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十柴一心
会堂门口守着两个年轻族卫,族卫大多是仲家仆役之子,也就是所谓的家生子。他们忠诚可靠,自视为仲家一员,可惜都不姓仲,没有进仲家族谱和祠堂的资格。
两人依稀听到仲长老的话,对视一眼,传递着复杂的心绪。
就算是他们,如果不让他们改姓,就进祠堂给仲家祖先烧香,那必然不是诚心实意,但改姓吧,也不是他们本心所愿。
这时候听到少年的清朗声音:“那就把他们的祖宗请进来,跟咱们的祖宗一起受香火!”
两人一个哆嗦,一个啊的叫出了声。
正为失态而惶恐,会堂里轰的一下,喧闹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要我们仲家人给那些农夫的先人烧香叩头?堡主你在说什么胡话?”
“仲家祠堂岂是能被如此亵辱的?祖宗们死了也不安宁吗?”
“这是背祖忘宗啊,堡主三思!”
“小杳你这……这也太胡闹了!”
“咳咳,承业叔赶紧查查小杳的经脉,看是不是中了魇气,说起胡话了。”
长辈们个个情绪激昂,就连季小竹眼里也满是错愕,仲长老更是准备动手制住仲杳,看他是不是脑子进了魇气。
啪啦脆响,又一根木柴炸裂,会场暂时安定下来。
早知会是如此,仲杳才准备了这筐木柴。
他淡然的抛出又一颗炸弹:“魔魇涌动,贯山深处的妖怪蜂拥避难。我们仲家堡,正好挡在他们的路上。”
“若是没有神灵庇护,在魔魇到来之前,仲家堡就先被妖怪踏平了。”
仲长老怒容僵住,揉了揉脸,腰又佝偻了一分:“堡主所言极是,贯山群妖聚集起来,就算伯家叔家尽出好手相助,也是……无济于事。”
仲至强料理族里杂务多年,擅长提纲挈领,他替仲杳做了总结:“眼下形势,想要守住仲家堡,的确只能靠神灵了。”
仲至重却忍不住挑刺:“把佃农的祖宗弄进祠堂,我们祖宗能高兴?两边凑不到一起,这香火是烧给谁的?又如何请到土地公?”
有些长辈还在叫着悖逆人伦什么的,大多数人却附和着点头,他们的思维已经转到了管不管用这个层面上。
仲杳又摄起一根木柴,这次还没爆大家就闭嘴了。
“不要妄自代祖宗出声……”
仲杳说:“不管是我们仲家祖宗,还是佃农的祖宗,他们都有同一个愿望,那就是子孙后代能扎根贯山,繁衍生息。”
“往大了说,这也是凡人所愿。山神土地能享得香火,靠的就是人丁繁茂。”
他晃着木柴笑道:“上溯千年,贯山四家是一个祖宗。再上溯万年,凡人也都是一个祖宗,什么人伦悖逆,祖宗震怒,这就是笑话了。”
神色转为严肃,仲杳再道:“贯山不许土葬,死者化灰入土。祖宗当年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也有不少人跟大家一样,完全难以接受。”
“千年来的事实证明,这是祖宗们为了扎根贯山,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现在,轮到我们为了扎根贯山这个目标,做出更多贡献,立下更大决心的时候了。”
“想活下去,守下去,就得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
蓬的一声,他还是把那根木柴震碎了。
会堂里众人身子又抖了一下,被这气势,当然主要是喷飞的碎木镇住了。
“把其他人的牌位都迁进我们祠堂,再一起烧香,能请来土地公当然好。”
还是仲至重出声:“不过总觉得这法子,是不是有些……想得轻巧了?”
仲杳将计划和盘托出:“把祠堂改作土地庙,把所有堡民的家坟都迁进来,族墓改为公墓。”
天地封神只看功德,在贯山这里,能遏制魔魇就是功德。
不管是仲家祖宗,还是堡民先人,他们在此活着的一生就是功德。
他们繁衍子嗣,延续血脉,令凡人在贯山扎根。凡人生息劳作,本身就是魔魇的对立面。
他们耕种田地,培林畜牧,这也是在遏制魔魇,为天地立下了功德。
土地有灵,庄稼与牲畜有灵。千百年来魇气一直在暗中侵蚀,但如果田地没有耕种,土地、庄稼与牲畜之灵没有交汇,而只是深山老林那种蛮荒状况,魔魇不仅侵蚀得更快,还会给魇窟提供土壤。
总之不论是仲家祖宗,还是堡民先人,只要是生于斯死于斯,埋于斯,都是有功于天地的。
仲杳相信,千百年来仲家与住民在此埋了无数先人,总会有一个跻身而出,担下土地公的重任。
他的这个计划看似简单,成型却不容易。最初只有一个“自己封土地公”的模糊念头,而后得到狐妖涂糊启发,再跟老何夫妇谈过,终于完整。
将这个道理讲出来,会堂里大多数人都浮起欣然之色,连仲长老都捋着花白胡子不迭点头:“是这个道理!”
仲至重摇头叹气,说出了少数人的忧虑:“这还是跟赌一样,万一不能成,又该如何?”
仲杳自然不会孤注一掷:“所以我们得照顾两面,而且现在就开始行动。”
“一面还是得筹备护堡大阵,这得麻烦至强叔,还有至重叔联络伯家叔家,跟伯庄主叔家主解说利害,求得援手。”
“另一面,由承业和承林两位叔爷亲自主持,今日就改建祠堂,动员堡民迁坟。必须在后日,也就是父亲头七时完成,到时候可借父亲之灵,牵动仲家祖先和堡民先人之灵。”
仲长老扬起了白眉:“若是至正来担起这个土地公,那就太好了。”
长辈们纷纷点头,这倒是理想之事。
仲杳没有说话,暗道便宜老爸那德性,哪可能当得了土地公。那得要天地功德,他有吗?
角落里的仲止薇在观感上几乎压缩了一小半空间,等她咚咚上前的时候,会堂似乎只剩下小半空间了。
她的雄浑嗓音让众人更觉局促:“小杳啊,既是封土地公,不如把杜国的郡守找来。有官府龙气,封个土地应该很简单吧。我可以马上回宗门,找宗主疏通郡守。”
仲至重等人两眼发亮,纷纷出声赞许,这可是好办法。
不等仲杳开口,仲长老和仲至强同时反对。
前者呵斥说杜国哪是好相与,到时候不仅得不到支援,还成了杜国之民,必须为杜国守土了。后者则说官府之事哪可能是两三天能办妥的,远水救不了近火。
仲至薇只好咚咚退回去,会堂顿时开朗,众人都长吐一口气。
“时间太紧了,那些农夫都是愚人,哪赶得及。”
仲至重还垂头丧气的说怪话:“农夫的先人又有什么好指望的?”
