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仙人道与独木桥
“魔魇真的退了……”
季骄娆带着伯明翰出去说话,议事厅里,叔贲华对仲杳呢喃着,神色在恍惚与尴尬之间变换。
“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都有些看不透你了。粮食和稻种,还需要吗?”
眨眨眼,她又镇定下来,恢复了往常的气质,淡淡笑着,像在谈判桌上手握大把筹码的商人。
关于她的事情,仲杳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至于说服她的难度,还得看她本性到底是商人多一些,还是修士多一些。
“当然需要……”
仲杳说:“魔魇虽然退了,留下的余烬还不知有什么害处,春耕未必能赶上。春耕不及,秋收就不足。那时我们仲家的存粮也该吃光了,梓原的老百姓会饿肚子。梓原人饿肚子,伯明翰他们那边就更没粮食了。”
叔贲华努力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的鄙夷表露得太明显:“你都能沟通天地,请下神灵了,为何还要埋头于土地,执迷于粮食这种凡人小事。”
仲杳直视着她,深沉的道:“这是我的道……”
这话里含着莫名的磅礴之力,压得叔贲华心神摇曳,再无颜色。
“贯山很小,凡人卑微,但我的道在此处。”
仲杳话语悠悠,述说自己的心语:“我有个异人师父,教了我七年。没有教修行之法,而是教天文地理,世俗人情。”
“他告诉我,修士之路不是难在艰辛险阻,在于选对道路。修士常说,大道三千,其实大道何止三千,世间一切都暗合天地至理,那就是道。”
“功法剑法,五行之气,那只是道之下的器。道在器上,人在器下,道与器有相性,就如器与人也有相性,同时人与道也有相性。修行能否有大前程,不是看人与器的相性,而是看人与道的相***决定的是下限,道决定的是上限。”
“摩夷洲千百年来,为何修士修行艰难,连金丹真人都不到两手之数?天地灵气匮乏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绝大部分修士并没有看清,或者没有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道。”
“我师父教的那些杂学,就是让我开阔眼界,遍历世理,寻找适合自己的道。”
“现在我找到了,那就是贯山,贯山的土地,贯山的山林,贯山的凡人乃至所有生灵。”
叔贲华呆了好一会,才勉强消化了这些话:“你那位师父就是高先生吧,我也有所耳闻。”
她迟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我还不太懂,道……到底是什么?”
仲杳想扶额长叹,刚才那一番话是对牛弹琴呢?
他耐心的解释:“道,就是你为什么修行。”
叔贲华更加茫然:“为什么修行?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长生,为了……变强。”
仲杳笑了:“不是为了青春永驻吗?”
叔贲华倒还直率,低低笑道:“也是吧,顺带的。”
仲杳又摇头:“不管是长生还是变强,都是超脱世界,这的确是很多修士的道,但你扪心自问,真的把这样的道当做你愿意舍弃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名字,都不惜走到底,而且自信能够走到底的道吗?”
叔贲华垂下了头,自嘲的笑道:“在摩夷洲里修行,连金丹真人都不是凡人能企及的,我一个山野女子,又哪敢有超脱世界的美梦?那意味着至少得是元婴真君……不,是元婴真君之上,真正能被称为仙人的境界。”
“我想的只是走出贯山,跻然于天地之间,无愧我……自己。长生自然不可得,长寿倒是可盼。若能精彩一世,又何须计较长短。”
说到后面,眼瞳光华绽放,映得整个人如莹莹美玉,渴望展现于人间,赢得满世赞誉。
这番话让仲杳对她心性又有了认识,顺着话说:“这倒也是……道,我的道是造福贯山生灵,立下天地功德,你的道是走出贯山,活出自己,二者都是道,并没有高下之分,不过你的道心似乎不够坚定。”
叔贲华不服,弯月眉的眉梢挑起:“哦?”
无视她的神色变化,仲杳自顾自的说:“我的道讲福泽求功德,算是庸庸碌碌的凡人之道。你的道虽不如长生之道,却也是逆天而为,是仙人之道。凡人之道是众道,仙人之道是独道。这样的道,讲的是一往无前的大决心,越坚定者越跻然出众,决心就是道心。”
他回望叔贲华:“与我订亲,是想留条后路吗?”
一下子说得这么直白,纵然是冰雪聪明长袖善舞的叔家娇女,一时也有些尴尬,偏开头说:“你怎、怎可如此看我?”
仲杳了然的点头:“那就是你父亲给你留的后路了……”
他摇头笑道:“并不是我故作此言来劝你放弃,道理你也懂,相信你在宗门的师长也讲过。一旦留有后路,就不再有决绝向前的勇气,这就是道心不坚。”
叔贲华一凛,若有所思。
仲杳又用自己做例子:“我为何能令天地认可,封祖灵为神,就是因为我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叔贲华缓缓点头:“散掉宗族,拆掉祠堂,你的确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仲杳趁势进击:“如果进元灵宗是你所求之道的一道关隘,那你更该怀上敢于舍弃一切去争取的决心。如果真的准备好后路,你已经输了。”
叔贲华低下了头,目光闪烁,沉吟不语。
这时就听外面一声叫好,竟是伯明翰,他居然一直在听两人的对话。
“我们不是剑修么?”
伯明翰语气激昂:“剑修讲的就是一往无前,有我无敌!一剑出,天地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还去想什么后路!”
接着叫嚷:“小竹……哦哦,骄娆,我不是没听进你的话,是小杳声音太大……”
伯明翰脚步渐远,叔贲华抬起了头。
她想通了什么,整个人轻松释然,神清气爽。
她自失的笑道:“果然还是被爹那市侩想法给缠住了,我的道心的确还不坚。”
点点头,她转为严肃:“谢谢你,仲杳,我明白了。我们的约定就此作罢,明日我就派人把粮食和稻种送来。”
叔贲华步履坚定的走了,仲杳如释重负,又感慨满怀。
此方天地真的有超脱之道,可以求得长生,可以凡人成仙吗?
如果真的是,又为何是魔魇四起,凡人与诸灵挣扎求存的世道呢?
在这样的世道里修仙,超脱凡尘,即便算不上背叛,也是逃避,压根不是什么崇高正义之举,更不为天地所容吧。
“罢了,她修她的仙人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再一转念,仲杳晒然。
去当无情无欲,只求长生的仙人有什么好?那不就是帮令人唾弃的逃亡者?
还是自己走的凡人之道好,有山有地,有林有田,神灵庇护,妻女双全。
六十二 不学无术的烦恼
碧空澄净,黑雾已退到贯山深处,那道令贯山得名的深谷清晰显露。枯黄草木和灰褐荒地由北向南延伸,仿如巨大伤痕,将大地分作两半。
深谷东侧一处山巅上,白烟冉冉,隐约见到稀疏竹林,还有若干人头甚至兽头攒动,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一只灰羽小雀在天空盘旋良久,本要落下,却被无形之力阻在半空,只得振翅高飞,以寻常鸟雀绝无可能的速度掠空而过,朝着南面飞去。
“那只鸟,有古怪。”
山巅竹林里,正监督着恶妖祭拜山神的鹰王石小鸟皱眉嘀咕。
旁边大石上坐着个紫发翠裙的小女孩,百无聊赖的用发丝化作的藤丝逗弄松鼠,不以为意的道:“应该是躲起来的妖怪,还不知道外面有了什么变化,没必要搭理。”
小女孩正是紫萝,她打着呵欠说:“小鸟啊,今天能搞定所有恶妖吗,忙了两三天我连床板都还没沾呢。”
鹰王无奈的道:“穆金牙的兄弟穆铁牙带走了一批恶妖,据说往北去了。那是只鼠妖,钻到地下,我和我的兄弟也很难找到。”
紫萝哼道:“跟涂糊和涂黑那帮家伙一样嘛,交给他们去找。快点把这伙妖怪整治好,押着他们去誓谷……”
小女孩伸着懒腰咂着嘴:“然后我就得回家了,回去吃好吃嗒!”
鹰王抽了抽嘴角,显得很不满:“紫萝大人,贯山就是你的家,那个人族小子只是你的……宠物,宠物!”
紫萝咯咯笑道:“是是,那小子是我的宠物,还会给我供奉好吃的。啊……好累好困,这时候来一口……好吃嗒,真是比神仙还快活!”
魔魇退去后,紫萝跟着鹰王鸟不停翅,一直忙着收拢恶妖,逼迫他们拜祭山神,立下不伤害人族的血誓,到此时已是第三天了。
前任贯山妖王累了,无比想念仲杳,当然也想念跟仲杳先天循环,获取灵气的美妙滋味。
至于那只鬼鬼祟祟的灰雀,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山神庙往南数十里,越过春水渐涨的灰河,那只灰雀落入山林,变作银甲神将。
“又多了位山神,还异常古怪,似乎是双灵一体,气息又人妖混杂。”
年轻神将低语着,神色异常无奈:“那小子不知是如何办到的,请下这尊山神逼退了魔魇。他竟然还没接下高真人留下的机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罢了,先禀告张灵官。”
他掏出张符纸,眨眨眼,符纸上便多了无数文字。
手一抖,符纸烧成冉冉白灰,隐见一道白光没入云中。
等了许久,神将面色骤变,仿佛有人隐身在旁,对着他耳语。
神将侧身聆听,不断点头,末了恭谨拱手:“下神遵命。”
再看灰河北岸时,神将轻松了许多,愉悦的笑道:“那小子真是咱家的福缘,就为了盯着他,咱这神府巡曹还升到了外游功曹。也罢,免了投进魇门跟那帮魇煞死战的灾祸,咱家就在这人世快活一时。”
身影一晃,又变回灰羽小雀,朝着东面振翅飞去。天际远处灰檐层叠,正是杜国西关郡的江口城。
梓原乡主府,自仲杳卧室望出窗外,北面山坡上人头攒动,挖坑的,打桩的,抬土扛木板的,忙碌异常,热闹无比。
“真是闹腾啊……”
分明是在扩建乡主府,仲杳却不高兴了,把手上的书一扔,瘫回床上,望着屋梁发呆。
“不学无术就是我现在这个状态啊,根本看不懂!”
他倒不是真为窗外的吵闹烦恼,而是恨自己学识不足。
之前安抚仲长老的时候,随口说了贯山剑宗的事情。仲长老人老心不老,风风火火的把仲家人赶出了石堡,开始鼓捣各种准备事宜。
问题是要开宗立派,光有地有房不行,得有功法剑谱。仲杳的想法是把仲家季家的功法融汇贯通,搞出高屋建瓴的贯山剑修通法。若非如此,所谓的贯山剑修还得分出仲家流季家流,即便换个称呼叫金系木系,也没什么意思。
以前他一直修炼仲家功法剑招,再学了季家功法剑招,处处对比下来,觉得传闻是对的。贯山四家千年前是一个祖宗,功法剑招其实也出自一门,只是千年传承,各自添了太多东西,面上看已经大相径庭。
这就是说,贯山剑宗这个想法,并不是他天马行空灵光乍现想到的,而是有事实依据,是……时代的呼唤。毕竟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可他这两天研究来琢磨去,始终不得要领,压根找不到把两家功法剑招合为一体的头绪。比如他总觉得对剑修而言,功法剑招不该被区分开。剑修就是人剑合一,功法就是剑招。但不管是仲长老和季小竹,在他们的讲解里,都还把功法和剑招严格区分开。
仲杳刚刚丢开的那本书又让挫败进一步加深,那是摩夷四杰给他的《四象阵法》。四杰说这是很基础的阵谱,可他楞是看不懂!
应该是没学过基础理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仲杳自嘲的想,贯山四家千年来只有家学传承,就是帮民科,开宗立派什么的,殊为可笑。
看来只有想办法把姑姑仲至薇再留一段时间,目前也就她有点“学历”。虽然她所在的什么龙象金刚门就是个毫无名气的小宗门,但就算是小学,也至少学过九九乘法表那种基础。
这有些难度,仲至薇在宗门里有点地位,由此也身陷倾轧,这趟回来丢下了宗门事务,已有很大压力。现在魔魇已经退了,面上说要留到自家的庭院建好,心里却是急得不行。
想到这仲杳又感慨深长,凡间诸事,哪能逃得过众道,就算是超凡脱俗的修行,宗门里也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而他身为梓原乡主,仲至薇的亲侄,却不能替她在宗门撑腰。
越想越烦,仲杳一跃而起,去找季骄娆练剑。
没想到季骄娆不在,去跟仲至薇对练了,她留给王马力的原话是“阿杳要开宗立派,就得博采众长,不能光盯着仲家季家的家学,我想从姑姑那学到一些龙象金刚门的东西。“
名字虽然改了,终究还是自己的小竹啊,什么事都为自己着想。就是千万别对体修有了兴趣,到时候修出个金刚芭比,自己不得哭死?
仲杳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闷在家里,该跟着摩夷四杰去深谷看看,看他们想找的天外飞石到底是什么玩意。
魔魇退去后,摩夷四杰向他坦诚了来贯山的目的,听说是找天外飞石,仲杳还想过会不会跟自己有关。不过自己已有神通广大,连神位都能承载的陶碗,那天外飞石,也就是高先生说过的各种珍奇异宝之一,不该跟他再有关联。
当时他欣然同意,还交代了涂糊暗中“保护”。如果真的很特别,执行任务的小猫妖肯定不会放过。
他可不是腹黑,天外飞石既然是贯山的,至少得确认到底是什么,带走它会不会出问题。而且他再三叮嘱过,必须保护好四人。真的要留下他们的发现,给够补偿就好。
那四人求的不是天外飞石,而是绝品灵基。大不了他付出一碗根土的代价,给他们一颗灵种。虽然那意味着他得四五天吃土吃到吐,才能补回那碗根土。
想到灵种,仲杳眼中一亮,该去看看他种下的旱稻灵种了。
六十三 天外飞祸
摩夷洲中央,高耸入云的峰峦围出云雾深壑,这不是凡人可以目及的风景。
云中隐隐黑气弥散,雾中逸出缕缕澄黄光丝,绞住黑气,灼烧成灰。
云雾之下仿若无底深渊,深入到不知道多少万丈之下,才见一座广阔石台。
石台上铭刻着繁复符文印记,身着白、黑、青、赤四色的无数道人分布石台,盘坐行气。其下各色光辉流转,汇入石台外圈如游龙般盘旋的澄黄光流中,这竟是一座大阵。
大阵中心的高台上端坐着一位白袍道人,面目清瘦,须发皆白,周身散发着莹莹光华,宛如一尊玉雕。
时光似乎在这石台上凝固,直至大阵某处白光溃灭,喷出浓稠无光的黑雾,牵带着若干道人四散飞起,整座石台才有了生气。
中心高台上,白袍道人骤然睁眼,张嘴喷出一道白光,射向黑雾。
黑雾中几条游影若隐若现,白光只斩得一条落下,另三条游影顶着电弧般的细密澄光,直入云雾。
天顶又射下黑、青、赤三道光华,在游影上炸出片片碎芒。游影为之一僵,拖住游影的澄光却也被炸散。只是这一滞,三条游影又灵动起来,瞬间遁入云雾,再见不到一丝踪迹。
“不好!”
白袍道人身影发虚,就要拉出遁光追去。
三色光华降下,凝作三个男女道人,同声呼道:“不可!”
