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剑下说话
这一日艳阳高照,田地里的稻苗长势喜人,多亏了代理土地公仲至正疏导灵气,河神敖盈盈收敛水气。
鹰王石小鸟挖渠上了瘾,带着妖怪们在深谷忙碌,准备截一段深谷做水库。岱山来的神将关云在誓谷跟妖怪们喝酒吃烤串,这已经是第四天了。摩夷四杰又学去了麻辣烫和铁板烧的做法,要在脸伤好全之前继续磨炼手艺。
以狐妖涂糊为首的贯山七怪四处搜山捡林,找各种植株种子,当起了神农。涂糊暂时也不提回涂山的事情,说要整理出一本贯山百草经。当然更重要的是找到更多香辣辛料,让托词香料不全的仲杳交出终极美食术法……火锅。
卧槽老人一直窝在屋子里折腾功法,偶尔出来一趟,脸色和气息都有不同。有时候白嫩如女子,有时候黑得像非洲叔叔,连带体型都日日变化。
季骄娆跟着仲长老,很专注的扑在贯山剑宗的事情上。在弟子里找出了十来个木系相性好的,手把手的教导,想让季家剑法在贯山剑宗里发扬光大。
仲长老埋头在剑宗之事上不说,伯洪虎对剑宗也有了兴趣,强逼着伯明翰入了剑宗,红胡子自然也抱着不让仲家季家专美,要让伯家剑法在剑宗里登顶的用心。
连仲至强都日日在梓原与河神坡两地奔波,沉浸在两地肉眼可见的成长之势上,一般人更是一心一意为着日子劳作,都觉贯山云开雾散,前景光明。
仲杳却有些心神不宁,叔家出事已经好几天了,残存的叔家人还乖乖缩在叔家大院里,是真的无心追究了?河对岸杜国的西关郡也毫无动静,是真的不当回事?
再想到那日主持封神的道士来自杜国殊京的隐龙观,敖盈盈露面时就跑掉了,那道士能忍,有国观之名的隐龙观能忍?
佘氏留在叔家亲善,由仲善存传话说一切安好。负责与叔家沟通的仲至重也回报说叔家忙着收拾残局,无心也无力理会更多。这两人的消息,仲杳却是将信将疑。
为防万一,还是去守着河神庙吧。
仲杳来到庭院,先吃了早土,这几日他都没再动用根土孵育灵种,就是随时准备着动手。但九土转德经的二转乡土,要求的各种土量都很多。庭院里堆满了各种土,都是乡卫和弟子们挖的,算下来他每天都得吃十多斤。
自土中吃出的各种浊气越来越少,让仲杳也很欣慰,三个神灵结界展开,魇气自是被驱逐了,毒、瘴、腐之类的浊气也在稳定下降。
抱起庭院里堆着的青竹,轰隆巨响,烟尘弥散,仲杳连人带竹没了踪影。
梓原东面的河滩上,仲杳自烟尘中跨出,远处的高崖上,依稀见到河神庙的轮廓。
梓原的土地结界还没延伸到河神坡,仲杳的土遁就只到此处了,剩下的几里路得自己走。
抱着至少百斤重的青竹,仲杳也不觉累。神念碰触陶碗上的河神玉片,香火之力与荡漾的水气压在魂魄上,这才是真正的重量。
仲杳推动这股力量,遥遥对着河面一搅,河中卷起旋涡,飘出敖盈盈的虚影。
“干啥!?”
敖盈盈直愣愣的道:“别又要我用水遁送你过去,这才几里路啊,自己散散步不行么?我那里还忙着呢,今天从杜江那边来的水妖少了许多,正是搜捡灰河水妖,给自己打造班底的好时机。”
仲杳无语,有些后悔没带紫萝来了,这会紫萝跟着季骄娆在石堡里调教弟子,小姑娘正乐在其中。
“你去忙吧,不过注意一下,事有反常即为妖……”
他的确是想把敖盈盈当做滴滴打蛟用,既然这家伙不乐意,也不必强逼。
嘴上还在叮嘱:“当心杜江那边会有什么大动静。”
敖盈盈哼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有搞事的一定是妖怪么?”
这条蛟蛇还真是难搞啊……
仲杳只好抱着竹子徒步跋涉,这些竹子是从季林山神庙周围砍下来的,灵气充盈,正适合用来施展真气御剑术的竹剑。
九土真气灌注到脚下,仲杳一步一丈,以比常人奔跑还快的速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河神庙外。
“今天有不少人来打探,其中定有给叔家通消息的。”
仲善存带着一队乡卫守在庙外,向仲杳如此禀报。
眼下形势不明,担心有人混在香客里,借河神庙的香火对敖盈盈不利,所以河神庙一直封闭。
有人打探很正常,也算是小小动作,仲杳反而安心了些。
仲杳吩咐道:“你去休息吧,也可去叔家那边看看你娘,或者回梓原去听听课。”
仲善存很坚定的摇头:“乡主既来了,我自然要在乡主身边,随时等着传令。”
仲杳也不勉强,盘腿坐在庙外的大石上,以指为刀,剖竹造剑。
仲善存在旁边看着,见仲杳伸指轻轻划动,青竹悄然裂开,指间不见剑气光华,本是极不寻常的动静,却像日月轮转星辰升落般自然,不由大奇。
再看到仲杳神色沉静,剖竹如弹琴,不仅轻松写意,还隐有沉浸于其中的愉悦,更是震动。
待仲杳将一根大竹剖成数十根细长竹片,仲善存忍不住问:“乡主,你这是在修行吗?”
仲杳点头,这当然是修行,就像耕田时将田土与稻苗当做灵基,运转先天循环一样。剖解这些青竹时,也运转先天循环,就能吸纳竹中残存的灵气,五行气海的木系相性就能在这循环中微微强化。
仲善存再问:“那我们也能这样修行吗?”
仲杳笑道:“待我与那位卧槽老人整理出修行法门,你们就可以了。”
仲善存哈哈笑道:“那我们岂不是只要劳作,就等于修行?”
不愧是仲家的善存,聪慧异常,一下就看出了这种修行法门的特异与优势。
这也正是仲杳希望的,他对枯坐洞中,行气修炼这事份外无感。在常人来看身为修士,必然超凡脱俗,但在他看来,却是不事生产,只知掠夺。只有将生产劳作与修行联系起来,才能走上他跟卧槽老人说到的凡人众道。
现在没办法修行,却能体会道意,仲杳就跟仲善存说起了众人之道。
说到一半,山崖下方,叔家镇方向,隐隐有凄厉铜号声响起。
仲善存低呼:“不好,我娘和至重叔出事了!”
仲杳蹙眉,心头却一块大石落下,叔家人……不,或许不只叔家人,终于有动作了。
让仲善存带着乡卫过去查探,仲杳端坐在庙门外,凝神戒备。
若真有事,这里才是对方的目标。
就看他们会有多大力量,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和敖盈盈了。
庙中香案上的烟气冉冉拉伸,凝作一颗大波浪人头,对着仲杳发出缥缈之声。
“该死!谁往河里扔了尊杜江河神的神像,还是被香火之力烤得七分熟的,引得杜江的水妖全都跑过来啦!“
敖盈盈的语气有些慌乱:“我得躲进水府,调动水气去冲掉杜江河神的神力,一时半会照顾不到河神庙了,你能守得住么?“
这恶蛟也不笨,猜到了对方的目的是压制住她,方便在河神庙下手。
仲杳看看山崖下方,两三百丈外,几条乌蓬船刚刚靠岸,跳下来上百号服色纷杂的人,里面混着好几个道士。
再看看散落在地的青竹,仲杳淡然的道:“一帮乌合之众,何足道哉。”
将塞在皮囊里的竹剑,连通刚剖好的竹片洒在地上,仲杳深深吸气,凝神以待。
那帮人冲到崖下百来丈,看清了仲杳,一时惊疑不定,止步不前。
身着紫袍的道人出列,高声唤道:“当面可是仲乡主?贫道殊京隐龙观王文度,有事请教!”
仲杳抬手,一枝竹剑升起,清光浮烁,蓄势待发。
他朗声道:“剑下说话!”
九十二 一人之剑
竹剑裹着清光激射而出,百丈间转瞬即至。等掠过众人头顶,刮起一股凉风,如细针轻扎肌肤时,才听到咻的一声尖啸。
再是蓬的一声,竹剑炸成无数竹丝。那些江湖打扮的剑客刀客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王文度和五个道士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似被那股凉风吹拂,只觉头皮发麻。
“飞、飞剑!”
某个疤脸汉子低呼:“那小子是会飞剑术的仙人么!?”
另一个拿分水刺,劲装蒙面的女子呸道:“没眼界就别乱说话!哪有飞出来就炸掉的飞剑?”
王文度也摇头道:“那小子不过是照虎画猫而已,剑上是真气不是灵气,我们得了消息,他只是炼气初期的修为。”
“这竹剑怕是件灵基,可由真气激发,才能射得这么快这么远。可惜灵基被真气搅乱,灵气迸射,让这竹剑炸掉了。”
王文度摇着头,怜悯的道:“只为了警告我们,就废掉一件灵基,出手真是阔绰。”
这番话让江湖客们微微变色,“只是“炼气初期?
炼气初期那也是宗师,对上他们这些筑基初期,以一敌百都是轻而易举。
见众人面露惧色,王文度呵斥道:“还愣着做甚?给你们银子是买你们的命!不是让你们来呐喊助威!去把那小子拿下,记得要活的!”
说话时他已退到人群后面,谁知道那小子还有没有那种竹剑呢?刚才那一剑太快,若是照准了自己射,身上的水火绢袍未必挡得住。
江湖客们面面相觑,疤痕汉子咬牙道:“道长说得也是,真是仙人,咱们的脑袋早掉了。”
说罢提着刀大步奔出,引得不少人跟从。
蒙面女子冷声笑道:“听说那小子还没到十六岁,怎么可能是炼气宗师?我看他就仗着那灵剑陈逞威,就算还有,也休想射中我麻飞燕!”
她压低身形,埋头冲出,眨眼就奔出好几丈,竟拉出了依稀虚影。
山崖上仲杳正在咂嘴,刚才那一剑准头太差了。真气御剑就是如此,无法锁定对方气机,做到出剑必中。
数十江湖客已经冲了上来,虽有百丈之遥,近身也不过数十息内的事情。
仲杳心中澄静,手中真气吞吐,摄起竹剑,触指即去。
江湖客们大半都沿着缓坡绕上山崖,就见崖上清光再闪,直射冲在最前面的疤脸汉子。
疤脸暴喝一声,脚下没停,手中单刀舞出呼呼寒光。
寒光崩碎,疤脸背心喷出股血泉,清光透体而过,裹着猩红血色射到又一个书生打扮的面门前。
眼见竹剑要贯脑而过,却在最后一刻炸开,竹屑劈头盖脸射在书生脸上,顿时将那张还算端正的脸刷成了血肉筛子。
书上滚在地上,捧脸惨呼,此时疤脸也才扑在地上,一声都没吭出。
这小子还有灵剑!
一剑两人,吓得江湖客们神魂摇曳,纷纷放慢了步子。
这时又一道清光射下,不等众人反应,已掠过某人身边,在远处炸开。
他射不准!
刚才只是碰运气!
这小子就是个野修,仗着有些灵剑,拙劣仿效御剑术而已!
刹那间众人转念,胆气又生。
终究都是行走江湖的蛮横之人,脚下用力,澄出片片烟尘,朝山崖急奔而去。
这些人不仅胆大还心细,懂得错步换位。江湖中炼弓弩的很少,练暗器的不少。这小子的灵剑虽然迅捷锋锐,道理却是一般,当做暗器防即可。
清光咻咻而过,好几道又射空了,让江湖客们胆气更盛。
眼见已冲上山崖,离站在河神庙前的灰衫少年不过十来丈距离,众人齐声呐喊,既是壮胆,又是震慑,只觉拿住少年就在下一刻。
下一刻,少年脚下清光连闪,众人才看清那是无数根竹条,也就是他们嘴里的灵剑。
此时喊声未止,顿时扯作了尖长惊呼。
清光爆绽,一根根竹条被少年凭空摄入手中,只是沾了沾手指,就拉成清光射出。根根接续,连绵不绝,俨然聚作不间断的剑芒。
一团团血水喷溅,一具具人体倒飞,一声声惨嚎顿止。
转眼间,冲上山崖的三四十人倒下大半,没中剑的十来个都落在后面,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跑,速度比来时还快。
仲杳自不会继续诛杀那些逃命的,杀生就是减功德,如非必要,他不会出手。至于刚才杀的人,不管是点杀还是群扫,那就是必要的了。这些人也不是全死了,不少人并没被射中要害,还有得救。
他也没功夫理会那些人,另一拨人已经冲近了。
尘土飞扬中,几个身影如鬼魅般跃出,竟是直接攀附山崖而上的,而仲杳离山崖边缘只有四五丈远。
都是穿着短衫劲装的疾行客,手中不是分水刺就是勾爪短镰,上了山崖就四面散开,要将仲杳围住。
清光大作,喷出扇形光流,这些人尖声叫着,要么弯腰扭身,要么前后翻滚,要么左右横跳,想仗着感知敏锐身法灵巧避开。
可惜这些人都是筑基初期,哪躲得开若干柄竹剑的近身攒射,真有躲得开的本事,也不必来挣这点血汗钱了。
于是仲杳身前,瞬间拉出条猩红弧线,具具人体倒摔而出,每个人都被好几柄竹剑贯穿。运气最差的那个脑袋插着两柄竹剑,倒飞而出,直愣愣坠下山崖,让仲杳赞叹这家伙的头壳够硬。
前后两轮攒射耗光了仲杳的真气,他倒不必吃丹药补气,用根土转动九土气海,再由九土气海向五行气海补充就可。
刚刚转回九土气海,一具倒在山崖边缘的人体猛然暴起,闪到了仲杳身后,利刃的寒气穿透衣衫,激得仲杳背心发麻。
这人行动快得难以分辨细节,只恍惚看出是个蒙面女子。
仲杳几乎是本能反应,左腕上的捆妖萝丝飞出,刷刷缠住那人手臂。
九土真气一吐,那女子身体酥麻呻吟出声,然后天地颠倒,四肢大张的摔在地上,摔得气血翻腾,眼冒金星。
刚意识到自己被那奇异细丝扯得倒摔在少年身前,就见少年凭空摄起一块石砖。
“我是女人——!”
女子尖叫,伸手想扯掉蒙面丝巾,还算姣好的面容配合这一招,向来都是她扰乱男性敌手心志的妙招。
这一次却不同,石砖啪的拍下,整张脸骨肉粉碎的剧痛,带着奇异的力量透体入魂,让她如癫痫般抽搐了几下,意识便陷入黑暗。
“女人,我最喜欢打女人了,而且是用板砖拍脸。”
仲杳嘀咕着,又赶紧补充:“当然是外面的女人,家里的女人我是很疼爱的。”
收拾了这波江湖客,仲杳再看崖下,那个紫袍道人领着几个黑袍道人,还有十来个修士依旧立着,像是完全呆住了。
“真是……”
片刻间四五十个筑基初期的江湖客就被打退,只跑回来十来个魂飞魄散的家伙,王文度倒是没被吓住。
从仲至重和佘氏嘴里得来的消息没错,那少年真是炼气宗师。既是宗师,收拾这些江湖客,自然如砍瓜切菜般轻松。
但少年的出手却是王文度前所未见,而且那种疑似灵基的竹剑,少年就当是普通竹剑一样,用起来毫不可惜,这就让王文度想不通了。
于是他踌躇起来,少年身上有太多未知,让他心生畏惧。
“王道长,此时就仲杳一人,正是大好良机。”
身后的三江口河神观道士提醒道:“若是放过这个机会,那就麻烦了,仲家可不只他一个宗师,还有个仲承业,季家那个小姑娘似乎比他还厉害。伯家的人也在仲家,再加上他身边又多了个奇怪的幼女,这些人赶到,我们可难以力敌。”
另一个道士语气更重:“我们可没有第二尊神像压制此处的河神,你就这一次机会,别忘了你也是炼气宗师。”
王文度眼角抽搐,这些道士其实就是庞观主的眼线,只帮他压制河神,可不会帮他出手力战。
虽然心中打鼓,王文度也只能豁出去了。
他招呼叔天朗派来的修士:“江湖客果然不堪大用,还得我们上了。”
修士们同样面面相觑,他们虽不是宗师,但都到了筑基后期,不乏先天高手,对少年射出的清光,并不是特别忌惮。
可那只是对上一道清光,看少年接二连三,连绵不断的射清光,那谁遭得住啊?
王文度也加重了语气:“你们也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若是退却,别说贯山叔家,就算是西关郡,你们也再无立足之地!”
修士们纷纷表态,愿意附从王道长。
端着阵盘,默念道决,王文度带着修士缓步逼近。
那少年也没再射出灵剑,不知道是没了灵剑,还是气力耗尽。
走上蜿蜒通往山崖的缓坡,离少年只有二三十丈距离,王文度喊道:“仲杳!你祸乱神道,还不认罪!”
