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以四两之力,拨动千钧重担
太子殿下有寻死之心!
这个消息也不知道自何处传出去的,总而言之,如此劲爆的消息一经传出,无论何林静等人如何弹压消弭,也总有人在传。
这不是好奇不好奇的问题,对于如今在东宫办事当差的人而言,若是太子殿下出事,他们即便是不陪葬,也要丢掉半条命,不容得不重视,需要问个清楚才行。若是真有此事,能够安抚住太子殿下自然是最好,安抚不了就尽快远离东宫,免得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而东宫之内,各方探子遍布,东宫传出这个消息后,稍有些许身份的人都知道了。这皇城看似密不透风,但是对于手眼通天的人而言,和没有扎好的篱笆又有什么区别,有些人消息灵通着呢。
“此事莫不是胡言乱语,须知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这还有假,上遭事后陛下不喜殿下,父子不合,怨殿下将沂王带出东宫,几次见面都是痛骂。往日陛下常来东宫训导,如今可曾来过一次。”
“这般说来,确是匪夷所思!”
……
作为当事人的朱见济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这股风潮,该吃吃,该喝喝,吃好睡好。不过何林静或者说背后的朱祁钰担心朱见济真的做傻事,到时候闹得下不来台,派了十六人严密监视朱见济的一举一动。同时房间内一切可以用于自尽的物品,包括一些尖锐的器物都被搬走了,杜绝朱见济自尽的一切可能性。
一日夜,朱见济完成了今日的课业,却不急着睡觉。将其他人赶得远远地(就五步之外),朱见济抽出一些信纸来,提笔洋洋洒洒写下自己的“遗书”,第一封“遗书”是写给王直的。
书信主要内容可以分为两点。第一点,感谢师傅这些年的悉心教诲,弟子感激不尽,只是日后怕是没有机会感恩了。第二点,弟子此番所做不为求名求利,但为国为民,解此大明痼疾,释百官猜忌。只是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人臣尽忠可矣,尽孝则不然,愿一死以报父皇之恩。
写完一封后,朱见济开始写第二封,是写给胡濙的,他们都是深受上皇恩遇的老臣,所以内容也差不多。
这一夜,朱见济连着写了十几封书信,主要是写给师傅们的。中途删改不少,之后装进信封,烙下火漆印,花了好几个时辰,耗费不少心力。
夜里,朱见济抱着这些书信睡觉,免得被人拿走。次日上课的时候,朱见济将这些书信都交给今日的教导师傅——王文,请他帮忙转交。
之前介绍过,王文在一干师傅中,对朱祁钰最是忠诚,历史上夺门之变后王文可是和于谦一样最先被诛杀的。这个烫手山芋交给王文,他是一定会转交给朱祁钰的,换做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恕微臣僭越,敢问殿下在信里都写了一些什么?”最近东宫的消息传得挺远,王文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哪里敢傻乎乎地收下来。
“师傅疑我交结外臣,图谋不轨吗?”朱见济直言道,根本不带丝毫的遮掩。在一侧听课的沐琮和朱见深听见这话后不由得低下头来,不仅不愿意带眼睛,就连耳朵也不愿意带过来。
王文被朱见济这话吓到,不敢再问,起手道:“微臣不敢!”
“不敢就去办,问这许多干什么?”
王文心中暗叹,只得暂时答应下来。
一上午时间,王文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精神,简单传授了几篇古文后就让朱见济自习,有心拆开书信又不敢。熬到午间,王文更是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就离开东宫了。
王文一路来到外朝,找到胡濙王直等人,反正就是把所有收信人都给找到,聚集在一起,公开公正。
王文展现每一封火漆印完整的书信,朗声道:“殿下昨夜专门为我等写了信,我给诸位送来了,都拆开看看吧!”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殿下为何要给我等写信,每日见面,当面直言岂不是更好?”
王文摊手道:“殿下之意,我等当臣子的揣摩这许多干什么,拆开来看便是。”
众人遂不复再言,收到信之后便看了起来,看过之后的表情自然是一个个大惊失色。无论此事真假,都必须当真,哪怕是朱见济的一个玩笑,也必须严阵以待。
国家承受不了丧失继承人的风险,他们同样不愿意丢失自己帝师的身份。更何况几年相处,好歹培养出来了师生之情,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殿下果有此意?”
“绝不可让殿下做这等傻事!”
“我等须是即刻进宫面圣才是!”
“是极是极!”
……
王文那边一群人准备进宫面圣,朱见济这边,则是被沐琮和朱见深二人纠缠着询问是不是有轻生的想法。
被问的烦了,朱见济甩下一句,“这世间甚是烦闷,只是想念母亲罢了,尔等莫要多管!”
只是这话不仅不能够打消沐琮等人的猜疑,反而进一步坐实了朱见济的态度,沐琮抓着朱见济的衣袖道:“若是太子哥你当真想念肃孝皇后,翌日我陪你去皇陵一趟便是,何苦要做这个傻事。父子之间有些龃龉,过些日子自然好了,哪里有解不开的仇怨。太子哥你这样做肃孝皇后在天之灵,看着也是不忍的。”
朱见深在一侧附和道:“是呀,堂弟,啊不太子殿下,须是三思而后行呀!”
“放开我!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朱见济甩开沐琮的手,自顾自地离开了,留下沐琮和朱见深二人相视苦笑,二人眉眼之中甚至带着一分恐惧。
太子殿下寻死觅活,他们难不成身份高一些就不会受到影响了吗?这也未免太天真了。轻则爵位被废,重则被恼羞成怒的朱祁钰给寻个错处杀了,都是有可能的。
这太子殿下呐,可是真的不让人省心。沐琮和朱见深又各自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放大这场舆论风暴。
这一次,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朱见济将自己作为赌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朱见济一日是太子,朱祁钰一日没有第二个儿子,朱见济就有足够的自信以四两之力,拨动千钧重担。
第88章:论下台阶的技术
乾清宫,甲士如林,熏烟袅袅,和往日相比这乾清宫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都是森严如狱,落针可闻。
只有身处权力中心圈层的人才能够察觉出个中变化,特别是天子朱祁钰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愤怒,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太监王诚禀报道:“陛下,胡太师、王尚书一群人已经在外面等了有些时候了,是不是召他们进来。”
朱祁钰眉眼清冷,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道:“不急,等东宫那边传出消息之后再说。”
王诚劝道:“殿下年幼,不通世事,若是真的寻了短见,到时候——”
“竖子悖逆,竟然敢借臣民来要挟朕,寻短见便寻短见,看着心烦,听着心乱。”
王诚住口不言,朱祁钰可以事后说自己是气话,他可不行。
过了盏茶时分,王诚过来说了差不多的一番话。胡濙等人毕竟是老臣,朱祁钰以往一贯是以重视老臣的形象出现在臣民心目之中,生气可以,但是伤及自己形象就有些得不偿失。
“告诉胡濙他们,等那逆子当真寻了短见之后再来不迟。朕忙着呢,没有功夫见他们。”
王诚知道朱祁钰只是差一个台阶,遂俯首请命道:“殿下贸然行事在先,陛下斥责可也,只是逼压太过,以致殿下心生畏惧,生出死志。国之储君,岂可轻易动摇,动摇则祸端难料,陛下当息却雷霆之怒,召见太子殿下,各释猜疑,如此父子和好而百官不疑,社稷稳固。”
“咬人的狗不叫,寻死的人也不会到处说自己要寻死觅活。太子是真的打算寻死吗?分明是挟自身性命来威胁朕,今日退让一步,来日不如直接退位让太子登基,此子狼子野心,来日绝非大明之福!”
“殿下宅心仁厚,守孝行,奉忠义,必不至于此。”王诚答道。
朱祁钰听到这话就更加生气了,在臣民百姓眼中,朱见济从南宫中带朱见深出来,仁德无双。到头来自己这个天子里外不是人,成为了大恶人。
只要朱见深在臣民眼前晃悠,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朱祁钰当年对自己的皇兄和皇侄做了什么,毕竟到目前为止朱祁镇还是处于被幽禁的状态。
朱祁钰不否认朱祁镇是自己幽禁的。历史上的皇族们莫说幽禁,便是直接诛杀亲人的例子也不在少数,皇权斗争哪里容得半点宽仁。
朱祁钰真正气愤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做这许多,虽然直接受益人是他自己,朱见济这个太子难道不是间接受益人吗?当初还是自己亲手送朱见济得到储君之位的。
现在好名声被朱见济得了,坏名声全是朱祁钰这个天子背,哪里有这么简单的道理。现在又不是朝野动荡,上皇党如日中天,自己这边不得不缓和矛盾。他朱祁钰明明将所有的权力都揽在了自己手上,上皇党如同秋后的蚂蚱一样,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什么群魔乱舞,都是些苍蝇之流,一个指头下去能够摁死一片。
唐太宗幽禁父亲李渊,唐肃宗幽禁父亲唐玄宗,父子之情永远不如权力诱人。今日朱见济能够踩着他这个父皇获取好名声,来日犯上作乱的可能性很大。
与其放纵朱见济来日犯上作乱,不如现在就废了他。这太子之位得来的过于简单,不如黜免掉去,让朱见济长长记性。龙之逆鳞,触之必死。
心中想至此,朱祁钰终于不再忍耐,对王诚道:“此子甚失朕望,文才不显,又昧于礼法,仍莽撞生事。宁可于宗室之中择一良人,不可使之久居储君之位。尔等即依此意草拟一道诏令,废去朱见济的太子之位,择选宗室良子,即可送入宫中,朕即亲自审量。”
“这诏令老奴万万不敢写,太子无大过,陛下不可轻言废立之事。自周兴以来,传位一事必传嫡长子,未闻传宗室者。”王诚最多是挑拨一下朱祁钰和朱见济父子之情,让他写这东西,他可是万万不敢的,那些文官若是知道他操笔写这个能够杀了他。王竑能够当朝打死马顺,再打死他王诚也不是不可能。
“你不写,有的是人愿意写!”朱祁钰冷冷撇下一句,召司礼监众太监过来,让他们写这诏书。
只不过,包括舒良在内的众人见到俯伏在地的王诚,连王诚都不敢写的东西,这帮人哪怕是再想要求上进,也是不敢写的,纷纷劝朱祁钰收回成命。
这个结果,自然是让朱祁钰愈发恼怒,愤愤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口口声声效忠于朕,结果让尔等做一件事,这个不愿意,那个也不愿意。罢了,都滚下去,朕自己亲自写!”
朱祁钰咆哮的声音传到宫殿之外,让宫外的胡濙等人听见,纷纷议论开来,动静不小,甚至一齐高呼请见,闹得四方瞩目者甚多。
朱祁钰也不召见他们进去了,亲自从殿内出来,一手抚着胸膛,脸上满是痛惜之情,一手指着他们道:“朕自继位以来,甚是尊敬诸先生辈,每事必问诸位而行之。今日为此不孝无义之竖子,竟要葬送这些年的君臣之谊吗?”
胡濙跪在众人身前,行大礼参拜之后老泪纵横,言辞恳切道:“臣等就任太子之师日久,太子殿下虽是年幼,然心智远超同侪,绝非不识大体,肆意妄为。殿下写给臣等的书信中已然言明心意,绝非邀逼陛下,而是一心为国释此猜疑,事成之后愿一死报父恩。此举感天动地,太子殿下宽厚至此,陛下绝不可心生猜忌,乃至行废立之事。”
“是呀!似太子殿下这般宽厚之君,失则无二,为大明之福。陛下勤政爱民,上天降此仁厚之主以应,怎可轻言废立。”
……
胡濙之后,王直等人纷纷为朱见济求情说话,同时将朱见济写给他们的书信转交过来。
这个时候,朱祁钰似乎才知道原来朱祁钰还给师傅们写了书信以言明心意。打开看后,朱祁钰忍不住痛哭出声,为之瘫坐在地,悔恨道:“幸诸爱卿忠贞谏言,朕险些酿下大过矣,生有此子,夫复何求?”
