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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太子全文阅读

作者:尘下散人     景泰太子txt下载     景泰太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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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1453年的世界

    (和正文关系不大,感兴趣的可以看,不感兴趣自行跳至下一章。)

    西元1453年。

    在这一年,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发生在小亚细亚的君士坦丁堡之战。

    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亲率大军8万,辅兵2万,战舰320艘,从海陆两个方向夹击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经过两个月的惨烈攻防战后,东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战死,穆罕默德二世灭亡拜占庭帝国。

    当然,也有观点认为奥斯曼帝国1461年征服特拉布松,拜占庭帝国才正式灭亡,此处不讨论。

    和中国一样,存续千年的东罗马帝国中间也是历经数次王朝更迭,如希拉克略王朝,伊苏利亚王朝等,而此刻被灭的朝代是为巴列奥略王朝,也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王朝。

    纵向来看,地处亚欧非三大洲交界地带的东罗马帝国,强势的时候可以四面出击,而一旦衰落,几乎是面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每经历一次王朝更迭,其领土就要缩水一次。不过无论如何,东罗马帝国能够存续千年,不得不承认罗马的强大底蕴。

    对于这场战争,一些不熟悉东罗马帝国历史的人多半认为这就好像是秦朝汉朝灭亡了一样。事实上,这一战非要类比的话,与崖山之战类似,是一个文明的存续之战。

    但是这两场战争的后续全然不同。

    君士坦丁堡一战后,***文明的象征——清真寺拔地而起,穆罕默德二世为了统治这片土地自称凯撒不过是虚有其表,并不弱于东正教文明的***教文明彻底同化了这片土地,几座高耸的东正教大教堂即便是得以保留,也已经失去了其灵魂。

    而崖山之战后,谁也无法否认,元朝继承了众多汉家制度,别的不说,就中央集权的那一套体制就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发扬光大,其越是统治中后期,汉化的程度越明显。

    非要议论文明史,元朝于中国历史而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这个问题有的讨论。

    不过,单从政治的角度而言,必须告诉你“崖山之后无中国”这个命题是日本人提出来的,也是其发扬光大的,目的是为了瓦解清朝的统治,同时实现自己*****圈的野心。所谓一切文化都是政治经济的反映,不要被人卖了还给自己惹一身骚,你认为的正义与一腔热血或许一文不值。

    东西方文明在君士坦丁堡激烈碰撞,结果是东风压倒西风,而且在未来的数百年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持续扩张,西征东欧,南灭埃及,北拒沙俄,横跨三大洲,成为东西方商路上的巨无霸。

    除却君士坦丁堡之战外,在这一年,世界上还有一场重要的战争——波尔多决战(即卡斯蒂永战役)发生,其被冠以决战之名,因为这是鼎鼎大名的英法百年战争的收尾之战,但是交战双方加起来都没有两万。英法两国在这个时代的国力,其实真的很一般。

    英法两国由公元1337至1453年,说是百年战争,可不止百年了。实力相对弱小的英国纵横捭阖,在战争初期取得了远超其实力的战果,甚至一度入主巴黎,可惜局面并没有巩固下来,随着后期法王权力逐渐扩张,统合国内各个派系,战争的结局并不难以预料。

    百年战争结束,在欧洲大陆上,除了加莱港外,英国不再有一寸土地,而且战场上的失败直接激化了英国国内的矛盾,红白玫瑰战争(即三十年战争)一触即发,失去了干涉欧洲大陆的能力。而法国则是乘此战大胜,先平内患勃艮第,随后崛起成为欧洲大陆上的霸主。

    这是英法的情况,至于后世其他主要国家,德意志四分五裂,在《黄金诏书》与七大选侯约束下的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帝国,是不是一个国家都要打上一个问号来。

    当地商人们为了避免被各个封侯抢夺财产,甚至自发组织建立军事联盟,比较著名的有汉萨同盟,半商半匪,褪下西方叙事的光环,其实一个个都不堪入目。谁信契约精神那一套的都是蠢蛋,有武器保护的契约才是契约,否则就是废纸。

    至于意大利,现在那更是一个笑话了。后世意大利能够独立建国,本就是一战前欧洲德法两大强国博弈的结果,意大利增强自身实力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本事倒是不小,打谁都打不过,连个第三世界国家都打不赢,这个时代亚平宁半岛上还是教皇国的天下呢。

    意大利一些大的城市商人出钱赎买自治,自诩文明,但是在两百年前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1202-1204年)威尼斯商人为了抢夺东罗马人的商业航线,甚至鼓动十字军攻占东罗马帝国,让人啼笑皆非。快活几百年后东罗马帝国终于被他们祸害没了,崛起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直接垄断了商路。

    不过因为东罗马帝国灭亡,靠着众多向西逃亡的东罗马学者,意大利直接拥有了上千年的文化积淀,拉开了文艺复兴的序幕,简直令人无语。

    1453年,如果以一个全知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一定会为东方的实力而感到震惊,即便是在西班牙进行的东方收复失地运动(即再征服运动)持续数个世纪的斗争后,即将大功告成,要把阿拉伯人驱逐出伊比利亚半岛,那也无碍东方对西方的绝对优势。

    如果告诉一个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人说,在三百年之后,西欧的一干国家会成为世界的主宰,又有多少人能够想象呢?除了神以外谁能够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就是告诉他们自己说在五十年之后,来自西方的航海家会发现新大陆,无论是南边的非洲还是更远的美洲,也没有几个人敢想象,一定觉得你这是在痴人说梦。

    由文明世界的最弱存在,一跃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虽神人下凡也不知该如何着手。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地神奇,神做不到的事情,人却能够实现。

    所谓否极泰来,人定胜天,莫过于此。何必信什么天神上帝,人才是社会的参与者与变革者。

今天改试卷,无更,明日补上

    就这样。

第1章:太子病愈,天子大赦

    1453年。

    紫禁城,端敬殿。这座殿宇的名称估计没有什么人听说过,但是它还有一个别称——东宫,未加冠的皇子都住在这里。

    这里在一年前还住着三位皇子,到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位,是其他两位夭折了吗?不,是被赶走了,准确地说是三位皇子都被赶走了,包括曾经的皇太子朱见深。

    没有血腥的宫变,只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天子,而是变成了上皇,被幽禁于南宫。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他们皇叔,曾经的郕王——朱祁钰,现在住在东宫里面的便是他们皇叔之子——朱见济。

    如果历史按照正常进度发展,在今年十一月份,住在东宫里面这唯一一位皇子会夭折,无后的朱祁钰在统治后期将面临继承危机,直接催生出夺门之变,帝系转移。

    所以如果历史按照正常进度发展,这位曾经被赶出东宫的前皇太子在日后会重获皇太子之位,并且成为天子,即明朝的第八位天子。

    但是,历史的原本进程在这一年的十一月被扭转,原本应该夭折的朱见济在大病之后昏迷三日,竟悠悠转醒,成为了最大的变数。

    然而,福兮祸所依,悠悠转醒的皇太子朱见济神智大乱,胡言乱语,竟不知身所在,己何人。饶是皇帝朱祁钰在第一时间下令封锁消息,但是如此重要的事情,还是被有心人传得四处皆是。朝中文武百官在议论,四夷使臣在议论,街坊百姓也在议论,几乎是以海啸一般的速度疯传。

    或许有人在推波助澜,但是现如今根本无从查起,这事自带热点,茶余饭后谁人不想谈上三言两语。

    “咱们的皇太子一病之后变成疯子了!”

    “此大宝之位,合不该他得。无德之人何以奉持神器,正是神灵降警。”

    ……

    储君之位,是为国本,岂容闲人攀扯妄言,明知已经难挽大势,朱祁钰仍敕令锦衣卫严加处治,凡是妖言惑众者一律逮之诏狱,严加审讯,瓜抄蔓延,绝不姑息。流言流传可以,但是明面上流传不行。

    当然,最为要紧的还是将皇太子朱见济的癔症给治好,否则外间的传言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

    朱祁钰又是延请御医,又是奉迎天师,又是祷告列祖并四方上帝神灵。经过近一个月时间的折腾,皇太子总算是不犯疯病了,但是呆呆傻傻地,往日所学诗书尽皆忘却,昔年所授礼仪也尽数不知,就像一个山野村夫家顽童一般,风化所未及也。

    但是无论如何,傻一点总比疯来得好,只要意识清明,在皇室不计成本的教育下,不说培养地才识一流,具有中人之资总是有望的。

    朱祁钰暂时放宽了些心,但还是每日雷打不动地要抽出一些时间来观察皇太子学习情况。至于他为朱见济寻找的老师,也是整个明帝国最顶级的一群人,包括少傅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等十一人“每日更番侍班”,此外还有其他文学侍从,皆是长于经史,精通书墨。

    就这,这还不算宫中太监宫女等人,陪太子读书的人,不说上百,数十是妥妥的。

    在朱祁钰的重视下,在几乎是不计成本的教育与医疗投入下,皇太子朱见济总算是回到了正常轨道,变得和寻常孩子一样。

    为朱祁钰欣喜的是,重新开始学习的朱见济或许忘却了往昔的知识,但是才思敏捷,博闻强识,颇能举一反三。千字之文,三日而能颂,半月下来就已经是读得抑扬顿挫,平仄契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

    本以为能够培养出中人之资来就已经是邀天之幸,而今见皇太子的表现,朱祁钰心中复又萌生出不小的期许。自己唯一的孩子不仅不是外人口中的疯子傻子,得大破大立,资质反倒比寻常孩子要高出许多,听着稚嫩的童声,朱祁钰强忍着泪水,近乎当场失态,若非亲历之人,谁能够想象他这一个月以来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

    都说天家无情,父子互相猜忌乃至于兵戎相见不在少数,可那也要等到太子长出羽翼之后再说,现在的太子完全就是依附于朱祁钰之下,不仅不是威胁,反而是他皇位最坚实的保障。

    哦,对了,皇太子朱见济今年五岁,生于1448年。

    太子不曾背诵结束,朱祁钰却已经要泪洒当场,不愿失态于众人之前,他推门而出,过琉璃影壁,来到一座白石桥上,方才以衣袖擦拭溢出眼眶的眼泪。

    礼部尚书胡濙及司礼监太监兴安二人尾随而来,知道朱祁钰是喜极而泣,是以面容并无惊惶之色,反为天子贺。

    朱祁钰长出一口浊气,好像搬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一样,道:“太子此番遭逢大变,朕本不敢有他念,但求平安无灾便是最好,不期有今日功果,有劳先生辈这些日子细心照顾。”说罢,朝礼部尚书胡濙一拜。

    胡濙急忙闪在一旁,不敢生受此礼,回道:“臣等绵薄之力,何敢贪天之功。太子此番因祸得福,全赖陛下细心呵护,日夜询问,非舐犊之情深感动神灵又为何者耶?”

    司礼监太监兴安笑道:“陛下与太师何必谦让,依老奴的心思呐,而今太子痊愈,这头一档的功劳呢自然是陛下的。往下就是胡太师等师保傅们的功劳,再往后是那些在四方祷告的重臣们,还有盼着咱们大明好的百姓们。非万众之力,太子祸福难料,眼下太子不仅痊愈如故,还更显聪慧,可见陛下昔日慧眼如炬,何不大赦天下,以承天意,安民心。”

    听得“大赦天下”四字,胡濙眉头微皱,这些年文官得势,不少以往兴风作浪的宦官都被投入大狱等待问罪,好不容易送进去给这么放出来多可惜。

    虽说是打着太子痊愈这由头,但不能不让胡濙怀疑兴安想要趁着这个由头从牢里捞人出来,便道:“今岁春涝夏旱,已是广布恩泽,多有蠲免各地秋税。兼又边境不宁,内地多寇,迩来贡使频多,国库多不支,正是严明赏罚,摒弃私情之际,陛下绝不可开此滥赏之先也。”

    朱祁钰的神色发生了些许变化,做思索态,善于察言观色的兴安几乎是立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改口道:“国家赏罚重事,却是老奴僭越了,望陛下恕罪。”

    朱祁钰的脸色并没有随之变好,反倒是在思虑片刻后郑重而坚定地道:“就依你说的办,大赦天下,非不赦之罪一概赦免。”

    “陛下!”年近八十的胡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加重了声音,大有忠言逆耳不为所听的意思,显得有几分悲怆。

    但是朱祁钰并没有对此做更多的解释,只是道:“天色也深了,先生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便一个人先行离去。

    兴安虽说在宫中也是资历甚老,但平白得罪胡濙则是有些无奈,他几乎可以预料到明日那些文官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会联名上书请求天子回转心意。一旦朱祁钰不允或者留中不发,到时候开这个口的他势必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史书中的逆宦刁阉。

    只不过,朱祁钰走得急了,兴安也不好过多解释,在胡濙面前赔罪后即匆匆追上去,想着尽可能降低这场风险。只是这场风波一起,就已经不为他所掌控了。

第2章: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

    东宫里,而今的太子殿下朱见济,作为这场风波的当事人,却不知道即将还有这么一件事发生。不过,他即便是知道了,对于此事而言,又有什么改变呢,谁又会听一个五岁孩子的话呢?