说罢抛起阵盘,拔剑歃血,大呼道:“天灵灵、地灵灵,斩妖除魔,有请神灵,疾!”
手中多了张符纸,噗嗤烧作飞灰,正是王文度压箱底的请神符篆。
头顶风云激荡,降下道凡眼看不到的神光,一个神将的轮廓显现。
不等神将凝为实体,那少年抬手,手中多了柄清幽长剑,剑上气机勃发,让王文度魂飞魄散。
那是先天灵气,那少年会真正的御剑术!
“我是国观道士,你敢杀我……”
王文度周身泛起莹光,竟是激发了道袍,这可是件法宝。
刚喊出“我”字,那道气机就如微风拂过,让他神色凝固,身体僵直。
“我乃蒙山神将,你敢杀我!?”
王文度身前,神将凝作实体,却跟王文度一样惊呼,一样僵住。
一柄清幽长剑贯穿神将脖颈,刺入王文度的脖颈,长剑还在嗡嗡振鸣,似乎不甘心被神将的脖子卡住。
九十三 周旋不等于乞降
长剑振鸣,荡出阵阵涟漪,转眼就把神将震作大片碎芒。
神将化光而去,半空幽幽荡开恨声:“吾记住你了!”
长剑如没有实质的幻影,也随之消散。
河神庙前,长剑回到少年手中,仿佛刚才那一剑并非他而为。
王文度脖子上多了个洞,身上道袍鼓荡,还在抵御什么余力。
他张嘴想说话,护住身体的荧光破碎,道袍刺啦开裂,脖子上血如泉涌,嘴里也吐出大口血水。
一手按住伤口,另一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阵盘,白烟弥散,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王文度遁走,跟从的修士们脸色煞白。再见到仲杳嘴角噙笑,淡然而视,下意识连连退步,继而转身就跑。
这是御剑术,真正的御剑术!
更后方那些道士纷纷倒抽凉气,这哪里是炼气宗师,绝对是结丹大宗师才能用得出的御剑术!
王文度还能活命,估计还是对方剑下留情,毕竟是国观道士,身份不一般。
见修士们奔逃,远处人声鼎沸,山脊上下,南北两面都有了动静,为首的道士跺脚道:“走!”
道士和修士们拔腿就跑,趁着压制敖盈盈的神像还有余力,上船朝着河对岸退去。
河神坡里的丁壮,还有仲善存带着的乡卫都发觉了河神庙的动静,纷纷奔过来,仲杳此时心中才一颗大石落地。
就在他背后,若干根藤丝扭结成束,自腰间抵住地面,撑着他没有软在地上。
刚才是第一次尝试真正的御剑术,他那一剑真的很冒险。
这个国观道士祭起阵盘,引发的天地气机他很熟悉,不是封神而是请神。
他不得不冒险了,谁知道能请下什么神灵?万一比关云还强,他在此地既无法土遁,敖盈盈又帮不了忙,不得不施展土地神法,化身土地神将,就有泄露跟脚的危险。
与其泄露神灵方面的跟脚,不如让对方误判自己的修为。
恰好刚才以灵气剖竹,先天循环未消,干脆放出小竹给的风影月竹剑,直接用灵气射了出去。
终究没学过正牌的御剑术,这一剑并不算成功,真正的御剑术就算只斩肉身,也是驾驭灵气,以气斩杀。并不会像寻常刀剑还贯入目标体内,更不会被卡住。
还好,他一直在以灵气温养月竹剑,出击虽然算不得竟全功,他与剑之间的先天循环并未破碎,剑还是安然回来了。
收了风影月竹剑和捆妖萝丝,仲杳缓步走到青竹旁,坐下来拿起青竹,摆出继续剖竹的样子。
河神坡的居民,还有仲善存等人马上要过来了,架势得摆足。
这一坐下,只觉魂魄异常沉重,还隐隐听到哭号之声。
看看躺在地上的江湖客,身下都已散出血泊,小半在挣扎呻吟,大半没了气息,仲杳知道,那些哭号是正在飞散的魂魄发出。而他的魂魄之下,陶碗应该又蒙上了一层污垢,乃至多了丝裂痕。
杀人果然减功德,虽然杀的都是江湖客,到此事落幕之后,应会收到功德,算下来还有赚的,可这进进出出的,终究不舒服。
此时仲杳有了计较,以一敌百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他真正擅长的还是种田……不,运营,运营出更强大的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须冒险?
刚才其实很危险!
身边没有紫萝,没有小竹,他其实慌得很。现在坐下来,手也抖了,腿也麻了,咽喉也干涩起来。
所以当仲善存带着乡卫上来时,他都说不出话,只是摆摆手,止住仲善存过来查看情况,指着地上的江湖客,示意先打扫战场。
从河神坡奔来的人原本都是叔家镇的人,他们只以为有贼人要打河神庙的主意,这自然不为他们所容。
等他们到了河神庙前,被乡卫拦住,见到一地尸体,那位少年乡主坐在庙门前,悠悠闲闲的以手剖竹,俨然仙人,不由纷纷下跪。嘴上喊着乡主威武,心里却在叫着仙人保佑。
“我曰你们仙人板板……”
一个女声忽然自庙中传出,紧接着雾气升腾,在河神庙上隐隐凝结出一条长蛟,让那些跪着的又变成了趴着。
河神显灵!
“你们拜他有毛用,该拜我啊!”
那长蛟咆哮道:“这条河还有挨着河的地盘,都是老……我罩的!是我在保佑你们!”
敖盈盈破开压制,跑来河神庙了。
人们既惧又喜,以五体投地的姿态蓬蓬磕头,闹了好一阵,才被乡卫们赶走。
黑发大波浪的女子走出庙子,靠着仲杳身边坐下,呆呆看着他剖竹。
看了会,她噗嗤笑道:“手都抖成那个样子了,还装!”
仲杳苦笑:“这会已经好多了,刚才你要是看到,还以为我在弹琴呢。”
敖盈盈握拳在他肩上捶了下:“不过你也有资格装,那些江湖客收拾起来简单,那个道士,当初能逃过我的牙口,可不简单。你那一剑,真是漂亮!”
恶蛟是不会说谢谢的,哪怕烤串吃得撑肚子,都没说过,此刻自然也不会说。
但仲杳知道她就是在说谢谢,不是自己守着河神庙,让那帮道士闯进来,她就是上台演出的下场。
跟敖盈盈说话得直来直去,他笑道:“自家人,应该的,何须说这些废话。”
敖盈盈耸肩:“好吧,那我说实话,你强自镇定的样子真是好笑。”
仲杳针锋相对:“刚才你被杜江龙气压着的样子很漂亮吗?”
敖盈盈五官错位,恨恨的咬牙:“那帮家伙,必须付出代价!下一次再敢过河,我一定要抓着几个切了烤串!”
仲杳附和着叫好,就得有这气势。刚才打退了国观道士,并不意味着贯山危局已解,相反,更大的凶险将至,敖盈盈这尊河神,必须守好贯山门前这条水沟。
现场收拾好没多久,紫萝、小竹、卧槽老人,甚至仲长老和伯洪虎都来了河神庙,还带了大队人马。不仅有乡卫,还有所有剑宗弟子。
就在河神庙里,仲杳跟大家讨论下一步的行动。敖盈盈自然没有出场,她还没有像紫萝那样,铺垫出合适的人族身份,只好借神像旁听。而她的神像,现在还只是一坨土疙瘩。
“你娘和你至重叔都没找到?”
仲至强也来了,头一个问题就问仲善存,得了确定的回答后,脸面骤然铁青。
仲杳暗暗叹气,那两人既有可能被叔家劫持,也有可能投向叔家。但看仲至强的脸色,还有仲善存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的样子,就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仲至强勉强振作,说到正事:“叔家应不足惧,此时主事的是叔天雄胞弟叔天朗,此人根基都在杜国江口城,叔家镇这边,多有不服他的。到此时叔天雄的儿子还一个都还没回来,应是被他阻断了消息,想夺到家主之位。”
“没了叔家镇的产业,叔天朗便是在江口城有些经营,也撑不起多大排面。至多是去抱城主乃至郡守,给他们通报消息,充当向导而已。”
他不愿说,仲杳来说:“至重叔和佘婶娘的安全很令人担忧,我会找人查探消息,设法营救。”
卧槽老人接着话道:“国观也不足惧,那个道士不过是借国观的名头在外行走,办点私活。等那道士说动国观为他出头,至少得几个月后了。”
老头见多识广,几句话就说清了形势:“不过叔家遭难,国观吃瘪,都会应在杜国的郡守身上。灰河龙气凝结,必然已入了郡守之眼,搬来杜江河神像压制的道士,恐怕就是江口城那里三江口河神观的道士,那观也称郡观,历来都是郡守掌控郡内神道事务的枢纽。”
“贯山在郡守眼里,眼下有价值的就是灰河龙气。他应该不敢将贯山纳入版图,否则会引来宛国和罗国的猜忌,进而引发争龙之战。看杜国眼下的作为,自是不愿提前开战。他只需让灰河河神臣服于杜江河神,纳灰河龙气入杜江,这就够了。”
说到这,庙里隐隐响起一声冷哼,众人都在骇异,仲杳和卧槽老人却是淡然笑笑,并不理会。
老头继续道:“乡主以一人之剑杀退国观道士,还伤了神灵,看在他们眼里,至少是结丹大宗师的境界。”
“那么事情在他们眼里就很清晰了,解决了乡主,以及乡主身边的强者,贯山就是杜国的囊中之物。”
“至于如何解决,以郡守那等人道官吏的习惯,对付修士的最佳办法,并不是驱策其他修士,而是用郡兵探虚实铺尸路,再用道兵和郡观道士围攻,务求尽在掌握,万无一失。”
仲杳悲悯的道:“又要亏……不,造出许多杀孽了。”
老头沉沉点头:“没错,我估计三五天内,会有至少上千郡兵,上百道兵,还有足以压制这边修士的道士,顶着为叔家主张贯山事务的名号杀过来。”
老头又懊恼的摇头:“可惜我空有境界,修为全无,做不了什么。”
除了仲杳,其他人还不知道老头的底细,后一句话没听进去,只被前一句话镇得脑子嗡嗡作响。
不管是仲家人还是伯家人,千年来人丁最兴旺时也不过一千多,现在却有这样一个数目的军兵杀过来。而且不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别说那些有请神之能的道士,那些道兵是专门用来围杀修士的。一个十人队的道兵,只是筑基初期,就有围杀炼气宗师的能耐。
仲长老只觉嘴里发苦,呵呵笑道:“转眼像是魔魇又来了啊。”
伯洪虎却扬起那如焰火的眉毛,豪迈的道:“来就来,怕什么?举剑杀他娘的!杀到他们害怕,或者我们害怕为止!”
仲至强很务实的问:“有没有周旋之法,暂时让一些步,比如……就把河神让给杜国又何妨?灰河对岸终究就是杜国,他们也该占有一半啊。”
伯洪虎又改了口:“这么论起来倒也是,就算我们这次又打退了杜国人,下次他们恐怕要派一万郡兵和一千道兵了,到时候人太多,杀不完啊。”
不等那个哼声又出现,仲杳沉声道:“周旋是必须的,贯山不可能与整个杜国抗衡。但不能丢下武器跪在地上说话,那不叫周旋叫乞降。得把他们打痛了,那时候再谈,才叫周旋。”
九十四 两局合一
誓谷里,岱山神将关云恋恋不舍的将视线从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的锅子里挪开,义正辞严的道:“你在这里用各种怪异食物诱引我,为的就是今日?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能介入人世纷争。”
吞了吞口水,他又道:“若是你再端出些新玩意,我倒是能帮你做点不与他人直接冲突的事情。”
说到“直接”时还加重了语气,这已不是暗示了。
仲杳却不领情,他有自己的安排:“就在这几日,的确有事要麻烦关神将,倒也算帮我,但也帮了关神将。”
听了细节,关云有些意外:“这、这就回去了?”
这家伙还真是吃上瘾了呢,说起来他在贯山不仅是吃吃喝喝,还跟妖怪厮混在一起,闲了去山神和土地庙,找仲至正、季氏夫妇还有伯家先祖聊天,小日子过得轻松写意,真如度假一般。
待他回到岱山,就不得清闲了。偶尔跟仲杳闲聊时,也提到了岱山的镇魇大阵,每天不只有修士死伤,像他这样的神将也得入阵。虽不如修士那么容易死,却伤痛更甚。
关云终究谨慎持重,转念又想通了:“也罢,府君真是用神之际,早早了结此事,于我也有益。”
仲杳安慰道:“关神将与我贯山有缘,日后定有相会之时。”
关云哈哈笑道:“你倒是机灵,知道拿我们岱山神府的招牌行事,看来你有信心度过此劫了。你与高先生有旧谊,我又吃了你的,只是这般还不足偿,就再指点你一些神道之事吧。”
许久后,仲杳出了誓谷的议事厅……现在已没谁把这叫议事厅了,都叫饭堂。妖怪们没有自己生火做饭的习惯,都在这里烹饪。相互也不怎么区分彼此,谁做得多了,其他妖怪顺嘴就吃,吃完又自己去做,隐隐已有大锅饭的味道。
出来就见着三男一女在外面仰头看天,正是摩夷四杰,他们不是看天,是在给脸晒太阳。
见得仲杳,四人赶紧起身作揖。
黄小妹衷心谢道:“乡主说的这晒光之法,还真是管用,我们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吕秀才努力撑着笑说:“听闻贯山这边出了些事,似乎与杜国有关,我等四人还算消息灵通,可以过河去帮乡主刺探消息。”
赵疤刀哼道:“咱们这等小角色,在乡主眼里算得了什么?就是小食厨子,吕秀才你还担心乡主把咱们赶上战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英雄之腹!”
吕秀才跟赵疤刀对瞪,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老大方天德赶紧劝解,这四人配合之默契,恐怕已成不自知的习惯。
仲杳已明白四人的话外之意,原本有意劝说他们在贯山定居,现在看来,这四人还没定心。
他很爽直的道:“之前留下你们,只是让你们养伤。现在要走,我岂会留难。你们若是去杜国,帮我做件小事。”
四人都有些尴尬,赶紧凝神细听,等仲杳说完,不迭点头,都道这确是顺手而为的小事,定会办得漂亮。
方天德笑道:“乡主还在谋划更长远的事情,我等就不担心贯山的安危了。”
仲杳要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散播消息,说贯山神灵显世,阻住了魔魇。贯山大兴,广招流民,去了就分田。贯山还立起了剑宗,对外招收弟子,不仅不问出身,连年纪都不限。
这些消息自不会只靠摩夷四杰传递,不过是他们四人是老江湖,能说动一些江湖客。
仲杳再道:“你们在这学到的烤串之类……小食,也算一门技艺,自己作来吃无所谓,若是要用来赚银子,我也不抽水,只要你们冠上贯山之名就好。”
这话一出,四人都有些讶异,只觉这少年乡主的格局一下就小了。
这些小食的确好吃,可他们是寻宝修士,怎会用这等微末技艺来讨生活?
压下嘀咕,四人同声应承,反正不会发生这种事。
见他们神色,仲杳也不说破,四人是聪明人,总会开悟的。
得了仲杳允诺,四人心急,这就要上路。与仲杳道别之后,却没挪步,交换着眼神,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不好意思开口。
是要问那天外飞石的下落么?仲杳略略不悦,终究是寻宝修士,贪婪本性难改。
方天德出头说话,自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册子,有些羞愧的道:“乡主,此前给你的阵谱,其实并非我们四杰的真本事。我等的阵法,比那阵法更精妙,阵谱在此,还望乡主收下。”
仲杳有些意外,自己居然料错了。
吕秀才语带得意的道:“我们的阵法其实叫四象元灵阵,教授我们此阵的人本是元灵宗弟子,足见此阵非同一般。”
黄小妹补充:“这阵法对结阵之人有特殊要求,很难修成,我们四人因缘际会才走到一起,乡主这里人灵地杰,找到合适的人应该不难。”
赵疤刀豪迈的笑道:“只要寻着我这样的,四个筑基中期,可与炼气宗师抗衡!”
仲杳倒不是很在意,等贯山剑宗的真灵御剑术创出,别说四个,一个就能与炼气宗师抗衡。
不过谁也不会嫌技多压身,而且对四人来说,这阵法算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仲杳自不会推却。
将阵谱交给仲杳,四人离开了誓谷,走时还一步三回头,不时跟路过的妖怪打招呼,终究有些不舍。
沿着草草铺出的碎石路南行,没多久四人就到了原本的仲家堡,现在的梓原。
见到翠绿稻田铺满原野,石堡里与草地里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倚山之处还有众多丁壮挖山平地,建造屋舍,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让四人心神恍惚。
“老实说……”
黄小妹幽幽的道:“找个人嫁了,在这里终老,想想就觉得心安。”
赵疤刀居然点头附和:“也就在这,咱能找得着不少有资格跟我掰腕的对手,虽然都是妖怪。”
吕秀才低叹:“这里还少教书先生……”
方天德轻咳道:“不要多想了,别说此处正陷危局,就算安然而过,也不是我们能呆得长久的地方。寻宝修行是逆天之道,我们岂能松懈心志?”