仲杳手一伸,这次倒没凭空摄来一根木柴,而是把整个背篓扯了起来。
“一个人就是一根柴,脆弱得一缕真气都能碎裂。”
他将木系真气沿着背篓灌注到背篓里,剩下的几十根木柴哗啦啦振荡着,令长辈们尽皆色变。
这可不只是筑基八层能有的劲气,强劲非人啊。
连仲长老都向仲杳投来讶异目光,仲至薇也看了出来,跟季小竹嘀咕着什么,让少女没好气的回了个白眼。
两人自然都看出仲杳施展的不是金系真气,不过眼下还讲究这个,就着实无趣了。哪怕是刻板的仲长老,都只是瘪瘪嘴,没再说什么。
“一柴易折,十柴同心,汇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摧折得了的。”
就在仲杳准备弄个山寨版典故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木框里蓬蓬连响,木柴尽数碎裂,喷出片片碎木。
仲杳举着背篓僵在当场,整个人变成雕塑。
终究是模拟出来的木系真气,控制不够精纯,演出事故!
会堂里又陷入沉默,现场气氛异常尴尬,角落里季小竹和仲至薇都捂着嘴吃吃的笑。
“还有根好的咧!”
小丫鬟王马力活了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柴。
那是根没晒干的枝杈,很细,还是完整的,只是爆开了皮。
“我明白杳叔的意思了!”
王马力挥着枝杈,得意的说:“一个人是脆弱的,十个人联合起来,总能活下来一个!”
众人再憋不住,会堂里一片笑声。
仲杳跟角落里的季小竹对视,两人传递着深深的默契。
是的,至少能活下来一个,带着希望活下来。
“善存,跟着你爷爷,马上动起来!”
仲杳一声令下,计划终于开始向现实迈步了。
仲长老、仲至强、仲善存这爷孙三在前,其他人在后,蜂拥而出,分头办事。
这个计划太颠覆人心,仲杳却不担心会被族人抵制。
仲家人……或者说仲家堡所有人都有两点长处,一是解决问题为先,毕竟毗邻魔魇,活着就是挣命,再惊世骇俗,只要不破坏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则,都敢于去做。
另一点则是有了决议就再无二心,埋头去干。就跟仲家堡主传承都是父死子继一样,在这种地方生息,就容不得内斗。
季小竹体贴的扯着仲至薇走了,仲杳出了会堂,朝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老实藏着的紫萝终于开口,她低沉的说:“你不是他。”
仲杳没搭理这家伙,定然是记起来了什么,却总是不说。
“他可不会说出一柴易折,十柴同心这种话,他把自己当做整个天地。”
“如果他是你,压根不会去想该找谁搭手,只会靠自己。”
“他要是觉得扛不下来,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强,或者这个世界错了。”
紫萝幽幽的道:“或许这就是他始终没来,你却来了的原因吧。”
仲杳还是忍不住:“记起他了?能问问是人还是妖,长啥模样,比我帅吗?”
紫萝叹息:“很模糊很零碎,仿佛是跟父母一样的存在。”
她又噗嗤笑道:“你这算嫉妒吗?就算我还记得他,也是我前身的记忆。现在的我是新生的紫萝,是个……用你的话说,鲜嫩萝莉。”
仲杳正想辩解说这跟嫉妒有什么关系,紫萝却轻声唤道:“仲杳……”
她认真的说:“很高兴……是你。”
三十二 莫欺少年土
天光大亮,换上白衣孝服的伯明翰登上石堡顶层,长吁短叹,抒发积蓄了一整天的满腔郁气。
送给仲杳的宝剑被人家用木系真气震碎,对自诩铸剑名家的伯家庄来说,自然是颜面大失,但伯明翰倒不是太在意,那剑既不是他铸的也不是他选的。
他郁闷的是仲杳堵了他找季小竹切磋的路子,而找季小竹聊天的路子,又被仲家那尊肉山堵了。
一年不见,季小竹越发出挑了,远远见着她,伯明翰一颗心就像被挑在竹尖上,随风悠悠晃着,晃着。
他对季小竹的爱慕,伯家庄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说“个头很般配”。
真是庸人啊,他们哪知道季小竹的好,哪知道这般的仙女,只有自己才配得上。
父亲倒在帮着使劲,把季小竹当做与仲家携手的筹码,换得了仲家人的承诺。
这样是不好,对小竹太不尊重,但只要入了自己的门,自己会好好宠着她,弥补她的。反正对小竹来说,也只有自己这般伟岸如剑的男子,在个头上才配搭得了,她定是高兴的。
仲杳这个小弟弟肯定会阻拦,小舅子嘛开始都是这样,昨天受挫,他也不在意。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昨天他找着了仲至强,那家伙居然翻脸不认,说仲杳是堡主,什么事都由那小子决定。
那还是个小屁孩啊!
就算修为涨了起来,那还是小竹教的,凭什么跟自己父亲一般高矮了?
好吧为了小竹的幸福,他忍!
他又去找仲杳,却始终找不到,仲家堡乱得像一锅粥,人人狼奔豕突的,连那些农夫都掺和进来了,不知道在闹腾什么,夜里都没停歇。
睡了个大懒觉起来,心情坏得剑都不想练,伯明翰居高远望,讶然发现,这帮人还没停!
就在石堡北面,更高一些的后山上,仲家的祠堂热闹无比。无数人身着素白孝服,进进出出,大多背着背篓,剩下的扛锄头推车,像在整治什么大工程。
“我爷爷的头七也没这么热闹过啊,仲家人这是在搞什么,快去问问!”
伯明翰动动嘴,伴当跑断腿,许久后气喘吁吁的回来,一脸骇然的嚷嚷:“仲家人疯了!”
听了伴当的解说,伯明翰满脸不可思议。
“他们要把族墓改成公墓,族祠改成土地庙?”
“是啊少庄主,这可不是疯了么?”
“嘿嘿……还真是有趣……”
伯明翰先低笑了两声,笑声骤然变高:“哈哈,真是有趣!”
伴当还跟着在笑,听到后面脸肉僵住。
伯明翰两眼发亮:“是仲杳干的吗?肯定是他干的,只有他那个小屁孩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用再明显不过的赞叹语气说:“太棒了!我得去看看,这么有趣的事情,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铿锵拔剑,他纵身一跃,直接从楼顶跳了下去。
伴当惊呼:“少庄主!”
烟尘升腾,红焰涌动,伯明翰仗剑而出,像自锻炉中踏出。
他朝旁边被吓住的农人走去,伸出大手,要接过对方的背篓:“大叔,我来帮你。”
那个农夫眨眨眼回过神,不迭摆手:“不必不必,里面是我家先人的骨灰盒,该我背的,该我的。”
伯明翰噢了声,挠头笑笑,又朝一个小小肩膀扛了两大捆木料的小女孩走去。
还没伸手,小女孩就脚下生风,吧嗒吧嗒的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冲他扮个鬼脸,不爽的道:“傻大个,瞧不起人呀!”
