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靖远伯复出
再下西洋一事公布旬日后,朱见济再一次召见沐琮与朱见深二人,询问事情进度。
朱见深将一份黄册交了上来,道:“这是眼下愿意下南洋的权贵,陛下觉着哪些人比较适合。”
朱见济翻开来,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英国公张懋的名字,此后还有一大串的名单,但凡在京勋贵,基本上都参与其中。难得可以获取功勋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落于人后。
朱见济随便翻了翻就合上,随意道:“有几人愿意亲自上船,远涉他国的?你只管带这些人去就是了,也不必管什么身份地位,愿意办事才是最要紧的,一些人领了几十年的俸禄,估计是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微臣明白。”朱见深答应下来。
“不愿意上船远涉他国的,家中多少有些银子,沐琮你告诉他们朕打算设皇家钱庄,问问他们愿不愿意交个份子钱,日后一起分银子。”
沐琮以为朱见济又是趁机搜刮勋贵的钱,毕竟这种事情之前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犹豫着道:“这出海之利不落在实处,恐怕无法说动那些人出银子。”
“不急,你先去问着便是,如今给他们雪中送炭的机会,日后可就是锦上添花了。孰轻孰重,明眼人自然明白。”说着,朱见济低声道:“有些人可能是觉得世劵稳拿不误,一点忧虑心思都没有。太祖的臣子可不见得是朕的臣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变的道理。朱见济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沐琮听见,他相信沐琮一定能够很好地把他这句话给传出去,至于其他人愿不愿意信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沐琮自然明白朱见济的心意,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我一定分毫不差地告诉他们。”
“嗯,你先退下吧。”
待这二人退下,朱见济伸了一个懒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询问身边的许源道:“靖远伯来了吗?”
“来了,在外侯着呢。”
“嘶,”朱见济低吸一口气,道:“此等老臣,朕须是亲自出迎才是。”
许源不知道朱见济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反正自己跟着便是。
离开大殿,正好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玉阶上,那一头的白发丝毫不影响其精气神,身材魁梧,没有半点句偻的样子。
这人,便是靖远伯王骥。明代一共有三位因军功受封的文官,这王骥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第一位。插一句,平定宁王之乱的王阳明也是其中三位文官之一。
王骥在正统年间三度征伐麓川,因功封靖远伯,在景泰初年又平定湖广的苗人叛乱,获得世劵,也就是爵位世袭的资格。此后甚至被景泰帝安排看押回京的朱祁镇,镇守南宫。不过景泰三年之后(不知道和团营制度改革有没有关系),王骥就卸职养老去了,但是每年定期朝见,其影响力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历史上夺门之变后,朱祁镇立即将王骥召回来,任命为兵部尚书,料理后事,稳定朝政,可见其威望。
看着王骥一人伫立在台阶上,朱见济斥责许源道:“为何不将靖远伯安排在偏殿,身边也无一人服侍?你这事怎么办得。”
受了一顿无名之火,许源一边向朱见济请罪,一边又连忙向王骥赔礼。同时心底也在思索,以往好像不曾听说陛下和靖远伯王骥有联系,朱见济怎会如此看重他,年轻时再厉害,王骥现在也已经老了,和总兵官张軏没有区别,都是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物。
往昔没有联系,那么天子如今如此看重王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朱见济有求于王骥。想到这里许源就更加困惑了。
作为当事人的王骥自然是受宠若惊,天子亲自出殿相迎,已经是给足了颜面,哪里还敢奢求更多,道:“此事与许公公无关。再者说微臣年岁虽高,仍能跃马吃肉,陛下若是不信,微臣愿意当场为陛下演示。”
说罢,王骥一蹦三尺高,掀起猎猎风声,好像一个少年白的青年人一样。不对,绝大部分的青年恐怕都比不上他。朱见济为之咋舌,笑道:“靖远伯老当益壮,真可谓我大明第一名将矣。”
这个大名头王骥可不愿戴上,连连摆手道:“唉,此称号不敢当,麓川未灭,岂敢自称名将。只是人虽老,还有些精力罢了。”
“麓川小贼,等闲之间可灭之,靖远伯只管看好吧!”
王骥眼眸之中迸发出精光来,还以为朱见济今日召见他来是讨论收服麓川一事,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心结。“陛下当真起了收服麓川的心思吗?”
朱见济笑着道:“外间风大,靖远伯随朕一同入殿吧,免得受了风寒。”
王骥紧随朱见济身后,待朱见济落座之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靖远伯也明白,正统年间三征麓川,军饷半天下,百姓困之。父皇临终之际专门吩咐予绝不可妄开边衅呢。眼下朕如何会再起征战呢?”
原来不是要打麓川,靖远伯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之情。朱见济安抚他道:“如今南和伯镇守西南,攻克苗人两千余寨,无人能比,大明后继有人,将军何必为此忧虑呢?吃好喝好,日后说不定还能够赶上王师收服麓川的日子呢。”
“多谢陛下开解,陈年的心事了,一时间有些失态,还望陛下勿怪。”
“不妨事,麓川之事虽然还要等些日子,但是眼下朕手头有一件事打算让靖远伯去办?”
“可是下西洋一事?”王骥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微臣已经让犬子王瑛参与其中,陛下若是觉着老臣还可一用,愿率水师南下列国。”
朱见济连连摆手,“那倒不必,只是朕手头缺人,打算开一特科,遴选将才。正好靖远伯就是大明数一数二的文武全才,打算让您主持这场考试。”
“这样吗?”王骥有些失望,他回家之后坚持每天跃马吃肉就是为了复出的那一天,结果只是负责这等事,不过天子有命,王骥起手道:“微臣领旨。”
第176章:开设特科,休养生息
是日,朱见济留靖远伯王骥用晚膳,并介绍朱见深和沐琮与他认识。
一边是年过七旬的垂垂老者,一边是十岁出头的毛头孩子,在这个时代里,王骥足以当朱见深他们的太爷爷了。
这样的组合也是朱见济的无奈之举,一方面自己根基浅薄,只能够用自己的身边亲信,另一边又必须给予老臣权力,维系朝堂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发生改变,朱见济只需要熬着就是了。
三日后,特科正式举行,考试地点在奉天门内,因为考生人数不多,不必去奉天殿。
特科属于科举考试的一种,与常科相对,可以理解为选拔特长生的考试,唐宋两朝特科常有,也被称为制科,比如苏轼便是特科出身。其最大的特点便是不定期非常规,朱见济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能够最大程度地提现自身意志。
和寻常科举考试不一样,这一次朱见济限定考生务必要为官三年以上,有过一定的官场经验,一旦选中即可立刻赴任。
一方面有身份限定,另一方面时间紧急,若是最近不关注时政的,同时身处地方的,肯定是赶不上这个机会了。
值得一提的是徐有贞身为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的高官,也参与到这场考试中来,是考生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不过朱见济没有限制官员品级,也不算是违背规则。只要他有才,即便是大学士参与其中又如何呢?朱见济来者不拒,只要有才,愿意自荐,朱见济就给他这个机会。但是很多高官自矜身份,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因为朱见济之前就有交代过徐有贞下西洋一事,徐有贞准备充分,条理分明,言辞有据,寻常御史和翰林官根本比不上他。哪怕是王骥不太看得上徐有贞为人,但是在推选的时候也不得不将其选为头名。
除却徐有贞之外,朱见济还选拔了两人,都是翰林院的官员,平日负责诏书的拟写,通晓时政,言之有物,朱见济颇为喜欢。
朱见济在乾清宫设宴,召见这三人赴宴,道:“朕开此特科便是选拔非常之人才,诸位爱卿体察朕心,朕甚是满意。日后报效大明,建功边陲,朕何昔封爵之赏!”
徐有贞眼神都发生了些许的改变,其他二人也是一样。文官当到头不过是大学士兼六部尚书,再不济多些虚名,比如少保太保一类荣誉虚衔,哪里比得上封侯荫子呢?三人连连谢恩不提。
朱见济让王骥主持这场特科便是这个目的,有现成的人物在这里,你们只要立下功勋,不管文官武官一律都有封爵的赏赐。朱见济就不信徐有贞他们连这个好处都能够忍住,全部给我好好办事。
次日,徐有贞等人便先行一步,赶赴南京,亲自监督下西洋的一应事务。
朱见济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才突然明白封爵对于普通官员意味着多大的诱惑。积极性竟然这么高,日后这个胡萝卜可要多用一下才行。
一个爵位罢了,只要不是世袭爵位,其实影响都不大。即便是世袭爵位,日后也有借口褫夺。总而言之,调动手下人办事才是真理。
又过几日,朱见深也动身前往南京了,随行的有英国公张懋等一大批权贵,大多数是年轻一代,张懋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人。一切都在往朱见济设计的道路发展。
与此同时,朱见济也写下书信给留守南京的何林静,要他将南京城上下之事尽数通报上来,朱见济倡导竞争,但是并不鼓励恶性竞争。一旦竞争超过了限度,朱见济会出面阻止。
别的不说,朱见济希望与南洋列国的关系不要因为这个战略调整而恶化,为此朱见济派遣使者前往各国,表明自身态度,希望各国加强合作,商旅往来无碍。
做完了这一切,就等着日后果实一点点成长,国力不断增强了。朱见济忽然有些疲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事情少了很多,原本紧绷着的弦松下来,结果反倒全身不自在。
“难不成还是天生的劳碌命不成?”朱见济暗笑,放下杂念,走出乾清宫,外界晚霞漫天,红得吓人。种子已经埋下,之后就等待慢慢发芽吧!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一年,两年……转眼间五年时间过去了。
时间来到绍治五年,若是算是之前的景泰八年,这是朱见济登基的第六个年头了,为公元1462年,朱见济也成为十五岁的青少年。
这五年,朱见济基本上奉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下西洋一事已经牵扯了他太多的心力,大量人力物力被抽调,也没有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情了。
这些年自然算不上风平浪静,国中内乱频繁,主要是西南的少数民族作乱。此外,边疆战火时有,草原民族每年秋天来打秋风。
内乱一律安抚为主,朱见济宁愿减少甚至不要土司朝贡,事实上承认他们的独立地位,也没有派遣大军剿灭。实在是破城杀官,影响极其恶劣的那种,朱见济才派遣精锐人马,最多不过千人,实行暗杀计划,能够诛杀就诛杀,诛杀不了就执行骚扰计划,影响对方生产,削弱其实力。
外患一律物理隔绝,主要是北边的边患。每年秋天在边境主动放火,烧毁野草,既能够使敌人无处遁藏,也能够使敌人马匹南下无补给,属于坚壁清野的政策。小股敌人就趁机剿灭,大股敌人则躲进城墙,坚决不与之对战。
朱见济将自己所有的爪牙和野望收敛住,哪怕是外界的挑衅再恶劣,也不曾主动出兵。就这样,朱见济终于等来了南边的好消息。
东南各处关税仅半年便有四百万两,若是一年下来,不说千万两数目,也差不多。加上休养生息,各省田赋增长,朱见济的手头丰裕许多。
现在虽然算不得国泰民安,但是和继位之初相比好了许多,比之土木堡之变后的那些年,更是好了太多。如果可以,朱见济希望这种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东北女真人破三万卫,掠去沿边百姓数千人。为朱见济提出了新的难题。
第177章:朝议庙算
发生这般恶劣的事件,朱见济召见朝中高官聚议,胡濙王直等老臣在这些年先后告老还乡,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留在朝廷上的景泰老臣还有三人,分别是于谦,王文和陈循。其中于谦掌兵事,王文主吏治,陈循理财政,虽然有些时候权力有重叠,但是基本划分如此,朱见济极力维系着其中的平衡。
“女真人岂有这般大的胆子,敢掠去我大明百姓数千人,辽东总兵董兴这个消息可靠吗?”