三人默然片刻,黄小妹笑道:“此行算是破了我们的晦命,虽没找着宝贝,却学了些小食做法。到时便是修为全无,也能去摆个烧烤摊过日子。”
另三人同时呸呸作声,都道黄小妹又开霉口了。
誓谷里,一只乌鸦落到树枝上,冲着仲杳叽叽喳喳:“那四个人离了梓原,乘黄渔夫的船过河了。”
仲杳掏出把熟豆子洒过去:“多谢鸦兄了。”
这只鸦妖瞬间拉出无数虚影,将数十颗豆子尽数吞下,扇着翅膀说:“为乡主服务!”
仲杳摸摸鼻子,心说自己平时随口道出的那些话,尽让小猫妖捡了去,把这些妖怪都教得画风崩裂。
昨天在河神庙开完会,忙了一天布置,今天来誓谷,是要用上妖怪。
小猫妖去找涂糊了,他带着贯山七怪和一帮兽妖去了贯山深处,紫萝则去了深谷那边,招呼在那里监工的鹰王石小鸟。
悠长鹰啸在头顶响起,紫萝和鹰王过来了。
誓谷旁的山崖上,巨鹰在半空化作人形,与紫发小姑娘同时降下。
“由我统领妖族,杜国那边来多少就吃多少!”
鹰王肉翅高展,战意昂扬。
他可是恨透了叔家和杜国那伙人,挖好了水渠,修好了水库,让他成就感十足,只觉这处新家就是自己一手建起的,岂能容外人侵夺?
仲杳是想不通,一头结丹鹰妖,怎么会这么热衷水利工程了。
他摆手道:“若非必要,你们不能出手。”
如果仲至重和佘氏投了叔家乃至杜国,誓谷这里的妖怪自然也为对方所知了。
好在按卧槽老人的推断,杜国郡守既有道士,手握道兵,又有大批郡兵结阵而战,百来个妖怪并不放在眼里,更不愿让事态升级到人妖之战。那会引发宛国罗国,乃至其他势力插手,把贯山这里的水搅浑,影响将灰河龙气纳入杜江的大计。
这不意味着能让鹰王他们上阵冲杀,冲突性质不是由郡守一方而决,他这边也得控制。只有等贯山剑宗立起,把这些妖怪纳入到宗门里,妖怪上阵就不再是妖怪,而是宗门眷养的灵宠妖仆。
至于贯山剑宗要怎么立起,眼前这一战,正是良机。
“但我需要你们再做点……”
妖怪不能当士兵,但能当劳力。
仲杳说:“做点土木工程。”
杜国西关郡江口城,灰河东岸的小树林里,帐篷林立。穿过树林,却是一座荒庙。
这其实算不得庙,就剩一点朽蚀的地基,至少已有千年历史。
荒庙四周被布幔挡住,面目沉冷的削痩道人立在庙基上,摇摇头,丢了手中已燃到末端的线香。
他转头看脖子裹着厚厚纱布,脸色苍白的王文度,语带怜悯的道:“伤你这一剑并非御剑术,只是强行以先天灵气驱动灵剑,直接让剑飞出伤人而已。真是御剑术,你哪还有命在?”
“庞观主……”
王文度还想说什么,庞观主摆手说:“我已给你机会,你却浪费了。念在你是国观道士,又受了伤,就不治你的罪了。但此事就不再与国观有关,全由我郡观处置。日后国观来人问话,你该知如何回答。”
王文度呆了片刻,叹道:“我自然知道,还得谢过庞观主周全。”
之前他出手,就是国观在处置贯山之事。但他失败了,而后的功劳就跟他无关,而是归由庞观主统领的郡观。当然庞观主也会分他一些“从旁襄助”的名义,替他抹了国观声誉受辱的罪过。
庞观主再道:“此处河神庙已无法沟通灰河河神,足证灰河的神位被恶蛟篡夺。尔等尽心准备,三日后过河!”
周围的道士修士,还有道兵队长,一同应喏。
庞观主又远望西面,暗道这三日不是让这些人准备,而是等他堂兄,也就是庞郡守派来的援兵。由王文度之败,还有叔家仲家人那里得到的消息,眼下他这五百郡兵,二十道兵,可不够压制贯山。
他又要了一千郡兵,一百道兵,堂兄回信说,道兵郡中不足,只能再给三十,但郡兵给了……两千!
“堂兄这是要趁机在贯山立起兵寨,应对宛国和罗国的变化么?”
庞观主心神悠悠,想到了更大的棋局。
布幔外的一处帐篷里,仲至重和佘氏透过帐门缝隙,看到来来往往的道士、修士和兵丁,脸色都是煞白。
佘氏惊惶的道:“我们……我们是不是做差了?”
仲至重咬牙:“难道还能回头么?”
佘氏哭了起来:“我还没跟善存说,让他躲起来啊!”
仲至重烦躁的道:“妇道人家,不知轻重!”
他夺门而出,佘氏泪如雨下,软在地上呢喃:“善存,是娘害了你。”
九十五 旗号各举
仲杳组织了一支妖怪工程队,由紫萝统领,囊括了之前挖掘贯山灵渠的好手,只在夜晚施工,两天就在河神庙周围挖出一圈沟渠,将河神庙所在的临河山崖与居民点分隔开。
妖怪能做的不只是挖沟,仲杳还把哨探任务交给了鹰王。他能在千丈高空俯瞰大地,方圆百里的动静都能一清二楚。而以他结丹妖怪的境界,就算被修士发现,也无人奈何得了他。
卧槽老人算得挺准,一切准备就绪,就在第四天清晨,鹰王发现一支船队由三江口靠岸,卸下大批士兵,还混杂了若干道士,自然是杜国出手了。
不过鹰王报告的细节却让众人胆战心惊,光士兵就有两千多,加上道士和闲杂人等,足足三千!
“我们贯山诸家在这里千年耕耘,也被魔魇逼压了千年。好不容易让祖宗成神,庇护我们这些后人,杜国那帮虫豖就来过问贯山之事了,他们该死!全都该死!”
在场的伯家人群情激愤,比仲杳还激动,伯洪虎的嗓门最高。
他原本不觉得杜国会这么下作,现在终于信了,当场暴跳如雷,头上红发颌下红胡子辉光熠熠,真如火烧。
“来多少杀多少,贯山是我们的家,绝不能让外人夺了去!”
伯明翰正要跟着父亲叫嚣,妹妹伯明月抢先拔剑宣告,引得伯家妹妹们同时呼喝,娇声一片。
“为守土流血是荣耀之事!”
“伯家女儿的血就为此刻而流!”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见敌就杀,绝不犹豫!”
仲杳苦笑着跟季骄娆一同安抚伯家妹妹,士气高昂很好,可真让你们去流血,那就舍不得了。
伯家最早在贯山扎根,早年跟妖怪盗贼周旋,修的又是火系剑法,性子最爆烈。被迫退到石山挖矿被他们视为弃土的耻辱,对土地得失最为在意。虽然杜国那帮人为的是河神,但在伯家人看来,也是对贯山的侵辱,绝不可容忍。
“那个叔天朗,是要让叔家从贯山四家里除名么?”
相比杜国人,伯洪虎对引狼入室的叔家人更愤恨,但也知道目前主事的不是叔天雄一脉:“那就怪不得咱们把他那一枝彻底铲除了,不然不好意思向叔家先祖交代。”
说到这个,仲家人都面露惭色,仲善存更低头无语。
仲杳以一人之剑退敌后,叔家大院里乱成一团。保护两人的乡卫跑了回来,报告说两人并没有被挟持,而是自愿跟在叔天朗身边。很明显,这两人投向了叔家。
仲至强咬着牙哼道:“我与那佘氏再无干系!她不再是仲家媳妇!”
仲善存噗通跪下,凄声道:“她毕竟是我娘,留她一命吧!“
众人都看向仲杳,仲杳叹道:“此刻她在那边,恐怕还在求统领那支军队的大人留你一命。”
旋即淡然笑道:“不过……我们会留她一命的。”
豪言壮语好说,实际打起来就难说了。
按照仲杳的布置,贯山剑宗弟子,梓原乡卫,还有伯家那边调过来的丁壮进入战位,仲杳则在河神庙前与季骄娆并肩而立。
“这么大张旗鼓的做什么,有我在呢。”
正要跟季骄娆说那件事,敖盈盈自庙中走出,对仲杳这番准备很不以为然。
她叉着腰放豪言:“反正下面河谷也没咱们的人了,我兴个风作个浪,别说三千士兵,三万照样让他们喂鱼!”
仲杳没好气的道:“你想遭天罚也别牵连我,别忘了我也是检校灰河!咱们头上没有上神,擅自兴风作浪,恐怕会天打雷劈的!”
“就算打不死你我,周边三条江的河神可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哪会放弃这种奉天伐罪的机会?”
“而且……”
话没说完,敖盈盈拍着他肩膀打断:“你这人啊,除了个子矮长相平平无奇外,哪里都好,就是还有一点,胆子太小。”
她挺胸昂首,傲然的道:“有你敖姐姐我在,眼下这事算得了什么事?我不是说了么,要把这些家伙抓来切碎了烤串吃,我是认真的!看看他们只敢从三江口那过河,不就是怕了我么?”
仲杳正想说,就因为人家怕了你,才肯定会有所准备啊。
没等他说出来,敖盈盈身子一僵,脸颊抽搐起来。明显可见的涟漪在她身上荡开,那是水气被扰的动静。
“该死!他们好像又丢了尊河神像,比之前那尊更大香火更旺了!”
敖盈盈奋力一挣,破开水气,狼狈的道:“我得赶紧回水府蹲着,不然上次收服的那些杜江水妖就要造反了!”
大波浪蛟蛇女匆匆离去,投入河中,原本平缓的河面变得湍急起来,甚至出现了一个个旋涡。
这已在预料之中,仲杳并不意外。对方就是奔着灰河的龙气而来,又怎会放任敖盈盈这个最大的威胁不管?
杜江河神应该还没将杜国境内其他之流的龙气汇聚到一起,晋升到足够位格,直接跑过来跟敖盈盈斗,既未必讨好,又容易被宛江罗江的河神趁虚而入,作了黄雀。所以必然会像上次那样,用三江口那里的杜江河神像压住她,再由河神庙这边下手。
“敌人动了……”
季骄娆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远处的叔家大院里,杜**队已在中午进驻了大院,用布幔和术法遮掩,自远处看去迷迷憧憧,见不到细节。
此时已是未时末刻,对方有了动静。一队队士兵列队而出,朝着河神庙而来。
队列中竖起两面大旗,却不是杜国的旗号,而是白底黑字的讨伐之旗。
“讨篡神魔子!仲杳十恶不赦!”
“伐手足相残!叔家冤魂待雪!”
果然,杜国还是打着叔家旗号,虽然一看就知是杜国想夺灰河龙气,可杜国的旗号没打出来,南北两国也不好明着出手。而要暗着出手,他们既没叔家这个借口,反应也没这么快。昨天妖怪们才报告说有来行迹不明的人渡过宛江罗江,潜入了贯山。
两国只来得及派来探子,目睹眼前这一战。
季骄娆催促:“开始吧。”
仲杳点头,向远处待命的仲善存摆摆手。
仲善存传下令去,两杆大旗也在山崖上升起,旗杆足有十丈高,素麻旗面长五丈宽两丈,迎风招展。一杆写着“贯山剑宗开宗立派迎宾客”,一杆写着“伯仲叔季四家剑法今合一”。字比对面的还大,对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大旗立起,一道橘黄剑芒冲天而起,紧接着是一道白光剑芒,都在数十丈高处炸开,宛如礼花。
季骄娆拔剑脆喝,扬手甩出一道清光剑芒,竟升到了百丈高处才绽作碎芒。
最后是仲杳,他没用风影月竹剑,而是一柄寻常钢剑,射出道莹莹水光。虽然只到十多丈高度,但这也到了炼气宗师的境界,没太丢人。敖盈盈压榨叔天雄等人残魂拼出了叔家剑法,他临阵抱佛脚,仓促修炼到了炼气一层。
四道剑芒升空,像是迎宾礼花,宣告了贯山剑宗成立。以此世宗门的规格来看,有四门相性不同的剑法,也都有炼气宗师坐镇,立起的宗门虽然还上不得台面,但也有足够的资格了。
这四道剑芒让对方有些意外,行军队列缓了下来,后方若干人群聚,应是商讨对策。
这边仲杳对季骄娆说:“小竹啊,有件事跟你商量下,先声明一下,不是我有意隐瞒,或者对你不满,你可不要生气。”
季骄娆眨眨眼睛,微笑着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所望,那就是我真心所望,我怎么会生气。”
问题是我要说的事情,恰恰不是我真心所望啊……
仲杳仰头看高了他大半个头的少女,心说我的真心所望当然是……咳咳,现在还不行,不能是这个姿势。
九十六 再战河神庙
换其他人,听了仲杳说到的事情,反应必然很大。
比如紫萝,她会泪眼摩挲的说你不要我了么,我这么鲜嫩可口的折耳根你也舍得抛弃?
再如敖盈盈,第一反应恐怕是问那靠不靠海,能不能吃到海鲜,是的话高高兴兴去打包裹准备上路了。
季骄娆却只是眨了眨眼,平静的说:“那得等到胜了这一战之后吧?”
不愧是他的小竹,转念就明白了他的用心。
没等回应,她又笑道:“那可是仙缘啊,不怕我成了仙,就忘了贯山忘了你?”
仲杳故意冷哼一声:“想什么好事呢?别忘了现在的你是我种出来的,种子里有我的禁制。别说你成仙,就算你成了玉皇大帝,也休想忘了我。”
季骄娆噗嗤笑着,握住他的手:“哪还需要那时候下禁制呢?当年我们一起逃出魔魇的时候,就下了禁制,把我们栓在一起的禁制。”
仲杳无语,有个心有灵犀,默契得话都不必说的青梅竹马,终究也有遗憾,享受不到逗弄的乐趣啊。
季骄娆看向山崖下,两杆开宗立派的大旗只是制造了小小震慑,来敌又开始行动了。一队队郡兵正从行军队列转为战阵,一个个方阵摆开,身上的铁甲,手中的兵刃,反射着耀眼的粼粼光辉。
“我又想起了七年前的情形,先是你背着我,然后我背着你,我们终究逃出了魔魇。”
季骄娆悠悠的道:“再难还有那时候难吗?眼前的军势比那时的魔魇还可怕吗?我毫不怀疑我们能夺得胜利,阿杳你要我去岱山,我就去罢。”
“但你应该不只是为了震慑敌人,让他们不敢继续进犯吧?等我去了岱山,我们……还有贯山,就不可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了,阿杳你想到了多远,看到了多远呢?”
少女知道争龙令,也知道争龙令的背景,以及摩夷洲的前景,但还不知道仲杳的想法,因为仲杳自己都还没有清晰的想法。
仲杳反握少女的手,握得紧紧的,低声说:“我想到的是你,你能走多远,我就能看到多远。”
少女曲指掐了掐他的手心,轻笑道:“这种话说给我可浪费了,还是留着等以后有了中意的女孩子再说。”
不远处仲善存吹响了牛角号,催促所有人各就各位,仲杳想说的话也吞回肚子里。
这时候说也没用,等到可以俯视你的时候再说吧。
“我过去了,你在这里小心。”
季骄娆再叮嘱一句,跃身上马,向山脊另一侧奔去,她的阵地在那边。
杜国的阵势已经摆开,正从三四里外缓缓进逼。少了招展的旌旗,反而更有威压感。而此时守在河神庙下的,仅仅只是七十二个剑宗弟子,两倍数目的乡卫和同等数目的丁壮。
“贯山这化外野地,居然还有略懂军理的人,至少知道掘渠引水,防住弩箭,不与我们正面搏杀。”
军阵后方,魁梧武将面带不屑的道:“也就仅止于此了,待郡兵射住阵脚,冲过去几百人,他们那点人哪还守得住。之后的事情就交给道兵和修士,五十道兵,还围杀不了一个不到结丹境界的少年么?”
武将指着与河神庙河遥遥相望,相距两三里的山脊西侧,那里立着若干服色混杂的人,再道:“他们分出的这些修士,倒是阻住了郡兵自侧面绕击的路线,却分薄了河神庙的守卫之力,如此托大,可笑!”
他身边立着的沉冷道士说:“严将军,不要轻视此地。这里的人挨着魔魇繁衍生息,跟盗贼妖怪甚至魇怪打了千年交道,可不是寻常乡人。你的任务只是清理河神庙下的守卫,若是这等小事都完不成,又有何颜面替郡守执掌郡兵?”