云雾中细密澄光盘旋,凝出模糊面目,发出清朗神音:“既已挡不住,就放出去罢,吾已有安排。尔等不必在此死斗,坏掉摩夷根基。”
四个道人躬身唱喏,口称府君。
澄光散去,道人们交谈片刻,白袍离开高台,自石台边缘的符阵中消失。高台上则换了黑袍坐镇,原本溃散的阵眼,也由自另一处符阵中跨出的道人补位。
云雾之外的某处山巅,简朴木舍的大门推开,白袍道人跨出,正是仲杳认识的高先生。
屋外已跪着个白衣女子,见到高先生,臻首深深垂下:“弟子无能,请师父责罚!”
仲杳所知的高先生,却是元灵宗的高真人,他摇头叹道:“这怪不得你,若我能料到四煞主居然合力破阵,又哪会安排你守生门。”
再是苦笑:“便是料到,除非府君亲自主持大阵,我去守生门,方可拦住。可拦得一时,哪能拦得一日,岱山不可一日无主啊。”
高真人抬手道:“起来吧,离儿,你伤得如何?”
女子起身,眉如远黛眼如星,竟生得国色天香,眼眉间淡如浮云的气息,让她不类凡人,似乎只在画中。
她吐出口黑红混杂的浊气,淡然道:“还好,并未伤到魂魄。”
高真人欣慰的笑道:“四煞主是摩夷魇气的四象之心,至少有真君之力,靠着天地镇压才削弱到真人程度。四煞主合力,我都不敢抵挡,只是从旁打落一煞。你的应对很好。换了他人,知不可为却要强为,不仅害了自己,还会损及大阵,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女子蹙眉,忧心不已:“三煞主现世,摩夷必将大乱,这可如何是好?”
高真人沉默片刻,语气肃然:“仙道神道,各有法度,府君和宗门自有应对,你就不必多想了。你且养伤,等着山门重开,去教导弟子吧。”
女子愕然:“要开山门?”
高真人不语,女子自己想通了,捋着鬓发,淡淡笑道:“一晃就是三十年,我也要像师父当年那样,带着后辈进山门了。”
说话时女子眼波微微荡漾,似乎另有话语,却不愿出口。
待女子离开,高真人抚须低语:“已近半月了,那小子还未接下机缘,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既是机缘,就不可强求,既然他没有来,这机缘就不是他的。”
不知几万里外的摩夷洲西陲,仲杳早就把那份“仙缘”忘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心中激荡的成就感,只觉成仙都不过如此。
“这魔魇留下的灰是好肥啊……”
何大山嘀咕着,又赶紧补了一句:“乡主的稻种也很好!”
仲杳正蹲在西面山脚下的农田里,跟何大山一起查看昨天种下的旱稻。闻言暗暗翻个白眼,却没出口纠正。
叔贲华说话算数,回去后马上张罗粮食和种子,当天送来了第一批。种杳将一颗稻种用根土培植为灵种,混进普通种子,种在了何大山的田里。
若是其他修士知道此事,必然大骂仲杳暴殄天物。灵种就是灵基,还是上等灵基。哪怕是灵气散逸得很快的草木灵种,给木系修士做灵基,也是莫大助益,仲杳却把它当做普通的稻种,种在了田里。
这样是长不出灵稻的!
除非种在灵气充盈,修士不需灵基就能吐纳灵气的传说之地里,灵种才能长成灵稻,修士食用既能增进修为,又不会被五谷秽气浸染。
仲杳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他可以用一碗根土培植出一颗灵种,算起来大概吃四天土,就能补回一碗根土,这就意味着四天能出产一颗灵种。
最初他想过,把灵种给预定的贯山剑宗弟子,四天就能出产一位至少可以晋升到炼气宗师的修士。四百天后,他就能坐拥一支百人宗师团。有了这么强大的武力,什么天地功德,不就是顺手拈来?
稍稍深想,又觉得这个计划着实可笑。
紫萝本是藤妖,靠了藤萝灵种才重生。季骄娆也是人妖混血,与青竹灵种相契无隙。其他人又哪能像她们那样,可以靠灵种蜕变呢?
灵种的灵气会很快散逸,便是给了他人做灵基,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只有血脉契合,或者相性绝佳,才能作为本命灵基,人灵一体,否则就是效力明显一些的丹药而已。
至于强大武力,能有当然很好,但不是最主要的。他要的天地功德,只靠杀戮可挣不到。
于是他想到了把灵种直接种到田里,看看灵种是不是能改善土质,连带影响到整片田里的作物。
只是种下去一天,他就确认这个想法是对的。
常人自然看不出什么,仲杳有土地位格,自然能感应到何大山田地里有一小片薄薄灵气,那片灵气中心,正是他混进去的灵种。
在灵气覆盖范围里,拈起几粒土吃下,陶碗给出的信息让仲杳更加笃定。
这是赤壮土,下土的第三等。何大山的田地本是赤殖土,下土的第四等,现在被这颗旱稻灵种提升了一等。再过些时日,说不定还会继续提升。
土质改善还只限于灵气覆盖的这一片,随着灵气扩散,土质改变的速度和幅度应该会降低,不过何大山的这片田地,最终肯定会至少提升一等。
一般而言,只要是同色土,适种的作物范围差不多,只是产量有腴瘠之差。现在种对了庄稼,土质又有改善,到了秋天,产量必然不只二三百斤。
何大山可不知道自家田里混了颗灵种,但身为农人,还是感觉到田地土质有了点变化。他以为是魔魇焚散后留下的黑灰所致,仲杳也不说破。
黑灰当然有效,但还比不上草木灰,不过能让庄稼丰产多个合理的说法,仲杳自然乐见其成。
起身打量何大山的这片田地,仲杳心中又是一沉。
算算他四天才能培植一颗灵种,到耕种季结束,最多再给梓原种下三四颗旱稻灵种,这太慢了。不知道覆盖住整个梓原的耕田需要多少灵种,但仲杳觉得,那至少得是成百上千的规模。
“上神容禀……”
仲至正忽然在身后冒出,这家伙总是这么神出鬼没,仲杳也习惯了。
“小神感应到此地有异常灵气集聚,若不疏导,可能会生出灵异之变。”
仲至正这话让仲杳愣住,装作探查,领着去了远处,问道:“可以疏导么?”
仲至正呆板的道:“上神位同土地,自然可以,若是上神无暇,小神代行土地,也可做得。”
仲杳大喜:“你可知灵气能提升土质?若是只将土质提升一等,可以覆盖多大范围?”
仲至正眼中黄光闪了片刻,答道:“应可覆盖近千亩田地。”
太好了太好了,正犯瞌睡呢就送来了枕头。
“该如何做?”
仲杳自然把任务交给了仲至正,但也不会完全放手,他得搞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仲至正手把手的教着仲杳,何大山远远看着,早已不觉有异,而是感佩异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像小杳这样喜欢打理田地的修士老爷,还真是从没见过啊。能摊上他为我们这些人做主,真不知道自己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哟。”
仲杳埋头打理土地的时候,西面远处,贯山深谷中,四个男女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欢声笑语。
“抱仲家小子大腿的法子真是对了!”
赵疤刀蹲在石头上,抡着铁锤砸粗短的铁钎,想从石头上撬下什么。
谷地在此收缩成狭窄谷道,宽度只有几丈,壁面覆满藤蔓灌木几乎将谷道遮蔽。大石堵在谷道尽头,看似深谷就到此为止。但在大石另一面,枯黑而茂密的枝条又绵延出几条长谷,向西伸展,往下看不到底,往远看不到头。
也是魔魇消退,此处的大石才显露出来。这四人也是大胆,就不怕还残留着魇气,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他们的目标。
“那小子真是福星啊!”
赵疤刀一锤下去,铁钎跳起,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跟着飞出。
摩夷四杰的方天德伸手抓住,整个人被带得前倾,差点扑在石头上。
“好重!”
方天德满腔喜悦的低呼:“就是这个!”
话音刚落,石头嗡嗡震动,抖得黄小妹哼哼起来。
吕秀才叫道:“不好,我们触动了什么机关!“
三人起身,方天德拉起意犹未尽的黄小妹,跳下足有一丈高的大石。
还没落地,大石轰然粉碎,一股巨力自大石下喷出,碎裂的石块和浓稠的黑水将四人冲到半空,一时天地颠倒,日月无光。
四人肝胆皆裂,惊声大呼,黑水中一只人高的竖瞳睁开,如无光黑洞,吸聚着所有光线,似乎也将他们的魂魄吸了进去。
四人眼睛翻白,浑身瘫软,什么真气术法,都如泡沫般消散。
六十四 灰河水患
浅浅谷地南面,十来匹驴马栓在山崖后方的树桩上,形形色色的异人正在卸运粮袋。
这些人要么有对毛茸茸的大耳朵,要么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或者肌肤生鳞泛着莹莹光华,还有的尖嘴龅牙大眼睛,总之奇怪得一眼看去就不是人。身上散发出的非人气息,震慑得驴子马匹四腿打颤。
不远处一帮人貌似镇定,两腿也在发抖。
在这些人里,仲善存是最平静的,这是他第三天带着驴马队来誓谷送粮了。
“善羽,善芒,怕什么?认真打起来,这帮家伙里也没多少能胜过我们的。”
他招呼道:“走,去看看谷里什么样了,昨天他们开始造会堂了呢。”
仲善芒仲善羽是对孪生兄妹,今年十三岁。虽然一身剑修打扮,腰间挎着的不是练习用木剑而是本命灵剑,却还是小孩子气十足,被吓坏了的那种。
哥哥仲善羽踌躇道:“这是窥探妖怪虚实,不好吧?打起来的话,打赢了会坏杳哥的大计,打输了……”
妹妹仲善芒眼眉秀丽,五官巧致,略厚的嘴唇正是仲家人标志,让她看上去比哥哥还要憨呆木讷。她拼命摇头:“会被妖怪丢进锅里煮了吃的!”
仲善存哈哈大笑:“其他妖怪倒是如此,这里的妖怪,哪还需要窥探虚实。他们的大头目就是乡主,等于自己人,走走!”
带着兄妹来到山崖边缘,狭长浅谷一览无遗,兄妹俩两眼瞪得大大的,贪婪的看着谷中的奇异景象。
山谷北面的山壁上已经凿出一座座山洞,洞口整整齐齐,还插着类似门户名字的木牌。
蜿蜒的石板路贯穿山谷,路面虽然参差不齐,可道路两旁居然挖了深深的排水沟,还铺了碎石,已让此处显出浓浓的人世烟火味,而非邪恶阴森的妖怪巢穴。
石板路两旁搭起了若干座竹木小亭,有些像城镇里的货摊,山谷中最宽阔的中心地带,数十强壮的毛人鳞人正在挖坑夯木。
“那是妖怪们的会堂,不过我觉得叫饭堂更合适,妖怪们应该没有只议事不吃东西的性子。”
仲善存用跟妖怪打了多年交道,已经是位妖怪专家的口吻说:“这些妖怪都立下了人妖之誓,尊奉季林山神和梓原土地,不会伤人的。他们大多数原本就是善妖,还很担心被我们人族伤害呢。”
后面忽然响起粗浑嗓音:“搞不明白乡主为啥要招揽妖怪,魔魇既然退了,妖怪就该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啊。”
说话的是王双牛,梓原乡主府庶务房管事,驴马队是他负责照管,这也是第三天来送粮食了。
仲善存摆手说:“乡主自有考虑,咱们就别多想了。”
王双牛爽朗的笑道:“那倒是,这些妖怪能收敛性子,安生老实的话,跟人也没啥差别,刚才我就跟一头兔妖聊了好一会。”
他捏拳比划着,手臂上肌肉贲张,撑得衣衫鼓囊囊的:“那家伙听了我的名字,说谷里有只牛妖,自称力大无穷,等再熟悉些,就找那牛妖去比比力气。”
仲善芒脆声笑道:“既是王叔叔,别说一只牛妖,两只都打得过!”
笑声冲淡了置身妖怪巢穴的紧张和拘谨,又听仲善羽讶异的咦道:“那不是杳哥吗?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跟季姐姐练剑呢,怎么转眼又在这了?”
仲善存一看,依旧披麻戴孝的仲杳走在石板路上,朝着山谷北侧那座最大的山洞走去,黑发紫裙的小女孩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说个不停。
“乡主的非凡之处,岂是你能知道的。”
仲善存自然知道仲杳会土遁,方圆数十里内眨眼即至,教育着弟弟妹妹:“不然魔魇怎么会这么快退走,你们啊,不要总是大惊小怪,以后还有更多令你们惊奇的事情。”
兄妹俩呆呆的远望仲杳,眼里都是钦慕和敬畏。
王双牛也道:“乡主的确不是一般人哪,成天不是埋在田里,就是跑来料理妖怪,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说到这,仲善芒蹙眉道:“老叔爷不是说了要办贯山剑宗吗,杳哥不来教我们?”
仲善存拍拍堂妹的头:“会的,不过贯山百废待兴,乡主肯定得一件件事情做过来。”
谷地里,仲杳牵着紫萝走进穆金牙曾经栖身的那座山洞。
山洞本就深邃广阔,再由善于建造地下洞府的贯山六怪打理,已经不是以前昏暗憋闷,寒气森森的洞穴。看地面和洞壁的施工痕迹,六怪显然还不满足,要把这里修葺成他们中意的又一处家园。
洞穴深处,地上并排躺着四个人,紫萝一看就乐了:“哟,果然是他们!”
发丝由黑变紫,再化作藤丝,扯动四人摆得更加整齐,小藤萝妖的强迫症又犯了。
“我还真以为这帮家伙是去找什么宝贝,结果是拔了个塞子,放出一条魔魇之河,里面还有只恐怖的大妖!”
旁边蹲着个少女,脑袋两侧支楞起一对圆圆的兽耳,却是小猫妖涂黑。
她叽叽喳喳的嚷着:“我跟那大妖恶战了三百回合,打得天昏地暗,不分上下,看这四个人泡在魇河里马上要魇化了,只好带着他们退了。”
紫萝嗤笑:“听你这么说,这头恐怖的大妖我一只手就能对付,毕竟我一只手……不,连手都不用,只用头发就能料理你。”
涂黑转头吐舌头,想恶心紫萝,被仲杳微微笑着看住,顿时尴尬不已。
她挠头道:“好啦,其实是那头大妖没搭理我,顺着魇河往南去了。我把这四个人拖到了高处,招呼师父们带了回来。”
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一抛一接的玩着:“这就是他们找到的宝贝,我瞅着就是个铅块或者铁块,没什么出奇之处。不行,得拿东西来换!”
仲杳伸着手淡然道:“那就给你个官做吧,梓原乡主府的亲卫管事,可以凭着腰牌直接进乡主府,不用再翻墙钻窗户。”
旁边紫萝捂嘴憋笑,这只笨猫,昨天仲杳就跟她爹涂糊商量过,让涂黑到仲杳身边当贴身护卫。既是增进人妖之间的沟通,也是让涂黑适应未来的生活。等贯山妖怪真正安定下来了,涂糊就要踏上归乡之路,他可没办法带着一只猫妖回涂山。
涂黑的圆圆大眼顿时亮了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说:“可以在你们人族的地盘上随便活动,真的吗?我可是只猫妖哦!”
仲杳点头说:“把你的尾巴收起来,耳朵用帽子遮一下,不准胡乱搞事,能做到就行。”
猫耳急速抖动,面上却努力绷着,小猫妖抱着胳膊说:“既然你再三再四,苦苦恳求,我就出山吧!”
