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27
人群中,有人悄悄隐退,仓惶、跌撞。
陈家一片漆黑,门从外面打开,付英英和陈一鸣相互搂抱着,踉踉跄跄地进来。
陈一鸣全身都在发抖,进门后,爆发出大哭。
付英英顾不得开灯,一把捂住了陈一鸣的嘴,声音嘶哑而颤抖,“别哭!千万别哭!”
陈一鸣发不出声来,“唔唔”直叫,拍打着付英英的手背,眼泪大颗大颗地飙,瞬间浸湿了付英英的手。
付英英搂紧了他,声音压低,“别叫!别叫我就松开!听见没有!鸣宝乖,听妈妈说,别叫!别叫!”最后一句,像只母兽那样嘶吼。
陈一鸣大约是被吓到了,惊悚地一僵,而后紧紧依靠在付英英怀里,点着头。
付英英这才试着慢慢松手,眼看陈一鸣真的不嚎了,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陈一鸣抖个不停,而且越抖越剧烈,“妈……妈妈……怎么办……怎么办?我烧死人了……烧死怪老头了……怎么办?警察会抓我,我要坐牢了……我……我会不会……被枪……枪毙……”
付英英用力抱紧他,“不会……不会……鸣宝你听妈妈说……谁也不知道……我们来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千万不能说……不能跟任何人说……你爸都不能!”付英英自己也颤抖得厉害。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想打开火……打了好多遍都打不着……我再用力扭一下……突然火就燃起好高……我怕死了……想跑,不小心碰倒了油……火更大了……我就……就不敢再管了……我就……就钻出来了……我不想的……我不想烧死老头的……我只想……在院子里点一小撮火,把老头吸引出来……我就进房间里……去……去拿秘籍……我不想……老头儿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啊……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我不要坐牢……不要枪……枪毙……”
陈一鸣完全语无伦次了。
付英英也后悔无比。怪老头店里的后厨窗户能钻进一个人,如果不是她自己个子大钻不进去,她怎么也不会让儿子去钻啊!
她紧紧抱着陈一鸣,抚摸他的头、他的脸,“鸣宝,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不小心!我们鸣宝不会坐牢,不会枪毙!绝对不会!你记住,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记住!我们鸣宝是好孩子!是好孩子!妈妈知道!知道!”
“啪”地一声,家里灯忽然亮了。
陈一鸣尖叫一声,大喊,“不是我……别抓……”
付英英赶紧捂住儿子的嘴,抬头一看,是陈亮回来了,她身体一松,只觉全身惊出一身虚汗。
陈亮看着这俩母子,一个瘫坐在地上,毫无形象,一个被他妈捂着嘴,全身都抖,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难似的,十分狼狈。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陈亮疑惑地问。
“没……没什么……”付英英结结巴巴,“看……怪老头家失……火,鸣宝被……被吓到了……”
“是太惨了!”陈亮叹息,“都烧成焦炭了,河生也受伤了。墨囡不知道多伤心!”
“啊——”陈一鸣听见他爸的话,又开始尖叫,在付英英怀里乱拱,很是狂躁。
“这是……”陈亮注意到儿子过激的反应。
付英英又慌又乱,捂着儿子的嘴,大声训斥陈亮,“你回家了还胡说八到什么?明明看到鸣宝害怕,还说?鸣宝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亮皱皱眉,看儿子都被吓得像只钻母鸡翅膀的小鸡,也住了口,蹲下去抱儿子,“一鸣,别怕……”
可他手才碰到陈一鸣的衣服,陈一鸣就返回身来大声尖叫,还对他又打又咬。
第64章 28
陈亮躲闪不及,脸上被挠破不说,手腕也被咬住了。
“这……这孩子是怎么了?”陈亮手腕被咬得生疼,嘶嘶直叫,好不容易才把手腕从陈一鸣手里救回来,腕子上咬出一大圈血印。
陈一鸣在她妈妈怀里又哭又毫,付英英心里也是一团混乱,胡乱跟陈亮解释,“是吓到了……吓到了……鸣宝,鸣宝我们去房间……去房间……不怕啊,不怕!”
母子俩进房间关上了门,陈一鸣在里面哭得直打嗝,无论付英英怎么安抚都平静不下来,直到后来睡着,也总是在梦里哭醒,一醒就打嗝,胡言乱语,后半夜,发起了高烧。
付英英不敢带陈一鸣去医院,他这烧得糊里糊涂的,说出来的话都很吓人,哪敢带他见外人?只找了家里储存的药给他吃了,通夜不眠地守着,到快天明的时候,她才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间,却被一声凄厉的喊声惊醒。
陈一鸣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大声喊,“不要抓我!不是我!我没有放……”
付英英吓得把他的嘴再次捂住,死死把他压在床上,一双眼睛通红,“别胡说了!祖宗!妈妈求求你!不想被抓起来就别胡说了!”
陈亮在外面把门敲得砰砰响,大声问怎么回事。
付英英门都不敢开,只回他,孩子做噩梦了,别吵。
陈一鸣全身滚烫,烧退不下去,一味在那说胡话。
付英英抱着陈一鸣直掉眼泪,“都怪你那死丫头姐姐!如果她肯把秘籍交出来,哪有这样的事!对!都怪你姐姐!”