    之前在念诵《千字文》的时候,虽然父皇朱祁钰中途离去,师傅胡濙也随之而去,但是朱见济还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把剩下的部分全部读完了,毕竟身边的师傅可不止胡濙一位,有的是人在一旁督促勉励。

    然后朱见济写了一百个大字,嗯,好吧,其实是在文学侍从之臣的帮助下完成的。他们嫌朱见济写的字太丑,抓着朱见济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好像人形打印机一样,写下工工整整的楷体字。

    字体是台阁体,后世称之为馆阁体。这种字体起于三杨,他们写的大量制诰碑文用的都是这种,因其姿媚匀整,博大昌明,已经成为科举的必备文体,是以也被称为干禄体,司礼监使用的字体也是如此。

    褒者认为台阁体字体规整有序,落落大方;贬者则是认为缺乏生气,万人如一,僵硬刻板。

    朱见济自己字写得稀烂,没有资格对此作出自己的评价。总而言之,这种不亚于打印机印出来的字体还是给朱见济内心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如果不是自己的小手被捏得通红,如果不是淡淡的油墨香味萦绕在鼻端,谁敢相信这种字是人写出来的。

    再然后,今日的学习时光结束,朱见济起身行礼送别师傅们。之后在八位壮妇的陪伴下,朱见济开始沐浴更衣,准备休息。这些壮妇个个身高一米七以上,论武勇并不弱于男子,是负责护卫太子的众多侍卫之一。

    她们一只手就能够揪着朱见济的衣领提起来,像提个小鸡仔一样扔进木桶里,虽然她们很少这样做过,但朱见济面对她们总是有一股窒息感。

    不苟言笑的面孔,剽壮精悍的体格,无一不在告诉外人生人勿近,她们不好惹。虽然这么形容女性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对于朱见济而言这就是最真切的感受。

    不过,朱见济也明白这帮人是保护自己来的,尽管心存畏惧,但是在这森严的皇宫内,又有什么东西不让人畏惧呢?那教他写字的文学侍从还抓得他手疼呢,冷汗都流出来了,可是一个字都不敢吭。

    至于那身为九五之尊的父亲,更是从来不曾在朱见济面前展露过笑容,永远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即便是喜极而泣也要推门离开,徒惹生疏感,他将自己的威严看得比亲情要重许多。

    卧室里,其实这地方叫做寝宫会更恰当一些。天色昏暗,不见星月,但是并不妨碍寝宫内亮如白昼,四角的四象神兽宫灯彻夜不息,时时刻刻都有宫人在一侧观察,一旦烛火微弱黯淡,就有人添灯加油。

    一张大床摆放在房间的正中,虽然但是,这个房间的布置真的很像灵堂,普通人家的床哪里会如此布置。

    本来寝宫布置也不是如此的,可是前些日子朱见济不是犯了“癔病”吗?龙虎山张天师过来看后,认定朱见济这是三魂去了其二,七魄丢了其五,遂调和阴阳,掐定龙虎,梳理风水,布下此阵,说是能够招魂。

    那神兽宫灯说是要长明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眼下时辰还不到嘞。若是撤下,太子旧病复发,这个责任谁人能够担待得起。

    之前朱祁钰能够试过的办法都用过了,自然不在乎用这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然后朱见济就需要忍受着刺眼的光线睡觉。

    这种环境下睡觉,起初不甚习惯,只是困意袭来,便也不觉得难受。因为四周还布置有专门的熏香,有催睡安眠之效,似乎是檀香,又好像松香,仿佛还掺杂着些许异花,不甚明白,其烟若有若无,袅袅婷婷,身处其间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夜间三班宫人轮流照看,不时还有人过来检查朱见济的睡觉情况,帮着抚平被子调整睡姿这些。大冬天没有蚊虫叮咬,若是夏天还有专人摇扇驱蚊。

    此外,若是细听,房子外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紧促细密的脚步声靠近又远离,这是东宫侍卫。他们的布置情况即便是朱见济也不知道,明哨暗哨不时变化,你永远也不知道房檐屋后藏了多少人。这种规格的守备程度,那真的能够说是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朱见济享受着寻常人家根本无法想象,且梦寐以求的待遇,处于绝对安全的睡眠环境,但是这一晚,他失眠了。

    今夜朱见济在父皇及一干师傅们面前表现得不错,按理说应该有一个香甜的美梦,但是他心事重重,夜间辗转反侧,为自身虑之。

    现如今在这具身体内的灵魂并非原先那个稚嫩的孩童,而是一个来自于后世的文史爱好者,巧合的是同名同姓。往事不堪回首,便也无有多少留恋处,俱随雨打风吹去罢。重生?转世?是孟婆汤里灌了水,还是阎王判官留了情,这些也不甚重要。

    重来一世,体会全新的人生,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那龙虎山来的真人或许真的有几分本事,看出来了魂魄异位一事。只不过哪里是三魂去了其二,七魄丢了其五,分明是三魂七魄尽灭,魂飞魄散。至少而今的朱见济是没有半点继承到前身的记忆,要不然转世之初也不至于闹出这许多笑话来,以至于需要装疯卖傻勉强度日。

    好在他假装失忆,周围人疯狂地向朱见济介绍他们自己,让朱见济得以迅速明白自己的处境及人际关系。

    朱见济喜得是自己转世成为了皇子,而且还是独一无二的皇子,自然也就是皇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前途一片光明。但是随即而来的苦恼,便是自己这世的便宜父亲似乎是明代景泰帝朱祁钰,因土木堡之变而继位,因夺门之变而丧权,如同流星一样,耀眼而短暂。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或夺门之变事发,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呢?

    朱见济为此哭笑不得,这算是福祸相依吗?很多人说若是能够当得半日皇帝,死了也值。比如隋末权臣宇文化及在弑杀隋炀帝之后就说过:“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但是当你真的有可能成为天子,恐怕就不愿意只当一日了。

第3章:夺门之危,何以破局

    谁人不愿为一日天子,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这条道路上血雨腥风,朱见济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自己虽然是皇太子,但是可能没有皇帝当,反而很有可能在夺门之变中被反攻倒算,好一点的下场是被清算幽禁至死,坏一点就是直接一杯毒酒,三寸白绫,开始自己的下一场轮回。

    朱见济前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便是键盘侠都不曾当过,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今生今世就需要面临这等生死难关,着实是让人胆战心惊。

    老实说,在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朱见济是考虑过一直装疯卖傻下去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安详一生。

    适应这个时代很困难,但是当个疯子就再简单不过了。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赤裸着身体四处奔跑,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地,手段可谓是多种多样,五花八门。

    只是,在尝试过数次之后,朱见济放弃了。原因很简单,而今的皇帝朱祁钰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只要朱见济四肢健全,能够继承大统,那他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相比于其他朝代,明代较为严格地遵守了嫡长子继承制。再说了,这皇位若是不传给朱见济,那么最有力的继承人可就是不久前刚刚被逐出宫去的朱见深,朱祁钰是万万不能够接受这件事的。

    所以,在朱祁钰没有生下第二个继承人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包装朱见济的,即便是真疯也要说好转,即便是发病也要说康复。朱见济之于朱祁钰可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这么简单,更是权力的支柱,可以不那么聪明,但是不能够没有。

    就在去年,朱祁钰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将自己皇兄之子朱见深,也就是前任太子排挤出去,立自己儿子为太子。无论朱见济是夭折,多病或者不学无术,都会成为臣子及百姓质疑他更换太子的合法性,继而质疑他这个半路天子的权力合法性。

    人家本来的太子当得好好得,你换掉他干什么?换上自己多病的儿子上来,病恹恹地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谁知道哪天归西,死了之后换谁,没得换了。

    当初土木堡之变的时候,原太子朱见深可是得到太后背书的,你朱祁钰的权力来源不也是太后背书吗?眼下自己得势就把侄儿换了,多少令人不齿。

    这些言论不是大概率会出现,而是一定会出现,而今朝廷的一大矛盾,便是承认皇太子与否,当然这个问题的实质是承认朱祁钰与否。

    史家对于朱祁钰的评价以正面为主,毕竟他挽救明朝于大厦之将倾,同时重用于谦等人使得明朝出现中兴之象。但是他唯二的两大污点就是幽禁皇兄朱祁镇和废黜侄儿朱见深。

    当初朱见济读史的时候就对此调侃过,但是现在他只恨如今的便宜老爹朱祁钰心地过于柔软,怎么不向宋太宗学习一二,该心狠手辣,剪除威胁的时候就该剪除掉,否则后患无穷,也不为自己与后人着想一二。

    对自己未曾见面的皇伯抱有如此深重的恶意,很难想象这是曾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能够说屁股决定脑袋,先下手为强,与其等到夺门之变的时候被诛杀,不如提早扫除后患。

    在皇储更易不久这个大背景下,朱见济身处的环境以及所面临着的压力可想而知。身负天家血脉,冷酷无情似乎是烙印在血脉深处的本能反应,算得上无师自通,对一切威胁都予以坚定而猛烈的打击。

    朱见济的处境险恶,想要自救,办法其实很简单,帮助便宜父亲朱祁钰稳固皇权,并且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清除威胁势力。

    根据装疯卖傻那些日子里搜集得来的众多消息,再经过简单的推演之后,朱见济大致猜测出来了现在的大概年份,至少距离朱祁钰病重以诱发夺门之变还有一段时间。

    作为普通的文史爱好者,能够记得历史大事件就已经不错,朱见济时常在身边人口中听到瓦剌首领也先这个名字,可以推断出也先尚未死。而在记忆之中,也先亡于草原内乱,要早于朱祁钰去世多年。

    朱祁钰一共统治了多少年,很可惜,朱见济不知道。朱祁钰在位年间休养生息,与民安宁,未曾对草原发动反攻,没有金戈铁马的点缀,自然令读史之人对此兴致缺缺,绝大多数人也就将目光放在夺门之变上面。

    朱见济不明白朱祁钰统治时长,不清楚自己这项上人头还能够存在几时,心中自然平添紧迫之感。当朱见济想明白这些事情之后,疯是疯够了,傻也傻不起来,恨不得立刻展现出自己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天赋,毕竟他可是继承了后世的记忆,有着后世一个成年人的学识。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一瞬间掌握如此多的知识,是以朱见济也只能够蛰伏,一点点暴露自己的天赋。但是,这也足够朱祁钰欣喜若狂了。

    这就是朱见济这近两个月以来主要的心路历程,走到今天,可谓是一波三折,步步惊心。

    选择未必是正确的,但是绝对是朱见济所能够掌控的,自己的命运,还是要掌控在自己手中,难道不是吗?朱见济想明白了自己的未来道路,困意涌上心头,也不知何时睡去。

    在这个平静的夜晚,屋外朔风呼啸,屋内在地火的烘烤下暖如阳春,一切看着都很安详。

    半夜时分,朱见济被一声尖锐刺耳的喊声惊醒,“回禄来也!”

    但是随后一声更加凄厉恐惧的声音传来,“是鬼火,快护送太子离开!”

    还不待朱见济意识清明,就已经连人带床单被带出房间。睡眼朦胧之际,依稀看见自己睡的那张床已经被大火所吞噬,浓浓黑烟好似张牙舞爪的恶兽一样择人欲噬。而更加令人胆寒的是,在熊熊火焰之中有一道蓝色的火苗,于半空之中燃烧,也不见燃烧物,显得无比刺眼,幽异而令人震恐。

第4章:东宫鬼火,竟是人为

    身后,火蛇撕咬,浓烟冲天,若是迟上一点,朱见济这小命恐怕就要交代在床上了。

    被人簇拥着带出宫殿,外面冷风这么一吹,朱见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许多,不过仍旧半眯着眼睛,装睡不醒。

    一道男声,该是来自东宫侍卫,朱见济初来乍到,和他们交集不多,不认识。这声音粗壮而雄浑,语气之中饱含愤怒,“尔等是做什么吃的,这火怎会烧到太子的床榻上去,莫不是不想要自家脑袋了!”

    回答的人是看护朱见济的壮妇之一,她的声音赵昕比较熟悉,显得无比惊惶,“孙统领饶命,奴婢侍奉之时见屋内有鬼火,拍打不灭,竟烧至床榻前,至于不可收拾,乃携太子外出。”

    “尔等罪责,自有圣上定夺。眼下抱着太子吹冷风,是怕——”说话之人本想要暴喝来着,可是余光看见朱见济眉头微皱,又担心惊醒太子,喉咙里面好像有东西卡住了一样,生生将声音压下,道:“还不赶紧把太子抱往别院安寝!”