说话时石头已经丢了过来,仲杳接下,果然很沉。
这石头黑黑凉凉的,真是天外飞石的话,那就不是石头而是铁了。
一时瞧不出什么异常,仲杳收起石头,打量脸上罩着层厚厚黑气的摩夷四杰。
想了一会,仲杳叹气,看来还是只能用板砖拍脸,可惜四张刚长好的脸了。
山洞里响起啪啪闷声和凄厉惨叫,紫萝跟涂黑凑到一起,捂着脸,龇着牙的嘀咕。
“好凶残!”
“好可怕!”
板砖拍脸疗法果然是有效的,摩夷四杰虽然痛得死来活去,魇气却被驱散一空。
将他们留在誓谷养伤,仲杳带着紫萝,跟仲善存等人一起回到梓原。
来到紫萝演了一出漂河逃难戏码的渔夫木栈,渔夫在这已经等了很久。
渔夫姓黄,家里本有田,不过更喜欢在灰河里捞鱼。哪怕三五天才能捞上一尾连汤都熬不得的鱼,也乐此不彼。
“乡主啊,这河水不对劲!”
黄渔夫禀报说,从昨天开始,河面涨得更高,水流也更急了,偶尔还能见到缕缕乌黑水流,很像是魔魇的样子。
“灰河是大河,本有河神,土地和山神都管不到,小股魔魇渗透是必然的。”
仲杳顺着河水看向西面,一直到被山峦遮挡的天际。灰河的河道在群山中蜿蜒曲折。最平缓的部分一路向南,与南面罗国的罗江汇合。但那只是支流,灰河的上游其实是在贯山深处,那里的河道被魔魇笼罩了千年,没有人清楚里面的情况。
魔魇被逼退后,小股魇气潜入灰河渗过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威胁不大,魔魇真能沿着灰河大举侵袭,贯山四家早就被魔魇四面包裹,与世隔绝。
所以问题就出在摩夷四杰为了取天外飞石,放出来的那头魇怪。听涂黑说,那似乎是条大得出乎寻常的……水蛇。
“灰河这动静,怕是要闹水灾啊。”
黄渔夫忧心的道:“刚刚赶跑了魔魇,以为能喘口气了,没想到……哎!”
仲杳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灰河要肆虐梓原的话,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他只熟悉土地和山神的业务。
“哎,那里飘着什么,棺材?”
紫萝眼尖,瞅到河里有什么东西。
黄渔夫眯眼打量:“没盖子呢,更像马厩里的料槽。”
说到这紫萝和他同时叫道:“有人!”
见着那口木槽顺河而下,以奇异的轨迹,朝着木栈漂过来,仲杳也眯起了眼睛。
他对紫萝笑道:“好像有人抄袭你。”
六十五 贯山男儿绝不弃土而逃
木槽轻轻撞上栈板,黄渔夫把里面的人拉起来,是个须发稀疏,面目猥琐的老头。活得好好的,眼珠子转得贼溜。
“老夫是罗国商人,昨日罗江忽然涨水,老夫的船翻了,万幸还有这口木槽,才能苟活至此。”
老头边说边打量四周,又恍然道:“这里已是贯水了么?”
黄渔夫倒没多想,憨直的答道:“是啊,这是灰河,往前几十里是杜国的江口城,你的船是要到那的吧?”
老头顿足哭嚎:“我是要在江口停转,可哪还有船了啊?这天杀的江水,说涨就涨,可惜我压上全副身家的药材!”
仲杳跟紫萝对视一眼,传递着这老家伙演技还不错的默契。
老头掏掏摸摸,在身上找出一些碎银子,递给仲杳说:“少年郎,能帮我在这找处食宿,让我安顿几天么?”
老实说,除了木槽漂过来那点异常,还真没发现其他问题。
身上穿的是细绸衣,牙口也还好,皮肤也没有做过粗活练过剑的痕迹,更没感应到真气乃至灵气的波动,那双浑浊老眼里看不出任何超出凡人的光彩,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唯一令人多疑的举动,是老头不时伸手到腰后挠挠。
仲杳一时捉摸不定,推脱道:“老人家,我们这里原本是贯山仲家堡,现在改名梓原,都是些山野农夫,没什么好食宿。东面的叔家镇热闹,有上好客栈。我可以找人送你过去,这点银子就当是路费。”
老头先是点头:“仲家堡我知道,叔家镇也熟悉,几年前江口停不下船,还在那停过。”
又不迭摇头:“我可不敢去,那里有认识我的人,他们跟江口的人很熟悉,传了消息过去,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把买家抓去熬了油。”
这是敬酒不吃非要灌快乐水啊!
仲杳有些恼了,老头多半是哪家宗门或者势力的探子,或者是摩夷四杰那种寻宝修士,想强行在这扎下钉子,打探消息。
他刚挑起眉头,老头躬身拜道:“老夫来得是蹊跷,小友生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老夫愿向天地发誓,确是无意间漂流至此,绝无恶意,只求在此盘恒几日。”
“看小友还在服孝,不知是哪位辞世,容老夫也去拜祭,权当是旅人的一份心意。”
“若是还有土地山神,那更好了,老夫还想求神灵指点前路。”
说到“拜祭”和“神灵”的时候,老头加重了语气,看着仲杳的目光也格外真挚,让仲杳迟疑起来。
“老夫虽是药商,却也略通医理,还懂点祛除魇气的法子。”
老头再说到这,仲杳吩咐黄渔夫:“带这位老人家去找仲至强,就说是我的交代,当做宾客接待。”
他向老头拱手道:“我就是梓原乡主仲杳,老人家不愿表露身份,该如何称呼?”
不等老头回应,接着说:“老人家既是卧在木槽中漂流求生的,就叫……卧槽老人吧。”
老头愣了愣笑道:“卧槽老人……这名字倒也别致,就如此叫我吧。”
黄渔夫带着老头走了,老头不时挠着腰后……严格说就是屁股,步伐也颇为怪异,让仲杳怀疑老头是不是得了痔疮。
待他们走远,一直扮做丫鬟,乖巧沉默的紫萝笑道:“卧槽是什么意思?肯定又是骂人的话。”
仲杳笑抚紫萝的小脑袋:“原本是骂人的话,后来变作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好这么说的口语。就像刚才,你见到那个木槽漂过来,第一反应是什么?”
紫萝噘嘴哼道:“老家伙敢抄袭我的点子!”
她恍然道:“那时候就可以说声……卧槽!”
仲杳呵呵笑着,很是得意,一点也不觉得把紫萝教坏了。
“这个……卧槽老人,怕是不简单。”
仲杳笑容敛去,目光变得深沉:“还有那条魇蛇,恐怕也不会乖乖的呆在贯山深处,隐隐有什么风云,正在向我们这里汇聚啊。”
紫萝牵住仲杳的手:“连天地都被你逼着封了土地山神,还有什么好怕的。”
仲杳心头暖暖的,开玩笑说:“真的来了洪水,你也不怕?”
小小脸蛋顿时皱了起来,毕竟是藤妖出身,最怕的就是水了。而且她记忆中自己的前身有一半泡在水里,牵扯着未知之事,更令她畏惧。
她一个激灵,想到了办法:“我们现在就开始造船吧,造条很大很大的船,大得足以把梓原的人和誓谷的妖都能装下!”
仲杳呵呵笑了,摇着头说:“我可是……贯山男儿,遇上洪水,不是堵就是疏,总之绝不丢下贯山的土地和山林。只有那些无胆又无能的家伙,才知道造船逃命。”
紫萝叉腰,黑发褪作紫发,再延展出根根翠绿藤蔓,张牙舞枝的道:“我就是胆小无能只知道抱大腿的藤萝妖,怎么啦!”
仲杳说起了故事,很快哄好了她。
听完治水与方舟两个故事,紫萝也讥讽的道:“什么糯牙方舟,全是逃命的本事,还好意思说得那般伟大。”
精神归精神,现实归现实,看灰河涨得这么厉害,防洪的工作得马上做了。
仲杳吩咐:“我说你记……”
紫萝噢了声,掏出纸卷展开,发丝化作的藤丝泌出淡淡紫液,在纸上刷刷飞舞,将仲杳的话语变作文字。
这是仲杳在紫萝身上开发出的又一个用途,她的发丝就是藤丝,可以随心自如的做到各种事情,包括写字。恰好她继承了前身能写会读的本事,于是成了他的秘书。
建造河堤,挖掘水渠,寻找足以吸走海量洪水的深谷地穴,仲杳靠着前前世那点微薄的水利知识,列出各个项目。
春耕时节还有十来天才过,大部分人手还忙着耕田播种。即便都空了出来,算上老弱妇孺,梓原也就六百多人,短时间内根本搞不定这些水利工程。
誓谷的妖族就有用了,数目不多,但个个本事非凡。有牛头怪之类力大无穷,有兔妖鼠妖之类善于打洞。鹰王还是个结丹妖怪,必要时在河堤充当妖肉沙袋,也能发挥很大作用。
妖怪跑来兴修水利,防洪救灾,那画风简直不要太崩裂,可这就是他的……道。
等紫萝记录完毕,捧着散发出幽幽清香的纸,一张张看下来,仲杳那紧皱的眉头依旧舒展不开。
这终究是防备之道,若是水势太快,堤坝沟渠来不及完工,损失就大了。寻常田地不算太可惜,梓原已经有灵种在改变土质了。
感应到了仲杳的沉郁,紫萝也捧着小脑袋琢磨起来。
片刻后她啊哈叫出了声,满头紫发胡乱飞舞。
“灰河原来不是有河神的吗?”
她对仲杳嚷道:“就像封土地和山神一样,再封个河神,督促他老老实实布云行雨,不准乱发大水,不就解决了?”
仲杳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你以为我是玉皇……哦,这里没有,以为我是岱山府君,可以号令诸神呢?能请下土地和山神,是因为我跟贯山这片土地有缘,是我有仲家血脉,你小竹姐有季家血脉,我们跟这灰河都搭不上关系。”
说到这他也是心中一动:“不过你说过前身的一半泡在水里,说不定就是在灰河里,要不就让你这个前任的贯山妖王来请河神?”
紫萝抱着仲杳胳膊,说什么也不放:“不要!我不干!不准把我丢下河去!我就是在地上快快活活长着的藤萝妖,绝对不是泡在水里吃臭鱼虾的水蛇!”
仲杳也是开玩笑,哪舍得把她当做祭品丢下河请神。
请河神这个法子肯定是行不通的,仲杳正想着,目光顺着奔腾的河水,投向北面。
“灰河真要泛滥,最急的不是自己,而是叔家吧?”
眉心展开,仲杳想到了办法。
六十六 叔家的野望
叔家镇,邻近河岸的高坡上,铺开大片条块齐整,灰檐朱梁的石屋,连外墙都是糯米灰浆填缝,俨然一座富贵庄园。
这是叔家的族庄,几乎占了叔家镇的一半面积。饭庄、酒馆、客栈、货场、船厂、码头,镇子里林林种种的产业,向族庄源源不断送去银两铜钱,供养着这处贯山最贵气的庄园。
高坡之巅,叔家族祠的大门合拢,四个身披铁甲,手持钢枪的族卫挺胸叠肚封住大门,目送一群人离开族祠。
这群人的中心不是那个服饰华贵的富态老者,也即叔家的家主叔天雄,而是白衣银纹,金玉满身的娇美少女。
叔天雄带着叔家长老管事泱泱数十人,簇拥着叔贲华来到叔家自己的码头,临上船时,十分不舍。
“华儿啊,你修道之心变得这么坚定,爹爹既是欢喜,又很担忧。”
叔天雄说:“回来三天就突破到了先天,进元灵宗必无问题,可前路也必然坎坷,爹怕你太过刚强,反容易……”
叔贲华笑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也不是无智莽夫,懂得进退分寸。倒是女儿走了,没人约束着你,又要沉湎那些……俗欲,自己还得警醒啊。”
被女儿数落那些事情,叔天雄也有些尴尬,呵呵笑着转开话题,又叮嘱了好一阵,才将她送上了船。
乌蓬大船缓缓离岸,顺流向北,到了江口城又向东转入杜江,而后就是万里长路,直至摩夷洲之心的岱山。
看着渐渐远去的大船,叔天雄幽幽低叹,身边一位黑袍道人劝解道:“叔兄莫忧,有我宗门师妹和好手护卫,定然无事。我碧水门本代祖师乃元灵宗出身,声名远播,这一路诸国各门都得卖个面子,而且……”
黑袍道人自傲的道:“昨日我接到了祖师的消息,元灵宗即将重开山门,大招弟子。贲华此去,正好赶在前面。元灵宗不仅会放低门槛,还会着力培养。毕竟是我们这些外门推荐进去的弟子,比无根无底的散修可靠得多。”
叔天雄大喜:“也就是说,华儿进元灵宗是板上钉钉了?”
道人颔首:“毫无悬念,未向贲华说明,只是怕她知了内情,有所松懈。以她现在的修为和心气,不仅进元灵宗毫无悬念,说不定还能入了哪位真人的慧眼,那时就前程无量了。”
叔天雄转了几圈眼珠,肥脸堆满笑意,向道人拱手:“都仰仗汪门主栽培,华儿才能有这等出息。”
黑袍道人正是碧水门的门主,按住叔天雄的手臂说:“叔家与碧水门是百年交情,相互扶持,相互扶持嘛。”
两人笑了片刻,再看水面,大船已去得远了,只见涛涛浪花。
汪门主随口道:“灰河这动静真是不小,怕是要闹水灾。”
叔天雄眼中精光并现,低声说:“我这边有个想法,还得靠汪门主出力,若是能成,叔家镇便会多一尊神灵,碧水门也能多一座碧水道观。”
汪门主捋着短须,发生一声升调的哦,显然极有兴趣。
虽说修士主流是修仙人道,讲求超脱凡俗,但宗门却超脱不了柴米油盐,不是设田庄就是开货行。种种行当中,最令宗门热眼的还是香火道观。能与一尊灵验的神灵搭伙,还是在人头攒动的城镇里,香火钱怕是要收到手软。
香火钱还是小项,宗门能拥有道观,兼顾神道的话,就与一国龙气搭上了关系。对在杜国并无多高地位的碧水门而言,能靠神道与杜国关系更近,不管是收弟子还是接法事,都是收益多多。
想到杜国,汪门主微微皱眉:“可贯山孤悬于诸国之外,自立神灵还闻所未闻,变数太多啊。”
神道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即便碧水门的祖师出自元灵宗,元灵宗与岱山神府一体两面,这么多年来也没找到机会。
原因在于神灵乃天地所封,而有资格封神的,必然是身负龙气的诸国国主。龙气未及之处,即便因缘际会自生神灵,跟有龙气托庇,天地正封的神灵相比,自不是正路。若有冲突,还会被指为淫祀,会被伐山破庙。
叔天雄呵呵笑道:“门主刚来,还不知贯山有了什么变化。贯山魔魇可不是自行退去的,而是被两尊神灵逼退……”
听叔天雄讲了贯山的变化,汪门主抽着凉气说:“竟有此等事情!”
他沉吟许久,击掌道:“这倒是好机会,不过天雄兄该不会学着那仲家小子,散族拆祠吧?”
叔天雄昂首笑道:“那怎么可能?仲家小子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不过是家神已散,指望不了祖宗。我叔家祖宗护佑家族数百年,让叔家枝繁叶茂,生计兴旺,称得上功德无边……”
接着的语气就不那么肯定了:“做个河神,应该算不得僭越吧?”