付英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通红的眼里全是仇恨。
陈一鸣烧了三天,才渐渐退了烧,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神空洞,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家里稍稍有点动静,他就如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
而陈一墨,这三天都没有回家,是一周以后陈亮把陈一墨带回来的。
付英英不让他靠近陈一鸣,而他担心陈一墨,火灾那晚女儿半夜也没回来,他便出去找,结果在“旧曾谙”烧焦的大门外找到她。
夜深人静,围观的人早都散去了,河坊街的店铺也全关了门,就她一个人小姑娘,单单瘦瘦的身影,蹲在焦黑的大门外,一动不动,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他怕她难过,转到她身前看她的脸,只看见她小脸苍白,眼神呆滞,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他更觉难过,哪怕哭出来也好啊……
女儿到底是看见了他,他叫她回去,她也只是摇头,他一贯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儿,就陪着她在院门坐着,这一坐就坐到了天亮,河坊街的铺子陆续开了门。
想着去给她买早餐,叮嘱她就在这等着,结果,等他买好早餐回来,她人已经不见了。
寻了一大圈没寻到,他又想着怪老头没有亲人,这几年到底教了陈一墨一场,陈一墨就算是他最亲的人了,可是,墨囡一个小孩儿,哪里懂事?于是想帮着去各处奔波,料理后事,结果,在街道办事处遇到她,她在认真听着街道工作人员教她怪老头的身后事要怎么办。
稚嫩的小脸,一夜之间坚毅了不少,单瘦的身影挺直而倔强。
第65章 29
她把工作人员交代她的事情都记在纸上,一项一项去办。
陈亮不放心,怕这孩子太伤心做傻事,一直跟着她,眼见她去办各种手续,买墓地,把老头儿遗体领回来,也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找墓地的工人,把老头儿给葬了,还在墓地找工人打碑,约定了立碑的时间。
买墓地的时候他还琢磨着墨囡肯定没钱,当然,他身上也没钱,他想跟墓地管理员说,他回去取钱,心里盘算着自己悄悄存了一点私房是留给墨囡的,这回先动用了吧。谁知,他还没开口呢,墨囡自己却掏了钱出来。
陈亮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还有些小钱,不过想来是在老头儿那里接活累积的。
把这些办好,她便去医院看宋河生。
宋河生的脚踝伤了,头上身上都被烫伤,宋河生妈妈在那哭,“这可怎么办啊!以后不能再运动了,河生以后还怎么上学?”
宋河生爸爸一脸愁苦,烦躁地训斥,“你能说点好的吗?医生只是说可能!到你这就给儿子定了命了?没事都被你咒出事来!”
“我不是着急吗?”河生妈哭道,“就算脚没坏,那也会留一身疤,身上的也就算了,脸坏了这辈子可怎么办?哪个姑娘还会嫁给他?这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河生爸更不耐烦了,“儿子才多大?你就操心打光棍的事!烦不烦?”
“多大?都虚岁二十的人了!都懂得喜欢墨囡了!还小?”河生妈含着一泡泪,“这回也赖墨囡!如果不是因为怪老头是墨囡师父,河生怎么会命都不要去救人!按理说,墨囡要是个知恩图报的,以后就该嫁给河生才是!”
“你这叫什么话?”河生爸烦道。
“实话!什么话!”河生妈抹了把泪,“要说以前,我还看不上墨囡,不是墨囡不好,实在付英英的人品我瞧不上!但现在……现在也没别的姑娘了……”说着,又呜咽起来,“我们河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河生爸烦得想出病房透透气,一抬头,却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陈亮和墨囡。
河生妈还在那哭,“万一我们河生真的就这么毁容了,墨囡要嫌弃他,我可就不答应,怎么也要……”
河生爸赶紧碰碰她。
“干什么?”河生妈不耐地瞪他,结果,一瞥之下,陈一墨已经走到面前来了。
清清瘦瘦的小姑娘,这两天好像更瘦了些,身上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头发像一堆乱草。
她先到病床前看了看宋河生,人还睡着,也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
而后,转身,在河生妈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细细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了三句话,“对不起,您放心,我记得。”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河生妈瞬间泪崩了,河生爸和陈亮也忍不住背过脸去抹泪。
河生爸把陈一墨拎起来,“墨囡,别胡思乱想,你宋婶儿就是胡说,你河生哥没事的,啊!你一个小姑娘,该干嘛干嘛,好好上学!”
河生妈使劲瞪他,他也不管,看小姑娘这模样,就知道这两天都不好过,把她往外推,“你放心吧,河生这里有我和他妈照顾,你赶紧回去,自己先休息休息!”
第66章 30
出医院的路上,陈亮安慰她,“你别多想,你宋婶儿是急慌了胡说,你宋叔说得对,别把这些话放心上,该干嘛干嘛。”
她却十分冷静,声音都干干净净的,果断干脆,“的确怪我!宋婶没说错。”
陈亮便不知怎么说了,他本就笨嘴笨舌。
他以为陈一墨该跟着她回家了,没想到,她却转了个弯,往另条路走了。
“墨囡,不回家?”他问。
陈一墨摇摇头。
陈亮不知道她要去哪,只好继续跟着。
她在兽医站停了下来。
陈亮明白了,这是惦记着老头儿养的那只狗——大黑。
火灾之后,一团混乱,大黑被救出来就被送走,后来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陈一墨走进兽医站,大黑躺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布。
她快步走进去,轻轻喊了一声,“大黑!”
原本静静躺着的大黑突然就激动起来,大声叫个不停,还从床上跃起来要朝她奔,身上的纱布掉落。
陈一墨赶紧跑过去,想要把它按回小床,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大黑满身的毛都没了,全身涂满了烫伤膏,好几个地方都流出脓来。
可尽管这样,大黑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她身上扑,呜呜直叫,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溢满亮亮的光泽。
陈一墨一细看,那亮亮的,分明是大黑的眼泪……
她瞬间就崩溃了,叫着“大黑”,眼泪决堤而下。
这几天她始终紧绷而僵硬,瘦小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支撑她的情绪,而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心里的痛排山倒海般将她冲垮、淹没。
抱着大黑痛哭,久久停不下来。
大黑,老头儿走了,他再也不能牵着你去市场买菜,再也不能和你一块在河堤遛弯……
大黑,此时此刻,我的痛是否只有你明白?