    接下来,朱见济就没有再听见对话了,怀抱自己的这壮妇步履匆匆而不失平稳,踏雪无声,不时将朱见济往她怀里靠,生怕朱见济受一点风寒。

    后半夜,朱见济在东宫的另外一处房间休息,没有如此明亮的灯光,但是这晚上差点被烧死,哪里还有半点困意。

    明代宫廷起火事件数不胜数,紫禁城宫殿大大小小一共有9999.5座,且所用灯烛众多,消防措施做得再好也难保出现意外。宫中一年发生的火灾不在少数,就连那些正殿也时常被焚毁。

    事实上也不仅仅是明代,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不过明代宫殿多是砖瓦房,即便是起火,引发的后果也比唐宋时期的木房来得好许多,至少有着更多的救火时间。

    至于起火原因,有些是天灾,比如天雷引发的天火,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但是这一晚的火焰,哪怕是没有鬼火的出现,同样令人匪夷所思。

    起火的可是朱见济的寝宫呀!一国储君,若是在紫禁城里被烧死,势必要成为青史中的笑话。你说是意外,竟然有如此巧合的意外,谁信?

    原本在上半夜就不曾睡好的朱见济,在这下半夜更是全无睡意,若是有人来巡视就闭上眼睛假寐,耳朵时时刻刻聆听着身边一切动静。

    护卫朱见济的壮妇们同样没有心思睡觉,也不管什么三班轮换,聚在一起议论此事,“今晚太子寝宫起火,我等怕是难逃死罪!”言语之中,可以听见细弱的抽泣声。

    “当是不至于此,太子虽然受惊吓,毕竟性命无虞,我等虽然有过,却也该功过相抵。”

    “太子殿下虽然安然无恙,可是天师布置下的一应法阵法器焚毁大半,倘或日后太子魂魄异动,灵智失常,少不得又怪罪在我们身上!”

    “寝宫莫名起火,更有鬼火出没,妖异若斯,便是我等说此事无关自身,陛下如何会相信?”

    ……

    几人七嘴八舌地,仅有三两人坚信自己不会被责怪,而这仅剩的三两人在其余人的撺掇下,其意志与信心也不可避免地为之而动摇。毕竟,这件事真的是太大了,压不下来呀!说是功过相抵,可是哪里有这么简单,少不得进诏狱丢去半条命之后再出来,就这还是好的结果了。

    当内心的恐惧压倒了这些女子的心理防线之后,对于皇权的恐惧也就不为他们放在眼里了。既然都是死,不如死境求生,博出一条生路来。

    “今日与其坐以待毙,不若谋一条生路来!”有人提议道。

    “是要趁夜逃走吗?”

    “外间侍卫以千计,倏忽得令,可将我等剁成肉碎,断不可行!更何况,我等父母家人尽在监管下,便是出走成功也要祸及阖族。”

    “既然逃不出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唉,伴君如伴虎,朝夕性命难保。”

    “尔等附耳过来,我教与你们听!”

    眼看得局势愈发不可收拾,谁知道她们在密谋什么,是不是对自己有害。最关键的是朱见济听不清了,既然你们不让我听,那我就打断你们的密谋,遂放声大哭起来。

    本来还在商议出路的壮妇们,只得分出一人来哄朱见济,这人抱着朱见济朝房屋一角而去,还哼唱着小调,本来就听不清这些人的对话,这下倒好,彻底听不见了。

    朱见济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会密谋一些什么。无可奈何,只能够等天明了。

    次日,五更时分,晨星寥落,天色依旧昏暗。朱祁钰赶在早朝之前,前来视察端敬殿。

    端敬殿着火这事,朱祁钰昨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听说朱见济安然无恙,便没有亲自驾临,只是嘱咐侍卫尽早将火焰熄灭,以免内外生疑。至于法阵这些被焚毁,反正张天师还留在京城,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再布置一通。

    真正重要的,是纠察起火情由,若是有奸人想要暗害太子就尽早除去。当然这事不用朱祁钰吩咐,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很乐于完成这个任务的。

    经过一晚上的探查,以厂卫的办事能力,起火情由已经查清楚了,至于这其中是否有人刻意纵火就需要进一步的审讯了。

    朱祁钰站立在烧得只剩下半个架子的宫殿前,看着厂卫进进出出寻找线索,道:“听说昨晚乃是鬼火作祟,只是这世间鬼火常有,野山枯坟常见此物,不曾听说有山火因此而发。此至阴至邪之物,遇上阳间刚阳之物,竟然会起火,当真是一大奇谈。”

    一侧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起手回道:“启禀陛下,鬼火虽乃至阴至邪之物,天下万物皆不可燃,然则有一物则可焚之,此物正是酒也。”说着,一锦衣卫小校将一片焚烧地几乎化为灰烬的床幔献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接过这残片,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尽管挥发了一个晚上,同时谋划这场火灾的人为了隐藏自己的目的,加入了许多香料以中和气味,但是依旧有着细微的酒精味。朱祁钰不由得眉头微皱,这火果然大有稀奇,有人要置太子于死地呀!

第5章:锦衣卫之首与宦官之首

    嘉靖在位期间险些被宫女刺杀,皇帝尚且如此,太子被刺杀好像也不是不能够理解。没有被查出来也就罢了,一旦大白于天下,必定是一场大狱。

    朱祁钰目光往一侧看去,眸光带着几分冷冽,站在那里的是东宫侍卫统领杭敏,这是朱见济的小舅,当今皇后杭氏的弟弟。

    明朝对外戚的抑制是出了名地重,其他朝代你或多或少都能够说出几个权倾朝野的太后,唐朝还出了武则天这种怪物。但是明代是真的没有几个,即便是很多人熟悉的神宗母亲李太后,限于自身能力,她更多是将权力转让给外朝的张居正,否则张居正也不可能驾驭六部,推行改革。

    杭敏虽然是外戚,但是并无大权,真正统领东宫侍卫的是他的副手孙震。这并不难理解,毫无疑问太子很重要,但是和皇帝相比,太子地位势必不如。杭敏这个外戚若是执掌东宫侍卫,那么来日万一有变,东宫侍卫是听他这个皇帝的,还是听太子的。

    此外,这东宫杭敏也不常来,反倒是坤宁宫,也就是皇后那边去得更频繁一些。要不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了,他都想要称病不来的。

    朱祁钰虽然只是当了四年皇帝,但是培养下来的威严仍然不是杭敏所能够抵抗的,他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冷汗浸湿了后背,根本不敢面对天子的目光。一张嘴想要开口应答,可是又不知道回答一些什么。

    本来就是个虚职,不理事,朱祁钰也没有指望从自己这个小舅子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真正领事的孙震伏首请罪道:“末将无能,不能发觉奸人邪谋,致使太子身处险境,但求陛下宽限死期,待擒获奸邪而后领死。”

    没有人敢怀疑朱祁钰内心蕴含的怒火,但是他依旧忍住了,没有发泄怒火,但是这样的他反而更加让人畏惧。

    “太子身边之人,朕哪一个不是精挑细选而后进用?哪一个不是恩泽父母,福佑兄弟?想不到呐,还是有奸邪混了进去。这样的事情,朕不希望下一次再听见,否则——,哼!”

    声音一直都很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但是每一个字词都值得品味,下一次,意思是这一次的失职之罪不再处置了,让孙震等人将功赎罪吗?

    可惜,朱祁钰并没有言明他的心意就转身离去,板子迟迟不落下来,反而更加令人忧惧。孙震则是一直等到天子消失在视线之外,才缓缓起身。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看着孙震的颓败样,安慰道:“孙统领,此事案由明白,东宫进出之人,逐一排查过去,终究能够找到犯人,倒也不必如此沮丧!”

    虽说都是在宫里混的,不过孙震去年才入宫,对宫廷斗争不熟悉,卢忠怕他没有体会出朱祁钰的意思,提点道:“此案虽说不曾伤及太子殿下,但陛下已经定性为奸人作祟。此等奸邪面容中厚,实乃包藏祸心,孙统领须知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人。否则太子殿下一旦有万一之虞,到时候受牵连的可不仅仅是这些了。”

    奸人是谁?结合朝堂目前的主要斗争,很明显就是上皇朱祁镇的残留派系。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为什么能够得到朱祁钰的宠幸,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去年掀起了一场“金刀案”,告发上皇朱祁镇试图效仿汉献帝“衣带诏”,赐予金刀给外人以谋复位。凭借此案,朱祁钰将锦衣卫给清洗了一遍,同时封锁南宫出入门禁,以铜铅浇灌锁孔,彻底断绝皇兄朱祁镇与外臣的交流。

    后世史书记载此案说卢忠是污蔑,可是朱祁镇赐予锦衣卫金刀是为事实,也就是市恩于下,谁知道有没有密谋。一旦让皇权感受到威胁,所谓亲情不值一提。

    孙震入宫之初正是金刀案闹得最激烈的时候,此刻听得卢忠这番话,如何不明白这是又要掀起一场大案呐。孙震却不敢稍有质疑,起手回应道:“小人明白,一定给指挥使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卢忠神情稍异,孙震自知失言,连忙道:“小人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卢忠的神色这才缓和几分,道:“咋们可都是给陛下办事的,这话可不能够说错呀!”

    孙震低声下气地回答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

    朱祁钰自东宫离开后,前往奉天门上朝,路上,他对身边的宦官成敬道:“昨晚朕以太子康愈,欲大赦天下,不期竟生大火,这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凑巧的事情!”

    成敬何许人也?且不说能够侍奉在天子身边,单说他这一身的大红袍又双袖蟒衣,就体现出其身份地位不凡。

    明代内府衙门分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二十四衙门。这其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司礼监,之前出场的兴安便是司礼监太监,而且资历很老,成祖年间便已经入宫,到了朱祁镇统治时期虽然权势不及王振,但也是一等一的权宦。兴安在土木堡之变后与另外一名叫做金英的宦官并立,但是金英反对朱祁钰易储一事,权势大衰,已经被赶到南京去了。

    所以,目前明朝宦官中实权在握又资历最老的就数兴安了。但是朱祁钰留着兴安并不代表他信任兴安,而是一种姿态,毕竟他根基不深,贸然对人数众多的内府衙门进行大换血,势必要引发宫廷动荡,所以只是换了一批朱祁镇的死忠派而已,算不上赶尽杀绝,只是远贬安置而已。

    而这成敬,就是朱祁钰扶持起来的自己派系,成敬可是实打实的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进士出身,之所以会沦落到进宫的地步,是因为他被宣德二年(1427年)汉王朱高煦叛乱一事牵连。

    这当然是他的大不幸,但是他也阴差阳错地被宣宗安排去服侍郕王朱祁钰,随着朱祁钰登基称帝,自然鸡犬升天,被升为内官监太监。

    内官监,十二监之一,有掌印太监主管。下设总理、管理、佥书、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员。所属有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及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掌宫室、陵墓营造及铜锡妆奁、器用与冰窖等。

    内官监职权不及司礼监与御马监,但是管理钱财用度,算得上是内朝的户部了,能量也不小,更兼天子宠信,所以这成敬才是真正的宦官头子。

第6章:天意难测,御门听政

    昨晚端敬殿起火,还闹出鬼火这等怪诞的东西,放在皇城外面,少不得一群村夫民妇妄谈,但是在这皇城里面,这般蹊跷的事情可是真的不少。若是真的幽魂鬼火作乱也就罢了,世间真人法师不少,总能够找到有真本事的,可是人心难测,人比鬼还要难对付呀!

    朱祁钰贵为天子,耳目聪明,却说自己不曾预料到这种事情发生,实在是让人心生疑窦。

    事实上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孙震等人作为东宫的重要守备力量,无论如何也与此案脱不了干系。朱祁钰只是口头警告一番,仍命孙震办理此事,虽说有将功赎罪之意,但是未免宽松过度,有姑息纵容之嫌。

    成敬为此颇为不解,道:“太子殿下身边有八健妇随侍,殿外又有东宫侍卫守卫,防备不可谓不严密,昨晚妖火升腾,必是宫人作乱,令厂卫严加拷问此辈即可,必有所得!陛下反令那孙震处置此事,岂不是让贼捉贼,老奴不解。”

    朱祁钰轻叹一声,“这天下岂有十全之事,太祖以严刑峻法处置贪官污吏,动辄剥皮实草,今日防明日防,那贪官只如野草一般,无论如何也处置不净。自易储以来,宫廷内外,妖异频有,官民言论不已,今日生一异,则换一批人,甚至杀一批,却不知道换得杀得何时去,不若留此辈在眼底,严加看管,以疏易堵。”

    成敬若有所思,却依旧无法理解,朱祁钰这是要轻轻放过吗?可是这毕竟涉及到太子的性命安危,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朱见济可是唯一的皇子呀!

    “储君乃国本,为社稷之基,岂容奸邪作乱!”