汪门主也不是很笃定:“贯山乃化外之地,按理说……只要无龙气冲犯,自立神灵,倒无人降罪,谈不上僭越。”
叔天雄有了底气,眯眼道:“化外之地终究不长久,但若没有根底就从龙,也不过是尾小鱼虾。有了河神,再从龙就不一样了。那么汪兄,此事可做得?”
汪门主看了看波涛翻滚的水面,再看看叔天雄,又看了看天,咬牙道:“做得!”
叔家的家神成了河神,这条灰河就该叫叔家河了,家族前途不可限量。把河神庙交给碧水门打理,碧水门多出一座碧水观,另开神道之门。两家各得其所,真是天作之合。
至于叔天雄说到的从龙之事,对叔家和碧水门来说,更是大好事。也只有拿到了河神之位,才有足够的本钱。
两人正相视而笑,下人来报,说贯山梓原乡主来访。
“那仲家小子来了……”
叔天雄负手笑道:“本想让他给华儿做个后援,让他仲家与我叔家合为一体。不料他自做了番文章,脱出我的算计。可谁知天地无常,华儿顿悟,我也得了他的启发,才有此策。”
“这次来多半也是为了灰河泛滥之事,求我帮手吧,汪兄要去见见那小子吗?”
汪门主摇头:“乡野少年,百无禁忌,误打误撞触动了天地,才封下山神土地。仲家又是金系出身,与我碧水门无缘,就不必见了。天雄兄说的封神,兹事体大,我得赶紧回宗门安排。”
叔天雄也是随口说说,并不在意,与汪门主拱手而别。
日落时分,几骑人马出了叔家镇,驰向西面丛山。
领头的正是仲杳,身侧是仲至重和仲善存。
仲至重咂着嘴,还在回味叔家招待的晚餐,见仲杳神色沉郁,笑道:“小杳啊,还在懊恼没见到叔家娇女吗?倒是挺惋惜的,下次再见,人家就是元灵宗弟子了,元灵宗的弟子……那就是仙人真传啊。”
仲杳没理会叔叔的阴阳怪气:“我只关心粮食、稻种、灰河的事情,叔家主既然答应了继续送粮食和稻种,还多送了大批土木工具,目的也就达到了。现在只是担心,叔家似乎不太在意灰河泛滥,或许有高人指点,确信不会闹水灾吧。”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沉重无比。
叔天雄面上倒是热情,一直留到吃完晚饭,提到的事情满口答应。但一说到灰河水张,就变得漫不经心了。
或许是真知道不会闹水灾,或许……
仲杳暗暗叹气,总之在治水的事情上,没办法指望叔家太多了,只能卷起袖子,自力更生。
“善存,回去后召集所有主事管事,咱们得在今天就安排好所有事情!”
想到洪水涛涛,吞没了梓原整片原野,仲杳心口就发紧。
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六十七 两个我都要
乡主府里,会一直开到夜里,主事管事们还争论不休,面临这样的重大选择,意见根本无法统一。
所谓的重大选择,在会议里还有变化。
最开始的选择很简单,是把所有人力集中在防洪上,还是一边耕田一边防洪?
按理说灰河泛滥的势头已经很明显,本着防患未然的原则,就该丢开一切为防洪,但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首先是灰河会泛滥到什么程度?如果是千年一遇的话,那就别防了,赶紧找高处搭避难所。如果是百年一遇的话,还能挣扎一下,但就靠梓原这几百男女老少,要完成仲杳计划的各项工程,估计得花上十年功夫。
标准再降低点,目标只是守住居所而不是田地,似乎是最现实的选择。不过泡了水的田地,几年种不了粮食,梓原即便扛过了洪水,还有叔家支援的粮食,到后面也是坐吃山空。
所以有少数人,其实也就是管田林人户的仲承林老叔爷,觉得不如继续耕田播种,抽少数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程。但这个两面兼顾,实质是指望灰河不闹水灾的想法,却受到了大多数人的激烈反对。
最终仲杳一锤定音:“防洪和田地,两个我们都要,我们不做选择。”
至于怎么两个都要,仲杳提出的方案,又让大家面临了新的、更加艰难的选择。
说服伯家庄跟梓原同心协力防洪,这是必须的,也应该很容易做到。毕竟梓原的田地完蛋了,伯家庄也会陷入无粮可供的境地。
加上伯家庄的人,男女老少超过一千,进度应该会快一些,但还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仲杳终于提到了妖怪,让众人大惊失色。
“这、这太快了点……”
两尊神灵立起来,逼退了魔魇,仲长老的脑子也不再顽固,不过要他马上接受人妖混居,两族一体,还是适应不了。
紫萝和季骄娆都在场,一个担任书记,一个坐在角落里静静听着,闻言对视,都偷偷的笑着。
“不是说马上就两族混居,还是有分别的。”
仲杳也知道太快了,他自己就接受不了,毕竟人族妖族差异太大,硬凑在一起必然生事。
所以他也没打算公开紫萝的身份,以及季骄娆的血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仍然会是秘密。
“人族就修堤坝和水渠,妖族沿着山脚,开挖一条支流分洪,把水引到贯山深谷去,那里足以容下整条灰河。”
仲杳挂起一张地图,指住梓原西面山脚。地图上从此处拉出一道弧线,由北转向西北,汇入季林山下的深谷,全线长大约三四十里。
只从地图上看,直接由季林山西北山谷拉通到灰河,路程最短。但那里已被魔魇笼罩,根本无法作业。
仲至强抽着凉气说:“这么长的水渠,便是妖怪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吧,驱使得了他们吗?”
仲长老想到另一个问题:“有这么一条水渠,贯山深谷也成了河道,妖族的栖息之地大变,他们乐意吗?”
仲杳看看紫萝,小姑娘皱起了眉头。此事显然异常棘手,便是有前贯山妖王的身份,也不敢打保票。
他淡然一笑,困难是必然的,如今也只有知难而上了:“妖族那边我去解决,总之我们什么都要保下!”
既然仲杳决心已定,大家也不再说什么。洪水固然可怕,可跟大家挺了过来的魔魇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下议定诸项细节,仲杳也准备明日一早就去伯家庄,说服伯洪虎全力援助。
散会时已是深夜,季骄娆借口整理会议纪要,把紫萝抓到了她那去,仲杳来到凉亭,透气之余,准备吃点土补充根土。
在凉亭一站,习惯性的用土地神力感应四周,心头一震。
清光自右手手腕掠出,手中多出一柄三尺长剑,清光熠熠,灵气翻卷,正是季骄娆给他的风影月竹剑。
他沉声喝道:“再不现身,莫怪我剑下无情!”
凉亭外响起苍老声音,有些狼狈:“乡主莫动手,是我,是……卧槽老人!”
跃出凉亭,那老头正从阴影中遁出,冲着他尴尬笑道:“老夫这点隐匿之术,果然瞒不过乡主。”
仲杳心头正烦,懒得再虚与周旋:“土地和山神庙应该都看过了吧,看出了你想要的东西没?若是你还有一点修士的气概,就道出你的来历和用意,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你还是很容易的,除非你厉害到了结丹境界。可若是结丹大宗师,又何须如此鬼鬼祟祟?”
老头呵呵笑道:“乡主啊,你还是年轻,别说结丹大宗师,就是金丹真人,该行那鬼祟之事,也是毫不犹豫。”
仲杳凛然,这是在暗示他是金丹真人?
老头挠挠屁股,语气变得严肃:“老夫的确是流落至此,对此地并无特别目的。你我也无关系,只是对你做的事有些好奇。能逼得天地封神,自己却没付出什么代价,这样的人,在如今还真是难得一见了。”
仲杳一边听着一边感应,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依旧没发现这老头有什么特殊之处,连一丝真气灵气运转的迹象都没有。
这说明老头必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而且可以在自己面前强行深藏不露。
老头再道:“方才听你们议论,你现在最着急的是灰河水患?”
仲杳一面叮嘱在身侧冒出的仲至正不要轻举妄动,一面小心回应:“老人家不就是被这大水冲来的么?难道此时贯山还有比水患更大的麻烦?是魔魇要重来吗?”
老头摆手说:“魔魇不会重来了,贯山的异动,已经不是魔魇的事情。便是水患,如果你真能驱使妖怪凿通长渠,也该不足为惧。”
他看着仲杳,月光下那混浊老眼投射来两点精芒:“你就没想过,如此人族妖族共治,会生出什么祸端?”
仲杳不解:“我自会处理好,不信能有何等祸端。”
老头摇头笑道:“你啊,终究是眼界不足,只看着贯山。就没想到,祸端不在你这,而在贯山之外?”
又被当做土包子看了……
仲杳淡然的道:“此事自然知道,不过贯山乃化外之地,便是招来外祸,终究有周旋余地。”
老头有些意外,愣了楞问:“到时周旋不得,只能刀兵相向,而你弱如蜉蝣,也不后悔?”
仲杳坦然的笑了:“我仲杳行事,不为自家私利,只为天地功德。便是颠覆伦常,人妖共治,也是不得已之举。这都是天地许可的,我无愧于己心,无愧于天地,为什么后悔?”
老头声音变低,语气也缥缈起来:“这就是你的……道?”
仲杳愕然,这老头还懂行呢。
他沉沉点头:“这就是我的道。”
老头沉吟片刻,笑得更深沉:“真是有趣。”
又挠了挠屁股,老头叹气:“那我就做点什么,权当是报答安身之恩。”
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书,老头说:“少年郎,我见你……”
仲杳手中的灵剑差点脱手而飞,把老头扎个透心凉,这老头也是穿越客!?
就听老头继续道:“气血亢动,灵气不稳,这是没有扎好根基的迹象,你们贯山诸家都是家学传承,并未学过正经吧。”
“这是摩夷小真经,数千年来各门功法都源自于此,五行皆备,可以一直修炼到金丹之下,你愿学么?”
仲杳呆了呆,灵剑一收,两手一拱,低头道:“请老人家教我!”
这不正是他渴求的修行基础!?
六十八 争龙之世
灰河在叔家镇北十余里与另两股江水汇合,北面是宛江,东面是杜江,分别是宛国和杜国的主河。
沿杜江向东,在千里丛山中蜿蜒伸展,而后转入数百里平川。平川中心铺开百里连檐,正是杜国的国都殊京。
摩夷洲纵横数万里,凡人芸芸亿万,立国数百。杜国有三千里江山,千万人丁,带甲百万。算不得一等强国,也绝非弱国。
杜国国主自幼即位,至今二十余载,治政勤勉,兢兢业业,每日手书数千字,举贤任能,举国咸服。杜国人心安定,国势蒸蒸日上,已压过北面宛国,南面罗国一头,在本洲西南一隅隐居主位。
这一日拂晓,尚在辰时末刻,国主挣脱爱妃玉臂,起床洗漱。昨日他批注了上百本奏章,一直忙到子时三刻。而后为了子嗣血脉,还不得不振作精神做完功课,此时就起,只觉两腿发软,两眼发晕。
看着铜镜里那张眼袋明显,两颊发枯的脸,哪是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的男人面目,说五十岁都不差,国主心中生出一丝悲凉。
人生本就苦短,又生在帝王家,为了祖宗基业,不得不殚精竭虑,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又落下了什么?
连王号都没有啊……
摩夷洲千国无王,各国不得擅自攻伐,否则将遭神谴,这是千年来的铁律。
这条铁律是岱山神府所立,借各个宗门各座道观晓谕全洲。当年还没多少国家当回事,一时人人称王,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打得天昏地暗,都图那一统摩夷的帝位。
岱山神府并无号令全洲的权柄,自然无力阻止那场绵延数十年的千国大战。但这条铁律却如无形诅咒,在逾越者身上一一应验。兴兵之国要么魔魇大起,要么水旱蝗疫,兴兵之人不是亲子反目,就是臣民叛离,乃至祖神湮灭。总之谁越界谁就倒霉,诸国最终安定下来,不敢再图谋凡人霸业。
这般大势绵延千年,诸国再无雄主,如杜国国主这般英杰,自然憋闷无比。
最近魔魇涌动,灾祸四起,扑在各地的零星火苗上,倒让国主消磨了些心气。
但每日醒来,看到镜中的自己,又不由悲从中来。
“在这凡尘牢笼里洒扫一生,连个名分都没有。早知如此,当年抓周就不该去抓国印,抓着拂尘多好。学兄弟姐妹那般去修道,去求长生,岂不逍遥自在。”
国主正顾影自怜,悠悠铜钟声自外殿传来。那不是上朝的钟声,而是另一口钟,像是闲置了太久,锈迹太重,钟声异常沉钝。
“阙下,那像是大庙的钟声。”
女侍听出钟声来历,却很不解:“前些日子才春祭过,怎会又有人敲钟,怕是哪个不知礼数的野伢子敲错了钟。”
不能称王,就不能有“殿下”之称,祖宗祠堂也叫不得“太庙”,只能叫大庙。这就是礼制,是人世伦常。
国主却一把推开女侍,脚步匆匆,直奔大庙。身后一群侍女捧着冠冕衣衫,不敢叫喊,迈着小碎步急追。
大庙殿堂里,须发皆白的大祝礼官行礼,无视国主脚踩拖鞋,一身亵衣。
老礼官两眼含泪,颤颤巍巍的道:“主公,国祖神灵传来了令谕!是……”
还没说完,国主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神灵丹书,这是祖宗神灵传来的消息,只有神灵之力才能写就,绝无伪造可能。
匆匆一扫,国主脸颊顿时变得潮红,咽喉咯咯作响,仿佛有一口痰卡着。
“争龙令……”
国主的手哆嗦着,丹书上散逸出淡淡朱尘。
“是争龙令,哈哈哈……是争龙令啊——!”
国主仰天大笑,近乎癫狂:“天心沉寂了千年,到我这一代,终于有了变化,这不就是我的机缘吗?”
过了好一会,几个股肱大臣进了大殿,笑声还在殿堂里回荡。
“老臣妄自揣测,怕是魔魇大害,天地有亏。为补足天地,只能聚本洲龙气,而龙气与凡人霸业两面一体,不可剥离。岱山神府也是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天心,颁下争龙令。”
大祝解释了争龙令的来由,让君臣同时点头。
“我杜国东面有千里巴山这等天险,樊国浣国虽强,也只能望门兴叹!”
老将军豪气满怀:“北面宛国,南面罗国,不足为惧。发两支水师,载三十万甲兵,就可收入囊中。切莫等到两国有了防备,那时动手就晚了!”
“两国既下,我们坐拥古殊州的整州之地,已分踞摩夷三十州之一,不仅有了称王的位格,还有了一州龙气,可以问鼎天下了!”
老相国却摇头说:“宛国之北,罗国东南都有大国,国力不弱于我们。我们先手拿下两国,就要同时面对南北强敌,殊为不智。”
“老臣觉得,争龙令一下,各国都有异动。不如镇之以静,暗修甲兵,储粮造械,伺机而动。不可抢先冒头,那必成众矢之的。”
国主此时也镇定下来,颔首道:“相国所言乃老成之见,当依此策。不过也得提防周边诸国行险,必须马上加固边防。”
他又蹙眉道:“争龙令不只是凡人之事,本洲神灵乃至修道宗门都会投身其中,此事……”
大祝拱手:“整顿国中庙宇香火,联络宗门修士,这是老臣份内之事。”
国主还是不放心,提点道:“我会晓谕郡守,协同大庙着手此事。切不可让他国修士坏我神灵,诱我宗门。杜国神灵当为杜国效力,杜国修士当为杜国而战!”