大黑,你还有我,你只有我了……
她哭得桑子都哑了,陈亮怎么劝都劝不住,还是兽医过来,要给大黑涂药,她才抽抽噎噎地慢慢止住。
涂药的时候,大黑特别乖,只是溃烂的皮随着兽医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每颤一下,它就呜咽一声,眼里湿润润的,明显是疼得。
陈一墨轻轻摸着它头上唯一一小块好皮安抚它,眼前浮现出老头儿的身体,烧成一块“焦炭”般的身体,眼泪噗噗直落。
大黑,老头儿已经回不来了,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留下来陪我……
大黑涂完药,乖乖呜呜一声,躺了回去,陈一墨给它盖上纱布,趴在它的小床上,眼睛红肿地看着它。
陈亮再次来劝她回家。
她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黑,好像一个眨眼,大黑就会不见了一般。
陈亮没了办法,只好劝道,“墨囡,你得回家先洗漱,换个衣服再回来,脏脏的,细菌多,对大黑也不好呢!”
陈一墨低头看看自己,这才觉得陈亮说得也对。
于是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大黑,“大黑,我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的。”
可是,她刚刚站起,大黑就嗖地一下窜了起来,呜呜地叫着,来咬她的衣袖,刚涂了药的好几个伤口,一使力又渗出水来。
裂开的不仅仅是大黑的伤,还有陈一墨的心。
陈一墨顿时不想走了,回头对陈亮说,“爸,麻烦您给我拿一套换洗衣服来吧,我不走了。”
她要守在这里,守着大黑。
她守着的,不仅仅是大黑。
第67章 31
几天后,大黑身上的伤结了痂,大夫说可能很难再长出毛来了。
陈一墨点点头,带着大黑离开。
曾经一身黑毛、威风凛凛的大黑成了一只秃毛癞子狗。
陈一墨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亮,这几天她不回去,陈亮每天来看她,给她送吃的,她也拜托陈亮每天守大黑一段时间,她去看宋河生。
大黑如今对陈亮熟悉了,不再抗拒,也容许她短暂离开,只是,她只在宋河生昏迷的时候见过他,自他清醒,便不肯再与她相见。
但她每天仍然去,哪怕是在病房外站一站。
她早已得知宋河生没有生命危险,那时便松了口气,现如今,活着,就是她最奢侈的愿望,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
陈亮来给她送饭的,见她带着已算康复的大黑出来,心里宽松了不少,牵着她,“回家去吧。”
她摇头,“我先去看河生哥。”
陈亮想想,“也好。”
陈一墨没把狗牵进医院,交给陈亮看着,自己进去了。
毫无意外,她再次吃了闭门羹,宋河生始终不愿意见她。
她在病房门口站了许久,河生爸爸出来叹道,“墨囡,你先回去吧,他现在一时想不开,我们劝劝他,以后再来。”
这一次,河生爸爸说,宋河生身上会留大面积的疤,脸上也有疤,还有就是,即便出院以后两条腿也会不一样长,不影响行走,不仔细看也不大看得出来,但是,他念的那个专业,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河生爸还劝她,“没关系,男孩子外表是次要的,本事是关键,书念不下去,还可以学手艺,这年头只要勤快就饿不着他!再说了,医生说他脸上可以做整容,会慢慢恢复的。”
陈一墨点点头,“宋叔,我会再来的,直到他肯见我为止。”
河生爸爸重重叹气。
父女俩带着大黑,一前一后回了陈家,两人想的都是,老头儿不在了,大黑就自家养着吧。
然而,他俩刚带着大黑进了家门,大黑突然就暴躁起来,冲着客厅里依偎着的付英英母子大叫。
陈一鸣立马吓哭了,从付英英怀里一窜而起,直奔房间。
而刚刚伤愈的大黑居然发狂了一般,陈一墨手里的绳子都没拽住,大黑挣脱,朝陈一鸣直接扑过去了。
“大黑!”陈一墨大喊,跑上前阻止。
幸而陈一鸣还算伶俐,窜进房间后迅速关了门,大黑这一扑,扑在了门上。
付英英也疯了,从厨房里拿了刀出来,大叫大嚷,“这该死的畜生!我剁了你炖狗肉!给我鸣宝补身体!你这畜生!畜生!”
大黑冲着付英英狂吠,在屋子里乱窜,躲避着付英英的刀。
陈一墨黯然,将大黑死死抱住,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付英英的刀。
她于是明白,这个家里是容不下大黑的。
“妈!妈妈!”她昂着头哀求,“别砍!求你!我带大黑走!”
付英英狂躁极了,哪里能听她的话,若不是陈亮眼疾手快,只怕那刀都能砍到陈一墨身上了。
陈一墨借机带着大黑迅速离开了家。
第68章 32
旧曾谙只剩一片废墟,不能待了,陈一墨打算暂时带着大黑住老头儿房子里,只是,她不知道她能住多久。
她咨询过了,老头儿无儿无女,也没有亲人,这房子最后的归属可能是归国家所有,但现在,暂时还能去避几天吧?
老头儿家门口,她遇到了梅姨和其他好几位叔叔。
“墨囡啊!”梅姨红着一双眼,见着她冲过来抱着她就哭。
梅姨怀抱的柔软和身上淡淡的香味,透着她未感受过的陌生的温暖,麻木的泪腺被这温暖软化,潮湿瞬间浸润了梅姨丝质的衣裳。
进了屋,梅姨还一直在哭,“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傻孩子!”
陈一墨默然不语。
大黑乖乖地趴在她脚边,不时舔舔她的裤管。
“梅姨,各位叔叔伯伯。”她小声开口,“师父的事,我差不多都料理好了,就是大黑……大黑陪伴师父的时间比我还久,我答应过师父,给他养老,一并给大黑养老,我……”
她眼泪一涌,她总不能,答应的事一件也做不到……
在座的谁不知道她的情况?梅姨直接说,“墨囡,你和大黑都跟梅姨走!以后有梅姨照顾你们了!”
陈一墨低头,摸摸大黑没有毛的脑袋,“梅姨,让大黑跟你走吧,拜托您照顾它,我实在是没地方养。”
梅姨急了,“你呢?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陈一墨摇摇头,“谢谢梅姨,可是……至少现在我还不能走。”
小丫头人小,性格却倔强,梅姨等人也拿她没法子,当天带走了大黑,还一人留了一笔钱,说是给易老头的丧礼,她这个徒弟该保管着。
大黑走的时候是懵懂的,由梅姨牵着,一步一回头,好像在问:我要去哪里?你为什么不去?