    朱祁钰言语从容,道:“无妨,料此辈也不敢真的动手刺杀太子,朕给了他们体面,要是他们不愿意体面就休怪朕灭了他们。”说罢,连他自己都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来,这帮人和他鱼死网破的胆量没有,就是只会玩弄这些奇技淫巧。

    但是成敬却品味出一分异样的滋味来,春秋之时,郑伯克段于鄢,郑伯通过纵容弟弟段叔不断逾越礼制,最后名正言顺地击杀弟弟。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朱祁钰何尝不想杀了自己皇兄朱祁镇,只是缺少一个借口罢了。

    通过牺牲一个儿子,最终除去皇兄这个最大的敌人,彻底确立自己的统治地位,这个买卖可谓是再赚不过。需知朱祁钰生于1428年,而今不过二十五岁,汉武帝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才有了自己第一个儿子刘据,朱祁钰现在可谓是年富力壮,再生几个儿子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成敬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思考,但是看朱祁钰的这番姿态,分明是有意往这个方向导引,一场宫廷内斗似乎就在眼前,而今双方互相克制,即便是缠斗不休,但是真正死伤的不多,不过是流放贬谪罢了。

    一旦朱祁镇这派动手刺杀太子,而朱祁钰随即赐死朱祁镇并诛杀朝中文武,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血流漂杵,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安详平和。

    中央生乱,有的是地方藩王心存不轨,住在南昌的宁王一脉可是一直对中央心怀怨怼,就是颗不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炸开。再说了,土木堡之变距今才四年,瓦剌势力如日中天,也先几乎一统草原,明朝对草原的统治秩序近乎崩坏,如今哪里是内乱的时候?

    大明立国不过百年,其实到现在还差七年至百年。都说胡人国运不满百,一旦大明内乱,国运恐怕也不会长久。

    成敬虽然是宦官之身,但到底是进士出身,那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观念不曾动摇,迟疑了片刻,进言道:“陛下之言老奴不敢苟同,老奴万死可也,太子为国本,遑论如何也不可置于群小之侧,查有奸私俱当拷问,虽凌迟而可也,绝不可轻饶!”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想要新君以后念你的好吗?”

    成敬心中泛起一丝苦涩,“老奴不敢,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只是而今皇嗣艰难,倘或太子殿下有个万一,则宗社动摇,外夷内寇,祸殊不可预料,愿陛下三思!”

    车驾内就此陷入了一片沉默,如同死寂一样,落针可闻。只有车前垂挂的珠帘被风吹得不时摇动碰撞,安置在车辆正中央的暖炉孜孜不倦地释放热量,同时也将对话中的二人面孔印照得无比清晰。

    车驾至奉天门外,算是到终点了,朱祁钰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只是简单回复了一句“朕知道了”,就下车准备上朝。

    明清皇帝上朝,并不进入外朝三大殿,也就是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而是在奉天殿前的大门听政,是官员太多的缘故吗?是皇帝个人喜好吗?

    其实不是,当年朱棣迁都北京,并在元大都的基础上斥巨资修建紫禁城,结果永乐二十一年(1421年),朱棣当时刚刚迁都至北京,御朝不过百天三大殿就被焚毁,而后过了二十年后才考虑重修。

    史书说是图纸丢失,但真正的原因仍有待考察,或许涉及迁都之争。总而言之,一直等到正统五年(1440年)才开始重修,一年后(1441年)即修复完成。

    大殿都没了,可是国家万事,总要有个理政的地方吧,朱棣就在外朝三大殿中最重要的奉天殿门内听政,小小的门楼自然是容纳不下所有官员的,所以只能够让那些准备言事的官员一个一个地来。

    这项制度也因此被称为御门听政,皇帝在奉天门接受臣下的朝拜和上奏,颁发诏令,处理政事,这属于常朝的范畴。之后三大殿修复完毕,但是后世之君为了标榜自己勤政爱民,延续了这项制度,包括之后的清朝皇帝也是如此。但是国家重大庆典及科举考试还是在三大殿内举行的,毕竟要展现上国威仪,不能丢脸。

    今天的早朝,和以往的早朝没有什么区别。

    早朝鼓起,文武官各于左右掖门外序立。候钟鸣开门,各以次进,过金水桥,至皇极门丹墀东西相向立。

    其后,朱祁钰御宝座,自有宫人鸣鞭净道,鸿胪寺官赞入班,文武官俱入班,行一拜三叩礼,分班侍立。鸿胪寺官宣念谢恩见辞人员,传赞午门外行礼毕,鸿胪寺官唱奏事。各衙门应奏事件以次奏讫,御史序班纠仪。鸿胪寺官跪奏,奏事毕,鸣鞭驾兴,以次出。

第7章:勤政之君,大赦之争

    早朝,事务最是繁琐,一早上很有可能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但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一般不会在早上议论,多是放在午朝甚至是晚朝。

    说起午朝,明朝的午朝制度彻底定型还是在朱祁钰统治时期。

    常言皇帝上朝,往往指的是早朝。明代朝仪分三种,早午晚三朝,首开午朝制度的是朱棣。当然对于朱元璋这种劳模而言,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个小时,自然也就无所谓早午晚。

    用永乐四年朱棣谕六部及近侍官的话说:“早朝多四方所奏事。午后事简,君臣之间得从容陈论。自今有事当商榷者,皆于晚朝。”当然,和气候也有一定关系,“北京冬气严凝,群臣早朝奏事,立久不胜。今后朝毕,于右顺门内便殿奏事。”

    说是三种朝仪,但国家若是太平无事,哪里需要如此频繁地会见朝臣,是以不成定制,真正确立午朝制度的便是而今在位的朱祁钰。

    众所周知,朱祁钰于国家危难之际受命继位,自身根基不深,外有瓦剌作乱,内有天灾民变,诸事繁杂。为安定内外,朱祁钰重开午朝,花费更多时间治理国家。是真心勤政还是被迫无奈不去讨论,但终究是花了时间,比不上劳模朱元璋,但是与明朝后期那些连上朝都不愿意的皇帝相比,还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的。

    再怎么说,朱祁钰还是配的上勤政二字的。

    今日早朝,其余天灾雨雪包括地方土司作乱这类的奏章比较寻常,与太子相关的奏疏是御史种同提出的,他上书论大赦天下不可。

    庆贺太子殿下痊愈而大赦天下这事,朱祁钰昨日就已经下令胡濙这个礼部尚书写贺文了,自然瞒不过这些消息灵通的御史。这帮言官整天就等着这种事情出现让自己扬名立万呢,哪怕是被贬也毫不在乎,因为外出之后就拥有了直言进谏的美名,日后回归中央也不在话下。

    胡濙昨晚当局者迷,还以为这是兴安想要借此捞犯事的宦官出狱,且不说如今在大牢里面的宦官大多是依附于前司礼监太监金英的子孙儿郎辈,是兴安的敌人。再说了,帝心独运,拍板这事的可是天子朱祁钰本人。朱祁钰也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一个兴安的花言巧语哪里能够蛊惑得了他。

    这件事情很明显就是天子希望增强太子朱见济的合法性而作出的决定,以市恩惠于天下。言官们虽然有闻风奏事的权力,但是哪些话不能够说,许多人还是有一把称的。他们上书言事的目的是升官发财,不是自寻死路。

    这种同当第一个出头鸟,风险与收益大概率不成正比,果不其然,看过奏疏之后,朱祁钰的脸色为之一黑,而种同浑然不觉。他早朝的时候听说昨晚太子寝宫鬼火骤起,虽然来不及将之加入奏章之中,但是眼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认为这是上天示警,天人感应,不该贸然大赦云云。

    小小一个御史,所图不过名声而已,至于其上书之事,也不是什么触犯逆鳞的事情,如让朱祁钰重立朱见深为太子这种。

    朱祁钰虽然不满意,却也只能够道:“去岁至今春,霖雨不断,运河中断,京城有断炊之患。至于七月,河决沙湾,漂没无算,朕方遣徐有贞治河,用工至十万,不啻于边战。至于岁末,又闻山东、河南、浙江、直隶、淮、徐大雪数尺,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人畜冻死万计。迩来天灾连绵不绝,国库为之空虚,倘或大赦天下,或可舒缓民力,以解民忧。”

    朱祁钰说的三件事,其实前面两件可以视为一件。去年冬天至今年春天,河南山东包括淮北地区,极为罕见地雨雪不断,灾民无算,以开封地带受灾最为严重,虽然没有在史书中看见易子相食的字句,但是卖妻鬻子四字则是屡屡出现。

    以上提到的地方正是黄河流经的地方(与后世黄河流向不一样),所以黄河不出所料地成灾了。黄河成灾,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改道,堵不住了,任由河水泛滥,冲刷一条新河道来;一种是决口,但是能够堵上。很不幸,这一次是前一种。

    至于沙湾这个地方在英宗正统十三年(1448年)秋七月就已经决口过一次,当时河决荥阳,经曹、濮,冲张秋,溃沙湾东堤,夺济、汶入海。寻东过开封城西南,经陈留,自亳入涡口,又经蒙城至淮远界入淮。从那之后就是频繁的改道,动辄漂县十数,淹民数万,这一次也一样。

    最后则是下雪,有没有发现受灾的地方几乎差不多,本来这些地方就有数百万饥民需要赈济,结果又遇上大雪,所以风雪一至百姓就死伤惨重。若不是距离江浙这些粮食主产区比较近,这些地方爆发民乱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这里需要重点提到总督漕运右佥督御史王竑,他受命整顿漕运,赈济灾民这事他可以不管。但他派遣官员在运河上拦船,要求河船量米煮粥,因此救活了一百八十多万人。同时让大户出粮,并供给农具给五十万户受灾人家,大力恢复农耕。在他的治理下,原本民不聊生的灾区,盗贼稀少,还有两万家流民得以安居。

    运河上拦船这事,翻遍史书好像也没有看见其他人做过,没点担当是不行的,至于要大户出粮这事,没点手腕同样干不来。只能够说,不愧是当年在朝中直接打死王振党羽马顺的猛男。

    在王竑及其他臣子的努力下,灾区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生产秩序好转,至少不用朝廷继续赈济了。朱祁钰现在抛出这个说法来,自然无法说服种同。

    “去岁立太子时,陛下已大赦天下矣,今朝又赦,是国无常法而使奸民得利也!”

    朱祁钰却已经没有耐心和他继续谈论此事了,“朕意已决,凡前赦免者今又入狱即不赦,卿无虑也!”

    种同到底还是没有劝住朱祁钰,只得谢礼退下,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结果,并不见沮丧之色,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第8章:关关雎鸠,明君思贤

    另一边,东宫内,朱见济开始了今日的学习生活,今日的主讲师傅是吏部尚书王直。这里顺便介绍一下朱见济的师傅们。

    主讲师傅十一位,每日更番侍班,人员如下:

    少傅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

    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王直;

    少保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陈循;

    少保兼太子太傅,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高榖;

    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文;

    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掌詹事府事仪铭;

    太子少师兼吏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江渊;

    太子少师兼户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萧镃;

    太子少傅兼吏部左侍郎俞山;

    太子少保兼兵部左侍郎俞纲;

    兵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商辂。

    此外,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彭时每日专一讲书,朱见济最熟的就是他,前面那十一人位高权重,几十年官场浮沉带来的官威让朱见济很不舒服。

    詹事府府丞李侃、李龄,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钱溥,翰林院编修刘吉每日专侍读书。这四人就是监督朱见济读书的,帮助纠正读音。

    吏部郎中王谦,中书舍人兼司经局正字赵昂每日更番侍书,这两人负责教朱见济写字。

    朱祁钰对以上众人的要求是务须处心端,确保语音顺正,说理明白,字画楷范,勉尽辅导之职。

    以上提到的任何一个名字,都是这个帝国最为杰出的一批人才,否则也不可能取得教太子读书的资格。哪怕是主讲师傅中排列末席的商辂,这人是明朝唯二连中三元的人物之一,如果不算被朱棣革除功名的黄观,那么商辂就是明朝独一无二的连中三元的才子。

    看排位就知道,胡濙辈分最高,资历最老,但是今日教导朱见济的王直资历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王直据说是东晋太傅王导之后,永乐二年(1404年)进士,正统八年(1443年)就已经是吏部尚书,至今十年矣。明英宗朱祁镇北征瓦剌的时候,就让王直留守北京,土木堡之变发生后朝臣上奏都以王直为首。

    顺便说一句,在易储一事中,王直并不赞同,为此扣案顿足说:“此何等事,吾辈愧死矣!”因为深受上皇恩典,同时在易储一事的表态,王直今年六月就上疏说自己已经七十五岁了请求告老还乡,但是被朱祁钰以国事日繁为由拒绝了。也不知道朱祁钰背后的考虑是什么,但是王直很有才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又是五朝元老,德高望重,教太子读书再好不过。

    今天吏部尚书王直教朱见济的是《诗经》第一篇,也就是后世每一个中学生都学过的《关雎》,哪怕时过境迁,背不出全文,但是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概还是能够背诵出来的。

    后世语文老师在介绍这篇的时候,说的是男子喜爱一位女子并矢志不渝地展开追求,单看文字,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朝这个方向思索,多么淳朴而发自内心的喜爱呀。

    但是很可惜,朱见济不能够这么回答,王直教他的是“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这谁能够看出来明君思贤才,真的是离谱,所以不要以为带着后世的记忆穿越回来,就能够震惊四座,更大的可能是被人视为荒诞不经,若是严重的话连功名都没有了。

    准确地说,朱见济现在学的是《毛诗》,是对《诗经》的一种解释,为古文经,自西汉末年便是官方正统思想,延续至清末才没落。想要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解释为男欢女爱,还得等到近代之后。

    虽然觉得这个解释很离谱,但朱见济没有提出自己异样看法的念头,王直怎么教,自己就怎么学。跟读几遍后,王直穿插了三个明君贤臣的故事,第一个周文王与姜太公的故事,第二个是燕昭王千金市马骨,第三个是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

    王直抚着他那花白的胡须,道:“此三人者,思贤,求贤而至于用贤,终成大业,尔其学之,日后亦是圣王也!”