姓严的武将滞了滞,又哼道:“这自是小事,胜了也没什么颜面,我可不是为了这般猛虎搏兔的打斗而来,而是要在这里设立军寨。”
抱着胳膊,打量河神庙所在的山崖,严将军不迭点头。
山脊自西向东绵延而下,渐渐伏低。临近灰河又高高扬起,拉出陡峭弧线,截住叔家镇所在的河谷,留出数十丈宽便于通行的缓坡。山崖三面又挖出水渠,连通灰河,将山崖与山脊隔开,正是易守难攻的要地,很适合设置军寨。
当然,易守难攻说的是在他手里。这帮乡人的防卫,在严将军眼里,只能说是比没有强一些。
居于主位的道士正是庞观主,目光一直落在山崖上那两面大旗。
旁边浑身绫罗的富态中年被军势震慑得缩着身子,见庞观主看着大旗,蹙眉沉吟,小意的道:“观主何须为这小子打出的旗号担忧,开宗立派又不是立起大旗就能成的。小人也见多了修士宗门,哪个不是有千百年传承的。”
庞观主嗤笑:“那等蝇营狗苟混日子的宗门,不值一提。倒是这贯山剑宗,今天可是开宗立派的好日子。”
富态中年一愣,没听明白。
庞观主怜悯的看着他:“若是我等今日失手,贯山剑宗的名号不就立起来了么?三千郡兵,五十道兵,还有三江口河神观的道士,包括我庞定兴,有多少宗门敢夸口击败这等力量?这个宗门若是做到了,不仅是杜国,包括宛国罗国的所有宗门,都不得不承认它。”
富态中年却是叔天朗,闻言赶紧媚笑道:“此事自不会发生……”
庞观主点头:“当然不会发生,就算败,败的也是你叔天朗。所以到了那时,只好借你人头一用了。”
叔天朗脸色煞白,战栗而言:“却、却不会、到、到得那般地、地步。”
严将军又道:“若是再算上妖怪,事情确实不好说。那小子若是驱策妖怪,自是作死,可我们今次却要麻烦了。”
庞观主呵呵轻笑,眉心舒展:“那倒是好了,我约请的大宗师只为除妖而来。”
说话间,郡兵的军势已经进到离沟渠不到一里的地方,沟渠后方的土坡上立了若干面挡剑木牌,自木牌之间射出若干枝弩枪,零零星星的飞过大半里,无力的斜插在地上。
这一波弩枪倒是吓了郡兵一跳,他们还以为攻打的是手中只有钉耙锄头的乡农,没想到对方居然也有这种军国重器。
“这不过是乡巴佬拿来射野猪的猎具,跟郡里的弩床弩车差远了!”
“赶紧冲上去。冲到近前,他们自会像乡农毛贼一样散掉!”
“你们手里的钢刀身上的铁甲不是吃素的,冲!”
军官们的呵斥很快稳住阵脚,这些摆阵经验远多与实战经验的郡兵鼓噪着加快了步伐。
头阵的郡兵很快冲近沟渠,放下一条条木板长梯,举着盾牌的郡兵蜂拥而上,手持弓弩的则在渠边掩护。威胁他们的弩枪又发射了一波,只有几个倒霉蛋被钉在地上,远远不足以撼动他们的士气。
数十条沟渠人头攒动,距离渠后的土坡也就二三十丈。不少郡兵已踏上木梯,再过片刻,便有上百郡兵冲上土坡。
就在此刻,山崖上高亢的铜号声响起,那不再是仲家的堡主号,而是贯山的出击号。
木牌左右跃出若干人,都是五人为组,两人举着大盾两人手持长矛,另一人手中空空。
不对,不是空的,最先跃出的那组人里,中间那个光头少年大喝一声,扬手掷出道寒光。
寒光瞬闪即逝,像道闪电般掠过木梯,将前后三个郡兵连人带盾,加上铁甲一并贯穿,在第三个郡兵背后蓬的炸开,又刷得第四个郡兵满脸血肉模糊。
就这一道寒光,三个郡兵无声的摔入渠中,另一个则抱着脸趴在木梯上,凄厉惨呼,激得后面的郡兵头皮发麻心中发毛。
九十七 贯山人贯山剑
摩夷洲各**制都差不多,地方有郡兵,每郡三五千不等,用于治安缉盗,平妖镇乱。中央有正军,是与敌国对决的主力。但因千年来的争龙禁令,正军名存实亡,就是守卫京城和宫廷的仪仗。
算起来道兵才是各国正军,小国都养有上千道兵,大国更有数千。少数道兵分布在各郡,与国观郡观互通声气,监察郡内邪异之事,处置零星异常。大多数道兵集中在京城,随时候命,解决各郡难以应付的事态。通常都是魔魇侵袭和妖族入侵。也包括围杀作乱的高阶修士,清除不服国命的宗门。
在这套军制里,郡兵地位最低,他们的铁甲不过是由厚麻衬底,熟铁甲叶贯麻绳而成。加上革盔、木盾以及刀矛弓弩等装备,全套下来也不到三十斤。道兵身上的精钢鱼鳞甲,不算披膊,就有四十斤重。
这样的铁甲在利刃下自然薄如麻纸,郡兵们也有自知。但眼睁睁看着一道寒光贯穿前后六层铁甲,还得加上三具身体,这般景象依旧超出了他们的常识。更不提寒光透体后,还炸出无数铁片,毁掉了第四人的面目。
前排的郡兵们慌乱起来,纷纷叫着剑仙。这些郡兵役期一般就两三年,每年操练个把月,最凶险的事情不过是追捕盗贼,围杀小妖而已,哪见过这阵仗。
慌乱不只这一处,土坡上跳出二三十组五人队,每队都射出道光华。有的是冷冽寒光,有的是炙热焰光,还有如翠叶激射的清光。
那些光华倒没像那光头少年射出的寒光凌厉,但每一道都穿透了至少一个郡兵的身体,贯体而过,炸出纷纷扬扬的碎芒。受创的郡兵有的埋头栽倒,有的身上泛起焦黑烟气,凄厉惨嚎。还有的更倒着飞出,撞倒一大片人。
聚在渠边的弓弩手们没受太大影响,纷纷张弓执弩攒射。然而那些乍看居然都是少年的敌人,挥手掷出这一道光华后,就退到两面大盾后,没伤到分毫。
“剑仙!哈哈,他们叫我剑仙……啊啊,好痛!”
掷出惊人一剑的光头少年巴大,现在该叫巴旭了,躲在大盾后兴高采烈的叫着,脸上的伤口裂开,捧着脸惨叫起来。
四天前他还躺在床上,仲杳召集剑宗弟子,通告了杜国会派郡兵大举入侵的消息。
不需要仲杳动员,弟子们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上阵杀敌。对他们而言,魔魇和水患都是天灾。除此之外,不管是妖怪还是杜国人,或者宛国罗国人,来贯山作客,欢迎,来夺这里的山林水土,乃至要将他们编户齐民,那就是敌人。
除开叔家,贯山其他三家的儿女自小就生在险恶之地,魔魇那等可怕的敌人都不怕,又怎会怕人。终有一日为守护贯山而死,是他们从懂事开始就有了的觉悟。
仲杳自然舍不得他们以寡敌众,轻易去死,让他们在这几日内做两项练习。一项是与两名乡卫两名丁壮结阵,演练配合。丁壮举盾抵挡箭矢,乡卫持矛拒阻近敌,剑宗弟子则用真灵御剑术飞剑杀敌。
另一项练习则是真灵御剑术,短短几日不可能学会近于飞剑术的神技,而且有些弟子年纪太小修为太低,还没练到通脉,连真气都无法外放。
不过有巴旭的例子在,仲杳和卧槽老人拿出了试验版的真灵御剑术,让通脉以上的弟子跨过筑基直接炼气,居然真的有效。
所有弟子都能如巴旭那般,在竹剑铁剑中感应到灵气,再吸聚天地间的灵气,经由自身气脉汇聚,实现人剑合一的先天循环。虽然灵气异常微弱,循环也非常不稳定,但再加上手臂的肉身之力,足以杀伤二三十丈内的披甲之敌。
师弟师妹们彻夜练习,巴旭哪里躺得住,裹着满头绷带跑了来,自己练习的同时也向大家讲解心得,帮助大家更快的掌握这等神奇剑术。
“只有贯山之人,只在贯山此地,才可用出此剑。”
仲杳之前跟他们说到这话,那时还以为只是激励他们的意气之语,等练得略略有成了,才觉这不是虚言。天地间和剑上的灵气异常亲切,宛如自小就受熏陶的气息,而当灵气奔流,带动自身真气翻腾时,又宛如发于自身血脉深处的力量,如使臂指般自然。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所学还是草创,而且只有三天时间练习,还未让经脉气海随之变化。每一剑都格外费力,得歇上好一会才能回气。两三剑后就神魂疲乏,必须一口气吃下小还丹、醒神丹和活气丹等丹药,才能接着施展。
仲杳还特别强调,这种先炼气后筑基的法门,可能会对经脉造成永久损伤,非常危险,但没哪个弟子因畏惧而退出。
此时仲杳立在河神庙前,见得以巴旭为首,弟子们纷纷掷出灵气飞剑,杀敌不多,却震慑得沟渠前的郡兵们张皇失措,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
远处举着铜号的仲善存也吐了口长气,他不必再吹号了。原本的计划是,若弟子们在土坡之上发挥不佳,就马上吹号回撤,在山崖上重组防线。再由远处山脊上的仲长老等人发动侧击,击溃郡兵。当然那样的话,必然招致敌人的道兵以及修士进逼,这一战就打成了烂仗。
见到巴旭又一柄铸铁剑掷到渠边的弓弩手群里,射倒两人,炸出的碎片刷倒两个,又制造了一片混乱。而以伯明月为首的伯家妹妹们,接连射出的若干道焰光剑芒,烧得好几个郡兵成了火人,扰乱了一群群人,仲善存无比眼热。
这一战尽快打完吧,他好交卸差事,专心练剑。
远处山脊上,见到铁光焰光清光道道激射,片片绽放,仲长老伯洪虎等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身为长者,让年纪这么小的晚辈顶在前面杀敌,他们满心怜惜,还很不习惯。
现在见到仲杳教授的“速成飞剑术”有效,至少能挡住郡兵,放心之余,又觉震撼。
“果然啊……”
伯洪虎叹道:“若是天地自有灵气,必是炼气在先,筑基在后。”
仲长老嘿嘿笑着,很是得意:“还亏小杳在贯山折腾出了天地灵气,让咱们贯山人能借土地草木甚至铁石中的灵气,整座贯山,就是处大灵脉啊。”
伯明翰的手原本一握一放着剑柄,见妹妹们安全,这才放了心,闻言愣愣的道:“灵脉?那咱们贯山不就成福地了,多少人会来抢啊?”
说到这个,大家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就算胜了这一场,未来必然还会面对更大的压力,伯洪虎都叹道:“这就是条不归路啊……”
旋即又扬眉笑道:“可剑道之路,不就是有进无退吗?”
季骄娆神色如常,淡然注视着河谷中的军阵动静,专注在自己的任务上。
紫萝取笑道:“这才开始呢,你们就运起千里眼,去看未来几月几年的事情了?”
说话的时候,根根细丝在背后穿梭,编织着不同的图案和字样。
藤萝妖在这里站岗站得有些不耐烦了,见到那些弟子们发威,小心肝痒痒的,就想来个万剑齐发,或者仲杳说的什么“王之宝库”。
可惜她被仲杳下了严令,没有他的号令不准出手,只负责与鹰王传递消息。
肩头插着的羽毛忽然有一根急速变黑,紫萝侧头倾听,微微点头。
片刻后她说:“打起精神,敌人要出动道兵和修士了,目标应该是我们这边。”
沟渠前郡兵乱做一团,对面土坡上射下来的奇异飞剑也就杀了不到百人,但飞剑的骇异威力却不是这些同样乡农出身的郡兵能淡然而视的。每一条木梯后面都是处乱流,将混乱的涟漪散播得更远,片刻间数百郡兵在沟渠前推挤不定,还有不少坠入渠中。
宽三丈深一丈的沟渠可不是随便就能爬上来的,铁甲带着身体直坠渠底,溅起条条水柱,荡开团团水花,却没几个人头露在水面。
军阵后方,更多郡兵上前,让混乱急速加剧。
什长佰长们不得不挺身而出,劈砍乱兵,亲身上阵,眼见要将乱像镇住。
可军官们刚挤出人群踏上木梯,道道光华就兜头射来。即便举盾挥刀,也完全挡不住剑光,转眼就血水飞溅,栽落渠中,吓得更无人上前。
土坡上,护卫那些“剑仙”的长矛手见没人冲过沟渠,丢了长矛拿起弓弩,射得郡兵们哀声连连,再难维持军心。
自军阵后方看,一般人也看不出这般景象,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像是打得很热闹。
姓严的郡将却脸色铁青,他自然看出了败状。
“把这股乱兵召回来吧……”
庞观主也看得分明,倒还没多沮丧:“不过是帮农夫,对面又不是寻常贼匪,打成这样很自然。”
“我已派遣道兵修士攻山,打通侧面一路,你带精兵冲上去。”
庞观主发号施令,严将军不得不听,咬牙抱拳:“我这就去!”
他倒没忘另一个人:“叔天朗,你的人呢?都给我上!”
叔天朗打了个激灵,被严将军那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不敢怠慢,招呼手下跟上。
他也没忘另两个人:“那对奸夫**呢?推到最前面!看他们仲家敢不敢杀!”
九十八 一剑断江
上千郡兵退潮般倒卷,大家却没有欢呼。跟击退魇怪比这算得了什么,而且又一波郡兵上来了。
这些郡兵分开败兵,步伐沉着队形齐整,一看就是精兵。
郡兵也不全是怯懦羸弱,那些胆大力壮的被郡将集中编组,经常陪同道兵去处置魔魇妖异之事,算是久历战阵的老兵。看他们铁甲散发的幽幽玄光,就知是钢甲而非熟铁甲片拼起的凑数货。
这些精兵散作十数个小阵,扛着长梯而来,片刻间就到了三四十丈外。
此时北面山脊上,仲长老等人已觉出这波郡兵的不同,有心支援,山脊下数百丈外,上百道兵修士缓缓逼近,他们不得不严阵以待。
郡兵还离得远,巴旭却忍不住了,又一柄铸铁剑扬手掷出。寒光转瞬掠出三十多丈,朝着领头那个浑身披挂,盔顶锦羽招展,一看就是将军之类的大人物射去。
那将军轻蔑的低哼,剑也不拔,径直用精钢护腕一拨。
铸铁剑蓬的炸开,碎片兜头刷来,那将军反应也快,喝啊大呼,吐出凛冽气流,竟将碎片尽数喷散。
周围的部下们齐声喝彩,士气也随之大振。没料下一刻,数十道铁光焰光清光又攒射而至,这是其他弟子被巴旭鼓舞,全力振作,又射出一波飞剑。
喝彩声顿时变作片片惨呼,前排十数人扑倒,即便是钢甲,也挡不住挟带了微弱灵气的飞剑。即便是竹剑都能穿透甲片,贯入体内几寸,带起奇异的酥麻感,让人动弹不得。泛着铁光和焰光的飞剑,更是将灼热焰火和碎片铁片贯入人体,中剑者未死的话,在地上翻滚嘶叫的惨状,如利爪般撕挠着郡兵们的心口。
那个喷飞碎片的将军正是郡将严诚,就在他脚下,一个郡兵胸口中剑,伤口升起青烟,在地上滚着惨呼,被他一脚踹得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晕。
“不过如此……”
严诚嘴上不屑,心中却呼侥幸。能施展这种奇异飞剑的人不多,一波也就二三十道。若是再多一倍,他所率的这六百精兵,要冲到对方近前,至少得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
谁曾想贯山这处化外荒地,竟然藏有如此彪悍乡民,甚至有开宗立派的实力呢。
郡守乃至国中大人可不会这么想,若是郡兵死伤惨重,即便立下军寨,也算不得功劳。
严诚一转念,挥手招呼道:“叔天朗——!”
眼见郡兵止步,立起大盾防护,又从郡兵中奔出两三百服色各异的江湖客,领头的竟是个富态胖子,只是披着精钢甲胄,看不出面目。这些人举着两面长旗,分别书写“贯山叔天朗”、“为兄讨血债”的血字,一看便知来历。
山崖上,仲善存举起了铜号,等待仲杳下令停手。那毕竟是叔家人,按常理手下该留一线,若是叔家进逼太甚,再出手也不迟。
没料仲杳负手而立,毫不理会。仲善存顿时羞惭不已,只觉自己果然不是发号施令的材料。这是战场,杀伐无眼。要自己人停手,那就是害了自己人。
模范少年正在自省,下方土坡上,一道焰光直射叔天朗,同时响起脆嫩娇喝:“叔天朗你卖亲求荣,背叛贯山,你不得好死!”
