的总要淘汰落后的,老头儿我这辈子没学什么文化,混了一辈子也是靠师父当年一句天资好,但我这样的注定是被淘汰掉的。你喜欢花丝,又勤奋,在这上头很有些天赋,我把能教的都教你,后面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嗯!”陈一墨迫不及待,“老头儿,你教我点蓝吧!”她的小葫芦,制好了胎、经过了掐丝、烧焊、酸洗、平活、正丝等工序,终于到她最期待的点蓝。
老头儿一声长叹,“墨囡,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努力念书,多学文化知识。”
“我会的,老头儿,我要上大学的!我要努力攒钱。”多作活计,攒很多钱,不能让老头再供她上大学了,她还要给老头儿养老呢,要赚好多好多钱的!
“来吧!”老头儿悠悠一声,领着她走向早已备好的釉料,给她示范,怎么用那只小小的铜铲把釉料一点点填进纹丝框架里,“填色要饱满,平坦,轻重全靠你自己掌控,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手工艺和做人一样要讲究,不能马虎,哪种颜色要填多少层,一层都不能少……”
小院里,一盏灯,老头儿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着,像是黄昏的运河岸,不知何处悠悠拉响的二胡。
第58章 22
这只小葫芦的成品自然又是被老头儿嫌弃的,但陈一墨却宝贝得很,毕竟又是自己新的尝试嘛,有纪念意义。
她把小葫芦和图片一起放进抽屉里收藏起来。
这张图明显是从一个集子里取下来的,边上还有两个孔,用来穿绳的吧?陈一墨寻思着,下回找老头儿要别的图,她要继续学。
然而,有一天她放学打开抽屉,却发现小葫芦和图都不见了。
葫芦和图片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只是,这到底是老头儿的东西,也不知道这图老头儿还要不要收回去?
她不敢问付英英,只悄悄问陈亮。
陈亮犹豫了一下。
陈一墨便大抵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个……你弟弟……看着好玩,拿出去玩……给弄丢了。”陈亮小心地说,末了还问她,“是很要紧的吗?”
她笑笑,反是安慰陈亮,“没关系,没什么要紧的!”她打算改天和老头儿好好说说得了。
睡觉前,付英英却来找她了,挤进阳台她那不到90公分的床和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隙,在床沿上坐下,一脸拼命压抑的兴奋,“囡囡,妈问你个事儿。”
她莫名觉得身上发毛,付英英第一次这么亲热地叫她囡囡,而且付英英眼中强烈的欲望也太明显。
“什么事?妈,您说。”她心里生了警惕。
“咳咳……”付英英清了清嗓子,“囡囡,老头儿那里是不是有……一本秘籍?”
“秘籍?”陈一墨一头雾水。
付英英笑得一脸慈爱,一如对陈一鸣说话那般,“是啊,你看,你做的东西又精巧又好看,大家都说,比商店里样式还好看呢!是不是有什么秘籍?还有好看的款式不?给妈妈做个最好看的!让妈妈显摆显摆去!”
陈一墨只道付英英真的想要显摆,毕竟付英英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但的确没有秘籍啊!她只好诚恳地摇头,“没有,不过,妈妈,你想要好看的首饰,我可以给你做的,等以后我长大了,赚钱了,我还可以给你做jin金的。”
“啧!”付英英不高兴了,“死丫头!连你妈都骗呢?妈跟你说啊,妈也是想要……看看有什么别人家没有的款式,我跟你说,人家啊,愿意出钱买呢!”
陈一墨这才明白付英英原来是这么个心思,别说真的没有,就算有,那么不能这么出卖老头儿啊!她一口咬定没有,还问付英英,到底是谁要买。
付英英自然不肯说,悻悻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对着陈亮唉声叹气,“这个死丫头!真是白养了这十几年!早知道让她死在福利院里当野孩子!”
这话陈亮都听麻木了,只当没听见。
付英英转眼又扼腕叹息,“就不该领她回来!没领她回家,没准儿就是我们一鸣被怪老头收做徒弟,那我们不要什么有什么?”
陈亮觉得自家婆娘真是被钱糊了眼睛,不禁好笑,“你当老头儿收墨囡做徒弟是看在你面上呢?”