    按照王直的想法,朱见济一定会满眼冒精光,询问如何成为圣王,但是朱见济反其道而行之,问道:“弟子闻汉末三国归于晋,敢问诸葛亮为何未能重开大汉天?”

    这是五岁孩子能够问出来的问题?王直眼神有些许变化,莫不是平日宫里的戏班和说书看多了,知道些皮毛。

    王直在内心中为朱见济的异样找出了理由,却又踟蹰起来,倒不是回答不了,问题本身并不难,回答方向也有许多,王直只是担心自己的回答太子殿下听不懂。

    整理了一番思路,王直不疾不徐道:“蜀汉之亡,正是昏君不用贤臣之故也!至刘备死后,二世继位,时葛氏大权尚在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蜀虽弱而能五伐中原。至葛氏死后,费祎董允蒋琬等能承葛氏之政,蜀汉内外无忧,百姓安居乐业。及至后主用宦官黄皓,贤臣上进无门,蜀国内外交困,文武失和,至于君辱国灭,尤为可鉴也!”

    就知道你要趁机说宦官的坏话,朱见济嘴角露出一抹坏笑,继续问道:“皇伯轻信王振,大军北狩,至于身辱臣死,也是如此吗?”

    “不错!”哪怕明知道前面是坑,王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在朱祁钰统治时期,因为王振的教训过于大,宦官势力大为缩水,根本不复昔日声势,便是说出来又如何,就是一个小水坑,一脚就踏平了,朱祁钰可不会愿意背负上亲信宦官的名声。至于上皇朱祁镇,而今可没有人当他是圣主。

    “这般说来,皇伯便算不上圣王了!敢问师傅,父皇可算得上圣王?”

    “圣上起于危难,用政以宽,用人以贤,用刑以慎,自是圣王无疑!”这个问题,王直没有别的回答,况且他自己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除了对上皇有些无情,王直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朱见济倒是想要接下去问一句是昏君之子当为太子,还是圣王之子当为太子,但是还是忍了下去,不好过于得寸进尺。

    就这样,早上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

第9章:皇家教学篇——哀民生之多艰

    时至正午,内官监太监成敬来到东宫,传召朱见济前往奉天门,说是陛下让太子一同用膳。

    被昨晚那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烧得胆战心惊地,朱见济今日本就精神萎靡,还打算简单吃完午饭后浅寐一下,这下是泡汤了。外朝说远不远,毕竟朱见济作为太子有资格在宫中乘坐车马,但是和朱祁钰吃饭规矩一大堆,能够十分钟吃完的饭大概率拖上半个小时。

    内心之中不甚情愿,朱见济也没有资格反对,只得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跟在成敬后面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朱见济发觉有些异样,因为平日负责护卫他安全的那八位壮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东宫侍卫,不由得张口问道:“那八位宫人何处去了?”

    成敬怕吓到朱见济,笑眯眯地回答道:“昨夜起火有些蹊跷,陛下着人经办此事,召她们问话去了,想来不过是意外,不几日就能够回来了,殿下无虑。”

    一个五岁的孩子,拖上几日自然也就忘了,成敬并不为此而感到担忧。

    朱见济简单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要不要将昨天晚上听见的内容告诉成敬。可是昨天晚上自己也没有听见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即便是全盘托出,也不一定能够取信于人。

    不过毕竟涉及自身安危,朱见济不愿意就此放过,问道:“昨晚这火,可曾查出一些名堂来?”

    “有些眉目!只是老奴毕竟不曾经办此事,知道的不多。”

    好家伙,说得滴水不漏,朱见济穷问道:“既然如此,谁人眼下经办此事?”

    成敬见朱见济如此执着,只得掀开车帘,让车外的孙震上车来,道:“孙将军正受命经办此事,其中情由殿下可自问之!”

    孙震朝朱见济行礼之后,启禀道:“昨晚之火,非是天灾,实乃人为,有奸人混入酒水入床幔,以焚香掩饰酒气,其后趁半夜撒下骨灰,假借鬼火之名,引火烧屋,险些酿成大祸。末将死罪,不能发觉奸邪,置殿下于危难之地,甘愿领死。”

    朱见济的面容一片平静,或许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单纯地震惊。

    而在成敬等人看来自然是后者,成敬原本不想要让朱见济知道这个现实的,就是担心出现现在的情况。

    沉默了一段时间,一些不合理的事情随着真相的暴露,逐渐变得合理了起来,“有人要杀我!”朱见济喃喃自语,突然觉得身周阴冷了三分,即便是暖炉内的炭火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热量。

    “末将万死难辞,请殿下赐罪。”孙震以头抢地,让车身一震。

    朱见济起身去扶起孙震来,道:“奸邪常有,岂能诛绝,总是忠臣更多一些。昨晚若无女侍及早救下,本宫这条命早已西去矣。孙将军半日之内即破案,忠贞之心,昭昭可见,何罪之有,而后本宫自会启禀父皇,宽宥将军。”

    得到太子殿下的这番承诺,孙震激动得涕泗横流,五体投地道:“小人这条烂命,日后便交与殿下,虽刀山火海不敢有一言推辞。”

    朱见济自然是劝慰有加,勉励更上。

    成敬在一边看完了整个过程,不得不感慨当今太子殿下之早熟,年初行加冠礼的时候还是懵懵懂懂的稚子,不期得了一场大病之后,竟然学会了收买人心。虽然这手段在成敬眼中显得极为稚嫩而粗糙。

    朱见济自然知道自己的手段过于明显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帮东宫护卫连他的安危都保护不了,朱见济何尝不想换一批人,可是换谁呢,没有自己的势力,那不就只能够慢慢积攒培养。某种程度上而言,朱见济还要感谢放火的人,正是她让自己获得了收买人心的机会。

    只不过,朱见济倒是希望这种机会下次再也不要有了。

    车马在奉天门外停下,当朱见济下车之际,成敬已经小跑着前去通禀了,等朱见济慢悠悠地下车之后,一路通畅。

    奉天门,面阔九间,进深四间,单檐歇山屋顶,坐落在高耸的汉白玉石须弥座上,周围环以雕石栏杆。门前三出三阶,中为御路石,两侧列铜鎏金狮子一对,中开三门,门扉安设在后檐部位,门厅敞亮。两梢间为青砖槛墙,方格窗。檐下施单昂三踩斗栱,绘金龙和玺彩画。门两侧为八字形琉璃影壁,壁心及岔角以琉璃花装饰,花形自然逼真,色彩绚美艳丽。

    如此美轮美奂的建筑艺术,但是朱见济并没有过多驻足欣赏,主要是困,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一身疲倦感只要是个人就能够看出来。

    快至朱祁钰办公的地方,朱见济早早就听见朱祁钰那刚正威严的声音。等成敬再一次禀告“太子到来,正在外等候”,朱祁钰允诺朱见济入内后,朱见济才入内行礼拜见。

    朱祁钰而今手头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置完,朱见济便也只能够在一侧等着,若是在东宫用膳,眼下朱见济都吃饱喝足午睡去了。

    吃饭前的时光总是显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等到朱祁钰处理完政事,他又询问朱见济今日学了些什么。

    “今日学的《诗经·关雎》,”不等朱祁钰细问,朱见济就把王直教的那些背了出来,“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朱祁钰听得不时点头,显然对朱见济今日的表现挺满意,而后也没有刁难朱见济,大手一挥,开饭。

    朱祁钰坐北朝南,朱见济东向坐,也就是坐在他的左手边,菜肴接二连三地被宫人送了上来,众至数十种。

    而今所上珍味,地方特产有冬笋、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塞外之黄鼠、半翅鸡,江南之密罗柑、凤尾橘、漳州橘、橄榄、小金橘、风菱、脆藕,西山之苹果、软子石榴之属,水下活虾之类,不可胜计。

    北京本地的菜肴则有烧鹅鸡鸭、猪肉、泠片羊尾、爆炒羊肚、猪灌肠、大小套肠、带油腰子、羊双肠、猪膂肉、黄颡管儿、脆团子、烧笋鹅鸡、炸鱼、柳蒸煎赞鱼、卤煮鹌鹑、鸡醢汤、米烂汤、八宝攒汤、羊肉猪肉包、枣泥卷、糊油蒸饼、乳饼、奶皮。

    素蔬则滇南之鸡,五台之天花羊肚菜、鸡腿银盘等麻菇,东海之石花海白菜、龙须、海带、鹿角、紫菜,江南蒿笋、糟笋、香蕈,辽东之松子,苏北之黄花、金针,都中之土药、土豆,南都之苔菜,武当之鹰嘴笋、黄精、黑精,北山之榛、栗、梨、枣、核桃、黄连茶、木兰芽、蕨菜、蔓菁,不可胜数也。茶则六安松萝、天池,绍兴岕茶,径山虎邱茶也。

    ……

    这是还有别的官员要一起来吗?平日朱见济虽然一顿十几个菜很正常,但是今天多得离谱。这不能不让朱见济感到奇怪,非宴非祭的,就父子俩吃一顿,用得着这么多菜吗?

    朱祁钰并不是一个节俭的皇帝,当然也算不上奢靡无度,他无论是继位还是前番易储都花了不少钱,一点节俭的意识都没有。但是这些年到底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收敛许多,现在随便一餐吃这么多,怕不是嫌言官们口实不多,非要沾染上坏名声。

    朱祁钰静静地等待所有菜肴上完,一言不发,朱见济自然不敢未经允许先行开吃,就只能够闻着一屋子的香味,忍受肚子里的绞痛。

    这什么人间地狱。朱见济腹诽不已,不出意外的话是朱祁钰想要借此进行皇家教诲,唉,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朱见济欲哭无泪。

    “咳咳,”朱祁钰咳嗽两声,朱见济第一时间正襟危坐,乖巧得不能够再乖巧。

    “上古之时,茹毛饮血,自燧人氏作民始烹饪,不过苟塞饥馁已耳。是以鼎铸饕餮之戒,书垂酒诰之文。然自古至今,犹有于口腹嗜好之,故起戈矛于匕箸,贻身家之大害者,不能枚举。惟赵衰以壶餐得士,顾荣以一炙感恩,权其轻重,或亦有道存焉。其间不可不知也。嗟嗟!本朝定鼎以来,皇族长于深宫之中,育于妇人之手,惟志安温饱,耳目习染,效奢易,从俭难,尤可慎也。”

    在古人面前,后世文史爱好者朱见济的古文水平简直是不堪入目。虽然部分字句没听懂,但应该说的是不要逞口腹之欲,有好吃的要推恩于下,收买人心。朱祁钰怕是忘了在他眼前的是一位“五岁”孩子,这皇室教育也太超前了吧,能不能说人话,朴实无华一点。最后,朱见济肚子快要饿扁了,能不能不要长篇大论了,也不要这几十上百道菜,就眼前这三五份就行。

    朱见济的窘态尽在朱祁钰眼底,问道:“饿了吗?”

    朱见济点了点头,随即意识过来,连忙摇了摇头,只是表情没有改过来,一脸的不情愿。

    朱祁钰为之发笑,朱见济以为能够开吃了,谁料朱祁钰下一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衣食温饱,人之所欲也。今尔饥,可知天下百姓饥;今尔不悦,可知天下百姓不悦;今尔此餐不用,明日亦可有食也,然则灾区百姓断炊数日,卖妻鬻子者比比皆是,尔可知乎?”

    朱见济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儿臣受教,儿臣岂有功劳于天下,敢受此勋禄,愿削减衣食用度,素餐度日,节俭以赈济百姓。”

    “你能够有这番见识,也不枉朕之前花费这许多口舌。所谓君舟民水,未闻民生艰难,民力竭尽而舟行无滞者。”

    接下来,朱祁钰让宫人把这数十道菜肴尽数撤下,赏给城中缺衣少食的百姓。不出意外的话,朝野必然是一片颂声。朱祁钰得了名声,百姓得了吃食,只有朱见济被训了一顿还饿着肚子。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是的,朱祁钰现在在朱见济眼中就是一个大恶魔。教育得很好,让太子深刻地感受到了饥饿感,与民同苦,有效地培养出太子的爱民之心,为将来成为一代圣王打下了坚实而良好的基础。建议史官为此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同时国家宣传机器全力开动,将天子这一光辉形象传遍天下,以示仁德。

    咱就是那个说,下次不要再教了,谢谢。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朱祁钰并没有真的打算让朱见济饿一顿,但是饭菜变成了一碗蛋羹,三个柿饼,以及一碗白饭。

    就这,朱见济还担心朱祁钰突然反悔,几乎是以饿死鬼的模样给吃完了,那碗蛋羹喝完之后,意犹未尽,连碗底都舔干净了。这种类似喝酸奶还舔杯盖的行为,成为太子之后朱见济还是第一次干。

    而就在朱见济用餐的时候,朱祁钰给出了新的指示:“再过几日便是正旦大朝会,文武百官及四夷群臣都会前来朝贺。昨日朕以你病愈为名,大赦天下,彼时必有人前来试探你,需得不卑不亢,言辞有据,展现我上国风采。”

    这种大场面,光是那些礼节性的东西,朱见济就不好把握,更不要说还得面对外国使臣夹枪带棒的问题。朱见济一时间犯了难。

    “下午朕与群臣便会讨论正旦大朝会一事,你在一侧列座旁听!”