那是伯家妹妹伯明月,伯家人性子暴烈,对这种勾结外人侵掠贯山的行径格外难容。
焰光被大盾挡住,持盾之人惨呼,丢下大盾,抱着冒起黑烟的手转头就跑,也吓得叔天朗缩到更后面了。
接着两个人被推了出来,揭开套着脑袋的布,露出一男一女的面目。
看清那两人,尤其是那个女人的面目,仲善存如堕冰窖,是仲至重和他的母亲佘氏!
“仲至重,还有仲至强的夫人已经向我道出仲杳陷害我兄长叔天雄的阴谋,还向杜国指证了仲杳勾结妖族,僭封河神的罪行!”
叔天朗缩在人群后喊道:“你们只是被仲杳那小子蛊惑的!若是退开,可免附从之罪!”
仲善存原本下意识将铜号举起,闻言僵住。
怎么可能退开,怎么可能学至重叔和母亲,背叛贯山?
铜号缓缓放下,仲善存的脸色渐渐涨红,心中暗道,忠孝不能两全,娘心,孩儿只能对不住你了。
却没料仲杳低喝道:“吹号,让大家退到山崖上!”
仲善存愕然看过去,正对上仲杳的清澈目光。
仲杳淡淡点头:“吹吧,你娘和你至重叔此时应该已经悔了。”
滴滴哒哒的号声响起,土坡上的人们推倒木牌,以大盾掩护,交替撤退。
对面山脊上,仲长老伯洪虎等人愕然,仲长老顿足道:“小杳太心软!这两人背祖叛亲,就该当面杀了!”
仲至强却是庆幸的长长吁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之前虽然也恨不得两人不得好死,但此时见着,想及过去种种,怜悯之心又不禁涌起。
小杳终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还是顾及亲情的。
伯洪虎却笑道:“仲小子是把主位让给我们喽,准备动手罢!”
下方的道兵和修士们加快了脚步,众人凝神相待,都知这将是场血战,必有死伤,却无一人退步。
沟渠前,仲至重和佘氏虽没被绑缚,却被人死死盯着,两人均是脸色惨白,举步不能。
佘氏低着头不敢抬眼,知道上面必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心中只是万分悔恨。
仲至重却哆嗦着嗓子叫道:“仲、仲杳犯下了天、天地不容的大罪!你们不要执迷不悟,继续附从他作恶!”
喊出了口,他就流利起来,乃至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现在已是争龙之世,贯山岂能独处!早日并入杜国,我们贯山人才有活路!你们跟着仲杳,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明白?”
佘氏惊愕抬头,看着已与自己鱼水交欢的小叔,就觉无比陌生。
仲至重脸肉狰狞的道:“你也还不明白吗?区区贯山之地,哪容得下我们想要的富贵!要得富贵,除了把仲杳小子卖给杜国,还有什么本钱?”
佘氏不迭摇头,仲至重一咬牙,什么廉耻都抛到脑后,一把搂住佘氏,又叫道:“仲家人都已入魔,只有我和佘氏还是清白的,你们不赶紧离了仲家投奔杜国,到时连鬼都做不得……啊!”
却是佘氏狠狠踩了他一脚,拔腿就跑,朝着山崖这边跑过来。
仲善存再也顾不得了,把铜号塞给身边的候补号手仲善飞,冲下山崖。
叔天朗这边,见佘氏冲出,举手示意。
若干人举弓端弩,就待将佘氏射成刺猬。
一道清光自河神庙射下,百丈外转瞬即至,接连贯穿三人头颅,三片红白绽放中,依稀见着一道剑影由实转虚,消散无踪。
三具面目变成血洞的尸体保持着张弓举弩的姿势,僵立了片刻才倒地,吓得人群轰然而退,那两杆大旗也丢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山崖上传出清朗的少年嗓音:“尔等若再进逼,必变作灰河鱼虾,勿谓言之不预!”
说又是一道清光射下,却不是射人,而是射向灰河。
清光入水,悄然无息。
下一刻,河水奔涌,急速分开,转瞬分出一道跨河水谷。水谷两侧涌起数十丈高的浪墙,被无形之力阻住,久久没有合拢。
待那恐怖之力散去,两道浪墙拍在一起,灰河轰隆惊响,撞出冲天白浪,也如天雷般劈在所有人的心口。
军阵后方,即便是庞观主都神色大震。
“一剑断江……”
他失声呢喃:“这快是金丹真人的境界了!”
九十九 真是好剑
手中的阵盘微抖,显出什么符印,庞观主展眉冷笑:“竟是与那河神联手,以神灵之力分开河水,装出一剑断江的假象!”
看向阵前,又抽了口凉气。
他身为神道中人,自能识破,可那些凡夫俗子哪懂其中的分别?
不管是以修为一剑断江,还是驱策河神分开江水,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个立在河神庙前的少年,完全有能力掀起巨浪,将他们这些人尽数卷进灰河。
连严诚统领的精锐郡兵都转身奔逃,循着高处山脊而去,却不是去与贯山修士拼杀,而是登高避水。严诚并非约束不住,只是他还跑在最前面。毕竟他这满身披挂,水一来就是铁秤砣,那时再逃就晚了。
“到时是那小子卷起水患,天罚落不到河神身上,算计得真是狡猾!”
庞观主暗暗咬牙,暗道那小子果然是神道中人,有觐封甚至驱策荒神之能。不请出国观观主,挟已汇聚多处龙气的河神而来,还奈何不得他。
天顶忽然云气动荡,庞观主呆了呆,旋即大喜。
“天地之大,异人辈出,不要以为你挟区区荒神之力,就可以恣意妄为!”
庞观主眼眉又舒展开,他约请的高人出手了。
河神庙前,仲杳一剑断江,震慑得郡兵退散,心中自是大喜,面上却负手挺立,一脸淡然。
这一剑哪是他的本事,不过是敖盈盈刚才传语说腾出了些力气,想要兴风作浪,被他拦住,配合他这一剑分开水势而已。
对面主事者是郡观观主,一眼就能看穿,但前方的郡兵郡将看不出来。而且就算看出来,总不成拿自己身家性命,来赌仲杳跟河神不敢冒着天罚,将他们卷去做了鱼虾。
这一剑也不在计划内,他知道贯山子弟们,包括仲长老伯洪虎季骄娆等人,都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梓原那里也准备好了两三百个骨灰盒,但他舍不得。
贯山子弟们刚才已经展现出了潜力,他们已经证明了真灵御剑术的犀利,也证明了他和卧槽老人研究的新法门是有效的。就如稻田里一株株茁壮成长的稻苗,仲杳不愿意哪怕一株在接下来的血战中夭折。
原计划是未能吓阻对方的话,就由紫萝骑上鹰王出动扰乱敌军,自己和仲长老伯洪虎小竹等人杀将斩旗。这很冒险,也有让龙气之争变质为人妖之战的可能,让贯山面临更大的危局。但撑不过眼下,又哪来的以后。
总算敖盈盈靠谱了些,很快清扫了反乱的水妖,压制住扰乱灰河的杜江河神之力,腾出些力气来帮他。
“让仲长老他们退到居民点,不要与上山的郡兵纠缠。”
仲杳沉声发令,替代仲善存的仲善飞吹出号令。山崖下方,仲善存已经与伙伴们接住逃过来的佘氏。
若是一开始就能用出一剑断江,效果未必有现在好。那时对方士气未堕,即便有水患威胁,也不甘心就此退却。眼下贯山弟子们已用真灵御剑术说话,杀得郡兵没了斗志,才有被这一剑吓得蜂拥而逃的败像。
眺望河神庙对面山脊的居民点,仲长老伯洪虎等人撤过一条深沟,沟后面立起面面挡箭木牌,数百男女由乡卫统领,持矛端弓,在木牌后全神戒备。而在他们当面,溃逃的郡兵挡住道兵修士,乱作一团,已难自那一处突破。
仲杳暗道,今日之战大概就是如此了,真有些虎头蛇尾。
那么就一锤定音吧……
仲杳正要吩咐仲善飞吹响号令,天顶骤然云气荡漾。
就听云中传下一个女声:“好个一剑断江!小小年纪,居然以神术冒充剑术,今日就教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飞剑!”
余音尚在半空缭绕,一道白光就自云中射下,乍看似乎并不耀眼,却觉天地昏暗,日月无光。
光未落定,剑未飞下,仲杳就觉得冰寒凉意裂体而入,浑身气机都凝固住了。
要死!
刹那间魂魄摇曳,仲杳只觉被平生从未有过的凶险压住,便是当年跟小竹逃出魔魇,也不像现在这般恐怖。
他生出无比笃定的预感,下一刻自己就要身首分离,甚至魂飞魄散!
这是真正的飞剑术,是至少结丹后期的大宗师出手!
心志裂作两半,一半凄然苦笑,另一半则被魂魄之下的陶碗缚住,陶碗嗡嗡振鸣,嵌在碗缘的四块玉片同时发出耀眼黄光,推动着根土滚滚转动,将磅礴而厚重的力量送入气海。
被压住的是五行气海,也就是寻常修士的气机,他的九土气海并未受到影响。
两半心志融为一体,变得坚定沉静。
结丹大宗师又有何惧?
当初他面对季家残魂合体的魇怪,那就是头结丹魇妖。
那时他升起了神灵之体,护住的不仅是身体,还有魂魄。眼下这一道飞剑,同样能靠神灵之体挡住。
虽然这会暴露自己非同寻常的神道修为,陶碗的秘密有可能暴露,但人没了还有什么秘密可守!
仲杳脚下泥土翻滚,烟尘滚滚,连带河神庙里也飘出股股水雾,裹向仲杳。敖盈盈也感应到这一剑非同寻常,来不及显露真身,只好借水气向仲杳送去力量。
天上另一侧,鹰啸响起,一个黑点破空冲来,那是鹰王石小鸟。此时才发现云中藏有高人,还让她出手了,只觉失职,又愧又怒。
地下紫萝啊的尖叫出声,长发飘飞,伸展出根根碧绿细丝,朝着河神庙射去,想要护住仲杳。然而两地相隔一里多,她的细丝又不是飞剑,哪里来得及。
就在紫萝身边,季骄娆像是被自天而降的那一剑惊呆,脸色苍白,眼中无神。
“阿杳……”
她呢喃出声,心中雷鸣电闪,就一个念头。
若是仲杳死于这一剑,她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尽快成就金丹,将此人斩作飞灰。
此刻战场两方,崖上崖下,数千人都被这一剑震得呆若木鸡,愣愣看着白光直落河神庙前的少年,而少年身边烟尘缭绕,并没祭起什么法宝来挡这一剑。
血光飞洒,人头高高飞起,这般景象提前在人们眼中显现,有如上天注定,无可更改。
就在众人屏息,这一剑有如画卷,将时光也凝住的瞬间,铮的一声,一道剑鸣自河神坡中传出,像是谁弹了弹剑刃。
这一声很是特异,弹得不够有力,剑刃鸣响的声音很是浑浊,就像一个力气不够的老头,颤颤巍巍的曲指弹在一柄已朽烂不堪的锈剑上。可就是这桩桩细节,在每个人耳边回响,仿佛那人就在身边,那剑就横脖子前。
人人都觉心中凉气激荡,魂魄也荡动了一下,五感更是混淆杂乱,似乎世界都由实化虚了。
剑鸣之下,那道耀白剑光闪了闪,依旧落入烟尘中。
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骇异动静,就像是轻飘飘的剑气甚至幻影。
“昆剑老贼……”
云中那个女声骂道:“你是专门等在这害我的么!”
又恨恨的道:““兀那小子,今日就只取你一条手臂,他日再犯,定教你魂魄碎离!”
待那声“离”发出时,已像天边发出的缥缈之音。就见天上拉出一道耀白遁光,朝着东面落去,而那个黑点刚刚扑入云中。
落神坡边缘,猥琐老头挤在人群里,一柄锈剑悄然滑回袖中。
周围的人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没听出这声剑鸣就来自身边,就呆呆的仰望着,聆听那如仙人传语的声音,他们可看不到那道遁光。
老头目送那道遁光远去,发出苦涩低叹:“我不是害你,而是救你,你差点就自寻死路了。”
旋即抽了口凉气,伸手去挠屁股,一边挠一边噢噢低叫,像是极痛苦又极舒爽。
河神庙前,烟尘散开,片片泥土落下,露出仲杳的身影。
仲杳好端端的负手而立,身上不见一丝血迹,还用闲闲的语气朗声道:“真是好剑!”
上千贯山人爆发出怒潮般的欢呼,这如剑仙般的一剑,好是好,却也奈何不得他们的仲杳。
他们却没听到,仲杳在这一声后,又低声重复:“真是好剑。”
就在他的肩上,麻杉破开一条口子,露出泌着血丝的伤口。
那女子的飞剑终究也没卸下他的手臂,仅仅只是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仲杳眺望女子远去的方向,嘴角渐渐翘起:“也不过如此。”
转头向远处挥手,示意自己无碍,同时也是发出信号。
季骄娆收到,咬咬红唇,虽万般不舍,但知正是时机,也不敢拖延,取出仲杳战前交给她的东西。
那是幅灵气四溢的卷轴,季骄娆作了个深呼吸,扬手抖开。
彩光大作,天顶华光降下,将季骄娆罩住,映照得她如灵秀仙子。
“贯山季骄娆,你既接下仙缘,就随我去岱山罢!”
“你当为元灵宗弟子,归于高真人门下!”
华光中落下一尊神将,在半空呼喝,战场两面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季骄娆扫视陷入呆滞的众人,微微颔首,再向远处的仲杳看去,红唇微张,却又闭上。
她与仲杳,不需要道别。
季骄娆向神将拜下,华光如水,将她与神将卷住,回射升天。
华光散去,人们如梦初醒。
远处军阵后,庞观主长叹一声,收起阵盘。
他颓然招呼道:“退罢,贯山之事,已非我等能置喙的。”
第一百章 终须有别
“那个女人是谁?”
杜国人撤走,叔天朗跟着跑了,贯山人欢呼庆祝,仲杳却抓着卧槽老人,躲在角落里唠嗑。背上还趴着个紫萝,这下说什么她也不愿离开仲杳半步了。
“旧识而已,不值一提。”
老头幽幽叹道:“当年她凝结金丹失败,归罪于我,失了道心,没想到如今竟沦为打手。”
说话时又在挠屁股,仲杳终于忍不住好奇:“你这是犯了痔疮么?”
老头咳嗽:“还有小孩子在呢,乡主怎么说这些粗鄙之事。”
紫萝嘻嘻笑道:“石小鸟都够当你的几十代曾祖爷爷了,他在我面前也不敢这么卖老。”
可怜的鹰王,浑不知他那本名已经传遍贯山了。
老头还在转移话题:“她的剑心已经失了实质,不必我出面你也能挡住,可那时她与你仇怨难了,也非我所愿。”
听起来老头反而是在回护那女人,不过老头说得也对,那一剑只是擦破了皮,仲杳对她也就没了必杀之心。
他依旧逮着那话题不放:“我听某些消息人士说,当年有位金丹真人连扫多处妖巢,就为了找痔疮药的材料。”
老头咳嗽声更大了:“乡主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不必如此关心我的健康问题。”
仲杳叹气:“只是心头有些不舒服,所以找个人陪我一起不舒服。”
老头低低笑道:“少了青梅竹马不习惯?之前就在奇怪,既然我那老友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与你还有半师之谊,怎会不把你带回元灵宗,原来是早有安排。”
“他却没料到你与贯山有如此深的羁绊,更没料到你这个人……非同一般,竟不愿接他的机缘。看来就顾着寻物,却忽略了你这个人。换了是我,早把你绑走了。”
紫萝冲着仲杳脖子里呵气,仲杳回手挠她腰肢,装作嬉闹,却是在掩饰沮丧。
的确不习惯,这个安排对小竹对贯山都很好,但对他自己不太好。虽然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要有变化,就得先分开,心里还是不好受。
老头似乎知他心意,赞起了他:“你这安排挺好,展露了自己的力量,不管是个人修为,还是神道关联,这都是实力。又立起了贯山剑宗的名号,向外人证明宗门是有绝学的。到此虽能震慑对方,却难保对方不生出聚一郡之力强行压制的用心,这时再加上岱山神府与元灵宗的关联,灰河龙气就已不是杜国一郡可以自行处置的事务,必须由杜国上层出面了。”
老头掰着手指算了算,点头说:“贯山虽强,却不是杜国的威胁。杜国正在观望争龙令发布之后的第一波乱象,等到可以腾出手来注视贯山,那是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的事情了。”
仲杳也拉回了心思,半年么……还好,借众人之力的话,说不定能加快吃土的速度,吃出完整的乡土,将九土转德经修到二阶圆满。那时不管是净化灵种的速度和数量,还是寻常的修行境界,都能跨过一个大台阶。
“仲杳——!”
正跟老头谈到真灵御剑术在此一战里的得失,伯明翰急冲冲找到了他。
“你就这么把小竹推到岱山去了,你简直不负责任啊!”
伯明翰怒气满怀的讨伐仲杳:“口口声声你会护着她,连我都没办法跟她比试。现在她去了岱山,孤零零一个人,你就放心?”