杜国不过是摩夷洲数百国家之一,这一日清晨,在杜国大庙响起的钟声,同样也在各国的大庙里响起。各国国主的反应各不相同,但不管是决议勇猛精进的,还是惊恐慌乱只觉麻烦的,都明白了一件事。
自今日起,承平千年的凡人天下,应该不复存在了。
摩夷洲西陲荒僻山野里,仲杳走出卧房,打了个哈欠,决定去庭院吃把土清醒一下。
昨晚他熬了通宵,将卧槽老人给他的《摩夷小真经》通览了一遍,原有的无数疑惑迎刃而解,对修行之道有了更深理解,却又生出更多疑惑,真是学得越多越觉无知。只觉这小真经博大精深,没有人讲解可学不足火候。
本想继续学下去,今天还有众多事务等着他部署,还得去伯家庄一趟,只好暂时停住。
刚走进庭院,背后微风一动,传来温厚气息,正是代行土地仲至正。
“上神容禀,小神莫名收到一份谕令。”
仲至正躬身递上一份文书,这是神力凝结,凡人无法看到。
仲杳有些讶异,居然还有人……应该不是人的存在,给梓原土地递信?
接过文书一看,抬头就三个字:争龙令,下面……下面没有了,是空白。
没有正文也没落款,就只有一个标题。
仲至正说:“小神看也是空白。”
这就奇了怪了,无字天书……不,标题党?
文书到了仲杳手里,算是被完整的梓原土地接下,散作点点烟尘,也如仲杳的疑惑,渐渐弥散。
让仲至正归位,仲杳在庭院里轰隆一响,土遁到了十多里外,出现在季林山巅,恰好立在竹林大坑边。
一男一女两个虚影自坑中大石走出,躬身口称上神,也递上了一份文书。
标题同样是“争龙令”,依旧空白。
文书又在手中散去,仲杳眉头紧皱。
虽然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只是这个标题,已经透露出了太多信息。
摩夷洲的凡人之世,就要大变了。
六十九 伯家鼠灾
“我鹰王一世……”
贯山北面山脊,仲杳牵着紫萝落地,巨鹰变作男子落在一旁,语气不爽的嘀咕:“竟还有让人族踩在背上的一天。”
紫萝老气横秋的道:“世事难料啊,或许这就是妖生。”
仲杳笑抚小脑袋,这丫头真是活学活用啊。
有鹰王当座驾,不必再跑几十里山路,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伯家庄前。
“我就是紫萝大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倒无所谓。”
没想到鹰王也是活学活用……
“不过仲乡主你那让妖族开渠的想法,还少点东西啊。”
鹰王说起了仲杳的计划:“那些兽妖,大半都擅长掘土打洞,每只妖怪分个一两里地,没日没夜的埋头干,十来天时间完工应该没问题。”
“但拿什么押着他们没日没夜的埋头干呢?我这个妖王也只是个名号,加上涂糊那帮家伙,也只说得动一些妖怪,还不能保证他们全心全意。”
“你要知道,挖了这条长渠,把灰河引到山中深谷,等于把贯山妖族能活动的地盘横着斩了一刀,很不方便,更不安全。”
“也不是说不能接受,只要有足够的……价码。就像紫萝大人说的,万物皆有价,只要价码够了,别说这点事情,那些妖怪能把自己都卖了。仲乡主你不也一样吗,为了请下土地,把自家宗族散了,把祖祠都拆了,那土地公就是价码啊。”
鹰王把自己说给紫萝的“万物皆有价”歪曲成这样,让仲杳暗暗叹气,不过说到的价码的确也让他头痛。挖水渠这事,妖族不是干不了,而是愿不愿意干。
至于这价码该是什么,仲杳也想过。如果能给妖族安定的栖身之地,能让人妖之誓如铁律般不可动摇,应该也没多少妖族还想念贯山深处的深山老林。那里邻近魔魇,随时都会碰到残留魇气。而在贯山之外,妖族又完全没有立足之地。
誓谷其实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搞起来的,不过即便是涂糊那帮家伙主导的善妖,也只是把那里当做暂时的庇护所,还没认真想过在那过长久日子。
还有季林山的山神,现在接受了妖族的血祭,算是偏向妖族的山神。可最终季林山还是要开放的,妖族血祭终究有隐忧,人族香火还得接受。对妖族而言,并不是长久的靠山。
自己还能给出什么东西,让妖族能生出定居誓谷,安生过日子的想法,乃至有强烈的意愿呢?
想到昨夜读了通宵的《摩夷小真经》,再想到自己的根土,仲杳忽然心头一动。
“如果我愿意教贯山妖族修行,大家愿不愿意没日没夜,埋头苦干呢?”
仲杳这话让鹰王和紫萝同时瞪大了眼睛,后者是点着嘴唇犯嘀咕,前者则是觉得异常好笑。
“仲乡主是人族,人族的修行法门,妖族哪能用得?”
仲杳看了看紫萝,心说这就是个试验品。
他笃定的道:“我虽然是人族,但我能沟通天地,请下神灵,区区妖族修行之法,又有什么难的?”
现在还不会,但不妨碍他画饼。实在不行,以后一只妖怪送一颗灵种,让大家慢慢排队呗。
鹰王转着眼珠说:“若是能有些实证,而且没有潜藏什么祸害,那倒是能让妖族动起来,就连我都有些心动。”
仲杳笑道:“那我准备一下,明天去誓谷和大家说清楚。”
说到这目光转向前方,今天还得解决伯家的问题。
伯家庄着落在一处石山上,三面都是数十丈高的山崖,只南面是和缓山脊。伯家人花费了数百年,在山体上凿出若干空洞,将石山变作石堡,比仲家堡更坚固和险峻,当然也更局促。
离得还远,就能隐约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这正是伯家人的主业。
不过最初伯家立足贯山时,主业并不是挖矿打铁,他们在山下的谷地里耕种,在山上的密林中打猎采药,然后走上百里山路,渡过灰河,跟周边住民交易,完全自给自足。
奈何贯山妖怪肆虐,伯家人付出了无数人命的代价后,不得不从谷地搬到石山上,优先自保,然后发现了铁矿,这才开始挖矿打铁。
等到人口滋生,实在养不起了,才从伯家中陆续分出仲家、叔家和季家,向贯山各处发展。但这三家并不认为自己是伯家的分支,而是外于伯家,是伯家之上那位祖宗的分支,这其中的渊源纠葛就无人能知了。
紫萝忽然嚷嚷:“咦,伯家人练剑的法子好奇怪哦,打地鼠吗?”
就在石山一侧,大片黑灰正如潮水倒卷,向石山上面蔓延。凸出山体的露台,以及镂空的望窗里,依稀能见道道焰芒劈斩,却只在黑潮中搅起片片血红浪花,并未遏制黑潮的势头。
魔魇!?
仲杳惊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魔魇?
“是……魇鼠!”
鹰王眼力超卓,看得份外清楚:“有谁在驱赶魇鼠冲击伯家庄,怕不是穆铁牙那家伙!”
石山顶端焰芒大作,仿若火山喷发的橘黄剑气贴着山壁击下,几乎将黑潮一扫而空。那一刻无数细小尖叫汇聚,刺得耳膜生痛。
应该是伯洪虎出手了,还是用本命灵剑发出的一招,一剑斩杀了不知几千上万的魇鼠。
然而黑潮生生不息,这一波扫尽,又一波涌上。再看到望窗之内有绰约剑芒跃动,这些被魇气浸染的老鼠,显然已经涌入了伯家庄内部。
“我们得帮一把……”
仲杳略略思忖就有了计划,招呼鹰王和紫萝按计行事。
石山顶端,偌大平台上,无数散发着黑气的老鼠聚做几股,朝着台上若干人疯狂冲击。
伯洪虎、伯明翰等人都在,手中长剑剑芒喷吐,每一剑都将数十上百老鼠焚作焦黑肉块,可老鼠源源不绝,实在太多,即便是伯洪虎一剑扫清方圆数丈的老鼠,也有些手忙脚乱。
谁都不敢无视这些带着魇气的老鼠,万一被冲到身上咬中一口,后果实在难料。
“早知该多练术法,而不是只注重剑招。”
伯洪虎都生出无力的感慨,觉得剑宗不如气宗了。
“小心——!”
这一晃神,原本清扫出大片空地又冲出几股老鼠,其中一股避开他的剑芒,瞬间涌到一个红衣少女身边,而那少女已经气力不济,满头大汗。
“明月——!”
不远处伯明翰也呲目大呼,长剑剑芒翻涌,却不敢出手。
一抹紫影忽然自天而降,分出股股细丝,围着少女身边一转,似乎带着无形雷电,噼噼啪啪炸出一圈血水黑烟,将少女护得严严实实。
伯洪虎、伯明翰还有其他伯家人趁机剑芒齐卷,将这股老鼠尽数搅碎。
紫影落下,却是个黑发紫裙,俏丽异常的小姑娘。手中吐出无数紫丝,散则如蛛丝织网,合则成柔韧长鞭,牢牢守住一路,让众人轻松了不少。
“呃……好恶心……”
小姑娘抖着那像是本命宝物的紫丝,小脸皱成一团。
她招呼伯明翰:“傻大个,再守一下,仲杳正在找这帮家伙的老大。”
伯明翰惊喜交加:“是紫萝妹妹!仲杳来了!”
伯洪虎在誓谷也见过紫萝,脸上虽然还绷着,心头却松了口气。
眼角瞅到一只巨鹰正在天空盘旋,他不爽的哼道:“我可没求那小子来!”
七十 红胡子的耿直
巨鹰盘旋良久,偶尔冲下来扇起凌冽旋风,把无数魇鼠卷上天空,魇鼠之潮为之一滞,让伯家人岌岌可危的防线缓上一缓。
再过了会,巨影朝着石山之下的谷地俯冲,投下了什么,在地面炸起冲天尘柱。
待烟尘稍散,地面多了个大坑,深达数丈。坑底一人右手持三尺青锋,左手洒澄黄光网,罩住一头巨鼠。
这巨鼠足有水牛大小,浑身黑毛油光水滑,带着某种护身术法,那人的长剑带着清光剑芒不停落下,竟没有一道剑芒落实,全都滑到左右地面,劈出股股尘土。
坑底还有条甬道,左右延伸不知多长,巨鼠被光网兜住,拼命往甬道里钻,带得那人不断下沉。甬道里涌动的黑**出股股浪花,竟是群群魇鼠。
“是小杳!”
伯明翰叫道:“他抓住鼠王了!”
那人正是仲杳,让紫萝到石山上通报消息,搭手帮忙,他让鹰王带着,寻找鼠妖穆铁牙的下落。
要将如此规模的鼠潮操控得当,穆铁牙即便躲在地下,也不可能太深。对鹰王来说,搜索这种目标不过是小菜一碟,很快就发现了穆铁牙的藏身之处。
仲杳自半空砸落,用九土真气钻地攻击,果然网住了穆铁牙。可这个家伙的护身真气颇为诡异,连风影月竹剑的攻击都很难奏效,一时陷入危局。
伯明翰只是在叫,伯洪虎剑光暴涨,扫清大片魇鼠。再人剑合一,拉出道火红虚影,直接射向石山之下。
“爹——!”
伯明翰惊恐大呼,这足足数十丈的高度,就算是炼气中期境界,直接跳下去也得受伤。
他几乎是本能反应,蹬蹬几步冲过去,一个姿态矫健的鱼跃,也跳了下去。
“大哥——!“
他的妹妹,也就是刚才差点被魇鼠埋了的少女悲呼一声,跟着冲过去。刚刚跃起,就被根根细丝缠住腰,硬生生拖了回来。
紫萝没好气的呵斥:“你爹和你哥跳下去应该死不了,你跳下去是死定了。”
这边刚拉住人,那边又有几个少女哭喊着要跳,竟然全是伯明翰的妹妹。
紫萝将藤丝分作若干股,千辛万苦的把这些伯家女拉回来,气得暴跳如雷:“你们伯家人是不是头壳有问题啊!”
石山下轰隆连响,两团火红焰芒在魇鼠之潮中炸开,又一道火红剑光扫出通道,伯洪虎冲破烟尘,朝着仲杳直冲而去。就在他的肩上,伯明翰被脚前头后扛着,像是受了伤。
伯洪虎大步急奔,顺口问道:“明翰你怎么样?”
伯明翰嘶嘶抽着凉气:“腿……一条腿折了……”
伯洪虎哦了声:“那就好,等下你用朱雀三焚剑清理老鼠。”
伯明翰哀叫:“我的腿折了啊爹!”
伯洪虎咆哮:“那只是腿,又不是脖子!”
下一刻,伯洪虎肩头耸动,伯明翰高高飞起,拉出长音,落向仲杳所在的大坑。
他倒没忘记父亲的交代,落下的同时,长剑搅动,放射出道道火红剑光,恍惚间像开到最大火力的燃气炉盘。
这个炉盘径直落入甬道中,烧灼得鼠群瞬间溃乱,一时鼠叫人嚎,好不热闹。
紧接在伯明翰之后,一道细密剑光穿透仲杳的澄黄光网,自鼠妖左耳入右耳出,带出缕缕烟气,却不见一丝血水。
剑光回转,落入伯洪虎之手。此时伯家庄主脸颊惨白,血色尽失,脚下一个趔趄,居然骨碌碌滚进大坑,摔了个五体投地。这一剑正是御剑术,伯洪虎应是拼上了所有修为,以折损本命灵基为代价,用出了这一剑。
鼠妖一声未吭就瘫在地上,细小鼠眼圆瞪,七窍溢烟,头壳里的脑浆应该已烧成了焦炭。
魇鼠之潮先是滞了滞,再轰然瓦解,鼠群乱蹿,散向石山四方。
大坑里,伯明翰头下脚上栽在甬道里,伯洪虎仆在坑底,两人与仲杳对视,目光里交织着如释重负和尴尬异常。
仲杳一早就来了伯家庄,直到中午,伯家人才勉强把在山庄里面乱蹿的魇鼠收拾干净,伯洪虎和伯明翰父子仓促设宴,跟仲杳边吃边谈。
“仲家小子,多亏你找着了鼠妖,大功一件,吃菜吃菜!”
伯洪虎对仲杳的援手轻描淡写,仲杳却不在意,这伯老爹就是个面冷心热的性格,刚才那一剑与其说是急着杀鼠妖,不如说是急着救他。
此刻伯洪虎脑门缠了圈绷带,伯明翰左腿打着石膏,这可不是伯家人愿意示人的形象,显然已把仲杳当作了自家人。
仲杳还在说客套话:“伯父别放在心上,咱们贯山四家,同气连枝。”
伯洪虎不迭摆手:“咱们伯仲两家,还有留了根独苗的季家倒是同气连枝,那个叔家,我伯家可不敢高攀。”
伯家出产的铁矿铁器,大多都是通过叔家外销,想必也是被压榨得满腔怨气。
伯明翰帮仲杳说话:“小杳是为防洪的事情来的吧,咱们山下的小溪都涨了好几尺,的确麻烦啊。要是你们那的田地都被淹了,咱们伯家也没粮食吃喽。”
伯洪虎沉吟不语,看来对眼下的危局也有所了解,不过这样子是什么态度,让仲杳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边沉寂下来,外厅女席那里却闹腾起来。
“哎哟别扯!我不愿意,你们休想在我身上扯下一根毛!”
“这哪是假的啊,就是真的毛……不,头发!”
“唔……你们太讨厌了,我是藤……人,不是娃娃!”