于谦回道:“女真前些年每每入关为寇,或联合朵颜三卫,或独自为寇,此番独自入寇,其兵力当不足千人。”
于谦没有直接回答朱见济的问题,但是很明显怀疑董兴的上奏有夸大之嫌,明朝在辽东的百姓一共就数万户,被女真掠去数千人也未免太过离谱了一些。
王文说话不像于谦这般委婉,直言道:“便是不曾掠去这许多百姓,数百上千当是有,女真一介蛮夷,胆敢冒犯天朝,是其取死之道。今国富民安,兵强马壮,请陛下早令大军征剿,犁庭扫穴。”
陈循眉头微皱,觉着王文的煞气有些重了,道:“眼下事发突然,陛下当遣官究治,查访实情,而后庙算,决断机宜。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军国重事岂可儿戏。”
朱见济深以为然,道:“都御史林聪善委任,先让他去辽东查查此事,而后决断不迟,大军调动也需要时日做准备。”
“此外,女真作乱,让辽东及沿边各处好生把守,此事有一不可有二,倘或再出这等乱子,朕定罪不宥。”
朱见济公布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再也不是继位之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王文询问道:“启禀陛下,辽东总兵董兴御守不严,致使百姓惨遭劫掠,卫所被破,该当何罪?”
朱见济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等林聪下去查访情况,若是百姓果真被劫掠甚众,朕到时自有处置。”
朝臣退下,朱见济则是想起来一件事,明朝中期成化年间有一场针对女真的大规模征剿,史称成化犁庭,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朱见济对身旁的许源道:“锦衣卫传来的消息是什么?”锦衣卫可不仅仅是监督朝中百官,同时也探查四夷军情。
“回禀陛下,锦衣卫暂时还没有传回消息。”
“辽东不曾设置锦衣卫吗?”朱见济眉头紧锁,这都什么事。
许源犹豫片刻,才道:“前些年国库空虚,各处锦衣卫的俸禄拖欠了些日子,一些军户心中不忿,常不奉命。”
“还有这等离谱之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朱见济怒极反笑,有心发怒,却又忍耐了下去,压抑着怒火道:“不论如何,务必重建锦衣卫基层体系,一旦发生地方变乱,朕要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老奴明白,只是情报一事最需打点,耗银尤多。”
“内库最近银子进账不少,你先支取三千两银子用着。下次再有这等事发生,朕绝不轻饶。”
“老奴谢陛下恩典。”
“下去吧!”朱见济摆了摆手,有些疲倦。国家缺钱是客观现状,哪怕是最近这些年休养生息,尽量避免花钱,积攒了一些储蓄,但是摊分到全天下,就像是鸡蛋撒在海里,一点用处都没有。眼下辽东锦衣卫不听命,其他地方的锦衣卫就能够保证他们听命吗?唉,不过是问题没有爆发而已,所以还能够表现得没有事情。
朱见济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时候不是不知道有问题存在,而是明知道问题存在却解决不了。历朝积弊,哪里是这短短几年就能够解决的。
女真入寇一事,毫无疑问在民间掀起了偌大的风波。这些年草原四分五裂,各方势力为了争取明朝的承认,内附的内附,上贡的上贡,当初也先带给明人的恐惧一去不复返。加之朱见济鼓励权贵再下南洋西洋,不曾朝拜多年的南洋各国又复来京,万国来朝的局面再现。
明人还没有自豪几年,这脸面就被东北女真给扇了,所以民间百姓的态度如何,不言而喻。其实这种事关领土百姓的问题,历朝历代民间主流意见都是主战派。
御史林聪受命探查,马不停蹄,星夜赶路,三天内就赶到辽东,而后回奏,信使千里加急,奏疏很快送到了朱见济的桉桌前。当然,于谦等人已经看过一遍了,并且各自给出票拟意见。
如于谦所言,董兴果然有所夸大,不过被掠去百姓也有上千口,加上被焚烧的房屋及劫掠的牲畜,总损失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数目。
王文态度简单粗暴,主张立刻调遣大军征剿,扬中华威名,使四夷再不敢入寇,是最积极的主战派。
陈循身兼户部尚书,知道朝廷远远没有外表这般强盛,主张先下旨斥责,让建州女真交出大明百姓,处置桉犯。若是他们不听命,再行征讨。
最后于谦的意见综合此二人的想法,主张一边派遣使者斥责,一边整顿兵马,伺机出动。同时他还认为应该联合藩属国朝鲜一起出兵,因为朝鲜也经常受到女真的袭扰。若是有可能,应该说动朵颜三卫出兵,再不济也要朵颜三卫中立。
此外,一些细微的意见如修缮城防,运送粮食等就不一一言明了。
明朝自从朱棣迁都北京城以来,就号称天子守国门。加之宋朝的凄惨教训,所以明人对类似事件态度极其强硬,一点退让的地步都没有。
虽然人家朱棣的梦想是当天可汗第二,恢复蒙古帝国,北京到时候就不是边疆,可惜这个任务没有完成。而且朱棣死了之后,明朝疆域不断缩水,这下真的变成天子守国门了。土木堡之变后,于谦组织北京保卫战,并且大获全胜,无疑是将这种思潮推向了更高的地步。
哪怕是看似最为温和的陈循,也是偏强硬的,这和宋朝那些官员截然不同。
第178章:拖延之法,女真事略
看过于谦等人的票拟,朱见济眉宇不展,许久不曾说话。
这送上门来提升自己威望的机会,敌人也不强大,不过是建州女真,以大明的国力,哪怕是派遣一头猪过去都能够碾平。天子如此姿态,让人不解。
“朕闻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有此事?”
王文回道:“这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宋人编排出来的胡言乱语罢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南宋君臣若能重用岳武穆,哪里有女真肆虐的机会。”
“而今女真人户几何?”朱见济又问道。
王文显然没有想到朱见济会问出这个问题来,没有事先准备,自然回答不出来。他不由得看向于谦,只是人口这种事情,明朝连本国人口都稀里湖涂的,如何还会知道女真的人口,于谦自然也是摇头不已。
朱见济借故发怒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们连敌人实力都探查不清楚,就张口闭口大军征讨,我大明子弟的血肉难不成都是你们获取战功的阶梯吗?”
“给朕查明白来,而后再议战守事。”朱见济撇下这句话,中止了朝议。
回宫的朱见济并没有得到多少时间安宁,因为他拖延时间的态度太过明显了,稍有些政治水平都能够看出来。
“总兵官范广求见。”侍卫如是通报道。
“他来干什么?请求出兵辽东的吗?”朱见济下意识地道,这个时间点,也就只有这一个可能性了。
侍卫答道:“范总兵带前任辽东总兵曹义之孙曹振求见,愿意率军平叛。”
曹义,辽东前任总兵官,从正统三年(1438年)到绍治三年(1460年)都是总兵官,前后二十余年,威望深重,也是一个老怪物级别的人物了。历史上夺门之变后朱祁镇立刻封其为丰润伯,予世券。正是因为前几年曹义死了,董兴才会继任这一职位。
范广毕竟是总兵官,朱见济没有合适理由,不可不见,便道:“宣他二人进殿。”
范广与那曹振二人遂入殿拜见。
朱见济打量这曹振几眼,三十岁出头,样貌平平,眼下进宫算是有几分胆色,至于才能暂时不知道。
朱见济不由得玩味道:“曹总兵天不假年,撒手人寰,朕心时常唏嘘不已,若是曹总兵在,势必不至于让女真逞凶如此。只今你家留你这一根独苗传香火,不好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非要去边疆送死?”
“微臣为大明臣子,今陛下受辱,百姓为奴,微臣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臣久在辽东,辽东民情颇为熟悉,愿为陛下言明。”
朱见济想到了这一点,没有拒绝,道:“你只管说便是了,朕听着。”
“太祖四年,本朝取辽东,时辽东人户不过四万。二十年宋国公(冯胜)为大将军,颖国公(傅友德)和凉国公(蓝玉)统兵二十万,降服纳哈出,纳哈出领二十万军民出降,断北元一臂,至此辽东永镇。太宗之时,更设奴儿干都司,辖制女真及各处番落,仁宣以来,奴儿干都司空有虚名而已,辽东都司仍置,弹压东北,监视朝鲜,出击朵颜三卫,其地重要无比。”
“今女真作乱,其由在上皇北授,也先逞威。大明军队重点提防鞑靼瓦剌,而轻视女真,致使其寻得可乘之机,肆虐辽东。女真主要酋长有三,一为李满柱,为建州卫都督同知;一为董山,为建州左卫都督同知;一为纳郎哈,为建州右卫都督同知。而今进犯大明便是建州左卫都督同知董山。”
这些内容朱见济都知道,眼睛都不带眨的,“所以呢?你只会说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董山势力不及李满柱,然则心怀阴险,谋图逞凶。昔日此辈为野人侵袭,受朝鲜进讨,无处求生近乎死地,我大明庇佑此辈,其方得一息喘机。然则此辈不怀感恩之心,常进犯边卫,肆意侵略,而后又假称无辜,送还民户,乞求赏赐,其心可诛。今日必诛之不可,不然令其壮大,则是我大明之患也。”
这件事朱见济倒是第一次听说,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怒火,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那李满柱与纳郎哈二人可好些?”
“不过是一丘之貉,蛮夷辈又能够好到哪里去?”
朱见济的神色有些不悦,“他们可都是皇亲国戚,你可不要随便叫人蛮夷。”
董山的妹妹是宣宗的妃子,他的姑姑还是朱棣的妃子,为朱棣生下一个公主。朱棣北伐蒙古的时候,女真族屡次出兵,屡立战功。只不过随着明朝国力下降,特别是土木堡之变过于丢脸,国威受损,这帮人开始进犯明朝。
曹振自知失言,改口道:“女真内仍有心怀良善之辈,只是董山李满柱等人绝对不是此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朱见济不再和曹振对话,而是对范广道:“范爱卿也是这般想的吗?”
