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修仙从吃土开始
传说海外有无数洲陆,但世人从未见过,只知脚下土地叫摩夷洲。
此洲山河纷呈,百国并立,大得一辈子都走不完。
就在此洲西陲,一条深谷纵贯南北,临谷拔起的高山名为“贯山”。
山麓低处,大片平整草地上,若干人腾跃往来,剑影纷飞,煞是热闹。
草地一角,木剑高高飞起,少年倒摔在地。
“认输认输!”
少年不迭嚷着,四肢大张,剧烈喘息。
木剑呼呼转圈,眼见要砸到少年身上,却被无形之力牵引,落入一支纤纤素手。
“仲杳!”
脆声低喝:“就这么没用吗?起来,继续!”
少年揉着腰呻吟:“不行了,腰快断了。”
修长身影走来,腰肢款款,如窈窕青竹,是个和少年差不多大的少女。
木剑指住少年,少女语气变冷:“怎么不见你腿断呢?”
“把你跑东跑西四处贪玩的劲头分一半到修行上,现在你至少能到筑基五层!”
“可你七年来没一点长进,连穴都开不了,开穴只是筑基三层!”
少年叹气:“那种事情得水到渠成,不能强求啊。”
少女的柳叶眉挑起:“不能强求?修行就是逆天改命!而且我们修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是为了活命,为了守护族人!”
“你是少堡主,仲家堡上下几百口的生死,未来都会压在你身上,你……”
见少年还是慵懒模样,少女终于怒了:“你真的打算这么废物下去?”
少年胳膊枕到脑后,不以为意:“废物流开局是最稳妥的嘛。”
少女凤眼寒光迸射,旋即黯淡:“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在高先生那只学到了嘴皮功夫吗?”
她摇头低语:“那可挡不住魔魇,更救不了自己。”
少年却悠悠晃起了腿:“反正有你嘛,竹竹……你随随便便就练到了筑基九层,已经是先天高手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再努力也没意义啊。”
少女愣了愣,脸颊渐渐涨红:“你竟然如此自甘堕落,还是不是男人!”
她随手一扔,木剑贴着少年腰眼扎进土里,像细针刺布般犀利,深深入土,只露出半截剑柄。
少女转身就走,黑亮马尾甩得高高的,几步越过草地,没入一座恢弘而沧桑的石堡。
那就是仲家堡……
“还好没叫她猪猪,不然这一剑是要断根哟。”
少年坐起来,挠头苦笑。
肤白俊秀、剑眉星目,少年本算丰神俊逸。可涣散的目光抹上疲沓气质,略厚的嘴唇添了三分木讷,看上去也就是个平平无奇。
仲杳,贯山仲家堡堡主的独子,今年十五岁。
当然,这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他是个穿越者,在地球世界有一段平淡人生。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他的人生太过无趣,友情赠送了一份穿越套餐,把他送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神仙妖魔,凡人也能修行,但跟他所知的修仙世界又有很大不同。
更凶险,更艰难,也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完全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是七年前成为仲杳的,自那时开始,修为就停滞了,一直卡在筑基二层。
原因他知道,但原因本身却引出了巨大的疑问。
不过七年来风平浪静,仲家堡也有便宜老爸顶着,倒也不急。
而且他还另有一套修行,或许随着进度的增长,疑问会自然解开。只是这修行太过怪异,不能让外人知道,青梅竹马都不行。
被气走的少女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叫季小竹,大他一岁。
季家在仲家西面,贯山深处,曾有季家谷的名号,人丁兴旺,不亚于仲家堡。七年前魔魇涌动,吞噬了季家谷,她成了孤女,被仲家收留。
季小竹幼年丧亲,心性早熟,但在两世为人的仲杳眼里,依然是个青涩的小女孩,总是忍不住逗弄。
他也不敢过分,在季小竹手里,木剑跟铁剑没什么区别,身边这个剑柄就是证明。
仲杳握住剑柄,想拔出木剑。
咬着牙拼尽全力,木剑像生了根,稳稳的不为所动。
刚才跟季小竹对练,的确被榨光了。
仲杳趴下,脸贴着地,旁人看去只是力衰喘气。
“九土转德,其枢煌煌……”
心中默念,仲杳张开嘴,啃了下去。
真的!
仲杳真的在吃土!
草香和土腥满嘴,草根和泥土却没入喉,都在嘴里化作怪异的暖流,渗进经脉,沉入气海。
眼中亮起一行文字……
【赤壮土,下土之二,粒如鼠肝,三施为极,在山见石,在野见泉。适种青梁,黑茎黑秀。蓄殖果木,不若中土十分之五。】
紧接着又刷出一行字……
【此土已录,转为后天之气。】
文字刷过后,眼中出现一个陶碗。
此碗造型朴素,碗口有圈古朴而怪异的纹路,碗身刻了四个字,正是他默念的“九土转德”。
碗里装着团黄气,如旋涡般缓缓转动。土粒沙沙落下,在旋涡中变成缕缕暗红气丝,又散出碗外。
这就是让仲杳挠头的事情……
他转世而来,最初并不是仲杳,而是以怪异的状态存在了不知道多久,七年前才成为仲杳。
那段记忆太模糊,根本想不起细节,只能确认地球那一世是上上辈子。
成为仲杳后,身上就多了这个陶碗。
这碗没有实质,深藏在魂魄之下,附有一套修行之法,就叫《九土转德经》。
《九土转德经》并未提升他的修行境界,反而卡住了原本的修为,真正的用处竟然是让他能……吃土。
如果这就是他身为穿越者的金手指,仲杳还真想向老天爷竖起中指。
不过这碗倒也神奇,像座“土地资料库”,能列出他吃下的土叫什么,有什么特性,适合种什么作物,或者用来做什么。
感觉像被老天爷钦定了必须种田……
这自然让仲杳不爽,还好只要是他吃过的土,再吃就会转化为后天真气,恢复气力,让他对未来有了些信心。
这碗似乎还有意志,通过提示引导他吃不同的土。
碗中那团黄气,在《九土转德经》里被称为“根土”,由仲杳在七年里吃下的各种土融合而成。
住处地下的“宅土”……
道路上的“行土”……
田地里的“稷土”,还分春夏秋冬、霜炎丰雪……
林地里的“茂土”……
河滩上的“润土”……
坟头上的“墓土”……
附近村镇的“邻土”……
总之这七年来,仲杳吃了好几百种土,吃的土比吃的米多了无数倍,都能堆出一座小山头了。
还好只是过过嘴,不是真的落到肚子里,不然仲杳还真接受不了这种“修行”。
根土还分级别,现在仲杳已经吃……不,修到了一转八阶,只差一种土就能晋升九阶,然后是一转圆满,步入二转。
根土二转,《九土转德经》也就修到二转,或许便能破开修为的关卡,很多谜团也该得到解答。
不过差的那种土,却太难获得。
倒也不急……
仲杳收回心神,眼中虚景消散。
枯竭的气海转瞬充盈,真气在经脉中奔涌,身体的酸痛减轻了许多。
仲杳呼出一口气,带着丝微灰芒。
这是土中的杂气,包括了腐、毒、瘴等气,以及为祸整个摩夷洲的魔魇之气。
他再发力,木剑应手而起。
可惜用力太猛,让他囫囵倒滚了一圈。
这下他终于被人注意到了,周围响起笑声。
几个少年走过来,和仲杳年岁相仿,都是布衣短打,手持木剑。
“杳弟啊,天天被竹竿婆欺负,你真受得了呀。”
“少堡主,不如咱们兄弟商量下,怎么治治竹竿婆,看你过得多难哟。”
“是男人就大气点,好好骂骂竹竿婆,戳着胸口骂。这样……用少堡主你的话说,还能死得有尊严。”
“杳哥你没事吧?我是说你的腰……哎,那婆子把你欺负得真惨,我们都不忍心看下去。”
这些半大小子不是仲杳的堂表兄弟,就是亲近的家生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仲杳唉声叹气:“什么竹竿婆,好歹是我的青梅竹马,轻贱人家就是轻贱我,给我点面子嘛。”
“还有什么欺负……青梅竹马之间的事情,那能叫欺负吗?”
少年们嘻嘻哈哈的,说那不是欺负还能是情趣么,现场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笑闹被凄厉哨声打断,草地另一侧,灰发老者垂下木剑,刚才的声音,竟是他用木剑随手劈出的。
“集合——!”
老者沉喝,人人耳边荡起微微震鸣。
这是仲家长老仲承业,仲家堡修为最高的炼气宗师,负责教导仲家子弟。
二 这个世界修仙真难
“你们自小修行,到现在长的有十年,短的也有五六年了。”
二三十个少男少女盘坐在地,听仲长老讲解。
季小竹不在,她修的是季家功法,以她的修为,也没必要留在这。
“便是资质寻常者,都能修到筑基四层。勤奋苦修的,或者天赋异禀的,更能修到六层通脉。到了通脉,即能真气外放。”
说到这仲长老瞥了某人一眼,引得大家吃吃暗笑。
长老瞥的当然是地位最高,修为最低的某人,现在还是筑基二层。
当事人倒是毫不害臊,低着头数蚂蚁。
既然决定了走废物流开局,就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且仲杳也没有选择,谁让他只能吃土呢?
“真气外放,开金裂石,有莫大威能,与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有了天壤之别。”
长老继续道:“十多岁就有此造诣,在这世上已算万中选一。千万人穷尽一生,修为也追不上你们。”
少男少女们挺胸昂首,脸上放光。
“这是祖辈留给你们的福气!是仲家堡倾尽全力的赐予!”
长老声调拔高:“你们修行的《摩夷混元鸣金功》是仲家祖传,不敢称世上第一,也是上等筑基之法!”
“加上仲家鸣金斩魔剑法,二者千年传承,历代磨砺,再有仲家堡上下几百口供给衣食丹药,免你们劳作,才让你们修为一日千里。”
少年们纷纷泄气,接下来长老要说的话,他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你们不是只为自己修行,还是为家人修行,更是为仲家,为整个仲家堡修行!“
“人之为人,最重要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果然,长老吧啦吧啦说起修行的意义,把体育课变成了思政课。
问题是他这番说教,其实只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奈何那人油盐不进。
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十足的少年举手:“长老,你刚才发出的剑音,就是真气外放吗?”
众人纷纷瞩目少年,那是仲善存,仲杳的堂兄,仲长老的亲孙。
长老略带矜持的道:“确是真气外放,至于剑音么……倒还算不上。”
说到这,长老声音低沉下来:“不,压根算不上。”
他负手望天,悠悠的道:“传说成就金丹的剑道真人,能一剑裂云,放出的剑音如天雷轰鸣,那叫作……剑气雷音。”
长老自嘲的摇头:“老夫区区炼气四层,用的不是本命剑,放的只是后天真气,哪有资格跟金丹真人的先天剑气相提并论。”
少年们听得两眼放光,只是挥剑一劈,就能裂开白云,放出雷鸣!
剑气雷音……那是何等强大的境界!
仲杳却听出了长老的悲凉,也微微摇头。
在这个世界,修行是从筑基开始,积蓄气海,凝练自身的后天真气,打通窍穴经脉,进至先天境界,之后才接引先天灵气,开始炼气。
最初知道这里的修行境界是筑基在前,炼气在后,仲杳还百般不解,后来才弄明白,都是穷惹的祸。
这个世界魔魇肆虐,灵气枯竭,修士无法从天地中获得灵气。只能先打好自身基础,再打外物的主意,攥取丝丝少得可怜的灵气。
所谓外物,就是各种古物奇宝,因为还含有先天灵气,被称为灵基。
不过既是宝物,就不是人人能有的。
修士们退而求其次,去找那些更方便获得的灵基。在漫长的岁月里,创造出各种方便法门。
暴饮暴食,维持壮硕体格,将自身肉躯化为灵气,这是体修。
以灵材锻造本命剑,人剑相感,让剑滋养出灵气,渐渐人剑合一,这是剑修。
炼百草异兽为丹,取草木异兽的灵气,这是丹修。
用符箓请下神明,借神明的香火之力调用灵气,这是符修。
只要是含有先天灵气的物事,都能用来做灵基。
体、剑、丹、符之类法门算是正道,还有驯化妖灵,人妖相感,借妖丹与人丹建起先天循环的法门,这类妖修就令人侧目了。至于用毒、蛊、瘴、尸甚至是鬼魂修行的,更是邪道。
法门虽多,奈何天地已无灵气,各种灵基的灵气都少得可怜,修行异常艰难。
这也让摩夷洲修士的境界低得可怜,季小竹筑基九层,就能称为先天高手,仲长老炼气四层,便是宗师。
炼气之上的结丹即是大宗师,能修成金丹,尊为真人者,等于神仙般的存在。而这样的人物,不超过十个。
至于结丹之上的阴魂、阳神和元婴三个大境界,只存于古书记述中,跟海外洲陆一样,已成传说。
贯山仲家走的是剑修法门,鼎盛时还出过结丹大宗师,然而代代衰微,到这一代,堡主仲至正只是炼气二层,全靠这个年逾八旬,血枯气衰的老宗师撑门面。
仲杳走神之时,老宗师已是三尸神暴跳。
仲长老又是激励又是自贬,其他少年心驰神摇,满脸发红,而这个仲家上下寄予厚望的少主,却呆如木鸡。
老宗师须发贲张,恨不得自己临阵突破,修出剑气雷音,一剑劈到仲杳耳边,来个天雷滚滚,好把他震醒。
“杳少!”
仲长老很重规矩,哪怕呵斥仲杳,也会加上尊称,这毕竟是堡主的独子。
“你有季小姐陪练,现在还只是筑基二层,你觉得问题在哪呢?”
仲长老强忍着像教训亲孙那样,拎到身前喷个满脸唾沫的冲动,压着嗓子说:“你自己一点不急吗?堡主就你一个儿子,他不在时,总得有人主持事务,而你一个筑基二层,觉得自己真能服众?”
“若是在其他地方,咱们仲家只是寻常人家,一辈子只为衣食富贵,那倒也罢了。可这里是贯山,是最靠近魔魇的地方!”
“杳少你再不振作,仲家会在多少年之后,重蹈季家的覆辙呢?”
仲长老这话实在太重,少年们敛容屏气,仲善存更是低头长叹,似乎被训的是自己。
见仲杳愕然,长老也觉自己说过了,轻咳一声,叹道:“这人之为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仲杳眨眨眼,开口了:“我觉得……应该是没吃够的原因。”
仲长老再也按不住怒气,木剑敲地:“你还没吃够!?”
“筑基丹大家一年一颗,你是一月一颗,你多吃的足够让这里所有人再升一层了!”
仲杳摆手说:“我不是说煮鸡蛋,你们那玩意也不是真正的……呃,我是说那玩意吃得太多也不好,会有耐药性的,多出来的我都分给大家了。”
仲善存诚挚的劝道:“杳少,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魔魇一来,只能靠自己啊。”
令季家覆灭的魔魇,是古已有之的大恐怖。谁也不知它的由来,只知是无数魔怪汇聚而成,形如黑潮,无边无际,吞土噬物,无可阻挡。
修士们猜测,天地灵气枯竭,正是魔魇所致。
魔魇大多潜藏于深山大泽的魇窟中,隔个几十百来年,就会如海潮般冲出山泽,肆虐人间。哪怕避开了魔魇中的魔怪,也难逃散逸的魇气。凡人只要吸入少许魇气,就会神魂溃灭,异变成魔怪。
尚幸修士之气和神明香火还能克制魔魇,只要喷发的魔魇没有聚成新的魇窟,过些时日就会散去,否则摩夷洲早已是人间地狱。
贯山之西就是魔魇之地,原本季家谷挡在前面,仲家堡还算安稳。七年前季家覆灭,仲家堡成了前线,难怪仲长老发急。
其他人纷纷发话,都劝仲杳勤奋一点。这位少堡主虽然疲怠慵懒,好吃好玩,却并不跋扈。反而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很得大家的好感。
仲杳只能敷衍:“我会努力的,对我有些耐心嘛,等等,再等等。”
等我吃够了土再说……
只要吃到最后一种土,《九土转德经》修到第二转,应该就有转机。
问题是最后一种土,确实难得。
“祠土”,顾名思义,就是祠堂里的土。
现在的祠堂之土没用,祠堂内必须有父亲或者母亲的牌位,而且还受过全族香火。
仲杳母亲难产早逝,出于某种他所不知的原因,牌位并没有入祠。
这就意味着,他要修到二转,得等他那便宜老爸嗝屁了才行。
难怪这碗要以土转德,它缺德啊!
不过那个便宜老爸,仲杳觉得,早点嗝屁也挺好的。
仲家堡堡主仲至正,在仲杳眼里,不仅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也是个不合格的堡主,甚至算不得合格的人。
仲杳琢磨着,既然人民的呼声这么强烈,是不是该认真考虑弑父这个选项。
低沉的牛角号声混着高亢的铜号声,忽然从山脊高处传来。
“不好!堡主出事了!”
仲长老拉出一道虚影,朝山脊上射去。
仲杳瞠目,自己是修了心想事成的大预言术吗?
呼的一下,仲长老又射了回来。
他对仲杳喝道:“去请高先生!快!”
三 一只花面狸引发的惨剧
牛角号是魔魇警示,铜号是堡主令号,双号齐响,事态危急。
仲杳不再装懒,拔腿狂奔,朝山脊另一侧跑去。
便宜老爸前天上山巡视,今天正是归时。看山上没什么异像,那就是他个人出了问题。
如果是中了魇气,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高先生了。
高先生,名字没谁记得,本是个游方郎中。老堡主,也就是仲杳爷爷时代就在此落户,因为不喜嘈杂,在山脊另一侧结庐而居,算是仲家的客卿。
高先生也是修士,专长草药针灸,修为不高,医术很高。他在仲家堡呆了快三十年,活人无数,深受仲家上下信赖。
仲杳经常跑去找高先生,缠着听游历故事,学着读书认字,辨草识药,等于半个学徒。在修行才是正道的人眼里,这自然是贪玩成性,不求上进了。
仲杳越过山脊不久,一道削痩身影疾步而来。
素青长衫,背负竹篓,须发稀疏,面容枯瘦,正是高先生。
“先生!”