紫萝正吱吱哇哇叫着,她被十多个伯家妹妹围着,当做珍稀动物般围观。年岁大的还能克制,那些跟她差不多大的就毫无矜持了。
伯洪虎咳嗽了两下,忽然低声说:“仲家小子啊,我的女儿侄女里,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都在外面了,等会你去看看,有中意的话,就挑一个娶了。”
仲杳正含着口米饭,闻言噗的吐了个漫天飞。
伯明翰热切的道:“是啊小杳,我们伯家女别看热情似火,其实还温柔似水,还有内秀,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起……”
刚说到就被伯洪虎骂了声滚,灰溜溜的下桌了。
伯洪虎气鼓鼓的道:“听了些污言秽语就来满嘴胡柴,他知道什么是内秀么,哪有这么说自家妹妹的。“
对着仲杳又变了脸色:“伯家女儿秀外慧中,水火相济,娶到家中,闺房美满……”
仲杳继续咳嗽,庄主你这么说自家女儿也不好吧?
对这家伙委婉推脱可不是好选择,仲杳坦诚自己心中早有所属,联姻此事就不必提了,伯仲两家也没必要还用联姻来巩固彼此关系。
伯洪虎倒也不意外:“看来明翰的心愿是要落空了,你是早就定下季家那根独苗了吧。”
仲杳面上应着,心头却微微叹息,其实还只是一厢情愿。
没想到伯洪虎话头又转了回来:“收两个庶女或者侄女填房,也是可以的,考虑一下?”
仲杳是真吃惊了,伯洪虎这么讲颜面的人,居然愿意把自家女儿送出来当小妾?
脸色沉了下来,仲杳很认真的说:“伯父何出此言,若是伯家有什么难处,小侄自然会全力相助,哪能把妹妹们当做价码来谈。”
伯明翰不在,伯洪虎也放开了,摇着头说:“伯家眼下是有难处,咬牙熬一熬倒不难过去。可再往后看,我却看不到伯家的未来。”
他的语气越加苦涩:“伯家的铁矿已经快挖光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派人四下查探,却没找到新的铁矿。等现在的矿洞挖光,伯家人又靠什么过日子呢?我已老了,明翰还年轻,他资质这么好,实在不忍心看他埋没于此。”
仲杳微微凛然,伯洪虎性子暴烈,极好颜面,却并非是单纯之人。终究是一家之主,该有的眼界可不缺。
伯洪虎继续说:“拜侄儿你所赐,魔魇退了,这一灾避过。可眼下这世道,总觉得难以安宁了啊。”
没错,连这里的土地山神都收了争龙令,伯洪虎的感觉还真敏锐。
“你倒是闯出了一条路,伯家却走不了这条路。前路茫茫,不知去处何在啊。”
伯洪虎深深叹息,仲杳却笑了。
他情真意切的道:“伯父所言差矣,我这条路其实就是贯山之路。仲家季家已经联手了,伯家若是愿意,又何愁没有去处呢?”
伯洪虎也笑道:“小子你啊,还把小竹那根独苗拿来说事。”
仲杳笑意更浓:“伯父还没去拜过季林山神吧?”
伯洪虎愣住,仲杳自顾自的点头:“山神正是季家祖灵,就如我们梓原土地,也是仲家祖灵。”
“世界很大,我也想出去看看,但前提是守好家。明翰可以出去,伯父你正当壮年,完全可以为明翰守好家。而且修行之路未必就阻塞了,三家一体,说不定能闯出新路呢?”
伯洪虎讷讷的道:“你、你的意思是……”
仲杳心说虽然有些意外,进度也快了点,但形势不等人,能快一步就算一步。
他很肯定的道:“伯家既然还有家神,就由我引见天地,受封此处的山神,永镇此地。伯仲季三家合为一体,携手共度时艰。”
伯洪虎瞪圆了眼睛:“你要我们伯家也散族拆祠!?”
不然如何呢?
看看穆铁牙搞出的乱子,你们伯家的家神一点用处都没有。只靠季林山神挡在前面,你们这片地方可绝不了魇气侵蚀,魇怪袭扰。
“铁矿挖光了又如何,伯家最初也不是靠这个为生的,只有守住土地山林,总有希望。“
仲杳呵呵轻笑:“伯父啊,你们伯家本就是诸姓一体,只要变个名义,就是一族,又何必散何必拆呢?”
伯家庄的确不同,族人外姓都住在石山里,先人骨灰都葬在地下深处的墓穴里,只是有所区分而已。需要变的只是块牌匾和称呼而已。
这个提议超出了仲杳来此的目的,不过能实现的话,无数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然,这么重大的事情,一时半会可搞不定,伯家起码得花几天时间商量。
仲杳正要转到防洪的话题上,伯洪虎却两眼闪起了精光。
红发加红胡子似乎变成了真的焰火,溢出灼热气息,伯洪虎说:“现在可以动手吗?今天能请下来吗?”
轮到仲杳瞪大眼睛,扶住下巴。
七十一 水患不如国患
还好身上带着最后一块神印,而且在天地那算是混了个脸熟,业务也很熟练,到傍晚时分,伯家的家神就变成了“焚剑山“的山神,伯家庄也成为历史,换了块”焚剑山庄“的招牌。
这个名字是伯洪虎自己取的,说是要彰显伯家人的朱雀血脉,同时坚持剑修之路。
仲杳原本担心这么急促,人心不齐,香火不旺。等伯家人都到了,却看到一张张面孔写满了渴望。再加上紫萝从伯家妹妹们那探听到的小道消息,才知道伯洪虎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伯家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之前魔魇来临时,伯家人就讨论过举族迁徙的事情。
当然包括伯洪虎、伯明翰在内,大多数伯家人对仲杳请天地封神这事还将信将疑,直到乌云翻卷,天雷轰鸣,才对仲杳刮目相看。
谁都不知道,仲杳其实也胆战心惊,这一次天雷打得特别厉害,差点真的劈了下来,大概是天地之心烦了他这家伙。
“你丫是把神灵当成传人头玩吗?今天封一个明天封一个,当我老天爷的面子是传单么?“
老天爷真能说话,恐怕会这么对仲杳咆哮吧。
认真的说,应该是一个土地两个山神的位格,已经到了仲杳承受的极限。他只是浅浅一试这里的香火之力,陶碗里的根土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耗,不把九土转德经修到更高境界,不可能再多封一尊神灵了。
还好老天爷雷下留情,认可了新生的山神。这位山神身影绰约,面目模糊,只看得出是位女子,不知是伯家远祖里的哪位。
山神坐镇,结界展开,魇气蒸盈,伯家人的这处祖业也就有了起码的保障。等仲杳说起梓原防洪的事情,伯洪虎再没什么矜持。仲杳要什么,他就应下什么,仲杳都有些怀念之前那个傲气满盈的红胡子大叔了。
“就一个条件……”
末了伯洪虎说:“你不是要开贯山剑宗么,把我们伯家的女儿们带到你那去,她们留在这里实在是瓜噪。”
于是第二天,仲杳带着浩浩荡荡三四百人回到了梓原,队伍里大多是无事可做的伯家矿工,二三十个年轻女孩让几十里山路毫不枯燥,热闹得像踏青野游。
“阿杳啊,别告诉我你是把乡主府当做王府来建,要把伯家妹妹们金屋藏娇吧?”
季骄娆迎接队伍时,还这么损仲杳,让仲杳无比委屈。
“说着玩的,别生气。昨天我跟那个……卧槽先生聊得很愉快,从他那学到了很多修行的东西。”
少女盈盈笑着,把他牵到客厅,说起了自己的事情:“他说我已经成就了什么……先天灵体,是各家宗门都想要的好苗子。恰好元灵宗重开山门,大招弟子,他建议我去元灵宗,你觉得呢?”
仲杳哼道:“那老头来历不明,少跟他打交道。”
他可不只是嘴上这么说,昨天不得已要去伯家,季骄娆忙着帮仲长老,又要陪着仲至薇,抽不开身,他就专门叮嘱王马力还有小猫妖明暗两面盯住那个老头。
至于少女说到的事情,他未置可否,反问道:“你想去吗?”
少女微微点头:“我想去,但不是为了自己的修行,而是觉得……”
她握住仲杳的手,直视着他,深泓眼瞳里秋水荡漾:“阿杳背负得太多了,我却帮不了什么。我想变得更强,可以为阿杳多做些事情。元灵宗既然是第一宗门,进了那里,应该能学到很多。”
刹那间仲杳生出强烈失落,自己亲手种……不,养出来的青梅竹马,终于想离开他,出去见世面了。
这般心绪只是转瞬而过,下一刻,仲杳又释然了。
不经风雨,哪见彩虹,季小竹已经是季骄娆了,她理应走出贯山,向天地展现自己的美丽。
正要说点勉励的话,少女又道:“不过绝对不是现在,我要跟阿杳一起度过眼下的难关。等贯山安定了,我还要阿杳跟我一起去。我能入元灵宗,你肯定也能入,我们一起修行!”
果然是自家的小竹……
仲杳暗暗感动,不过他已经有九土转德经了,这可是胜过仙缘的东西,还何必跑去元灵宗修行。
想到仙缘,仲杳心头咯噔一跳,终于记起高先生留下的那个卷轴,被他压在箱底,一直没动过,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仲杳随口敷衍:“等贯山真的安定了,我们一起修行,说不定还有比去元灵宗更好的选择。”
季骄娆噗嗤笑道:“比元灵宗更好?难不成是海外仙山?”
牵着纤纤素手,跟少女说着闲话。背靠藤萝满架的庭院,微微凉风拂过,满鼻清香,心神怡然,仲杳只想就这么静静待着。
可惜没过多久,来人就接踵而至。伯家人的安顿,堤坝水渠的开工,各种事情都得他出面。连紫萝和小猫妖也来凑热闹,要他去誓谷动员妖怪,尽快开挖“贯山灵渠”。
仲杳风风火火忙了起来,而在仲家堡后山的土地庙里,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烧香拜祭。
庙外的山崖边,那个猥琐老头背靠苍松坐着,两手笼在袖子里,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盹。眼皮却在微微跳动,鼻翼也不时抽动,不知在感应着什么。
“这尊土地位格不全,和西面的季林山神一样,若此地人关于仲杳封神的说法是真的,另一半位格,应当就在他身上。”
被仲杳安了个“卧槽老人”诨名的老头,正在思忖着。
“可惜我只是浅浅修过神道,感应不到他身上的神灵之气,不然就能确认了。”
“神灵之道介于仙人之道与凡人之道,本是天地调和仙凡,平复妖魔鬼怪诸灵的道门,并非修行之道。可岱山神府却与元灵宗两面一体,让神灵之道提纵摩夷诸灵,这坐实了老夫的推断。”
“看来执着于凡人之道是错的,要在凡人之道中辟出新的道门,为摩夷洲凡人找到出路,还得从神灵之道入手。”
“仲杳这小子在神灵之道上搞出这么大动静,放在往日还能混过去。如今时势大变,神府颁下争龙令,贯山此处,就不再是无人理会的荒地了。”
“也罢,先助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想到此,老头睁眼看向东面。
灰河水涨,云气滚滚,以至于东岸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老头微微摇头,贯山真正要面临的大患,灰河还是其次,河东的杜国才是正主。
灰河东面正是西关郡,数百年前这里还是大片荒原,杜国在两三百年前才开发此地,到现在大多数人丁也还汇聚在江口城里,这一郡在国中依旧是荒僻下郡。
郡守姓庞,年纪与国主相若,倒有番雄心。以四品高位来此郡经营,意图创出他人所不能之功。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魔魇四起,魇害频频,他也只能亲领兵甲,四处灭火。
远离江口城的某处山村下,火光冲天,座座茅屋陷于火海之中,身着铁甲的郡兵正将一具具面目发黑的村人尸体丢入火堆。
中年郡守也是一身铁甲,坐在马扎上,督促部下忙碌。当然他这覆满全身的精钢扎甲,比寻常郡兵的褙子甲要高出几个档次。
在他身边立了一圈甲士,这些甲士跟郡兵的装扮也大为不同。满身的精钢扎甲游动着隐隐光华,背插各色小旗。甲士之外,三个道士分立三处,隐隐摆出了什么阵法,将郡守护在阵心。另几个道士游走在更外围,手持刻满符印的木盘,像是在侦测什么。
这些人不是郡兵,甲士是国主特派的道兵,道士则是郡守招揽的宗门修士。
一个百人队的道兵,正副队长都是炼气宗师,士兵至少是筑基四层的好手,习练杜国武经多年,对阵两千郡兵都不落下风,是庞郡守平定魇乱的主力。
庞郡守手下还有二十位修士,五位是炼气宗师,剩下的全是筑基六层,也即通脉以上的强手。这些人擅长各类术法,适合用来查探敌情,沟通消息,应付各种异况。
一个手持木盘的道士禀报:“庞大人,山林里发现有魇化熊妖的迹象,马队长正带人追索。”
郡守点头说:“让他盯紧些,最好能在今日解决,否则后几日,周围就留不下几个村子了。”
道士躬身应是,用木盘发送讯息。
另一个道士进了阵中,向郡守低语:“本门门主发来消息,说即将在贯山落足,希望大人能做些准备。”
郡守笑道:“你们碧水门动作真快,看来把握不小。”
脸色骤然一沉,他摆手说:“本官没什么好准备的,你们若是办得好,自当请下国主之命,敕封河神,纳贯山入国土,再为你们请功。若是办得不好,待本官出手,你们就不仅无功,反而有罪了。”
道士不迭应是,退下之后,郡守转头看向山林,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区区贯山,化外之地,还毗邻魔魇,拿着也烫手,对他而言无甚助益,不如让有心的宗门自己折腾。
七十二 妖怪的动员
若干根粗大木桩在谷地中心围出一个大圈,绕着这个圈还挖了条排水渠,圈中的地面铺好了碎石,誓谷的议事厅兼饭堂已经粗见雏形。
妖怪们的工程也就仅限于此了,对他们而言,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必要的程度。妖怪修行虽然有化形这个门槛,但有各种办法糊弄过去。到了炼气境界,终究还是各修各的法门,不必非得维持人形,更没必要效仿人族的生活方式。
此时上百妖怪济济一堂,都在听仲杳训话。
这只是修辞,除了涂糊为首的贯山六怪努力装出认真的样子,其他妖怪都在埋头忙乎,就像开会也都埋着头的手机怪……不,还多了呼呼的咀嚼声和啧啧的咂嘴声。连小猫妖都忙着撕咬卤鸡腿,只把她那对圆圆猫耳对着仲杳,表示她在听。
仲杳也不着恼,能把形形色色的兽妖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安安生生的呆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倒不是妖怪们被他的修为或者身份震慑住,而是他带来的各种卤味吃食,让妖怪们大过嘴瘾。
“我们加入贯山剑宗的话,是算弟子呢,还是算……灵宠呢?”
待仲杳说完,涂糊身边那个僧侣打扮的光头胖子这么问。
鹰王石小鸟抱着胳膊坐在远处,下巴高高仰着,嗤声冷笑:“当然是灵宠喽,我都被某人当做了坐骑,你们还想跟人族平起平坐……哎哟!”
清光瞬闪,一根竹签插在他的肩头,紫萝拍拍手,又从腰间的皮包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不是零件,而是串在竹签上的卤豆皮。
紫萝一边吃一边说:“当我的坐骑很不满意吗?”
鹰王赶紧赔笑:“我不是说紫萝大人,紫萝大人又不是人……噢嘶!”
额头上又多了根竹签,紫萝哼道:“我这么水灵鲜嫩的小姑娘,怎么就不是人了?”