伯明翰继续挠头,却锲而不舍的又找下一个。
背着骨灰盒的何大山赶紧扯着媳妇走了,夫妇俩刚才可被吓得不轻。
“想了一整晚,还是没明白,你说堡主这是干啥呢?”
何大山低声嘀咕,昨天先是仲善存带着一帮小子,挨家挨户通知,说要通告大事。
到了石堡下面的练功场,发现仲家所有佃农都到了,仲承业和仲承林两个老爷子轮流讲话,要他们马上把先人迁到仲家祠堂安葬。
“非常时刻嘛,管不得那么多规矩了,说起来还是咱们沾仲家的光呢。”
“那墓里躺着的都是能放出剑光的大人物,陆地神仙!让你何家先人跟仙人们住一块,有啥不好的?”
何氏捡着她懂的东西说,都是两位老爷子的话。
仲承业修为最高,德高望重,他的话份量比两任堡主都重。仲承林是老管事,经年累月跟他们佃农打交道,亲切温和,说的话大家都听得进去。
不是这两位出头,他们还以为是仲家小辈在搞鬼把戏。
把先人骨灰跟仲家祖宗埋在一起,仲家祠堂改成土地庙,前堡主头七……也就是后天,同时请土地公,闹着玩呢?
两位长老也解释了原因,说魔魇将近,要守护仲家堡,只能靠土地公,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请下土地公。
能请下土地公当然是好的,农人们没多废话,各自回家先祭告一番,然后连夜刨祖坟。这是救命救生计,先人不仅不会在意,还很支持。以前把先人挫骨扬灰了,先人不也没说啥吗?
不过大家还是在犯嘀咕,觉得这事有点悬乎。
土地公不是老天爷封的么?现在这干法,有点像自己推出一堆先人,然后逼老天爷选个当土地公,老天爷能答应?
这主意若是两位长老出的,大家还觉得靠谱,关键是长老们说了,这是堡主的主意。
堡主托梦了吗?
哦,忘了堡主换人了,现在是仲杳那个小家伙。
其他农人忐忑得多,相比之下,老何夫妇稍微好些,昨天仲杳跟他们聊过。
何大山傻傻的笑道:“堡主昨天问过我们,当时我就说到了祖宗,难道是堡主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哎哎痛啊!”
何氏又揪住他耳朵,啐道:“你能啊,都能使唤堡主了,以后是不是还要上天啊?”
嘴里凶恶,脸上却不见恼意。
妇人想得实在,堡主肯定不是昨天听了他们的话才做出这个决定,但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以后减点租子,多点节赏什么的,能指望吧?
出了堡门,直奔后山仲家祠堂,噔噔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何大山背上一轻,两个小伙子左右帮他扶起背篓。
“小山,小树……”
何氏低呼:“你们怎么跑来了?”
二十多岁,已蓄了短须的青年躲闪着目光说:“先人迁坟,我们当然得来。”
不到二十岁,更瘦弱些的是何小树,嚷嚷道:“天还没亮的时候消息就传到叔家镇了,我跟哥说爹娘为了保这个家,连先人的坟都迁了,我们做儿子的,就只能跑吗?”
他拿下巴指指他哥:“叔家的人都在笑话我们这些躲过去的,哥哪里能忍呢?”
何氏跺脚:“小树回来也就算了,小山你……你媳妇呢?”
何小山闷闷的道:“回来了,在家里收拾,她也舍不得咱们家的田。”
何氏还要唠叨,何大山哈哈笑道:“回来也好,也好!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
“有了土地公,咱们这里怎么也得有个百年安生,再不担惊受怕了。”
何氏还想揪丈夫耳朵,听到后半段,手顿了顿,落到何大山的肩上。
她左右张望,看到一家家人扶老携幼,背着装满了骨灰盒的背篓,一同朝祠堂行去。
她向前看,祠堂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摘了,过去板着脸呵斥人的守门族卫,也在搬运材料。
何氏默默念叨:“祖宗先人们,可得保佑我们啊。”
仲家祠堂,外堂被紫萝前身撑坏后,仅仅只是立起新的梁柱,还没来得及搭屋顶。
就在这无顶的凉亭中,仲杳强打精神,默念着祖宗保佑,快把这只幺蛾子赶走吧。
他正在应付另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远远见着就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女,太亮了。
一身白衣看起来像孝服,却是绣了花鸟银纹的上好白绸。腰间、胸口、袖口甚至裙边都缀满了金玉,脖子上还围了圈白狐毛。
衣着再亮也只能扯住一会视线,少女本身足够美才是主因。
这是个很有青春气息,很灵动的少女,肤如玉脂,五官如画,顾盼生姿。笑起来有对浅浅酒涡,一双大眼睛跟桃花似的,扫到哪哪里就亮了起来。
按理说酒涡、桃花眼还有一身金玉凑在一起,哪怕是国色天香都很难扛得起,可放在这少女身上,却一点不觉俗气。
关键在她腰间还挎着柄长剑,剑柄剑鞘通体玉白,没有一丝杂色,顿时让她这身金玉之气成了陪衬。而她本人,驾驭着这柄白玉长剑的主人,则凌于金玉之上,宛如出尘仙子。
对以土为食……呃,吃土修行的仲杳来说,这个少女在他身前一站,他顿时成了土坷垃。
仲杳对少女之美还是欣赏的,不过仅限于欣赏,而且是静态的。即便少女曲线妖娆,跟季小竹比就是泰山与华北平原的区别,但平原广博肥沃,可以种田。
一旦少女开口,在仲杳眼里,那点美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何况少女姓叔名贲华,这名字实在出戏。
叔贲华是叔家家主叔天雄的女儿,之前仲至重牵线,已经商定两家联姻,由仲杳娶她。按惯例该待字闺中,等着仲家提亲,没想到自己跑过来了。
“我是来退婚的……”
少女保持着那仙女般的笑容,语气却飘浮得如风中飞絮。
雪白下颌抬得高高的,她说:“我知道你隐瞒了修为,原本筑基二层的废柴,变成筑基八层的高手,但在我剑下,都没有分别。”
握紧那柄白玉剑,她放平视线,眼里充盈着与笑容完全不符的鄙夷:“眼下的修为也只是暂时的,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栓在贯山这个又小又破,充满了腐臭气息的牢笼里。”
仲杳精神一振,是来退婚的!
可惜紫萝待在外书房打理她的藤萝和爬山虎,不然他真要对紫萝嚷嚷一通。
“我终于被退婚了!”
哎呀这该咋办,是不是要摆出一副快把牙咬碎了的模样,再如受伤野兽般咆哮。
“莫欺少年……土!”