一侧的王诚满脸不是滋味,好家伙,合计着前面这么生气都是演戏,是自己地位太低,不配成为朱祁钰下场的台阶。
尽管心中不满,但是王诚还要连忙过来将朱祁钰扶起来,装着被这一幕感动的样子,连连抹泪。
就在这个君臣各自落泪的时候,突然有宦官匆忙来道:“陛下,大事不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
“混账东西,发生什么事情了?话都说不明白。”王诚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在这个小内侍身上。
这小内侍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吞下碎石想要自尽,陛下赶紧派太医过去看看吧。若是晚了,只怕肠子都要被割破!”
“什么!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太医呀!摆驾,朕亲自去看看太子!”朱祁钰擦干泪水,满脸的慈爱与焦虑之情,很难相信他三分钟前还骂朱见济是竖子。
胡濙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纷纷请求一起去看望太子。
总而言之,一大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来到东宫之外。
见到负责守卫朱见济的一干侍卫,王诚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要尔等何用,太子殿下都看不住!若是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就等着受罪吧!”
侍卫们都是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在外足以让宵小胆寒,只是如今一个个都瑟瑟发抖,俯首请罪不止,满脸的惶恐。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所以将所有可能用于自杀的东西给清理干净了。但是没有想到朱见济在假山边上玩都能够扣下一片碎石吞入肚中,这谁能够拦住。等他们后知后觉,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让朱见济顺利吐出来,只能够无奈报告天子。
朱祁钰挥手放过这些侍卫,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都是朕的错,猜忌太子,致使太子心生恐惧,作出这等蠢事来,都是朕的错,与侍卫无关。”
天子金口玉言,王诚只得暂时作罢,但还是狠狠地瞪了侍卫们一眼,道:“当务之急,还是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朱祁钰颔首称是,步履匆匆,大步流星。等众人见到太子朱见济的时候,朱见济满头大汗,蜷曲着身子,一脸的痛苦之色。一侧的太医用手在朱见济的肚腹上不断抚摸着,想要判断出那碎石的位置。太医或许没有用力,但是任何一个外力的加入,都让朱见济疼得面目扭曲。
朱祁钰眉宇紧锁,满含担忧地询问道:“太子情况如何?”
太医从医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卡住鱼刺者有之,但是刻意吞食碎石的着实不曾见过。
“当务之急,是要将太子倒置,并按住太子殿下的手脚,免得碎石进一步深入肚肠,到时候就更加不容易取出来了。”
于是乎,朱见济就被人抓着两只脚倒悬着,同时两只手也被紧紧地锁住,本就不舒服的朱见济现在就更加不舒服了。同时吞入肚中的碎石可能真的伤及一些粘膜,反正朱见济剧烈地咳嗽起来,并且伴有大量的血丝。
虽然只是吞入一片碎石,但是对于朱见济而言,已经是无比痛苦的一件事了,碎石在食道内翻滚不已,自己又被束缚着,怎是一个难受了得。
不多时,有侍女端来药水,粘稠无比,带着一股刺鼻性气味。稍稍闻一下,便能够闻出有黄连田七的味道,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还烧焦了。朱见济都怀疑这汤药里面是不是掺杂了一些排泄物在内,反正这种味道只闻过一次,就足以烙印在灵魂深处。
同时,让朱见济恐惧的是,太医吩咐这侍女倒灌这东西进入自己的口中。有心折腾,但是手脚都被大汉束缚着,根本无从动弹。禁闭口齿不愿喝这东西,但是也不知道谁人碰了一下朱见济的腋下,还来不及反应,巨苦无比的汤药就进入了朱见济的口中。汤药粘稠,喝下去是不可能的,那就积攒在喉咙里,朱见济觉得这玩意若是待在喉咙里面久一点,只怕自己的味觉都要消失了。
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不适,同时也是心理上的不适,朱见济觉得自己好像喝了一碗老八秘制调料。
朱见济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加剧烈地扭动身体,终于一块指头大小的碎石被朱见济吐了出来,同时伴随着不少的血丝。
这东西吐了出来后,太医又让人为朱见济漱口,总而言之,又是一通麻烦。一整个流程下来,朱见济精神萎靡,去了半条命。
太医向朱祁钰禀报功成,朱祁钰下令重重赏赐太医。
之后,朱祁钰来到朱见济近前,将朱见济拥入怀中,落泪道:“都是父皇的错,不该不信你,可是吓死朕了。日后可千万不要做这等事。”
朱见济用沙哑的语气道:“是儿臣莽撞,惹父皇生气,下次再也不敢了。”
两人相拥而落泪,多么美好的父子之情呀!围观之人莫不涕泣不已,哭声动天,绝大部分人哭的都很有水平,但也有几人在干嚎,难听无比。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说。”这么好的机会,不可以放过,朱见济继续用沙哑无力的语气道。
“你只管说,能够做的一定做。”朱祁钰只希望这个儿子不要再给他出难题了。
“父皇,上皇久居南宫,一则兄弟近生隔阂,二则上皇常为下人欺辱,天家威严荡然无存。近闻南京灾乱多有,不如劝上皇赴南京抚镇之,如此既不失兄弟之情,又可保天家威严。”
劝上皇赴南京抚镇之,这可真是委婉的说法呀!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幽禁罢了。朱祁钰眉头微皱,但总归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选择,他看向身边的一干臣子,询问道:“尔等以为此法何如?”
“太子殿下此言大善。”胡濙如是道。
其他人或是明确赞同,或是表示可行,没有一个反对的。朱祁钰于是顺水推舟道:“如此,便依太子之言。”
第89章:自由与权力
费尽千辛万苦布置下这个局来,上皇终于要去南京了。
临别之际,朱见济陪同朱见深一起送行,朝中百官本来也想要送行,只是朱祁镇主动推辞了。都已经隐忍了这么多年,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刺激朱祁钰,搞得自己权势依旧,官民爱戴的样子。万一朱祁钰恼羞成怒真下狠手,可就不美了。
秋风瑟瑟,落叶纷飞,朱祁镇离京之日,如果不算人数上千的侍卫,送行之人寥寥无几,清冷异常。
朱见济不知道朱祁镇如今内心之中的心思如何,不过看其眉眼,和初次见面相比多了一分从容与平淡。无论如何,朱祁镇能够离开紫禁城,不管在哪里,束缚都会少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离开京城的好处是自由,坏处是对权力的影响直线下降。对于朱祁镇而言,这次离开京城,下一次想要返回京城就是遥遥无期,不可想象。所以他的真实心思如何,朱见济不愿意去猜测,脸色这些东西都可以伪装出来,参考而已。
昔日周勃诛杀诸吕,拥立代王,权倾朝野,他离朝之时文帝还要亲自起身目送。回到封地后,每当河东郡守、郡尉巡行各县到达绛县,绛侯周勃自己畏惧被诛,经常身披铠甲,命令家人手持兵器来见郡守、郡尉。更不要说之后闹到下狱的地步。
是周勃的才能随着年龄增长而大幅削减了吗?还是说周勃的故旧大半亡故,影响力大减?
其实都不是,只是因为他离开了中枢而已。常说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但这不过是美好的祝愿而已,汉初功臣集团聚在一起,人多势众,便是天子也要礼让三分,一旦散开来,有的是办法分而破之。昔日故旧多年不曾往来,感情自然淡了。
所以,北宋致仕的宰相喜欢聚在西京洛阳,你以为他们真的是喜欢花花草草吗?
所以,民国下台政客喜欢寓居天津或上海,进可入北京南京,退可流亡外洋以待东山再起,你以为他们真的对政治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才能再过人,没有平台供你施展,也不过是埋没于沙石之间的凡人罢了,真的能够逆天改命吗?再强壮的蚂蚁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修建好庞大的地底网络,离开了这个平台,你什么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功的,想来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何失败。
送行的时候,朱见济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满是感慨。虽然告别的人不多,但是天子朱祁钰到场不说,此外宫中如孙太后等长辈也是来的。孙太后许久不曾见过朱祁镇了,涕泣不成声,因此耽搁了许久。
终于轮到了朱见济。朱见济见礼后,一脸的笑意,像个单纯无比的孩子,道:“皇伯一路走好!迩来百姓苦难,见济恨不能亲往抚视,奈何轻易不得离京,劳皇伯体察民情,为民请命。”
朱祁镇用幽深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侄儿,只是朱见济目光清澈,并无戏谑之意,便回应道:“这天下既是祖宗打下来的,我等后辈自然要守着这社稷,自无虑之。”
“皇伯此行若是遇有贪官污吏残暴害民,大可言之,见济必定申明父皇,追查到底。”
“太子有此爱国之心,是我大明之幸!”朱祁镇感慨一声,转移话题道:“近闻太子有恙在身,外间寒风凛冽,还是早些回宫吧!”
有恙,说的就是之前朱见济吞服碎石“自尽”一事,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朱见济面色不改,道:“些许小恙,如何比得上家国重事。”
朱祁镇笑笑,没有再说,转头看向长子朱见深,道:“太子殿下一心为民,来日必是一朝圣君,你需是用心辅佐,宠辱不惊,不得有误。”
“孩儿谨遵父亲之命!”朱见深俯首谢礼,同时以余光示意朱见济。
在来的路上,朱见深求朱见济为一事分说,朱见济本来还以为多么重要,用了十二分心思去听。结果朱见深的要求不过是一个宫女,这个宫女名唤万贞儿,就是后世鼎鼎有名的万皇贵妃,当然现在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这些年万贞儿一直在南宫服侍朱见深,二人感情颇深。
朱祁镇若是前往南京,万贞儿也要随之南行,朱见深想要再见不知道多困难,所以请朱见济帮忙开口留下此女。至于为什么不亲自开口,因为朱祁镇一定不会同意,二人年纪相差巨大,万贞儿和朱见深生母年纪一样大,只比朱祁镇小三岁而已,是真的和母亲一样。
除了礼法不容外,为此事请言也显得自身轻佻。若是朱见济能够开口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实话,这个忙朱见济不想要帮,有不小风险。东宫所有人都是朱祁钰一手派遣,贸然安插一个万贞儿进来,朱见济自己也承担不小的风险。
只是考虑到万贞儿对朱见深的重要性,完全可以成为自己控制朱见深的棋子,所以这个忙尽管有风险,朱见济还是决定开口。
“堂兄新至东宫,常有失眠惊悸事,精神恍惚。为堂兄身子虑,侄儿斗胆恳请皇伯留一二堂兄亲近的老妇在侧。”没有直接说万贞儿的名字,也是朱见深重点言明的,朱见济自然是从善如流。
朱祁镇瞥了朱见深一眼,朱见深吓得低下头来,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神。
太子开口,朱祁镇也不好拒绝,最关键的是朱祁镇不敢也从来不会相信朱见深与万贞儿走到了那一步。
“这等小事,还要劳烦见济侄儿你亲自说一趟,这孩子真是任性,日后可千万不可由着他的性子来。”
朱见济笑道:“那就多谢皇伯了。”
朱祁镇挥了挥手,让万贞儿自人群中离开。万贞儿年近三十,多年南宫操劳,皱纹流布,和后宫的众多佳丽相比不如远矣,反正朱见济是看不上。
朱见深与万贞儿见而相拥,朱祁镇眉头微皱,只当二人主仆情深,倒是没有说什么。
再之后,朱祁镇上了马车,带着自己一家人踏上南行之路。
马车远去,见朱见深还拉着万贞儿的手,朱见济笑道:“堂兄真是多情之人呐。”
朱见深尴尬地笑笑,连忙收回了手。
第90章:冬至送礼这件事
回到东宫,朱见深称谢一句就带着万贞儿去寝宫,满脸的喜悦难以抑制,对于朱见深而言,这种感情该是倾向于恋母情结。
不过,不管朱见深心里是如何想的,反正他越是宠爱此女朱见济越是欢喜,最好一辈子流连于女儿乡,不要再沾染半点权力,省得日后兄弟相争。
正思索时,沐琮自转角阴影处出现,吓了朱见济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太子哥,你回来了,上皇想来已经启程南下了?”