仲杳没理会主仆玩的小剧场,对那个和尚胖妖说:“兔二兄,你们当然算是宗门弟子。贯山既然有人妖之誓,在贯山剑宗里,就没有人妖的分别。”
他又扫视众妖,诚恳的道:“不过到了外面,大家也都知道,在繁华尘世里,人妖不两立,为免麻烦,名义上大家只能算灵宠。”
这话没得到什么回应,自然是妖怪们不满,涂糊打着圆场:“真做了灵宠也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名义上的。要知道多少妖怪打破了头,都想进宗门当个灵宠。吃喝不愁,性命无忧,还有修行法门,简直是鲤鱼跳龙门啊。”
嘘声哼声不断,妖怪们的反应更激烈了。这个说当灵宠就是把性命交给了修士,生死完全不由己,那个说宗门完全是把灵宠当做畜牲驱使,修行法门也是奔着这个目的,哪值得用一世的逍遥自在去换。
仲杳不得不扬声强调只是名义上的灵宠,绝无人妖契约之类的禁制,却没能让现场安定下来。
直到一根竹签插在一只鸦妖的脑门上,让这个嗓门最高语速最快的家伙闭了嘴,情况才好转了一些。
丢竹签的不是紫萝,而是涂黑。她也从腰间的皮包从皮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对卤鸡翅,边啃边说:“如果天天都有好吃嗒,被人当做灵宠也无所谓啊,反正没有那种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的禁制。”
妖怪们安静下来,不少妖怪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吞起了口水。这些还是化形期的妖怪一直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得到炼气了才能混到尘世里品尝人族美食,还因为化形不够功夫,必须得冒极大风险。
对他们来说,人族寻常的卤味,就已经是美食了。
看着妖怪们这副模样,仲杳隐隐有了个想法。
这时没功夫深想,贯山六怪的兔二又问:“入了宗门,就能得到修行之法吗?可仲乡主你是人族,哪里懂得妖族的修行之法呢?”
“这个……是这样的,宗门既然叫贯山剑宗,自然是修行剑道法门,以剑御灵,就不存在人族与妖族的区分。”
仲杳只能把他画的大饼又拿出来:“现在水患在即,都还没到开宗立派的时候,到那时自然会有适合你们妖族修行的法门。”
妖怪们又嚷嚷起来,虽然都有些期待,但也只是将信将疑。
“仲杳你就别谈那些虚的……”
鹰王说话了:“如果你能让大家天天都吃上这种……美味……”
他指了指紫萝手上的卤豆皮,吞了口唾沫:“就当是酬劳,雇佣妖怪去挖水渠。”
紫萝看了看手上的“美味”,再看看鹰王,小脸涌起深深的怜悯。
这话倒是让仲杳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光盯在修行这事上了。人族修士是为修行而修行,妖怪是为活得舒坦修行,这方向就抓错了。
他一拍巴掌说:“没问题,美食啊酒水啊,每天管够!”
饭堂里气氛一凝,只听到紫萝和小猫妖吧唧嘴的声音。紧接着一双双妖眼绽放红光,呼喝声冲天而起。
“好吃的!好喝的!”
“每天吃够喝够!”
“要卤味!鸡腿!要蹄髈!”
仲杳又赶紧补充:“说的是人形下管够,人形管够!”
妖怪们又同声呼喝:“变人!变人!”
真是没想到,动员妖怪的难题,居然以这种方式解决了。
说起来还是鹰王的功劳,不过瞧他一直盯着紫萝,看她吃卤豆皮,看得口水横流,这恐怕就是他自己的心声吧。
妖怪们都是急性子,说干就干,鹰王身为总监工,引着他们去分段包干了,仲杳则带着紫萝散步回梓原。
路上紫萝的管家婆性子发作,替仲杳担起了心:“这一二百号妖怪,就算是维持人形,食量也大得很。梓原除了麦子豆子那些粮食,就没多少家底,伯家那帮穷逼就更不说了,靠叔家支援的粮食,也就勉强填饱妖怪的肚子,还要让他们吃得有味吃得满意,这可咋办?”
看她下意识捂着腰间的皮包,仲杳笑了,这丫头在担心自己的供给呢。
紫萝被他瞅着,哪还不知他的心思,恼怒的道:“我这是替你的腰包担心呢,叔家镇的卤豆皮,一个铜板才能买到两小块!”
仲杳笑意更浓:“量不够,味来凑,库房里是没多少肉食,不过芫荽、茱萸、野椒之类的东西很多。”
紫萝还不明白:“那些用来炼丹的草药?你让妖怪吃草?很多妖怪虽然真身是吃草的,但不等于他喜欢吃草啊!”
仲杳卖起了关子:“以后就知道了。”
紫萝不爽的嘁了声:“肯定是什么哄骗人的玩意,我可不会吃!”
仲杳暗笑不语,真是新时代的立旗怪啊。
搞定了妖怪,“贯山灵渠”就有了着落,季林山后的那条深谷,只是露出来的部分,就足以吞下整条灰河的水量,防洪的核心问题也就解决了。
不过光有那条长渠不够,仲杳前前世虽然不是水利出身,但对防洪的了解,可不仅仅限于知道“鲧盗息壤”和“大禹治水”这两个故事,他还知道三峡水坝的大略构造,这得多谢小破站的科普视频了。
要保住梓原的田地屋舍,还得有足够坚固的堤坝,以及纵横交错的支渠,可以迅速将洪水引向主渠。
算算伯仲两家的人手,半个月里应该能搞定吧。不行的话,自己加上仲至正,动用神灵法术,足以抢出进度。
这么一算,仲杳心中安定,回到梓原就忙着规划造图,分派人手,忙得四脚朝天。还好有紫萝这个人形绘图仪,以及心思细密算力强大的季骄娆帮忙,仲善存伯明翰分头动员,当天入夜前,就敲定了各项工程的细节,编组好了上工的人手。
期间负责从叔家镇采买物资的仲至强,以及调去帮忙的仲至重两人还带回了叔家的消息,说叔家镇来了不少修士,正在叔家族祠上开设道场,看样子是要祭祀河神。
“叔天雄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仲杳也没太放在心上:“那就希望他能成吧,明天至强叔去问问叔天雄,请河神的时候需不需要我过去捧场。”
仲至强应下了,仲至重却笑道:“多半是不想的,怕小杳你又把河神夺了去。”
仲杳苦笑:“我在老天爷那可没那么大面子……”
想到妖怪那边的事情,他又取出一张清单递过去:“对了,明天去叔家镇采买这些东西,很紧急,莫要错漏了。”
仲至强接过一看,皱起了眉头:“牛羊猪肉,各种蔬菜,很大的量,还要这么多盐,这得多少银子啊。”
仲杳自然不好说是给妖怪的:“至重叔就多费费心吧,带上些丹药,银子不够就用丹药抵。”
他也知道家底快空了,即便是丹药,也没剩多少,不过现在可不是还继续捂着这些东西的时候。
两人只好应下,等他们走了,仲杳也在慨叹。
他现在可是有一长串头衔,梓原乡主、季林山主、誓谷谷主、“位同梓原土地”、“位同季林山神”、“位同焚剑山神”,可连肉都快吃不起了。
谁让他走上了吃土修行的路子,不得不围着土地山林,柴米油盐打转呢。
七十三 龙气与动员
天空比昨日又阴沉了一分,压得老叔爷仲承林的脸色也抹了层铅粉般,铁青得吓人。
从后山土地庙出来,他笼着袖子朝河岸走去,嘴里嘀咕着:“咱们的梓原土地爷很厉害的啊,连魔魇都能逼退,这点水气怎么就逼不开呢?“
“哟……”
一时失神,差点跟另一个老头撞上,却是前几日仲杳救下的那个商人。
仲承林招呼道:“卧槽……先生,你也去烧香么?”
那猥琐老头笑道:“是承林老主事啊,香随时可以烧,难得有机会跟老主事聊聊。”
这卧槽老人不仅是药商,还有不亚于高先生的医术,因为翻船丢了货,在这避难,被仲杳以贵宾之礼相待。
仲承林不疑有他:“那就陪我走走,咱们都不年轻了,又没修出什么道行,老胳膊老腿,平日还得多活动活动。”
两个老头并肩走着,卧槽老人捡着仲承林刚才的自语说:“老主事啊,求土气丰腴,田地无害,当然得给土地公烧香。但要求风调雨顺,就不是土地公管得了的。眼下这水气啊,还得求河神才行。”
一辈子埋在田地山林里的仲承林自然不解:“但这灰河早没河神了,眼下这水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杳说过的,贯山深处出的那条水蛇大妖搞出来的,或者魔魇在地上被逼退了,转去翻搅灰河,弄出了这般动静?”
卧槽老人摇头说:“魔魇和妖怪应该出了些力,但能聚起百里雨云的,唯有河神。也正是因为灰河没有河神,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仲承林没听懂:“那这河神,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卧槽老人挺直了腰,抚须轻笑,倒少了些猥琐气息,有些像指点江山的贤者了:“该有却没有,就无人调和这奔扬而破碎的龙气。头上这风云,看似是水气,其实是龙气。”
“万物皆一气分化,气有五行之分,相生相克,运转出纷繁尘世。所以这花花世界,根基并不是五行之气,而是主持这运转的枢心……唔,这个说得虚了,也远了。”
“就说这尘世的凡人,靠土地种粮食,靠山林采药狩猎,凡人又群聚为城镇,把土地山林的出产做成商货贩卖出去。江河湖泊既滋养土地山林,又解凡人诸灵之渴。还载舟船,将商货人流分送到各处,江河里流动的不只是水,还有整个尘世啊。”
“再说神灵,土地育养凡人,山林庇护草木禽兽,城隍分隔阴阳,这水府河神的职司,看起来只是行云布雨,其实是推转龙气,将一城一郡,一国一洲接为一体,由此福祸相济。”
“可叹摩夷洲千年破碎,古时只有三十州,现在却是数百国,龙气因此支离,不成一体。眼下倒是有了变化,百国争龙,各处龙气也纷扬起来,就是苦了芸芸众生。等到龙气合一,真龙现世时,凡人已不知献上了多少性命。”
说着说着,这老头就唏嘘起来,仲承林则是两眼发晕,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声:“啊?”
见卧槽老人变了脸色,老主事赶紧道:“这些话说给小杳听,他怕是有些想法,跟先生你说得来。”
老头的脸色又变作苦笑,不迭摆手:“你们仲家有福啊,能有他这么一个后生。能请来土地山神,这些道理岂会不懂。他不只是有想法,还在做呢,就不知他想到了哪一层……”
两人已走到正在开挖的田渠,老头闭嘴不说了,仲承林暗暗嘀咕着果然是个高人,也难怪仲杳会大礼相待。
田渠上的动静让两个老头都是一愣,就见若干红衣少女正提着长剑,不停的插进土里,嘿啊娇喝着,施出道道剑气,翻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土坑。土坑里还升起冉冉烟气,是被她们的火系剑气烧的。
对面不远处,却是本地少男少女的队伍也在挖坑。他们同样插剑入地,轰出股股尘土。最显眼的是那个光头少年,快得像啄木鸟一样,扬起的泥土连绵不绝,片刻间就挖出了足够将他整个人埋住的大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玩闹吗?”
仲承林叫来照管两边人手的小管事,却是仲善羽仲善芒兄妹,沉着脸训斥:“别告诉我没有锄头,只好用剑。用剑能顶事吗?你们那点真气,能干多久?”
仲杳给出的设计图里,总计要挖的田渠有一千多丈。要求是一丈深一丈宽,粗略算下来得五六千人工。算上夯实渠坝之类的活,把梓原和焚剑山两边的人力全部动员起来,最少也要十天。
但在整项工程里,田渠的位次还排在最后,十多里长的河岸上,需要加高加固的河堤也有上千多丈,这是最紧要的,眼下正由伯家那边来的二百矿工,加上本地匀出的二百青壮男女负责。
剩下的老弱妇孺都扑在了田地上,抓紧时间翻耕老田,开垦新田,争取用两三天时间种完旱稻。
时间紧急,仲长老仲承业的贯山剑宗筹备事宜也停了下来,几十个少男少女当做劳力上阵,先挖起了田渠。
兄妹俩被训得委屈不已,抗声说这是仲善存的交代,让老叔爷噎住。谁都知道仲善存是仲杳的传声筒,让这些小家伙用剑挖土的法子,自然是仲杳的主意。
“杳哥啊,在那呢。”
老叔爷问仲杳下落,仲善芒指住远处另一块田地:“他在耕田,说要身体力行。”
眯眼一看,老叔爷顿足,仲杳真的在耕田,赶着头老黄牛,一脚深一脚浅的翻土!
“小杳这是……嗨!你们也是,他也是,这就不是你们该干的活!”
老叔爷气得骂道:“你们那手那脑子,就是用来练剑的,懂什么挖渠耕田!”
在老叔爷眼里,仲杳那姿势那步子,简直外行得可笑,不仅没帮上什么忙,还在捣乱。
仲善羽拍拍身上的土,不服气的道:“杳哥说了,挖渠耕田也可以当做修行,而且我们每人每天分到了三四个工,比寻常人厉害多了。”
老叔爷瞪眼,仲杳给这帮小家伙定下了三四倍的工作量?
“哈哈!我已经挖完一个工啦!“
深坑里,光头巴大爬了出来,兴奋的嚷着,当然是冲远处那帮伯家红衣妹妹嚷。
少女们叽叽喳喳回应着,巴大笑脸僵着,仰头一倒,又栽回坑里,自然是真气耗尽,累脱力了。
老叔爷怒气骤消,心疼的道:“我们这些老辈还在呢,哪轮得到你们拼命。”
伙伴们奔过去拉巴大,那家伙却自己又爬了出来,抖着手摸出颗丹药,本想吃下,对面的红衣妹妹们嘘声大起,还有活泼的嚷着“吃药的男人就是没用”,让巴大咬咬牙,把丹药揣了回去,就地坐下行气恢复。
仲善羽憨憨笑道:“也不是拼命,杳哥说我们修士既然能耐大,就多干点活。能把干活也变成修行,那就更好了。他给我们每天发一颗小还丹,还说能不吃最好。“
仲善芒的注意力放到了对面的伯家妹妹身上,冲这边的伙伴们嚷道:“你们就甘心被人家笑话么,还不专心一点!”
仲承林也在奇怪仲杳怎么会把伯家那群脾气火爆的女孩子拉来挖渠,现在见着,已明白了些什么。
听出妹妹话里的不爽,仲善羽憋着笑低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也是杳哥说的。”
仲承林揉着眉心,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非常不对劲!