“曹总兵本是微臣上司,微臣本不该在此刻开口,只是曹贤侄情深意切,颇和情理,愿陛下明鉴。”范广这话显得有些忸怩,不过也正常,他早年为宁远卫指挥佥事,受曹义管辖,受了不少恩遇,如今提携后进在所难免。
曹振还是没有说女真的人口,哪怕是他也不知道这些,没有统计过,漫山遍野的野人,平时只要来上贡就是了,谁管那些,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些粗略的数字罢了。但是现如今,朱见济已经无法用这个理由继续搪塞了。
“董兴失职,致使女真为祸,百姓受难,朕不日便将其调回京城。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有祖辈荫蔽,执掌辽东想来不难。若是朕让你出击女真,你要多少人马,几日可告功成?”
“女真人户虽少,然则久居山林,熟知地形,若要一战告捷,小人请陛下赐兵五万,若不破,愿提头来见。”
“五万没有,最多一万。你可能够做到?”
这怎么可能?曹振几乎要脱口而出,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倒是范广察觉出朱见济的心意,起手道:“愿陛下明示。”
第179章:东北战事的战略目的
战争,人类历史上永远摆不脱的两个字。作为使用暴力手段来使敌人屈服于自身意志的手段,不管时代怎么变化,只要存在争夺,战争就不可避免。当言语的辩论无济于事,所有人就会想起武器的辩论。
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战争的形式发生了许多变化。由最基本的物理消灭,演变出经济战,贸易战,意识形态斗争等等。
具体到女真入侵这件事情上来,所有人考虑的方向都是原始的物理消灭,最多是包含些许的外交斗争。在朱见济眼中,太低级了,简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被人打了一拳之后打回去。
历史上的成化犁庭,出兵五万,同时朝鲜还出兵协助。的确雷霆万钧,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斩首千人,夷灭番落四五百座,救回大明百姓千人,董山等人尽皆束手被诛。此后近百年间,一直到努尔哈赤(董山五世孙)崛起之前,女真都不敢再挑衅大明朝的威严。明朝的目的实现了,至少报复的目的实现了。
其他的呢?明朝在东北的局面打开了吗?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听从明朝命令吗?平一女真还要动用朝鲜的力量,事实上整个东北地缘其实是在收缩的。整个成化犁庭除了面子上好看外,里子没有多少,甚至说是亏的。
朱见济如果要发动战争,至少要实现以下几个目的。第一,报复女真进犯,如董山等人自然要诛杀。第二,吸纳女真族势力为自身所用,这也是朱元章朱棣当年的想法,朱棣甚至为此亲自与女真联姻,连自己都作为赌注押了出去。在明朝与蒙古残余势力博弈的时候,东北作为次要矛盾,势必要服从于主要矛盾。
第三点,在朱见济看来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在辽东设立民事机构。朱元章收复辽东后,短暂设立过辽阳府,后来又被废黜,包括金州等四州也被先后废黜,只保留下来一个军事机构——辽东都司,下设二十四卫,沿辽河两岸分布。辽东的民事由山东省遥领。是的,你没有听错,明朝没有辽宁省,这个时候的辽东半岛由山东管,包括税收这些全部归属于山东。
一旦在辽东设立民事机构,标志着中央王朝对这块土地的控制力大大加深。朱元章干不成这事,朱见济想要干成。成化犁庭看着很解气,不过在朱见济眼中啥也不是,一开始的战略目的就有问题。
正是为了实现以上一系列目的,朱见济对曹振提出了非常严苛的要求。
“辽东民户不过三十万人,军官一千余人,士卒七万三千零三十八人,屯田军六万五千人。算下来每两人中就有一人为军户,每年朝廷为了保留这片土地,修缮城防,打造兵器,花费钱财数十万两。如果连自保都做不到,不如全部撤回山东罢了,内地这三十万人还是养得活的。至于辽东之地,待日后国富兵强再夺回来不迟。”
朱见济的语气很澹漠,一点感情都没有,但是落在范广与曹振二人耳中则是刺耳无比。
辽东三十万人,从明初到明朝中期都没有什么变化,毕竟为边疆苦寒之地,其中出人头地的都迁徙离去了,就像日后的东三省一样,人口不断流出。
三十万人,能够抽调出多少兵力呢?不要看纸面上好像兵力非常多,事实上明朝军户制度,很多人年老不退就为领俸禄,老弱和精兵的战斗力不是一个层面的。
女子肯定不能够上阵,减去一半。老弱再除去剩下一半,还有七八万的样子。后勤保障方面三人保证一人,最后算下来辽东本地能够出动的兵马不过一两万人而已,再多就要损耗当地本源生气。显而易见,想要发动一场五万人的战役,必须要有后方的支持。
曹振无法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咬着牙道:“建州女真人数虽少,数千可战之兵还是有的。若是海西女真与野人女真趁乱南下,朵颜三卫自西进犯,朝鲜出兵北犯,则辽东三面受敌,祸不可料。愿陛下深思熟虑。”
朱见济作出不耐烦的姿态,道:“朕考虑过很多次了,眼下朝廷没有这么多的兵马供你驱使,最多万人,多的一兵一卒也没有。能够办此事便领下,办不了朕出榜招贤,请他人出马。”说罢,朱见济也不管二人神色,自行离去了,留下二人面露苦涩。
建州女真说强不强,如曹振所言,数千人还是有的,他们是全民皆兵体制,本身就是光脚的,一点都不在乎。如果有五万大军,那就足以进行歼灭战。如果只有万人,和女真玩山地游击战,最后恐怕只有惨胜一条道路了,面子和里子尽失。
不过,朱见济才不管这些。次日天明真的在北京城大张皇榜,选拔东北战帅,要求以一万兵马擒斩贼酋,看呆了一群人。
皇榜下,无数百姓蜂拥而至,京城文士多,但是不识字的人也有不少,一些人便大声念诵着朱见济的要求,惹来了如海一般的议论。
“张秀才,你前天不是说一汉当五胡,若是能够领兵出征,你只要三千兵马足矣。如今天子出榜选贤,你还不赶紧揭下皇榜,错过了这个机会日后可就寻不着了呀!”毫无疑问,一个损友在嘲讽着自己的朋友。
这张秀才羞恼道:“都是酒后之言,哪里做得数。再说了,如今也不是战国乱世,便是我揭下皇榜,天子又如何会真的信得过我。”
“你揭下之后不就知道天子所言真假了吗?”其他人继续调侃道。
张秀才跺了跺脚,终究还是不敢真的揭下皇榜。
而皇榜下的人间百态,为远处城楼上的朱见济所望见,朱见济沉默不语,心底期盼着有人揭下,又害怕有人揭下。
“无理取闹,快些给本官给拿下来。”突然的骚乱引起了朱见济的注意,只见一行人分开人海,将皇榜给拿了下来。
“好像是于少保。”许源低语道。
“多管闲事。”朱见济冷哼一声,好戏还没有开场就被中止了,一点乐趣也没有。
第180章:百姓内迁,王竑起用
揭下皇榜的于谦自然不是打算亲自上阵,他来到宫中拜见朱见济,简单行礼之后便道:“军国大事,陛下岂可这等儿戏。”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斥责的意思。
朱见济年纪也不小了,虽然依旧尊重于谦,却不代表还会像前些年那样事事都听着他,道:“朕出榜招贤,正是重视国事之举,几时儿戏了?当此危难之际,朕盼着有毛遂自荐,平日朝廷因循守旧,层层推碍,正该有些新鲜血液出来才好。”
“陛下出榜招贤自无不可,只是充为使者可也,苏秦张仪,毛遂蔺相如皆此辈也,纵横捭阖,一言息兵。若是调兵遣将,决断万军生死事,试问即便是陛下亲下诏书授其官职,三军认否?若是主帅之令三军不听,这战事如何可胜?”
于谦言之有理,只不过朱见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道:“那韩信如何说,由一介小卒擢为三军之帅,为大汉立国立下汗马功劳。”
“陛下怎么知道自己选上来的是韩信,而不是马谡赵括之流呢?”于谦也不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道:“以女真之弱,不需名将出马,但有资质平平的武将即可领君命,扬国威。陛下无为而治,天下太平岂不妙哉。”
“既然如此,朕让他们出兵万人剿女真,怎么无一人答应?”
于谦闻言也是颇为无奈,“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既有必胜之法,何必分兵鏖战呢?女真人数虽少,毕竟熟知地形,掌握地利,不可轻视。东汉羌人之乱,陛下切不可重蹈覆辙呀!”
“五万大军出征,粮草军备动以万计,日后斩获不过千人,恐怕还没有这个斩获。朕为什么要派出这么多的人马去做一件赔本的事情?辽东都司兵备数万,每年朝廷拨发数十万两银子,以辽人守辽土,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干脆放弃这片土地算了。得之无所加,失之无所损。”
“祖宗江山,三军用命换来,更是数十万人的家园,陛下岂可轻言弃守!”这一刻,于谦的语气声调也不由得变高了起来。如今他主掌军政,若是在他手上失去辽东,日后史书会怎么写,一辈子的英名都白费了。
“那安南怎么说?不还是放弃了!”
于谦简直要被气疯了,怎么会遇上这样的天子,哪里有主动放弃自家领土的,也不是说困难大到无以复加。“那不一样,而今女真作乱,若是我朝一卒未动,一枪未发即撤离疆域,让女真诸部得以占领辽东,是又一高句丽也,来日必定是我大明心腹之患。还有那朝鲜日本,恐怕再不愿朝拜附属了。陛下若是要弃国土,老臣今日便,便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上!”
这还是朱见济第一次听见于谦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语,显然这是他所能够选择的唯一办法了,总不可能说废黜朱见济的皇位吧,那不就是霍光第二。
朱见济犹豫片刻,道:“这几年离开,待国力恢复,国库充盈,日后再夺回来也不迟。大战一起,百姓——”
“此事绝无可能,陛下若是要弃守国土,老臣今日便跪死在此。”
这还是朱见济当皇帝之后第一次说话被人打断,有些不悦,道:“既然如此,朕不言弃守,只是有一事必得施行。”
天子竟然想要以此为筹码交换,于谦感到颇为不可思议,只是眼下也只能够听着了,“陛下但言之!”
“大战一起,百姓受害至深。天灾可避,人灾难防,辽东妇孺老弱尽数撤往山东安置,男子二十岁以下皆算是幼,四十岁以上皆算是老。”
于谦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和弃守领土相比这个条件简直不算什么,道:“陛下仁德,此事可行。”
“撤回来这些老弱妇孺平日饮食用度,不得有差池,不可寒了前线将士的心,你选一个有能之人专任此事。”
于谦略一思索,道:“景泰年间,左副都御史王竑督漕运,抚淮扬,活民百万,今辽东之民不过三十万,想来王竑定能胜任。”
“朕也觉着这人不错,”说着,朱见济对一旁的许源道:“下急诏,让王竑入京。”
许源急忙答应道:“遵命,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危机得以化解,于谦心下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仍旧是满心的不解,一场边境的小动乱而已,朱见济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让百姓撤离,这可比坚壁清野还要决绝呀!