“这叫缘分你懂吗?”付英英煞有介事地纠正他,“如果没有墨囡,没准就是鸣宝和老头儿有缘。”
“睡吧!”陈亮都懒得跟她费口舌了。
付英英痛心疾首,“哎,一个破葫芦一张图就给了一千块啊!如果能弄到秘籍,那人说了,至少给我们六位数!六位数是多少?十万以上啊!那得是多少钱!”
第59章 23
陈一墨把有人买秘籍和葫芦丢失的事说给老头儿听,老头儿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陈一墨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老头儿的答案,也就不敢再问了,她总觉得,老头儿是知晓一切的。
但老头儿后来却对她说,“这秘籍啊,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也有。”
陈一墨被说懵了,到底什么意思呢?
老头儿叹道,“从来就没有什么秘籍。有些人天赋不够,又不肯努力,总奢望这世上不需要付出就能有收获,哪来这样的好事呢?这样的人,就算真有一本秘籍摆到面前,也是废纸,何况没有。”
陈一墨觉得,老头儿说的这种人,具体是有所指的,老头儿一定认识过这样的人,可不是她,肯定不是!她还摇了摇头,来肯定自己的想法。
老头儿一看乐了,“摇头晃脑干什么?你就知道不是说你?”
陈一墨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你说过我聪明又勤奋啊!”
老头儿更乐了,笑了好一会儿,指指陈一墨的头,“所以我说,秘籍也是有的。秘籍就是每个人自己的头脑。这里面有你的创造、灵感、各种奇思妙想,与众不同,取之不尽,前提是,你肯动脑,你肯努力,并且有天赋。你自己,就是别人抢不走的秘籍。小丫头,无论你以后从事哪个行业,都要记着这句话。”
陈一墨完全没想过自己除了花丝还能从事什么行业,她肯定是做一辈子花丝啊,老头儿真是,为啥这么说?可是,老头儿这段话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里,很有分量,老头儿说他没什么文化,但这话是没文化的人能说出来的吗?多少有文化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呢!
冬去春来,夏随至,转眼又是一年。
陈一墨迎来了高二的暑假。彼时,她刚刚完成一件花丝小玉兰花点蓝的镯子,老头儿拿在手里看,微微点着头,“花丝精进了,錾刻也有进步,唯独这点蓝,还需努力。”
“老头儿,我学的时间还不长呢,老头儿您慢慢教我,我努力学,我会学好的!”陈一墨对自己从来都是信心十足。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教得还不够多啊?自己笨,领悟不了!我没啥可教的了!”
“老头儿……”陈一墨拉拉老头儿的袖子。
“哎哎哎,你这都大姑娘了!怎么动不动还撒娇啊?”老头儿嫌弃地甩甩袖子,“别把我新衣裳拽皱了!”
“新衣裳还是我做的呢!”跟梅姨学的制衣,做了这件绸缎对襟衫给老头,边边角角的地方还绣了竹子的花样,老头儿表面嫌弃,实则爱惜得了不得!
老头儿呷了一口茶,“臭丫头,老头儿没跟你说笑,老头儿毕生所学,都已教给你,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只是火候未到罢了,往后还要好好练。花丝仍然不可一日落下,它是本,其它任何工艺只是锦上添花,即便没有这些加工,花丝学好,也足够你一生受用了。”
“我知道的,老头儿,我不会松懈,我每天都在练,玉雕也没放下。”陈一墨道。
“嗯……”老头儿点点头,“去吧,我知道那小子今天回来,你心早不在我这了!”
陈一墨脸一红,“胡说,我才没有……”
“去吧去吧,别在这闹得我头疼!”老头儿嫌弃地挥挥手。
“那我走了!”陈一墨红着脸吐吐舌头,出去时还摸了摸大黑的头。
第60章 24
宋河生在河提上等她,她出了老头儿的”旧曾谙“转个弯就到了。
“墨囡!”看见人儿,宋河生惊喜地跑来,手里抱着满满一兜吃的。
陈一墨脸色微红,抿着嘴笑了。
两人依旧坐在河提码头,落日将余晖洒进运河,目之所及,皆是金光闪闪,十分晃眼。
“墨囡,吃。”少年憨厚地把一兜吃的递给她。
两人视线相撞,看见彼此眼睛里金红的亮光,夕阳瞬间染红了他们的脸,慌慌张张移开各自的视线,天边的云都烧起来了。
“你就会买吃的!”女孩小声嘀咕,说完却又红着脸笑。
“嘿嘿!”男孩儿傻呵呵抱着吃的,不知接什么话。这些都是墨囡爱吃的呀……
一只葱白的小手伸了过来,从中捡了一块小饼干,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咬着。
男孩看着她的侧颜,只觉赛雪胜桃,一时呆了。
陈一墨被他看得两腮红透,嗔了他一眼,“呆子!”