陈一墨握了握拳,手里再没有牵着绳的磕摩感,空空的,就像她此刻的心,也空得仿佛有冷风嗖嗖穿堂而过,凉得发疼。
火灾事故的原因,初步判定是液化罐爆炸。老头儿的卧室和厨房一墙之隔,爆炸炸开了这堵墙,火势窜进房间,迅速燃烧。
陈亮把起火原因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在自己家阳台上练花丝。
这是她最后一件习作,所有的工具、材料,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已经一宿不眠,不,确切地说,自从火灾以后她就没有好眠过。总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梦到大火,梦到老头儿牵着大黑,在火光中骂她“臭丫头、小骗子”,也梦到那棵枇杷树,老头儿隐藏在黄澄澄的枇杷里冲她笑:丫头,老头儿走了,三天不练手生,你可要天天练啊!不然我就出来打你手心!
总在这样的时候惊醒。
黑暗中流着泪赌气:我不练了!再也不练了!你出来啊,出来打我手心啊!
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却狠狠抹掉眼泪,坐起来掐丝、点鹅毛,就着一盏台灯的光,不眠不休。
而奇怪的是,付英英居然不骂她通宵点灯浪费电了……
陈亮叹息着把她手里的工具取走,安慰她,“师父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墨囡你要看开点,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师父在天上看着,也会不安心啊!”
陈一墨默然。
第69章 第四章 最后一片翠羽 1
胖丫来找她。
胖丫已经不胖了,但比陈一墨略圆润些,肉肉的女孩儿,十分可爱。比陈一墨高一个年级,刚刚高考结束,还在家等通知书呢。
胖丫是来邀她一起去看宋河生的,宋河生今天出院。
“我去医院好几回了,河生哥都不肯见我,今天出院了,我怎么也得看到他!让我蹭蹭你的光!”胖丫以为,宋河生一定会见陈一墨的。
陈一墨不由苦笑,她也见不着啊!不过,胖丫说得对,她今天怎么也要见到他!
陈一墨和胖丫走后的陈家,忽然传出付英英的一声咆哮。
“陈亮!你给我跪下!”
一本银行折子甩到了地上。
“为这个家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腿疼,只差把一颗心挖出来给你们父子吃了!你给我藏私房钱?陈亮你对得起我吗?”付英英歇斯底里地指着陈亮骂。
陈亮脸色一片灰白。
这个折子里,是他给墨囡存的私房,存了七八年了,每个月数额不等,多的一月百来块,少的几十,最少十几块的都有,都是他在外做工付英英给他的午饭钱省下来的,不饿就不吃,实在饿得不行,捡最便宜的吃。
“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你在外面还养了给小的?”付英英一副要撕了他的样子,揪住了他的耳朵。
陈亮苦着脸,无奈,“哪有什么小的?总得给墨囡存点……”
“那个小贱蹄子害我们家还不够啊?害得我们……”付英英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害了一鸣”这几个字,憋回去,再骂,“陈亮你个死没良心的!你和那个死丫头一路货色……”
足足骂了一个小时。
陈亮灰白的脸上透着绝望,付英英的声音化作一片嗡鸣,嗡鸣声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墨囡以后可怎么办?
陈一墨和胖丫却到了宋家门口,敲门,宋叔给她们开门,请他们进去,而后,指了指宋河生的房间门,小声说,“回来了,把自己关房里呢。”
陈一墨上前直接扣门,“河生哥,我是墨囡。”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
“河生哥,我知道你能听到!”陈一墨对着门朗声道,“我六岁时就认识了你。那时候我在家端着小盆洗衣服,你说等你放学回来你帮我,我们一起;后来,我们去老头儿家偷枇杷,被老头儿发现,你把我挡在身后,是跑还是认罚,你都和我一起;再后来,你考上大学要走了,你问我,喜不喜欢河坊街,还会不会回到河堤,我说会;旧曾谙失火,我要和你一起进去救火,你却不让,你说有你,让我等你出来。现在,我在这等你出来,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要我和你一起才肯见我?”
宋河生呆坐在房间里,听着她的字字句句,眼前浮现出像柴火一样瘦的女孩儿踮起脚尖晒衣服的模样,宽大的衣服罩着她瘦小的身体,空荡荡的,小银铃随着干瘦的手腕的晃动,在风里撞出一串串清脆的铃声……
“墨囡!你干什么?放下!”
外面突然一阵混乱的响动,还有胖丫尖叫的声音。
“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要我和你一起才肯见我?”
她刚才的话在他耳边电光火石般一闪,他心里一惊,跳起来直冲向门。
第70章 4.2
果然不出他所料……
陈一墨站在他房间门口,手里握着他家的水果刀,刀尖对着她的脸。
胖丫、他妈一人搂着她的腰,一人抱紧她手臂,他爸则抓住了她的腕子。
但她白皙的脸上已有一丝血痕,鲜红的血珠子一点点往外冒。
那一瞬间,刀尖刺破他的心脏……
陈一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从小到大,我们做什么都是一起的!那个时候你得一盒牛奶都要分给我喝,唯一一次让你一个人的,就是这次救火。我很后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不是?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后果。”
她不会让他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是震颤的。
这是她在他入院后第一次见他。
她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没有头发,头皮、侧脸和脖子都被狰狞的疤痕割据的人是她的河生哥。但她更不愿意他发现她在面对这样的他时哪怕有一点点惊讶。确切地说,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只是心痛,仿佛被那夜的大火舔舐心口的痛。
刀尖与她脸的距离,在她和他爸力量的博弈中忽远忽近。
他闭了闭眼,走上前去,手穿过刀尖与她脸之间的空隙,手心抹开一朵血珠,刀尖在他手背擦过,锋锐的寒意。
她绷紧的身体终于松软,手里的刀被河生爸夺走。
“河生哥,月亮总归是不变的。”她差点没站稳,脸贴着他的手心稳住后定了定,转身离开了宋家。
胖丫撵着她的脚步出来的,仍是掩饰不住的一脸惊骇,“墨囡,河生哥怎么……怎么变这样了?他还能好吗?”