三十三 河东与河西
叔家娇女叔贲华,与仲杳同岁,筑基六层,修为虽然不高,眼界和心气却很高。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也曾是仲杳的小尾巴,三天两头跑来仲家堡,缠着仲杳讲故事玩游戏。
四年前叔家把她送进杜国某家剑修宗门,成了宗门大力栽培的对象。自那之后,她再没来过仲家堡。
同在杜国进修的仲至薇打探到了消息,说那家宗门是元灵宗的外门,已将叔贲华列为热门候选,只要在二十岁之前筑基圆满,就荐到元灵宗本门,成为元灵宗本门弟子。
元灵宗……这是个了不得的宗门,即便是仲家堡这等穷乡僻壤之地,听到这名字也觉如雷贯耳。
简单的说,在摩夷洲的修道宗门里,元灵宗的地位,就如岱山神府在神道中的地位。其他宗门加在一起,也不及元灵宗一根指头。光是金丹真人,元灵宗就有六位,占去了本洲的一半还多。
毕竟元灵宗在岱山的前山,后山就是岱山神府。
叔贲华眼下算是元灵宗的“本门预备候补弟子”,当然有资格用鼻孔对着仲杳说话,退婚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以仲杳的身份,哪里高攀得起。
仲杳自然没有叫出那声“莫欺少年土”,他还有很大疑惑。
叔家家主叔天雄很清楚女儿身份非同寻常,怎会同意仲至重的联姻提议?
既然同意了,又怎会放任叔贲华跑来退婚?
这父女俩在玩什么把戏?
他试探着问:“这是你父亲跟我们仲家的约定,你说退婚就退婚,你父亲的面子呢?”
叔贲华摇着头,发簪上的小巧玉坠叮当碰撞,如风铃般撩拨着人心。
“我爹也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眼里就盯着你们仲家堡这一亩三分地。说是先订亲,三年后再过门。怕我进不了本门,留着你这个后手。还说只要我进了本门,这门婚事就不般配了,到时再退婚不迟……哈!”
仲杳也暗自冷笑,这是把自己当备胎啊。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少女抱着胳膊,看仲杳的目光捎上了一丝怜悯:“我叔贲华哪会做这种蝼蚁算计,就算进不了本门,也不会待在贯山。”
她催促道:“让你叔叔给我爹传个话,此事就算了结。”
仲杳本要点头,仲承林老叔爷在远处候着,一脸愁苦,像有什么麻烦事。
没想到少女又加了句:“看在以前和你相处愉快的份上,才亲自过来告诉你,劝你看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纠缠。”
仲杳楞了楞,气得笑了:“我还真要说那句话了,三十年……不,要不了那么久,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少女的弯月眉压下了眉梢:“什么意思?”
仲杳摆摆手:“就是你等着的意思,你等着。”
他丢开少女,去见仲承林了。
“贯山是在河西,小姐的志向是在河东。”
少女身边的丫鬟低声说:“他还不服气,在说狠话呢。”
叔贲华负手嗤笑:“说狠话有用,世上为何没有口舌之道的修行法门呢?”
这边仲杳正在听仲承林倒苦水……
魔魇不是贯山这一处涌动,杜国境内众多魇窟都开始骚动,人心慌乱,粮价大涨。仲家堡靠存粮足以支撑到秋后,但眼下还不开耕的话,秋后没有收成,即便扛过了魔魇,大家也要饿死。
仲杳否决了老叔爷的提议:“魔魇随时会来,不解决魔魇的问题,不可能开耕。”
至于粮食问题,仲杳打保票:“我来解决,绝不会让一个人饿着。”
眼角瞄到正频频投来不耐目光的叔贲华,仲杳心说,正好把本就不会有的婚约卖掉。
“三十万斤粮食,两万斤稻种,还得是宛国的旱稻?!”
等仲杳回来,提了退婚的条件,叔贲华张大了嘴,旁边丫鬟都担心的想帮她扶着,免得落在地上。
少女的白玉脸颊泛起大片红晕,她怒极而笑:“你这是故意亵辱我么?三十万两银子我都能忍下气跟你谈,粮食!?”
仲杳愕然,这怎么亵辱你了?按以往一两银子一石粮的价钱算,一石一百斤,三十万斤粮食也就三千两银子,这是百倍优惠了。
看着他的表情,少女的脸颊已成通红:“你居然是认真的!?”
仲杳赶紧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仲家也不是穷到这种地步,翻翻家底凑凑,只是卖掉煮鸡蛋之类的也能凑出这些银子。不过时间紧迫,叔贲华又自己上门送生意,自然笑纳了。
“仲堡主,你也是修士,怎么满口说起这等……比黄白之物还粗鄙下贱的东西?”
丫鬟挺身而出,呵斥道:“还用这等东西度量我家小姐,你不是有意亵辱,又是什么?”
仲杳:“我……”
我想说法烤麸可以么?
“你还是那个仲杳,脑子挺机灵的,可惜蹲在贯山不出去,目光太浅。现在又成了堡主,钉在这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叔贲华顺过了气,淡然的道:“我辈修道之人,求的是褪尽红尘,到了炼气后期,便能辟谷,绝了凡俗五谷之气。看看你,满心想的居然是这个,你还修什么道?”
仲杳摊手:“大概是凡人道吧。”
叔贲华摇头叹息:“随你怎么说,条件可以提,要我招来宗门师兄弟帮着守阵都可以,但莫再提这粗鄙之物。初次可以算无心,再提就是有意了。”
仲杳终于明白犯了什么忌讳,仙子哪会拉……不,吃凡人五谷呢?
等叔贲华进了元灵宗,或者行走天下时,这事一传,“叔仙子的婚约就是三十万斤粮食”便成了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要被耻笑终生了。
若是仲杳年轻气盛,还要继续拿粮食糊叔贲华的脸。可他两世为人,一世是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哪还有这份闲心,想的就是解决问题。
有那么一刻,仲杳也怀疑起自己,这是个修仙世界啊,自己怎么会满脑子想着粮食啊种田啊这种事情?
陶碗之中的根土在魂魄之下转动,让他感觉到脚下的土地蕴含着无尽力量与生机,也让他瞬间清醒。
粗鄙之物,凡人不就是靠着这样的粗鄙之物生养大的?有谁天生就是炼气宗师、结丹大宗师乃至金丹真人?不还是一步步从凡人修行上去的?
大道三千,人间烟火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陶碗上的九土转德经是实打实的,你们真是吐羊吐森破,还得好好学习。
心中吐槽,面上仲杳却在为对方考虑。
“等魔魇退了,你央求你爹帮我们一把,让仲家在叔家镇用十枚筑基丹买到这些粮食,那时我便跟你爹提这事。”
仲杳说:“这不算条件,只是交易,只有你我知道,可以了吧?”
说完看看那丫鬟,对方赶紧脑袋埋胸口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叔贲华抿唇想了想,点头说好。
她再问:“还有呢?”
仲杳摊手:“就这个。”
叔贲华瞠目:“只有这个?”