仲杳惊讶的问:“你预先知道我爹要出事?”
高先生住在几里之外,号声一响,就到了这,真是奇怪。
看老头手上还握着根竹竿……不,钓竿,仲杳更惊奇了。
老头是在钓鱼?
附近没河没水潭啊?
注意到仲杳的神色,高先生似乎才发现自己握着钓竿。
他咳了声解释说:“闲来无事,在这折枝做钓竿,正好听到号声。”
再催促道:“走!”
仲杳丢开姜太公之类的脑洞,跟着高先生直奔石堡。
石堡跨山而建,方圆数十亩,外墙、主楼、哨台、钟塔一应俱全,皆是坚固山石筑成,几乎就是座军塞。
不过此时石壁处处破损,藤蔓密布,高峻的哨台和钟塔也已险危,早就封存不用。就如仲家一族千年生息的写照,从筚路褴褛到强盛一时,终至朽迹初显。
石堡中心是座浑圆石楼,周长数十丈,高有五层六丈,三层以上才开有狭长小窗,正是仲家聚族而居的主楼。
主楼门口被无数男女堵住,都是依附仲家的农人、工匠、仆役,算作仲家堡的堡民。
人人脸上本是张皇之色,见到两人不迭让路,“少堡主”、“高先生”纷纷喊着,安定了许多。
走过数丈长的石墙夹道,进到圆形天井。
天井正中的担架躺着个中年,体格魁梧,虬髯如戟,是个粗豪汉子。此时两眼紧闭,脸面发黑。
这就是仲杳的父亲,堡主仲至正。
仲至正被四根木棍加层层绳索成井字缚住,四个健壮族卫按着木棍,像防备魔怪一样紧张。
另两人是随仲至正出巡的族卫,正在向仲长老讲述。
“一早小乙忽然发作,咬住大壮的脖子。”
“堡主震开小乙,大壮却咬上堡主肩头。”
“堡主初时还无事,把小乙和大壮绑在树上,说回来叫人料理。”
“只走了半里路,堡主就倒下了。”
天井里还围着数十人,纷纷抽凉气,说这魇气竟然如此猛烈。
仲杳和高先生一到,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绳索啪啪碎裂,木棍喀喇折断,仲至正忽然如僵尸般立起。衣衫下肌肉贲张,穿出根根尖刺,脸上泛起鳞片般的黑光。
他两眼发红,歪嘴龇牙,嘴角溢出黑涎,嗬嗬低吼。
脚下踩碎一圈地砖,仲至正冲向高先生和仲杳。
众人失声惊呼,大部分后退,一些人上前。
一道淡白气劲掠出,击在仲至正肩头,打得他侧飞出去。
虚影闪过,铿锵剑鸣,剑背在仲至正身上连拍数下。
仲至正还没倒地就飞回担架,四肢绵软,再也动弹不得。
虚影凝实,正是仲长老。
众人惊魂未定,纷纷唏嘘,中了魇气就是这般景象,也称魇变。
仲杳倒没被吓住,七年前他见过的景象更加恐怖。
“杳……杳儿……”
仲至正身上的异状消失,还恢复了些神智。
仲杳正要上前,高先生说:“魇气未散,不能靠近。”
他只好退后,手肘忽被柔荑握住,转头对上一双凤目。
季小竹关切的看着他,眼中送来暖暖慰籍。
高先生卸下背篓,上前查看,接着族卫的话说:“你们都是修士,便是被魇气侵蚀,也不可能转瞬魇变。”
“仲堡主是炼气宗师,体格强壮,血气充盈。些许魇气,不至于侵彻心肺,直抵魂魄,定是另有蹊跷。”
“对了,你们有没有吃过野物,喝过死水?”
两个族卫脸色煞白,结巴起来。
“昨、昨晚逮到一只花面狸,烤、烤来吃了。”
“就在山神庙外逮的,应该、应该没问题吧。”
众人哗然,那只花面狸显然有问题。
仲长老喝问:“若是狸有问题,为何你们没事?”
族卫甲说:“我有些下痢,没吃。”
族卫乙说:“家里养猫,不忍心吃。”
凶手找到了,那只花面狸定是被魇气侵蚀。只是很微弱,隔了一夜才发作。
仲长老却摇头:“山神庙离此就十来里地,怎么会有魇气?”
高先生叹道:“魔魇不是死物,或许又动了。”
这下连仲长老的脸色都变白了,周围更是一片沉寂。
脆声响起,季小竹问:“高先生,还有救吗?”
人们纷纷侧目,谁都关心这个问题,但谁会问得这么直白?实在无礼。
仲杳苦笑,这姑娘性子就是这么直。
高先生手腕连抖,在仲至正身上插下若干银针。
插完针后,他才道:“还能拖一时半会。”
天井里再度沉寂,呼呼的凉风声清晰可闻。
“杳……杳儿……”
银针插下片刻,仲至正好了些,又低低念着。
高先生点头说:“此时无事。”
仲杳在担架前跪下,丝丝腐腥气入鼻,正是他熟悉的魇气。
他吃土无数,每块土都含有魇气,只是极为稀微,并无伤害。
“父亲……”
他低声唤道:“我在这。”
“杳儿……”
仲至正艰辛的说:“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仲杳沉默,旁人看去,以为他还在生气。
仲家堡人人皆知,堡主与少堡主父子不合。
仲至正对仲杳向来淡漠,对仲杳母亲更无顾念。旁人说起,他就不耐烦的呵斥,以至于堡内无人敢提,似乎这个人并不存在。
更过分的是,仲杳母亲早逝,仲至正却拒绝将牌位放入祠堂,这就不怪仲杳生气了。
不过仲杳只有少半是代入原主,对父亲轻贱母亲的气愤,大半则是气这便宜老爸挡了他的修行之路。
母亲牌位入祠的话,仲杳早就吃到祠土了。
“你娘……”
仲至正还想说什么,瞳光骤然涣散,喉头又嗬嗬作响。
高先生拉开仲杳,连连运针,让仲至正平复下来。
“堡主……”
高先生捻着银针,面露悲戚:“该叫你至正贤侄,魇气已经侵入你的心肺,老儿无能,救治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有所选择。”
“老儿可调些护心药汤,让你拖上半日,那之后……”
高先生垂下眼帘:“再作收拾。”
仲至正又有了说话的力气:“那时的我,比刚才还、还不堪吧,还有呢?”
高先生在怀里摸了片刻,取出一丸艳红丹药:“这是倒海焚心丹,服下便气海倒流,焚化心肺,阻断魇气。”
众人变色,这根本就是酷烈的毒药,服下就死!
仲至正也愣住,高先生说:“至少能干干净净的走。”
仲长老含泪劝解:“堡主,拖上半日,还有机会,我们可以去求祖宗。”
仲至正呵呵笑了,精神振作起来,说话也流畅了:“承业叔,你我都明白,祖宗家神早已散了。”
他豪迈的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没救了!能走得干净,于愿足矣!”
他伸手取过丹药,族人们哗啦啦跪倒一圈,连季小竹都跪下了,就剩两个人立着。
高先生不算,另一个正是仲杳。
“杳少!”
仲长老跪在旁边,咬牙低语:“这时候了还跟你爹斗气?他要走了啊!”
仲杳心说我也不想的,谁让你们跪得太快!
再跪已经晚了,仲杳看着仲至正,两人四目相对。
仲杳淡淡的道:“父亲,走好。”
仲长老和叔伯们气得七窍生烟,七八只手伸过来要扯着他跪下。
仲至正哈哈笑道:“好!是我的儿子!人总有一死,哭哭啼啼做什么!”
“你……”
还想再说,手又晃起来,仲至正惨笑一声,仰头服下丹药。
在担架上抽搐片刻,仲至正没了气息,脸上黑气尽退,神色变得安详。
天井里哭声骤起,传到门外,引发了更大一波哭声。
高先生给仲至正合上眼帘,深长叹息:“诸位节哀,还得尽快焚化遗体,免生意外。”
此世风俗也是土葬,讲求全尸,但在紧临魔魇的地方,风俗得向现实低头。不火化的话,尸体也可能被魇气侵蚀,变成更可怕的尸魇。
仲长老颤巍巍站起,老泪纵横:“自是我来料理……”
看看尸体,长老悲呼:“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看到呆然无泪的仲杳,长老的泪水流得更急。
此时的仲杳,心里正有一黑一白两个小人闹着。
小黑人说:“真是太好了,你爹死得其所,这下祠土有着落了!”
小白人说:“哭啊,你得哭啊!哪怕干嚎几声都行啊!”
仲杳尝试调动情绪,却只发出奇怪的呜咽声,只好捂嘴咳嗽。
没办法,地球那一世就是个码农,压根没练过演技。
而且他根本酝酿不出情绪,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便宜老爸你吃什么不好,非要吃花面狸。
四 前路惘然唯有吃土
仲家人跟魔魇打了千年交道,说不上看淡生死,但也没寻常宗族那些讲究。
即便是重规矩的仲长老,也把仲至正的丧事操办得风风火火。
仲至正当天就被火化,骨灰送入后山族墓,等着刻好牌位准备齐全,第二天在祠堂祭奠。
全堡上下六七百人都动了起来,仲杳更不能置身事外。陪同火化、收敛骨灰、送入墓穴、封墓诵经、整理遗物,忙到入夜才告一段落。
在主楼里的饭堂草草吃了冷食,披麻戴孝的仲杳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捶腰思索。
贵为少堡主,身边连丫鬟小厮都没有,这地方的人活得真难。
更难的还在后面……
祠土明日就能吃到,《九土转德经》二转在望,到时会有什么变化,很让人期待。
可便宜老爸暴毙,魔魇进逼,前景就不妙了。
七年前季家覆灭,仲家还能坚持几年呢?
说起来贯山周边不只仲季两家,还有山北的伯家庄和东面的叔家镇。
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前是一个祖宗,分出四支,散落在贯山各处繁衍生息。
据说四家身负秘密使命,必须扎根在贯山,一旦迁徙,就会失去祖宗家神的护佑。
这个世界,是有神灵的。
有山神、土地、水伯、城隍,有受了香火却无神位的草头神,也有宗族家神。
可惜贯山被魔魇侵蚀,早没了神灵,四家由盛转衰,祖宗家神已成传说。
至于什么使命,对凡人来说,百年就已人事皆非,哪有守得住千年的使命?
所以这事也就变成“据说“了,从长老到堡主,都不知道祖宗当年交代了什么任务。
不过族谱清晰,牌位俱全,这就是传承。
传承既在,既压着使命,也栓着希望。
四家都不愿迁走,世世代代咬着牙在此苦撑。
何必呢……
仲杳慨叹,这世上还有什么使命,能比家族存亡、血脉延续更神圣?
那些翻江倒海、只手摘星的仙人大能,求的也是长生啊。
明天吃了祠土就跑路?
这毕竟是个修仙世界,按正统套路,就该斩断尘缘,一心向仙。
季小竹的身影骤然浮现,然后是一张张脸。
兄弟姐妹、叔伯婶姨、叔爷长辈、家仆伙伴,以及无数叫着“少堡主”,恭谨朴实的堡民。
他成为仲家人只有七年,跟仲至正关系恶劣,但严格的说,仲至正并未亏欠他,其他人对他更是付出多多。
仲家,仲家堡,有恩于他。
人之为人,的确要讲忠孝仁义啊。
这跟修仙世界的画风不符,可仲杳觉得,违背本心的话,也修不成什么仙。
等《九土转德经》修到二转,看有什么变化,再琢磨怎么应对魔魇逼近的危机吧。
总之这个堡主的位置,他决定接下了。
打个呵欠,正准备入睡,房门被轻轻敲响。
只敲了两下,门就被推开,窈窕身影闪了进来,是季小竹。
少女不是亲族,以外侄身份服丧,只是一身白衣,衬得她清丽出尘。
“阿杳……”
她温婉的道:“对不起,早上说的话太重了,你没生气吧。”
“我看你整天都呆呆的,一滴泪都没有,这是伤心到了极点,不好。”
她走到仲杳身边,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哭出来吧,阿杳,不然会憋坏的。”
仲杳先是一楞,再啼笑皆非,接着感动不已。
季小竹对他面上严厉,心里却是关切至极。
不过还被她看做小弟,就不合他心意了。
仲杳闷闷的道:“没有,没有泪。”
也没有胸,伙伴们背地里叫她“竹竿婆”,就是因为她又高又平。
“为什么?”
季小竹放开他,很严肃的问:“你还在恨你爹?”
仲杳反问:“你不恨吗?”
七年前,仲至正带着仲杳拜访季家谷,恰好魔魇爆发。
季谷主夫妇将季小竹交托给仲至正,可那家伙居然自己跑路了。
不仅丢下季小竹,还丢下了仲杳。
两个小孩相互扶持,艰难逃命,不慎摔下山崖,却幸运的避开了魔魇。
就在那时,真正的仲杳魂飞魄散,由他取而代之。
等他们被救回仲家堡,见到早早跑回来的仲至正,那家伙居然说是他们自己走丢了。
那时候季小竹惊魂未定,仲杳刚转生几脸懵逼,都没觉出异常。
随着年岁增长,细细回想,才明白过来。
“以前还有些,后来想通了。”
季小竹说:“仲堡主是你爹不是我爹,我哪有资格恨他?”
“我只恨自己……”
“阿杳,你也没必要恨。你爹生你养你,并不亏欠你。”
仲杳哼道:“生我的是我娘,关他何事。”
他提这事只是敷衍:“我也不是为那事恨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我是恨他对娘的态度,连我娘埋在哪都不说,还把我当儿子吗?”
少女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这都是小节,你爹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不是你爹了。”
“你娘已经不在了,现在你又没爹了,就剩你一个……”
下一刻她就激动了,捏得仲杳的手咯咯作响:“你该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啊!”
仲杳龇牙咧嘴要叫唤,抬头看她,一时愣住。
月光自窄窗投下,正好映在她脸上,让那双泛着泪花的深幽眼瞳晶莹迷离,仿佛里面转着星河。
他忍痛笑道:“不是还有你吗?这下我们一样了。”
少女又气又急:“可我保护不了你!魔魇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
她抽起了鼻子:“明天你就是堡主了,能不能努力一点,哪怕只是……只是装出努力的样子呢?”
“你曾经说过,会跟我一起夺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忘了吗?”
仲杳心中生起涟漪,隐隐景象在其中荡漾,那似乎是七年前的记忆,却支离破碎。
他试着碰触那些碎片,却像水中捞月,只得到类似惊惧的冰凉触感。
少女忽然把他拉起来,眼里闪动热芒:“现在就去练习!说不定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让你一下子突破了呢?”
仲杳无语,姑娘你这是听修仙故事听出魔怔了啊。
哪有这么突破的,吃土才是正道!
没得到回应,热芒自少女眼中消退。
她勉强笑道:“是我昏头了,你该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还有更大的考验等着你。”
她放开仲杳的手,笑容更加僵硬:“到了明天,就得叫你堡主,再不能这么随便了。”
说完转身,步履沉重的走了。
仲杳看着她的削肩,沉重得像扛着一座山,他明白,少女也在思考以后的事情了。
“小竹……”
他轻声唤道:“明天,明天会不一样的。”
少女转头,眼睛又渐渐亮了。
她脆声应道:“好!”
仲杳很快入眠,甚至做起了噩梦,梦到陶碗变成大山把自己压在下面。
圆楼低一层的某间屋子里,一家人还在说话。
英武少年立得直直的,回答中年人的问题。
那中年跟仲至正相貌略似,气质要阴沉些,听完少年的话,捋着颌下短须说:“是吗,当着你们,小杳也没落泪啊,真怕他憋出问题。”
中年身边的妇人下巴尖尖,孝服衬着颇有姿色,闻言道:“有什么问题?”
妇人尖酸的说:“我瞧他好好的,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这会说不定正跟他的青梅竹马快活呢。”
少年低头拱手,很严肃的说:“娘亲自重,怎么说这种污言秽语?杳弟和小竹向来守礼,他们是清白的。”
妇人噎住,恼怒呵斥:“仲善存,你还教训起娘来了呢?”
又鄙夷的道:“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对,以后你得叫她堡主夫人了,仲家堡啊,早晚变成季家堡!”
中年人是仲善存的父亲仲至强,仲长老的儿子,他向仲善存摆手:“好了,你去歇息吧。”
等仲善存走了,妇人念叨:“瞧瞧我家善存,论模样,论修为,论品行,哪点差了?却要服侍那个又懒又恶的堂弟,这仲家堡啊,怕是要完!”
仲至强拧着眉头训斥:“让善存当堡主?亏你想得出,别说胡话!”
妇人是仲善存的母亲佘氏,起身叉腰:“什么胡话?当年你要听我的,胆子大一点,争取到你爹支持,哪还轮得到仲至正当堡主?”
“现在好了,除了修为高点啥都不行的仲至正没了,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子又要上台。轮到儿子重蹈你的覆辙,又要和你一样,一辈子活在庸人的影子里!”
“何况他娘来得神秘,去得蹊跷,就连他的名字,都没按咱们族谱取!”
仲至强冷笑:“妇道人家,就知道盯着面上的名分,以为那是花花衣裳?魔魇又涌动了,把善存推上去,是要他打头去死吗?”
佘氏一呆,气势顿时弱了:“这、这里真的要完?那咱、咱们是不是先想好搬……”
仲至强沉喝:“闭嘴!不想被爹扇成猪头就别说那种话!背着说都不行!”