于谦回到内阁和王文与陈循二人说起此事,询问二人的看法。
听完于谦的描述,王文登时就起身道:“什么,陛下当真有弃守辽东的心思?不行,我这就进宫和陛下说道说道。”
于谦赶忙拉住了他,道:“我好不容易劝下了天子,你可别再火上浇油了,收收你那急性的脾气。”
“这祖宗江山得来何等不易呐,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你我皆是先帝托孤之臣,总不可能看着陛下犯错而不劝谏吧!”
“我如何没有劝谏,当时都说要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了,天子这才回心转意。”
王文怒气稍解,朝于谦拜道:“幸有廷益你在朝呀,若不然这天下恐怕不知道变得多乌烟瘴气。天子幼弱不懂事,你我大臣可得好生辅左才是。”廷益,于谦的字。
于谦摆了摆手,道:“陛下让辽东百姓内迁山东,我举公度抚之,你们觉着陛下何意?”
“公度,可是王竑王公度?”
“正是,此人昔日土木之变后奋臂击杀王振党羽马顺,督抚漕运时活民百万,正是可用之人呐。”
“有才是有才,胆色也是过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若是惹恼了陛下,到时候恐怕不宜。”
“只要能够把辽东妇孺老弱尽数抚恤好,不按常理就不按常理吧!咱们的陛下何尝是一个按常理可以推算的人呐!”说着,于谦摇了摇头。
“说的也是,三杨在时天下太平,三杨一去,王振用事。唉!”王文悠悠道,言有所指。
于谦有心辩驳,只是也不知道从何辩起。
第181章:女真族为五帝之后
一直听于谦王文二人对话的陈循开口道:“辽东百姓内迁,陛下当真是为了百姓免受战火侵袭吗?若是当真为此,只迁徙辽河东岸那些卫所便是,也不必跨海迁徙到山东,迁到辽河西岸便是,女真想要过岸可没有这么简单。再不济,自陆路经山海关回到直隶也比走海路好吧!”
在场的其他二人久在中枢,察觉出来了一丝,却等着陈循先说,王文道:“德遵,你心思细密,觉得陛下此意为何?”
“心思细密不敢自夸,只是有些想法罢了。而今辽阳税课司由山东布政司管辖,民户盐场铁厂这些也归山东遥管。辽东百姓内迁,可不就军政分离了吗?”
军政分离,寥寥四字,如同青天霹雳一般炸响在内阁堂院里。于谦手指轻敲着桌面,道:“德遵,你的意思是陛下打算在辽阳重设辽阳府吗?”
陈循幽幽道:“为什么不是辽阳布政司呢?”
王文拍桉而起,“说得好,这辽东本就是我大明疆域,连贵州都有布政司,为什么辽东没有,不仅要设布政司,还要迁徙百姓去辽东。若是能够办成此事,辽东永固,子孙后代享尽福分也。”
于谦还是有些迟疑,“此事天子不曾明言,我等为臣子妄念君心怕是不宜。”
“此事廷益不必挂怀,某亲自进宫面圣,当此之际不断,反受其害。”说着,王文一摆衣袖,也不顾天晚,竟然真的出门去了,看得其他二人面色怪异。
待王文离去,于谦叹道:“德遵,这辽东布政司虽好,只是那些武人恐怕不愿意放权吧!”
“他们放不放权是他们的事情,眼下陛下亲下诏书,要辽东百姓内迁,他们总不可能不让吧!否则有乡亲父老被战火波及,他们可是抬不起头来见人。陛下走的一步好棋呀!堂堂阳谋,无坚不摧!”说罢,陈循哈哈大笑,看到了偌大的机会。
“既然德遵已经猜到此事,为何不亲自向陛下进言呢?”
“千之为吏部尚书,主管吏治,设辽东布政司一事是其分内之事,我不可越俎代庖。”
“哦。”于谦澹澹地应了一声,分明是想要让王文先去碰这个火堆,为自己火中取栗,说得这么好听。
话说另一边,朱见济已经准备去用晚膳了,突然侍卫来报,大学士王文有急事请见。
该不是听于谦说了弃守国土那事,来兴师问罪的吧。朱见济眉头微皱,有心说让他等着,自己吃完饭再说。只是想了想,还是道:“宣他进来。”王文遂入宫行礼不提。
朱见济执弟子礼回拜,王文本就是他的师傅,“先生有何要教朕的?”
“微臣听闻陛下打算内迁辽东老弱妇孺,不知可有此事?”
“不错,是有此事,先生觉得此事不妥吗?”
“不是,微臣只是觉得此事大可更进一步,多做一些。”说着,王文朝左右看了看。
朱见济见王文言所保留,知道他的意思,便对许源等一干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其余人尽数离去,只王文一人独对,朱见济道:“先生如今可以说了。”
“自本朝收复辽东以来,设都司,分卫所辖制此地,以军管,并无民政部门。微臣以为贵州广西诸地,苗瑶诸夷杂处,尚设布政司理之,今辽东皆为汉民,而以都司辖制,甚是不妥,当设布政司主政,分总兵官之权。”
朱见济笑了,这确实是他的心思,但是他不能够说,只能够等臣子说,王文倒是眼力见不错。
“本朝诸布政司,哪处布政司只有三十万人的?你就不怕言官弹劾你多置冗官,虚耗国帑吗?”
“人少不是问题,太祖当年收复西南,移民百万,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今西南战乱多有,然蛮夷绝不可能将西南瓜分独立而出。”
朱见济忍不住起身来,低声道:“一个辽东可收不下百万移民。”
“辽东自然不够,北面的海西女真与野人女真之地,故元整个辽阳行省,移民百万足矣。”
“哈哈哈哈哈!”朱见济笑得张狂,第一次觉得王文如此顺眼。只是听王文的意思,分明是要把女真人尽数驱逐,抢占他们的土地。这一点朱见济并不是太赞同。
“朕可不是残暴之人,女真世代居于斯,朕不忍逐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朱见济指点他道:“汉之匈奴,隋之柔然,唐之突厥回鹘,今有之乎?”
“未有。”
“何处去也!”
王文已经明白了朱见济的意思,道:“皆为我汉民也!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兼容并蓄,有容乃大,陛下日后必为天可汗!”
朱见济呵呵一笑,“以后,再也不会有可汗这个称呼了。”
王文心神摇曳的同时,也不由得感到一丝寒冷,陛下的野心似乎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大一些。
朱见济又道:“昔日女真入主中原,建立金朝,自称黄帝之后。有劳先生这些日子令翰林院的那些人寻访古籍,编订成文,论证女真为五帝之后,华夏旁支。一旦文成,再不许称其为蛮夷外族。”
从根本上同化女真族的文化,朱见济想要女真为自己所用,自然要让他们真的归心。这一手,诸葛亮七擒孟获也比不上。
民族不是政治上的概念,也不是经济上的概念,否则流落世界各地的犹太族早就灭族了。民族是一个文化上的概念,所以想要真正消灭一个民族,只能够从其文化上入手。
拿明朝而言,鞑靼瓦剌加起来人口就百万多一些,而听命于明朝的蒙古族军队数以万计,更不要说许多汉化的蒙古人,明朝很多勋贵就是蒙古族出身,着名的如吴允诚和金忠。
汉族历史上的扩张,影响更大的其实是如孝文帝改革这种主动放弃自身民族特色,归附汉族的,辽夏金元清皆是此类。但是这种扩张未免也太过痛苦了一些,是由下而上的同化,朱见济不可能这样做。
第182章:王竑进京,宰羊为宴
是日,朱见济和王文畅谈一晚,就如何同化女真族这个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的想法和计策,连晚膳都不曾进用。离别之际,王文满眼垂泪,深觉身上担子之重,表示一定不辱使命。
成化犁庭这种手段很爽,至少普通老百姓一定会更喜欢这种,但是除了爽以外,只能够加深民族对立。日后百年间女真听命于你那是建立在武力压服女真的基础上,一旦你自身实力衰弱,他们转手背叛也就不足为奇了。若是没有明朝支持,努尔哈赤都当不上建州女真的首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会真的有人以为武力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吧!如果这么说,苏联一定能够千秋万代吧!秦始皇能够统一六国,但是最后巩固这个民族的却是实行了休养生息政策的汉朝呀!
同化女真族,这是明朝的百年大计,是东北地区的千年大计,当东北所有人自视为汉人,这块地方就真的稳固下来了。
至于女真人是不是五帝之后,谁在乎呢?至少朱见济不在乎,谁不承认的谁就去战场上,朱见济很乐意送他一程。唐朝李世民身上一水的鲜卑血脉,哪个汉族站出来说唐朝不是汉人王朝了?
三日之后,漕运总督王竑回京,京城百姓早闻其名,排列街道两侧,驻足观看,想要见识这是此等人物,能够在朝堂上打死锦衣卫指挥使,在地方上活民百万,被人称为活菩萨。商旅不行,行人阻滞,场面混乱多时。
当然,以上都是朱见济听下人说的,他记事以来就没有看过此人,哪怕是父皇驾崩,自己登基继位,王竑也没有回京。朱见济对王竑的记忆是模湖的,尽管经常看到此人的奏章,但是始终无法在记忆中描摹出此人的形象。
有人或许会好奇,这么有才能的人物,朱见济不应该尽早重用吗?其实朱见济起初是这么打算的,后来朱见济发现没有这么简单,朝中似乎有很多人不喜欢王竑。
朱见济私下打听,了解得多了,对王竑的观感发生了变化。
举一事言之,那是景泰五年的事情,当时天下天灾遍地,特别是黄河下游沿岸,河水泛滥,漂县数十,流民百万。先帝朱祁玉任王竑为左副都御史,总督漕运,王竑正是在此时广开农桑活民百万,得到朝野的一致赞扬。先帝派刑部尚书俞士悦下至地方观察民情,俞士悦回奏说虽然百姓得到赈济,温饱无忧,但是经逢灾荒,恳请天子下旨免去受灾地区的赋税,而当时部分赋税已经交解京城。王竑认为俞士悦在质疑他的能力,与俞士悦发生争执,坚持要交赋税,最后赋税顺利送往京城。但是经此一事,王竑再也没有返回京城。
当时黄河下游那一带真的是一片混乱,一方面灾民遍野,一方面还有治河工程,用工数十万。如果没有他,黄河地区可能会再次爆发一场红巾军起义,或者什么白莲教起义。当时闹出来非常多的笑话,朝廷把这块地区的刀剑弓箭全部收走了,就是为了避免叛乱。结果地方层层加码,连菜刀也一并收去了。
王竑有才不假,否则也不可能能够把漕运这件事管好,还救活百万灾民。但是如果你是当地人,明明可以不用交赋税或者少交的,结果却被此人横插一手,赋税一分不少,你会尊敬他吗?或许在他救活你的那几个月会感激,但是升米恩,斗米仇,经此一事一定是厌恶此人。
不过,站在朱见济的角度上,王竑一心为国,全无私心,可谓国之干城,眼下有机会自然要将其召来重用。安置辽东妇孺一事可不好办,这种所有人都不喜欢做的事情,才能够轮得到王竑,其实也侧面反映出他的能力。
一路通报后,朱见济见到了王竑。
站在朱见济面前的王竑高有八尺,剑眉星目,如今虽然年近五十,仍然英气逼人,或许是这些年久在地方养成的习惯,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爱卿平身,朕召你来京,想来你也知晓何事了,不知可有难处?”