仲杳奇怪了:“就这个,难道你希望我再加点条件?”
“不是……”
少女意外得支吾起来:“听我爹说你、你们仲家先提的,难道不是你……你的想法吗?”
仲杳赶紧摆手:“是我接任堡主的时候,长辈们自作主张提的,跟我无关,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的。”
远处仲善存又在叫他,他拱手道:“那么事情就这样吧,我还忙,告辞。”
看着仲杳的背影,叔贲华胸口起伏渐渐变大,粉面也渐渐蒙上寒霜。
她咬着牙嘀咕:“妹妹……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妹妹?”
丫鬟煽风点火:“他哪配当小姐的兄长,看他就是拿婚约当要挟,为了那点……粮食。”
“不要再说这个了!”
叔贲华恨恨的道:“他哪来的资格说这话!”
扫视正忙成一团的祠堂,又道:“到时候挡不住魔魇,还不是得跑到我们叔家镇去,那会再好好奚落他!”
招呼丫鬟正要离开,看到一群群农夫进来,背着背篓的看不出是干什么的,可那些把东西抱在胸前的,倒是一目了然。
他们抱的居然是牌位,不是仲家祖宗的牌位,而是何、刘、王、赵、孙之类杂姓的先人牌位。
“这是做什么?”
叔贲华吩咐丫鬟:“去问问。”
小姐一张嘴,丫鬟跑断腿,转了一大圈才问清楚。
回来说了,叔贲华的反应跟之前伯明翰一样,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这……”
她呆呆的道:“这种事情他也干得出来?他还是人吗?”
丫鬟接嘴:“是啊,满口粮食的,哪能是人。”
叔贲华瞪了一眼,丫鬟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的掩嘴。
不是人了还提粮食干嘛?
“用公墓请土地公……”
叔贲华低语:“这岂不是凡人封神?”
她的眼瞳渐渐迷离:“难道……我看错了他?”
三十四 要遭天谴了
这一日清晨乌云压顶,不见晨曦,西面的天际线黑沉沉的,如天倾地陷。
前日族会统一认识,仲家堡上下所有人忙了一天两夜,今日诸事齐备,头七开祭。
祠堂之后,原本的仲家族墓成了公墓,原本稀疏布置的仲家墓地间挤进了上百座小墓,小得只有一人长宽的土堆,外加一块墓碑。与高大松柏挤在一起,倒不显得凌乱,反而让墓地更显肃穆。
还好仲家堡的习俗是火化,不然后山还挤不下这么多墓地。
祠堂也已改了,内堂的石屋拆了三面,剩下一面墙拓宽了几丈。木匠石匠们忙了整夜,钉出长长的供桌,将农人带来的先人牌位与仲家祖先牌位放在一起。
一眼扫去,大大小小,或黑或褐,甚至还有原木本色的牌位密密麻麻摆开,怕不有上千块。“太乱了,这不合礼。”
仲长老还在抱怨,农人又不像仲家,哪懂得什么祭礼。先不说牌位的形制和文字问题,不少牌位供奉的还是早夭子女,想撤又撤不掉,都是跟先人刻在一块牌子上的。
仲家堡里只有仲家千年相继,早年的外姓要么融入仲家,要么断绝。现在的外姓佃农都是来自杜国、罗国和宛国的流民,大多是四五代祖辈在这的,牌位自然混杂不堪。
牌位杂乱还是其次,更惹眼的是供桌分成了两截,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竖起一根土柱,只是勉强见人形,没有任何细节。土柱之前是块大了若干倍的牌位,上写“土地公”三字。
仲杳打量着集祠堂与土地庙于一体的混搭风,随口说:“无妨,日后慢慢调理。”
又笑道:“如果有日后的话。”
仲长老不再抱怨,祠堂都拆了,族墓都散了,先祖牌位跟其他人甚至土地公凑在一起,还到哪里去讲礼?
一圈香炉在土地牌位前扇形摆开,所谓的香炉,其实是大号花盆、水缸甚至米缸,填了大半土,等待人们焚香插立。
仲杳再回头看,仲家人披麻戴孝,宾客、近属、族卫、工匠、仆役们一身白衣,堡民们戴着黑袖套,扶老携幼,济济一堂六七百人,在后面也呈扇形铺开。
宾客那一列里,伯明翰和叔贲华都在,他们以伯家和叔家代表的身份出席。
季小竹没在宾客堆里,她算半个仲家人兼半个仲家堡人,加起来等于一个自己人,不需见外。
收到季小竹鼓励兼警告的眼神,仲杳向一旁临时凑起来的乐班头目点头。
鼓点敲响,钹铙铿锵,唢呐悠扬,热热闹闹的祭礼开始。
这次是仲杳唱主角,他抑扬顿挫的念起了祭文。
昨夜他呕心沥血,运用在高先生那学到的文字之才,加上自己前前世的记忆,拼凑出了这篇祭文。把父亲的头七,仲家祖宗与仲家堡先人的群祭,以及土地公的祭文揉在了一起,堪称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杂烩。
“呜呼……”
祭文从想念父亲开始,说到父亲因公殉职,英年早逝,想必已经与祖宗团聚。
“祖居泉下泥销灰,我寄人间霜作泪……”
再说到对祖宗的想念,缅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绩,恨不能亲见祖宗们的英姿风采。
“贯山怀先人,灰河作逐孙。祖地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又由仲家祖宗,想到千年来埋灰于此的所有先辈。是他们与仲家祖辈刀耕火种,开田建屋,一同在仲家堡这块土地扎根下来,将曾经的蛮荒之地变为烟火之地。
“黑云欲摧山,魔魇绝人寰……”
话锋一转,说到魔魇重来,仲家堡已无抵抗之力,祖辈基业即将毁于一旦,血脉也面临断绝的危险。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混沌既开功德显,人间正道是沧桑……”
接着说到虽然天地不仁,人之生死族之兴亡都是常事,但人与天地是有益的,凡人之道也是天地大道的一支,希望天地能垂怜凡人。
“我谏天地重抖擞,不拘一格降神灵……”
最后则是向天地祷告,希望能自祖灵里选取有德有才者,担起土地公重任,守护仲家堡这片土地。
祭文洋洋洒洒上千字,听不懂的只觉高深莫测,听得懂的则被这起承转合带着,一颗心随之跌宕起伏。
“虽然只是听懂一半,但觉得好有道理。”
宾客中,伯明翰换了身白衣,头上一撮火红呆毛依然惹眼,他嘀咕道:“谁给小杳写的啊,真是大才!该请到伯家庄去当我的先生,只有我才配得上这么好的先生!“
摘下了满身金玉,仍然华丽贵气的叔贲华,目光一直落在仲杳身上。
“还是那个总能说出新奇故事,不把人世伦常放在眼里的仲杳……哥哥。”
心中翻滚着凉热交织的气流,让她下意识抿起了红唇。
“他居然敢劝谏天地,让天地照着他的意思册封神灵,这种事情,师父听了多半要吓得七窍喷出水龙吧。”
“师父经常引用师祖的话,说天心不测,神灵自成,岱山府君就是如此。仲杳这个家伙,他到底是狂妄无知,还是知不可为仍然为之呢?”