想到公公仲承业的为人,佘氏缩起脖子。
呆了会,她抹着泪花说:“我们死也就死了,可怜善存啊,他才多大,还没娶媳妇啊。”
又不甘的道:“那让仲杳当堡主又有什么用?他才筑基二层,连管马厩的王马夫都不如!”
仲至强压低声音:“修为只是其次,有这身份就行。眼下这形势,靠咱们仲家肯定撑不住,只能跟另两家联手。”
“所以……这个堡主,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白天的时候,我和至重已经分别联络伯家叔家,约他们头七过来谈这事,爹也默许了。”
佘氏宽慰的吐口气:“也好,找媳妇还是得找小家小户的,让善存去伺候那两家的跋扈姑娘,我可舍不得。”
旋又蹙眉:“可仲杳不会那么听话吧,季家姑娘又是个先天高手……”
仲至强晒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他们。”
五 那可由不得你们
晨光大亮,数十人披麻戴孝,更多人白衣素缟,出仲家堡后门,去往后山。
一路萧瑟埙笙凄楚,铙钹鼓钟肃穆,哀乐响彻仲家堡内外。
仲杳抱着牌位在前,仲长老和“承”字辈老人簇拥,“至”字辈和“善”字辈跟着,不姓仲的眷属在后,男女加起来不到百人。
堡主壮年暴毙,仲家族人如此凋零,让老堡民们泪眼婆娑,追忆前代的兴旺盛景。
沿着百级石阶爬上后山,穿过爬山虎附满的大门,进到祠堂的外堂。仲至正的牌位放上供桌,只等受完祭拜,就送入内堂,陪伴祖宗。
仲杳跪在供桌旁,听着仲长老念长长的祭文,心里痒得像有一个加强连的耗子在抓挠。
早点完事好吃土啊!
仲长老把祭文念得声情并茂,**迭起,泪点连连,仲杳着实不耐,转头四下打量。
后山地势比石堡高出不少,修了圈石墙围在山腰,俯瞰就是仲家堡的延伸。
这里平时封闭,有族卫看守,仲杳也不让进,每年祭祖才进来一次。
山头平出大片坪坝,种满松柏,郁郁荫荫,都是至少百年的苍劲大树。正值初春,这里依旧寒气沁人。
祠堂在坪坝正中,外堂是大号的木质凉亭,内堂是座石屋。相隔二十来丈,中间有口水井。
绿叶环绕,枯枝相间,深青爬山虎附满石屋和凉亭,连井口都绕了几圈,好一副人与自然的和谐美景,拍下来能卖给旅游杂志那种。
仲杳很清楚,这里看起来生机勃勃,其实草木和土地都在衰败。不只是这里,仲家堡周边方圆百里,乃至整个贯山都在衰败,原因正是魇气的侵蚀。
高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其他人不信,仲杳却信。七年来他吃过的每一口土,都含有稀微的魇气。
这些魇气没有直接危害,却在侵噬土地灵气,进而腐蚀草木。而仲家堡吃的麦子粟米,牲畜禽蛋,直接间接来自这片土地。这里的人自出生开始,就被魇气缓缓侵蚀,所以仲家和依附于仲家的堡民,才会子嗣不兴,人丁渐减,难得长寿。
目光穿透林木,跨过石墙,看到山腰一抹翠绿,仲杳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
那是片竹林,里面有座坟墓。
竹林是他和季小竹种的,坟墓是他和季小竹堆的。
坟墓并没有埋尸骨,连衣冠都没有,只有一副季小竹画的父母遗像。
转头再看祠堂外,无数素白身影中,一眼就找到季小竹。
那如青竹般跻然出众的身姿,泛着青光的黑亮长发,实在显眼。
离得老远就感应到仲杳的视线,少女不迭摆手,示意他不要胡乱张望。
仲杳也能感应到,她在微微笑着。
仲长老忽然沉声咳嗽,仲杳赶紧回头垂目,知道又惹这位老叔爷生气了。
冗长的祭文念完,再是依次祭拜,一束束线香插入香炉,让供桌上烟气冉冉。
仲杳不断磕头回礼,身为人子,这是起码的义务,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干。
折腾大半个时辰才拜完,在仲长老的引领下,仲杳捧着牌位前往石屋。
在石屋里看到高低错落、密密麻麻的牌位,心中也有些震撼。
仲家的千年传承,就由这些牌位,在他眼前林落展现。
将牌位放到最低一排正中,又磕了一连串头,整套程序才算走完。
出了石屋,仲杳暗暗吐口长气。
按住心中增长到一个加强营的耗子,他说:“我想在这里待会。”
仲长老讶异的看他一眼,以为这小子浪子回头了。
老头眼眉舒展,语气和缓的道:“好,我们就在外堂等着。”
等老头走远,仲杳如饿虎扑食般跪下,挖起一块土塞进嘴里。
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略有不同的暖流渗入气海,直落陶碗。
【青犹土,下土之一。粒如羊粪,四施为极,在山在野皆见泉。适种大华、细华,白茎黑秀。蓄殖果木,不如中土十分之五。】
眼中刷出这行字,正是陶碗对这块土的分析。
吃了七年的土,《九土转德经》早已烂熟于心,仲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种土叫青犹土,下等土里的第一等。
“一施“等于七尺,也是可以种东西的最浅深度,四施就是说这种土最深能有二十八尺。
这种土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平原里,往下挖必然有地下水。适合种高而纤细的树木,以及浅色茎深色花的作物。如果种能结果实的树木,产量只有中等土的一半。
这陶碗到底是教他修行呢,还是教他种田呢?
第二行字刷了出来,这才是关键。
【祠土,蕴宗族血亲之灵,固结根土所需。】
紧接着刷出的字,让仲杳大喜。
【根土固结,九土一转,德成。】
陶碗浮现,碗中黄气旋涡骤然扩展,牵引着一股浩荡而浑厚的力量,自魂魄中涌出,冲入气海,瞬间将其撑裂,向全身经络乃至骨肉奔腾而去。
仲杳只来得及暗叫卧槽,身体里就像钻进了一个加强团的孙猴子,挥着金箍棒在每处角落里扫荡。
巨大的疼痛让他差点昏了过去,他跪在地上,拼命拿脑袋撞地。虽然完全不能减轻疼痛,至少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是清醒的。
远处外堂里,仲家族人正在低声议论,仲杳的动静引得他们瞩目。
仲长老捋着长须,欣慰的道:“杳少……哦,堡主终究是清醒了,未来可期啊。”
又叹气摇头:“可惜已经十五岁,经络快凝封了,很难修到炼气。没到宗师的堡主,要怎么服众呢?”
另一个三十来岁,方脸细眉的男子跟着叹气:“修为不是最重要的,不过……太低了也确实麻烦。”
接着的话有些怪异:“谁让小杳就是独子呢,有个弟弟的话,还有得选。就像大哥那会,就是我陪衬嘛。”
这是仲至重,仲至正的胞弟,仲杳的亲叔。
仲至强说:“往事不要提了,小杳成不了宗师也没什么,伯叔两家最关心的不是修为。”
仲长老眉头深皱:“至强、至重,你们昨天飞鸽传书,今早应该都有回信了吧?”
“联姻之事还是其次,护堡大阵的材料,就指望他们两家帮衬啊。”
“还有至薇,得派人过河找她,不然头七赶不回来。”
他们说着,不再关注仲杳,并没察觉仲杳的异变。
仲杳已从崩溃边缘恢复过来,以头抢地的时候他又啃了几口土,发现九土转德经自动运转,化土为气,给了他顶住酷烈痛苦的力量。
他只觉从内脏到骨头,再到肌肉,乃至每个毛孔都在痉挛。但痛苦间又觉清灵畅快至极,像从内到外褪了层皮。
这是好的变化,还有个坏的变化。
他的气海碎了!
气海是修行根基,破碎的话必死无疑,他怎么还活着?
试着催动九土转德经,真气居然转动起来。不是像之前那样自气海升起,而是体内卷起了旋涡,无处不转!
难道他的气海其实并没碎,而是扩展到身体四处,他整个人都成气海了?
还没明白,眼中又刷出了字。
【《九土转德经》开启二转,可十倍吸取土中灵气。】
这就是一转二的好处,可以吃更多的土?
千盼万盼,还以为二转后就天高云阔了,结果就是这个?
仲杳沮丧至极,一拳捶在地上。
浑厚沉郁的气劲脱拳而出,渗入土中,荡出无形涟漪,瞬间扩展到十数丈外。
刹那之间,土中小虫蠕动,土下水流潺潺,以及吃下土时获得的各种信息,大半坪坝内,细微到丝毫的动静都在心中呈现。就连井中的水波,族人的低语,都感应得清清楚楚。
仲杳举起拳头,感应消散。
他呆呆看着沾着土的手,张大了嘴巴。
刚才是真气外放了?
还获得了通过土扩展感知的神奇能力?
为了确认不是幻觉,仲杳摊开手掌,按在地上,催动真气。
气劲入土,四面展开,各种动静再现。
依稀听到“季姑娘”三字,仲杳心头一动,凝神细听,声音渐渐放大,变得清晰。
“伯家庄主长子见过季姑娘,很是中意,回信特别提到了这事。”
说话的是仲至重:“只要叔家娇女对小杳没有恶感,三家就能重归一体。”
叔伯长辈们纷纷赞同,说这是三全其美。
仲长老有些犹豫:“把堡主跟季姑娘分开,堡主肯定不愿意,怕会生出事端。”
仲至强说:“小杳既已幡然醒悟,就该明白身为堡主,不能再随性而为,得为仲家尽责。”
仲长老还是没信心:“他俩情谊非同一般,不太好办啊。”
仲至重不以为意的道:“季姑娘还不是宗师,小杳才筑基二层,搞不出什么乱子,总之由不得他们。”
掌管田林事务的老叔爷仲承林提醒道:“堡主得尽责,咱们逼逼也占理,可季姑娘是外人啊。”
仲至重语气更阴沉:“这个好说,我有办法。”
听了仲至重的“办法”,仲长老苦涩的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们身为长辈,还拿小辈来换取家族平安,真是愧对祖宗啊。”
仲至强宽慰道:“祖宗已经不在了,只能靠我们自己。”
仲承林长叹:“不是祖宗不顾念,就连山神土地这些神灵,也都不在了啊。”
仲杳在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先是惊怒,又渐渐平静。
也怪不得他们,谁让魇强人弱,仲家堡必须寻求外援呢。
不过今非昔比了,仲家堡的事情,哪能让你们说了算。
你们自然不乐意,那可由不得你们!
仲杳正要起身,另一股感知撞入意识,异常阴冷,还带着缕缕血腥气息。
他愕然停住,继续探查。
就在地下,好粗,好长、还动起来了!
是被自己的探查惊动了?
什么东西?
仲杳回头看水井,看到深青藤蔓自水井中探出,绕了几圈,贴着石砖地板,爬上外堂凉亭,再一路延伸到祠堂大门。
藤蔓枝叶茂密,郁郁葱葱,正是仲家堡无处不在,代言着沧桑的爬山虎。
六 我是堡主我说话
“贯山完了,仲家……也完了。”
远处山脊上,青衫老者遥望仲家堡后山,淡然低语。
老者赫然是高先生,负手傲立,仙风道骨,哪还像个郎中,就是位世外高人。
“魇气暗侵,群妖蠢动,最迟不过半月,魔魇就会来袭。”
“这不是贯山一处的动静,整个摩夷洲的魔魇都在涌动,又一场浩劫啊。”
他另一手举着根钓竿,可此处并无溪流水潭。
更怪异的是,鱼线竟是向上伸展,没入数丈高的空中。
他手腕轻抖,鱼线如蛇般蜷缩,鱼钩自虚无中跳出,带着一团灰黑烟气。烟气翻滚不定,仿佛裹了什么怪物。
他吐出口稠黄光气,化作一只手没入烟气,揉搓了片刻,与烟气一同碎裂消散。
“没有……”
高先生摇头:“没有变化,先天灵气还是没有变化,三十年枯守,一无所获。”
旋又自失一笑:“其实已有收获,我这是太贪心了。”
手一松,钓竿、鱼线和鱼钩同时震成淡淡烟气,随风而散。
高先生蹙眉抚须,又在犹豫什么。
片刻后,他有了决定:“虽与我守候的无关,但与我有些情分,还是给他一个机缘。”
一道金光自天而降,在半空凝出一位甲胄鲜亮,威风凛凛的神将。
“高真人!”
神将拱手:“情势危急,府君请真人即刻上任!”
高先生看看远处的仲家堡,无奈叹息:“这机缘只能由你自取了。”
他向神将稽首道:“贫道这就赴任,不过此处尚有尘缘未了,还得烦劳神将。”
神将再拱手:“真人不必客气,交代便是。”
高先生取出卷轴,吐了口黄气,卷轴化作一道清光,射入仲家堡中心的石楼。
他再叮嘱一番,神将呵呵笑道:“小事一桩,定为真人办好。”
高先生身影渐渐转虚,只余下幽幽叹息。
山脊这边光影大作,仲家堡内外数百人却视而不见。
仲杳正走回外堂,他的步伐很慢很稳,神色异常凝重,乍看真是洗心革面了。
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体验“船新版本”。
他发现自己不是非得用手按着地注入真气,才能获得那种奇异的感知,用脚一样行。
现在全身都是气海,用混元鸣金功修出的筑基二层没了,不必按照那套功法引导真气,而是用九土转德经直接催动,真气自然就外放了。
真气一动,他还是习惯性的用上了混元鸣金功,丹田气海如大鼓鸣响,穴窍处处震动,让他愕然不已。
鸣鼓、窍动,筑基前两层一气呵成,势头还没停下。并不像以前那样,真气被牢牢卡住。
不过这股真气比九土转德经的真气弱得多,运转也很阻涩,更无法外放。
仲杳异常笃定,现在他可以突破到更高境界了。
此时不是突破的时候,他得继续探查地下那团异样的气息。
停下混元鸣金功,换为九土转德经,整个身体又变为气海,这个气海该叫“九土气海”。奇异的是,之前的丹田气海并未消失,只是隐到暗处。
这下真气自脚底渗入地下,充沛畅快,仲杳步步交替,就能维持方圆数十丈内的感应。
唯一的缺陷,是后天真气不像生生不息的先天之气,无法长时间维持。
长辈们见他过来,议论顿止。
“小杳,趁着都在祠堂,顺便把另一件事办了。”
仲至强招呼道,他是仲家堡的庶务房管事,相当于仲至正的副手。
又吩咐仆役:“把大家叫过来,季姑娘也一并请来。”
仲家眷属和季小竹都过来了,仲杳这时才分出心神。看到季小竹有些忐忑,对她笑笑,少女便安心了许多。
数十人聚在凉亭中,头上缀满爬山虎,仲至强的妻子佘氏一脸知道会是什么事的表情,无聊的拨弄枝叶。
仲至强咳嗽一声,朗声道:“至正已去,堡中不可无主,小杳是至正独子,继任堡主,大家可有异议?”
仲长老扫视众人:“可有异议?”
这只是过场,哪会有人反对,父子相继是仲家传承铁律。即便知道这届堡主不行,有长辈扶持,也不会出乱子。
仲长老为首,长辈、眷属和子弟们向仲杳拜下,仲杳大剌剌的受了,连点场面话都没说。
仲长老牙痛般的抽气,想教育一下仲杳,却被仲至强打断。
仲至强再道:“另外,季姑娘在我们仲家住了七年,已经亲如家人,跟小杳……哦,堡主情同姐弟。趁着列祖列宗来接至正的机会,就让堡主认季姑娘为姐,好让季姑娘入仲家族门,改姓为仲。”
季小竹低呼:“什么!?”
她看向仲杳,眼里满是惊讶和疑问。
仲至强劝道:“季姑娘,季家早已……”
“等等!”
他被季小竹和仲杳同声打断。
季小竹指着仲杳说:“我要他说。”
仲杳说:“我要说话。”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默契得长辈们酸牙,晚辈们暗笑。
仲至强有些恼火还想开口,被仲长老摆手止住。
面对季小竹的殷殷目光,仲杳说:“这个提议其实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下?”
季小竹凤目圆瞪,难以置信的道:“阿杳,你是认真的吗?”
眼瞳蒙上泪雾,少女凄声道:“你当了堡主,就忘了我们的约定?”
仲杳苦笑道:“你听我解释……”
少女可没按套路来,玉白脸颊涨得绯红:“不用解释!我日夜修行,不是为了抛弃自己的父母,抹掉自己的姓氏!”
她还很冷静,朝着远处石屋深深鞠躬:“对不起,至正叔,还有诸位仲家祖宗,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
再朝众人拱手:“七年来承蒙长老和诸位叔伯婶姨照顾,季小竹没齿难忘,他日得归,定当回报,告辞!”
说完飞身一掠,几个起落,跃出了后山。
这边仲家人都傻住了,出主意的仲至重更是嘴巴大张,一直合不拢。
别说他,众人都想不到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她一个孤女,只在仲家有些人缘,离了仲家,伯家叔家即便愿意收留,也不可能看重。先天高手是强,终究只是筑基,出了贯山,可算不得什么。
仲至强顿足,招呼仲杳:“还不快去追?”
仲杳目送那抹白影消失,还在赞叹不已,这姑娘真是一身飒爽之气,不输男儿啊。
他摇头说:“不必了。”
他知道少女的性子,倒不担心真会跑掉。想想接下来的麻烦,让她先避避也好。
转回视线,仲杳扫视众人,最后看住正跺脚的仲至强。
“至强叔……”
他淡淡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想把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先得明白自己明不明白。”
这一串明白,非但仲至强,就连仲至重和仲长老也是一愣,心虚的转开视线。
“我也理解你们是为仲家着想,不过你们犯了两个错误。”
仲杳的语气很平淡,还带点没睡醒似的慵懒,寻常他就是这样。
“第一,我是堡主,我说了算。”
“第二,仲家堡的麻烦,不只是……”
尖酸的女声打断了他:“我说小杳啊,如果你是炼气宗师,说这种话倒还顺耳,光有堡主的身份,未必能服众哦。”
不少人都低低笑了,仲杳咳嗽两声继续:“第二……”
他又被长辈们的劝诫打断了,仲长老都在说:“堡主啊,你还太年轻,太单纯。”
仲杳无奈的道:“叔爷你就直说吧,我的修为太低,当堡主得乖乖听话。”
仲长老还呃呃啊啊的忸怩,亲叔仲至重说:“修为的事情,难道不是事实吗?”