上皇朱祁镇南行,沐琮并没有送行。他也不敢去送行,沐琮若是敢去送行,朱见济就敢把他踢出太子党。
“不错。”朱见济答道。
“上皇南行去镇抚南京,朝野称颂。若是太子哥能够常去拜见天子,则日后可高枕无忧矣。”
朱见济浅笑,甚至是苦笑。在外人眼中,天家父慈子孝,可谓是千家楷模,万家典范。但是自家人的事情自家人知道,往日的局面怕是永远回不去了。
无论如何,朱见济挟舆论逼迫朱祁钰妥协这件事都是在挑战朱祁钰的权威,算是犯了大忌,势必要受到反噬。只是不知道朱祁钰会怎样做。
这一点沐琮不会不知道,现在这么说只是暗示朱见济收手,不要再折腾了,要竭力维护父子之情。若是失去圣眷,所谓太子之位一文不值,朱祁钰随时都能够废黜了。
事实上,不用沐琮教,朱见济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他做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朱祁钰命不久矣,为自己继位而造势。但凡朱祁钰的寿命久一些,朱见济绝不至于如此鲁莽。只是这些不足为外人倒也。
“本宫知晓了,”朱见济说到一半,道:“说起来,不日便是冬至,你可有什么点子挽回圣眷的?”
沐琮本不过是随口一说,突然被朱见济这么一问,有些迟疑起来,犹豫许久才道:“近闻宫中神威大将军老疾将死,陛下甚痛惜之。我家同西域番邦往来,新得一对猛狮,不若由太子哥转送与陛下。”
朱见济摇了摇头,“父皇正愁没有借口教训我呢?朝中上下不知道多少言官盯着本宫一举一动,若是送此物,怕是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沐琮又沉思开来,朱见济提点道:“此等玩好之物,皆不必考虑了。须是花钱少,又能够体现孝心之物。”
“既然是这般,以太子哥与陛下的关系,怕是难办。”
朱见济为之皱眉,虽然知道沐琮说的是实话,但是未免过于直白了一些,搞得他两父子像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一样。
沐琮又道:“太子哥不管送什么,陛下只怕是都会挑刺,与其如此,倒不如不送或者送别人。”
朱见济看向沐琮,眼神发生些许变化,道:“你的意思是——吴太后?”吴太后,朱祁钰的生母,朱见济的奶奶。
沐琮点头道:“太后好佛,殿下可亲自书写一部《金刚经》为太后祈福。”
“两宫太后,皆要写吗?”还有一个孙太后,也就是朱祁镇的母亲,人家名义上才是而今的后宫之主。朱祁钰四时节日都要拜见两宫太后。
“自然,不然吴太后怕是也不敢收下。一道一佛,太子哥不可偏废。”
“那送孙太后什么道经为好?”
“这,只怕太子哥心中已有所属了吧!”
朱见济白了他一眼,装什么糊涂,索性将话挑开了说,“唐玄宗时,以《金刚经》《道德经》为佛道两家至高经典,能够与《金刚经》媲美的,唯有《道德经》而已。只是玄宗仍立《孝经》为儒教至高经典,金刚道德二经既写,这《孝经》只怕也少不了。你是想要本宫送这《孝经》给父皇吗?”
沐琮的小心思被看破也不继续掩饰,直言道:“是呀,若是当日太子哥送两宫太后道德金刚二经,陛下势必来问《孝经》何在。殿下到时候若是能够将此《孝经》奉上,陛下势必欢喜,父子欢好,群臣称颂。”
“呵呵,”连方案都设计好了,朱见济冷笑两声,“只怕到时候被斥责为虚伪做作,心机太重。”
沐琮暗叹一声,这对父子怎会这般猜忌。多好的一个想法,朱见济成见为何如此深,真是想不明白。
“太子哥这般说,我倒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沐琮带着三分不满的语气道。
“一人之孝,终究是小孝,不若大孝。”朱见济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听朱见济这般说,沐琮眉头微皱,自己这好太子,该不会是又冒出什么了不得的想法了吧,连忙劝道:“小孝且难得,况乎大孝。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太子哥你可不要莽撞呀。”
“孟子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想本宫堂堂一朝太子,岂不算达乎?”朱见济若是不算达的话,这天下算达的人可是一个都没有了。
沐琮无奈,只得问道:“殿下只管言之,但凡能帮上一把的,我绝不推辞。”
朱见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笑道:“父皇将本宫身边人尽数调走,边上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你帮我调查一下京城年六十而上老者人数,六十以上者,各赐予一匹绢帛,二斤肉。”
一侧的何林静听到朱见济这话,暗自叹气,经过上次之事,自己都不算是身边之人了吗?天子与太子没有发生矛盾倒也罢了,一旦发生,自己这个中间人就受两边的气。
沐琮没有去问谁出这个钱,而是问道:“送这些东西,用的是天子的名义,还是——”
若是用东宫的名义,朱见济就是在收买人心,居心叵测,势必招致朱祁钰的不满。和这个相比,钱财倒是小事了。
朱见济道:“先行将绢帛并猪羊准备齐全,待冬至当日,本宫会亲自启奏父皇,由父皇定夺。”
沐琮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就怕朱见济又肆意妄为。“既然如此,我和张懋等人说说,此事以我一人之力,也是难办。”
朱见济颔首,吩咐道:“哪些人出了银子的尽数记下,将名单写在本宫寝宫的屏风上面。今日之事,来日必不相忘。”
见朱见济说得严肃,沐琮郑重地答应下来。
第91章:为太子之道
沐琮远去,何林静尾随在朱见济身后,犹豫许久,终究是忍不住开口叫住朱见济,“殿下!”
朱见济并未回首,只是随口应道:“有事吗?”
“赐予京城六十以上老者肉帛一事,须是再商量一番为好。”何林静硬着头皮说下,做好了被朱见济责骂的准备。
“你是觉得做不成吗?还是说认为本宫做不成这事。”朱见济反问道。
何林静跪地道:“奴才绝不敢有这等心思,只是兹事体大,仓促行之,怕是不易。”
“有何不易,大可言之!”朱见济恨何林静给父皇通风报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很有才能,意见不一定要执行,但是可以参考。
“此事有两难。一则善财难舍,要勋贵出资供养京城老者为难,本意虽好,勋贵们只怕不愿出资,殿下虽暗示来日为报,亦是水中之月,难收众财。”
这一点朱见济心知肚明,本来也不认为能够收到多少钱,关键是打出名气来,实际意义有限。“嗯,不错,还有一难呢?”
“其难者二,此事不成则殿下落得一个办事无能的名声。此事若成则必有奸邪语天子耳侧,称殿下才能太甚,上下皆欲太子继位。天子必不喜,恼及殿下,反为大患。成与不成,于殿下而言皆非善果。”
朱见济看向左右其他侍卫,呵呵轻笑一声。何林静明知道自己这话一定会被人传到朱祁钰耳边也要说出来,何尝不是取信于朱见济的手段,只是这样就想要朱见济重拾对他的信任,未免过于简单了些。
“依你之计,本宫该如何是好?”
朱见济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何林静长叹一声,道:“上策,自然是抄写一部《孝经》,于冬至当日送与陛下,父子安乐,互无猜疑。中策,则是赐肉帛一事起个头,内城老者送去肉帛,外城则缓之,并上书求天子助之。此天家恩惠,想来陛下绝不会推辞。”
朱见济轻笑一声,道:“难得你这般为本宫想,只是这世间事,哪有办个开头,留下一摊问题甩给别人的。而今国库空虚,赐予肉帛一事或许难尽行之,然则明年后年,但凡东宫这边平日多节省些开支,年末就能够多送一些,总是能够办成的。”
何林静眉头微皱,朱见济的回答避重就轻,这是赐予肉帛这么简单的事情吗?这是天子会不会猜忌你这件事呀!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何林静张口就准备继续道:“殿下——”
“够了,本宫心意已决,不必再加劝说。世间无一事不难,担忧这个,考虑那个,但有愚公移山之志,精卫填海之心,则山可平,海可成田。本宫一心为国,不惧谗言。”
朱见济的态度已经展露出来,何林静也无话可说,“殿下盛德,奴才钦佩。”二人都明白,这段对话只怕是不多久就会传到朱祁钰案桌之上,就看朱祁钰的态度了。
朱见济神情坚定,语气从容,似乎完全不惧,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经此一事,朱祁钰只怕是会更加提防他。
在皇权社会,皇帝与太子(也包括其他儿子)的关系绝对是所有关系中最为复杂的一对关系,和君臣关系、帝后关系等一系列关系都不一样。
首先,皇帝与太子作为皇权体系下的受益人,王朝现在与未来的统治者,天然就是利益同盟。当皇权面临权臣、外戚、宦官等一众势力威胁时会结为同盟一致对外,历朝历代开国之初,基本上分封同姓子弟为王镇守各地,便是因此。
但是,当皇权逐次剪灭所有势力威胁,取得至高无上的独尊地位后,太子就是皇帝最大的威胁。
因为老皇帝去世这事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太子,太子有着足够的动机让老皇帝去世或者提前逊位。如何镇住蠢蠢欲动同时精力充沛的太子,维护自己的权力与地位,是所有皇帝必须考虑的一点。
权力收过头了,会导致传位过程中新君势力孱弱,被权臣宗室外戚欺压,成为傀儡,进而发生内乱,威胁王朝统治。
权力给太多了,东宫俨然一小朝廷,朝野称颂,巴不得太子提早上位。太子自己说不定也产生一些想法来,唐朝初年的皇权更迭,试问有一场没有见血的吗?哪个皇帝是太子出身?
所以唐玄宗经历武周政治以来一系列血腥政变上位之后,太子不再掌管兵权,以文官教导之,太子失去了造反的能力。
太子不掌兵权,但是并不意味着太子没有威胁了,在治国方针理念上发生偏差再正常不过了。朱元璋多次与太子朱标发生矛盾,朱棣也看自己的太子不满,觉得不类己。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多做事会挨骂,不做事会不会好一些呢?
不,太子每天躺平任嘲,后来的人会说老皇帝识人不明,选出了一个晋惠帝一样的人物当太子。老皇帝一般是比较希望自己的接班人积极进取,态度上起码要正面。
但是讽刺的地方在于,老皇帝又不希望自己的接班人太积极进取。因为这样搞得老皇帝有点把握不住目前的局势,你那里的人巴不得你取而代之,我这里所有人都觉得你取而代之更好,这样你是天子,还是我是天子?