    “儿臣领旨!”就知道,有人教的,鹦鹉学舌背背剧本就好,朱见济暂时放宽了心。

第10章:草原一统,也先僭号

    下午,因为朱祁钰的吩咐,朱见济便没有继续去学《诗经》,用完午膳之后就随朱祁钰一起前往奉天门旁的东角门。

    奉天门东角门,是皇帝召集大臣议事的地方,也是内阁所在地。

    既然有东角门,自然就有西角门,但是只有丧仪之奉慰礼在西角门举行。此外,先皇及太后去世的时候以及每年忌辰,也是在西角门理政。百官公卿,在位的,退休的,还有众多宗室,人数上万,生离死别之事并不少,是以西角门用得也很频繁。

    当朱祁钰与朱见济到来的时候,内阁、各部尚书、五军都督及三营总兵等人早已在此等候,纷纷拜见不提。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朱见济的师傅,是以朱见济也不觉得陌生,走一步便拜一拜,短短的十几米距离,朱见济腰就几乎没有挺直过。

    说起来,这朱见济还是第一次来角门,他对内中的布置不感兴趣,他更加好奇的其实是朱祁钰每日的议事过程。

    朱祁钰说他与群臣讨论正旦大朝会一事,要朱见济在一侧列座旁听,但是事实上今天讨论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也先的称呼问题。瓦剌使臣逗留京城数月不返,在这次正旦朝会上势必要兴风作浪。

    今年八月,也先弑杀故主脱脱不花,并且对草原进行了大清洗,凡故元苗裔无不处死。这里所谓的故元苗裔指的就是黄金家族的后人,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这一劲爆消息被那些在草原内斗中落败而归降明朝的草原部落传开,但是更劲爆的消息还不是这个。

    随之到来的是也先的国书,也先派遣使臣哈只等赍书来朝,在国书之首也先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田盛犹言天圣也,末称添元元年。其书称:“往者元受天命,今已得其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臣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且致殷勤意于太上皇帝。”

    很显然,也先已经不甘于向明朝朝贡,而是要兴复大元,不仅自称大元大汗,还确立年号。要知道,像朝鲜、安南和琉球这些藩属国根本没有资格确立年号,用的都是大明年号,此即“奉正朔”。也先的这封国书,无疑是对大明朝贡体系的极大破坏,直接威胁到了明朝宗主国地位。

    同时,也先这封国书也让人明白为什么他之前要对黄金家族的人斩草除根。在成吉思汗的余威下,草原各个部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只有黄金家族的人能够当大汗。而也先自负土木堡之功,实力早已超越故主脱脱不花,也想要当这个大汗,自然要将一切威胁者处死。

    八月的时候消息传来,可是毕竟零乱无序,需要时间确定真假。朱祁钰当时赐使臣晏及赐彩币表里有差,将他们晾在一边。

    这一拖延,就拖延到了现在。马上就新年了,需要回赐藩属国国书,已经无法继续拖延了。

    但是朝中关于这个问题却始终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三派,瓦剌可汗派(温和派)、斥责派(非常强硬派)、瓦剌太师派(强硬派)。其实哪怕是是所谓的温和派,同样是不承认也先僭越,这和宋朝战和两派的划分是截然不同的。

    三派的代表人物及代表言语列举如下:

    温和派吏科都给事中林聪言:“也先不敢辄称可汗,而遣使于我者,觇中国能议其罪否耳。今若称为可汗,则长逆贼之志;若称其故号为太师,恐激犬羊之怒,贻患边境。莫若敕其来使,令归语也先以华夏夷狄之分,顺逆吉凶之道,庶几不失国体之尊。”

    非常强硬派刑科给事中徐正言:“当赐也先敕书,晓以天命祸福之由,示以奸邪成败之理,如其幡然改悔,复称旧职,斯固为美,如稔恶不悛,我则执言讨罪,战必胜攻必取矣。”

    太子太傅安远侯柳溥言:“也先弑主自立,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者,堂堂天朝岂不能正其罪,第以其夷狄置之不较。若从其伪称,是与其弑主也。臣以为回书宜仍称瓦剌太师,否则阻其往来,不与回书。彼敢犯边,则兴师讨之,庶得中国之体。”

    明朝文武百官如此自信的理由,第一个原因当然是来自于当初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同时这些年组建团营,修整武备,自己实力足够强,对外自然强硬。

    第二个原因嘛,就是也先统治的瓦剌部同脱脱不花统治的鞑靼两大部落在这些年里厮杀缠斗。瓦剌虽然赢了,但想要统治及消化鞑靼部落难度不小。这就好比项羽起兵之初,用楚王后裔熊耳拉拢故楚百姓,实力强大之后杀害故主,得位不正,楚地焉能不乱。

    大明没有在这些年出兵干涉草原纷争,也先就该谢天谢地了,竟然还敢挑战大明宗主国地位,怕不是痴心妄想。

    今天的这场聚议,为朱见济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基调在几天之前,甚至几月之前就已经确立下来,举一事言之。

    前些日,大同西路右参将、都督佥事石彪奏:“虏使入贡之后,其余党多伏近边,驰猎无忌,请率兵巡行,相机剿杀。”

    这石彪是大明军界三巨头之首武清侯石亨的儿子,但人家的军功可是自己打拼出来的,和那些躺在祖宗功劳本上的窝囊废不一样。石家一门,可谓是父子皆为虎将。

    石彪这次上奏,在普通人眼中看不出问题,敌人在边境窥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闯入关防劫掠,跟踪巡行有问题吗?

    而朱祁钰不允所请,理由是使臣在朝,同时恐石彪贪功启衅。历史上,唐朝就吃尽了下克上的苦头,近代的日本也是如此。当下层刀兵一动,上层就已经无法约束事件的后续影响了。此所谓下克上也!

    也先灭故主脱脱不花,一统草原,明朝的边防压力空前加剧,但是在部分人眼中,则是封侯拜相的大好机会,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趁机挑起两国烽火。为上者不能不对此加以考虑。

第11章:封汗?封王?

    朱祁钰不想要战火重燃,但是天子的意志不一定会成为最终选项,很多时候天子也要进行妥协。朱祁钰当先道:“与会各官酌古准今,须求至当归一之论,可以行之久而无弊者。”

    礼部尚书胡濙出班奏道:“自古王者不治夷狄,今也先所称大元田盛大等号,固不可依。至若可汗,乃隋唐以来北狄酋长之常称,非中国所禁,朝廷回赐敕书宜称为瓦剌可汗,以羁縻之。”胡濙表明态度,持瓦剌可汗议,属温和派。

    太子太傅安远侯柳溥哂笑一声,启奏道:“胡太师此言大缪,可汗二字,在中国固为戎狄酋长之称,在戎狄则比为皇帝之号。观其称唐太宗为天可汗,元太祖为成吉思可汗,可见矣。向者脱脱不花为可汗,乃其世傅所称,名犹为近正。也先弑主自称可汗,名实不正,今若因而称之,彼以为中国天子亦称我为可汗,以夸示其群酋。群酋畏服,无复携贰,则必有窥视中原之志,日后之祸未可测度,且在我中国以为苟安,而将士之心必怠慢异日对敌,谁肯当先,此固不可也。”

    明朝皇帝最大的梦想就是像当年李世民一样,得到如同天可汗一样的称呼,为此太祖太宗数次北伐草原,哪怕是北元覆灭,草原分裂各部,明朝皇帝也不曾实现自己的梦想。眼下明朝实力虽然不及建国初年,若是如胡濙所言,王者不治四夷,那朝贡制度直接取消就是了,何必每年劳民伤财呢?

    其后,各方接连提出自己的看法,中间派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少,要么是姑息放任,要么就是强硬到底,喊打喊杀。

    兵部尚书王直轻咳一声,出班道:“若仍称也先为太师,彼必曰我数遣使朝贡,而朝廷仍轻侮我,必将犯我边鄙,生民为之荼毒,此决计不可也。以臣愚见,莫若赐敕封之为敬顺王或称为瓦剌王,因而赐与金帛,庶几得用,权合经之宜。”

    改可汗之名为王吗?的确,如朝鲜国王,安南国王这些都是王,若是封王的话,并不触及明朝朝贡体系。且草原封王前例有之,也不怕朝野说让步之类。王直说完之后,略显喧闹的东角门平静许多,显然都开始思索此言的可行性。无论如何,也先已经统一了草原,你封不封,人家都是王。

    朱祁钰轻吐了一口气,倒也不急着下决定,“爱卿所言有理,当付多官臣民并议之。”如今文武高官已经议论过了,接下来放出去探探中下层官员和士林的意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起驾,退朝!”在成敬高亢尖锐的喊声中,今天的聚议到此为止。

    众皆俯首拜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

    回宫的路上,朱祁钰与朱见济对坐而向,看得出来,朱祁钰已经很疲倦了,一整天几乎就没有休息,但是他仍然抽出精力来问朱见济道:“今日可学得什么?”

    朱见济答道:“儿臣今日所学甚多,不知父皇问的是哪些?”

    朱祁钰被朱见济逗笑了,在车内也不顾什么天子形象,半躺在软塌上,饶有兴趣地道:“你只管说学到了什么?”

    “父皇今日召集重臣聚议,虚心问策,从善如流。”

    “不错,还有吗?”

    “名不正则言不顺,万事之先,首在正名!”

    “再说!”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而今天下天灾不绝,人祸频有,需得以休养生息为先,不宜妄开边战。”

    朱祁钰不言,但是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让朱见济继续说下去,可是朱见济想了一下午也就是凑出来这三条,只得面带羞惭色地道:“儿臣只学到了这些,还请父皇教诲!”

    “若是来日瓦剌使臣自称奉大元田盛大可汗之命,朝你行礼,你如何作答?”

    无视对方,似乎不可能。难不成直接斥责吗?羞辱使者,倘或也先借故南下,朱见济可担待不起,只得乖巧地道:“还请父皇教诲!”

    “若是那使者如此与你说,你只需告诉他,自北元覆灭之后,这天下的大汗就只有一位,那就是大明天子。他也先若是要当这大元可汗,大可来北京城取!”这一刻,朱祁钰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意气风发,昂扬向上,充满着自信,和之前退让的姿态判若两人。

    朱见济有些犹豫,问道:“当真要如此回答吗?”

    “今虏虽遣使来朝,实则怀奸寻衅,纵施天地之恩,难满沟壑之欲。若是不能震慑此辈,来日祸不在小。以薪救火,以地事秦,岂可得乎?我大明天子守国门,向来是敢战能战。”

    朱见济点了点头,既然朱祁钰为自己背书,也就不必担心惹出外交风波了。只是他又想到一件事,“也先国书提及皇伯,父皇要将此国书送与皇伯处吗?”当初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俘虏,也先与其有过一段交往,不怪会专门添上一笔。

    朱祁钰面色微变,“此事与你无干,无得多问!”

    “哦!”朱见济淡淡地回了一声,他如何不知道这是一个禁忌,但越是禁忌越要触及,也先和上皇关系这么好,谁知道哪一天会出现岔子。只有死人才不是威胁,该下手的时候就要尽早下手。

    朱祁钰恐怕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五岁孩子的心智,但是他那脸色阴晴不定的,显然朱见济的言语发挥了些许作用。

    朱见济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在朱祁钰心底埋下猜忌的种子,不断朝这枚种子浇水,终有一天,满是猜忌的朱祁钰会动手的。

    阴谋,阳谋,谁又在乎这个呢?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最为重要。

    回到东宫,平日伺候朱见济的八位壮妇还没有回来,昨晚一场大火,莫名其妙,势必有人背锅。尽管心底已经明白自己日后很有可能见不到她们了,朱见济还是有些失落。

    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们细心呵护自己,恪尽职守,或许其中真的混入了刺客,但是这刺客也没有杀朱见济的目的,否则以她们的身手,朱见济活不下来。

    今日下午,朱见济脑子里面想的最多的,其实还是鬼火这事,至于也先爱叫啥叫啥,他自己若是置办起大元可汗的行当,明朝难不成会出兵击之吗?还不是默认。

    想了一个下午,朱见济可以猜到的一件事,那就是幕后主使之所以布置鬼火这种手段,目的还是借妖异之事来蛊惑人心,来质疑朱见济太子之位的合法性。若是说动手刺杀太子,朱见济不信这帮人有这个胆子承受朱祁钰的怒火。

    如果当真是如此,那么因此而受到牵连的人,就显得无比无辜了。

第12章:诏狱之行,人心称服

    ps:好消息,签约了。坏消息,收藏不满百。按规矩是要加更的,但现在并不是特别想要加。那就折中一下,由每章两千字改为四千字,只要还是一章,我就没有加更。看两天数据,要是推荐票多的话,以后每章都是四千字了,要不然随缘佛系更新。

    晚间,侍奉朱见济沐浴的人已经换了一批,不仅换了一批,还增多了四人。

    朱见济却没有因此而感觉到更加地安全,相反,看着陌生的面孔,朱见济更觉疏离。朱见济太子之位的合法性这一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又哪里是换一批人就能够扭转困境。

    朱见济传令守卫在门外的孙震进来,问道:“原先侍奉本宫的那八人而今何在?”