仲杳苦笑:“别把小竹当小孩子,她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高先生……不,高真人还是熟人,又会是她的师父,肯定会照顾好她的。”
伯明翰冷哼:“你倒是信那个高先生,我却不信!他隐瞒身份三十年,跟你们仲家混在一起,还不知是什么目的!他既是金丹真人,为什么不救你爹,不救贯山?魔魇一来就跑了,他何曾在意过旧缘?”
说到这个,仲杳跟老头对视一眼,传递着修士非人的默契感慨。
高先生既是如此大人物,为什么不救仲至正,不救贯山?
发现那幅卷轴时,事情太忙仲杳顾不上多想。而后魔魇退去,他偶尔琢磨这事,没得到答案,一直有些疑惑。
等卧槽老人来了后,彼此信任加深,说出了修士掠夺灵气,才让摩夷洲沉沦于魔魇中的惊天真相,仲杳也终于豁然开朗。
高真人修的是仙道,绝尘脱俗是他的本分,又怎会救仲至正乃至贯山?给他留下一份机缘,已算很顾及私情了。
面对满腔愤慨的伯明翰,仲杳只能说:“高真人算是半个仙人,仙人自然知道天数,不会平白逆转天意。”
伯明翰跳脚:“你该知道那些真人开口就要逆天,闭口又说天意不可违,全都是王八蛋,还让小竹去元灵宗拜他为师?到时候她也变成……那样的人,你受得了?”
旁边老头尴尬的摸鼻头,这话连他一并扫进去了。
仲杳笑道:“小竹不会的,而且她在元灵宗里也不是孤家寡人……”
想到了叔贲华,仲杳忽然突发奇想。
“既然你这么担心,要不你也去元灵宗吧。元灵宗现在广招弟子,虽然进不到真人门下,但能进岱山也是好的,至少能让那里多一个贯山人。”
伯明翰愣住,头上那撮火红呆毛伏得贴在了额头上。
仲杳挑衅的问:“不敢出远门么?”
呆毛嘣的立起来,伯明翰咆哮:“有何不敢!?”
老头也说:“伯小弟的天资虽不全面,却胜在突出,元灵宗便是没广开山门,对伯小弟这样的人才也不会视而不见。”
伯明翰再度咆哮:“我不是小弟!”
于是这事就敲定了,伯洪虎听说儿子也要去元灵宗,大喜过望,直接拉回焚剑山做准备。
这处角落里,仲杳心中的失落纡解了些,可在另一处角落,仲至强仲善存父子俩心中就不是失落而是愤怒以及哀怒了。
“你还有脸回来!”
仲至强早早就走了,走之前当着仲善存、佘氏的面,劈手将一张纸丢给佘氏,再对过来主持的仲长老说:“此女已不是我妻,该杀该剐与我无关。”
纸上一个血色大字“休”触目惊心,下方还有仲至强的留名和手印,竟是他震怒之下咬破手指写的。
佘氏瘫在地上无话可说,仲善存则跪在地上哭求:“爷爷,她是犯了大错,可她终究是我娘,要杀就杀我吧!”
仲长老看着佘氏,眼中毫无悯色:“善存,若是没有小杳,还不知我等会伤多少死多少,她犯下的罪,不是你能顶替得了的。“
仲善存僵住,仲长老又道:“按仲家的家法,悖伦之妇就该浸笼,再勾连外人危害仲家,剁碎了喂猪!”
语气又一缓,苦笑道:“如今已没了仲家,仲家的家法也不作数了。作数的是梓原的乡法,乡法又是由小杳而定,你去问他吧。”
摆摆手,乡卫将佘氏拖走,在仲杳做出决定之前,佘氏就只能待在囚牢里了。
仲善存泪眼婆娑的看向远处,见到仲杳牵着紫萝,陪着卧槽老人从河神坡那边走过来,本想迎上去替佘氏求饶,眼角瞅到大家都在打扫战场,还有人扬声呼喊,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他咬咬牙忍住了。
“真没料到,真灵御剑术弄出的伤势还这么麻烦。”
卧槽老人查看着伤兵的伤口,咂着嘴嘀咕。
从伤亡来看,这场战斗远远说不上惨烈,杜国郡兵加叔天朗那边统共死了不到百人,伤者同等。贯山这边就少数人中箭,算上只有浅浅一道血痕的仲杳,发急射藤丝结果扯掉了几根头发的紫萝,以及飞奔下山崖接佘氏却崴了脚的仲善羽仲善芒兄妹,伤号也不到三十个。
伤势最重的是巴旭,血流满面,却是旧伤。
沟渠边躺满呻吟的伤兵,都是杜国郡兵,这些服役三年耗费也不超过五十两银子的郡兵在上官眼里哪里算得人,把他们当做战死报上去,还能讨到一笔烧埋银子,于是都丢在了这里没管。
这些伤兵的伤势各不相同,被鸣金剑伤到的,只需要取出体内的碎铁片,待其自愈就好。被朱焰剑伤到的,只有伤在臂腿的活了下来,截肢还能保命。
那些被清灵剑伤到的就奇怪了,即便是被贯穿躯干,只要没伤到要害,居然都活着。可留在体内的竹剑碎枝却跟血肉长在了一起,竹剑所带的灵气像是能催生血肉。就是那种瘙痒有如酷刑,伤兵们都忍不住挠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看来炼气在先,倒是能提前修行各类术法,包括疗伤之法。”
卧槽老人看向仲杳:“要救么?”
仲杳点头,当然要救,救了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想留下的放回去。既然走上了众人之道,前前世所受教育的很多东西,他都会用在这个世界,包括优待俘虏。
卧槽老人笑道:“那就交给我了,再分给我一些心灵手巧的弟子,治伤不过是顺手而为,到时还能教出一些大夫。”
仲杳瞅瞅老头又探到身后的手,暗暗嘀咕,你这么懂医术的,连自己的痔疮都治不好么?
一百零一 我写德道经
灰河之东,杜江南岸,一条长桥连通河中陆洲,洲上庙宇金碧辉煌,大殿中是尊手持大斧,龇目大呼的凶恶神像。
身着朱红官服的郡守负手仰望神像,久久没有言语,一旁躬身拱手的庞观主索性双膝跪地,凄声道:“弟实无能,请兄长责罚!”
庞郡守此时才幽幽的道:“定兴啊,你说把这主位神像抬到灰河去,能把灰河龙气收入杜江么?”
庞观主打了个寒颤,紧着嗓子低呼:“万万不可!杜江河神还未收纳各条支流的龙气,与沿岸土地山神还有番折冲盘恒,此时就引杜江河神去吸纳灰河龙气,并无十足把握!”
“一旦相持,宛江罗江两尊河神便作了黄雀。即便侥幸得功,殊京那位也会猜忌兄长,将兄长当做轻掷国器赌运之人,此乃僭越之举啊。”
庞郡守低哼了声,模糊说着优柔寡断之类的话,再摆手道:“起来吧,既然连杜江河神本尊都难以一举拿下,又与岱山神府和元灵宗扯上了关系,本官除了上报国主,也做不得更多,又责罚你做什么。”
庞观主起身,遗憾的道:“之前为防万一,我还花了大把香火银子,请了位结丹晚期的剑修压阵。差些就将那神道妖孽杀了,不料对面竟藏着个金丹真人。”
庞郡守看看堂弟,点头说:“定兴你也是尽心尽力了,奈何贯山自有天数。”
庞观主赶紧献策:“贯山既如此棘手,兄长不如暂且怀柔。就将小弟我当做罪人做些薄惩,试试能不能拉拢那妖孽。待时机成熟,再翻脸除去?”
庞郡守皱眉:“国主之意也是先镇之以静,既未能一举拿下,暂时拉拢倒是良策,可我西关郡是否有足够筹码?”
在堂弟那得到了答案,庞郡守摇头:“不够,须先助其壮大声势,让贯山感受到实在压力。我可以晓谕郡内各家宗门,让他们附骥那两人。而且……你说国观道士也涉于其中,就把国观也拉上。”
郡守眼中精光迸射,此类谋划之事是他最擅长的:“这还只是第一层,须得再立一层。你那一战,相信宛国罗国的细作已报回消息,两国边郡应正等着我的反应。你我在民间和神道两面放出消息,说贯山藏有异宝,贯山人便是以此宝觐封神灵,阵战不得,梁上君子却易得……”
庞观主抚掌称妙:“引江湖修士和两国道士袭扰贯山,让其苦不堪言。再以那两人的势力压迫,何愁贯山不低头。若是有可乘之机,再行征诛之事。”
庞郡守轻笑道:“那仲杳尚在弱冠吧,便是神道妖孽,只要愿意低头,便不是妖孽了。我膝下小女年已十三,才貌双全,还未订亲,他还算配得上。”
听到兄长将女儿都丢了出来做筹码,庞观主神色微变,此时的语气倒是十足真诚:“兄长不仅才智非凡,尽心国事,还忘我无私,真是杜国之福。”
郡守低低叹气,握拳又放,有些苦涩的道:“才智非凡,忘我无私,又待如何?手中只有一郡之力,区区贯山之事,就已有心无力。”
这等怨懑不臣之语,庞观主只当没听见了。
“杜国人还有叔天朗,包括仲家叛徒仲至重,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河神庙之战的第二天,原本的仲家石堡,现在的贯山剑宗“讲剑堡”里,仲杳正在向七十二名一期弟子,三名特期弟子训话。
“他们不敢再兴兵来犯,必会暗中使坏!”
关于斗争的学问,仲杳可没将前前世所受的教育丢掉,警惕十足:“昨天你们的表现很不错,但那只是在明刀明枪的战场。身为修士,总有落单和近身的时候,那时你们要能随心自如的运用御剑术,还得作艰苦磨炼。”
头上也有缕火红呆毛的明丽少女举手:“宗主,真灵御剑术也可以修到昨天那个大宗师的地步,就是在云中飞剑杀敌么?”
少女自是伯明月,昨日退敌后,弟子们都不约而同的称他为宗主,他也不好推却,只好给自己升职,当了贯山剑宗的名誉宗主。毕竟他要照管的是整个贯山,而不只是剑宗。宗门事务,还是由仲承业仲长老这个正牌宗主来管。
不等仲杳回答,前方戴着猎户帽的小个子哼道:“那个地步就满足了?什么大宗师,一声剑鸣就吓得跑路,劈出的一剑只是斩裂了仲杳的衣衫,算什么大宗师啊。”
小个子是猫妖涂黑,她加上仲善存和王马力,凑成了三个特期弟子。昨天她也在场,任务是在外围监视那些来历不明的细作。
伯明月把桌子拍得蓬蓬响:“不要好高骛远!能有那个大宗师那么厉害,可以在天上杀敌,足以把贯山守得稳稳的,让大家过上安宁日子!这还不满足,那得多贪婪啊!”
伯家妹妹们开朗活泼,靓丽动人,个个元气满满,又能打又好养,简直就是绝佳的伴侣。唯一的缺憾就是性子火爆了些,昨天在战场上,第二波郡兵逼近时,弟子们的飞剑效果不是太好,伯明月差点带着伯家妹妹们冲出去了。
哦,还有一点……
想起之前去伯家庄的时候,正遇到魇鼠攻山,仲杳暗笑,她们还怕老鼠。
“修行到那个境界的确很难,但不应该是你们的终点。“
仲杳拍拍自己的肩头说:“那一剑终究没有卸下我的手臂,说明她出手时已无法算出结果,这就称不上合格的剑修。”
他把话题拉了回来:“为何那么厉害的大宗师,都算不得合格的剑修呢?因为她失去了剑心,对剑修来说,剑心就是道心,也就是为何出剑。”
“明月说得好,你就已有剑心的粗胚,那就是为守护家乡和亲人的安宁出剑。”
“所有人都要扪心自问,自己出剑是为了什么,要好好记住自己的答案,这就是你们的初心。”
缓了口气,仲杳再道:“我们贯山剑宗是由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开枝散叶后,重新聚起来的宗门,在剑心之上,还有根本的大道,那就是众人之道。”
“真灵御剑术就是在这条大道创出来的,我们靠这条大道繁衍生息,靠这条大道守护安宁。等未来你们修为高了,凝结出了剑心,也要时时比对,看是不是偏离了这条大道,否则就不会再有更多进步。”
弟子们听得云里雾里,都不太懂“众人之道”到底是什么。不过他们也明白,仲杳是在说,作为贯山剑宗的弟子,凝结出的剑心也必须为贯山谋福,这在他们看来倒是不须多言的为人至理。
此时仲杳跟卧槽老人也只是把所谓的“众人之道”摸出了门径,还没有更多实质的东西,就只是浅浅一提。
接着就讲到了昨天的战斗,弟子们踊跃发言,总结出了若干得失。
首先是人多碍事,弟子们觉得每组五人实在浪费,还阻碍行动,有两人掩护就足够了。
其次是不必瞄得太准,他们投出的飞剑只要不是偏得太多,目标不是太远,似乎都能自动纠正,射中想要射中的敌人。
至于射速太慢、射程太近,续战力太弱的问题,昨日在战场上就看得很清楚了。
仲善存还提到了一点,战场上早作准备,倒是能依托防箭木牌抵挡敌人的远攻,但若是遇到意外情况,战场也没有预先设定,暴露在敌人的弓弩之下,弟子们只擅攻不擅守,必然遭受伤亡。
仲长老拈着胡须嘀咕:“道兵修行的都是金系法门,套上满身钢甲也不阻碍气机,而我们各系相性都有,大多数人都不适合披甲,也没奢侈到人人都配上护身法宝。”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仅仅是宗门弟子,乡卫也是如此。而且相性问题还是其次,关键是……穷。铜铁矿产在摩夷洲并不丰饶,贯山还没富裕到让数百人披挂钢甲的程度。伯家那边的铁矿也已枯竭了。
说到铁甲,巴旭又提到一个问题,昨天上阵,他只带了十来柄铸铁剑,不仅觉得数目远远不够,还太重太影响行动。
学清灵剑的弟子用竹剑,倒跟仲杳一样,一个剑囊就能装二三十枝竹剑。学鸣金剑和朱焰剑的弟子都被提醒,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万一被敌人近身,他们没办法再飞剑了,原本的家传剑招也因为改修真灵御剑术废了,那要如何抵挡。
“这些问题都归结到真灵御剑术上,我会尽快完善真灵御剑术。”
仲杳收集好问题,叮嘱他们不要放松基础修行,也就是去田地里感应灵气,疏通经脉后,就去找了卧槽老人。
“功法与剑招可以合一,但真灵御剑术之上,还得有道门经书,教弟子们以何种法门吸聚灵气,凝结剑心。”
老头在乡主府的庭院里,以一副完事之后的慵懒语气说:“我已悟通了,凡人之道就是众人之道,要走此大道,就得以德为先。”
仲杳瞠目:“你想写出一本……德道经?”
老头愣了愣,点头说:“这个名字不错。”
仲杳咳嗽道:“我大概明白了,连开篇都想好了,道可道,非常道……而关于五行,都得论及。比如水,那就是……上善治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
老头纳头就拜:“乡主教我!”