仲杳点头:“事实啊,你等等。”
他吐出一口浊气,催动真气。
不是用九土转德经,而是用混元鸣金功。
九土气海退到了后台,丹田气海转到前台。
真气转动,从仲杳的脚面、膝弯、腰内腰外、腹部尾椎、胸肋脖颈,一直升到头面,缕缕气劲自穴窍溢出,震得麻衣处处鼓荡。
仲长老和仲至强,以及其他长辈都讶异的看着,这是筑基三层,开穴!
紧接着,仲杳的关节噼噼啪啪爆响,明显可见的气流在他皮下游走,将之前跳动的穴窍串联起来。
众人眼瞳紧缩,仲长老更眨起了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筑基四层,展经!
关节爆鸣不断,气流开始横向游动,在仲杳的麻衣上撑起明显纹路。
筑基五层,织络!
仲杳胳膊一甩,自指尖吐出道稀薄白气,在石砖上击出一道浅痕。
仲长老剧烈咳嗽,仲至强和仲至重等人直抽凉气。
仲善存举着拳头欢呼:“筑基六层,通脉!”
还没完,真气自仲杳体内涌出,裹在他身体周围呜呜旋转,激荡出一层无形的屏障。
女眷和子弟们惊呼出声,仲长老指着仲杳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卡着浓痰,呜呜的出不了声。
筑基七层,周天!
依旧没完,真气收回仲杳体内,连绵不绝,抽动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向他汇聚,让他整个人变成人形涡流。
仲至强仲至重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反周天!”
正反周天,直指先天。
仲杳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他龇牙咧嘴了一会,散掉涡流,叹道:“先就这样吧。”
其实还能继续,只是真气不足了,他又不能现场吃土。
周围一圈人呆呆的,刚才的涡流似乎将他们的魂魄卷了进去,一直没吐回来。
后面有谁嘀咕:“扶我一下……”
其他人也觉得两腿有些软,先就这样?
你的意思是其实还能到先天,甚至直接筑基圆满!?
你还是人吗?
七 水井藤妖
仲长老脸涨得通红,指着仲杳的手指晃得筛糠一样。
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仲杳!你瞒得老夫好苦!”
老宗师气怒攻心,连规矩都不要了。
接着如释重负的长吐了口气:“你藏得好深!”
仲善存和兄弟伙伴们都握着拳头,用崇敬加喜悦的目光看着仲杳。
反周天,筑基八层!
虽然还没到炼气宗师,但在仲家堡里,仅次于仲长老和另一位宗师,以及季小竹了。
按年龄算的话,这是“天赋异禀”都追不上的进度,未来不可限量。跟季小竹一样,有很大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步入炼气,成为宗师。
谁也想不到仲杳其实是现场突破,从筑基二层直接冲到八层。还以为他是暗中修行到这个境界,一直瞒着大家。
仲杳问:“至重叔,看到事实了吗?”
说实话仲家的混元鸣金功并不适合他,虽然冲到了八层,但真气运转异常艰涩,损耗颇多,大概跟功法偏向金系有关。
仲至重还神色呆滞,一脸难以接受现实的表情,他自己的修为仅仅是筑基六层。
一旁仲至强的眼睛也直直的,他是筑基七层。
“是啊,我隐藏了修为,就是不想让父亲高兴。”
他随口胡扯,解释了自己隐藏修为的原因。气得众人纷纷翻白眼,仲长老更是想吐血。
“可你是怎么瞒过的我的探查?”
仲长老还有怀疑,他每次探查修为的时候都很确定,仲杳只有筑基二层。
不等仲杳回应,老宗师自己就有了答案,唏嘘的道:“高先生……”
多谢老叔爷脑补!
仲杳敷衍说:“眼下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他把话题拉了回来:“总之你们该明白,我这个堡主,不会是个没有本事,上不了台面的傀儡。”
长辈们愣愣看着仲杳,觉得这位新晋堡主无比陌生。
数落了多年,已经当作家中笑话的废物,骤然变身天才,搞得自己成了笑话,这样的转折一时难以消化。
仲长老没再追问,自然是脑补齐全了。
高先生修为不高,但博学多才。仲杳算是高先生的半个学徒,从高先生那学到了隐藏修为的法子,说得通!
而且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老头都想扯起嗓子大喊:“天不亡仲家!”
仲至强和仲至重悄悄交换眼色,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这下非但谋划破灭,还不知仲杳会怎么报复。
十五岁的堡主,筑基八层,已经够骇人了。居然隐瞒修为多年,连仲长老都没察觉,这份心计比修为还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仲至强的妻子佘氏缩着身子退到凉亭角落,扯着爬山虎的叶子,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想从仲杳的视野里消失。
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嘴巴,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迷糊,非要去嘲讽仲杳啊。
自己得罪了仲杳不要紧,儿子被牵累了,在仲家混不下去,那可是难以饶恕的罪孽。
仲杳可没计较这些事情的功夫,一口气冲到筑基八层,也不是为了装逼。
他只是想让这帮亲戚闭嘴,好好听他说话!
他自顾自的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第二点。”
“第二,仲家堡的麻烦,不只是西面的魔魇……”
瞅到佘氏整个脑袋都埋在爬山虎的枝叶里,仲杳瞪眼喊道:“佘婶娘!快出来!”
佘氏吓得蹦了起来,这就开始报复了?
就在此刻,腥湿冷风骤然降下。
爬山虎的枝条刷刷抽动,如触手般伸展,将佘氏缠了个结结实实。
佘氏惊恐尖叫、凄厉惨叫,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扑腾。
爬山虎的枝条急速变粗,将佘氏举到半空,枝条上的尖刺撕得孝服片片碎裂,白花花肌肤暴露在外,再被划得皮肉翻卷,喷出丝丝血雾。
众人惊得浑身发麻,仲长老怒喝:“好个妖怪!”
他下意识拔剑,却发现今日出丧,并没带着本命灵剑。
手中溢出丝丝白气,他准备以手为剑,劈出剑芒。
仲至强和仲善存父子俩同时惊呼……
“手下留情!”
“那是我娘!”
仲长老一楞,醒悟爬山虎跟佘氏混在一起,动手必然伤到人。
爬山虎的枝条已粗得如人的手臂,泛着晶莹的血红光晕。
佘氏身体瘫软,脑袋垂下,似乎没了气息。
下一刻,发丝乱飞,佘氏抬头。
两眼血芒闪烁,脸上泛着青黑如鳞的光泽,此刻的佘氏狰狞至极,就如魔怪一般。
仲长老惊呼:“不好!魇气!”
众人像被无形巨手拍了一巴掌,不迭后退。
佘氏张嘴,吐出蛇信般的猩红长舌,足有好几尺长。
她手臂前伸,手指暴突出尺长的爪刃,同时发出低不可闻,却似乎能撕裂心口的嘶叫。
若干尖刺枝条自她背后四处伸展,仲长老再顾不得,一掌劈出。淡白剑芒尖利啸叫,斩断一侧的几根枝条,喷出大片青黑腐臭的汁液。
另一侧,仲至强和仲至重也劈出咻咻剑芒,却比仲长老稀薄羸弱得多,只打落了若干枯叶,两人还被震得倒飞而出。
根根枝条如蟒蛇般扎入地面,一时地砖纷飞,烟尘弥散,将整座凉亭罩住。
就在烟尘中,枝条举着佘氏逼近仲杳,长舌与爪刃同时袭去。
仲杳似乎被吓呆了,一直没动作。
仲长老真气耗尽,急得直喊:“快躲开!”
眼见长舌和爪刃要透体而入,仲杳还没动。
他呆立着可不是被吓的,而是在转换天赋……不,气海。
原本他也想催动真气,劈出剑芒,但看到仲长老的剑芒,觉得这不是好的选择。
于是他凝神入念,气定……陶碗,从丹田气海转到九土气海。
转换时气海、穴窍、经络、气脉都在收缩,有些难受,他只能呆呆立着。
等到长舌迎面爪刃临体时,仲杳才完成转换。
这时候再躲也来不及了……
真气自脚底入地,方圆数十丈内,不仅地面,地下二三十尺的气息都感应得一清二楚。
水井之下有团异常浓稠的妖气,那该是妖怪的本体,爬山虎不过是它探出的触须。
他顾不得理会佘氏,像之前聆听族人说话那样,凝神专注。
杀人先杀马,擒贼先擒王。
神念如网,碰触到那团妖气。
仲杳还没到炼气境界,当然不可能以念为刃,不过刚才妖怪就是被他的神念触动,应该有效。
凉亭中的枝条猛然哆嗦,扯得佘氏后退,长舌与爪刃也落在空气里。
仲杳一口浊气喷出,暗道侥幸。
这就是仲杳想跟族人说的事情,魔魇逼近还有些时日,眼下正有一只妖怪,一只可怕的藤妖潜伏在仲家堡里。
世上既然有神魔,就有妖怪。而且神魔不常见,妖怪很常见。各种飞禽走兽化妖就不说了,就连草木也有化为精怪的。
仲杳吃土时,经常品出妖气,很多还是热乎的,似乎妖怪刚刚遁走。
天地灵气枯竭,按理说不该再有妖怪。
可传说在创世之初本无人类,都是各类先天灵怪。而后渐渐演变,化为亿万植物动物,最后化形出人,创生出人族。
这意味着世上万物都蕴有先天灵性,只要机缘巧合,就能生出灵智,进而修行,这就是妖怪的来历。
传说在另一面也有侧证,凡人血脉似乎也蕴含了万物之灵,机缘巧合就会异变。比如凡人被魇气侵蚀,产生魇变时,便会显露出一些非人迹象。之前仲至正魇变,眼下佘氏魇变,都是如此。
仲杳修成九土转德经的一转,能以真气引导神念入土探查,结果碰触到这只藤妖,激得它暴起。
看这妖怪动静大作,无比狂乱,目标其实只是仲杳,佘氏不过是牺牲品。
趁着烟尘大作,仲杳张嘴,自残破地砖的缝隙里吸起一股泥土。
九土转德经修到二转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趴在地上啃土吃了,直接以气御土,就能把土从地上吸起来吃。
老实说这似乎算不上什么好处……
泥土入口,化作汩汩暖泉,流入仲杳已近枯竭的气海。
跟以前不同,他的气海涨大了无数倍,这一口仅仅塞了点牙缝,只能暂时应付下。
听到仲善存凄声喊着“娘亲“,仲杳心说得先把佘氏救下。
至于怎么救,他顾不得多想,凭空一抓,一块地砖跳到手里。
既然能以气御土,那就能以气御石,只是消耗大一些。
握着板砖般的石砖,发现真气毫无阻滞的渗入,仲杳更增信心。
他终于动了……
仲杳两步跨到佘氏身前,抡起板砖,重重砸出。
板砖砸中佘氏胸口,蓬声闷响,缠住她的枝条根根爆裂,腥臭枝叶如雨点般洒下。
两声惨叫合为一声,一声尖锐,一声低沉。
枝条缠着佘氏上升,撞上凉亭的顶架,似乎要带着她退走。
佘氏却再度尖叫,长舌抖动,爪刃挥舞,身上溢出灰黑烟气,拖着枝条扑下。
仲杳旋身展臂,避开攻击,板砖如铅球般跟着他转了一圈,狠狠抡中佘氏。
这次准确拍中面门,板砖粉碎,喷出烟尘般的稀薄黄气,刷过佘氏全身。
枝条寸寸崩裂,佘氏飞出凉亭,撞进人群里,又引发了一波惊呼。
“娘——!”
“他娘——!”
仲善存仲至强父子冲过去,只见佘氏面门血肉模糊,身上的黑气和异状却消失了。
凉亭中还烟尘弥漫,众人急切的寻找仲杳的身影。
又一道剑芒自烟尘中射出,尖啸着入空而去。
就听仲长老叫道:“小杳——!“
无数粗壮枝条从凉亭外抽出,狂乱飞舞,抽得凉亭的木栏木柱碎成纷飞木屑。
枝条缠住一个身影,撞破顶架高高飞起,落入水井,砸起浑浊水柱。
那身影正是仲杳,众人同时惊呼:“小杳/杳少/杳弟/杳哥/少堡主/堡主——!”
八 青竹之种
“阿杳……”
后山侧面,山腰处的竹林里,季小竹摘了头带和袖套,白衣俏立,腰悬长剑,立在一座由碎石堆成的坟墓前。
嘈杂叫喊声自后山祠堂传来,大概是仲家人在吵闹,她懒得关心。
她看着墓前的石碑,凄苦低语:“这就是你昨晚想说的?”
“让我改姓作你的姐姐,嫁给伯家或者叔家的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你该知道,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但你还要我考虑。”
“你长大了啊,一夜之间,就知道用堡主的……思维,来考虑问题了。”
“所以我在你眼里,也变成筹码了吗?”
少女眼睛红红的,却没落泪。
她哼了声,抬起下颌,似乎仲杳就在眼前:“阿杳,你以为我的价值就是个先天高手?还真是小看我啊。”
“你变了,我没有变,我会让你变回来的。”
“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去寻仙修行,你不是经常说这个吗?”
“仲家堡少了我们也没什么影响,让他们群龙无首,自己散掉,其实也是救了他们。”
“等我们一起修成金丹,再回来重建仲家堡,那不是更好?”
“还有季家谷,我们说好了的,会一起夺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休想耍赖!”
“我们的约定天地可鉴,除非泉水倒流,竹子开花!”
她走到墓前,拨开碎石,掘墓取像。
少女在此孑然一身,只有一柄剑、一副遗像,哦,还有个仲杳。
既然要离开这,当然得全部带走。
竹林忽然飘摇荡动,根根青竹发出微微噼啪声,细密连绵,像被雨点洗刷。
少女小嘴张得圆圆的,看着竹叶片片收缩,吐出朵朵白花。
小花转瞬由白变粉,再与叶片一同枯萎,缩在枝条上,压得枝条根根垂落。
她难以置信的嘀咕:“竹子……开花了……”
大地轰然震颤,就在竹林外,泥石喷飞,一股浊泉冲天而起。
“泉水……倒流了……”
少女两眼发直,身体开始摇晃。
浊黄水柱里晃动着粗壮枝条,枝条中间交织缠绕,裹出个巨大的瘤子。
枝条像蟒蛇般扭曲抽动,无比狂乱,还不断从地下拔起更多枝条,拉出一条烟尘长路,转瞬就深入竹林。
竹林里片片青竹倾倒,连季小竹身前的坟墓也被掀开。
碎石泥土纷飞,一副画像高高飞起,落向她身后。
季小竹转头,视线盯在画像上,那是她亲手画的父母遗像!
少女拔剑,窈窕身姿闪电般射出,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毫不犹豫。
那是枝条肆虐的地方,那个大瘤子里裹着个人,正在嗷嗷叫唤。
她听得非常清楚,是仲杳!
“阿杳不要怕!”
少女呼喊:“我来了!”
尽管被仲杳背弃,尽管不明白仲杳怎么遭了难,这可怕的怪物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少女心中一片清灵,毫无杂念。
她得救仲杳!
至于能不能打赢,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清风洗灵剑!”
长剑劈出道道淡青剑芒,将根根枝条斩断。大瘤子破碎,一团人形淤泥落下,正是仲杳。
他嘴里还咬着断裂的枝条,咬得浑身肌肉勃发,喉咙里发出猛兽般的吼叫。
“呃……”
他发现挣脱了束缚,靠在清香柔韧的怀抱里,气息和触感是如此熟悉。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少女急切的问,一只手将他揽在怀里,毫不在意白衣沾上大片污泥。另一只手放平长剑,指住把竹林变成炒锅的藤蔓妖怪。
“我……呸……”
仲杳吐掉嘴里的枝条,他正咬得上瘾,快把那妖怪吸死了呢。
听到少女的声音,心中无比安定,就知道这姑娘不会自个跑掉。
时间回到片刻前,仲杳一板砖拍飞佘氏,真气也耗光了,被藤蔓缠住,拖进水井里。
呛了两口水,仲杳有些慌乱,九土转德经催动,丝丝暖流竟然从水里抽出,渗入气海,稳住气息。
陶碗显现,刷出一行字。
【仲家堡井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原来二转需要攒的土叫“乡土”,井里的土恰好是其中一种。
后面还附了数量要求,仲杳顾不上细看。
就是这点土,让他又得了些真气,可以维持更长时间的内息,不至于被溺死。
藤妖还在疯狂收缩枝条,勒得仲杳的骨头咔咔作响。尖刺撕开皮肉,染红了井水。
他赶紧推转真气,渗入枝条之内。
枝条有了反应,卷动变得迟缓,尖刺也渐渐脆弱,乃至根根脱落。
更多枝条自水井外拉下,层层交织,把仲杳裹成了一个大瘤。
情急之下,仲杳一口咬住枝条,催动九土真气,把枝条当成土一样猛吸。
他并没吸出什么,不过枝条急速干枯,表面不断开裂,溢出黑黢黢的汁液。
汁液混着碎裂藤皮入口,恶心得仲杳想吐,下一刻却化作丝丝清凉,冲刷得身心激爽不已。
美味!
有些像折耳根,就是少了酱油、醋、蒜蓉、白糖,哦,还有胡豆。
【未知灵种,藤属,所植之土与乡土有关者三,潭土、河土、祀土。】
又刷出的信息让仲杳讶然,吃这玩意得不到真气,但能得到跟乡土有关的信息?