“也罢,就看他会落得何等下场吧。不管什么下场,我都会伸把手,只为他这胆量,还有这篇祭文。”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多美的诗句,以前追着他讲故事的时候,听过不少类似的诗句,可惜后来一心修行,居然都忘了。”
仲家族人这边,听着仲杳诵念祭文,人人也神色不同。
“小竹啊,你就没觉得小杳变了吗?”
肉山般的仲至薇立在人群后面,就如又高又宽的背景板,她咂着嘴说:“以前就知道玩,傻傻呆呆的,除了可爱再没什么长处。转眼不仅变成了修行天才,还会写这么精彩的祭文,简直是文武全才啊,这还是小杳吗?”
季小竹立在仲至薇旁边,如青竹般修长纤致,消解了背景板的压迫感。
她淡淡笑道:“阿杳一直是阿杳,从没变过,姑姑你觉得陌生,只是从没真正认识他而已。”
仲至薇嘿嘿尬笑:“那是,谁都没有小竹你了解小杳嘛,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少女摇头失笑:“姑姑你想哪里去了,阿杳就是我的亲人。”
看少女投在仲杳身上的目光清澈坦然,肉山姑姑耸肩:“真是搞不懂你们啊。”
背景板之前,仲至强夫妇也在说悄悄话。
脸上蒙了厚厚面纱的佘氏说话瓮声瓮气:“我可不知道土地公还能这样请下来。”
仲至强叹道:“希望能成吧,可以的话我们也不想走其他路。”
佘氏哼道:“不能成呢?甚至一道天雷劈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仲至强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要说劈下天雷,祖宗们决定火葬的时候就该劈了!小杳终究是救了你,还把善存提拔成管事,你为何还这么记恨他?”
佘氏低着头,依旧怨气满腹:“把我的脸毁成这样,还不如让我去死!至于善存的事情,不过是照着他爹使唤你的模样来,你还当是好事?善存从前天忙到今天,两宿都没合眼,就是被他往死里使唤!”
仲至强磨着牙低喝:“你闭嘴!”
旁边仲至重接话:“咱们这侄子不一般啊,居然真的敢向天地发话,要天地照着他的意思封土地,是不是太狂妄了?我觉着真的不成。”
仲至强说:“不成了再说,现在急什么,让他做完吧。”
仲至重目光闪烁,恍然的道:“难怪你要我劝叔天雄先别来,就让女儿代表,你也劝了伯洪虎的吧?”
仲至强微微点头:“我爹始终护着小杳,光靠我们争没用。等今天有了结果,明天两家的家主过来,我们的路子才走得通。”
仲至重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更低:“说好了的,你来接手,划给我一千亩地。”
仲至强脸颊抽搐着,苦笑道:“不解决了魔魇,地全给你,你能拿着吗?”
仲至重话外有话:“小杳这思路还不错,他做不了,说明他没资格,找有资格的就行。”
此时仲杳念完祭文,仲长老举起本命灵剑,催发剑气,震荡出铮铮铁鸣,高呼道:“拜——!”
在场数百人同时跪下,五体投地,虔诚跪拜。
这不是跪神灵,而是跪天跪地跪祖宗。
“一拜……二拜……”
九拜之后,仲长老再鸣剑呼喊:“祭——!”
先是仲家人,再是佃农,一家家上前烧香再拜,插香入炉。
不到两刻功夫,座座香炉烟气升腾,萦绕在供桌牌位上,显得真幻迷离。
等仲长老插好香,仲杳捧着线香上前。
没等他拜下,头顶乌云响起连绵闷雷,泄出隐隐电光。
数百人纷乱惊呼,抬头仰望,个个脸色煞白。
“要完!”
伯明翰啧啧的道:“我就说嘛,老天爷哪是好相与的,凡人封神也能忍?这不马上就要遭天谴了。”
伴当急得跳脚:“少庄主,咱们得赶紧走!”
不远处丫鬟也在拉扯叔贲华:“小姐,要降天雷了!赶紧离那个仲杳远点!”
三十五 敢劈你就是贼老天!
这就是天威么?
上天在警告自己,凡人封神是大逆不道,要被五雷轰顶?
仲杳仰头看天,先是震惊,再是狂喜。
这说明法子是对的,可以让祖灵当土地公!
至于上天的警告,已走到这一步,哪可能退缩?
而且你不过是老天而已,天地天地,你只占一半股份,还有个大股东没发话!
仲杳顶着头上正在积蓄的雷光,手捧线香,恭恭敬敬的左中右各拜三拜。
“此方天地啊,我一个天外之人,真心诚意要救下这片土地,守护这些凡人。若你有灵,就允我带领他们自救,而你仅仅只是点个头而已。”
仲杳在心中默念,无比诚挚:“这的确不合规矩,但魔魇当前,事急从权。你经历了沧海桑田,就该明白与时俱进的道理,没有生存,又哪来的规矩可讲呢?”
他上前要将线香插下,乌云开裂,雷光炸响,巨蛇般的闪电就在头顶绽现,震得所有人耳边嗡鸣。
大多数人两腿一软,或坐或跪的下去了,只有少数人还站着。
伯明翰和叔贲华主仆退得远远的,摆出了置身事外的姿态,季小竹抬头看天,嘴角噙着冷冷笑意。仲善存牵着王马力,还在呵斥那些软下去的伙伴。
小丫鬟王马力抱着头惨叫:“天雷要打下来啦!”
仲善存呵斥:“怕什么?你不是想修行吗?既然是修行,就得面对天劫,天雷迟早要打下来!”
巴大捂着光头说:“天、天劫那是我们这种人会遇到的啊?那得是传说中比元婴真君还要高几个境界的陆地神仙才会有的!”
仲善存语气很坚定:“堡主不是说过吗,这或许不合规矩,老天爷会不高兴,眼下不就是吗?我辈修行,不就是逆天而为?眼下我们封神,一样也是逆天!”
王马力缩着肩膀,再没以前扛起大背篓的气势,小脸都拧成一团了:“可、可人被雷打,人会死的啊。”
仲善存正要说,前方仲杳猛然高喊:“这是我仲杳一人之念,一人之行!上天如要降罪,由我一人承担!”
仲长老在旁边佝偻着背,一副要跪又跪不下的样子,听到这话,腰身嘎嘣一下直了。
老头也想喊一嗓子,把罪责揽过来,至少分一点。
没料到仲杳又喊道:“但这哪里是罪呢?!”