一百零二 修士缺银子
晚春已过,四月的贯山还有些润湿阴凉。翠色铺满原野,山林薄雾如纱。田地里旱稻郁郁葱葱,农夫们忙着松土施肥,林中樵夫进进出出,河边渔夫们晃着钓竿,好一副悠然闲适的田园画卷。
这画卷细看却又异常古怪……
田地里并不都是农夫,混杂着不少身手矫健步伐轻盈的少年男女,忙碌的同时还在吐纳行气。林中的樵夫扛着青竹背着草篓,就在林边削竹捡草。河边渔夫们不时拉起条条晶莹水柱,钓竿却既无鱼线也无鱼钩。
再看细一些,这些少年都身着素麻短袍,肩头缝着半圆肩垫,上面绣着五柄扇面而立,宛如孔雀开屏的长剑,与石堡顶层那杆高高飘扬的红底大旗图案一致。只是大旗上的五柄剑各有色彩,分别是金黄、素白、橘红、碧青和玄灰。
“善羽善芒、巴旭还有明月妹妹四个已经成功融脉……”
灰河河边,仲杳和仲善存沿着堤坝缓缓而行,后者赞叹道:“按修为算他们都是炼气二层的宗师了,真是奇妙。”
仲杳笑道:“他们的宗师修为只在贯山有效,离了贯山,没有天地灵气接续,至多不过是筑基九层的先天境界。”
仲善存唱起了反调:“乡主此言差矣,就算离了贯山,只要有稳定灵基,支撑他们使出真灵御剑术,哪怕只是使出一剑,那一剑就是宗师修为。”
仲杳摊手:“灵基好找,稳定的灵基难寻,咱们贯山穷得响叮当,哪里置办得起。”
仲善存附和道:“是啊,能在贯山有效就够了,咱们求的就是守护贯山,又没必要离开贯山。”
仲杳笑笑没说话,这可未必哟。
半月前,他跟卧槽老人在众人之道上碰撞出了火花,整理出了《德道经》,确立了以人道功德为根,以五行为枢,括众灵之道乃至自然大道,最终让世界晋升的“五行德道”。再用德道经重新梳理真灵御剑术,创出了《混元真灵剑经》,作为贯山剑宗的立派绝学。
德道经还只是个笼统的框架,真灵剑经也只有水火金木四系。剑经中合并了筑基与炼气两个境界,之上的境界还未涉及,但这是不错的开始。
剑宗的弟子们直接从引气开始修行,在各种劳作中吸聚吐纳天地灵气。田地和林木中有土气木气,灰河中有水气,冶铁锻造炉里有火气和金气,其中就有泥土、植株、碳火和金铁散逸出的灵气,抢在散逸到天地之间汇聚,拉入自身气机,做到先天循环。
散逸出的灵气不仅异常微弱,还很不均匀,让先天循环断断续续,气机难以圆融。但持之以恒,就能让自身与灵气间的关联更细微更紧密,从而让先天循环深入经络脏腑,由此提升境界。
炼气也有十层境界,分别是引气、融脉、锻骨、淬体、灌灵、辟谷、胎息、牵机、凝种,圆满,本质上是将筑基的过程放大到人与天地之间,重来一遍,只是多了化天地灵气为己用这个过程。二层融脉的境界,与筑基四层通脉类似,但因为已实现稳固的先天循环,又与筑基九层的先天等同。
目前剑宗里绝大多数弟子还处于引气境界,正在努力实现稳固的先天循环,也就几个尖子跨过了这一步。
筑基与引气同修就是这般奇妙,奇妙之处还不只这点。大概是接触土气更多的原因,几乎所有弟子都表现出了很好的土系相性,丢石头时激发出的灵气比用原本的各家剑法更强。
奈何这世上并无土系剑修,便是卧槽老人都为之挠头,仲杳只好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九土转德经上,尝试着创出土系剑法。
土系剑修该用什么剑也让人头痛,丢石头终究只是玩笑,剑修剑修,无剑不修,必须以剑凝结征诛之意,由此修成剑心。而石头么,做成石剑不仅麻烦,也太脆弱,远不如铁剑的锐利和竹剑的柔韧。
“河神坡的学堂昨日已经开课了,那几个神道修士享受了乡主说的那套……改造套餐后,浪荡之心收敛了许多,当天上课还表现得不错,当然我会叮嘱那边好好盯着他们。”
仲杳思忖着剑法的时候,仲善存又说起了学堂的事。
眼下贯山已经一体,仲杳决意普及教育,所有贯山儿女都是剑宗的候补弟子,必须从小就集中起来进行教育。读书识字,通晓天下,文化与劳动并重,甚至要接受一些基础的修行法门。
贯山人太少,虽然这段时间又来了上百户流民,但区区一隅之地,发展也是有限的,必须激发出每一个人的潜力,让他们晋升到足够高的境界。这不只是提升贯山的力量,更是以人道功德造化天地功德。
“加上梓原、焚剑山的学堂,还有誓谷的妖族学堂,三处学堂已有三百多学童……”
仲善存将仲承林老叔爷和父亲仲至强道出的苦水转给了仲杳:“吃饭倒没问题,可要买的书本,耗费的纸张笔墨,还有学堂先生的束脩,都得要银子。眼下杜国那边绝了贸易,宛国罗国太远,去那里卖货太危险,我们的银子已经不够了。”
仲杳心头顿时一沉,原本对修士来说,银子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可对他来说,银子问题却重得他提不起。
学堂耗费还是小处,剑宗的耗费还是大头。之前还能靠卖粮食丹药毛皮支撑,现在杜国搞起了贸易封锁,要逼压贯山低头,还真让仲杳颇为头痛。
“还得感谢那些江湖客和寻宝散修啊……”
还好不是毫无进项,这大半月来,无数人自三国而来,除了被他散播出去的消息吸引,跑来这里定居的贫苦流民外,还有众多觊觎异宝的家伙。
贯山尚未被魔魇笼罩的地方,基本都置于山神和土地结界之下,而灰河又有敖盈盈坐镇。鹰王石小鸟统领的空中侦查队也编织出严密的监视网,来的这些恶客基本没跑掉。那些没有多大恶行的被驱逐出去,有恶行就抓去劳动改造了。而他们身上带着的金银珠宝,尽数成了缴获,竟然暂时支撑起了贯山的财政。
简直就是山大王的路数啊……
仲杳自嘲的苦笑,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设法开发出贯山特产,把经济搞上来,否则他的各种谋划,都只是空中楼阁。
不过贯山也没什么特产,随着人口的增加,修行的需要,粮食和丹药这些产出都得自己用。还有什么是可以拿出去卖,就算杜国卖不得,宛国罗国照样畅享的东西呢?
总不成真的打出贯山烧烤、贯山串串香、贯山火锅之类的名号,跑出去做餐饮业吧?
仲杳叹气,贯山除了药师铁匠木匠之外,也没什么工匠,哪支撑得起加工业。
背后凉风拂过,仲至正又来报告了:“上神容禀……”
听了报告,仲杳扬眉。
抓着一个企图剖开神像,盗取传闻中可以觐封神灵的异宝的小贼?
那小贼自制的法宝能将自己隐匿在木梁里,剑宗弟子都察觉不到气机,还是被仲至正亲自揪出来的?
法宝……灵基……
仲杳思绪翩翩,某个想法隐隐成型。
“交给乡卫处置,按惯例先整上一套。”
他吩咐着,暗道这个人或许是突破口,但还得看堪不堪用。
一百零三 生财之道
十天后,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跪在仲杳面前,像是从冥府里爬回人世,用解脱了般的语气说:“仲乡主,给个痛快。”
这个叫杨卯的人本是个先天高手,走的是器修之路,倒没几分战力。自制的灵隐和光衣能让他融于水,沉于土,潜于木,哪怕是炼气后期的宗师都难以察觉。
杨卯靠这件法宝行走天下,搜坟掘墓全无踪迹,听说贯山这里有异宝就来了。以为从这座普普通通的土地庙里偷点东西不过是顺手而为,没想到被代理土地公感应到凡人敌意,再由乡卫搜了出来。
其他地方的土地公既看不穿灵隐和光衣,又察觉不到细微的凡人敌意,所以杨卯压根不在意神灵的反应。他哪知道,贯山灵力充盈,香火旺盛,仲至正即便只是代理土地,神力也比其他地方的土地强得多。
此人终究是老江湖,为何区区十天就变成这般模样,就与仲杳之前吩咐的“改造套餐”有关了。
这十天里,前三天关在讲剑堡地下深处,由紫萝小院改造的石牢。
关石牢算不得什么,但石牢顶上一只乌鸦跟石牢外面一只松鼠用人话吵架,一个叽叽喳喳,一个滴滴哒哒,从早到晚。杨卯被灌喂的丹药扰乱了气机,无法行气,只好用布塞住耳朵,却哪里挡得住那魔音般的瓜噪。
噪音还是小事,石牢外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妖怪来往,不时支起炉子烤肉,冒起的奇异香气,馋得杨卯泪流满面。偶尔又听到妖怪嘀咕“骨肉相连”之类的话,香味变成催吐烟,吓得杨卯整天摩挲身体,掂量自己的肉会不会被妖怪瞅上。
到了晚上,又有妇人在石牢外阴恻恻的数什么,数到后面欢喜的说“多了一颗”。
杨卯还没在意,等第二天晚上妇人又开始数,恰好隔壁的牢友被拖走,不知死活,妇人嘀咕着“少了一颗”,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那妇人莫非是鬼,数的是人头?
第三天晚上,妇人数完叹气说:“又要少一颗。”
杨卯本就被妖怪吵架的噪音攻击,烧烤人肉的心理攻击整得魂魄分离,再听到这话,当场崩溃,撞墙晕迷。
他却不知,讲剑堡地下深处这片洞穴,已被仲杳规划为贯山剑宗的“灵仆之家”,同时也是紧急避难所。以贯山六怪为首的兽妖,以及鹰王石小鸟座下鸦妖为首的禽妖,在这里针锋相对,为灵仆之家该装饰成什么风格吵闹不休。
仲杳下来过一趟,没呆多久,就被这两拨妖怪折磨得道心不守。再见到妖怪们不管干个啥事,动静都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由灵机一动,把抓到的不速之客都丢在这里关押,当做意志粉碎机。
至于那个夜晚数数的妇人,却是佘氏。被仲至强休了之后,变得疯疯癫癫的,卧槽老人建议以疯制疯,仲杳就把她放到了这里。当然不是囚禁她,而是让她当了小院的园丁。似乎以为所有藤萝种子都出苗了,就能赎完自己的罪,天天在数种子。
到了第四天,头破血流的杨卯重见天日,又被一头巨鹰抓到贯山深处凿石砌堤。
监工的是只啄木鸟妖,一见他将石隙凿偏了就叼到天上再丢水里,杨卯不得不努力将每条石隙都凿得平直无误,连睡梦里都在凿石。
凿了七天石,杨卯凿得脑子完全转不动了,只有一条条石隙,一条条平直的石隙。
等巨鹰把他抓回梓原,有什么无形的枷锁崩碎,让他整个人发自魂魄的焕然一新。只觉还能喘气,脑子还能动,已经是天底下至极的幸福。
幸福必是极为短暂的,此时在他眼里,这个年方弱冠,平平无奇的少年,比魔魇还要可怕。
“你现在不觉得痛快吗?”
仲杳反问:“只求好好活着,只求身体和心思就属于自己。以往甘于做亡命丧德之事,为的那些贪念,现在回首,已是过眼云烟了吧?”
杨卯呆了呆,无力的苦笑。是啊,此时才深切的体会到,活着真好,平平静静的活着真好。
“人都是有忘性的,过得一些时日,此时所受的痛苦淡了,说不定又故态复萌了。”
仲杳悠悠的道:“想想那时的你,现在的你会害怕吗?”
经过这十天的观察和“改造”,仲杳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心志坚韧,有走上正道的欲求,可以拉他入伙。
这段时间里,吃上这套“改造套餐”的人可不少,都是身怀技艺的散修。但除了杨卯和另外两个,其他的要么扛不过意志考验,要么没熬过鹰王那边的严苛劳动,都被仲杳排除了。倒没杀了那些家伙,反而做了些心理治疗,然后赶走了。
杨卯深深吸气,真诚的道:“我杨卯漂泊多年,求的也是个安生,仲乡主若有出路,便指给我罢。”
这也是个聪明人,仲杳就直入主题了:“我们贯山剑宗正缺你这样的器修客卿,就在这里埋首于你的器修之道吧,我保你一世安生。”
什么一世安生,杨卯可不敢想,现在他只敢求一时保命。
于是贯山剑宗又多了一位器修客卿,归于大客卿卧槽老人手下,而老头手下还有另两个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的客卿。
在讲剑堡的客房里,杨卯见到了两位同僚,彼此都有石牢之灾的经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
一个姓朱,是个丹修,只是丹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伤人。另一人是个女人,姓贾,居然是个玩蛊虫的妖修,自承养的蛊虫只是用作障眼法,杨朱二人却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三人说起那十日的遭遇,自是心有余悸,都道暂时在贯山混混,那姓仲的少年头目要他们做什么,糊弄过去了事。反正管着他们的那个猥琐老头看不出一点奇异,怕是连筑基先天的修为都没有。
正说到自号“卧槽”的老头,一声剑鸣铮的响起,仿佛有人就在他们耳边弹剑,而凛冽的剑锋正横在他们脖子前。
三人大骇,知是那老头警告,都道看差了那老头,真如传闻所说,是位金丹真人!
在他们头上,石堡顶层的静室里,老头从地上捡起一片朽烂剑刃,再看看手中那柄破了个口子的锈剑,瞠目低呼:“卧槽,怎么断了!”
老头已经从紫萝那知道“卧槽”是什么意思了……
“那三人倒是乖巧,齐心协力,三日就做出了这个。”
又是晴空万里之日,已到四月中旬,河神庙之战过去了大半个月,卧槽老人来找仲杳报喜。
仲杳接过一块像是琥珀的东西,里面隐隐可见一条小指粗细的虫子,细看是条蚯蚓,却涨大了若干倍。表皮干涸,乃至有若干道裂纹。
仔细感应,竟有细微灵气自蚯蚓中散出,还是土系灵气,仲杳愕然。这种蚯蚓他见过,他种下的三颗旱稻灵种附近,经常出现这样的蚯蚓。那是灵气疏导不够及时,让蚯蚓吸了灵气,产生异变。他不得不以剑气搅碎,阻止其吸收灵气。
“贾梦婷,就是那个养蛊的妖修,在咱们稻田里发现了这种蚯蚓。令之僵直不死,作成引蛊,也就是只对自己生效的蛊虫,吃下去就能获得蚯蚓中的一缕土系灵气。再用树胶封住,以水蛇皮包裹,保存数年都不会失效。”
老头的解说还是没道出关键,这么一缕土系灵气有什么用?
老头眨眨眼,有些得意的笑道:“乡主也是灯下黑啊,这灵气可是我们贯山的土地灵气,他人虽不能化为己用,却能护住气机和魂魄,可帮修士抵挡魔魇。”
仲杳恍然,拍着脑门连呼笨了笨了,连这点都没想通。
“以往修士用醒神丹之类刺激神魂的丹药抵挡魔魇,虽然便宜,效果却很差,持续时间最多也就一两刻钟。有些大宗门也在卖化魇丹之类的丹药,效果很好,持续时间也长,但出产少,用银子基本是买不到的。”
老头抚须道:“而我们这个……贯山消魇丹,效果不错,不仅能抵挡零星魇气,即便是筑基修士,也能在魔魇中支撑至少半个时辰,更关键的是……”
仲杳接话:“用银子能买到,还很便宜!”
果然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身为贯山人,下意识把贯山的一切看得很寻常,但在外人眼里,却处处都是宝藏。
不过这也是仲杳带来的变化,贯山灵气复苏,才会稳稳挡住魔魇,土地里特有的灵气,也是种下旱稻灵种后发生的变化。
“直接吃虫子让人生惧,影响销售,让那个制丹师设法把蚯蚓做成丹药,至少样子弄成丹药。”
仲杳随口说着,身边的紫萝发丝飞舞,在纸上刷刷记录。她现在占定了仲杳贴身秘书的职位,一刻也不放松。
“我会再整理出一块田地,让灵气再富集一些,专门养这种蚯蚓,做到速产高产。其他材料,也都设法专门制作。”
“老头你把这事交给罗主事抓总,让那个贾梦婷主持。做好的消魇丹算出成本,按成本的……十倍外销,迅速占领市场。”
老头瞠目:“十倍!?”
仲杳正想说虽然有些黑心,但这玩意的成本应该很低啊,老头却道:“太低了吧,算下来最贵的材料就是水蛇皮。人工的话,也就是用点化虫为蛊,炼制引蛊的入门术法。贾梦婷说一个筑基初期的入门弟子,每天能施展几千次术法。粗略算算,每颗消魇丹的成本不超过一钱银子。”
仲杳顺口道:“那就定个九两九钱八厘的价钱吧。”
老头鄙夷的看看仲杳:“嫌你的碎银子太多么?十两银子一颗,修士要抢疯的。”
前前世被营销术洗出来的习惯发作了而已,仲杳识趣的没再说价格问题。
“我会找贾梦婷谈话,勉励她好好做事,好处少不了她的。她恐怕也没想到身为蛊修,居然也有做蛊救人的一天吧。”
仲杳这么说,老头有深刻感受,点头道:“只有心智扭曲之人,才会以害人为乐,那是极少数。贾梦婷还算正常,她已视贯山之行为老天赐福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贯山前景。”
说到这个,仲杳展臂道:“我正要去见蒙山宗的人,跟着去么?”