原来一转之后,还能从其他东西里得到土的信息,真是不错。
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他继续咬住枝条,藤妖则疯狂抽打,把井水搅得沸锅一般。
这次枝条不再继续勒着仲杳,而是想远离他。
奈何枝条打了若干死结,把仲杳裹在瘤子里,根本挣脱不得。
藤妖发出无数叠音的凄厉尖叫,拽着仲杳,沉入泥土,向水井之下潜去。
身旁从水变成稀泥,再变成干土,偶尔还撞上石头,仲杳吓得不轻。
生怕就此埋在了地下,他疯狂运转九土转德经,将涌上来的泥土股股吞掉。
眼中刷过一行行字,真气一股股冲刷气海,让他似乎重归地球世界的码农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轻眼前一亮,藤妖裹着他破开土层,喷到半空。
然后,落到季小竹的怀里。
吐出满口黑乎乎的汁液泥水,仲杳抹了把脸,看到混杂着惊讶与关切的清丽俏脸,咧嘴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撑,嗝儿……”
藤妖正在急速远离,扬起的烟尘已经过了竹林,沿着山腰,朝更远处的山脚缩去。
“那是什么?”
季小竹放开他,紧握长剑,作势欲追。
毁了她堆起的墓,弄坏了她画的父母遗像,最重要的是差点害死仲杳,她哪会罢休。
仲杳揉着肚子吐水,随口说:“还不清楚,大概是只藤妖。”
季小竹一愣,扬起的剑尖垂下。
她难以置信的道:“藤妖?就是堡里,还有祠堂里到处都是的那些爬山虎吗?怎么会是妖怪呢,我一点也没感觉,这不可能!”
别说你,就连历代堡主,还有仲长老那样的高人,都完全没察觉。
吐完肚子里的积水,他抬头远望,想看清藤妖的去向。
竹林被搅得七零八落,淡粉飞絮漫天,如樱花般悠悠飘落。
仲杳愕然,竹子开花了?
对了,藤妖的枝条肯定连着地下的竹鞭,刚才跟他厮斗的时候,抽取了竹子的灵力,才让这片竹林提前开花。
季小竹摊开手掌,接住片片飞絮。
她黯然叹道:“这是我们种下的大青竹,才活了七年啊。”
仲杳想说我们再种就行了,一片飞絮落进嘴里,带着细小颗粒,那是竹米。
嘴里一暖,竹米竟然化入了气海。
【青竹之种,植入根土,可化土为木。】
【是否植入?】
哟,还能吃种子了?
仲杳欣喜不已,完成一转的好处真不少。
不太明白“化土为木”指的是什么,但应该有益无害。
选择了是,陶碗再现,一点青光投入碗中的黄气,黄气涡流加速转动。
身体骤然变得沉重,九土气海转到后台,把丹田气海推到前台。
仲杳此时才觉伤口火辣辣的,肌肉无比酸痛,浑身骨头,尤其是肋骨刺痛不已。
意识开始模糊,眼皮缓缓落下,感觉自己又被抱进怀里,少女惶急的呼唤。
九土转德经可不是永动机,他的神魂支撑不住了。
休息,休息一下。
九 天子守国门堡主守堡门
仲杳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比以前大了一倍的床上,房间异常宽敞,还是套间。
这是仲至正的房间,也是历代堡主的居所,在主楼最高一层。
阳光自狭窗投下,看起来是午后。
身体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裹了药膏,肌肉的酸痛和骨头的裂痛几乎没了,只觉状态极佳,就是脑袋还有些晕。
仲杳凝神内视,确认自己维持着丹田气海的状态。
神念穿透了气海,看到那只陶碗,黄气涡流的转动迟缓了些,旋涡中心隐隐有青光闪烁。
那颗青竹之种还在长,看来得继续吃土,才能长出什么。
对了那只藤妖……
感应到屋外有人,仲杳咳嗽了几声,自外间套房探出一颗小脑袋。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五官秀丽,两颊婴儿肥满满。
小女孩揉着惺忪睡眼,嘀咕着什么,忽然呆住,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堡主醒啦!堡主醒啦!”
是王马力啊,仲杳心说当堡主就是好,身边总算有丫鬟了。
这个名字响亮的小姑娘算是他的小侄女,王马夫的女儿,母亲是仲家庶女。
王马力一喊,隔壁和楼下躁动起来,片刻后一大群人进了屋,打头的正是仲长老。
仲杳问:“我没躺多久吧,那只藤妖呢?”
众人苦笑,仲长老说:“堡主,你已经躺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怪不得脑袋发晕呢,是睡得太久加饿的。
见他目光巡游着,仲长老再道:“是季姑娘把你背回来的,帮你收拾干净,裹好药膏,一直守到早上。确认你一切安好,才回房休息。”
完蛋,被那家伙看光摸光了!
仲杳老脸暗红,想想还小的时候两人耳鬓厮磨,还经常一起泡澡,才稍稍心安。
再看到仲长老眼里血丝密布,其他叔伯,包括仲至强仲至重都满脸倦色,知道他们操心了一整天,之前那些不快消散了不少。
“那只藤妖……我追到了西面三里外,发现它缩进山脚下的水潭里。我没有贸然出手,让族卫潜在附近监视。”
仲长老满脸还是余悸:“藤妖暴起后,满堡的爬山虎都枯死了。真是没想到,遍布仲家堡的爬山虎,居然会是一只妖怪。”
“我还小的时候,昌字辈的先祖说过,那些爬山虎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已附满全堡,算起来至少有两三百年历史了。”
“还好堡主及时发现,若是等到魔魇来临,才让这只藤妖暴起,我们仲家堡人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老宗师又欣慰的道:“以我的身手,都未必能稳稳制住它,堡主不仅打得它逃回老巢,还全身而退,真是……”
亲叔仲至重腆着脸接话:“少年英雄!小杳不愧是少年英雄!”
你这态度转得太快啊,都不给我留点刷逼值的余地。
仲杳摆手说:“一般一般……咳咳……”
他又问起佘氏的情况,仲至强感激的道:“魇气入得浅,没什么遗留,只有些皮肉之伤,多亏堡主出手相救。”
真的只是皮肉之伤?
两板砖下去,不管是胸部还是脸面,恐怕都拍平了吧?
仲杳有些心虚,又问到高先生。
那老头见多识广,说不定他知道藤妖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仲长老叹道:“昨日我差人去找高先生,只在他的茅庐里找到一张纸条,说出门远游,不再回来了。”
那老头居然跑路了?
仲杳很意外,甚至有些伤心。那老头跟他算是半个师徒,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跑了。
很快他又想通了,虽然有些薄情,也怪不得老头。老头可没跟仲家共生死的义务,更没扎根贯山绝不放弃的使命。
“无妨,高先生不在,还有我嘛。”
仲杳给大家打气:“形势危急,咱们得好好捋捋现在的处境。”
他揉着肚子说:“在这之前,我得先吃东西。”
仲长老转头吩咐,仲杳补充:“我要吃菜,各种菜,还有水果,各种各样,越多越好。”
长辈们又相互对视,传递着某种默契。
这小子当了堡主,不仅本性暴露,还变本加厉了!
就是这本性,怎么如此奇怪?
既然能从藤妖身上“吃”到跟乡土有关的信息,那么也该能从其他植物上吃到同样的信息。
刚才内视陶碗的时候,他看到了乡土所需的各种土,又是林林种种好几百,还有数量要求,吃多少土涨多少修为。算算他得很努力的吃,才能在三五个月内吃到二转一阶,这还不算找土花费的时间。
通过蔬菜水果找土是个不错的途径,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随便吃了点东西,仲杳有了精神,在主楼顶层的议事堂里,召开新一届仲家中央领导全体会议。
“我们为什么非得蹲在贯山呢,往河东去的话,还有大片荒地可以垦殖吧?”
仲杳先提了这事,在他看来,举族搬迁是最明智的选择。
长辈们气得个个面如猪肝,仲长老更是高呼:“祖宗之法不可变!”
仲杳追问,祖宗到底留下了什么使命,大家又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还是仲至强的话很有说服力:“贯山以外,三面都是杜国之土。杜国虽是小国,跟我们贯山三家比,仍是庞然大物。”
“如果我们弃土退入杜国,别说仲家堡,说不定连仲家都维持不了。杜国定会将仲家拆解,当作爪牙驱使。我们这些人或许还能安享富贵,堡主你就得屈从于国君,甚至只是郡守之下,为奴为仆了啊。”
至强叔你修为不高,政治点数挺高的嘛,真不是张昭鲁肃之流穿越来的?
仲杳明白了,这虽是个修仙世界,但天地灵气枯竭,修士境界低微,国家还是统治凡人的主体。
贯山三家能自立于杜国之外,不纳贡缴赋,俨然世外桃源,不是因为力量有多强,而是正好挡住魔魇。杜国乐得有这个缓冲,才不插手贯山。
谁都想当山大王土皇帝,而不是国君郡守之下的奴仆。现在仲杳当了堡主,屁股决定脑袋,他也不愿意啊。
那么跑路……不,举族搬迁的事就不再提了。
仲杳接着要谈魔魇的事,另一个老叔爷仲承林却说起了调整房务的事。
仲家族人虽少,其下产业却不少,还有一百多户人家依附于仲家,形成外围的仲家堡。
围绕着族人族业,堡民田土诸项事务,仲家设立了若干房来管理。
比如仲承林是田林房的管事,仲承业是族卫房兼修行房的管事,仲至强是庶务房的管事,仲至重是账房管事。
加上织造房、石瓦房、厨药房、器物房、畜务房等等,小小的仲家堡,就有接近二十个“相关部门”,恰好对应在场长辈的人头。
仲杳抚额,官鸟主义的光辉普照多元宇宙啊,连修仙世界里这么个小小家族,都没逃掉,只能说这是人类的本性和局限了。
他下意识的想精兵简政:“我觉得吧,分得这么细太麻烦,不如合并一下。”
长辈们又个个面如猪肝,轮到仲承林老叔爷叫:“祖宗之法不可变!”
仲杳呲牙:“那你们说的调整房务是什么意思?”
仲至强低声提示:“堡主新任,应该轮换下各房管事,彰显堡主权威。”
就连“一朝天子一朝臣”,都被你们玩成了形式主义?
仲杳陷入沉吟,他忽然意识到,继续依靠仲家原有的体制,恐怕啥事都做不成。
眼下形势危急,贸然动刀也不好,仲杳决定另辟蹊径。
他意兴阑珊的道:“既然是惯例,我就懒得管了,你们自个商量好,让我点个头就行。”
接着语气变得强硬:“不过另外一件事得依我,我不住这楼里了,在堡外给我盖座木屋。”
众人又是一惊,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堡主不住主堡,那这仲家堡拿来干什么呢?
这座宛如军塞的石堡,是仲家最初几代先祖斩荆披棘,历经百年修葺而成的。那时候贯山盗贼横行,妖魔肆虐,没有这样的石堡,无法防范。
现在嘛,不管是魔魇还是藤妖,都不是石堡能挡得住的。大家还住在这,不过是习惯使然。
大家纷纷劝解,都在说安全堪忧,仲杳瞪眼:“我筑基八层!宗师在望!”
老辈们又说不成体统,仲杳说:“天子守国门,堡主守堡门,天经地义。”
等仲长老忍不住又说起“祖宗之法”,仲杳伸手:“把祖宗说过堡主必须住哪的文字拿给我看!”
仲长老噎住,哪可能有这样的文字。
仲至强打圆场,说堡中有事要找堡主的话,太不方便。
仲杳说:“木屋盖大点,设个……外书房,让善存当管事,要找我就让他跑腿。”
仲至强脸色一正:“堡主英明!”
仲杳态度异常强硬,又有仲至强支持,连仲长老也拗不过,于是全票通过。
仲杳心满意足,这是个好的开端。
他老早就想搬出这座监牢般的石楼了,阴暗潮湿不提,一到晚上,吱吱嘎嘎的木床响动,极力压抑的喘息声不绝于耳。还跟排班似的,远近高低轮着来,天天不同。
以前季小竹跟自己睡一块的时候,小女孩还很天真的问是啥动静,天知道他是怎么相敬如宾,没被那位杀气纵贯诸天的大神抹灭的。
现在又多了个原因,他要吃的土更多了,还住在石楼一点也不方便。
至于跳出仲家原有格局,另开局面,就是地球世界的古人故智了。
十 仙缘与我无缘
会议继续,仲至强仲至重对视一眼,出列请罪。
谁想得到这个废物少堡主竟是个修行天才,城府又如此深呢。拿他和季小竹当筹码这事,就是胁主犯上,不摆足认罪的姿态,可过不了关。
“不怪二位叔叔……”
仲杳很大度的说:“既然你们已经发出邀约了,也不必修正,等伯家叔家的人到了,我自己来处理。”
两人稍稍安心,又有些好奇,仲杳要怎么把三家联合在一起。
其他长辈也在追问,这可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仲杳此时哪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敷衍:“事有轻重缓急,藤妖的麻烦得先解决掉。至于魔魇,魔魇将近也只是猜测,还得进一步确认。”
见仲长老欲言又止,补充道:“当然也得加紧准备,护堡大阵要重启,还缺不少材料吧,这也得到头七,等那两家的人到了再说。”
护堡大阵是祖宗唯一留存下来的宝贝,可以把各种灵基的灵气聚为一体,撑起抵御魔魇的屏障,这是各家祖宗能在贯山扎根的最大底气。可惜大阵并非坚不可摧,否则贯山四家也不会变成贯山三家。
再商量了一些细节,确定明日去水潭探查藤妖的情况,会议结束。各房管事风风火火忙起来,去张罗仲杳要求的“外书房”。
仲杳先离开了,仲承业仲承林两个老辈还在犯嘀咕。
仲承林说:“小杳对祖宗之法很不上心啊,这可不好。”
仲长老叹气:“非常时期得有非常人嘛,就是……”
老宗师捋着花白胡子,不以为然的道:“什么外书房,这时候不该努力修行吗?还想着看书,不务正业!”
仲至强仲至重则在走廊里低语,仲至重低沉的道:“外书房就是个新的庶务房吧,以后什么号令,都得从那里出了。小杳这心思真是深沉巧妙,不落痕迹啊。”
仲至强勉强笑着:“咱们正好换房,那是你头痛的事了。总之得收起长辈的做派,小心行事。小杳刚继位就揭破藤妖,我爹都惟命是从,气势比至正还足啊。”
仲至重心有戚戚的慨叹:“小杳看似宽和,其实比大哥强厉得多。七年啊,生生忍了七年,这心性真是非人。”
仲至强振作起来:“也不要想得那么偏,小杳不是点了善存当管事吗,要相信善存的品行,他会辅佐好的。”
仲杳要知道自己得了个“阴忍非人”的评语,肯定得喊冤,这不是基本操作吗?
他猜得到长辈对自己没什么好评价,不过也不在乎,大权在握就行。
回到原本的房间收拾,仲杳意外的发现桌上多了副卷轴。
手刚碰到,卷轴就溢出缕缕彩光,凝成一行字。
“要寻仙缘,便启此卷。”
字迹异常熟悉,正是高先生的。
仲杳深深抽了口凉气,压着嗓子,不让自己叫出声。
高先生,果然是个世外高人!
那一刻他鼻息都是灼热的……
仙缘!
这是仙缘!
是他在这个世界,本该享受到的正统门径!
他拿起卷轴,正要打开,一个激灵,又止住了。
自己哪还需要仙缘呢,体内的陶碗就是啊。
没猜错的话,展开卷轴就有奇遇,细节不清楚,但自己肯定得离开这了。
卷轴忽然变成烧红的烙铁,仲杳手一抖,把卷轴丢回桌上。
他背着手,绕着桌子转起了圈。
转了几十圈,他又拿起卷轴,却塞进了包裹里。
先不急,等他解决了仲家堡的危机,再来决定接不接这份仙缘。
自己还真是苦命啊,仙缘就在眼前却不能接,还得勤勤恳恳的吃土。
仲杳正在喟叹,有人敲门。
只敲了两下门就推开,自然是季小竹了。
一身白衣的少女进来也不说话,就瞪着仲杳,瞪得他汗毛起立。
少女忽然骈指为剑,低喝“接招”,射出道薄薄清光,直袭仲杳胸口。
仲杳举掌运气,稀薄白光还未在掌心聚起,就被清光射中。
啪的一声清响,掌心多了条血痕。
“哎呀!”
少女跳过来,掏出手绢给他裹伤,嘴里数落道:“真气这么弱,光有境界管什么用啊!”
清香幽幽,仲杳心头无比安宁,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用的是混元鸣金功,真气当然很弱,如果换成九土转德经,那就不一样了。
现在不是泄露跟脚的时候,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陶碗是什么来历。
少女一边包扎,一边闲聊般的说:“你连我也瞒住了,是怕我知道,就要逼着你去跟魔魇斗?”
仲杳挠头道:“不是我故意瞒你,是高先生……哎哟!”
少女故意使劲,勒得他呼痛。
她丢了个白眼:“我就知道跟高先生有关,那老头神神秘秘的,就不是好人!”
仲杳暗竖大拇指,说得对!
高先生还真是位世外高人。现在又跑路了,一切不清不楚的事情,就一股脑全扣他头上了。
少女再道:“既然答应了别人保密,就不要跟人说,我也不行,总之……”
少女眼眉舒展,异常开心:“是我冤枉你了,成天呵斥你,你还真忍得住。”
包扎好了,拍拍他的肩:“不过你还是没赶上我,得继续努力!”
仲杳看看她,的确,不光是修为,就连身高都没赶上她,现在还矮她小半个头。
“这只手还能动吧?”
季小竹牵起他:“走!咱们好好对练下,拿出真本事!”