某呆子还是嘿嘿地笑,“墨囡,你吃东西的样子,像小老鼠……”胖丫家开饭店,吃得多,老鼠也多,小老鼠就是这么吃东西的,小口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
“你才像老鼠!”她有那么丑吗?
“我……我是说你可爱啊……”男孩慌了,为这不恰当的比喻。
陈一墨见他急得汗都出来了,忍不住扑哧一笑,转身伸手给他抹去额头的汗珠。
女孩儿的手,细白微凉,因为长期手工劳作,指腹上有着一层厚剪,擦在皮肤上,微微的痒,宋河生闭上眼,忍不住一个激灵。
脸上忽然拂过一阵风,带着淡淡的香味儿,像记忆中初夏的栀子花香,睁眼,原来是她调皮地朝他脸上吹了口气……
他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久久绕着河岸。
陈家。
付英英唉声叹气十分发愁,对着陈亮唠叨,“这可怎么办?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人家可是连定金都给了!”
陈亮毫不客气,“把定金还给人家!就说这事儿咱们办不了!”
“这……一万块啊!”想到那厚厚一扎钱,想到办成后还会有厚厚好多扎,付英英心里像刀割一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们的钱我们就不拿!”陈亮甩下一句话。
付英英顿时气炸了,“说得好像你赚了很多钱回来似的!但凡你有出息点能多挣几个钱,我至于这样劳心劳力去想法子吗?我是为了谁啊我?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鸣宝?”
每回提到挣钱这个话题,陈亮就萎了下去,挣不到钱,是他一辈子的弱点,也让他一辈子在付英英面前抬不起头。
“妈。”陈一鸣从房间里探出个头来,小声地召唤付英英。
面对儿子,付英英立马换上一脸溺爱的表情,进了屋,问,“怎么了?鸣宝?”
陈一鸣关上门,“嘘”了一声,小声说,“妈,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呀?你知道妈妈要做什么?”付英英爱怜地揉揉儿子的头,虽然不信儿子真能帮自己,但儿子有这份心就很让她暖心了,至少比那没良心的父女俩强多了!
第61章 25
夜,渐浓。
河坊街的热闹却没褪去半点,华灯繁闹,人声喧嚣。
街尾的“旧曾谙”大门紧闭,不,应该说,这里白天也鲜少开门,据说老板是个怪老头,善金银饰,只接定制生意。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随即便有火光窜起。
“好像着火了!”人头攒动的街道有人大喊。
穿行于夜市中的陈一墨和宋河生也听见了声音,并发现,火光之处好像就是旧曾谙。
“不好了!老头儿!”陈一墨大喊一声,拔足便往回跑。
因她人瘦小灵活,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会儿便窜出了很远,不过短短几百米路,她一口气跑到,听见里面大黑的叫声,小院上空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可门还是关着的,宋河生比她先到一步,此刻已站在门前,正在用脚踹门。
她赶紧用钥匙去开门,门一打开,一股热浪冲出来。
“老头儿!大黑!”她急得大喊,可是一人一狗都不见身影,只有逼得人无法靠近的热浪和滚滚浓烟。
“墨囡!出去!”宋河生用力把她往外拽!
“不!”她突然就崩溃了,大哭,“老头儿!老头儿在里面!老头儿!”