换做别人直接就拍着胸脯表示一定没有问题了,而王竑则是道:“女真不过最尔蛮夷,何须百姓内迁,自伤民力。何至于此,微臣不解,愿陛下释之。”
“虽是最尔蛮夷,朕也害怕百姓受难,兵灾凶险,天灾尚可逃,这兵灾可是无处逃呀!若是你能够保证战时百姓无一受灾,朕便不内迁百姓。”
“这——”王竑无言以对。
“朕还有诸多布置,你且去内阁询问几位阁老,他们自会告知于你,朕便不一一言明了。待明白此间因果之后,晚间再来见朕,朕自时自有吩咐。”
“微臣领命。”
朱见济目送其离去,对许源道:“在殿上架一鼎器,放一只羊进去,煮火烹饪,晚间朕以此招待群臣。”
“这,大殿之上做此事,本朝无此先例呀!”
朱见济作怒色,“朕的话就是圣旨,要什么先例。言官要弹劾由着他们弹劾。”
反正话已经说过了,许源遂领命奉行,不多时,四个金甲侍卫抬着一只重有数百斤的青铜器上殿,饶是身强体壮的他们也气喘吁吁,不知抬了多少路。在后世被奉为国家重器的青铜器,朱见济拿来当食器,不过天子排场,又算得上什么呢?再者说很多青铜器本就是拿来吃东西的,朱见济不过是回归到本来用法而已,谁规定了只能够看着。
傍晚,于谦等人奉天子之命入宫拜见,他们都听说朱见济在殿内架了一只大鼎,现场烹煮羊肉以招待群臣。尚未入殿,仅仅是在殿外就闻得肉香四溢,各种左料混合着肉香,怎一个馋人了得。宫中御厨亲自掌勺,将这一口大锅烧得所有人都直流口水。
“吾等都要感激公度呀!往日百官拜见,也不曾听说陛下以此招待的。”王文不由得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惹得王竑连连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是陛下宴请老臣。其他人神情各异,有信的,有不信的,有半信半疑的,当然也有全不在乎的。
就这样,晚宴在所有人的猜疑中拉开了序幕。
第183章:练兵示威,空白文书
百官来临,其实也算不上百官,朱见济这次夜宴只是召见了一些重要的臣子罢了,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三品以下的属于亲信。
朱见济驾临后,众人起身拜迎,一片肃穆与恭敬。朱见济挥袖让众人起身,道:“今晚召见诸位爱卿前来,主要是说说辽东之事。”
说着,朱见济看向一旁的彭时道:“彭时,你将辽东的前事说说。”
彭时行礼道:“微臣遵旨。”
而后彭时抖擞精神,面向百官道:“太祖二十年,宋国公定辽东,收降二十万……”
彭时历数本朝对辽东地区的统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字斟句酌,与一众乾清宫行走讨论过而后发言,并且经过朱见济的审阅修改,某种程度上说彭时眼下代表的就是朱见济的意志,是对过去的定性。
众人耐心地听着,在场官员如果不是对辽东形势专门有过了解的话,其实也是不甚清楚的。光是介绍背景,前后就将近十余分钟,涉及关隘,驻军,城防,武备等,列举出一排排的数据。
背景介绍完了,朱见济亲自开口表明态度,道:“上月末,建州左卫都督同知董山所部侵袭三万卫所,掠去沿边百姓数百人。且历年以来多有劫掠,先帝屡下诏书斥责,然则于事无补,放纵一时终是招致今日祸患。其余二卫狼狈为奸,各怀鬼胎,终是豺狼之属,不可与之为伍。”
忽地,朱见济朗声道:“曹振听命!”
下方坐着的曹振一个激灵,尽量压抑着自身的激动之情,道:“微臣在!”
“尔祖世守辽东,辽人爱之,眼下兵乱将起,朕命你内迁辽东老弱至山东,应迁尽迁,待战火平息日再行回返,”说到这里,朱见济停顿了一下,随即强调道:“青壮若是不愿参军迎敌,不许阻拦,一律任其返回辽东。”
曹振眉宇紧锁,道:“若是青壮并无战意,多数撤离,则辽东谁人镇守?”
朱见济讽刺道:“平日就知道喝兵血,吃空饷,事到临头才想起要丘八们保家卫国,平时怎么不知道好生对待军士。”朱见济再一次强调道:“人家只要愿意走,谁也不准拦着,朕会派人监视,敢违背旨意的一律赐死。朕倒是要看看有几个辽人愿意守辽土的。”
曹振只觉一阵寒意席卷全身,天子这手真是狠辣呀!堪称是釜底抽薪,也不知道这次有多少军官可以逃过这场劫难。不仅仅是曹振,包括其他人在内,都沉默寡言,不敢质疑半个字。
看到底下人的模样,朱见济颇为满意,继续道:“范广何在?”
总兵官范广出席应答道:“臣在!”
“辽东战事,爱卿你辛苦跑一趟。武清侯督军屯事,要不然朕原是打算让他去的。”
“臣领旨。”范广嘴角抽了抽,虽然得了差事,只是总觉得有些不爽。
“此战,杀敌为下,毁田为中,攻心为上。爱卿你可明白?”
“微臣驽钝,敢请陛下明示!”
“朕的兵士一个个都金贵着,能够不正面交战尽量不要正面交战,即便交战,先用火炮火铳,而后用弩箭抛射,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接阵。日后论功行赏时,五个女真的头颅才比得上一个大明将士的性命,你可明白!”
“请恕微臣僭越,若是这般做恐怕数年也攻不下女真番落。”
“这场仗朕不打算尽快结束,一则练兵,二则示威四夷,让他们看看得罪天朝上国的下场是什么?你只管分设诸军,袭扰女真番落即可,待其疲敝之日一鼓荡平。此孙武伐楚之法,可还有问题?”
“劳师远征,日耗斗金,且辽东百姓久在山东,土地无人耕种,徒生荒草,岂不可惜。女真一介边夷,何至于此?”
朱见济没有回答范广的问题,而是开口道:“王竑何在?”
王竑出面应道:“微臣在。”
“朕命你为山东巡抚,收治辽东百姓,并全权负责后勤督运一事。此战,以山东一地抗衡女真,朕不会再抽调其他各省的粮草。”
王竑谢礼而已。
说到此时,食鼎内的羊肉已经沸腾多时,朱见济道:“此战要赢,王竑你的责任最大,这第一口羊肉就你先尝。”
“君臣之礼岂可偏废,微臣不敢,且战事未开不敢居功。”
“你是怕里面下了毒药不成,让你吃就吃。”朱见济半开着玩笑,只不过其他人可不敢真的当玩笑,特别是王竑本人。
“王御史,请了!”宦官切过肉片,如是道。这一次王竑不再多言,接过宦官手中的羊肉,也不顾沸腾烫嘴,大口大口地吃着,被烫得直咳嗽,满脸通红。
“好吃吗?”
“回陛下的话,好吃!”
“好吃也慢点吃,”朱见济笑着,又道:“先帝临终之时曾特别对朕提起过你,说你有才,可堪大用。”反正朱祁玉已死,朱见济怎么编排都行,还可以扯出先帝这张虎皮来,其他人也无法质疑。
“微臣才浅学微,当不得此言。”
“你先别急着谦虚,先帝说你这人呀虽然有才,但是行事不拘法度,天不怕地不怕,用着容易磕手,指不定一堆弹劾。”
王竑起誓道:“微臣所为,奉圣人大义,尊陛下诏令,为大明百姓,从无半点私心,敢请陛下明察。”
“朕明白,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去山东,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这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让山东一地出粮出力对抗女真,估计你也不好办事,这样吧,朕送你一些礼物。”
说着,朱见济拍了拍手,身后的许源端着一方木盘走了下去,上面是一封封金色的纸张,看着着实是不少。
天子就送些草纸吗?底下众人望见,私下议论开来,要说他们不好奇是假的。
“猜猜这是什么?”朱见济饶有兴趣地问道。
可惜王竑没有这个心情回答,“敢请陛下明示。”
朱见济有些乏味,“这上面是一百份空白文书,五十份是文进士,五十份是武进士。朕不管你打算用什么手段遴选人才,三途并用也好,专重科举也行,要求只有一个,所有人都要是山东人!”
底下一片惊呼声传出。
第184章:赐予鼎器,便宜行事
一口气发出去一百份空白任命文书,朱见济这手笔不可谓不大,需知明朝一次科举,少的时候一百余人,多的时候也就是三四百人。
山东人再怎么擅长科举,哪怕南北不曾分榜,也不可能一口气考上一百人。朱见济这要不算开恩,什么算是开恩。
不出意外地,有人站出来表达反对意见,是吏部尚书王文,他道:“数千举子哪怕是十年寒窗,落榜者也不在少数。进士身份岂可轻易予人,陛下此举,此举似有——”
“似有什么?”
王文一头扎在了地上,“似有卖官鬻爵之嫌!若是要奖励军功,自有军爵,若是要赏赐民户出粮,本朝自有法度,赐匾嘉奖皆可为之,授予进士出身恐开卖官鬻爵之先,贻害无穷。”
朱见济轻笑而已,看着王竑道:“王大学士觉得你会卖官鬻爵,公器私用。你还没有办事呢,就被人弹劾了,现在明白此事有多难办了吧。”朱见济言语之中满是调侃之意,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样。
王竑朝王文保证绝不会贪污腐败,公器私用,会秉公执法,为国选贤。但是显然并没有打消王文的疑虑。毕竟这可是一百份进士文书呀,哪怕其中只有五十个文进士名额,那也不是小数目了。
场面就僵持在这里,朱见济对王文道:“大学士可明白朕为何要赐予这些文书?”
一直趴着的王文终于抬起了头颅,疑惑道:“难道不是收买,咳咳,聚合民心,让百姓志在输运,为国效力吗?”
“不错,是有这个意思,但是女真之患除去,辽东日后治理总是需要人手的呀!再者朕打算迁徙一批山东百姓,还需要他们出力。”
王文涕泣落泪,请罪道:“老臣愚昧,不识上意,妄加揣测,违背天心,甘请死罪。”说罢便是长跪不起。
朱见济亲自下殿将王文扶了起来,道:“先生为国进言,忠贞之心天地可鉴,朕不可一日无之,如何会赐罪呢?”