其次,老皇帝希望太子有能力,最好不要把自己布局过的工作都毁了,这样的历史评价不好,你开的什么头?比如朱元璋杀伐果断,屡屡兴起大案,太子朱标主张仁义治国,为政以宽。这样不可能没有矛盾,合计着苦活累活我干,好名声你拿是吧。万一自己死了,开始反攻倒算,自己是不是还要被臭骂一顿。
有能力是好事,但是老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太子太有能力,你在的时候,朝廷的人就都听你的,架空了皇帝,老皇帝还怎么做人呢?典型的例子就是唐睿宗和儿子李隆基了,唐高祖李渊与李世民也勉强算,儿子太有才能这个皇位可做得不稳当。
朱见济以往一直收敛锋芒,在东宫内苦心修学,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自母后去世之后,不断展露自己,不断逼近或者说已经越过了天子与太子之间的那道界限了,属于僭越。
没有人知道朱见济为什么这样做,只有朱见济自己知道。因为今年的冬天将异常寒冷,朱祁钰将突发恶疾,自己必须提前积攒力量。
第92章:人心如沟壑
如何确保国家继承有序,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不发生变乱,或者发生最小的变乱。
古今中外的杰出统治者对此有过许多尝试,成功有之,但更多是失败。即便是后世许多所谓的民主国家,其实它们的权力交接过程中剖开来看也是一地的鸡毛(水门事件真的很蠢,杰利蝾螈和政治献金这些远比水门事件重要)。顶着自由民主的幌子,照样是无数的阴谋算计,不堪入目。
上帝之鞭,草原霸主,蒙古帝国的缔造者成吉思汗晚年面临继承人之争时照样无奈落泪,他一生灭国无数,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束手无策。长子术赤与次子窝阔台争的不可开交,至于在成吉思汗面前发生争执,又能够怎样呢?难不成尽数杀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清朝康熙年间,九子夺嫡,太子三立三废。诛鳌拜平三藩且不曾皱过眉头的康熙大帝,在这个问题上也颇为头疼,不得不大量服用壮阳药以示健壮,希望由此打消儿子们的觊觎之心。晚年作出那么多的布置,最终又有谁遵守呢?反正雍正皇帝没有。
有人或许会说,这不一样,成吉思汗和康熙皇帝之所以会爆发继承人之争,那是因为他们有很多子嗣,互相不服,自然产生矛盾。而今景泰帝只有朱见济一个儿子,换无可换,哪里有什么好争的。
唉,权力交接的过程中,若是只有兄弟之争这一对矛盾,那就轻松了。绝大多数时候,兄弟之争不过是冰山之上的矛盾,大家都看得出来反倒不算什么,大家都会伪装出兄友弟善的姿态,刻意淡化这个矛盾。
背后可能蕴含着民族之争,文武之争,地域之争,佛道之争等。更为深层次的矛盾,不过是通过兄弟之争而表现出来罢了。加之老皇帝往往刻意引导平衡,就更加复杂了。比如朱棣就通过太子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来调和文武矛盾,从而维系自己的权力,当初李渊也是这样做的,但是玩脱了,就不另说了。
矛盾是客观存在的,当它无法通过皇储之争而表现出来的时候,一定会通过其他方式而表现出来。比如如今以沐琮张懋为首的勋贵不断向朱见济靠拢,这恐怕不是用攀龙附凤四字能够解释的,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希望朱见济继位后能够重用武将,改变景泰朝文官一家独大的局面。
最开始,朱见济一直担心武将集团会联合失意宦官集团一起拥立上皇,重演一场夺门之变来。原计划就是先打压武将集团,铲除动乱的根基,只是中途而废,转而选择逼退上皇。如今上皇南下,不再成为主要威胁,现在的主要威胁反而成为了自己的父皇——朱祁钰。
曾经最大的盟友,成为了最主要的敌人。政治便是如此地不可思议,没有半点感情可言。
现如今,朱见济态势咄咄逼人,不断进取,虽说没有压制父皇朱祁钰,早日登基的意思。但也是在扩张权力,划分新的权力边界。换做你是天子,你会怎么办?
答案其实很简单,再生一个,将父子矛盾转化为兄弟矛盾,老皇帝稳坐钓鱼台观虎斗。
朱祁钰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这些日子很多奏章都是交由王诚等人批阅而已,自己看了没有都不好说。与之对应的,是唐氏及其他妃嫔这些日子侍寝的频率多了许多。
最后,非常值得一提的是朱祁钰服用丹药的频率又增加了,人家康熙皇帝为壮阳喝的是鹿血,吃的是虎鞭鹿茸,时不时还外出游猎强身健体。朱祁钰偏偏想不开要去服用丹药,这又是何苦呢?就像是后世那些想要减肥的女孩不去运动只想要喝减肥茶一样,即便是有效也绝对有严重的副作用。
没有儿子的时候,吃丹药想要生一个儿子来。有儿子了,又觉得儿子少不好管控还要吃丹药,想要多生几个来。儿子如果多了,像康熙皇帝那样,估计还要服用丹药,目的是延年益寿。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逆天之命,沟壑难填,结果会是如何,还用说吗?朱见济如果去劝说,只会被当做想要减少竞争者,一旦日后发生矛盾,旧事绝对会被重提,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朱见济默然处之,不置一言。
朱祁钰在后宫努力造人,对于朱见济僭越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于朱见济提出养济在京老者的想法后,朱祁钰不仅并没有出面干预,反而大力弘扬,催着一干权贵出钱。
父皇没有干预,朱见济自然是乐见此事,至于有没有奸邪小人在朱祁钰身边说朱见济的坏话,朱见济其实并不是特别担心,几率不大。这坏话说与不说,其实都那样,大家心知肚明,非要挑破来,那个人一定会承受朱见济的反扑,挑起巫蛊之祸的江充结局如何,就不用多说了吧。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朝野这段时间风波其实也不少,闹得最严重的莫过于王伦陈瑛被黜案。这王伦是吏部尚书王文的儿子,陈瑛是户部尚书陈循的儿子,今年科举考试一同被黜免,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没有捞到。王文为儿子打抱不平,认为科举主官有罪,主动上书请辞。之后工部尚书高谷(他认为此次科举没有问题)之后也请辞。双方大佬亲自上场打擂台,小弟自然是唾沫横飞。
这三人都是朱见济的师傅,都是大明朝的顶级官员,朱见济是不好站队,所以这事闹得虽然很大,但是朱见济和没有听见一样,三个师傅也不好来问朱见济的意见。总而言之,参与的人越来越广,朱祁钰迟迟不作出表态,朱见济也看不出自家老爹的心思。
此外,草原还是一片乱战,没有一个实权人物能够掌握大权超过一年的,在新的统治者角逐出来前暂时没有精力南下,最多就是一些散兵游勇南下劫掠,不成气候。
草原民众愿意归顺的就赐予锦衣卫虚职,养之南京。俘虏则是一并送去浙江,因为那边矿监之乱还没有结束,需要箭靶子。所以后世江浙百姓祖上说不定有蒙古族血脉。
第93章:为什么说王伦被黜案是时代的进步?
今年科举考试,王伦陈瑛被黜案在经过十多天的口水战后,终于有结果了。大明顶级文官之间的交锋,而且还是这般针锋相对的,朱见济说起来也是第一次遇见。
结果且不急着说,事实上这个案件能够发生,就属于时代的进步。
若是在唐朝,根本不可能有类似的案子出现。科举考试当时没有糊名制度,考官见到高官子弟就直接录取了,不会给自己惹这个麻烦。糊名制度后世也有,但凡稍微大型一些的考试,名字写在侧边,有虚线分隔,装订成册,以遮掩名字。
隋唐虽说自由报考已经比之前的九品中正制先进许多,但唐朝科举考试一则选拔人数少,基本上二三十人,不足以满足社会需求;二来考试时间不固定,开废不定,李林甫执政时期甚至一人不取;三则预防舞弊的手段几乎没有,士人为求登科四处拜访,广投门贴,开销无算,不知多少蝇营狗苟。
后世教科书上说隋唐时期出现了科举制,就好像科举取士成为了社会的主流一样,完全是避重就轻。隋唐时期主流选官制度还是门荫制,以关陇集团为首,统合山东集团、代北集团和江南集团的门阀政治,基本上是唐朝政治的主旋律,世家大族依旧掌握着主流。是黄巢起义沉重打击士族统治,最后朱温给士族政治钉上了最后一块棺材板。
随着唐朝的覆灭,士族政治退出历史的舞台,之后的武人统治给天下带来极大的祸患。马上得之,马上治之,最后马上失之,如是而已,国运不满百年岂胡人哉。五代时期科举制度基本上没有得到正常执行,即便是偶有推行,也不普遍,反倒是许多小吏坐看王朝变换,活得自在潇洒,号称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
继之而起的宋朝,将科举制度推向了新的高峰。首先是宋太祖重开殿试,考生皆为天子门生,武则天死后中断数百年的殿试再一次重现人间,属于进士的天下即将到来。
宋太祖重开殿试,但是所有宋朝进士最应该感谢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赵光义身为高粱河车神,外战不利,为了稳固自身统治,大肆收买人心。原本科举考试一科不过是录取几十人,宋太祖也是如此,到了他手上,一科录取三四千人,只要你去考试,不是蠢到离谱,登科的可能性大幅度提高,增长数十倍。
宋太宗也由此培养出来一个无比庞大的文官集团,宰执大宋朝堂,无可匹敌。所以宋朝的武将,宦官与外戚是所有朝代中最为安分守己的,不是没有动乱,但相比而言不值一提。富贵可求也,掌权则做梦。
宋太宗志得意满地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却为子孙后代埋下冗官问题,此后宋帝开科取士,一次取千人者比比皆是。一官在任,一官赴任,仍有一官窥任。进士高中之后侯官多年常有。
此外,包括糊名制度,科举日期及录取人数这些,也基本上是在宋朝得以确立成制度的。宋朝文教之繁荣,冠绝中古。
再之后,中原陆沉,崖山赴海。以草原雄鹰之刚强桀骜,数十年后也不得不重开科举,收买汉族百姓人心,只是为维护自家民族统治,分左右两榜而已。
朱元璋北伐中原,一统天下,第一件事就是恢复科举制度,然而在其统治时期也发生了南北榜案这种事情。此后科举考试的卷子照样弥封誊录,但注明“南”、“北”字样,每科录取进士一百人,按照“南六十,北四十”分配名额。到了景泰五年,又演变为“南榜”“北榜”“中榜”(安徽以及西南诸省)三榜的划分方式。录取比例也调整为了南榜五十五,北榜三十五,中榜十。科举制度继续演化,其巩固统治的意味更为明显。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明朝字面上虽说每次录取进士一百人,但是基本上次次都是超出,特别是新皇继位开恩科,多至五六百人也不稀奇,正常情况下基本上次次二三百人。加上数量庞大的监生,其实明朝中期就已经出现冗官问题了,只是不如宋朝这般严重而已。
这一次王伦之所以被黜免,就是因为这次科举考试只录取了一百三十人,与往年相比录取人数直接砍了一半。而此次顺天府会试报考人数是一千八百余人,十分之一不到的录取率。
后世高考如果统计大专的话,是九成以上的录取率,本科录取率平均后则是一半的样子,不同省份差别巨大。十分之一不到的录取率,大概是211以上学校录取率。
王伦此番被黜免,若是再往深层次扒,还可以解释为财政困难,朝廷主动调控。个人的努力很重要,但若是时机不对,国家大幅削减编制人员,其实也是很无奈的事情。有人进编制后正好遇上调薪,有人进编制后反而要与百姓同甘共苦,主动降薪,下调福利,这找谁说理去。谁给你理,谁理你!
最后,说说这案子的结果吧。王文主动为儿子王伦上书后,朱祁钰让礼部,翰林院和科道等官再审其答卷,结果自然是通过了。王伦得以参与之后的考试,也就是参与殿试,而众所周知殿试是不黜免考生的,所以相当于给王文一个面子,放王伦一马。那陈瑛也是一样。
但是这事并没有以皇帝高高举起轻轻放过而这样直接结束。六科给事中,再强调一遍,六科给事中而不是单独一科,几乎所有的科道官联名弹劾王文与陈循二人“只为私谋,罔顾国体”,要“问循等如律,不然放归乡里,别选文学公正大臣”。
朱祁钰由此改变心意,或者说这一切都是在他操控之下。先是废黜王伦与陈瑛的贡士身份,敲打王文与陈循二人,不要以自身地位凌迫科举。但是另一方面,并未听从科道官之言,放王文与陈循二人还乡里,而是继续留任,以观日后,符合他一贯的态度。
朱祁钰并没有满足所有人的利益,事实上也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只能够满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特别是其他落选考生的利益。王伦为重臣之子,就能够重新审查试卷,直接进入殿试,对于其他考生何其不公平。要黜免,就尽数黜免,容不得半点恩情!