陈一墨摇摇头,“不知道。”好不好,她都有心理准备。
“我都快吓死了,又不敢在河生哥面前表现出来,怕他觉得我嫌弃他,以后更不让我去看他了!”胖丫抹了一把鬓边额头的汗,“你说,河生哥以后还会把自己关起来不见我们吗?听说他不能再上学了。”
陈一墨思量着,“不上学,总有别的法子生活,至于别的……总得给他一点时间。”
“嗯。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他。”胖丫点头,又问了陈一墨的未来,“墨囡,你以后怎么办?过完暑假你就高三了,你要考什么学校?”
考什么学校?
陈一墨秀气的眉毛浅浅地蹙起。
若是按照老头儿之前的打算,是要她进大学去学设计,说咱们虽然是传统老手艺,但也要看看现代工艺是怎么发展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还说他已经打听过了,考专业要集训,虽然她从小就临摹,功底不差,但不知是否合乎考试要求,打算就在这个暑假送她去画室开始集训,现在……
眼前又出现老头儿凶巴巴的模样,她眼睛酸酸的,摇头,“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
连续几天大雨。
陈一墨还是每天都会去宋家。
宋河生仍然不肯见她,不过,宋叔说,比从前好了,至少叫他出来吃饭他愿意出房间了,从前都是把饭放房门口,还说,买了帽子和口罩,这几天对着镜子戴帽子和口罩。
有改变就有希望,转变总需要一个过程。
陈一墨灰暗的心情有了些许亮光。
这天从宋家回去,在必经的道上见到急急慌慌原地转圈的梅姨,告诉她:大黑丢了。
第71章 4.3
“丢了两天了!我四处找也没能找到!只好来告诉你,墨囡,梅姨对不起你!对不起易老头!“丢的是狗,但梅姨这会儿哭的,又何止仅仅只是为了一只狗?
“我知道了,梅姨。”陈一墨倒是比想象中的更平静,还对她微微一笑,“给您添了麻烦,很抱歉。”
雨水如帘,簌簌而下,女孩儿举着伞,头发微湿,巴掌大的小脸上几颗雨珠,这样一笑,愈加显得苍白单薄。
梅姨心里一酸,将她往怀里一搂,抚着她的背,呜呜叫着,“墨囡,墨囡……”
陈一墨的伞掉在地上,滴溜溜打转。
江南的雨,任性起来就下个没完。
陈亮从码头回来,念叨着,这雨再继续下,只怕运河的水位要上涨。
陈一墨已经好多天没去码头和运河边了,河坊街,那条十年来她每天都走过的街道,也不再踏足。
回忆突然在某个时间点断了崖,关于河坊街的一切断在了悬崖的对岸,再无法抵达。
付英英和陈一鸣不在家,陈亮拍着身上的雨水继续念,“这雨天,我还看见一只狗,有点像大黑,要不是你把大黑送走了,我还真以为是大黑了……”
陈一墨浑身一凛,声音都颤抖了,“爸,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见……”
陈亮刚起了个头,陈一墨就“嗖地”如一道影子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墨囡,你去哪?伞啊……”陈亮拿着伞追出去。
陈一墨清瘦的身影已经模糊在雨幕中。
雨天的河坊街,人比平时少很多,提着一口气奔跑在街道上,看见迎面举着伞急急跑来的胖丫。
“墨囡!墨囡!大黑!我看见大黑了!”胖丫拉着她的手飞奔,在烧毁的旧曾谙门口,胖丫停住了脚步。
“在里面。”胖丫气喘吁吁地指着“旧曾谙”焦黑的门框,“我今早听我爸说,这只狗在河坊街流窜好几天了,长得丑,又脏,窜来窜去的,小孩怕它,好多人赶它,有拿石头砸它的,还有拿棍子揍它的……”
陈一墨早已经一身湿透,没等她说完就跨进了院门。
胖丫的声音在她身后继续,“我就猜想是大黑,出来找它,看着它钻了进去,却怎么叫也叫不出来……”
大雨噼里啪啦浇在这一堆烧焦的废墟里,陈一墨脚一迈进去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好像有一道强有力的结界,阻止她靠近。
她知道这“结界”是什么,眼泪已混着雨水磅礴而下。她以为,她这一生都没有勇气再迈进这个院门一步……
闭上眼,院子里青草肆意横生,枇杷树枝叶繁茂,坏脾气的老头靠在树下的竹椅上打着盹,手里的蒲扇时不时摇一下,旁边趴着一只大黑狗,懒洋洋地啃着根肉骨头,小小的她推开院门走进去,金色阳光洒满院落,大黑狗跳起来朝她摆尾巴,坏脾气的老头哼哼:臭丫头这么晚才来?是不是想偷懒?
不想睁眼,不敢睁眼……
她一点点朝老头主屋的位置走过去,而今,也只剩个位置了,除了焦黑的木头框架,一点儿房屋的影子也没了。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大黑是不是在里面,她只是试着叫它的名字,“大黑!大黑!”
短暂的沉默,而后屋里爆发似的传来一串熟悉的长啸,兴奋、激动、嘶哑、狂躁。
伴随着长啸,一道黑影从屋里窜出来,准确而直接地扑到了她身上。
它很脏,全身都是泥水。
它瘦了,曾经壮硕的身体只剩一层皮包骨。
它受了伤。原本结痂的伤疤多处感染,流着脓,露着肉。它的腿骨不知被谁打断,一瘸一拐,痛得发抖。它头上被砸出一个洞,血肉模糊,愈加显得它又丑又可怕……
她抱着它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她的大黑。
这是她的大黑。她健硕威武的、气势汹汹的大黑。
她知道它也在哭,在她怀里嗅着拱着呜鸣着,好像在问她为什么不要它了,好像在说它有多么委屈……
大雨倾盆。
第72章 4.4
一把伞撑在了她和大黑头顶,豆大的雨点打在伞上噼里啪啦往外溅开。
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把她往上提。
她软软地站住,来人手一松,她又往下滑去。
身边的人便蹲了下来,扶着她。
大黑“呜”地一叫,扑向来人,在他肩头又蹭又舔。
陈一墨抬头一看:黑衣黑裤,黑帽子黑口罩。
来人全身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她仍然能认得这是谁,她怎能不认得?