王文感激涕零,谢罪连连。大殿之上倒是上演了好一出君臣相知的好戏,其他人哪怕是知道这是演的,也纷纷以衣袖擦拭眼泪。在大殿一角的史臣激动地落笔写下眼前一幕。
安抚罢王文,朱见济回到了殿上,道:“女真之患消弭,朕决意于辽东设辽东布政司。山东地寡民多,百姓患之,正可迁徙一批人北上,王竑,此事你也上心帮办着,凡是迁入新土者,赐田三十亩,免税及除徭役三年。”
经过之前的那场表演,眼下倒是无人出面质疑。朱见济进一步画下大饼,“辽东为布政司,辽北也绝非化外之地,朕势必收入治下,日后北直隶、陕西、山西、河南各省也可迁徙百姓入辽北,到时候自会有进士文书下发各省。”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心情已经是极度愉悦,特别是北方出身的官员们,一想到未来几年自己的同乡子弟将大批入仕就忍不住开心。
食鼎内的羊肉很快分发下去,众人大快朵颐。舞女乐师随之上殿,丝竹管弦奏响,美人翩翩起舞,朱见济赐群臣酒,群臣敬酒不绝,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曲终人未散,朱见济最后借着些许酒意道:“王竑!”
本就是场上焦点的王竑连忙答应道:“微臣在!”
“这食鼎朕便赐你了,今日共你同餐肉,日后失职不轻饶。若是前方的将士吃不上粮食,你自己跳入食鼎内,免得朕赐罪;若是地方官贪腐成性,贪墨军费,你也给他扔进这食鼎内。辽东战事不歇,非有朕旨意,这山东不许一粒粮食流出省外,违者皆投诸食鼎烹杀之!”天子这是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力,王竑自然登时谢恩。
朱见济又对许源道:“将看守大殿的侍卫传召来。”
许源不知道朱见济什么意思,但是自己只管遵照执行便是。
很快看守乾清宫的侍卫就入殿回命,朱见济指着王竑道:“你四人跟着王竑,若是王竑无能为事,就亲自监刑,而后回来赴命!”
四人异口同声道:“小人领旨!”
这天子不像是开玩笑呀!王竑心头凛然。
再之后,朱见济说了一些场面话,无非是要群臣兢兢业业,勉力为国,协力完成这项任务。就这样,这场晚宴结束,留下来满殿的杯盘狼藉。
出殿的王竑并没有和其他官员走在一起,他一肚子心事,加之不喜饮酒,虽不是滴酒不沾,但头脑清醒,冷静分析思考着局面。
王竑不去找别人,人家却会来找他,吏部尚书王文刻意靠近道:“公度今晚甚得上心,日后前程似锦呀!”
“大学士说笑了,山东诸事繁琐,未尽全功,岂敢言飞黄腾达。再者说某志在为民,进爵非本愿。”
“呵呵,”王文低笑两声,懒得戳穿,说起了正事,道:“陛下赐下空白任命文书,公度打算如何遴选人才?”
“前番在大殿内不是说过了吗?某定会秉公办事,绝不徇私枉法。”
“眼下你身上担着的责任重,陛下交付以国事,固然给予了你不小的信任,只是你也要学会自保呀!”王文说了一通没头没尾的话语,不过王竑听懂了,无非是王翦萧何自污故智罢了。人不能够太完美!总要留一些把柄才好。
王竑沉默以对,王文复笑笑,不再言语,先行离去了。
此后,其他与会之人也凑了上来。他们之中有山东出身的,自然是想方设法推荐自家子侄,希望能够混一个进士出身,哪怕是没有文进士,能够有一个武进士也不错。
王竑不厌其烦,说着自己身子乏了,疾步远去,不与这些人过多交谈。出宫之后,王竑更是让车夫尽快驾车。
“老爷今儿个是怎么了?不是说陛下有重用吗?”车夫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听到后方的马蹄声,王竑朝身后看过去,那四个侍卫驾马从后方追来,来得真快,当真尽职。
“是重用,但是看得也紧呐。”王竑语气有几分无奈。
第185章:王竑赴任
晚宴结束后的第二天,因为花了一天时间交接公务,所以王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便踏上了赴任的道路。他不曾携带妻儿家卷,甚至连个下人都没有带,身旁都是侍卫,堪称是孤身上任。
朱见济为表示重视,携百官亲自出城送行,同时将那口食鼎交付王竑,勉励其为国效劳。王竑谢礼领命,整个过程并无多少可言处,毕竟百姓都在一旁看着呢,该要吩咐的其实早就吩咐过了。
王竑告辞远去,朱见济不急着回宫,在外城城楼上待了一会儿,希望王竑的身影能够在自己眼底多停留一会儿。
“尔父此行,倘或成事,朕恩荫及你。倘若不然,就由你接替他。”朱见济对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如此道。此人是王竑的儿子王毅,并无官身,就是个寻常官宦子弟而已,如今他就是一个质子而已。
王毅听得此言,苦笑着道:“小人并无父祖之才,陛下将如此大事交与小人,岂不是耽误了正事吗?”
“无妨,到时候朕会派人帮你办事的,你只管挑着担子便是。”
王毅苦涩地答应下来,心中盼望着父亲能够顺利归来,连父亲都办不好的事情,交给他怎么可能办得好。
此后朱见济再不说话,王毅犹豫多时,忍不住开口问道:“家父受鼎器,为陛下重用,小人本该感念天恩不尽。只是自古皇权不外落,陛下为何不派左右监视?”
朱见济颇为讶异这个问题,明明很好回答的问题,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说得最好来。最后,朱见济道:“上皇北狩之际,于少保居功至伟,先帝朝事尽托付之,可曾派人监视之?于少保不还是一身清廉,家无闲财。”
王毅摇头晃脑,似乎是明白了,道:“陛下英睿。”
朱见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于谦身为权力最大的文官,朝中军政大事皆可参与其中,如果他想要贪图富贵,那么再简单不过。只是身居高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稍微有些过错就落人把柄,招致非议。如今王竑得便宜行事之权,堪称是山东的准皇帝,自然也有无数双眼睛帮朱见济盯着,王竑不必过于忧虑。
王竑的身影终究是消失在了官道之上,再也看不见,朱见济叹了口气,转过身询问范广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王爱卿已经动身,范爱卿不知几时动身?”
范广回命道:“还有些火器未曾出库,一旦武器准备停当,即可出征。”
“那曹振已经回辽东了吧!”
“是!大战将启,曹振已经第一时间内徙老弱了。”
朱见济听出范广的语气有些生硬,问道:“爱卿可是有心事?”
“回陛下的话,没有。”
“有的话尽快说出来,若是日后出京,平日书信往来可是不方便,影响军机可就不好了。”
范广不言。
朱见济道:“还是觉得朕内迁百姓这事做的不好吗?”
“微臣不敢,但奉陛下之命而已。”
朱见济不再问这个问题,换了一个话题,“本朝而今的田赋不过国初一半,禁军军饷多有发放不出来的,你可知道吗?”
“此事微臣知晓。”
“历朝皆有这等事,非本朝独有。唐朝加盐税,加出来了黄巢,天子避难蜀地;宋朝行荆公法,有青苗免役诸法,也是损民之法;元朝行钞法,开河开出来了石人。朕本意是取财于海外,如此国不加赋而民用宽,如今女真为乱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范广奉承道:“微臣听闻市舶司收取海外银钱数以百万两,几可比拟田赋,陛下果真是慧眼独具。”
“是,今年海外收来了不少银子,只半年数目就有数百万之巨,灭一女真轻而易举。”
范广刚露出笑容,却又听到朱见济后面一句话,“但是朕不愿意将钱花在这上面!”
“朕以为,若为天子以保民为先,失地存人,则人地两存。若是保地为先,视百姓为芥草,非要维系所谓的先祖荣耀,是一件非常蠢的事情,空有土地无人守之,最后一定是人地两失。”
“如今天下人可不少呀!缺的是土地!”
“缺吗?”朱见济反问了一句,随即道:“不缺!缺的是为国纳税的土地!如今让王竑去山东,便是将所有土地都用起来。”
范广心下慨叹,他平生经历过的战事数以百计,手刃敌人无数,但是这次战争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作战不就是想方设法杀人,然后算脑袋领功劳吗?怎么会这么麻烦。
朱见济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说服范广,有些苦恼,是自己的想法过于超前了吗?无奈道:“这场战事你只管拖着便是,伺机烧毁女真粮草田地,几时朕打算结束,自然会告诉你。内忧不除,外患难消。”
“微臣领旨!”
另一边出城的王竑,如今的他可谓是光鲜亮丽,所过之处无不引来左右百姓的艳羡崇拜之情。但是包括在天子面前,王竑都不曾流露出半分笑容。
这场战争能不能赢,关键就看他王公度能不能整合起山东全省之力,打赢后勤这场仗了。天子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打算用人命去填,而是以守代攻。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敢接下这个任务,哪怕是有便宜行事之权,也不易办成此事。因为要得罪太多人了。
“此事之后,也不知道是为天下之忠臣,还是天下之奸臣!”王竑自顾自地低言一声,不悲不喜。
几日后,王竑来到山东省界,全省主要官员前来拜迎,“下官徐明,今为山东布政使,拜见巡抚大人!”
“下官林新德,为山东参政,拜见巡抚大人。”
以往新官上任,出城数十里接见就已经相当重视了,想不到这帮人竟然直接在省界这般迎候,这也未免过于重视了一些,“诸位同僚,来得好早呀!”
徐明装作不知道言下之意,含笑道:“大人远道而来,下官们不敢怠慢,特地前来拜见。”
“也罢,正好有些事情要询问尔等,免得日后麻烦。”
第186章:盐课之利
“上官有什么要问的,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新德笑脸以对。
王竑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本官此番来山东,尔等想必知晓为何而来,无非是置备军需粮草。本省粮储、屯田、清军、驿传、水利、抚民等事账目尽数呈送上来,本官需得尽快理清才是。”
林新德道:“大人清名流布海内,今日一见果然一般无二。”
“旁话就不必说了,将那些账目尽快准备好才是。天子予本官重鼎,授便宜行事之权,本官可不敢丝毫怠慢。”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下官知晓朝中消息后便已经令人准备妥当,放在济南府内,就等着上官查收了。”
难得见到如此上道的下官,王竑不由得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为国效命,为君父分忧本就是我等朝臣的职责所在,”林新德说到一半,话锋一转,道:“下官听闻陛下赐下上百空白文书,专授山东本地举子,不知上官打算如何分发?”