不患寡而患不均!
第94章:靠扩张领土解决冗官问题?
外朝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案,对于朱见济几乎没有影响,朱见济没有说一句话,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身为太子,朱见济地位足够超然,只要朱见济不下场,没有任何人能够逼迫朱见济表态。哪怕是有师傅提及此事,朱见济只说此事非自己所能置论,一律不应。
除师傅们以外,在一开始沐琮就建议朱见济替王文与陈循两位师傅说好话,以收买人心,用为心腹。
但是朱见济拒绝了,只要今日开这个头,日后高官子弟科举被黜免,是不是都可以质疑考官徇私舞弊,要求重审,这不就是按那啥分配吗!(敏感词,反正你们知道就行了)朝廷哪里来的这么多资源分配,让一步就会让无数步,底线要坚守住。
再有,沐琮自己就是世子,虽说继承国公之位没有问题,但是日后若是子孙众多,少不得有人走科举之路。所以沐琮的这个建议看似为朱见济考虑,实际上是为自己日后铺路。当然指不定是哪家权贵请沐琮在朱见济耳边说这些,这也有可能。
有人以为当领导之后就是指挥人家干活,自己两手一摊坐等功劳就行了。殊不知被下人牵着鼻子走的领导也数不胜数,罪责层层传导,说不定还是你来背呢。所以,看清楚身边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至关重要。
“伦瑛二人被免,圣上圣心独运,将这事压了下来。若是不然,只怕各地举子由此失心矣,以为中举无望,心生恶意,为朝廷之患,黄张二贼可为镜鉴。”说这话的,是朱见深。他的态度就倾向于高谷了,认为不可放任此事。
黄张二贼,朱见深并没有点明是谁人,不过能够并列在一起,黄贼当是唐朝的黄巢。张贼是谁,答案可以有很多,因为姓张的人太多了,造反的也有不少,不过朱见济倾向于认为是宋朝的张元。
黄巢张元二人都参加过科举,都没有成功。一人起兵反唐,将唐朝最后一丝元气给祸害没了。一人愤而投西夏,引狼入室,同样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便是他所作。除却黄巢张元二人外,历史上因科举失败而造反的人中最为有名的当属天王洪秀全。
科举制度从其诞生的那一刻,就不是单纯地选拔人才这么简单。如果当真是如此,那么就应该以才能为唯一的标准,性别年龄地域国别这些都不应该设下限制,更不应该各种理由加分。正是因为选拔标准不是完全看重才能,统治阶级有自己的私心,所以才会设置各种各样的规则来彰显自己的阶层利益。这一点,古今中外都是一样。
朱见深这话,大方向来看没有问题,只是朱见济不可能轻易彰显自己的态度,将水搅浑了道:“那王伦的答卷本宫也看了,文采一流,言之有物,不失为上等之作。奈何今年录取者少,才被刷下,若是让其再考一次,当可登科。”
沐琮很不喜欢朱见深的说法,忙扯开话题道:“说起来啊,太子哥,今年京闱怎只录取百三十人,比之往年少了一半多。”
“还能是什么原因,但凡去京城国子监内转一转,你就知道原因所在了。国子监内有监生年满五十,侯官十多年也不曾谋得一官半职的,若是科举每年还收这许多士人,哪来这么多官职给他们。”
沐琮等的就是朱见济这句话,顺势道:“官职之所以不多,在于地方狭窄,无官可置。我听闻前元疆域西尽流沙,北至寒原,东穷瀚海,南抵爪哇。太子哥你日后若是继位,大可用我为总兵官,为你南征北战。土地越多,这官职就越多,读书的大头巾有官当就不会造反了。”沐琮一脸的正色,不像是开玩笑,只是朱见济很是怀疑他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和他父祖一样征战沙场。谁小时候没有一点雄心壮志。
当然沐琮话糙理不糙,疆域越是辽阔,为了掌控偌大的疆域,就需要更多的官员,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
朱见深反驳道:“方今河平不久(黄河去年才治理好),海内动乱多有,北有鞑靼瓦剌,南有土司不臣,不可轻言兵事。中国四至,西为流沙,北为寒原,南为密林,东是瀚海,凡是易取之地先祖皆已取之,贪得无厌必招致祸乱。且太祖立十五不征之国,便是为告诫子孙。”
所谓明太祖确立十五不征之国,目的是维护朝贡体制。具体则是朝鲜国(今朝鲜)、日本国(今日本)、大琉球国(今日本冲绳)、小琉球国、安南国(今越南北部)、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国(今泰国)、占城国(今越南南部,后被安南灭国)、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渤泥国(文莱)。
只是朱元璋死后不久,安南国就被朱棣灭了。所以这种东西看看就好了,朱棣之后都很少有人再说这个。
“那照你这般说,就任由举子科考被刷,若是当中出了黄巢这样的人物如何是好。今年举子一千八百多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登科。长此以往,人心生乱,祸患不可想象。”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出兵一事怎可如此儿戏,举子落榜,大可教书行医,乃至于耕读传家,何至于心怀不轨,祸乱天下。落榜举子千千万,难不成个个都要施恩吗?”
见沐琮还要争执,朱见济连忙打断他道:“罢了罢了,此等事来日再行议论不迟,我等如今所言,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当不得大用。”
“殿下英明。”朱见深率先回应道。
沐琮慢了一步,瞪了朱见深一眼,道:“太子哥说的是。”沐琮似乎觉得使用更加亲昵的称呼就能够压过朱见深一头,朱见济笑而不语。
再之后,朱见济对沐琮道:“前次吩咐你向勋贵们筹钱,赐予在京老者肉帛一事,你办得如何了?”
你想要领军出征挣军功,本事呢?
第95章:万贞儿的话术
“不就是给布帛和酒肉嘛,我已经和那些人说过了。京城百万人户,六十以上者至多不过五万人,几家凑一凑便也拿的出这笔钱来。太子哥之前说要把这些人的名姓记在屏风上面,他们都乐得出这笔钱。”沐琮朗声道,头仰着看着天,一副自得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便好说。”朱见济含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句,也没有说究竟是什么好说,不同的人听去,自然有不同的解释。
朱见深有心开口劝谏,只是此事到底于民有利,不便进言。能够从勋贵那里搜刮来钱财,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只是,此事一直萦绕在朱见深的心头,久久无法平复下来。他心知沐琮等勋贵之所以愿意出钱,那是为来日执掌兵权铺路。只是不考较其才能,单以财力就为帅为将,日后万一战败,损兵折将,耗损的可是大明的国力,说不定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辞别朱见济后,朱见深带着满心的郁闷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在庭院内洒扫的万贞儿见朱见深到来,忙迎了上来,为朱见深掸灰拂泥,道:“王爷今儿个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习惯了万贞儿服侍的朱见深任由其摆弄,道:“早些回来,早些吃饭,肚子饿得紧。”
万贞儿听出朱见深的语气带着几分不满,不好直接问,便道:“今日为王爷做了红枣蛋羹,王爷补补血气,好生修学。”
“你用心了。”摆弄地差不多了,朱见深开始用膳,吃饭间也是满心的心事,没有多少激情。
侍奉一侧的万贞儿这个时候才道:“王爷可是有什么心事,莫不是今日师傅讲的课业晦涩难懂,不曾学明白?”
“课业再难懂,大不了询问师傅便是。有些事不懂,可是无处询问人。”也就是在万贞儿面前,朱见深会袒露自己的心声。多年陪伴下,万贞儿于朱见深而言不啻于母亲一样的角色,却少了几分母亲的严厉,多了几分柔弱与顺从。
“王爷若是不弃,大可说说究竟是为何心烦。奴婢虽未必能够解王爷心事,说出来也去去心中的烦闷。”万贞儿眉眼低垂,姿态颇低。
犹豫片刻,朱见深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黔国公世子在殿下面前自请日后为帅,征伐四方。”
“有此敢战之人,是国之幸事,不怕此辈请战,就怕他们蝇营狗苟,整日嗜酒如命,空耗国帑。王爷难不成因此不喜吗?”万贞儿故意用疑惑的语气道,刺激着朱见深说出更多的内容来。
“若是只这般,我自然也是心喜的,只是黔国公世子说外战扩张疆域,由此可广置官吏,天下士子可不虞落榜之苦矣。”
“外战固然可以扩张疆域,只是孟子有言,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川之险。须是以仁政得民心才是。国虽大,好战必亡,便是黔国公世子是不世出的良将,有卫霍李薛之能,拓地千里,然则无人守之,打下来的土地也要失去。这不是白白耗费国库的钱粮,成就他们自己的功勋吗?”
朱见深不敢说的话,就这样被万贞儿一语道出,特别是最后一句,简直是说到了朱见深的心坎上。倒不是说朱见深不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却又碍于自身身份,不便言之,故而为此苦恼。如今万贞儿一语中的,朱见深只如一股清流自胸怀之中喷薄而出,说不出的舒畅,自然对这女子也更加地满意。
“说的是呀!唉!”心中再如何思索,朱见深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那殿下是如何说的?难不成就坐视黔国公世子为一己之私,置国民于不顾吗?”
“殿下而今身处储君之位,潜龙蓄势,须是依靠黔国公世子之力,多有重用之。似此次殿下要黔国公世子帮着赈济在京老者,由此收买人心,以养厚德,世子便出力许多。殿下心中想来是知道的,只是——”说到此处,朱见深顿住,始终不敢说出后半句来。
有些事情万贞儿可以说,有些事情也不能够说,便直接绕开道:“自今上继承大统,内修明德,外修政务,又有一干老臣辅助左右,天下遂大治,臣民安乐。王爷且无需过多忧虑。”
“说得极是。”朱见济再想要翻天,头顶上也有朱祁钰这个如来佛祖在,时时刻刻将他震慑地服服帖帖地,不必担心朱见济乱来。这个话题遂就此就此结束。
说回朱见济这边,待朱见深离去后,和往常一样听着何林静说着宫中的事情。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主要是天子做了什么,看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
绝大多数事情没有什么意义。比如朱祁钰见了兵部尚书于谦,只是朱祁钰几乎天天都要召见于谦,于谦是朱祁钰毫无疑问的肱骨大臣。知道了又如何,他们具体谈论了什么何林静可打探不出来。这种消息没有多少的意义。相反,倒是朱祁钰每日晚上召见哪些妃嫔侍寝这事,对于朱见济的意义更大一些。往日朱祁钰勤于政事,加之后宫妃嫔也不多,好几次朱祁钰一连数日都是在乾清宫休息,不曾召妃嫔服侍。这段时间召见的频率明显增加。
此外,龙虎山的张真人明显活跃许多,朱见济当然不知道朱祁钰一日吞服多少丹药,吞服了哪些丹药。但是从这些细节可以推断出朱祁钰明显加大了丹药的使用量,这样就足够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朱见济间接地加速了朱祁钰的死期,说朱见济无辜当然不至于,因为这事他知道,所以显得非常的恶毒。
自何时起变得这般冷血,朱见济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从他知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后,朱见济就以自保为第一要务,为此不惜牺牲所有人。哪怕是自己的父亲!