    孙震只以为朱见济是怀念旧人,触景生情,打马虎眼道:“可是这些奴才侍奉得不合殿下心意,若是殿下不喜,小人明日就让成公公换一批人来。”

    在孙震说这话的时候,新来的一批人纷纷跪拜在地,不敢出一言回应。能够在太子身边服侍,相比较于宫中其他差事,可谓是轻松无比,而且对未来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她们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朱见济轻叹一声,“不干她们的事情,本宫问你之前的那批人如何了,那案子会审讯到何时?其中纵有奸邪,亦不乏忠贞之士,此辈救护有功,无得肆意关押。”

    见朱见济穷追不舍,孙震只得如实答道:“原先的那批宫人而今尽数被关押在诏狱内,需得花不少时日探明案情,殿下再等两天,到时候小人一定亲自去诏狱将她们带回来。”

    孙震指天发誓,极力安抚朱见济的内心。若是一个不知诏狱凶险的五岁孩子,恐怕真的会被他欺骗吧,朱见济却是不依不饶起来,“锦衣卫的那帮人,连东宫之令都不听了吗?本宫已经说过了,她们有功,将功臣关押在诏狱,这就是你们的审讯之道吗?”

    朱见济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孙震没有想到朱见济会发如此大的火。但是锦衣卫那边,可是铁了心想要“屈打成招”,将这个案子往深了查办的,这个时候去提人,岂不是得罪锦衣卫的官人们。

    见孙震犹豫不答,朱见济眉头微皱,提醒道:“昨夜之火,将军同样脱不得干系,这么快就忘了吗?”早上还说上刀山下火海,晚上就当成耳旁风了吗?

    孙震一个激灵,打了自己一个巴掌,连忙道:“小人之言,绝无半字为虚。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若不然明日白天——”

    在朱见济炯炯目光下,孙震终究是不敢说出剩下的几个字,咬牙道:“小人这就往诏狱一行,将人带回来!”

    朱见济却已经失去了耐心,同时也隐隐察觉到其中的水深,道:“你一人去,只怕锦衣卫那帮人自恃天子近臣,不把你放在眼里。摆驾,本宫亲自去提人!”

    孙震还来不及阻拦,朱见济就已经推门而出,只得吩咐身边的近卫道:“速去禀报陛下此事。多调备些人手来,带上御医,不可让太子受半点风寒,诏狱那里阴湿。”

    孙震一边急急忙忙地指示下人,一边匆匆赶赶地跟随朱见济身后。东宫上下,也没有一个能够制止太子殿下胡来的人,否则何必如此。

    太子车驾出行,沿途镇守各门的守卫虽然感到讶异,但是当朱见济表明自己身份之后,倒也不曾遇到阻拦。此时距离宫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若是真的过了时间,朱见济这个太子说话也就不好使了。

    诏狱,也被称为锦衣卫狱,由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

    朱祁钰为政宽和,很少逮捕臣子入诏狱,和其他明朝皇帝大不相同。原因也很简单,逢乱继位,根基不稳,不可能纵容锦衣卫大兴冤案。此外,朱祁钰一共就当了快五年皇帝,继位的时候大赦天下一次,立皇太子又大赦天下,最近皇太子痊愈又大赦天下,诏狱内除了那些十恶不赦的犯人外,算得上空荡荡。

    当朱见济来到诏狱外的时候,锦衣卫指挥同知毕旺已经等候在外,带领着锦衣卫北镇抚司全体人员朝朱见济行跪拜礼。

    朱见济从车驾上下来,目光掠过他们,环顾一周,没有让他们平身,反而问道:“尔等不知本宫今日何故来此吗?”

    毕旺身着飞鱼服,带绣春刀,生得虎背熊腰,哪怕是跪在地上,朱见济仍然需要仰着头去看他。毕旺不疾不徐道:“太子有命,小人不敢不从。只是此辈身负要案,眼下案情不明,贸然外放,则是失职。殿下殷切之心小人明白,只是需得以国朝法典为先。”

    对于锦衣卫高官们而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是储君不假,但是那也是未来的天子。自己拿住了国朝法典这个由头,便是朱见济身为太子之尊也奈何不得。

    朱见济笑了,来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道:“锦衣卫,天子之耳目!此番皇宫大案至于动摇国本,案情既明,诸位不去惩除奸邪,反倒在此借口查案,关押忠良,徒耗国帑,不干正事。是忠是奸,本宫自有分明,不用你们屈打成招!”

    听到朱见济说“忠良”二字,毕旺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好太子,你年纪还太小了,锦衣卫要办的大案,岂会是你能够拦住的?既然亲自来了一趟,那就为我所用吧。

    “殿下此言可是冤枉我等了,陛下常言为政以宽,为刑以仁,小人日夜谨记于心,可不曾动用酷刑,都是善言相劝,劝人回头是岸,认错悔改!”

    这话没错,但是从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无比奇怪。

    毕旺堵在外面,杂七杂八说上一通,千方百计想要阻拦朱见济进入其中,也不肯放人出来。他的这番作态,不能不让朱见济联想到他这是在拖延时间,之前肯定是用刑了,现在是在花时间清理伤口吧,同时处理刑具吧,统一口风吧!

    朱见济的耐心逐渐消磨,直言道:“休得废话,有无屈打成招事,本宫自会观看,不用你多言。”

    毕旺不复阻拦,起身示意身后卫兵放行,就这样,朱见济步入诏狱之中。

    不用怀疑,这就是朱见济这一世第一次来诏狱,如果不是出了这一遭事情,这辈子朱见济可能都不会来。

    说实话,对这个地方朱见济心中是充满好奇的。据说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同时诏狱的刑法极其残酷,刑具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既感到恐怖,又忍不住想看。

    史书记载,诏狱“其室卑入地,虽严冬,不过啖冷炙,被冷衲而已”,也就是说监狱牢房在地下,事实上朱见济进入其中后,的确是走了一段下坡路。两侧墙壁上灯火通明,或许是担心朱见济踩滑摔跤,在道路中间甚至还铺上了两层地毯,用的布料还不便宜,质地光滑,并不粗糙。

    此外,几乎无时无刻都萦绕在鼻端的异香味,浓烈而馥郁,将诏狱内的其他异位尽数掩盖掉,至少以朱见济的鼻子,是一点异样都闻不出来的。

    沿途经过的一些牢房,似乎紧急进行过腾空处理,因为朱见济看见还有残余的饭菜留在里面。朱见济到来地突兀,毕旺虽然拖延了一阵,但是很显然,狱兵们是来不及将一切痕迹处理干净的。

    毕旺在前面引路道:“本处人多地窄,疾疫易生,疠气所传,死亡相继,本不愿让殿下入内的。”

    朱见济盯着残余的饭菜看了几眼,毕旺装傻充愣,嘿嘿笑着,也不多言,在前方指引朱见济。

    很多痕迹能够抹除,但是有些东西却注定无法清理干净,除了之前说的残羹剩饭外,还有不时出没的老鼠,大的也不过是拳头那么大,小的毛发都没有生长出来。

    一只老鼠不知道是不是饿疯了,毛发黯淡无光,倒是一双眼睛泛着绿芒,饥不择食地朝朱见济扑了过来。是觉得朱见济体型最小,最好欺负吗?但是很可惜,它选错了人,毕旺出腿如风,一脚将老鼠踢到一旁的木桩上,此后自有卫兵清理干净。

    “诏狱卑湿,蛇虫多有,让殿下受惊了。”毕旺起手请罪,但是一副姿态怎么看都像是在看朱见济的笑话。

    “无妨。”朱见济故作平静地回了一声,但是已经没有继续闲逛停留的打算了,这里实在是太诡异了,还是赶紧带人离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弯弯绕绕地,这监狱好像一个迷宫一样,至少朱见济已经被绕晕了。即将经过一个转角,光线愈发明亮,却听得前方传来问讯之声,“尔等侍奉太子身前,洒扫屋宇,岂不知谁人送入骨灰,生此妖火!”

    毕旺嘿嘿一笑,道:“倒是不巧,前边正在问话,殿下若是眼下就要带人离开,现在便可以带走。”

    “大人在外面拖延如此久,就是为了让本宫看这一场好戏吗?”不容毕旺分说,朱见济默认道:“既然如此,也不好白白枉费大人的一片苦心,且看大人准备了一场怎样的大戏?”

    毕旺好像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脸色怪怪地。

    之后,审讯的声音不断传来,一问一答,男声和女声,倒是容易分别。

    “从不曾听闻,也不曾看见有人骨灰,宫中妖火忽起,我等奴婢岂知缘由,不过尽本分,营救太子耳。”

    “撒谎,你以为你们昨晚做的事情无人知晓吗?宫中四处都是天子耳目,尔等半夜密谋奸事,岂会是天地独知?来人呐,传东宫侍卫林进福!”

    一阵脚步声过后,一道新的男声传来,想来就是那林进福,“启禀大人,小人昨晚在东宫别院守卫,夜间听得有人低语,初以为是奸人闯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她们在密谋不轨。”

    “我们没有密谋不轨!”

    一道重重的拍击桌子声,“本官正在审讯,不曾召你问话,乃敢咆哮公堂。林进福你且继续说!”

    之后林进福说的内容,大致是与朱见济昨天晚上听到的内容大差不差,最后面一部分他也没有听清楚。

    “既有人证在此,尔等竟生外逃之心,若非畏罪潜逃,又是为何?谋一条出路来,本官倒是要问一问,你们谋划的出路可保得尔等性命。”

    “东宫起火,我等看护不严,陷太子与险境,自知万死无生,何必以此莫须有之罪名羞辱我等。”至此,声音变得嘈杂了起来。

    审官呵斥道:“贼喊捉贼,还在此口舌如簧,昨晚这火分明就是你们放的!”

    “若是我等要刺杀太子,太子岂有今日,早已归西矣,何故起鬼火,纵火烧屋而又拯救之?”

    “此正是尔等奸谋所在,来人呐,传尚膳宫女许玲容。”

    朱见济不知道审讯中的众人面色如何,但是看毕旺露出笑容来,看来这宫女口中有猛料呀!

    之后就听得那许玲容开口道:“半月之前,东宫宫女和秀兰自称父亲过世,家贫无处下葬,乃焚之收骨灰,聊以解相思之情,求我将骨灰带入宫中,又言其父生平最爱喝酒,恳求我出宫采买的时候带酒给她。奴婢死罪,不知其奸谋,望大人饶命!”

    负责操作这一切的,就是这个和秀兰吗?尚膳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要是诬陷,也说不到这么清楚,朱见济神情有些落寞。

    唉,锦衣卫就是锦衣卫,办案能力果然不可小觑,短短一天之内,竟然就查出来了这么多东西。

    审官喝道:“人证物证俱在,妖女和秀兰,敢生邪念暗害太子,百死而有余辜!”

    事情已经败露,和秀兰自知死路一条,有些痴狂地大笑起来,尖厉刺耳,显得渗人无比。

    “我家深受上皇恩典,上皇既北狩,国家危难,当今陛下继位本也无话说。不期改立太子,更易帝系。那朱见济无才无德,何以为太子,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正义直言,食禄无功,枉为人臣。今日死得其所,也不负上皇恩典。”

    其后,是其他女子对这和秀兰的谩骂,因为这和秀兰,她们可是被殃及的池鱼,要与她共死了。言语冲突处,底下就直接打了起来,能够听到很明显的厮打声。

    转角处,毕旺一扫之前的颓势,对朱见济道:“殿下,你看这——”

    朱见济并没有理会毕旺的小人得志,这个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吧,走了出去。厮打,或许称之为围殴或许会更恰当一些,只这一时半会得,那和秀兰就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然而仍不忘放肆大笑,即便是朱见济出现在她面前,也丝毫不改。

    必死之人,自然不在乎一切礼仪与规章制度。

    朱见济不以为意,走近过去,一旁的孙震连忙提醒道:“殿下小心!”同时站在朱见济前面拦住。

    朱见济顿住步伐,看着眼前放声大笑的女子,面容平静,道:“你说的对,本宫确实无才无德,不足以堪当储君之重任。”

    在场所有人,包括这女子也感到震惊,并为此瞳孔放大,停止了大笑。

    “但是,日后有一天,我会成为所有人都敬服承认的太子。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看见那一天。”

    毕旺急了,若是按照朱见济的说法,这大案可兴不起来了,“殿下三思呀!”