“回家吧。”隔着口罩,他的声音在雨中显得遥远又模糊,“大黑交给我,我以后养着它。”
陈一墨刚刚褪去的泪水再一次决堤而下。
大黑看起来很开心,好像把丢了的人一个个找回来的感觉,把一身污泥全都蹭到他身上。
他轻轻摸着大黑伤痕累累脏兮兮的身体,轻声道,“大黑,走,我们先去看医生,然后跟我回家。”
他把伞交给陈一墨,作势把大黑抱起来,大黑却咬着他的裤管往“屋”里拖。
那屋,也就剩个焦黑的框架罢了,里面还有什么?
大黑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她和宋河生跟着。
进门,陈一墨就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哗哗往外溢。
老头儿睡觉的那张床早烧得连灰都不剩了,但大黑还记得那个位置,不知从哪叼来一只破碗,摆在原来床头的位置,碗里也是它四处叼来的剩饭剩菜,不知道存了几天的东西了,馒头都已长霉。
它蹲在碗边,看着他俩,“呜呜”叫了两声,眼神里满是疑问,好像在说:老头儿哪去了?我给他弄来好多吃的,他怎么不回来吃?
陈一墨无法面对它这样的眼神,扭开头泣不成声。
宋河生也撇开发红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蹲下神摸着大黑的头,哽咽,“大黑,老头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都不会回来,我们先回家,等这里修好了,我们再回到这里来等。”
说完,他把大黑抱起来。
大黑在他怀里汪汪直叫,挣扎着想下去,好像在说它要等老头儿回来一样。
宋河生安抚着它,到底强行把它抱了出去。
两人先带着它去看伤,在兽医站给它全身清洗干净,折断的下肢上了夹板,全部伤处都做了处理,上了药。
大黑全程都乖得不像话,好像知道这是在给他治疗,只是在治疗完毕之后,忽然可怜巴巴地呜鸣了两声,不闹也不跳,只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们。
陈一墨忽然明白过来,大黑这是怕他们把他又扔下吗?上一回就是治好了烧伤就把他送给了梅姨……
她把自己的猜测说给宋河生听,宋河生征得兽医同意,还记了一大页怎么照顾大黑的笔记后,抱着大黑离开了兽医站。
陈一墨看着大黑在他怀里欢喜的样子,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心里酸酸的,一路摸着大黑身上尚完好的皮,默念:大黑,放心,跟哥哥回去,这一回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她相信宋河生能照顾好它,没有理由,就是相信他,从他出现在雨中为她撑着伞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那个始终将她护在身后、陪着她成长的男孩回来了……
第73章 4.5
回去的路上,大雨依然磅礴,她举着伞,向他那边倾斜着,身体贴得他近近的,忽生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一伞之下,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雨帘将一切都阻隔在外,天地间只有他们。
乱糟糟的生活一点一点理清。
宋河生将大黑带回了家,这么只又脏又丑的狗,宋婶儿原本是不喜欢的,但宋河生如今这状态,只要他说的,她和老宋半个“不”字不敢说。
旧曾谙及其旁边烧毁的房子开始重新修复,陈一墨正犯疑,这院子是老头儿租的,老头儿不在了,租金却是交了的,小院该怎么处理呢?
她打算去社区咨询的时候,宋河生却给了她答案:老头儿租这小院的时候,宋河生已经十八岁了,居然是以宋河生的名义租的,租金交了三十年。老头儿让他写了公证书,等陈一墨满十八岁就把院子转给她。
陈一墨愣住了,老头儿为什么这么做呢?不管老头儿的理由是什么,冥冥之中都把最好的遗产留给了她,除了花丝镶嵌和点翠的手艺,这座院子,承载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温暖。
宋河生说,“墨囡,你放心去上学,旧曾谙我给你看着,带着大黑一起看着……”他顿了顿,“你什么时候想老头儿了,就回来看看。”
言语间,深深离愁。
她总归是要离开这里的。河坊街太小,整个小镇都太小,而她羽翼初成,怎可能圈在这方寸之地?
陈一墨却道,“河生哥,我会回来的。”
她会回来,这里有她的少年,和一只没有毛的老狗。
可是,她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河生哥,你今后怎么办?”总要面对这个话题的,避不了。他始终带着帽子和口罩,头皮有一半长不出头发,半侧脸也毁了。而他的两条腿长度差两厘米,平时走路不细看不明显,但跳高却是再也不能的了。
宋河生带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一双乌黑的眼睛露在外面,平静无波,“我看看情况吧,要么跟着我爸学木匠,要么跟着胖丫爸学厨师。我爸说,只要勤快,没有找不到生路的。不过,我不喜欢学木匠,我喜欢做吃的。”
陈一墨微微放心,歪着头一笑,“那好啊,我等着你给我做好吃的。”
宋河生眼睛微微一弯,似乎也笑了。
陈一墨再次强调,“河生哥,我会回来的!”
“嗯。”宋河生没跟她犟,前路未知,人未成长,谁知道下一个路口,会是怎样的风景?
暑假不知不觉过去一半,陈一墨每天临摹写生,老头儿送她去培训的计划完不成了,她便自己练习,手艺也不能落下,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每周还去鲁叔和陈叔叔那里一次,请他们指点自己玉雕和花丝,巩固基本功。
某天她从陈叔叔那里回来,陈亮在路口就把她堵住了,神神秘秘拉到她到僻静处,递给她一张卡,“赶紧拿着,这里的钱可以供你今年一年专业集训了,已经在省城培训班给你提前报好名,你只要去缴费就能培训,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快去!”