老头腰一软脖子一缩,若不是膝盖还有点劲,他也跪下去了。
季小竹疾步上前,想跟仲杳并肩而立,和他同时面对天雷。
仲杳虽然背对着她,却已感应到,摆手止住,继续呼喊:“凡人乃诸灵之长!本是天地所生,天地所养,自求封神以保平安,又有何过错?”
他越说越来气:“魔魇肆虐,都快把整个世界吞掉了,你不打雷。凡人要抵挡魔魇,自己找祖宗来当土地公,你就打雷,你到底站哪边的?”
他干脆指着老天骂道:“这雷若是真劈下来,你就是贼老天!”
轰隆……
雷光破云而下,半空又绽出一圈电蛇,照得仲杳如聚光灯下的雕塑。
仲杳的手指抖了抖,勉强挤出笑容,小声嘀咕:“真是小气。”
这架势就有些不懂了,刚才是劈下来了还是没劈下呢?
这警告又是针对什么呢,难道并不是针对封神?
把天地分开只是玩笑,所谓的老天爷,自然是天地加一起的。
乌云翻卷,雷光绵绵,仲杳如怒涛中的小小礁石,依旧挺立着,让仲长老、季小竹,连同数百人都看痴了。都以为他强项硬气得老天都不惧,却不知他正绞尽脑汁的想着问题出在哪。
看到供桌中间的土地像,还有土地像前的牌位,仲杳忽然一个激灵。
把这事换个角度看,就像举孝廉一样,总得有个举荐人吧?
他就是举荐人,然而他以什么身份来举荐,又凭什么让此方天地信任他?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天外之人。
仲杳高举线香,遥对上苍。
“我仲杳在此立誓,我必将倾尽所能,为诸灵立命、为苍生开太平!”
魂魄之下的陶碗振荡起来,碗中黄气猛烈旋转,推动得九土真气澎湃翻滚,仲杳已然彻悟,继续道:“我愿倾尽此世身物,立下功德,造化天地,绝无保留!”
“如有违誓,教我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众人都不明白仲杳为何在此刻赌咒发誓,立下如此宏愿,好像要当土地公的不是祖灵而是他,哪知是仲杳在向天地交保证金。
他们只看到仲杳插下线香,头顶又一道雷光轰响,比之前的更为猛烈,震得他们惊呼连连。
“咦……“
仲长老的膝盖终究没软,他注意到雷光并没继续下压,而是上升了。
就在此刻,那根高一丈粗八尺,立在供桌中间的土柱摇晃起来,抖落淡淡烟尘,烟尘中夹杂着极为稀薄的点点黄光。
仲杳也有所感觉,但他顾不上土柱的异像了。陶碗中黄气疯狂转动,带动九土气海,转得就跟离心机一样,让他意识发飘,像是魂魄出了窍。
冥冥中响起缥缈乐声,一幕幕景象如万花筒般破碎重组,瞬间往复,璀璨瑰丽。
他隐隐看到一道光降下,看到海退山升,看到沧海桑田,看到嶙峋深沟变成鸟语花香的长谷,看到长谷尽头,笼罩在灰浊烟气中的巍峨大山,看到自山巅远望的无尽雾海。
这是……
九土气海渐渐平复下来,仲杳稍稍清醒,这难道是自己前世的记忆?是自地球转生至此,以非人状态存在着的那一世?
异样的感应忽然自土柱中传出,仲杳一惊,赶紧收回九土真气。
土柱中藏着他从涂糊那得来的神印,就是那块瓷片,他一直维持着一缕九土真气,感应瓷片的变化。
现在这是……
大地之下,幽冥之中,黑雾与黑水混作一处。
一个个身影在黑水上蠕动着,这些身影有手有腿,有头有躯干,却面目难辨。有些还能见到五官,有些已变作无面人。
他们飘在黑水上,奋力挥动四肢,像是在摆脱水中什么恐怖。那些勉强能看到五官轮廓的,还能发出高亢的惨叫,无面者只有含混的呻吟,动作也要迟缓得多。
无论高低,他们发出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
“啊啊……”
不断有人被拖到黑水之下,泛起股股烟气,仿若被镪水腐蚀。而在他们头上,翻滚的黑气又不时凝出一具具身体,落到黑水上,呼嚎挣扎。
还能挣扎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像是经历了无数次循环,飘在黑水上,恍若尸体,只是发出宛如叹息的啊啊低声。然而烟气还是自他们身上飘起,冉冉升空,随着身体的微微抽搐,画出道道极为微弱,仿若心跳的折线。
黑水无边,黑雾无际,这些似人的身影也无穷无尽,沉浮循环,就如他们的“啊啊”之声,绵绵无休。
一点黄光骤然破开黑雾,落下股股尘土,罩住一片偌大身影。
每一点尘土沾在一个身影上,就给那身影带去了一丝力量。有如褪去了一层黑膜,五官和身影变得更清晰,呼嚎与呻吟也减轻了许多。
这股力量似乎也聚起了魂魄,让这些身影从无尽的循环中挣脱出来,转身张望四周。
很快,越来越多的身影沾上尘土,清醒过来。
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看到黑雾之上的天顶有个小小的洞口,厚重而温和的黄光正自洞口投下。
他们并没有完全恢复神智,也不可能,他们仅仅只是一小块乃至一缕残魂。
但即便只剩一缕残魂,他们也向往着那黄光,那里有着他们渴望的解脱。
“啊啊——!”
他们伸展着手臂呼喊,使劲蹦跳着,想要靠近那如昏月的黄光。
无数人相互推挤,正乱成一团,他们身上沾着的灰尘亮起淡淡黄光,安抚住了他们。
“啊啊……”
他们似乎更加清醒,不再推挤,而是轻轻晃动身体,碰撞肩膀和胸背,传递着什么信息。
一些人的晃动很快变成所有人晃动,由杂乱无章变得极有规律,成千上万的人群宛如一片稻田,迎风摇摆。
当他们身上的黄光荡动着,编织出宛如星图的景象时,他们又动了起来。
他们相互靠拢,变得更密集。一些人踩在其他人的肩膀上,层层向上叠起了罗汉。
最下面的都是五官依旧难以分辨的,依次而上,越高处面目就越清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都张大了嘴呼喊。
“啊啊——!”
人体之塔一层层拔高,天顶的黄光也一点点降下,到只差一层的时候,最高层也只剩下区区几个人。
这几个人将某个身躯魁梧,须发贲张的中年托起,中年原本还不愿,这些人叫了起来。
“啊啊——!”