窗外的寒风凛冽,猎猎作响,吹得人心头发寒。朱见济凝视着桌上的烛火,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起来,内心远比外面的寒风更加冰冷。
第96章:石亨的无礼
时至冬至,是四时八节中最后一个大节,也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古代燃料短缺,冬至可绝然算不上什么好日子,老百姓不仅需要忍受苦寒,还要对抗黑暗。
不过古人非常乐观,《汉书》中说“冬至阳气生,君道长,故贺。”认为冬至后阳气渐生,是个好日子。同时普通人挂起九九消寒图,每日数着手指头盼着冬天过去。
在这个重大的日子,朝廷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寒风呼啸,礼乐声隆,甲士威严,金戈刺眼,飞雪中断了一段时间,似乎是为之停滞。
朱见济因为尚在丧期,素服出席,全程保持肃穆的状态,反正就是不能够笑,笑了就容易被外人视为越礼不孝。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朱见济,朱见济紧咬着嘴唇,用痛觉来压制一切笑意,就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往朱见济这边看。他们倒不是在看朱见济,而是看朱见济身边的朱见深,这位废太子如今身处东宫,很多人都好奇生活地如何。
“沂王,好多人在看你呀!”好死不死,沐琮还要说出来,朱见济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什么场合,怎么闭不上嘴。
朱见深一脸的苦涩,甚至带着几分恐惧。唯恐朱见济因此而猜忌他,只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早前托病打算不来的,只是太子朱见济非要他来,如今遇上这场合不好收场。
朱见济要朱见深跟着来,原因也很简单,放朱见深出来走走,省得外人说自己幽禁沂王,朱见济可是把这个当做自己的功绩来推的,体现出自己兄友弟恭。朱见深若是不来,朱见济难不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朱见深来此,朱见济就不用解释了。
至于朝臣愿意看就多看两眼,朱见济不在乎。这帮人反正翻不了天,真正能够翻天的——
想到此处,朱见济往不远处看了一眼,大明军界三巨头站在那里,其中石亨那一身大胡子非常显眼,若是再配一把大刀,活脱脱一个关公在世。谁能够想象到他会是夺门之变的主角呢?
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磨砺出的敏感性,又或者是朱见济的目光过于直接。感受朱见济目光后,石亨转身看了过来,却没有丝毫回应,直接转回去了。反倒是张軏和杨能二人朝朱见济颔首示意。
“这石亨好生桀骜,全无人臣礼,竟敢视储君于无物。”自视为太子党的沐琮愤愤道,声音不小,引来一阵骚动。
朱见济本不愿开口来着,省得惹下麻烦,只是沐琮闹大了,便回道:“有能之人有几分傲气,总比无才谄媚之人好。”
沐琮听朱见济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带着几分委屈的表情。自己明明是帮太子哥说话,怎么还被太子哥视为无才谄媚。
而石亨因此事不再矜持,起手朝朱见济行礼,不过姿态还是敷衍至极,草草了事。
朱见济颔首回应,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太子而轻视对方。两相对比下,倒显得朱见济落于下风。
这一幕,自然落得在场有心人眼中,他们便是口上不说,心里也如明镜一样。政治小白怕是以为石亨这是自取灭亡,但是事实上,石亨这般姿态反倒是自保之道。
太子不可掌兵权,这是唐玄宗之后太子立身的原则。稍有突破,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那武将。
太子不仅不可掌兵权,便是政权也不可触及。只是朝廷大事不可不知,带眼睛和耳朵去就是了,不要带嘴巴去,不许发表自己的任何意见。
所以,李林甫和之后的杨国忠不尊重太子李亨,安禄山更是公开和太子李亨发生矛盾。哪里是他们主动想要招惹太子,分明是天子不希望他们与太子走得太近,他们不得不做出种种举动来避嫌。
朱见济的师傅们有很多,但要不就是垂垂老矣的老臣,要不就是诤臣,反正和军权没有什么关系。掌握大权的于谦于少保,军界三巨头朱见济那是一个也不熟呀!也熟不了,朱见济还主动逃避三分。
除了这个小插曲外,倒是没有其他可言处。典礼结束,朱见济陪同朱祁钰接连拜访上圣太皇太后孙氏与太皇太后吴氏。当然顺带着送上自己亲手抄写的佛经与道经,表达自己的孝顺之情。
朱祁钰送的则是南海的明珠,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明珠,细腻光滑,晶莹温润。据说是蚌王所生,还一次性生了两颗珠子,大小如一,非常罕见。地方官送来的时候还写贺文祝贺天家兄友弟恭,阖家欢乐。
与此同时,此番算得上是朱见深离开南宫后,孙太后第一次见到朱见深。之前孙太后让朱见深去她那边拜见,朱见深推辞了,遂不得见。
想象之中的感人情景并没有出现,因为天子朱祁钰就在一边,孙太后也不敢说什么。若是朱见济和朱见深一起去,孙太后估计会哭得稀里哗啦得。
整场拜见下来,孙太后只对朱见深说了一句话,“你而今住在东宫,享受的是太子一般的待遇,须是用功进学,不可荒废了你父皇母后的一番好意。学成之后,务必报效国家,忠于君主。”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缘故,反正无论孙太后说什么,朱见济都会多想,这话非要挑刺也能够找出来。多想就会一直想,所以朱见济选择走远,眼不见心不烦。
拜过两宫太后,朱见济与朱祁钰同坐一车,只王诚一人在侧。朱见济便趁此时机向父皇献上自己手写的《孝经》,同时附送一张银票,是请京城晋商开办的钱庄专门开出的银票,一共是三万两银子。
“这是儿臣亲手所写的《孝经》,愿父皇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王诚将手写经文与银票交与朱祁钰,朱祁钰打开来简单看了看,见到银票,嘲弄道:“堂堂太子,几时学会这贿赂的手段来了,该不会是黔国公家那个教的你,整天好的不学。”
朱见济解释道:“儿臣手抄经文时,有感在京老人疾苦,特下令勋贵出绢送肉,让老人家们过个好年。如今一应物资屯在钱庄,凭此银票便可兑付。”
此事朱祁钰早就知道,但是朱见济选择这个时机说出来却是超乎他的预料,不应该是在朝堂上说出来长脸的吗?在行进的马车里说,可是没有人知道。
“京城孤寡老弱例有赏赐赈济,今年冬俸还差一些,有这三万两就差不多了。”
朱见济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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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养老金移为俸禄
明朝俸禄之低,历朝所未有。更令人玩味的是,如此低的俸禄,朝廷还经常开不出来。正常情况下,发放铜钱或者白米,不同省份的比价不一样这里不多说。
无论官民,最认可的就是这两样,绝对的硬通货,但是最缺的其实也就是这两样。为了节省开支,朱元璋带头发行宝钞,实行折支制度,也就是俸禄里面一部分钱粮一部分宝钞(不同省份的比例也不一样,甚至隔壁县都不一样)。此后历代明帝不断增发宝钞,到目前为止,宝钞已经贬值了一百多倍,基本上就是变相扣工资。到后面宝钞没有人要,又改为发放香料这些实物,反正乱七八糟的。
之前说过,这两年俸禄发放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朱祁钰将养老金挪用为官员俸禄,虽然听着不可思议,反倒不像是在开玩笑。
尽管这笔养老金不是常制,同后世老百姓交的养老保险不一样,属于勋贵们的捐献。但是也算是公益性质的资金,就这样被挪用,朱见济完全不敢相信,愣了好一会儿。
大太监王诚见朱见济的表现无礼,轻声咳嗽了一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当儿臣的受着就是了。
朱见济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父皇考虑的周到。”
朱祁钰虽然可以轻易决定这笔钱的去向,但是这事毕竟不好看,忍不住解释了一句,“而今国库空虚,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百姓虽有疾苦不至于冻饿而死。若是地方官员的俸禄没有发下去,他们可要从百姓的头上取,苦的还是百姓。”
明朝俸禄本就不高,说的好像给官员定时发俸禄他们就不会欺压百姓一样。在制度内随便套利一番,便是成千上万两银子,不比十几两的俸禄多。朱见济心道,终究是不敢说出来。
“父皇胸怀天下,目光宏远,儿臣所不及也。”
再之后,父子竟无一言可以多说,气氛冷清到了极点。朱见济见势主动告退,“儿臣尚有功课不曾完成,便先退下了。”
朱祁钰颔首应允,简单劝勉两句,便放朱见济离去。
回到东宫,沐琮自然是不知道这事的,跑过来请功道:“太子哥,怎么样,陛下好好夸奖了你一顿吧。为了凑出这三万两银子,我可是嘴皮子都给你磨破了,许下不少好处,才让那帮吝啬鬼从指尖缝里漏出这些来。”
朱见济听着满心不是滋味,有心实话实说,只是不啻于打自家父皇的脸面,这种事自己人说起来都不好意思,何况是对外人说。为沐琮听去,天家的名声就彻底坏了,朱见济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所以,路上朱见济就想好了说辞,“不错,父皇说这笔钱数目不小,会让内廷好生看管,一定会把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面,不让任何人贪污。”
沐琮听罢,眉眼带笑,一副自得之色。只是突然又想起一事,“太子哥你先前说只要捐有钱粮,就把名姓记在屏风之上,这事——”
朱见济大手一挥,这种东西倒是好办,惠而不费的事情而已。
“将本宫房里的五岳江河屏送出宫外,笔墨也挑好的送出去,让他们亲手在上面写。出钱多的写在上面,出钱多的三人,本宫会挑个时间请他们入宫亲自酬谢。”
沐琮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亲自酬谢,酬谢什么东西?
“太子哥,之前可不曾说会请出钱最多的三人进宫亲自酬谢。”
“本宫拜见父皇后,深思熟虑,觉得有所亏待他们,特别想出来的,你觉得不好吗?”
沐琮可不敢说半个不字,要不然张懋这帮人能够生食了他。他本来以为不过是形式,自己只出了一千两银子而已,勉强挤进前十,这不是让张懋这帮人给比了下去吗?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一趟,总不能最后酬谢的时候与自己无关吧。自己可是太子最亲近的人呀!沐琮心中有一丝不忿,更莫名地感到一丝恐惧。
只是钱都已经给过了,总不可能说自己之前有笔钱忘了给吧。沐琮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这等地步。
“敢问太子哥这酬谢是什么?”如果不是什么好东西,索性不要了。沐琮心中如是想着。
朱见济为此轻笑,带沐琮来到放置疆域地图的房间里,拿起一旁的铜鞭,指着东北的辽东道:“自前些年上皇北狩,朝廷将兵力聚集在北方和西北,瓦剌和鞑靼是被镇压下去了。只是东北的女真人又起来了,常袭破我军卫营地,用汉人为奴。似那王义便是辽东三万卫出身,沦落至此,可以洞见矣。”
沐琮要是还不知道朱见济的意思是什么,就显得愚蠢无比了,附和着道:“此等蛮夷,畏威而不怀德,须是大军讨之才行。”
“你且在纸上指画一番。”朱见济将手中的铜鞭交给沐琮,有意考较他。
沐琮接过,初而欣悦,只是不多时稚嫩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连辽东基本的山水地形都不了解,女真诸部的分布及历史渊源这些也不知道,如何指画。
人人都笑赵括纸上谈兵,但是能够纸上谈兵的人其实已经胜过无数人了。有些人给他这个机会都把握不住,就比如现在的沐琮。
沐琮无奈地将铜鞭归还给朱见济,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这个本事,战阵之事,死生之所,事关重大,我还要多学。”说着,沐琮竟然为之落泪,说话带着几分哭腔。
朱见济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而今女真虽起,朝中百官视为芥藓之疾,并不重视。其起事还有一段时间,你还有时间去学习,倒是不必急于这一时。”
沐琮还是耷拉着脑袋,好像斗败的公鸡,不复往日的傲气。朱见济只能够继续道:“你看本宫,而今也是羽翼未丰,便是看出女真来日必定为祸,也是人微言轻,难以影响朝政。我们二人一同成长,一同学习吧!”