王竑见他主动提起此事,想来是已经有些心思,“你若是有远见,倒是可以说说。”
“哪里哪里,不过是一些浅见罢了。依下官看来,这文书送谁都不好,必会惹来非议,朝野都有不满,不若依科举取士,让陛下出题,我等监考,大不了让礼部的人派人参与阅卷。”
王竑心下其实也是这个打算,天子虽然给予他便宜行事的权力,可是若是乱用显然会招致猜忌,反为不美,还是事事禀报来得好。
王竑进一步补充道:“文进士可这般遴选出来,那武进士想来就需要请兵部的人过来监督了。”
“正是此理。”
短短一番对话,王竑心中对林新德的观感颇为不错,道:“那便依照此法决断,只说我等肉眼凡胎,难辨英才,令人回京奏请天子出题。”
在官道上的驿站停留些许时间,王竑亲自拟定一份奏章,大意如上,让侍卫发回京城。
接下来的旅途,王竑与林新德,徐明二人同乘一车,既是拉近感情,同时也是商议日后施政方针。
“陛下令辽人内迁,数以十万计,不知二位打算如何安置?”
“若是说安置流民,上官昔日督抚河道,活民数百万,其中就有不少山东籍百姓,下官岂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上官只管吩咐下来,下官照此办下便是。”
王竑摇了摇头,他明白朱见济的心思,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流民待天灾过去自会返乡,准备一时粮食足以。如今这辽民恐怕短时间难能回去,若是在此住上三年五载也不稀奇。”
这一点林新德和徐明二人浑然不知,对视之际都能够看出对方眼里的震惊,不曾说几句话的徐明道:“三年五载,是不是有些多了呢?本省毕竟不是江浙富庶之地,又要供养数万大军,又要赈济数十万流民,加上本地还有各处开支,便是盐课尽数截下供本地支取,恐怕也不够用的。”
春秋之时,管仲收鱼盐之利,辅左齐桓公九合诸侯。明朝时山东也是着名的食盐场地,岁入国库五万两,但是这其中藏了多少油水谁也不知道,反正养活了数量庞大的山东都转运盐使司和盐工,直接间接相关人员数以十万计,堪称是山东省的支柱性产业之一。
此二人竟然看上了这处银子,王竑眉头微皱,道:“盐课繁琐,恐怕不易申请下来。需得自别处想法子才行。”
“若是不取盐课,就只能够靠当地大户出粮赈济了。只是既无官爵,更无牌匾,恐怕他们不愿意出这个银子。”
王竑算是明白二人的真正想法了,“你二人不会是撺掇着本官卖官鬻爵吧!”
“下官不敢,这不是为上官分忧吗?岂敢有这等悖逆的心思。”
王竑深吸了一口气,怒气稍解,眼下没有必要和二人翻脸,道:“想要辽人在此安居,必得有业才是,一时赈济终究不是长远的路子。前番你提起盐课,本官倒是觉着各处盐场可以招收些人员,试试增加食盐产出。”
“各处人丁本有定数,本省盐引除本省自用外,也就是用于山西、辽东沿边,南直隶及开封等处,不可妄自添加。此法恐怕也是不易。”
不像后世,天南海北的食盐通行无碍。如今的盐作为战略物资,生产流通及消费各个环节政府都是强力干预的,有些地方非常适合生产食盐,但是因为各种限制,无法充分开发。此举固然有利于减少争执,但是也使得各地针扎不进,水泼不入,形成了相当顽固的盐课利益集团。
“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大不了存在仓库了,总是要解决流民生计的,若不然出了问题,本官并无退路。”说罢,王竑冷冷看了林新德二人,他讨不了好,这二人也休想好过。
被王竑阴冷的眼神看着,林新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陪笑着道:“既然如此,那便依照上官所言。”
徐明道:“辽东流民所以迁徙,在于女真为乱,与其每年花这么多银子养这批人,不如奏请天子让本省各处卫所合兵北上,灭去外患。本省兵力虽不多,各处河道兵,运粮兵及备倭兵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七八万。”
“本官来山东,只管后勤一事,作战一事非所任,尔等就不必多言了。”王竑冷冷拒绝了这个建议,他如何不想解决女真之乱,只是天子的心思显然是一直拖延在这里。
“坊间有传言,说陛下打算弃守辽东,不知巡抚大人可有听闻。”
“不干尔等的事,便莫要多嘴,省得惹火上身。”天子以退为进的把戏,但是心里知道却不意味着能够随便开口说话。
没有否认,就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此后,车内的对话告一段落,所有人双目闭合,闭目养神。他们都需要整合所收到的消息,以决定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做。
不数日,队伍来到济南府。王竑面对了第一个问题。
“什么,全府仓储粮食只剩下五千石!”
第187章:百姓内迁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偌大的济南府,一省之省会。水陆四通,舟车辐辏,簪缨相望,工贾毕集,而仓粮竟然只有五千石。
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五千石也就是六十万斤。算青壮士兵一日用粮一斤,不过是一万大军两个月的粮食罢了,更不要说沿途运输损耗。
就这点粮食,够什么用,连前线都负担不起,还说什么赈济流民,简直是离谱至极。看到这个账目,王竑一个头两个大。
啪,王竑重重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道:“粮食呢,被老鼠吃了还是鸟雀叼走了?”
在下方承受王竑怒火的是林新德的属官徐流歆,为仓大使,专司仓库诸事,是个而立之年的中年人,一身富态。
被巡抚大人指着鼻子骂,徐流歆也是满脸的委屈,道:“前些年黄河改道,好不容易修好了,这些年也不敢怠慢,留了数万人马时时刻刻提防着哪处决口,不敢丝毫怠慢,这些可都是地方自己出钱。这些年陛下不时蠲免赋税,百姓是存到银子了,官府可是穷得叮当响。”
“便是如此,五千石粮食也太少了,合一省之力,竟然就只存下来这些,莫不是都被尔等私下卖去了!”
“大人明察呀!”徐流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喊冤,道:“小人上任以来,兢兢业业,绝不敢干这等中饱私囊,损公肥私的事情。”
“那仓库里的粮食哪里去了?”
“本省上下可都是指望这这一处发俸禄呢,各处卫所及宗室每年花去数万石粮食,如何能够存下粮食来呀!”
见王竑神色有异,徐流歆连忙道:“而今夏粮未收解齐全,待夏粮收上来,估计府库可有三万石存粮,加上之后的秋粮,抚恤流民当是不难。”
“那官员俸禄与宗室年禄怎么说?”
“啊这——”徐流歆一时间哑口无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身的汗。
“罢了,你下去吧!”王竑语气冰冷,徐流歆则是不管这许多,答应之后赶忙起身离去,出门的时候绊了一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
望着远去的身影,王竑一脸的鄙夷。
徐流歆,包括林新德等人有没有贪污事宜,王竑现在手头没有证据。不过,即便是有证据,新官上任就拿同僚开刀,之后事情肯定不好办。大明俸禄低,各地官员有各种各样的开销,收受进献不是什么秘密,堪称是公开的潜规则。王竑不可能拿这个入手的,更何况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收过,并不绝对干净。
思索片刻,王竑拿出了纸笔,当下之计,除了向中央求助外,别无他法。他王竑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变不出粮食来。
不过,王竑在奏章中全篇不曾要中央运输粮食来,而是另辟蹊径,希望能够自往来商船抽取过境税,弥补财政不足。山东为南北运河重要通道,往来船只无数,若是能够多收一笔这个钱,这场战事尽管打下去,山东财政都能够坚持下去。
从商人头上收钱,阻力是最小的。朱见济让他打击豪强地主,可是王竑手上并无军权,哪里做得成此事,干不了的事情天子逼着也没用。
写完这封奏章,王竑即让人发回京城,同时他自己也没有闲着,辽东百姓已经乘舟南下,他要前去接应,要保证地方稳定。
北边的登州府。
登州战略位置重要,东扼岛夷,北控辽左,南通吴会,西翼燕云,艘运之所达,可以济咽喉;备倭之所据,可以崇保障,实地处要津,为“南北关钥”。
如今,这是朱见济指定的辽东百姓南下地点,在朱见济计划之中这是重要的安置点。原因除了近以外,也是因为登州此处防守严密。人口内迁,虽然朱见济不想要承认,但是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旦出现骚乱,需要军队及时弹压。
登州府外茫茫的海面上,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毫无规则地排布着,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就好像撒在地上的米粒一样。
第一批内迁的辽东百姓来了!
众多船只之中,有一艘主船,长百丈,宽十余丈,高五六丈,好像一座小型的碉堡一样,光是这艘大船,就挤下了上千人,主要是辽东军官们的家卷,还有些当地富商巨贾,出巨资恳求一张船票,故而也上了这艘船。
曹振便在这艘船只上,朱见济任命他全权领导百姓撤离。起初他还以为能够领兵上阵,所以得到这个使命还有些不满意,但是此事的难度相比较出征还是简单许多,白赚的功劳干嘛不要,故而还是老实从命。
和其他小船相比,大船不仅稳当,而且设施齐全,虽然比不得陆地上,但是条件也相当不错。
这些日子,倾覆的小船常有,但是百姓大多被救起,实在是一时间来不及救助的,曹振也无可奈何。
目眺远方,前方出现零星几个岛屿,而岛屿之后是连片的大陆。船上众人都不由得欢呼出声,正好一股北风吹来,船夫将船帆打开,一时间船如急电,快捷如风。
“总算是快到了,可是一路难行。”有人如是道。
“离开辽东,咱们去做什么呀?又没田地,又没个去处,朝廷会白养着咱们吗?”
“陛下既然让咱们内迁,想来已经准备好了,若是此处不欢迎咱们,大不了回去便是了,总不能饿死在这里吧!”