“打电话报火警!我去!我进去救老头儿!你站在外面不许动!”他大喊,到对面店里借了床棉被,把被子和自己都浇得湿透,冲进了火里。
陈一墨擦干眼泪,加入到救火的人群中。
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也有围观群众自发开始救火,更有人和宋河生一样披着湿透的棉被进了火里。
火势已经开始蔓延,和“旧曾谙”同侧的店铺一家一家烧了起来。
因河坊街本就是主打古风民俗街,以木质建筑为主,这条街上卖各种纸品丝绸刺绣等易燃物的店也多,“旧曾谙”旁边连着三四家都是,很快,火势就以不可抵挡之势漫开了,普通群众自发的桶盆泼水的灭火方式根本不管用,灭火器喷上去也阻止不了火势继续扩大。
陈一墨学着宋河生的样子,披着湿棉被捂了口鼻进入院子,可迎面滚滚浓烟,根本看不清前方是什么,眼睛还被烟熏得疼。
她仗着对小院的熟悉往前走,大喊,“老头……”
可刚一开口,就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她摸索着走到老头儿住的门边,门还是关着的,可里面却是火光冲天,大黑的叫声从里面传出来,透着绝望与哀楚!旁边的厨房更是燃着熊熊大火,已经烧得只剩框架。
宋河生进不了门,在踹门,用力两脚之后,门向内倒下,里面一片火海,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熊熊燃烧的火,滚滚的浓烟……
“老头儿——咳咳咳——”陈一墨尖叫,咳得停不下来。
宋河生想冲进去,滚烫的火浪生生将他逼了出来。
一道火光从里面跃出来,是大黑……
大黑全身都是火……
听到他俩的声音哀鸣……
“大黑——”陈一墨瞬间就哭了出来,取下身上的湿棉被将它裹住,推着它在地上打滚。
“出去——”宋河生嘶哑着嗓音喊,“带着大黑出去,我进去就行了!你在这里反而会拖累我!”宋河生准备再一次冲进火海,临进去前,冲着她大喊。
第62章 26
陈一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浓烟也呛得她无法呼吸,可她知道宋河生说得对,她留下来大概只会让他分心,两头顾不着。
她哭着打开棉被,大黑身上火倒是灭了,但趴在棉被里,腹部剧烈起伏,已是奄奄一息。
不敢再耽搁,大黑又重,她抱不动,大黑被烧成这样,皮一定都烂了,她更不敢碰它,只好让它继续躺在棉被上,连棉被一起拖着它往外走,边走边抬头看房门,只见宋河生已经冲进了火海里,担忧和焦急又绞得她心痛,却只能抹一把眼泪,继续拖。
好在,消防车迅速赶到,消防员进来后,便看到一个一身黑乎乎的女孩,拖着一床棉被。
当即有消防员将地上棉被卷起,把狗连同棉被一起抱了出去。另一消防员则护着陈一墨,将她带出小院,叮嘱她千万不要再进去。
陈一墨已经疯了,宋河生就这么冲进火海,也不知情况如何,老头儿没有一点动静!这么大的火,老头儿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定是喝多了!最近这段日子,老头儿晚上总喜欢闷几口小酒,如果今晚他也喝醉了,那这么大火……
她完全不敢再往下想。
她全身湿透,满脸是水,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救火喷上的水,抹一把眼睛,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楚,可很快,眼前又只剩一片模糊的火海……
终于,消防员从熊熊烈火中出来,背上负着一个人。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看见从消防员背上垂下来的那只手臂,尽管只是一只手臂,尽管半袖的白T袖子已经被熏黑,她仍然认出来,这是宋河生的手,消防员背上那个人,是宋河生。
救护车早已到达,担架已然备好,陈一墨赶紧上前,医护人员把宋河生从消防员背上放下来,放到担架上。
“被房梁砸伤了腿,局部有烧伤。”消防员告诉医护人员,转身又进入火海。
宋河生满脸漆黑,一侧烧伤的脸还露出肉来,头发也少了一边,但尚有意思,嘴里喃喃叫着,“墨囡……”
“在!我在!”陈一墨站在一旁,眼泪噗噜噜直落,想抱抱他,却碰都不敢碰,他的手臂上,全是烧伤。
“对不起……我……我没能救……老头儿……”宋河生虚弱地说着。
他见到老头儿了,躺在床中央一动不动,可床早烧成一片火坍塌了,老头儿在中间只剩一个黑影……
陈一墨不知道说什么,摇着头哭得停不下来,只求医生赶紧给他治伤。
“又出来一个!”身后有人说。
她迅速回头,只见消防员又背了一个人出来——说是人,其实已经看不出了,完全就是一团炭黑……
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仰头,眼泪哗哗直流。
不,那不是老头儿,不是老头儿,一定不是……
老头儿可凶可凶了,生龙活虎,成天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教训人,怎么会是担架上那个漆黑的不明物……
“老头儿!你出来!”她软倒在地,仰天大哭!老头儿,我知道这不是你!这怎么可能是你?你一定是躲起来了!你出来好不好?墨囡好担心!还是你去叔叔伯伯家串门了,今天根本不在家?你回来好不好?墨囡悄悄给你做了一件新衣服,就差缝扣子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你快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