卧槽老人在旁边呵呵低笑:“把日常劳作当做修行,这个想法不错。不过还得有对应的法门,否则也就是让气力更强一些。若是因此妨碍了应有的修行,反而会退步了。”
老头拈着短须转动眼珠,似乎这就寻思起他说的法门,远处忽然响起高亢的唢呐声,惊得他手一抖哎哟痛呼,竟扯下了一小撮灰须。
远处的田埂上,那帮在头七请神上展过身手的草台班子,吹吹打打朝着河堤走去。
不必等他们到了地头,仲承林和卧槽老人就已明白这些人是去做什么,河堤上会有什么变化。
身边的两条沟渠里,少男少女们的动作不约而同的迎上节奏,明显加快了。
不必再问,把乐班弄到堤坝上去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自然也是仲杳吩咐的。
“真是……闹腾得慌啊……”
仲承林从揉眉心变为拍额头,像躲瘟神一样的奔另一处田地去了,应该是眼不见耳不闻为净。
卧槽老人没跟过去,挠了挠屁股,他朝着还在耕田的仲杳走去。
七十四 不能说的秘密
“先生说得是,我也正为这事烦恼。”
把铁犁交给别人,仲杳跟老头聊了起来。
耕田只是他的掩饰,他做的其实是疏导灵气。第二颗旱稻灵种已经种下,必须尽快把灵气摊开,确保均匀渗透到各处田地。
“我大略看过了摩夷小真经,不只一遍,还得谢过先生讲解,让我受益颇多。”
仲杳拍着身上的尘土,感慨的道:“修行之道真是奥妙无穷,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站在山脚下,永远登不上山顶。”
卧槽老人拈着短须,淡淡笑道:“乡主却没向我讨教功法细节,而是试图弄清每一步的功效和原理,是怕我用假的功法害人呢,还是另有想法?”
仲杳笑了笑,果然瞒不过这老头。
他索性敞开了直说:“你也知道,贯山这里人族妖族混杂,要能在魔魇之下携手求存,情义也好誓言也罢,即便是神灵震慑,终究都不牢靠。”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妖族的修行法门与人族不同,在双方眼里,彼此永远都是异族。”
“所以我想的是,能不能在摩夷小真经的基础上,创出人族妖族都能用的修行法门。至少让妖族在化形之后,就与人族没什么分别,可以靠同一套功法直指大道。”
卧槽老人哎呦一声,手上多了搓灰须,让他下颌的胡子更加稀疏。
龇着牙丢掉胡须,老头苦笑道:“乡主你还真是时时都让人惊奇啊,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我不太懂,为何有了同一套功法,就不会视为异类了?”
仲杳说了句让对方摸不着头脑的话:“生命在于运动,修行正是一种运动。如果运动的本质……呃,跟脚是同一类的,那生命就是同一类的。”
老头品了片刻,感慨道:“乡主果然是有奇遇之人,否则绝说不出此话,便是老……头我,都觉得大道万千,尽在微言之中。”
然后他摊手:“不过乡主所想,着实虚妄。妖族与人族差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共用一套功法。人族修行直指金丹,那是气力之丹。妖族修行直指妖丹,那是血肉之丹。只是到结丹这一步,人妖就完全不同。”
仲杳皱眉:“不是说上古之时并无人族,只有洪荒大妖,而后才演化出人族么?既是同源而出,为何不能走同样的修行之路?”
老头挠了起头,目光也摇曳起来:“这个么……传闻终究是传闻,摩夷洲千年前的事情就已搞不清了,何况亿万年前。”
仲杳追问:“也就是说传闻可能是真的?我说的那种功法并非虚妄?”
老头的目光凝聚起来,叹道:“传闻中倒是存在,不过那是海外洲陆的事了。那里天地灵气满盈,妖族在结丹之后,的确可以褪去妖身根基,完全化为人族,按人族法门修行。不只是妖怪,邪魔、鬼魂和那些珍异灵宝,都能走这条路。”
“但在摩夷洲里,不可能有这样的功法。天地间已无先天灵气,凡灵无法融入天地,掩去跟脚。跟脚不掩,又哪能化妖为人呢?”
仲杳先是失望,再骤然一震,此言差矣!
他见过掩去跟脚,化妖为人的例子,还是两个!
没错,就是紫萝和季骄娆,到现在这老头也没看出她们两人是妖怪,只以为她们各有奇异灵基。
他委婉的道:“修行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连先生也觉得此事荒唐,那在摩夷洲内,应该还没人真的试过,为何不试上一试呢?”
老头显然不感兴趣,很是敷衍:“此事倒是很……有趣,值得试试。”
他转而问仲杳:“真有化妖为人的法门,那就非同小可,至少多了桩招揽妖族的利器,乡主你真的只为了让人族妖族在贯山相安无事吗?”
仲杳摊手:“那还能如何?我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贯山,这是千年传承下来的祖业,更远的事情,我想不到也不需要去想。”
老头呵呵笑了,气势随着笑声大涨:“乡主你啊,其他都不差,就是眼界差了些,你可知道……争龙令?”
仲杳暗暗抽气,前两天他才从神灵那知道争龙令,这老头是哪来的消息?
老头接着说:“乡主跟请下来的神灵关系非凡,应该已从神灵那知道了。那是岱山神府颁布的,整洲神灵都能收到。视亲疏远近,谕令应有清晰与模糊之差,但‘争龙令‘这三字是不会少的。”
“至于我为何知道,岱山神府与元灵宗几乎是两面一体,神灵能自岱山府君那收到,整洲宗门自然就能由元灵宗那得到消息。”
“我是个修士,也有宗门,只是现在不方便露面,暂时隐于尘世,但耳目还是管用的。”
仲杳无视老头透的底:“我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可跟我没关系啊。”
老头发出低低哼声,那是看破了仲杳的得意:“早前我就说过,贯山之患,不在贯水,而在贯水之外。争龙令一出,此话会应验得更快,那时可不是你想不想沾染的问题。”
仲杳沉默了片刻,摇着头说:“我也清楚,但什么争龙令,那条路越往前走,越像是争霸而不是修行了,真是……没意思。”
老头眨了眨眼,压住心头的震动。
在他听来,仲杳这话像是早就经历了无数世,对争龙一事早就厌倦了。
对仲杳这个前前世的游戏玩家来说,slg游戏的确是玩腻了。这一世置身贯山,想的只是把贯山这个家经营好,然后带着紫萝和季骄娆,过上快活逍遥的修仙日子。最终能不能成仙无所谓,能享受五百年的幸福,已经足够了。
“本以为乡主的道是凡人之道,没想到本心还是落在了超脱上,争龙这等凡尘俗事,自然不愿沾染。”
老头叹气:“可无人能超脱出摩夷洲,而这争龙令,又不只是凡人之事,神灵修士,妖魔鬼怪都要被卷进去,它决定的是摩夷洲的未来。”
听到这话,仲杳眼中亮起精光,语气也变得沉冷。
他问出了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疑问,这是他对摩夷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最大疑问。
“魔魇到底是怎么来的?”
老头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一时呆作了雕像。
直到远处黄牛哞哞叫唤,老头才回过了神。
“贯山此时,水患第一。”
老头望着天悠悠的说,话题转得无比生硬:“还有,仲杳你可以唤我……昆剑,这是我早年用的道号。”
仲杳撇撇嘴,故意道:“好的,卧槽昆剑。”
老头嘿嘿笑了:“你我还在相疑,这很自然,我也无法自证,日后再说吧。”
仲杳拱手客套:“岂敢岂敢。”
虽然没得到答案,但老头的反应让仲杳的探究又深了一步。这魔魇看来另有蹊跷,连这老头都讳莫如深,还不知藏着什么大秘密。
也因为这个问题,仲杳跟老头之间的关系算是又近了些,老头应下了寻找人妖同修法门的事情,算是桩不大不小的收获。
仲杳这边忙着挖沟开渠,耕田播种。叔家镇那边,临河高崖上,叔家祠堂外,道士们正忙着搭道场。叔天雄和汪门主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再看波涛涌动的灰河,脸上爬满了兴奋与憧憬。
叔家镇东北十多里外,杜国江口城,灰袍青年冲出一座酒楼,一手托着几盘菜,一手拎着酒坛,腋下夹了只卤鸡,嘴里还塞着只鸡腿,疾步飞奔。
几个壮汉追在后面,大叫:“那厮好胆!敢在三江楼吃白食!”
眼见那青年转进一条小巷,壮汉们跟着冲进去,却不见了人影,只兜住一股微风。
灰河东岸山林中,一只灰雀蹲在枝头,像打嗝似的偶尔抽搐。
“这里的龙气要闹腾起来了,那小子也该接下仙缘了吧。到时顺手救一把,也算帮他了却凡尘俗缘。”
灰雀瞅瞅天空,看看河面,暗自念叨。
七十五 画风又美食了
乡主府下方的练功场里烟气冉冉,不是魔魇也不是香火的烟气,而是木碳的烟气,混合着强烈得刺鼻的奇异香气,还有令人口水横流的肉香,让每个路过这里的人都引颈打望。
烟气来自若干细长铁槽,里面的木碳烧得通红,盖住槽面的铁线网上,一根根铁签串着切得极薄的肉片。立在铁槽前的人要么用小刷子抹上菜油,要么用小罐子抖下各种粉末,忙个不停。
看他们的动作还不是很熟练,有的油抹得太少肉烤焦了心痛的低呼,有的粉末抖得太多,被呛得涕泪皆下。
操作者们终究都是剑修,还很年轻,握惯了剑的手摆弄起铁签、油刷和料罐来,也很快就适应了。渐渐的都找到了节奏,一个个烤得有模有样。
不过跟某位拿发丝当手臂,又漂亮得不像活人的小女孩比,他们就差得太远了。
紫萝的黑亮发丝拧成若干束,每一束各司其职,就如十多条手臂在同时翻铁签、抹菜油和抖香料,一个人能顶四五个人,看得其他人都快傻了。
“一串就这么一丁点肉,抹了这么多油,倒了这么多香料,这是在吃肉吗?”
片刻间紫萝又搞定了一批肉串,大半递给仲杳,自己就留了两三串,一边往嘴里说一边嘀咕:“但是真好吃啊!真的真的好好吃啊!恨不得同时烤个一千串,从早吃到晚!”
仲杳分了大半递给季骄娆,少女矜持的摇摇头,目光专注着自己的烤炉,握着铁签的手宛如握着竹剑,气势十足,她要吃自己烤的。
噗的一下灰烟升腾,季骄娆被呛得连连咳嗽,她抖香料太用力,大半都到碳火里了。
她很理智的放弃:“太浪费了,下次我再努力吧。”
接过仲杳递来的肉串,少女爽利的一口一块,发出享受的嗯声。
“真是奢侈啊,别看肉用得少,木碳菜油还有香料加在一起,比肉贵得多了。”
这一刻她和紫萝的感受完全相同:“不过真的是美味啊,浑身气穴似乎都在欢跳。”
仲杳慢条斯理的吃着,没她们这么大反应。没有辣椒、孜然之类的香料,只是把干枯的芫荽、茱萸、花椒、芥菜磨粉调和出来的调料,终究还是差得多。
他提醒道:“这是辛辣俗物,按修士的食法,不该吃这些东西。”
紫萝吃得满脸泛红,发丝飘飞,都隐隐露出了浅紫本色,她不屑的哼道:“修行图的是过好日子!如果修行就不能吃美味,那修来做什么?”
季骄娆也笑道:“同意……嘶……好麻!”
少女吐着舌头喘气,却没一点矫揉造作,配上她那高挑身材和男子装扮,让旁边一群伯家红衣妹妹们口水流得更急。
仲杳拍着巴掌提醒:“别顾着自己吃,记得你们是在这学习,学会了还要教其他人,让咱们所有人每天都能保证有肉有味。”
仲善存那边领着少男少女们举手响应,焚剑山的伯家妹妹们则娇声脆喝。
伯明翰叹气:“小杳你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昨天支使我的妹妹去挖渠,今天又让她们当厨子,嗷嗷……好辣!”
以伯明月为首的伯家妹妹纷纷谴责这个哥哥,在这边虽然苦点累点,却天天有新奇,她们过得可开心了。
“好吃好吃……”
角落里,戴着头环遮住耳朵的娇小少女至始至终都没抬过眼,一直忙个不停也吃个不停。
小猫妖快活得有些忘形,不知不觉那条毛茸茸的猫尾巴露了出来,卷起烤好的肉串往嘴里送,她的手已经不够用了。
清光微闪,一根细小竹签扎在尾巴上,涂黑哎呀呼痛,不迭收起尾巴,倒不忘仰头张嘴,接住飞起的肉串。
肉串下肚,她恶狠狠的盯着仲杳:“要是落在地上,你就死定了!”
仲杳当没听见:“这样的报酬够吗?”
涂黑不迭点头,眼睛都笑成了弯月:“够了够了!每天都来个几百串,简直就是妖生的巅峰!”
仲杳失笑:“哪来的几百串,你们是要吃穷我啊,你也知道油啊香料啊比肉贵得多。而且天天吃,再好的美味也会吃腻。今天的烤串只是一种,后面还有汤串、铁板烧什么的,一样样来。”
今天摆开这场烤串大会,就是仲杳兑现向妖怪许下的承诺,给够好吃的。
对贯山的人族和妖族而言,“好吃的”无非就是酒肉卤味,毕竟是边荒山野,吃饱就是幸福了,“好吃的”基本等于“有味的”。
仲杳可没那么多银子,让接近两百妖怪天天酒肉卤味管够。只好搬出了烧烤这个穿越者大招,以味取胜。
面上说是木碳、菜油和香料比肉贵,其实是哄人的。这三样东西梓原都不缺,以前用得少或者没这么用过。木碳自己能烧,种的有菜花可以榨菜油。香料就更简单了,田野和山林里都能采摘到这些替代品,以后还能自己种。
既然搞出了美食,自然不能只给妖怪,在梓原这挖渠造堤的也都有份。
烧烤还是其一,后面还有麻辣烫、冷锅串串、铁板烧乃至火锅,总之有足够香料,这种辛辣刺激,以味取胜的食物,正适合贯山这里不惧苦劳的人族和妖族。在仲杳前前世里,这样的食物,也是受劳动人民推崇,才登上大雅之堂的。
“吃的其实也就是这些……香料,听你说是用各种野草晒干后磨成粉弄出来的。”
小猫妖脑子也好用,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妖怪可以自己去山里找来自己弄,没必要非得靠你们人族。”
仲杳呵呵笑问:“你们知道哪些草可以吃,是什么味道吗?就算知道了,这些草在山林里胡乱长着,又哪够你们用呢?还不得靠人族来种?”
涂黑犟嘴:“不知道的都可以自己试嘛,长得不多,那就自己种啊!”
仲杳笑意更深:“种田的妖怪,那还叫妖怪吗?”
涂黑挠起了头,想了会叹气:“的确不叫妖怪了,不如这样,妖怪去找种子,人族来种。”
仲杳取笑道:“何必非要坚守妖族这个身份呢?又没什么神圣之处,人族从不觉得不做人就要死了,个个都想着成仙呢。妖族要种就种嘛,你的兔师父种青菜,熊师父养蜜蜂,一回事。”
涂黑脑袋两侧的头环鼓起了两个包,是她的耳朵在抖。
她看着仲杳,神色颇为震动:“真是想不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我一个沟通天地,请下神灵的修士,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仲杳摇头苦笑,算了,猫妖的脑子别去猜。
涂黑学艺既成,揉着小肚子,跟着仲善存的驴马队去誓谷了。
这边新鲜出炉的烤串,则由新鲜出炉的烤串师父们分发,跟主食一同送到沟渠和堤坝上,引发了一**的欢呼声。
闻着余味未散的香气,听着大家的欢声笑语,仲杳总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这是个修仙世界啊,自己居然在修仙世界里搞起了美食,画风越来越古怪了。
正在走神,脖子微微一凉,下雨了。
雨点渐渐密了起来,天顶的云层压得更低,灰河的水流更急。
仲杳仰头看天,一时没了底气。
就如卧槽老人说的那样,灰河水患,其实是摩夷洲龙气之争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而他的陶碗和神灵,在这事上都无能为力,只能拼人力。
仲杳真心希望叔天雄能请下来河神,可那家伙既没陶碗也没神印,真的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