“说得也是。”
一行人细碎讨论着,曹振默默地听着,不曾言语。
“曹大人,您可知道朝廷的打算。”
“陛下既然令尔等内迁,自然早已作出完全准备。陛下专门派遣朝中名臣王竑任山东巡抚,亲理后勤事宜,尔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曹振如是回答,不过他的内心可不如他的话语这般自信。
这可不是数千人,这是二三十万人呀,山东固然是大省,但是想要养活这么多人可不简单。
就这样,在众人激动而忐忑的心情下,船只靠岸,戍守在岸边的军士前来迎接,沿海早已搭建起简易木屋与帐篷,专门供这些人住宿。
第188章:女真的整合与南下
登州府虽然组织起来搭建有木屋帐篷,只是以登州之力,哪里容纳得下这许多人,数量肯定是不够的,注定了有些人要露天睡在沙子上。
有钱有势的人家早早去了城中,或是住驿站,或是住旅舍,亦或是寻户人家租住,绝对不会凄凉地睡在沙子上。这就是人世的真实,古今中外都是这个道理。
不过,都已经背井离乡了,许多人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想着熬过这几个月的战乱便回去。内迁后虽然生活困苦,但是总比小命都丢了小命来得好。
大体而言,整体秩序井然,小矛盾纠纷避免不了,但是并无大的骚乱。当然也可能是时间短的缘故。
曹振将第一批人送达,完成简单的交接后就立刻去接第二批人,辽东百姓数以十万计,前后若是没有七八趟,根本送不完。
辽东,三万卫。
这里是大明实际控制疆域的最北点,周围外族环绕,前不久董山便是领人攻破此处,劫掠沿边汉人。明军如今不曾收复此地,更不曾派人驻守,此处几乎成为了一座空城,除却偶尔造访此地的山贼盗匪外,就是些野狐勐虎了。
但是此刻在卫所之外,却是有着大量人马聚集于此,穿着皮毛袄子,或是羊皮或是熊皮,些许身份尊贵之人穿着柔软舒适的貂皮。他们正是女真族人,更准确地说,是建州卫和建州右卫的人马。
董山招惹明朝,袭杀军士,劫掠民户,致使大明朝的皇帝龙颜大怒,虽然不曾大举来攻,但是已经下令辽东百姓内迁,很明显是在为进攻做着准备,而辽东各处卫所也的确调遣频频,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眼见事情闹大了,这两卫高层可不愿随董山殉葬。此番两部聚集,便是打着捕鱼的名义商议此事。
以往战争往往都是高层决定,底层在战争开始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要打仗,但是这一次明朝内迁百姓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部落族人自然也知道此事,是以两部之人见面之后便纷纷议论起此事来。不过,他们大多数人以为明朝无力控制辽东这片土地,打算放弃了。
一句话,高层的意见与底层并不一致。
一建州右卫之人道:“明人都往南撤回山东去了。”
同伴强调道:“哪里是撤回去了,分明是被打回去了。此处本是我祖先世代畜牧渔猎之地,今日总算是回到原本的主人手上了。”
“之前左部的人抢了好多的奴隶,不少族里的汉子都娶上了女人。听说汉人还有些不曾撤离的,咱们两部不如趁夜过辽河,进城去也抢他几个女人。”
“不止,还有一些汉人匆忙南撤,肯定来不及将所有东西带回去,去的早肯定能够赚好大一笔钱,也不用每年去朝廷求那点可怜巴巴的银子。”
……
一群人议论纷纷,这些年明朝在边境的政策他们都看在了眼里,不曾受过教训,胆子是真的不小。
一人生出这种心思来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人生出这种心思来,即便是有几个年老的女真人说了几句明朝实力强大的话,其他人也会嘲笑其年老昏聩,胆小怕事。
与部落普通人的想法不同,营帐内,两部酋长建州卫都督同知李满柱和建州右卫都督同知纳郎哈二人可是没有这么乐观。
“董山这家伙连年袭扰上朝,终是招致今日祸患,连累我等。”纳郎哈面容阴冷,只恨不能够将董山生吞活剥。
“说得也是,也不知道收敛一些,哪里有一口气抢夺这许多的。”
“我建州此番之计,想来只有献出董山头颅,才能够求得天朝原谅。”纳郎哈趁势道,满脸的杀气。
李满柱如今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朽,在女真族内资历最高,也是建州三卫中最强的一卫,族中三千余户,若是算上掳掠来的包衣奴才,单建州卫凑个五六千人不是难事。纳郎哈想要诛杀董山,必须要征得李满柱的同意不可。
“贤侄,我倒是有个更好的计策。”
“什么计策?”
一人哈哈大笑,自帐外走了进来,厉声道:“还能是什么,反了他娘的!”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纳郎哈惊得从位子上起身,躲在侍卫身后,惊恐地看着来人,这人正是董山。
“叔,经土木堡一战,明朝完全是个绣花架子,明军也是不堪一击,我女真族骁勇善战,个个精锐无比,连战连胜。如今足有万人,可谓是兵强马壮,虽不足以灭国,但是与明朝一战则是足以。眼下他们正好把辽东给让了出来,可比我们现在住的这穷山恶水好,土地好还有铁,若是得了辽东,不出二十年,我建州有十万甲兵不是难事。”
李满柱微微颔首,颇为满意董山描绘的蓝图,若是能够再现先祖辉煌,谁愿意继续当蛮夷藩臣。李满柱看向纳郎哈,眉眼含笑道:“贤侄,你觉得这个计策如何?”
董山言语不屑,冷哼道:“他就是个窝囊废罢了,他手下的人马本就是从我左卫这边出去的,干脆杀了他建州合并为两卫便是。”
“贤侄可是快些考虑好才是,若不然,嘿嘿!”李满柱阴笑着,虽然不赞同董山吞并右卫的想法,但是两卫瓜分还是可以的。
纳郎哈没有想到竟然会落到这个地步,和他设想中的完全不一样,竟然被李满柱这个老贼诓骗来此。
好汉不吃眼前亏,“叔说得是,侄儿觉得可行。”
“那就在山神面前发下毒誓,表明日后再不为明朝臣子。”
纳郎哈丝毫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说了毒誓。
李满柱与董山哈哈大笑,“既是这般,汉人如今大举内迁,援军久久不至,兵力空虚,正是大举南下之际。贤侄你便让族人一起来吧。”
纳郎哈没有选择,只得听命。待议事结束,他才发现,自己在族中的亲信早已被关押了起来,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权力。
聚合为一股绳的建州女真不曾迟滞,说是南下就南下,侵略如火。
十数日之后,朱见济得到的边报是“董山、李满柱拥众六千,分掠开原、抚顺、沉阳、辽阳等处,掠去民户十万。”
第189章:御驾亲征
劫掠十万人户,这个数字肯定是假的,辽东统共就三十万人,不可能一次性丧失十万人,地方官肯定是将牲畜这些加上去了。
但是不论怎么说,之前董山劫掠数百人,地方官告称万人,如今告称十万人,恐怕有上万百姓被掠去。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数字了。
而且,寻常百姓可不会去思索究竟是十万人还是一万人。他们看见的就是朱见济这个天子指挥不利,导致边疆生乱,蒙古人作乱也就罢了,如今连女真这种杂鱼都敢骑在大明脸上,简直是不可忍受。
事实上,这一次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巨大的问题,朱见济难辞其咎,这口锅无论如何也推不掉。若不是他一力主导百姓南迁,甚至辽东地方传出朝廷想要弃守辽东的消息,导致民心动荡,守备无心守城,女真不可能会取得如此战果。
朝野上下都心生不满,只是照顾着朱见济的脸面,没有直接说出来而已,但是坊间里朱见济这天子的风评急转直下。
朱见济继位以来,出现最为严重的统治危机。玩砸了,原本是打算借助女真之手推动内部改革,特别是遏制兼并,结果小瞧人家女真,这下脸面尽失。
若是任由这股风潮继续下去,朱见济怕是就要成为第二个朱祁镇了,难保自己位置不会出现问题。就这几日里,锦衣卫提交上来消息,说是南京有势力暗中拥护朱见深继位。虽然存在污蔑构陷的可能性,但是朱见济不得不防。
自己犯了错,就得认,朱见济又下罪己诏,在诏书中将自己狠狠批判了一番。
而后,朱见济主持召开朝议,宣布自己将坐镇山东,亲自督军,调动一切资源打赢这场战争。
前有土木堡之变,怎么天子又要亲临战场了,原本闹着要对女真犁庭扫穴的官员们听到朱见济此言,吓得启奏道:“陛下帷幄四方,庙算天下,临阵沙场之事为将帅职责,陛下切不可亲临险境呀!”就差没有说陛下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就不要逞能了。
朱见济严肃道:“李满柱董山辈轻朕年少新立,狂悖犯上,多无礼。朕念其皇亲,下旨申饬,未尝褫夺其位,不料今日大军犯境,有恢复金朝,饮马黄河之志。此必自来,朕不可不往。”
李满柱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思朱见济不知道,但是现在说他们有,他们就得有。
“李满柱董山皆群丑而已,陛下不必亲往!”
朱见济反问道:“既然是群丑,还能够杀得我军丢盔弃甲,那辽东守卫又是什么,连群丑都不如吗?宋人亡天下已矣,岂可复亡天下!主帅无能,士气大丧,朕必亲往之!”
所有人被朱见济这番言语骂得抬不起头来,但是又不可能真的让天子亲自到山东去,虽然现在山东是后方,谁知道天子会不会脑子一抽去前线。如果再次被掳掠,可真就是无比笑话了。
众多朝官将目光看向了于谦,如今也只有于谦才有这个威望说动朱见济不要动身了。
于谦心中暗叹,享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自然要承担义务,开口道:“三军非无能,只是连日奔波,为女真钻了空子而已。待重整防线,破敌不难也,陛下无需虑也!”话里话外,还是一个意思。
朱见济道:“昔唐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于爱卿想要为冯道第二,为天下人耻笑吗?”
高平之战,冯道劝周世宗不要御驾亲征,周世宗不听,起初果然失利,不过周世宗调度有道,亲临失石,军心大振,同时在赵匡胤等人的力战下,最后大获全胜。此战之后,中原王朝由弱转强,统一的步伐再也无法停止。
于谦闻言,竟不发一言,却也不同意朱见济亲征,局面便僵持在这里。
朱见济看向一旁的王文,厉声道:“朕闻河北多康慨悲歌之士,太宗定都于此,便是存有天子守国门之意。上皇北授又如何,我大明没有怕死的皇帝,大明宗室千千万,总有候选之人,就怕上皇北狩之后再无天子有血气,则我大明危亡之日可计日而待也。王爱卿可愿随朕出征!”
王文脾气本就暴烈,血气上涌,伏地高声道:“臣王文,愿为陛下前驱!”
“好好好!”朱见济连说三个好字,“女真番落,竟然胆敢侵袭若斯,简直是国辱!朕倒是要看看我大明还有几人带把的,走,去沙场点兵!团营训练多日,总是要拉出来练练的。”
说罢,朱见济也不管其他人的态度,直接出殿而去,王文第一个跟了上来。于谦心中愁苦,只是团营这些年一直是他提督,此事无论如何也必须出面。
点兵的过程无甚可言处,十团营,大明朝如今最为精锐的部队,朱见济带去了五个,一共五万人。于谦觉得少,建议朱见济多带些人去。
朱棣御驾亲征,哪一次不是几十万人,包括之前朱祁镇御驾亲征,也是五十万大军,朱见济只带五万人,丝毫没有天子的体面。
“建州女真可战之兵统共不过万人不到,你们不要脸面,朕还要呢!”朱见济怒骂他们,骂舒服了之后才道:“而今我大明在女真这边折了脸面,难保蒙古各部不会起了心思,其余团营仍需留守北京城,以策不备。同时下令沿边各处卫所务必谨守关防,不得擅自启战事!”
于谦本意是让朱见济带些寻常部队去,比如三老营的人马,又比如抽调一些地方卫所的部队。但是此刻也没有心思解释了,对朱见济的要求一律应承下来。
哪里被扇了一巴掌,就从哪里把脸面给拿回来。朱见济以一场御驾亲征,暂时平息了朝野上下涌动的暗流,后续情况,就看辽东战事发展了。
很可惜的事情是,朱见济的原定计划被破坏了,这场战事再也无法拖延,朱见济需要速战速决,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解决这场政治危机。
李满柱、董山等人想要速死,朱见济满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