于是木剑翻飞,仲杳又在草地上摔了个仰八叉。
“就这样可不行啊……”
季小竹拉起他,一边拍灰一边叹气:“要让伯家叔家对你另眼相看,最好是炼气宗师。不行的话也得跟我一样。”
“剑招都还不提,至少真气得足实。你现在的真气虚得很,对上根基稳固的筑基六层,都未必打得过。”
仲杳摊手:“高先生说我是土灵根,仲家的功法偏向金系,并不适合我,可他也没有土系功法教我。”
季小竹蹙眉:“什么土灵根,又在说怪话了,不过你的真气的确有点别扭。”
她无奈的摇头:“你还真是个怪物,我们季家的清风洗灵功是木系,其他两家是水和火,加上你们仲家的金系,剑修就是这四系。从没有土系的剑修,你的相性却偏偏是土。”
此世的凡人并没所谓的灵根,至少摩夷洲没有,练什么功法就是什么属性。当然也有相性的差别,季小竹以为仲杳说的土灵根只是相性,并不在意。
听季小竹这么说,仲杳心中一动,只要青竹之种长成,他的根土就能化土为木,那时该能获得很好的木系相性。
九土转德经只是用来吃土,修炼出的真气基于九土气海,无术无招,非常怪异,旁人必然会生疑。
要掩人耳目的话,就得用现有的功法,仲家的混元鸣金功跟他相性太差,会季家功法的话就好办了。
仲杳一说,季小竹楞了下:“你认真的啊?”
她踌躇起来:“可你不是季家的人……”
仲杳开玩笑:“那我改姓季好了。”
少女眼中一亮:“说得对!”
喂喂你还当真了啊!
少女拉着他说:“也不必改姓,咱们就在这里叩拜天地……”
仲杳心口一跳,心说虽然有过这样的憧憬,但进度会不会太快了?
少女继续道:“结为姐弟!”
仲杳甩开她的手,摆起臭脸:“不行!”
少女诧异:“为什么不行?这样我就能教你季家功法了啊。”
仲杳抱着胳膊哼道:“昨天让你改姓仲,当我的姐姐,你不是不愿意吗,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时只是敷衍长辈而已。”
少女低头认错:“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她眨着浓密的眼睫,想了片刻,凤目眯成月牙,格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休想!”
仲杳一颗心直往下沉,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少女又道:“你就是比我小,该当弟弟!瞧,还没我高呢,想当哥哥,做梦!”
仲杳:“……”
闹了会,季小竹敛容道:“想想真是可笑,还在乎这些规矩做什么,我教你,而且你……”
仲杳肃然点头:“我会跟着你一起,找回你的爹娘,重建季家谷。”
季小竹嗯了声,握着他的手又用上了力,痛得仲杳龇牙咧嘴。
少女瞬间变脸,成了往日那个唠叨而严厉的教头:“那么,从站桩开始!”
斜阳将落,仲杳揉着腰,步履蹒跚的来到石堡大门外。
就在大门外侧,更高的山坡上,堡民们正在捶打木桩,准备倚着斜坡造屋。
这里就是仲杳指定的“外书房”所在地,比石堡略高,距离堡门二三十丈,正好俯瞰山脊下的练功场,以及更下方的大片田地。
英气勃发的少年正在监督施工,居高临下,刚才仲杳跟季小竹的对练看得一清二楚,忍住笑拱手行礼:“堡主。”
这是仲善存,他钦点的外书房管事。
仲杳摆手说:“存哥别多礼,咱们兄弟讲究这个干嘛。”
仲善存很认真的道:“人之为人,讲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得了得了,知道你是个小长老……不,比仲长老还要刻板。
仲善存是同辈里的楷模,十六岁,筑基五层,为人方正,比仲杳更受大家信赖。
“还没谢过堡主救我娘亲的大恩……”
接着仲善存就要跪下,被仲杳一把扯了起来。
仲杳刻意省掉了“礼”:“既然知道忠孝仁义,就该知道惟命是从啊,说了别见外。”
仲善存说:“自该如此,不过乱命不受。”
说完跟着仲杳一起笑了,少年是刻板,但也没到榆木脑袋的程度。
仲杳开玩笑:“就记得爹娘,怎么不记得我提拔你的恩德呢,你现在也是管事了哦。”
仲善存很淡然:“堡主不是说过吗,堡主之下,大家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跟地位无关。”
仲杳使劲拍他肩膀:“善存啊善存,你真是人如其名哪。”
这话就让仲善存摸不着头脑了,好在他早习惯了仲杳的说话方式,听不懂的直接忽略就好。
他看看已经立起的木桩,问道:“堡主搬到这里住,是有什么深意吗?”
仲杳反问:“你觉得呢?”
仲善存皱着眉头,很认真的想了会,摇头叹气:“想不出来。”
仲杳哈哈笑道:“是有很多深意,不过最外一层很简单,那就是……难道你不想?”
仲善存呆住,渐渐的脸颊微微发红,有些想说但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好一会后,他决然的道:“我、我既然是这里的管事了,那是不是可以……”
仲杳眨眨眼:“当然可以,不仅是你,还有善羽、善芒、善飞、静静、玲玲、小竹、尤三、巴大、马力妹、他们都可以搬来住。”
饶是少年老成,仲善存也忍不住握拳欢呼:“太好了!”
仲家子弟,连同家生子里的伙伴,谁都不想住在那座拥挤嘈杂,没一点私密的石楼里。
仲善存再问:“那下面一层呢?”
目光掠过木桩,仲杳看向西面的山脊,低声说:“仲家堡……还有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未来,得靠我们这一辈撑起来,就从这里开始吧。”
十一 藤妖疑云
又是晨光大亮时,距离仲家堡三四里外,山脚下的水潭边,仲杳吞着口水,努力压住挖块土往嘴里送的冲动。
周围还有十多个人,仲长老、季小竹、仲善存都在,其他则是精选的族卫。人人仗剑屏息,严阵以待。
藤妖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仲长老本想等仲家另一个人到了再动手,那也是个炼气宗师,奈何她还远在杜国,只能硬着头皮上。
两个族卫合力将一块大石扔进水潭,直到涟漪平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仲长老皱眉道:“两日来没有一丝动静,莫非是跑了?”
仲善存说:“水位降了至少一半,那只藤妖应该藏不住吧。以前我们经常来玩水,也就十来尺深而已。”
想到那会藤妖就在脚下,英武少年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季小竹回头看看,深十多尺,宽五六尺的长沟自石堡延伸而来,接入水潭,她摇头说:“就算水位没降,也藏不住那只妖怪。”
仲杳蹲下,从水里捞起一把淤土:“高先生教过我闻土辨气的法门,我试试。”
他把土凑到嘴边,像嗅花蜜般抽动鼻子,其实是借着遮掩催动九土真气,吸了几缕入嘴。
吃个土也得考演技,他真是太难了。
【仲家堡潭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跟着信息之后,还有“一钱/一百斤”的提示。
卧槽,得吃一百斤!?
仲杳暗骂,一转的时候,吃得最多的稷土也不过二十斤啊。
想起前天吃的井土,意念一转,井土的提示刷出来,果然也是一百斤。不过前面的数字是十七斤,是他跟藤妖在井里缠斗时吃下的。
祠土墓土之类有特别意义的土一口就行,这种纯自然的土就有量的要求了。
算了,一百斤就一百斤吧,反正二转后每天可以吃十倍于以前的土。
被若干道视线烧灼着,他不敢再吃,继续装作嗅土,暗中将九土真气输入地下。
鱼苗游弋、螃蟹爬动、蚯蚓钻掘、水草飘摇,水潭中无数细节在仲杳心中呈现,每一缕细节就如一条波纹,荡动间将水潭之下的景象勾勒出来。
这个能力真是神技,就跟雷达一样。
仲杳将神念沉到更深处,立刻有了发现。
再查探片刻,确认无误,仲杳起身,心痛的丢下泥土,指着水潭某处说:“下去两个人,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见众人吃惊,他解释说:“藤妖不在这了,我很确定。”
仲善存当仁不让,带着一个族卫下水,没一会两人就出了水,拖着粗如手臂的枝条。
是藤妖的枝条,不过皮枯茎裂,显然已经死了。
这肯定不是藤妖的真身,只是弃掉的部分。
“水下有个洞!”
仲善存说:“很深,不知道通往哪里。”
众人同时转头,看向东面。
水潭之外是杂草丛生的荒地,一两里外,水声涛涛,正是条河。
那条河与贯山同名,叫“贯水”,不过大家更习惯叫灰河。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灰河的河床。”
仲长老恍然道:“藤妖竟是自河里来的!”
仲杳打了个响指:“走!”
乡土里的“河土”也有着落了……
这条河也是仲家堡的生息之河,因为河水浑浊,一年四季都是铅灰般的水色,所以有了这个名字。
灰河不大,初春时最宽处也不过百来丈。按仲长老的说法,几百年前的灰河是条大河,至少有现在的三倍宽。
仲杳在河边故技重施,吃下一钱河土,要求的量还是一百斤。
他尝试感应,这次失败了。水气太丰沛,冲乱了土气,完全搞不清河里的状况。
“找人在河边、水潭边,还有祠堂的井里挖土,各要至少二百斤。”
仲杳交代仲善存:“带回外书房,我要细细辨别,搞清楚藤妖的情况。”
仲善存拱手:“遵令!”
当堡主就是好啊,一声吩咐就有土吃了。
季小竹和仲长老也没露出意外之色,有高先生背锅真好,再怪异的事情也没人怀疑。
不过当着大家吃土就不是怪异,而是骇异了,这锅高先生也背不了。
季小竹还是忍不住道:“怪不得你总是动不动就趴地上呢,原来跟高先生学了这么奇怪的本事,就不怕别人笑话?”
仲杳把手掌竖脑袋上,对着季小竹叫道:“汪汪!”
少女噗嗤笑着,拍掉他的手:“不许这么轻贱自己!”
仲长老苦口婆心的劝谏:“这法门虽然巧妙,总是微末之技,修为才是最重要的,堡主可不要偏废啊。”
仲杳面上应着,心说你若是看到我吃土,岂不是要当场脑溢血。
剿灭藤妖行动就此结束,虎头蛇尾的没什么收获,大家却如释重负,藤妖应该是跑掉了。
回到仲家堡,原本满目青绿的爬山虎已变作枯黄枝条,挂在外墙、石楼、哨台和钟楼上,让石堡充满了萧瑟之气。
堡民和仆役们架着梯子,举着长杆清理枝条,远远还听到仲至重吆喝:“钟楼那边别管,当心弄塌了!”
钟楼在石堡西面,有十多丈高,破损不堪,早已封闭。
仲杳扫视石堡,心里疑云未散。
总觉得那藤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可惜已经跑掉了。
主楼议事堂里,仲杳跟各房管事商量下一步行动。
“决计不可!”
仲杳说到他的打算,新任账房管事仲至强激烈反对。
“就算此次是意外,魔魇并未逼近,我们早做准备也是好的。”
仲至强说:“如果不是意外,说明魇气已经逼近山神庙,堡主你去查看,太危险!”
仲杳的打算就是去便宜老爸出事的地方看看,确认魔魇是不是真的涌动了。
仲至强的意见是老成持重之道,但仲杳不愿坐等。
这次各房管事轮换,唯一没动的田林房管事仲承林说到另一个情况:“堡里传言四起,人心惶惶啊。”
“魔魇来了,我们还有护堡大阵,可以把人稳在堡里。魔魇没来,皆大欢喜。不管哪一个,都得尽早确认情况,继续拖着,会有人跑路的。”
满面皱纹,俨然就是个乡下老农的老叔爷忧心忡忡:“再过小半月就要春耕了,这田到底种不种,是个问题。”
仲长老沉吟不语,这种要权衡折冲的事情,老宗师可不擅长。
仲至重也提到个问题:“去山神庙该比今日更危险,能打的都得去,万一藤妖杀个回马枪,那可如何是好?”
提到这茬,仲长老有了盘算:“等至薇回来再说吧,多个宗师,做事也宽裕些,就是三五天的事,堡主意下如何?”
等那个疯婆子回来?
仲杳暗暗呻吟,仲家上下几十口人,只有一个让他忌惮,就是那个仲至薇。
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他还没楞到自己去玩大冒险的程度。
等等山神庙……
记起藤妖关联的三种乡土里还有祀土,“祀”说的是祭祀神明而不是祖宗,仲杳有些迷糊了。
山神庙在贯山深处,离仲家堡有十多里,离灰河更远。
如果藤妖关联的祀土是跟山神有关,这妖怪的尺寸也未免太大了吧。
如果不是,难道是跟河神有关?
“灰河是有河神的,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传说了。”
不明白仲杳为何转到这个话题,仲长老还是努力回忆:“河神庙早已荒废,谁也不知道在哪。”
仲承林忽然道:“土地庙倒是还在,只是一点也不灵验,上百年前就没人拜了。”
仲杳赶紧问地方,仲承林笑道:“就在钟楼底下啊,早在你们这辈出生前就封了,所以你们都不知道仲家堡里还有座土地庙。”
仲杳眼睛亮了起来,只哦了声,转回之前的话题:“那就再等几天吧。”
入夜,石堡外的山坡上,木桩加土石的地基已经赶工完毕,一圈木板栅栏围着,里面的厚实木板上搭起一座圆帐。
帐篷里,仲杳一脸惬意的张嘴,从背篓中吸起股股淤土,转出缕缕真气,冲刷酸痛鼓胀的身体。
急着吃土,即便外书房还没建好,他还是搬出来了。上午开完会就被季小竹抓去练功,一练就是一整天。
成效很不错,他又把季家的清风洗灵功练到了筑基八层。跟仲家的混元鸣金功比,清风洗灵功要顺畅凝实得多,他感觉完全可以冲到筑基九层,也就是先天。
怕引起季小竹的怀疑,面上他把进度压在六层通脉。就这样还是让季小竹惊叹不已,说他本该是她亲弟弟,却投错了胎。
似乎的确有这种可能……
季小竹还很费解,说仲杳既然是土相性,为什么木系功法的相性比金系功法还要好。
仲杳说土生木,被季小竹教育了一番,分明是木克土,土生金才对。
仲杳厚着脸皮说,或许在他这就不一样了呢,季小竹居然就信了。
“是啊,每个人都不一样。”
当时季小竹这么感慨,倒让仲杳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了新的修行方向,仲杳也很欣慰,决心加快进度,直接吃土用九土真气恢复。
潭土河土各吃了七八斤,已是以前食量的十来倍,九土气海撑得难以转动,神魂也疲惫至极。
仲杳正要休息,陶碗有了动静,凝神查看,黄气旋涡之中,一片翠绿芽叶探了出来。
等芽叶带着一小截如碧玉般的竹根浮出旋涡,眼中也刷出提示。
【青竹之种培植为青竹灵种,可转植于上土之沃土,发为青竹之灵。也可转为灵基,令他人成就先天青气。】
这就是说,既可以拿出来种地里,也可以当做灵基给人用。
可惜这两个选项都没意义,贯山这里别说上土,中土都找不到。至于灵基,这个“令他人”说得很明白,对仲杳没用,陶碗应该就是他的灵基了。
对了,给小竹倒是很适合,灵基跟她名字,还有她修行的功法都很般配。
接着刷出提示,问他是拿出来转植,还是暂时存放,仲杳选择了后者。
翠玉竹根化作绿光,落到陶碗的碗沿,变成古朴的图案,寥寥两笔却神韵十足,很像水墨画。
陶碗沉入神魂,仲杳疲惫至极,倒头酣然入睡。
朦胧中,只觉四周渐渐阴凉,一道纤细身影在前方摇曳,发出模糊低声。
“救我……救我……”
仲杳懵懵懂懂的,下意识唤道:“谁?”
身影悄然裂开,一变二,二变四,片刻就密密麻麻一大群,如海草般飘荡。
“救我……”
这次是无数低声叠在一起,宛如恶鬼耳语。
十二 土来!砖来!嘴也来!
条条身影蠕动逼近,抽搐扭动,荡出层层渗人的血腥寒气。
下一刻,这些身影亮起猩红之色,根根尖刺如恶鬼獠牙。
陶碗浮现,真气流转,仲杳猛然清醒。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若干枝条如剑,笃笃插入床板。
“土来!”
仲杳念如闪电,两手凭空一抓。
背筐里的淤土股股飞起,在两手间聚成一个大泥团。
这会的仲杳,看起来真有些像屎壳郎。
小命要紧,顾不得形象了。
没想到这只藤妖金蝉脱壳、暗渡陈仓,潜伏在石堡外趁夜偷袭。
枝条撕裂床板,根根贲张刺向仲杳,却陷进了泥团里。
更多淤土裹上来,压在枝条中段,将它摁在地板上。
泥团里的枝条狂躁舞动,挣开淤土,像抱脸虫的肢脚,扑向仲杳脸面。
枝条之中黑气游离,勾勒出一张面目,难以看清。
“砖来!”
仲杳再伸手,一块压帐角的石砖落入手中。
仲杳抡起石砖,灌入真气,朝着那如骇人大口的枝条正中狠狠拍下。
石砖碎裂,炸出的烟尘中隐见淡黄光芒,刷得枝条高高扬起,在啪啪脆声中喷溅出大片汁液,褪下块块碎片。
有如人声的无数惨叫同时响起,枝条后段剧烈翻卷,竟然从淤土之后自行拧断。丢掉被淤土压住的中段,以及遭受重创的前段,剩下的断枝急速缩出帐外。
“哪里跑!”
仲杳掀开帐篷追了出去,现在他确认这只藤妖并不强大,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就靠枝条本身攻击,充其量只是血条……不,枝条长而已。
出帐时倒没忘再吸了块石砖在手,顺带感慨一下,别人都是用剑,他却是用砖,真是土得掉渣。
刚出帐篷,差点跟另一人迎面撞上,就听仲善存急呼:“堡主!出了什么事!?”
这小子就守在外面?
应该是担心他的安全,跟族卫换了班。
仲杳低喝:“没事,你就守在这,不要声张!”