“蒙山宗啊,我就不去了。”
老头摆摆手转身溜了,应该是怕见到熟人。
一百零四 毫无新意
蒙山宗是杜国境内的大宗,跟岱山一样,都是倚神灵而立的修士宗门,奉蒙山山神为主,严格说起来,近似于岱山的分支。之前仲杳逼退国观道士王文度的时候,一剑伤了王文度请下的神将,那神将就是蒙山山神手下的游神。
蒙山宗找到仲至薇所在的金刚宗牵线,与仲杳通了几次消息,谈贯山剑宗立宗开派的资格问题,今日终于进入到谈判的实质阶段。这家宗门到底是想报复,还是跟西关郡的郡守是一伙的,为生事而来,抑或是想再看看贯山,评判值不值得招揽,很快就能见分晓。
仲杳带着紫萝上了马车,沿着刚铺出来的碎石路,朝着河神坡悠悠而去。
女妖修搞出的消魇丹打开了仲杳的思路,让他一路思绪翩翩。
贯山的特异之处,不在于出产什么,而是本身已是灵气复苏之地,就像冰河时代的温暖峡湾,或者核尘末世的洁净桃源,有太多价值可以创造了。
比如让伯家的铸剑匠师们重新忙碌起来,贯山铁矿枯竭,就搞来料加工。建起一座灵气铸坊,在灵气充盈的环境里铸造灵剑,品质必然好得多。铸坊同时还是练功坊,可以让金系火系的剑宗弟子打铁铸剑的同时,还能加快修行速度。
炼丹和制器也是同样道理,建起灵气丹房和制器坊,同样来料加工,炼出的丹药比寻常丹药强效,比大宗门的丹药便宜,木系水系弟子们也能在那种环境里加快修行。
这些规划还需要灵气封禁大阵的支撑,恰好,昨天卧槽老人就说,那个叫杨卯的器修对阵法是触类旁通,学得很快,从他那件灵隐和光衣里拆解出灵气封禁阵法的工作,很快就能进入试验阶段。
各大宗门都有灵气封禁阵法,也建有类似灵气温室的设施,就是模拟天地尚有灵气的环境,专供弟子修行。不过他们都是用特定的灵基维持灵力,各家有各家的封禁之法,卧槽老人又不擅长阵法,只能选出有志于阵法的弟子,跟着杨卯这样的人一起摸索。
思路搞活了,不仅经济困境迎刃而解,弟子们的修行速度也能有极大提升。
仲杳心情舒爽,到了河神坡,没急着去见蒙山宗的人,而是去了河神庙找敖盈盈。
“总算把蛟丹消化得差不多了,再没那么容易被那杜江老儿压制了。”
敖盈盈气息中还残存着的一丝暴戾消散了,修为又上了个台阶。
这不意味着她性子里的暴戾也没了,一笑露出两对小虎牙:“那老儿送来的鱼虾倒是好吃,虽然不如烧烤有味,胜在鲜活。”
仲杳找她是了解情况,这段时日各色江湖散修,还有来自宛国杜国的道士们频繁“造访”贯山,河神庙首当其冲。这里的戒备是最森严的,仲杳都要经常过来站岗。
敖盈盈消化了蛟丹,意味着对灰河的掌控更加有力,她也能分出一些时间回应香火,守护自己的河神庙。
仲杳又说到消魇丹需要的水蛇皮,敖盈盈龇牙:“你还真是残忍啊,水蛇宝宝是多可爱的生灵啊,你为了一些银子,就要剥人家的皮!”
紫萝“帮腔”:“藤萝那么美那么柔弱的生灵,只是为了点口腹之欲,仲杳就要拔来当做折耳根吃,不是更残忍么?”
又加了句:“水蛇肉烤来吃也不错。”
敖盈盈愣了愣,搓着手说:“那就做些大陶缸子沉灰河里,我弄进水府去养水蛇。”
之前就从仲杳这学去了网箱养鱼,现在又陶缸养蛇,这家伙在发展水产经济上倒跟仲杳很有默契,当然她的目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跟她说了蒙山宗来人的事情,叮嘱她别放松警惕,仲杳带着紫萝继续前行。
马车下了河神坡,朝着河谷中的那片废墟行去。
郡兵败走后,残存的叔家人也跟着叔天朗退到了河东,叔家大院无人维持,原本的叔家镇彻底变成废墟。
考虑到叔天雄的儿女,尤其是叔贲华还需要争取,仲杳没有对叔家大院置之不理。出粮招工,让河神坡居民继续清理叔家镇,同时维护叔家大院。仲杳还把这片地域改称叔家庄,与叔家镇之地一同,准备归还给叔家,前提是由懂事理的叔家人接任家主。
贯山终究是伯仲叔季四家,贯山剑宗也是融四家剑修而成,仲杳自然不愿少掉一个。
蒙山宗来人,会商地点选在叔家庄,自然跟叔家有关,看样子是来了与叔天朗并非同路的叔家人。
“姑姑,你也别待在那个金刚宗了,回咱们贯山当通厅主事吧。”
叔家庄外跟特意等候他的仲至薇碰面,真诚的道:“我实在找不到可以顶替仲至重的人。”
又高又胖宛如肉山的仲至薇哼道:“怎么还让那家伙姓仲,不该夺了他的姓氏,让他姓孙呢?”
再叹道:“我也不是不想回来,可在宗门多年,也舍不得宗门里的师长弟子。”
她扬眉振作的道:“等小杳你带着贯山再发达些,索性把我们收作外门,让金刚宗作贯山剑宗在杜国的传话人。”
原本见面就要来一记熊抱的姑姑,现在却拘谨了许多,或许是贯山名声在外,仲杳的地位变了,或许是仲家和宗门两边压着,让她心事重重,都忘了蹂躏她的可怜小侄子了。
这人啊,被虐惯了就上瘾了,不被虐了还觉得不舒服。
仲杳正犯着嘀咕,仲至薇却自己道出了答案:“你就这么把小竹放走了,你舍得我都舍不得啊。一想到再见着小竹,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小竹,就意兴阑珊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咳咳,不是这么比喻的,先让小竹去开阔眼界,磨炼心志吧。
仲杳转移话题:“说起来这蒙山宗,应该就是元灵宗在杜国的传话人吧?可他们似乎跟杜国的国观又有关联,这次过来到底是问罪呢还是套关系呢?”
仲至薇一手牵着仲杳,一手拉过有些怕她,躲在了仲杳身后的紫萝,哈哈笑着边走边说:“他们开口肯定会兴师问罪,但那只是吓唬你,探探你这个小家伙的虚实。”
“杜国想要聚起龙气,只靠杜江成就龙君是不行的,还得有位山神晋升为府君,让人王有资格祭拜天地,册封神灵。杜国的国主,还有国观……也就是隐龙观的道士,都不太情愿找上蒙山。他们野心倒大,觉得以后会受制于岱山。以我来看,他们应是乐见你跟杜国作对。”
仲杳暗暗安抚被仲至薇当成猫搂在臂弯里的紫萝,淡淡笑道:“把我们贯山当做他们蒙山与杜国周旋的棋子么?等坐稳了府君之位,我们贯山就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了,想得真是好。”
仲至薇苦笑:“也就你小子鬼精明,这些弯弯绕绕,我是不懂的。”
仲杳也在苦笑,姑姑你真不懂,又怎么会以外人之姿,在金刚宗里稳稳坐着呢。
“对了,他们还带了一个叔家子,叫叔贲默,是叔天雄的庶子。是蒙山宗的弟子,本来修为和地位都不高,但现在不一样了。”
仲至薇说到了叔家的情况:“叔天朗已经联络到了在各地宗门的十多个叔家子弟,那些人都信了叔天朗的话,认为是我们害了叔天雄,还夺了叔家镇,正在互通声气,组织什么……讨伐贯山的宗门联盟。就这个叔贲默不服叔天朗,蒙山宗正好用他来跟咱们拉近关系。”
仲杳点头,这样的发展在他预料之中,杜国郡守兵败后,不敢让贯山与杜国的冲突继续升级,在鼓动江湖散修和宛国罗国道士袭扰贯山的同时,还让叔家出面施压。叔天雄留下的遗产里,土地财货都算不得什么,他那些散在各国宗门里的儿女,聚集起来,才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蒙山宗应该会有什么提议吧?”
离叔家庄大门不远了,已经能见到身着青衣短袍,精悍干练的宗门弟子,仲杳赶紧再问:“比如搭个各方都能唱戏的台子,他们蒙山宗主持,既能化解各方恩怨,又能控制各方冲突。”
仲至薇一呆:“哟,你这都能猜中?他们是提到了什么……宗门大比。”
果然是这个……
仲杳晒然,毫无新意!
一百零五 我在第五层
蒙山宗来人是个副宗主,加上通事堂长老,按理说仲杳出面已经算破格了。不过别说贯山剑宗,就拿整个贯山跟蒙山宗比,都是个弟弟,仲杳也懒得计较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副宗主是个冷面老者,不怎么说话,在那个胜似商人的通事堂长老主嘴的时候,一直拈着胡须审视仲杳,颇不友善,大概是不习惯与年纪这么轻的人平起平坐。
瞧在那老头刻意散发出远胜于炼气境界的气机波动,估计有结丹中期修为的面上,仲杳并不计较他的冷漠与傲慢。
副宗主不知道是不耐烦通事堂长老与他的客套,还是感应出仲杳只有炼气初期的修为,有了另一种解决方案,气机震荡得更盛。就在此时,窗外云中响起一声鹰啸,再是个苍老浑浊的咳嗽声,顿时让副宗主变色,气机也瞬间收敛,那张僵尸脸终于挤出了丝笑容。
就如之前与王文度和庞观主的两次交手一样,谈判能谈成什么样子,从不取决于谈判桌上,而取决于谈判桌外。
来之前仲杳就跟鹰王和卧槽老人说过护驾的事情,一个结丹鹰妖,加上个疑似金丹的修士,让蒙山宗确认了外面关于贯山的传言,自不敢对面上只有炼气修为的仲杳生出不轨之心。
本是想让卧槽老人弹弹剑的,老头却说没法弹了,咳嗽一声倒没问题。身为曾经的金丹真人,搞些花巧功夫展示修为还是没问题,就是事后疮痒难耐,要多挠一阵子。
副宗主变了色,通事堂长老不再客套,转口谈到了宗门大比的事情。
“叔家的叔天朗别有用心,杜国郡守受人蒙蔽,才有了无谓冲突。听闻贯山已出了两位元灵宗弟子,我们蒙山系出岱山,论起来大家就是一家人嘛。”
“现在这般上下不得,着实不好,蒙山有意出面斡旋,办场宗门大比,广邀宛国、罗国和杜国这三国宗门,切磋技艺,交流心得。”
“你们贯山剑宗新立,只靠与近邻的征诛之道很难服众啊。唯有在大比里展现你们与其他宗门同道相济的诚心,大家方能认可。至于认可之后的位次评判,自然得看宗门的力量。”
通事堂长老果然是谈判专家,抓住了贯山剑宗的痛点:“宗主你方年少,就已是炼气宗师,着实难得。但三国宗门数百,宗师如云,宗门内若只靠宗主你这样的新秀,以及几位长辈甚至妖仆,很难打响名号。便是我蒙山有意照拂,宗门大比首重公平,也很难找出两全之策。”
这话说得很直接了,就是要贯山给蒙山好处,仲杳虽然不知道他们看中了什么,但多半与神灵有关,甚至提出让贯山建新的山神庙,尊奉蒙山山神这种条件都是有可能的。
“大比不错,贵宗声名在外,我们贯山也是敬佩的。有这样的盛事,欢迎之至,越快越好。”
仲杳肯定了宗门大比的必要性,至于蒙山的示意,他完全不理会。
平台是需要的,只要搞起这场宗门大比,贯山又能多出起码三个月的喘息时间。
至于在这个平台上唱什么戏,仲杳自然不会被蒙山宗牵着鼻子走了。
“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当然是最重要的。”
“不过贯山并无争名之心,我们就是帮在魔魇逼压之下辛苦求存的荒山乡农,创出贯山剑宗,不过是无奈的自保之策。”
“跟修行相比,我们更在意的是过日子,正在筹备着把这些东西卖出去,能借大比来做自然更好。”
仲杳掏出一张张散发着藤萝清香的纸,抽出一张展示给副宗主和长老,悠悠的道:“原本我们的打算是跟杜国国观商谈,由他们帮忙在杜国推广。跟他们是有些冲突,还不慎伤了贵山的护山神灵,但就如贵宗所言,不过是国观受人蒙蔽而已,不存在化解不了的仇怨。”
这张纸上画了有些像炼丹炉的东西,备注有文字,说此炉叫消魇炉,可以清除一定范围的魇气,或者有效压制魇怪。
长老正在疑惑,仲杳说:“之前魔魇涌动,我们贯山人以虔心打动上苍,将祖宗之灵封作土地山神,乃至河神,才护住了贯山。但光靠神灵之力无法完全清除魇气,逼退魔魇,这是我们贯山人集千年智慧所成的消魇炉……”
副宗主难得开口:“此物可非你们贯山独有,其他宗门都有驱散魔魇,消融魇气之法。譬如我们蒙山宗,便是专门的化魇大阵。”
仲杳淡淡笑道:“此物奇异之处,不在于有无,而在价值高低。它不需要特定的灵基,内装的三块消魇板可以持续生效半个时辰以上,维持方圆百丈范围,或者将一头炼气中期的魇怪无力化,每块消魇板只需要一……”
仲杳竖起一根手指,通事堂长老瞪眼道:“一颗……大还丹?”
在修道宗门里,丹药才是通用货币。广泛流通的丹药由低到高,分别是小还丹、筑基丹、大还丹、炼气丹、凝胎丹等等。相比可以用银子买到的小还丹和筑基丹,可以刺激灵气再生,稳固先天循环的大还丹才算是起步的修行货币。
“三颗大还丹有此功效,倒还算值得。”
长老点头说:“你们贯山千年直面魔魇,这方面的机巧倒是无人置疑。”
仲杳笑着晃动指头:“不,一百两银子。”
长老呆住,副宗主原本正盯着仲杳身边的紫萝,应该看出了小姑娘是先天灵体,转着眼珠在打什么主意,闻言也被口水呛得连声咳嗽。
“宗主莫开玩笑!”
“荒唐!”
两人的反应很激烈,仲杳这话完全超乎他们常识。
银子对他们这个层级的修士而言毫无意义,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毕竟银子能买到的东西,使唤到的人,都不过是凡尘俗物。
小还丹一颗就是几两银子,筑基丹的市场价一般是十几两银子,涉及到先天灵气的大还丹就是无价的了。硬要用银子买的话也能买到,但那就不是几十几百两的事情,起码得上千两。
仲杳却说,只用几分之一颗大还丹的价值,就能获得一个可以在魔魇里维持半个时辰,范围也很大的安全区域,或者一件弱化魇怪的一次性法宝。
这不是荒唐的玩笑,还有什么是?
仲杳摊手说:“没有实物,两位自然不信,待一个月后我送给蒙山两件,那时你们便知道了。”
这个什么消魇炉就是仲杳在路上开的脑洞之一,既然能搞出让单个修士不惧魔魇的消魇丹,就能搞出能护住多个修士的消魇炉。仲杳只是粗粗想了想,原理什么的都没理顺,只要确定可行性就好。
这样的东西弄出来,当然不会走消魇丹的低价路线。不过跟各个宗门自己有的东西比起来,仍然可以做到很低的价值,甚至用银子就能买到。一片不比消魇丹贵多少的药板,定个十倍价格,卖的不是炉子,而是耗材嘛。
对蒙山宗乃至一般宗门来说,贯山剑宗这个思路却是看不上,他们并不在意银子。而仲杳眼下在意的就是银子,贯山需要的就是凡人之力,凡人之物,当然得用银子调度。
副宗主跟通事堂长老交换了眼色,大概是“贯山人果然是只盯着银子的乡巴佬”这种意思。
然后长老问:“若此物真有效,价值也如宗主所说,可用银子买到,那我们蒙山宗,就能代为……推广?”
仲杳点头:“自然,不过只限杜国境内。”
他又抽出一张纸,上面是普通的长剑,却备注了“斩魇剑”的名字,以及对魇怪有特别杀伤效果的用途。
这次副宗主和长老的神色就凝重起来了,各家宗门都有专门针对魔魇的术法和丹药,但都价值不菲。若是贯山出产的兵刃能有同等效果,价值却低得能用银子买到。那么自用固然是省了耗费,增长了对付魔魇的力量,而卖给官府乃至其他宗门,更是门大生意。他们不必再用珍贵的丹药、材料和法宝去换自己需要的修行物资。
“我有意在三国各找一家宗门代售,杜国自然非蒙山莫属。两位也知贯山地远人稀,没功夫打理这些事务,所以只管把东西卖给你们。之后除了限定地域之外,你们要如何转售,售价如何定,我们都不过问。”
仲杳接着的话又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一月之后,各类样品都会给你们送去两件,由你们测试。”
副宗主跟长老再对视一眼,这次由副宗主开口,语气热络多了:“那就等着宗主的好消息了。”
仲杳像才记起来:“对了,方才说到宗门大比……”
通事堂长老赶紧道:“这不过是小事,到时我们两宗合作愉快,自会帮贵宗安排妥当。”
仲杳微笑着点头,这才是他的用意。宗门大比只是第一层,他可不会停留在这一层,而是直接跨到第五层了。
先画个饼拉拢蒙山,两家成了合作伙伴,宗门大比自然就成了贯山剑宗的主场。而他的这个饼也并非虚言,贯山在魔魇前屹立千年,当然有自己的积蕴,之前击败王文度和庞观主,又打响了名号,蒙山宗虽不会全信,却会抱有期待。
至于公平什么的,在利益面前算得了什么,只看蒙山宗修饰得够不够圆润而已。
只要他及时拿出了东西,价格也信守承诺,双方达成合作。到时候的宗门大比,不管怎么安排赛程,蒙山宗肯定会帮着贯山剑宗“一鸣惊人”。
仲杳这么想着,也在感慨,他终于把修仙世界的画风崩坏成种田争霸的名利场了。可哪怕是修仙世界,也有利益之争,并不是修为能够决定一切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对手拉到利益的领域,用自己熟悉的法则打败对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