沐琮这才止住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98章:盘旋在宫中的阴影
靠着召见酬谢这事,朱见济又筹集得一万两银子,不算小数目。其中英国公张懋最是慷慨,这万两银子中有一半都是他出的,此后沐家出了三千两,其余勋贵不过是凑凑百十两银子意思意思而已。
那些权贵知道朱见济现在许下的一切诺言都需要打个问号,未必能够实现,之所以愿意给钱,主要还是为了和朱见济打好关系。
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潜龙在渊不投资,来日凤唳九天朱见济可就看不上这点小钱了。
朱见济当然是给一些口惠而实不至的好处,多的他确实也给不出来。靠着这万两银子,朱见济以父皇朱祁钰的名义完成了自己的诺言,赐予在京老者肉帛,数量不多,关键是心意,全大孝之义。
说起来,朱见济辛辛苦苦一番操作,实在是收获寥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不去起这个心思了。
话说冬至一过,不久便是新年,整个大明朝上下洋溢着节庆日的喜悦。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办年货,宫中也是一样,大车小车地运送货物,车水马龙。
从外表上看去一片和谐与安宁,但是身处核心圈层的人却知道,天空之上笼罩着一片阴云,而且越来越大,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广。
这片阴云,与天子朱祁钰有关。这景泰七年的最后一个月,朱祁钰突然生病了,其实也不算是突然,只不过这段时间随着寒气逼人,原本的病症逐渐变得严重而已。据宫人传出的消息,朱祁钰常常胸闷心悸,半夜冒冷汗,甚至起夜呕吐腹泻。
这是很典型的重金属中毒特征。当然,道士们不会承认这是因为自己的丹药有问题,而是会说这是因为朱祁钰祈求延年益寿或者求子带来的天谴。帝王之尊已经是享受尽人世顶级富贵,再想要求取延年益寿就显得有些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套说法逻辑完善,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这个说法,哪怕是天子本人也是一样。所以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是不去服用丹药,而是往四方求神拜佛,多做善事,清静无为,借此逢凶化吉并延年益寿。
因为病症看起来也没有特别严重,人们并没有太过重视朱祁钰的病情。首先是皇宫内院消息严格封锁,目前传出的消息不过是天子偶感风寒,不日便能够痊愈。
其次,从历史经验来看,大明朝的皇帝岁寿不短。人们暂时还没有往那个方向考虑。
太祖朱元璋阳寿70,活到古稀之年。
太宗朱棣阳寿64,知天命的年纪。
仁宗朱高炽阳寿47,中规中矩。
宣宗朱瞻基阳寿36,英年早逝,但大家普遍认为是因为朱瞻基纵欲过度,否则不至于如此。
虽然整体呈现下降的趋势,可是朱祁钰如今年不满三十,哪怕是大明寻常老百姓平均寿命都不止三十,大概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此外朱祁钰身为天子,有宫廷膳食医药服用,朱祁钰自己也不是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他哥去草原待了一段时间都活得好好地,朱祁钰怎么可能会中道崩俎。所以,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思考,包括朱祁钰本人。
不过,朱祁钰作为紫禁城的主人,整个大明朝的皇帝,至高无上,言出法随,整个天下都随着随朱祁钰的呼吸而呼吸,他个人的命运足以影响王朝的命运。天子有疾,相当于天下有疾,不可能没有影响。
哪怕朱祁钰顶着一身疾病上朝,许多重要的政事也不可避免地推迟,效率下降。普通人能够瞒得下来,身边一群老臣可瞒不住。
在原本历史上,这个时候朝中已经开始有立太子的风声了。比如胡濙等人就借着具疏问安的时候说:“皇上日亲万机,未建储副,无由助理,致劳圣躬。伏乞早选元良为皇太子,以慰宗庙社稷臣民之望。”胡濙等人并没有说立谁为皇太子,但是高级文官在这个问题上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立沂王,一派主张立襄王世子。前者声势最强,后者稍逊之。
只不过这一世因为朱见济的存在,这种风声根本没有出现。如今反倒是有言官上书说当今太子长成,建议听政。
对,听政,不是参政。但即便是如此,朱祁钰也没有同意,说太子尚年幼,需要师傅们多加培养,听政之事,日后再议。至于自己生病这事,不过是失于调理,过几日就好了。
朱见济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的评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朱见济扪心自问,从来不曾唆使过言官上书提及此事,因为他深知父皇朱祁钰的心性。但是总有“聪明人”希望借此博取太子的宠信,这立储之功可是比潜邸之功还要高,不仅足以使自己富贵,绵延子孙也不是难事。
此外不排除师傅们和张懋等人的影响。朱见济或许没有做,但是他身边的人有可能参与其中,朱见济最后一定是脱不了干系,谁让最大的受益者是他。
朱祁钰自然是将一切上书进谏视为朱见济夺权的表现。朱见济不去解释,反正没有人会相信,身上的虱子有很多了,朱见济才不去主动招惹。不愿意让自己听政就算了,反正这权力朱祁钰也握不了多久。
时间缓缓流逝,宫中的消息一天三变,一下子说天子身体痊愈,能够策马射箭了,一下子说天子病情又严重了。
真实病情如何可谓是云遮雾绕。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朱祁钰再嘴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确实出现了问题。再过几日,可就是元旦呀,元旦前后诸事繁杂,礼仪繁琐至极,若是中途出了问题可是不好收场。
之前朱祁钰坚持不许朱见济听政,如今口风也改变了些许,在景泰七年的最后几日,朱见济终于取得了听政的权力。
朱见济坐在朱祁钰身侧,和木雕没有区别,但是意义却无比重要,因为这意味着朱见济正式涉足大明朝的权力中心。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属于朱见济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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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山倒
病来如山倒。人们用此形容疾病到来的时候非常迅速,像山峰崩塌一样,很有可能前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人,没有几天就重病在床。
当然这句谚语后面还有一句话,那就是病去如抽丝。意思是如果找到方法,病情的退去就会如抽丝一样迅速准确。
朱祁钰的病情就非常符合第一句话,随着时间的流逝,锅盖再也压制不住,朱祁钰年前最后几天已经严重到连下地行走都困难,好在意识清醒,有大太监王诚为他念诵奏章,勉强维系朝政运行。
之前传出的那些好转消息,原来都是烟雾弹,为宫中御医争取时间,但是结果很显然,争取失败了。
宫中有小道消息说朱祁钰之所以金石难治,是因为这个时候他依旧服食丹药,导致病情久治不愈。但朱见济不敢确定,便也只能够当做不知道。谁知道是不是那些御医为了推卸自己责任放出来的消息。
话说病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正旦典礼朱祁钰应该是参加不了。只是朱见济前往拜见父皇朱祁钰的时候,朱祁钰的意思还是坚持要参加,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减少部分仪式而已。
就这样,景泰七年在所有人的不安与忧虑中过去。景泰八年到来,是为公元1457年。
新年第一天,正旦朝会如常召开,朱祁钰遣官祭长陵献陵景陵,御驾来到奉先殿上圣皇太后宫与皇太后宫问安,礼毕出御奉天殿接受百官贺礼。
殿内,乐师奏乐,舞者起舞,歌者放歌。所有参与者都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达到了肌肉记忆的地步,几乎不可能出现差错。尽管流程有所简化,还是繁琐无比,没有个把小时不可能结束。当初朱元璋一手设计的礼法制度,可是祖宗之法呀!
朱见济以余光看向父皇朱祁钰,朱祁钰的脸色一扫几日前的萎靡苍白,红润而有血色,腰板挺直,精气神十足,很难想象他前几日还躺坐在床上。
百官见此心下大定,一个个脸色又露出笑容来。也是,天子而今正当壮年,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调养几日就好了。
而朱见济的心中则是久久不能释怀,他身为太子,自从朱祁钰传出生病的消息后就每日前往拜见看望,多的时候甚至一日拜见三次。
朱祁钰的身体情况,朱见济不说是最了解的人,但也算明白大概。一个昨晚还要下人读奏章才能处理奏疏的人,过了一个晚上就痊愈了,这抽丝是不是抽得有些快了。
大病初愈的人哪里有这么快就恢复的,再怎么样也要过个三五日吧!
结合前世的记忆,朱见济更加倾向于朱祁钰用了一些手段强行打气精气神来,透支自己的生命力。当然,都是猜测。
而之后事情的发展,无疑是证实了朱见济的猜想,朱祁钰的气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飞速下降。等乐舞结束之后,朱祁钰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如纸,全无血色,带着几分死气,是的,死气。怎么说呢?朱祁钰的脸色透几分金属色,像是白银一样,还是那种暗灰色的,看着骇人无比。
王诚在朱祁钰身后,低身说了几句,朱见济离得近,听出大概意思。无非是让朱祁钰早些回去休息,不要硬撑着。
朱祁钰不许,仪式遂照常举行,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开始行庆贺礼。三呼万岁结束之后,一股强盛的寒风吹透门窗,来到殿内,烛火为之动荡摇曳,一股不详之意浮现在朱见济心头。
下一刻,端坐在龙椅上的朱祁钰,就这样直直地朝身前倒了下来,好在王诚一直防备着,眼疾手快,连忙将朱祁钰搀扶住,才没有让朱祁钰倒在地上。不过,这个时候朱祁钰已经昏厥过去了。
跪伏在地的众人瞬间慌乱无比,前排的人纷纷聚拢上去,观察天子的情况。中间及殿外的朝臣靠不上去,更是纷乱无章,议论不休,整个朝堂一时间比菜市场还要吵闹。
站在队伍前列的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斥喝一声:“肃静!”这一声中气十足,却也只能够镇住殿内而已,而且效果不明显,如同一滴水进入大海,不一会儿又闹了起来,于谦遂命令御史及殿中侍卫安定秩序。
天子被搀扶到后殿进行短暂休息,高级文官们呼啦啦地冲了进去,生怕落于人后,石亨也想要挤进去看,王文拦住他道:“天子抱恙,百官不安,须是有武臣镇守秩序才行,有劳石总兵在殿内维持秩序,免得惊扰圣安。”
石亨人高马大,单手就能够把王文举起来,忍着自己的不满道:“殿内自有御史纠察,侍卫镇守,某不必亲在。天子抱恙,某岂可落于人后。”
二人争论不休,为之面红耳赤,惊讶得朱见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当然这可不是两人相争这么简单,这可是文武之争。
胡濙呵斥道:“方今之时,吾等身为重臣,岂可自乱阵脚,取笑天下。眼下当务之急,是免得奸邪小人趁乱生事,须是传令宫门守卫将宫门尽数关闭。并派专人往京城各处禁军驻地传令,不许兵将随意外出,这禁军绝不可生乱。至于外城,则让顺天府兵丁出面清道。”
于谦则有不同的看法,“宫中关闭宫门,禁军营地严加看管可矣。至于外城,新春佳节,百姓人流涌动,贸然清街怕是惹来更大的骚乱,且先缓行,宵禁足以。”
于谦声望最重,他开口之后,此事遂这般决定。石亨被安排去在京团营传令,明面上的理由是只有石亨有这个威望弹压团营,背后的水就很深了。
天子在正旦朝贺上昏厥,虽然有过骚乱,不过在于谦等人的弹压之下,还是很快恢复了秩序。群臣在奉天殿内外焦急地等候消息。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了正午,对于臣子而言,可谓是度秒如年,都焦急地等候后殿传出的消息,内中稍微传出一些声响就让人一惊一乍。
一直到午后,后殿才传出好消息,天子苏醒了。
第100章:天子的考验
朱祁钰甫一醒来,便有小内侍出去报告消息。这个时候,只要朱祁钰能够重新执掌朝政,一切的乱子都不过是草芥沙尘,不值一提。朱祁钰于危乱之中执掌权力,权位稳定这么多年,自身的才能不必怀疑。
苏醒之初,朱祁钰的眼神显然是迷茫的,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迷茫,自己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太监王诚在一旁提醒道:“陛下,您可算是醒了,您在正旦朝会时突然昏了过去,满朝大臣都六神无主,都等着您的消息呢!”