说完他朝石堡西面急奔而去,仲善存张嘴要喊,却机警的一巴掌捂住。
循着真气感应,仲杳追到西面的堡墙下,在一座高塔前停步,正是仲家堡的钟楼。
听老叔爷说钟楼下面有座土地庙的时候,仲杳就有所猜测,跟藤妖有关的祀土应该就是土地庙的土,土地庙可能是藤妖的一处巢穴。
本来计划明天来查探,没想到藤妖自己送上门。
钟楼底部是外墙的一部分,巨石堆砌,非常厚实。上半截是木头搭的,已经朽坏了。
仲杳催动真气,探查地下的动静。
神念沉到地下十来尺,猛然落入空旷之处,碰触到腐臭阴冷的气息。
那气息如无数条毒蛇聚成的蛇潮,朝着他神念扑来,惊得仲杳一个激灵,真气溃散。
脚下剧烈晃动,地面破开一个大洞,喷出大股泥土裹住仲杳,将他吞进地里。
坐了长长一截旋转滑梯,等仲杳扶着石壁站起来的时候,九土气海已经充盈得快爆炸了。
他又饱食了一顿,可惜全是些下等浮土之类的杂土,并没有祀土。
置身狭长通道,脚底、头顶和壁面土石相间,有人工凿挖的迹象,附满藤蔓苔藓,让仲杳异常惊奇。
略略感应,这至少是地下十来丈深的地方了,土地庙可不会在这。
真是没想到,仲家堡里还有这样的秘密世界。
更让仲杳惊奇的是,头顶和壁面密密麻麻长着发光的苔藓,让他能看清很多东西。
苔藓上有明显的枝条拖曳痕迹,仲杳捏紧了手里的石砖。
这是请君入瓮的伎俩……
他转身准备离开,叫齐人手再来。
下一刻,又转了回来。
之前就有诸多疑团,加上今夜遭遇,让仲杳觉得,事情恐怕不是敌我那么简单。
这只藤妖潜伏在仲家堡起码两三百年了,那时候先辈强得多,炼气宗师满地走,时不时出个结丹大宗师,却没留下一点跟藤妖有关的传闻,说明这家伙根本没活动过。
现在之所以暴起,完全是因为他用九土真气探查。
在祠堂里,藤妖的目标直指自己,并没伤害仲家族人。
佘氏可能只是个意外,仲杳清楚记得,在他一板砖之后,藤妖本来就要退走的。之后的攻击更像是佘氏所为,那时候她被魇气侵蚀了心智,而不是被藤妖控制。
今夜更奇怪,藤妖如果不先装神弄鬼,而是直接动手,就算他有陶碗庇护,也要吃个大亏。
那时候藤妖在说什么?
“救我……”
幽幽低声自尽头传来,让仲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没错,就是这个。
踌躇片刻,仲杳举步,朝通道深处走去。
通道看似直,却有些弧度和坡度,差不多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向地下深入了好几丈,尽头被交错扭结的树根挡住。
吸走树根周围的土,仲杳钻进缝隙,来到一处怪异的洞穴。
壁面铺着片片黯淡金光,给整个洞穴镀上一层霞光。这些光亮像是无数萤火虫汇聚而成,时刻都在闪烁游动,散聚往复。
洞穴的各处角落里嵌着巨大树根,仲杳猜测头上可能就是后山。山上那些松柏大树,是在这里盘根错节。
看清洞穴深处的壁面,仲杳头皮发麻。
那是无数粗壮枝条,如蛛网般密密麻麻交织着,中间隆起一团瘤子,包裹着接近人体的什么东西,多半就是藤妖的真身。
藤妖没什么动静,仲杳乍着胆子靠近。
等他走到十来丈远的地方时,枝条窸窸窣窣动了。
那团瘤子被枝条撑着,缓缓迎向仲杳。
一根根枝条展开,瘤子里的东西露了出来,居然是座神像。朽蚀得看不到任何细节和颜料,就是团人形黄土。
神像哗啦崩解,烟尘中,两根枝条伸向仲杳,有些像手臂。
手臂之后,模糊身影显现,又发出那种低语:“救我……”
没等仲杳回应,那两根枝条扭结成尖利的长矛,带着隐隐黑气,刺向仲杳。
“你特么做的跟说的不一样啊!”
仲杳侧身避开,抡着石砖劈砸,石砖中的九土真气让枝条颇为忌惮,还没触到就赶紧偏开。
洞穴壁面的枝条大网震荡起来,抽出根根枝条,加入到围攻中。枝条上泛着淡淡黑气,散逸的气息仲杳很熟悉,正是魇气。
“救我——!”
藤妖攻击更急,同时呼声也更急。
小竹说得对,就不存在什么土系剑修。
仲杳颇为恼火的想着,他知道这只藤妖的处境了。
可他自保有余,攻击不足,毕竟九土真气没有什么招数。
“有诚意的话就把脑门送上来让我砸啊!”
他抡着石砖,逼开越来越密集的枝条,对枝条后面的模糊身影喊:“没脑门的话面门也可以!”
洞穴震动,后方壁面上,整张枝条大网都扯开了。
无数枝条哗哗涌动,自半空纷纷扬扬射落。
仲杳不得不加大真气的输出,九土真气在他体外旋转鼓荡,凝成隐隐的灰黄光膜,枝条纷纷避让,在地上射出团团烟尘。
顷刻之间,藤蔓枝条织成一圈网笼,将仲杳封在笼中。
真气即将告竭,仲杳正在发急,那个身影挤入笼中,自上方探下了头。
那依旧是根根枝条,只是更为纤细,编织成近似人脸的样子。发丝如瀑,却又如细蛇蠕动,类似美杜莎的形象吓了仲杳一跳。
枝条人脸张嘴,吐出同样是枝条编织的长舌。
“我……来……”
藤妖呢喃着,舌头却扭成尖刺,刺向仲杳额头。
“死——!”
藤妖张嘴咆哮,发丝变作长针,也跟着刺下。
距离太近避无可避,仲杳只能举起石砖,挡偏舌刺,再朝藤妖的面门砸去。
石砖砸中藤妖的额头,碎成无数细小碎石,刷了个藤妖劈头盖脸。
藤妖脑袋高仰,带得发丝飘飞,仲杳见是机会,一把抓住还没缩回去的舌刺。
深吸一口气,仲杳张嘴、低头,狠狠咬住由细嫩枝条编织成的舌刺。
九土真气推转,他使劲吮吸,像在祠堂水井里干过的那样。
藤妖发出有些像哭泣的尖利嚎叫,舌刺后段啪啪断裂,又要断枝而退。
仲杳哪肯放过,抓着舌刺发力猛拽,把藤妖的脑袋拉到嘴前。
吐出已经枯裂的枝条,仲杳抱住藤妖的脑袋,一口啃下,该是鼻子的部位全进了他嘴里。
景象有些不堪,不过咬的是枝条又不是人,而且口感味道都近似折耳根,仲杳没一点心理障碍。
就是魇气的浓度有些高,像吃了满口的小米辣,呛得仲杳涕泪皆下,咽喉胸腹如猛火灼烧。
这是陶碗给他带来的另一个好处,他根本不惧怕腐、毒、瘴、蛊之类的侵害,魇气也一样。七年来他吃的土里,各种有害物质累积起来足以干掉仲家堡里所有人上百遍,却不能侵蚀他丝毫。
不过只谈毒性不谈剂量就是耍流氓,魇气太浓的话,仲杳也不敢肯定自己不会中招。
藤妖奋力挣扎,罩住仲杳的粗壮枝条震颤抖动,拧成根根长矛。
长矛将要刺下时,仲杳的九土气海也转得如飓风般猛烈,他改吸为推,将激流般的真气送入枝条中。
藤妖剧烈颤抖,枝条急速褪色、变脆、散落,周围的长矛枝条僵在戳刺的姿态,却再落不下半分。
噼噼啪啪脆响不断,人形枝条外层剥落,露出无数乌黑黏稠的枝条,仿佛褪去了皮肤的恐怖血肉。
若干枝条又如手臂般伸出,上面的黏液凝固成狰狞尖刺,就如无数刺剑,带起股股令人晕眩的腥风,劈头盖脸的卷向仲杳。
“土来——!”
仲杳手一抓,从地上拉起粗壮泥蛇,冲散尖刺枝条,撞得乌黑人形连连后退。
“砖来——!”
另一手又抓起块石头,追上去照着面门拍下。
黑气溃散,像鲜血飞溅,乌黑人形被拍倒在地上,嘶叫连天。
“区区折耳根,还敢这么嚣张!老老实实当食材不是很好吗?”
仲杳得势不饶藤,直接扑到那家伙身上,抡起石头左右开弓,砸得黑气股股喷溅。
十三 藤萝灵种
乌黑枝条编织的人形小巧瘦弱,远远看去很像个小女孩,双膝跪压在它身上,抡着石头猛砸的仲杳似乎是个无比残忍的变态罪犯。
仲杳却是接近麻爪的状态,完全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就怕它散成无数枝条再度跑掉。
怪物还维持着人形,趁仲杳高举石头的刹那,张嘴喷出浓稠黑气,冲刷得仲杳满头满脸。
这下子仲杳再也受不住,泪如雨下,剧烈咳嗽。
不过他手上没停,又一石头砸下来,力道还更大了,石头又蓬的碎成无数块。
碎石带着九土真气,深深扎进乌黑人形的枝条脑袋里,它如触电般颤栗着,发出更尖锐的叫声。
“砖来——!”
仲杳稍稍缓了口气,随手一抓,入手的却不是石块而是石片。
顾不得挑剔,他顺手将石片戳进怪物的嘴里,尖锐的石片透颈而出,将怪物钉在地上。
黑气弥散,枝条散开,尖叫声渐渐远去,像沉入了地府。
仲杳却没放松警惕,他看到脖子部位的枝条在扭动着,怪物又想断枝自保。
再抓来几块石片,如铆钉般根根扎下,将怪物固定住地上。
这个乌黑人形应该是藤妖被侵蚀的核心,解决了它,就解决了藤妖。
乌黑人形还没散开,织成脑袋和身体的枝条都在微微蠕动。仲杳抓起石头噼噼啪啪一顿乱砸,砸得枝条根根糜烂,黢黑汁液流得满地都是。
九土气海的转动越来越艰涩,真气即将枯竭,仲杳每天能吃的土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吃土化气。
正觉难以为继,整个乌黑人形剧烈抽搐,枝条根根散落,却没有遁走。
仲杳找了块薄而尖利的石片当刀子,准备将这具枝条人形剖开。
股股黑液自枝条中溢出,枝条急速变色,先变回正常的翠绿藤蔓,再枯萎干裂,最后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干枯滕条。
点点紫光自藤条之下升起,在仲杳眼前扩展出一个模糊人影。
那是个有头瀑布般长发,清纯与美艳兼具,难以言述其美丽的女子。
“你还是来了……”
她发出空洞的叹息:“但是……晚了……”
人影消散,紫光聚为一点,落在仲杳手上。
是颗藤蔓种子,泛着浅浅紫光。
仲杳瘫坐在藤条上,喘了好一会,将这颗种子送进嘴里。
既然能吃竹米,应该也能吃藤蔓种子,只有吃下去,陶碗才能做出鉴定。
【藤萝灵种,藤属,已被魇气腐坏,可植入根土净化。】
眼中刷出这样的信息,让仲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只藤妖。
不过藤妖并没有害人之意,而是被魇气侵蚀,一直在地下沉眠。在他的九土真气探查下惊醒,惊恐狂乱,才会袭击他。后面冷静了些,发现自己或许能救她,才又来找自己。
可惜,自己也救不了她,只能帮她解脱。
所以她才会抱怨,说自己来晚了吧。
仲杳内视陶碗,涡流中心一点紫光闪烁,正急速吸取着黄气,让涡流转动得更为剧烈。
青竹之种培植后才成为青竹灵种,现在这个直接就是灵种,净化之后又是一个灵基,可惜仍然不能为他所用。
做人呢,还是不要太贪心。
仲杳自我安慰着,至少彻底解决了藤妖,清除了这个大隐患。
陶碗里的根土正在运转,压得神魂异常沉重。
仲杳挣扎着起身,准备离开,洞穴深处的壁面忽然哗啦啦垮塌,堆起老高的土堆。
潺潺水声和莹莹紫光在土堆后亮起,竟然还另有天地。
仲杳精神一振,莫非这才是掉落环节?
希望自己手红点……
爬过土坡,看清坡下的景象,他骤然呆住。
脚下一崴,仲杳滑下土堆,在石板铺成的天井里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撞在花坛边才停下。
这里是座小小的三合院,灰墙灰瓦,像是在整块灰岩里凿出来的。院中的天井不过十多步方圆,中心的花坛栽着株一抱粗的树。
树身窈窕,伸展到两三丈高处,在同样是灰岩的顶壁伸展开密密枝条。
这些枝条开着浅紫小花,莹莹生辉。一部分穿透灰岩,向上伸展,引下细细水流,沿着枝条流下,汇聚在树下。另一部分贴着顶壁向外延伸,探入垮塌的土堆里,正是那些已经枯死的枝条。
仔细端详水坛里那株树,仲杳深深抽了口凉气。
树身隐隐能看出似人的轮廓,正是之前见到的那个长发女子。她高举双臂,在呼喊着什么,那缀满紫花的枝叶就是她的长发。
这哪里是树,是一株很特别的藤萝,正是藤妖的真身!
自顶壁流下的水浑浊不堪,水坛里黑气蒸盈。树身正变得灰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似人的轮廓渐渐模糊,紫花也片片黯淡。
这株藤萝失去了灵种,只残存了些许生机,还在急速消退。
藤妖果然是被魇气侵蚀了,即便灵种逃离了真身,却还是没逃过魇气。
一切都结束了,仲杳却难以释怀。
藤妖这一死,留下了更多谜团。
这只藤妖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默默无闻的躲在仲家堡下面几百年?
而且它偏偏躲在后山祠堂地下,没猜错的话,这处天井的正上方,就是祠堂的水井。
对了,它还跟土地庙有关联,之前枝条包裹着的那尊泥像,应该就是土地公的。
如此种种表明,这只藤妖跟仲家关系密切,而且很大概率不是敌人。
他扫视左右和前方的三排石屋,决定一探究竟。
左边是柴房灶房,右边是饭厅客厅,正房三间,分别是卧室、书房、静室。
所有器物都是藤条石木所制,柴房没柴灶房没烧火痕迹,饭厅客厅都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套餐具茶具酒具,卧室只有藤条编织的床柜,没枕头没被褥,书房也只有书架没有书。
忽略这些异常,仲杳生出强烈的既视感,他似乎跳下了断肠崖,置身小龙女的居所。
这座小院像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亲手打造的隐世小家,卧室的门框上吊着一个细藤丝编织的双心结,应该是藤妖的手工。
仲杳回到天井,看着即将完全枯死的藤妖真身,一股异样的悸动充塞心胸。
这只藤妖和这座小院,说不定藏着一出跨越了千年时光的悲情大戏,还跟仲家先祖有关。
可惜,藤妖被自己吃了。
正发呆时,气海之下震动,陶碗有了动静。
陶碗中紫光流溢,一颗种子熠熠生辉。
【藤萝灵种已净化,可转植于上土之沃土,发为藤萝之灵。亦可转为灵基,令他人成就先天青气。】
又获得了一颗灵种,但跟青竹灵种一样,对仲杳没什么用处。
看着藤妖本体,辨认出残存的面部轮廓,她大张着嘴在呼唤什么,是在向她等待了几百上千年的那个人求救吗?
这处居所的种种细节,都印着等候之意。
仲杳忽然生出强烈的冲动,什么悲情戏,他不忍心,他不喜欢。
“所谓的‘他人’,必须是人吗?”
“差不多等于尸体的存在,也可以起效?”
“灵种是不是就等于妖怪的魂魄?”
一连串问题浮现,仲杳向陶碗发问。
他想救活这只藤妖……
陶碗毫无回应,他却得到了答案。
他必须尝试,必须赌。
想了想,仲杳笑笑,他有本钱赌。
就算失败了,他也没什么损失,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再来一次。
仲杳从土堆里找出长而坚韧的枯枝,将藤妖本体上方的枯死枝条打断。
把泥土搬运到水坛里吸收黑水,再清掉黑泥,露出本体下方的根茎。
尽可能去除了魇气,仲杳心中默念,左手掌心一热,散发着浅紫光芒的藤萝灵种显现。
在根茎下方找到一处缝隙,仲杳将灵种塞了进去,灵种在缝隙里停留了片刻,缓缓沉下。
仲杳直直的盯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出什么意外。
他一直在催动九土真气,感应那颗灵种的状况。
隐隐有什么波动自灵种散发出来,极有节奏的起伏着,仿佛是人的心跳或者呼吸。
波动渐渐明显,灵种渐渐扩展,像是在与根茎相融。
过程漫长得仲杳渐渐迷糊,眼皮难以遏制的落下,他的神魂又撑不住了。
本想警醒,可淡淡的幽香入鼻,心中安定无比,似乎天塌下来都有人帮着挡。
仲杳头枕胳膊,侧身睡着了。
那股波动还在继续,渐渐从根茎扩展到树身,树身悄然开裂,褪下块块灰黑朽烂的树皮,溢出片片浅浅紫光。
等整个树身褪尽,紫光凝结为如瀑发丝,无风而动,高高扬起。
“是你……”
紫发中,稚嫩女声呢喃:“我等到你了……”
缕缕紫发如灵蛇伸展,裹住仲杳,整座小院似乎活了过来。
“我等了好久啊,等得石头都开花了。”
十四 藤妖紫萝
“不!你不是他!”
下一刻,紫发激荡,把仲杳喷了出来。
不要啊!