陈一墨觉得奇怪,“爸,你怎么知道省城培训的事?”这事儿老头儿只和她以及宋河生说过。
第74章 4.6
“你就别问了!我当然知道!你赶紧把卡拿着啊!被你妈发现就完蛋了!”陈亮把卡塞进她的小布包里。
陈一墨却还疑惑着呢,“爸,你哪来那么多钱?”他的钱难道不都被付英英管着吗?
陈亮左右看看,小声说,“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啊,爸能想到办法送你上学,爸答应过你的!”
陈一墨却非问他怎么来的钱,陈亮没办法,只好承认,“是去银行贷的款,现在上学都能贷款了,你以后出息了挣钱帮爸爸还给银行就行啊!”
陈一墨这才打消了疑虑。
陈一墨独身踏上了去省城集训的路,去的那天宋河生和陈亮都到送她,一直将她送到火车站进站口。
她背着背包,行李放在地上,迟迟不进站。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小镇。
宋河生把行李拉杆放进她手里,又递给她一包吃的,”去吧,墨囡。“
往前走,朝着你的方向,一直走,不要再回头。
手里的塑料包温温的,带着不知什么食物刚出锅的余温,陈一墨的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河生默默叹息,一手推着她,一手拎着她的箱子,把她往站里推,终于把她塞进进站的人流里。
她一边回头一边大喊,”河生哥!照顾好大黑!爸!保重身体!“
站外的两个人,终于转身,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她拖着行李,另一只手抱着那兜吃的,哭出声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河生哥,我一定会回来的!”
宋河生踏在回家的路上,眼前全是陈一墨眼泪婆娑的模样,陈亮说了什么他一点也没听清,只到从陈亮嘴里听到一句“墨囡”,才回了神,“什么?”
“我说,这是墨囡第一次离家,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学校!”陈亮不掩心中担忧。
宋河生也担心,可是他不可能送她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肯定地道,“一定能找到的!墨囡她……很能干。”
陈亮叹息,“可惜了。”
“什么可惜?”宋河生不明地问。
陈亮摇摇头,“她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可惜来了我们家,耽误了她,墨囡她妈……”顿了顿,到底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老婆坏话,“亏得有你,我替墨囡谢谢你吧,我这当爸的,惭愧啊!”
宋河生眉一拧,“陈叔,你可要保密,不能告诉墨囡。”
“我知道!”陈亮点头,“可是,你爸妈真的没意见?由着你把房子卖了供墨囡?”
“放心吧,没事!”
怎么会没意见?尤其是妈妈,快闹翻天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是最好的法子,虽然家里多的这套房子是给他结婚的,但房子终归是爸妈挣的,他没有权力处置得这么理直气壮。可才十九岁的他,除了卖房子,再没有别的法子支持墨囡。今年的集训,今后上大学,还有旧曾谙修复后他要重开旧曾谙,这些都需要钱。
算是对不住爸妈了,以后他会努力挣钱,回报父母。
第75章 4.7
暑假结束的时候,陈一墨回了一趟河坊街。
胖丫考上本地一个大专,马上就要去上学了,陈一墨刚好赶上送她。亲朋好友们就在胖丫爸爸开的餐馆里吃了一顿。
宋河生正式拜胖丫爸爸为师,学做菜,这顿饭就是宋河生打的下手,只是,他始终还戴着帽子和口罩,不愿意以口罩下的面目示人。
宋叔和宋婶儿的打算,还是要给他去做整容的,不然也不会死死抠着手里的现钱不放,让宋河生不得已卖了房子,当然,这些陈一墨都不知道。
陈一墨只看见大家都越来越好了,心里高兴,就连大黑如今也过得十分滋润,跟着宋河生,养在餐馆的后院里,吃香的喝辣的,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胖了不少,遗憾的是,烧伤后的皮,有大片大片没再长出毛来,有些部位又长了些些绒毛,看起来更怪异了。
陈一鸣却不太好,人变得傻傻的,老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稍有点响动,就受惊了般跳起来,莫名其妙总是打嗝,一个暑假都在看医生,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而且晚上睡眠特别不好,常常惊醒,如今都不敢一个人睡了,和付英英睡,陈亮去睡儿子的房间。
这状况,付英英都不让他上学了,不顾陈亮反对,办了一学期休学,说要先给他治病。
陈一墨原是好心,问要不要去省城看,结果被付英英一顿狂喷,“都是你害的!不是去看你师父家的火灾,哪里会被吓到?”
老头儿……
那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她便不吱声了。
付英英接下来却唠叨了一大通,什么去省城享福了,嫌弃他们穷了,什么拿了老头大笔遗产,也不给家里一分钱,什么吃陈家的喝陈家的,把她养这么大,不知道回报,还不如养条狗能看门等等。
陈一墨还想,怎么是老头儿留给她的钱呢?后来再一想又明白了,爸爸去贷款,肯定不敢让妈妈知道,所以才在妈妈面前假称是老头儿的钱吧?