朱祁钰回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只以为自己昏了一会儿,就道:“百官朝贺未毕,快些扶朕进前殿,诸事从简。”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于谦出面道:“陛下,而今已经是未时了,陛下昏睡有大半日矣。”
“什么?”朱祁钰眼神之中满是不可思议,不由得加大了声音,结果虚弱的身体接连咳嗽,咳出一口暗黑色的血来,触目惊心,朱见济瞠目结舌。一群人落泪不止。
下人将污浊之物打扫干净,朱祁钰抬目四望,没有人敢正视他,算是默认了于谦的说法。
朱祁钰自嘲道:“朕这身子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稍稍受些风寒便倒了,劳诸位爱卿操心。”
“为君父分忧,为臣等荣幸。”
“陛下抱恙在身,这朝贺之事不若就此为止。”有人建议道。
“自古天子抱恙,太子承其责。不若以太子受朝贺礼,赐宴百官。”王文更进一步,让朱见济替朱祁钰履行职责。
虽然说太子制度设置出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做这事的,不过毕竟旧皇尚未驾崩,提出此事来就显得有几分敏感。
这种场合下,朱见济自然是见证父皇朱祁钰苏醒的第一批人,也是第一排跪着的人,算是当事人。听闻此语朱见济毫无表情变化,不悲不喜,静静等候朱祁钰的意思。
其他人也是一样,一片寂然,如死一般的沉寂。朱祁钰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迟滞了一会儿道:“太子年幼,不曾主持这等典礼,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惹得四夷嘲笑,还是——”
话不曾说完,朱祁钰又咳嗽起来,而且咳嗽的时间不短,好似雷霆轰鸣一般,外朝的人都听见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着,说是要进来面见天子。这声音,自然也被朱祁钰听去。
听得这些话语,朱祁钰面容复平淡下去,一转之前的看法,对朱见济道:“这之后的朝贺礼,便由你主持,万事须是听师傅辈的,不可肆意妄为。”
朱见济磕头答应下来,表示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嘱托。其他臣子则是俱拜谢天子圣明。
再之后,朱见济搀扶着朱祁钰来到外殿,朱祁钰向群臣表示自己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这些日子不曾修养好,致使身子虚弱,不必忧心。最后,朱祁钰宣布太子朱见济主持朝贺礼,自己先行下去休息。
群臣见到朱祁钰本人出现后,骚乱才最终结束。眼见得父皇朱祁钰离去,朱见济坐在了龙椅边上,替朱祁钰受朝贺之礼。
是不是以为朱见济内心之中满是欢欣喜悦,毕竟这是他距离权力宝座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第一次以天子的视角去俯视宫殿,去看待群臣。
不可否认,朱见济心中确实有这个心思。但是朱见济同样有满心的惶恐,身子不住地远离龙椅,目光也极力偏移。权力是男人的那啥,只是朱见济现在根本不想要触碰,也不能触碰。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更要稳当着才行。
无论是受贺,还是之后的庆成宴,朱见济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和佛像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身边的胡濙替他说。胡濙身为五朝老臣,言行完全合乎礼法,没有一丝破绽。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身上,痒也不能抓,汗也不能擦,绝对的煎熬。要说朱见济享受这个过程,那可算了吧。估计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个皇帝享受这个过程的,最多是刚开始有点新鲜感,后面谁喜欢这样枯坐着。
还有,对于绝大多数官员而言,心中想的事情与朱见济无关,考虑的都是天子朱祁钰的病情。看起来很隆重,其实就那么一回事,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
朱见济既没有体会到肉体的愉悦,更没有感受到心灵上的满足,一点意思都没有。
典礼草草结束后,朱见济就返回后宫拜望父皇去了,现在这个时候,别的事情自己都不用去做,专心在朱祁钰身边服侍着就行了。这是孝行的体现,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万一父皇朱祁钰卧床日久,身上生了毒疮,还要自己给他吸食,自己要不要去吸?
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很离谱,事实上,一点都不离谱,因为有过先例在,西汉文帝晚年生病,身上就生了毒疮,让太子(也就是日后的汉景帝)去吸食,汉景帝闻着恶臭直接吐了。而汉文帝宠臣邓通则是不二话直接吸了。
暂且不去讨论吸食这东西对痊愈有没有好处,有多少好处,关键是一个姿态。两相对比,显得太子不孝,汉景帝继位后遂怀恨在心,邓通的结局并不好。他取信于汉文帝有钱亿万万,堪称全国首富,最终却因为私通外国而下狱,被活活饿死。
这里的毒疮只是一个例子而已,并不是说朱祁钰一定会让朱见济吸毒疮。而是说,在老皇帝感到自己身体出问题后,为了确保自己的继承人能够尊重自己,维系自己的政治成果,往往会对太子进行一番考验。
而这种考验,不说一定,大概率是反人性的,是寻常父子之间不会进行的行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pua。
朱见济一路上想着这事,忧心忡忡,一脸的难色,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面临类似考验。
“陛下龙体抱恙,任何人也不见。”殿外的侍卫冷冷回应道。
“太子也不可一见吗?”
“太子不要为难小人!”
朱见济摇了摇头,郁结在心中的心结由此化开。哪有什么特别考验,天天都是考验,日日都活得胆战心惊地,真是自己吓自己。
第101章:最后的激荡
自从朱祁钰在正旦朝会上病倒,朝野上下暗流剧烈涌动,各方势力争相出面,暗流都快要变成明流了。
说说最为主要的几股势力变化。
第一个,是武清侯石亨被朱祁钰召入宫中值守,负责皇宫守卫。朱见济进不去的地方,石亨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去。不得不说,朱祁钰对石亨是真的信赖,在原本历史上朱祁钰病倒后就是由石亨负责一系列防卫事宜,包括南郊祭祀等重要典礼都是由石亨出面代行。
朱祁钰之所以看重石亨,除了石亨是北京保卫战的功臣外,也因为石亨出身相对低微,在军中派系不深,方便掌握,是朱祁钰打入武将集团的一只楔子。如此安排,既可以确保文官凌驾于武臣之上,又能够保证朱祁钰对军队的控制。
不过,有些时候历史就是如此地有趣,你越是信赖的人,最后反而越有可能背叛你。古今中外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石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没有石亨的参与,历史上夺门之变根本没有可能会发生。为了向新君效忠,石亨清洗景泰一派也是最狠辣的,所谓二鬼子比鬼子还鬼子,便是这个道理。
第二个变化,是朱祁钰疏远了除于谦以外的一应文臣,其实也不能够说是疏远,只是与重用石亨相比,其他文臣连进宫拜见都不允,只有于谦能够代替百官拜见天子,沟通内外,名义上的说法是天子抱恙,不便见太多人。没有办法,谁让顶级文官基本上都是朱祁钰的师傅,谁知道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一个石亨,一个于谦,和太子的关系都平常。所以这两个变化,朱祁钰防备的很显然都是太子,朱见济心知肚明,每日拜见而已,能够见就见,不能够见就不见。
第三个变化,是张軏向朱见济示好,向朱见济通报团营这些日子的变化。这件事但凡让朱祁钰知晓了,朱见济不说被废也要受到严厉的处罚,至于张軏更是有可能被下狱治罪。所以张軏这个举动让朱见济非常惊异。
张軏是大明三大总兵官之一,仅次于石亨。这张軏同时也是英国公张懋的叔叔,朱见济和他就是通过张懋这条线联系上的。
张軏身为河间王张玉之子,定兴王张辅之弟,加之又担任总兵官一职多年,在军中根基雄厚,军功虽然不及石亨,但是论影响力却胜于石亨。特别是张軏还是勋戚,和宫中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非常关键,朱见济论消息渠道都未必比得上他。
朱祁钰一方面以文制武,让于谦掌管团营。另一方面又重用石亨,大力提拔中下层军官。这其中最大的利益受损者就是以张軏为首的勋贵群体了,所以他们也是夺门之变的核心力量,石亨反倒是反水的那一派。
以前朱祁钰身子康健,张軏不敢贸然同朱见济接触,如今朱祁钰抱恙,对朝局的管控力下降,张軏活跃起来并不难以想象。
说起来,张軏代表的是军中勋贵势力,是夺门之变的核心力量。最开始朱见济还想要借着张懋纵容下人犯罪一案拔除这个势力,至少削减这个势力,如今朱见济反而要借助这个集团的力量,真是可笑至极。在利益前面,父子可以为仇敌,仇敌有朝一日也会变为同盟。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你所认为的真理,都是有其约束条件的。
第四个变化,大太监兴安派人来与朱见济联系,甘为耳目,主动通报宫中情况。
这段时间,朱见济颇有一种运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以往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人投靠依附自己,而且身份地位还如此尊贵。能够有几条小虾米替自己说说好话都很难得了。
虽然心中欣喜,但是朱见济心中清楚眼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依附自己。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朱祁钰拉一派打一派,被打压的一派不会坐以待毙,太子朱见济就成为了他们依附的对象。
说到底,他们目的不是依附太子朱见济,而是借依附太子而反对天子,以维护自身利益。同样地,朱见济的目的也不是让这些人死心塌地,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朱见济的目的是登基继位,这批人用完之后就是敌人,是自己收权的障碍,是需要扫清的既得利益者。
双方各自需要,自然由此结成了脆弱的同盟。虽然同盟脆弱,但是看着声势浩大就够了,反正老百姓不会知道这些,只会将张軏这些人一律视为太子党。
可以说,正是因为朱祁钰对朱见济的一系列提防手段,才会把张軏兴安等人推到朱见济这边来。太子党的势力在这些日子里空前膨胀,因为朱祁钰病情迟迟不见好转,众人已经开始议论让太子监国理事了。
以往,若是遇上这种局面,朱见济会主动去找朱祁钰解释,申明自己绝无这个想法,都是下人的意思,以打消朱祁钰的猜疑。
但是这一次,朱见济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从各方面得到的消息看,朱祁钰的病情是真的严重,能不能撑过这次,非常值得怀疑,天平逐渐向朱见济这边倾斜。
大年初三日夜,飞雪漫天,一个朱见济根本不敢想象的人物来到了东宫,还是亲自来的。
石亨!
是的,石亨又一次背叛了朱祁钰!只不过,这一次石亨选择投靠的是朱见济。朱见济听说石亨到来,也不去换衣服,穿着单衣就从屋里出来。
身着甲胄的石亨一身的霜雪,连眉头上都是,见到朱见济后石亨行跪拜礼,严肃道:“天子夜起,咳血不止,太子殿下当急入寝宫拜见,以防不测。”
众所周知,甲胄那可是几十斤重的,这跪下去可是不好起来。朱见济连忙将他扶起来,道:“石总兵过礼,快快起身。昨日不是还传出消息说父皇身子有康复的迹象,怎会又去咳血?”
“来不及说了,殿下还是速速拜见为好。”
朱见济差点就跟着石亨走了,只是中途又道:“父皇既不曾召见,怎敢轻易入宫。不可!”
石亨恼道:“事关家国社稷,殿下还考虑这些,迟则生变,难保有人假传旨意,祸乱国纲。”
朱见济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