    “诏书上的太子,一钱不值。人心称服者,方是真太子!”说罢,朱见济朝眼前的和秀兰深深一拜。

第13章:为刑以仁,正旦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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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昭仁殿。

    乾清宫为皇帝寝宫,昭仁殿则是皇帝读书与藏书之所,偶尔也在此召见臣工。

    眼下,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绘声绘色地描述诏狱内发生的一切,最后道:“陛下,太子放纵奸人,使奸邪逍遥法外,无所忌惮。此举无以惩后,属下以为宫中日后多变矣!”

    朱祁钰正在看《资治通鉴》,一心二用道:“照你看来,该如何处置?”

    卢忠杀气腾腾地道:“那和秀兰包藏奸谋,诡称妖火,祸乱宫闱。虽是不曾伤到太子,然弑君之罪断无可赦。端敬殿被焚毁,损失无算,若是重修少说也要十万两白银。此妖女虽凌迟而罪责难销,当诛灭三族。”

    朱祁钰放下了书籍,道:“太子为一国储君,既开口赦免那女子,又何必妄开屠刀。成王以桐叶封弟,曾子杀猪教子,朕又岂能让太子失信于人,失信于天下?为政之要,当以宽和!你既任锦衣卫,权柄不可谓不重,当思国家社稷为先,刑罚杀戮之事,尤须审慎。”言语之中,显然包含着三分不满。

    按理说,这和秀兰乃是上皇余孽,此番又是这等大案,天子竟然就这样轻轻放过,简直难以想象。卢忠拍马屁拍在马腿上不说,还被马踢了一脚,神情怪异,好在个性圆滑,起手道:“属下谨记陛下教诲!”

    “下去吧!”朱祁钰转过身去,再不看他。

    待卢忠退下,一侧的成敬迎上来道:“太子殿下为人宽和,淳厚有德,日后定是明君,小人为陛下贺也!”

    朱祁钰轻笑一声,“但愿如此。”

    ……

    另一边,朱见济才刚刚回到东宫,东宫鬼火案至此算是告了一段落,朱见济的内心平静许多。除了和秀兰最后的生死要天子来定以外,其他涉案人员已经被放还,继续回东宫是不可能了,出宫去开启一段安谧而平凡的生活,其实也不差。

    若是朱见济没有出面干预,此案牵连蔓延,不仅仅是那和秀兰,包括其他无辜的七人也要一同领死,甚至于她们的家族亲人,不死也要被流放。这还不算可能被牵扯上的宫人与朝官。

    可以说,朱见济这一晚,拯救了少说上百人,算得上是功德无量。

    宫外百姓以为宫里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巴不得进来。而宫中之人则是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没有掺和进宫廷斗争也就罢了,一旦掺和其中,又是巴不得逃出这座围城。

    “殿下宅心仁厚,真可谓明主也!”孙震拜服道。

    今晚的事情,孙震做法可圈可点。此外,毕竟涉及自身性命,朱见济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板起脸来,努力使自己有些威严,道:“此事有一,绝不可有二,本宫可没有这么多的仁慈,你可明白?”

    “属下日后必定悉心把守,尽力履职。”孙震自知这次的好运几乎不可能重演,不需朱见济提醒,效忠完毕就抱拳退下。

    之后的几天里,朱见济在学习经史课程之余,还要抽出时间去了解四夷之情,当然这其中的重中之重便是瓦剌。如何应对瓦剌使臣可能的挑衅是朱见济这些天主要学习的内容,相关话术都是内阁一干老臣拟定,朱见济到时候只需要套用即可。

    如果瓦剌使臣问到没有准备的问题,到时候也不需要朱见济出面回答,胡濙等一干老臣会帮着朱见济回答的。

    再有就是一系列的礼仪问题。穿衣打扮及外出使用什么品级的车马这些问题不需要朱见济考虑,主要是要记住给天子上寿的时候说些什么,应对臣子贺的时候说些什么,应对外使贺的时候说些什么?

    明朝礼仪,核心主体部分在太祖时期完成,之后朱棣继位又删改一部分,仁宣英三宗皇帝基本上没有改。明朝礼仪再一次大改要等到嘉靖继位了,他自外藩继位,小到宫殿名,大到贺词,能够改的都改了一遍。

    可怜朱见济以往根本没有学过这些内容,为了不在群臣百官面前失礼,每日只睡得六个小时不到,可谓是心力憔悴。

    时间如流水般流逝,让朱见济又紧张又害怕的正旦朝会终于来了。而这也就意味着景泰四年过去,时间来到景泰五年,西元1454年。

    相比较于昨日局限于宫中的宫宴,今天这场朝会显然要庄严肃穆许多,朱见济今日穿的不再是常服,而是衮冕。皇太子只有陪祀天地、社稷、宗庙及大朝会、受册、纳妃等场合下服衮冕,一年也用不上几回。

    平日衣着,冠则乌纱折角向上巾,亦名翼善冠,一身盘领窄袖赤袍,除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外,并无繁复花纹,相对朴素。

    而衮冕就大不相同了,衮冕九章,玄衣纁裳,上衣五章,织山、龙、华虫、宗彝、火;下裳四章,织藻、粉米、黼、黻。龙在肩,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袖,每袖各三,皆织成,本色领褾襈裾。纁裳四章,织藻、粉米、黼、黻各二,前三幅,后四幅,不相属。

    这还仅仅是衣服上的花纹,其他冕冠、内衣、靴子等物,都有讲究处,至于是否合乎祖宗之法,朱见济不在乎,因为他看不出来。身边的宫人如何操弄便由着她们来。

    天不亮便顶着烛火摆弄这一身东西,等摆弄完了之后,简单吃了些点心,不曾进汤水,因为今天很漫长,要避免小解。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一抹金光。望着东方的天空,朱见济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东宫外,属于朱见济的金辂早已等候在此。基本上和天子的车驾一般,只不过皇帝那个叫玉辂,也称玉辇。朱见济这个高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八尺九寸,辕长一丈九尺五寸,辂座高三尺二寸有奇。如平盘、滴珠板、轮辐、轮辋悉同玉辂。

    礼部尚书胡濙见得朱见济出来,迎候道:“老臣今日负责接应太子,请太子上车。”

    朱见济点了点头,在侍卫的帮助下上了车,要不然这金辇单是轮子就比他身子高。进入金辇内,放置在中央的火炉驱散了所有的寒气,四角还有熏香用来提神,考虑得算是很周到了。

    槛座用的是线金五彩香草板,因为空间足够大,甚至还安排了一面五山屏凤,青地上雕木贴金龙五,间以五彩云文。座椅是红髹匡软座,下垂莲花坠石,上施红毯红锦褥席。这里面任何一样东西拿出宫去都是无价之宝,但是这些日子朱见济也算是见多识广,还不至于震惊地走不动路。

    车里有一只红髹椅,椅中红织金绮靠坐褥,四周有椅裙,施红罗帷幔,外用青绮缘边。椅雕贴金龙彩云,下线金彩云板一。眼下,胡濙便坐在这个凳子上,见朱见济安坐之后即朝外间众人道:“起驾,赴文华殿。”

    由此,庞大的队伍开始移动,最前方是旗帜六面,其执龙旗者着戎服,披的是金甲,戴的是银盔,防御效果如何且不说,威严华贵是有了。

    其余五旗,黄旗一居中,左前青旗一,右前赤旗一,左后黑旗一,右后白旗一,每旗执弓弩军士六人,服各随旗色。还有三十六人擎执其他东西,包括绛引幡二,戟氅六,戈氅六,仪锽氅六,羽葆幢六,青方伞二,青小方扇四,青杂花团扇四。

    此外,还有班剑四,吾杖四,立瓜四,卧瓜四,仪刀四,镫杖四,骨朵四,斧四,响节十二,金节四,金交椅一,金脚踏一,金水罐一,金水盆一,青罗团扇六,红圆盖二,皆校尉擎执。

    太监宫女也有,但是人数相对而言要少许多,金香炉一,香合一,唾盂一,唾壶一,拂子二,红纸油灯笼六,红罗销金边圆散红罗绣圆伞各一,红罗曲盖绣散红罗素圆散红罗素方散青罗素方伞各二,红罗绣孔雀方扇、红罗绣四季花团扇各四,皆内使擎执。

    侍卫及内使总共多少人也无人去数,不过仪仗出行的时候,一条街基本上都被堵住了。这还是皇太子的仪仗,若是天子仪仗,还是这个的数倍,好在双方出行的道路不一样,否则半路上被堵住了就尴尬了。

    文华殿是朱见济此行第一个目的地,这里是皇太子听政之处,朱见济需要在这里先行接受百官的朝拜,过程相对简单。

    典玺官已经在文华殿内设皇太子座,锦衣卫设仪仗于殿外,教坊司陈大乐于文华门内东西,府军卫列甲士旗帜于门外,锦衣卫设将军十二人于殿中门外及文华门外,仪礼司官设笺案于殿东门外,设百官拜位于殿下东西,设传令宣笺等官位于殿内东西。

    在导引官的引导下,朱见济具冕服出,此时乐作,当朱见济入座之后,乐止。

    百官入赞拜,乐作。四拜起,乐止。百官升自西阶,至殿内拜位,俱跪。

    胡濙位列百官之首,出列致词道:“某等兹遇三阳开泰,万物维新。敬惟皇太子殿下,茂膺景福。”

    朱见济只需要回答一句,那就是:“履兹三阳,愿同嘉庆。”别看就是这么一句,朱见济不知道训练了多少次,要求不仅仅是发音无错,而是如何发出符合储君形象的声音。可问题是以朱见济如今这个年纪,无论如何装作成熟,在稚嫩的童音下,还是显得如此怪异,格格不入。

    好在也没有哪个不懂事的出来搅局,百官拜谢退,朱见济也随之自一旁的偏门离开。接下来,就是真正关键的时候了,朱见济需要率领文武百官及四方使臣前往奉天殿朝觐天子。

    朝觐天子,前面的过程其实差不多,该准备的东西,如御座、宝案、香案这些东西,宫中尚宝司已然准备妥当,就是细微地方有些区别,包括所用声乐不同,无甚多言。

    致词官,就是替皇帝说话的,今年的总致词官是商辂,就是之前提到那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他也是朱见济的老师。

    商辂立于陛前,道:“具官臣商辂,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其后,各级致词官将这道声音一直传开。

    等致词官传话完毕,皇太子、百官及四夷使臣就回应道:“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之后鼓乐齐鸣,一拜二拜三拜四拜,还要起来跳舞,一直等到声乐停止,再开始说下一段话。

    “具官臣商辂,兹遇正旦,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

    和之前差不多,也是不断地跪拜并且舞蹈。不同的是,这一次所有人都要拱手加额曰“万岁”。

    致词官道:“山呼!”

    众人齐声颂道:“万岁!”

    “再山呼!”

    “万万岁!”

    哦,对了,呼万岁的时候,即便是乐工军校也要齐声应之,没有人可以缺席。

    跪拜舞蹈仪式到此结束,看起来一共没有说到几句话,关键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早说晚说都不行。两侧的御史一双双眼睛都好像鹰眼一样,监督着任何一个出现错误的人,哪怕是张口不发声,想要浑水摸鱼过去,御史们也能够判断出来。没有人愿意因为这种小事而伤及仕途。

    除了说话以外,就是舞蹈,也是一大堆的规矩,麻烦无比。在场有不少人都是年过七十的老臣了,身体机能不行,走路都要人搀扶,让他们跳舞,还要如仪,也就是合乎规矩,总而言之朱见济是不忍直视。不过在这方面御史很少挑刺,跳得难看可以,不能不跳。

    身处这种场合,朱见济倒是想起了后世某些公司为了培养员工忠诚度,故意让他们参加很蠢的集体活动。不知道历朝君王是不是也存了这分心思。

    上古之时,部落得胜或者捕猎归来,往往载歌载舞,谈不上什么规矩,大家都跳得很开心。随着这种仪式成为一种礼,或者说礼制,就已经变样了,至少朱见济觉得挺无语的。

    事实上,颇有文艺范的宋徽宗继位之后,也觉得官员跳舞难看,下令废止。不过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随之恢复汉唐祖制,又将这玩意搬了回去,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以上仪式结束,便是赐宴群臣。这个时候也是百官及四夷使臣单独向天子庆贺的时候,朱见济真正的难关,在这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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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太子介绍:
明代土木堡之变后的政局变化如何?贯穿景泰朝的易储之争是什么?叱咤风云的也先为何黯淡收场?变革之世,英才辈出,一道逆流异数,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来?(本书没有金手指,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主角来自后世的记忆。不是爽文,不喜欢这类的不要点进来。)景泰太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景泰太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景泰太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