“弟弟现在要看病!你不给弟弟医药费?真是养了头白眼狼!”付英英在陈一墨再次出发去省城前瞪着眼不让她走。
陈一墨兜里只留了几百块日常花费,但她还是把钱都掏空了,放在桌上。陈亮在一旁看着直摇头。
付英英嫌少,骂骂咧咧的,但终于还是放她走了。
宋河生在楼下等她,手里又提了一兜吃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裹。
从河坊街到火车站这条路,后来陈一墨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宋河生送她,每一次他都提着这么一兜吃的,抱在怀里微微温热,有炒好的菜,有蒸熟的粽子或者米糕,有自家晾的各种干菜。前两次还是宋河生缠着宋婶儿做的,后来就都是学厨师的他自己做的了。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两人默契地不再搭车,而是提早出发,走到火车站,搭车十几分钟,慢慢地走,能走一个小时。
又是一年暑假结束的时候,陈一墨奔赴的是省内最好的综合性大学,她考上了这个学校的设计系。
第76章 4.8
还是那个车站,还是宋河生送她,还是一包温热的吃的。
而他,仍然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里平静安宁,什么也看不出。
进站口,陈一墨抱着那包吃的,和从前每一次离开小镇一样久久凝视他。
他也和从前一样,躲开她的目光,推着她的箱子,也推着她,想要把她推进站。
但,这一次,陈一墨却没那么容易被他推走。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还那样看着他。
十八岁女孩的眼睛,江南烟雨一般,薄雾绕绕,染了淡淡哀愁。
“河生哥,我想看一看你。我都快记不得你的样子了。”她知道他已经做过一次整容手术,可是,他的口罩和帽子却从来没摘下来过。她不知道手术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她不敢问,但其实,她也不在乎。
宋河生眼神顿了顿,踟蹰不动。
“河生哥!我想看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要记住你。”她往前一步,离他很近很近了,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属于夏天的,雨水过后树叶的气息。
“好。”
非常的爽快,爽快到惊了陈一墨一跳,一眨眼间,他的口罩就取掉了。
他的右脸,还是大块的疤痕,她不确定他整容是不是整的脸,但与她去年在他家见他,并没有太多改变,新长的皮肉白了好几个度,狰狞扭曲地盘错在他脸上,像是她幼时第一次拿针补裤子,补上的那个丑陋的补丁。
他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破釜沉舟的冲动,要看就看个够好了,记住他现在的样子也好,至少,她以后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用再有顾忌,不会后悔。
忽然,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靠近,而后,他丑陋的疤痕脸上传来柔软的湿热感……
他惊得抬眸,陈一墨涨红着脸退开。
“河生哥,我们……都长大了……”她细若蚊吟的声音,扔下这句话转身便汇入了进站的人流。
留下宋河生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反应过来,她亲了他,亲的还是他那侧毁容的脸……
他的脚步连同他的思绪都被定在了此处,脸颊上像是多了一个烙印,湿热感迟迟无法散去,火车站周遭的喧闹尽数化作一片嗡嗡的轰鸣,在他脑海里震荡,也全然不曾察觉,旁人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脸颊的侧目。
“河生哥,带好大黑,帮我看着旧曾谙,我会回来的。”
他耳边回响着她的声音,她每一次离开时一样的话。
“又来送小女朋友啊?”车站戴红袖套的老爷爷打趣他。
他匆忙戴上口罩,没点头,也没摇头。
一样的送别,有些事,却又不一样了。就像他童年救过的一只鸟儿,放飞的时候,它绕着他飞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飞向了它的蓝天和森林,那才是属于它的地方。
他默默然回家,进门就听见妈妈在跟爸爸哭诉,“墨囡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走了!这可怎么办?她都不知道她能念大学是拜谁的恩德!只怕还在感谢她那个怂货爹!你说,河生怎么就那么蠢啊?供养这么个大学生出去,墨囡还能瞧得上他?还不如把她拘在河坊街开个小铺子,还能绑住人!现在真是人财两空!人财两空啊!”
第77章 4.9
宋河生默默听了会,转身回了胖丫的饭店。
胖丫已经上学去了,胖丫爸也刚到店里,招呼他,“墨囡走了?”
他点点头,开始干活儿。
“今天不去金铺吗?”胖丫爸问他。
街坊邻居都不习惯说“旧曾谙”这个名字,从前把它叫老头儿家,现在叫它“金铺”。
“一大早和墨囡去看过了。”他闷声答。
旧曾谙已经修复,金银铺子重新开张,他立了规矩,只一早一晚去接一趟定做单,做熟客的生意,接到了单子也没法制,他便一周去找一次商辉,就这样勉强维系着旧曾谙的牌子。
他说过要守着旧曾谙,但他也只能守着而已,就像守着大黑。
大黑会慢慢变老。
他不知道能守到哪一天。
似乎,也不必知道。
胖丫爸点头,对这个学徒还是十分满意的,踏实、勤快,而且眼神好,眼里能装事儿,不声不响地便把后厨大大小小的事都给做完了,别人都走了,他还能留在最后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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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大学后的陈一墨像是一尾鱼,从狭窄小溪忽然被推入江河,短暂的惊诧后便轻松自如地摇摆着尾鳍,自在畅游。
她自己的专业是首饰设计,金银器基本功对她来说当真就是大学生学拼音,再容易不过,不过,她也从不轻视,仍然一步一步跟着老师扎扎实实地学。
第一周周末,宿舍同学约着出去玩了,她想去图书馆,最后一个出寝室,离开之前给宋河生打电话,打到胖丫店里,是胖丫爸爸接的电话,一听就知道是她,“墨囡啊?找河生呢?”
“叔!我是墨囡!河生哥在吗?”她嘻嘻地笑。自从高三那年赴省城集训开始,她每周都会打电话给宋河生,每次都是打到胖丫店里。
“在在!我给你叫啊!”
随即响起胖丫爸大声喊河生的声音,以及他远远的一声应答:“来了”。
她听见有人拾起话筒,听见他熟悉的一声“喂”。
声音很小,他每次说话的声音都像隔着她很远,她握紧了电话,似乎这样,就能将他的声音抓得紧紧的。
“墨囡,你好不好?大学习惯吗?”
她用力点头,仿佛电话那头的他能看见一样,“习惯!我很习惯!河生哥,你不用惦记我……”说完,她又觉得不对,跺了跺脚,马上改口,“不!不行!你必须惦记我!天天惦记着!你说,你有没有惦记?”
宋河生在电话那头,即便带着口罩脸都发热了,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眼里却泛起了光。
“河生哥!你说呀!”
大有他不说就不罢休的架势……
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字,“惦……惦记的,怎么会不惦记?”
她便笑弯了眼,“河生哥,你好不好?”
“我都好的。”宋河生不欲多说自己,只问她,“你呢?学习紧张吗?”
“我挺轻松的!我可是老头儿的高徒啊!学校的课程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还能保持谦虚谨慎态度的她,在宋河生面前掩饰不住的得意。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好一阵,不外乎是宋河生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别想着省钱,该吃吃,该买漂亮衣服就买,他现在已经能挣工资了,不怕花钱。
他一通胡乱叮嘱,她也一通胡乱地答应着,至于答应之后她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一聊就过去了一个小时,店里都开始忙了,宋河生才依依不舍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