仲杳摔了个滚地葫芦,美梦破碎。梦里他正被小竹拥在怀里,幽香如兰滑腻如玉。
猛然惊醒,满眼紫光,差点被亮瞎了。
接着才看清,那是漫天的浅紫发丝。
发丝缕缕飘落,如紫绸般顺滑垂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立在他身前。
小女孩还不到十岁,顺直紫发,厚齐刘海,五官秀致绝伦,暗红眼瞳又让她妖魅非人。
她愣愣看着他,让仲杳惊喜交加,救回来了!
他正要问,小女孩却先开口了。
她下巴高高抬着,目光也斜着掠过,并没落到他脸上。
她淡淡的说:“你,就是吾的……主人吗?”
虽然身上不着一缕,但这睥视苍生的架势,这冷漠非人的语气,俨然是位自九天降下的仙女。
仲杳脱下孝服外层的麻衣给她裹上,顺口答道:“你觉得是就是吧,那你是谁呢?”
小女孩并没反抗,依旧维持着那副姿态。
等仲杳把她裹得像只麻袋后退开,她又问:“你的名字。”
仲杳指着自己:“我叫仲杳,伯仲的仲,杳无音信的杳。”
再指着她问:“你呢?”
小女孩说:“你是主人,吾名由你而定。”
仲杳有些不确定了,她到底是以前那只藤妖,还是完全新生的?
说话倒是千年老妖的口气,难道是失忆了?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半跪下来,让两人视线相平,继续站着,小女孩的娇俏鼻尖快要对着天花板了。
小女孩的语气变得不耐烦,用语也变了:“你是不是傻啊,我才生出来呢,能记得什么呀?”
你这伶俐口齿哪是刚生出来的?
小女孩又揉着额头呻吟:“你这么一说,脑子里翻腾起来好多事情,乱得要命!”
果然是藤妖重生,只是灵种被净化过,记忆都破碎了。
仲杳笑着说:“好吧,我给你取个名字。”
看看那头清汤挂面般,长得足以当曳地礼裙的淡紫发丝,他心中一动:“就叫……紫萝吧。”
女孩呆了呆,暗红眼瞳渐渐变亮,神色也怔忡起来。
好一阵后,她矜持的点头:“好吧,我就叫紫萝。”
她转头打量这座小院,目光迷离。
仲杳也在打量她,努力压着跳起来大笑三声的冲动。
这个紫萝,竟然是只大妖!
他听高先生说过妖怪的事情,妖怪里的草木类非常特别,它们修行到化为人形之后,原本的草木真身并不会消失。因此它们必须很小心的藏匿真身,直至结成妖丹,将真身完全融入人形后,才能隐去跟脚,免去真身暴露的危险。
花坛里只有大堆枯黑树皮,并没有新生的藤萝,紫萝的人形就是真身。这意味着她至少是结丹期第九层的丹成境界,在妖怪里算是大妖。
妖怪里的大妖,放人族里就是金丹真人,在摩夷洲两只手就数得过来那种!
不过仲杳不敢完全肯定,刚才她气势十足,自己却没一点被震慑住的感觉。面对足足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存在,不该是这样啊。
跟她的灵种由自己净化,被她当做了主人有关?
问题是,他并没感应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主仆契约之类的特别关联,自己手背上也没令咒。
见紫萝还在张望,仲杳问:“记起什么了?”
紫萝摇头:“很多、很乱,不像是自己的事。”
仲杳赶紧再问:“修行的事情呢?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还有什么能力吗?”
紫萝暴躁起来:“你很烦呢,主人,搞清楚自己的地位好吗?”
仲杳讶然:“这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会不会刚生出来,还不太会说话?”
紫萝收住四下巡游的目光,哼了声,缓缓升起。
长得离谱的紫发飘荡起来,根根发丝飞舞,她冷声说:“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她咧开嘴,露出编贝般的细牙,阴冷的笑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有件事情是不会忘的。”
无数发丝骤然变作枝条,带着片片翠绿嫩叶卷向仲杳,把他结结实实缠了好几圈。
紫萝笑意更浓:“对我来说,主人这种东西,就是乖乖提供养分的存在啊。”
枝条抽动,细密尖刺如针,穿透衣服刺入肌肤。
微微痛麻感自附满全身的尖刺传来,仲杳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好爽!
他回想起在澡堂子里搓背的经历,那个老爷爷简直就是搓背宗师!
现在的感觉,是两个宗师在身前背后一起搓!
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在震颤的激爽让九土气海猛烈转动,九土真气随之汹涌而出。
噼噼啪啪连绵脆响,裹住仲杳的枝条圈圈落地,上面的翠叶变得枯黄。
九土真气如一溜……不,无数溜火光带闪电,顺着枝条跳到发丝上,紫萝啊啊惨叫,根根发丝直立,原本的清汤挂面头变成了爆炸头,让她像顶了团巨大的刺猬毛球。
紫萝悬在半空,直直看着仲杳,吐出口白烟,身体一软,脸朝地摔下。
仲杳心痛她那娇俏的小鼻尖,抢上前抱住。
藤妖果然是藤妖,攀附吸血的本性没变,还真吓了仲杳一大跳。
终究是自己种出来的妖怪,天生被自己克制。
他戏谑的问:“我真的误会了吗?”
紫萝的娇小身躯还在抽搐着,她努力扯开嘴角,陪着笑说:“是、是我、误、误会了……”
藤妖果然是藤妖,脊梁骨气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有的。
这一场主仆交锋还另有收获,仲杳确认紫萝的修为最多也就筑基圆满,跟自己差不多。真要是大妖,他早跪在地上喊误会了。
只是筑基圆满,就能化形,而且人形与真身相融,感应不到任何妖气,异常古怪。
想到自己,仲杳释然,应该还是自己的锅。陶碗里根土的净化,肯定不是祛除魇气那么简单,而是让那颗藤萝灵种从跟脚上有了蜕变。
现在关系改善,紫萝应该能正视自己的地位了,仲杳正要继续问话,隐隐的呼喊声自洞穴外响起,仲长老、季小竹、仲善存乃至诸位叔伯都有。
仲杳牙痛般的抽气,仲善存没能瞒住,还是找来了。
他扶起紫萝,左右张望,看能不能找地方让她躲起来。
紫萝像猫一样甩动脑袋,巨大的刺猬毛团摇曳,变回顺滑的直发。
她托起长发用手一划,将发丝自腰下截断。
握着那段发丝,顺手捋直,发丝成辫,如灵蛇般缠在仲杳左手的手腕上,缩小成像是紫草编织的腕环。
“我得躲起来,人族坏得很。”
紫萝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主人除外。”
紫发荡动,将她卷作一道弧光,投进草环里。
还自带住处呢,真方便。
仲杳正嘀咕,紫光再闪,紫萝又蹦了出来。
挥动发丝,她从卧室门框上取下那个藤丝双心结,再化光投入草环。
过了好一会,洞口树根被劈开,冲进来十多个人。仲长老、季小竹、仲至强、仲至善以及仲善存等人都在,仲家堡里修为在筑基六层以上的人几乎都到了。
洞穴深处,仲杳坐在土堆上,悠悠的道:“你们来得真慢。”
他都编好三个版本的故事了……
等现场收拾完,故事讲完,已经半夜四更了。
“外书房”仅有的那座破烂帐篷里,季小竹还在数落仲杳。
“清风洗灵功还没练到先天,剑招也没练过,更没称手的剑,就一个人跑去斩妖除魔,你当自己是高先生讲的那些故事里的主角啊!”
“还有你,善存哥!阿杳糊涂,你这个当管事的也跟着糊涂吗?”
见堡主大人耷拉着脑袋乖乖挨训的样子,仲善存很辛苦的憋笑,也被少女捎上了。
“明天我也在这里搭帐篷!好好守着你!”
训了好一会,季小竹才气咻咻的离开。
仲杳的故事很简单,她倒没怀疑。
水潭那只是藤妖金蝉脱壳,它的真身躲在地下洞穴。趁夜来偷袭他,被他反杀打伤,再追踪到巢穴,连根拔起。
这完全就是事实,但也完全隐去了紫萝的存在。
这个世界人妖殊途,誓不两立,即便自己是堡主,也难以扭转世人的固有观念,所以仲杳不能让他人知道紫萝的存在。
不过这个故事太简单,还是留有诸多疑问,比如仲杳到底是怎么搞定如此可怕的藤妖的。
但没人深究仲杳的故事,洞穴里那座小院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先祖可能跟藤妖有一腿”的可能性,着实颠覆仲家人的三观。
这会仲长老还在帐篷外面吹冷风,说脑子太乱得冷静冷静。
仲杳送走季小竹,见仲长老还在帐外仰望星空,问他有没有想起先祖结交妖怪的传闻。
“绝无可能!”
老宗师吹胡子瞪眼:“先祖就是在妖魔横行的贯山里杀出这片基业的,怎么可能跟一只藤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说得这么大声,那就是有可能了。
仲杳再问:“会不会先祖在记述里提到过,但用了很隐晦的说法?我现在是堡主了,应该有资格查阅先祖们的记述了吧?”
后山祠堂放牌位的石屋同时也是“藏书阁”,存有笔记之类历代先祖的记述,但只有堡主、长老之类的人才有资格查阅。
说到这个,仲长老目光游离,像在夜幕上找天顶星:“啊,那个啊,不会不会。我以前看过,如果有肯定有印象。”
仲杳拔腿就走:“我去看看。”
仲长老扯住他的衣袖:“堡主……小杳,别去了。”
十五 人形灵基
面对仲杳的疑惑目光,仲长老深深叹息:“其实先祖没留下什么记述,平常这么说,不过是哄你们晚辈的。”
仲杳瞠目,历代先祖居然没留下一点文字?
仲长老的身子佝偻起来:“文字倒是有,历代堡主留下的文字都在,大部分都是账册名录,剩下的不是练笔时的作业,就是各种鬼画桃符,小人打架那种。想想你爹吧,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有画圈之外,还曾写过什么?”
仲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一说还真是呢,他那便宜老爸就是个文盲!
眼睛又眯了起来,也就是说,仲家历代先祖,其实都是文盲?
这特么画风不对啊!
修仙世界不该人人玉简在手,天生能读会写,出口成章,牛掰的还有出场诗乃至诗号吗?怎么到他这,居然就有文盲这种破坏画风的存在了?
想想自己,仲杳又释然了,靠吃土修行的自己不是更破坏画风么。
仲长老避着仲杳的视线,到避无可避,又挺胸抬头了。
“仲家人的手是用来拿剑的,不是用来拿笔的!”
老宗师说得正气凛然,下一刻又偏开脑袋。
“会背口诀会算账就够用了,学那么多没用嘛,又没谁去当教书先生、游方郎中,更没人去当官。也就堡主你天纵其才,不仅修行神速,还有闲功夫读书认字。说起来高先生那种人,也不是一直都有的啊。”
老宗师碎碎念着,还是知道做文盲不光鲜。
仲长老说的仲杳也明白,修行才是第一,修行所需的口诀和技巧,有仲家代代亲口相传,不需要什么功法书籍,又何必耗费时间去读书认字。
仲家堡里,除了仲至强仲至重等管事,还有仲善存那种预备管事懂得记账,略通文墨外,其他人还真是大字不识。
“藤妖的事情,只能成为秘密了。”
仲长老决定不想了,不然脑仁要炸。当然,地下洞穴必须封闭起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等仲长老跟仲善存都走了,仲杳回到已经收拾好的帐篷里,摩挲手腕上的草环。
秘密么,那倒未必。
等紫萝找回藤妖的记忆,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摩挲了好一会没反应,仲杳推转九土真气,渗进草环里。
草环渐渐褪色,直至变得枯黄,看上去就是用普通干草编的。
紫光一闪,还带着哇的一声惨叫。
娇娇小小的女孩蹦出来,顺滑如绸的淡紫长发又变成爆炸头。
她把仲杳给的麻衣撕碎了,用根根枝条串联起来套在身上,看起来就跟渔网装一样。
“谁啊?活着不好吗!”
女孩张牙舞爪的,见是仲杳,僵在当场:“是主人啊。”
她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的问:“主人有什么吩咐?”
这个紫萝,真的被自己收服了吗?
仲杳捏着下巴寻思,或许是刚从卡池里捞起来,好感度不够?
看到紫萝胸口挂着的双心藤结,仲杳问:“你肯定想起了什么吧?”
紫萝揉着额头呻吟:“一想就头痛,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去想啊。”
她还埋怨起来了:“我现在只想睡觉,想知道什么不能等我睡够了再说吗?我还是个才出生个把时辰的婴儿!”
等你睡够?再睡个两三百年?
仲杳直视着她说:“没想起也不要紧,我告诉你。你被魇气侵蚀,彻底没救了。是我净化了你的灵种,借你之前的真身孕育了现在的你。”
“不过我的处境也不好,我们仲家堡……就是你楼上这家人,正面临魔魇的威胁。”
“我父亲刚死,我临危受命接任堡主,想挡住魔魇,保护这里的人。”
他的态度异常诚恳:“我不关心以前的恩怨,更不会追索什么。只想知道魔魇、贯山还有仲家先祖的任何事情,知道得越多,才越有可能找到办法。”
“如果你能记起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一点,都是在帮我,也是在帮大家,我会很感激你。”
“你还能打的话更好,不过你原本也不怎么强,这方面就不指望你了。”
紫萝的红瞳又渐渐亮了起来,她很惊奇:“干嘛对我解释这么多啊,还请求我,你是我的主人呢,要我做什么下命令不就行了?”
是谁之前说主人就是用来提供养分的存在啊?
仲杳撇嘴:“下命令有用吗?”
紫萝异常淡然,仿佛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命令没用就强迫啊。”
她恍然的哦了声,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不会是……对小女孩有特别的癖好,所以不忍心?”
不要用这种老司机的表情谴责别人变态!
仲杳没好气的道:“我不会威胁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癖好,只是把你当人看待而已。”
紫萝咧开小巧樱唇,很是鄙夷:“那还是跟我长成什么样子有关嘛,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很可怕的怪物,你就不会把我当人看待了。”
刚出生就这么牙尖嘴利,以前是啥德性真不敢想。
仲杳很有耐心的回答:“是啊,的确会有不同,我终究是人,人的审美……呃,好恶限定了我的好恶。”
“不过好恶只是情绪,不会主宰我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只要可以沟通可以理解,没有不共戴天的矛盾,我都会平等对待。”
紫萝的瞳光明暗闪烁:“其他事情我还记不起来,但我记得……人和妖是不可能平等的,你这些话真是奇怪。”
仲杳深深叹气:“你还没明白吗?不仅是这些话奇怪,我这个人难道不奇怪?”
“可以净化你的灵种,栽种在你前身的尸体里让你获得新生,这样的人你应该遇不到第二个了。”
“我不知道你记起了多少事情,只知道你还有些不肯接受现实。或许你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或许过去发生过什么让你不信任我。这都不要紧,我不会逼你的,你可以慢慢想。”
紫萝跟他对视,瞳光完全黯淡,呆呆的像失去了灵魂。
她机械的道:“是啊,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说完她跑到帐篷角落里,抱着腿蜷缩成一团,发起了呆。
仲杳是真不急,七年来他吃土的最大收获,就是耐心十足。光是一转里的稷土,就得春夏秋冬、雨雪霜炎换着花样吃,他足足花了四年才完工。
眼下的进度还不错,不过祀土还没吃到。离开洞穴前,他从那尊土地公的泥像上偷偷挖了一块吃下,并不是祀土。
已快拂晓了,仲杳又沉沉入睡。
角落里,紫萝抬起头,定定看着睡得香甜的仲杳。
“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紫萝低语着:“是他,又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莫非是你夺走他的力量,冒充了他?”
“对了,有个办法检验。”
缕缕发丝穿透木板,深入地下,变作根根枝条。
枝条再挤出地板,伸展到仲杳上方,绽开朵朵紫花。
紫花又散出无数细丝,细丝汇聚成顺直如瀑的长发,角落里的紫萝渐渐消散,又在枝条上渐渐显现。
紫萝就这么挂在枝条上,跟仲杳面对面,近得气息相融。
她的红瞳又变得炽亮,面目也狰狞起来。
“杀死你!”
“我是杀不死他的,能被我杀死的就不是他!”
发丝扭结成蛇,悄然伸展,极为柔和的贴上仲杳脖子。
紫萝没有马上发动攻击,她推转气海蓄势待发,准备来个雷霆一击。
就在此时,淡淡黄光自仲杳体内溢出,沿着发丝之蛇而上,渗入紫萝体内。
黄气投入紫萝气海,让她身体一颤,呼吸浑浊。
她发觉情形不对,可那缕黄气将她跟仲杳联为一体,推送来股股奇异力量,让她无法自拔。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淡淡青气从自己的气海里转出,顺着发丝之蛇渗进仲杳体内。
青黄两气来往交替,极有规律的微微振荡。
大片红晕在紫萝脸上染开,她吐着粉舌,呼哧呼哧的喘起来。
她两眼晕迷的呢喃:“先天……先天灵气……”
心神一松,她从枝条上落下,扑在仲杳身上。
仲杳手腕上的草环如灵蛇般伸展,将她囫囵裹住,还将手脚倒绑在一起。
“不可能!”
紫萝失声叫道:“这是我的灵丝啊!”
仲杳睁眼,跟她四目相对。
陶碗里的根土正在加速转动,鼓荡得气海充盈,胸口还砸了个娇俏萝莉,哪还睡得着。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小女孩眨眨眼睛,露出假到发齁的笑容。
她怯怯的说:“如果我说……我把你错认成失散多年的父亲,所以忍不住扑到你身上,你信吗?”
“信你个鬼头!”
仲杳呵斥:“你还真把我当成养分提供者啊!”
面上虽然生气,心中却在雀跃,跟紫萝竟是这样的关联。
他清晰感应到根土与紫萝之间的循环,看来自己对她而言,就是个人形灵基。
不过他掌握着主动权,神念一动,就切断了根土与紫萝的关联。
“让我吸啊!”
紫萝瘾君子般的叫道:“我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