叫声层层传递,最后汇聚成猛烈声潮水。
“啊……”
中年低沉的喟叹,踩上他人肩膀,站到最高处。
他伸展手臂,摸到了那个洞口。
黄光如金液般流下,顿时洗去身上那黑糊糊的污垢,把他染成一尊暗金雕像。
金像似乎变作黄光的一部分,升上洞口,同时洒下更多尘土,点点覆在这座残魂之塔上。
“啊啊……”
筑起魂塔的每块“魂砖”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而随着尘土的洒下,摇曳晃动的魂塔骤然稳定,仿若高耸的石山。
无边无际的黑水黑雾中,一丛昏光亮起,与极远处的点点昏光相映,显得无比寂寥。
就在仲杳眼前,土柱骤然开裂,如被无形之力剥下一层。
烟尘中跃出一人,银亮扎甲,红缨翅盔,立在仲杳身前,居然是位魁梧神将。
盔中面目粗犷,虬髯如戟,双眼喷吐黄光,好一位威风凛凛的神灵。
仲杳心中正激荡着狂喜之潮,看清这神灵,讶然失声。
“地……地……”
因为太惊讶,很费力才发全了音:“爹——!?”
三十六 享受土地公级待遇
这身材这面目,不正是便宜老爸仲至正!?
之前开族会的时候,不少人就说既然是仲至正头七,说不定正好把他请出来当土地公。
那时候仲杳还不以为然,以功德论来看,怎么也轮不到仲至正当土地公。
仲至正也是少年接任堡主之位,抛开对仲杳母子的冷漠不谈,在任二十多年,没给仲家堡带来任何好的变化。七年前援助季家的时候,还葬送了几位叔伯和若干族卫,让仲家伤筋动骨,又死得憋屈甚至可笑,何德何能来当土地公?
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正好头七,仲至正魂气最盛,从香火里获得的助益最大,才让他有能力担起重任。
仲杳镇定下来,安慰自己说,天地看重的并不是仲至正个人的功德,而是只有他能代表身后所有先人之灵,接下土地公的神印。
接着他又开始头痛,便宜老爸成了土地公,整个仲家堡都得靠他守护,自己必须跟他搞好关系,但这又违背了本心。
我真是太难了……
仲杳正感叹着,仲至正身躯一震,眼中黄光收敛,面目变得生动,目光却依旧呆滞。
他抱着笏板向仲杳深深长揖,愣愣的道:“小神巡曹,见过上神!”
仲杳再度呆住,巡曹?上神?
注意到仲至正捧着的笏板,顶端是片晶莹玉色,正是那块瓷片,还并未像山神的神印那样变成陶片,仲杳抽了口凉气。
看来是仲至正功德或者能力不足,没有被天地封为土地公,而只是土地之下的巡曹,集治安联防城管职责于一身。
至于土地公,这一声“上神”叫得还不明白,自己成了土地公!
刚才那通宏愿之誓只是交保证金,不是要自己上啊!
仲杳一时气血翻腾,就要骂贼老天,魂魄之下的陶碗忽然又有了动静。
这次不再是如激流转动,而是如泉眼般喷涌,渐渐推送出一块白玉般的物事。
正是那块瓷片!
瓷片化作白光,投入碗边,将一小片碗沿变作白玉细瓷。
【根土已通天地,开辟功德神道,获得土地位格,可凭根土运用土地之力。】
眼中显出如此提示,再看仲至正笏板背面“代行土地“四个字,仲杳恍悟。
他并没有成为土地公,至少不是正牌的土地公,只是“享受土地公级待遇”。土地公的实际职责,是由仲至正这位巡曹代理。
笏板顶端的玉片,还有陶碗的那块玉片同时闪烁起来,提示“定名签押”。
仲杳神念如笔,落在仲至正的笏板上,准备写下“仲家堡”三字,然而第一笔就无法落下,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力量扯住了神念。
仲杳楞了楞,醒悟还叫这个名字并不妥当。
仲家族墓已成公墓,祠堂变为土地庙,自己获得土地公位格,便宜老爸代行土地,拼在一起才是个完整土地公。这不是只靠仲家人托起的,而是靠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先人之灵共同托起。“仲家堡”一名,继续用来指称这片土地,已经不合适了。
该换个什么名字呢?
再看面目和身躯弥散着淡淡烟气,不似活人的仲至正,仲杳神念又动了起来。
神念之笔在笏板上划动,不断刻出笔画,陶碗中的玉片也同步显现。
梓……原……
在笏板顶端刻下这两字,玉片骤然染上土色,与其他部分融为一体。
仲至正捧着刻有“梓原代行土地”的笏板,再度深深长揖:“谨遵上神谕令,此地当为梓原,吾当为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之职。”
这一声落下,陶碗边缘,那块刻有“梓原”的玉片也褪去玉色,与陶碗重归一体。
梓原,意即梓乡之原,梓乡则是故乡的意思。
但梓乡并不等同于故乡,就如梓宫指的是棺材一样,梓乡指的魂灵之乡。梓原的寓意,即是此地乃先人之灵的居处,这是片魂灵安息的原野。
虽然有点阴气森森的,不过用这个名字,可以让先人之灵享受到最大限度的香火,从而让代表他们担当土地的仲至正拥有更多力量,更好的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活人。
仲至正长揖之后,束手而立,一副等待仲杳下令的模样。
看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压根没认出自己,仲杳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仲至正拱手:“梓原巡曹,代行土地,等候上神谕令!”
果然不记得了……
仲杳反而松了口气,这时候来个父子相认,还真是纠结与尴尬。
又猛然醒悟,周围怎么无比安静,并没人发出惊呼?
转身看,仲长老、季小竹,还有后面坐在地上的数百人,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往一处。
不是仲杳,也不是仲至正,而是供桌中间那根土柱。
盔甲分明,面目绰约,那已不再是土柱,而是尊神像。
这些人居然对仲至正视而不见?
记起高先生讲过的鬼神之事,仲杳恍然。
神灵不显……
世人看不到神灵,不是因为神灵在世人前隐藏了自己,而是本性如此。就如草木精灵、幽冥鬼灵乃至天地元灵一样,凡俗之眼是看不到的。神灵也可以显世,但得耗费神力,还必须遵从类似天条的律令,否则神灵与凡人都会受损。
不过在场有不少修士,像仲长老这种炼气宗师,还是可以通过先天灵气,多多少少察觉到神灵的存在。
此刻仲长老和季小竹的目光就又转到仲杳身上,震惊中还含着一丝疑惑,似乎已有感应。
仲杳对仲至正说:“归位吧。”
新鲜出炉的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仲至正沉声道:“喏!”
仲至正身影化烟,神像微微一震,看似没有变化,却多出了某种气机。
神像前的牌位木屑纷飞,原本的“土地公”三字之上,多出了“梓原”两字。
到得此时,数百人才魂魄归位,清醒过来。
呼声阵阵,含着巨大的震惊与喜悦,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
仲长老和季小竹这才转开目光,重新看住神像。
天顶乌云又翻滚起来,闷雷阵阵,却没有轰下,反而破开一个大口,投下明媚阳光。
阳光罩住神像,香火冉冉,染得如天上的灵台云阁。
“土地爷显灵啦!”
“我们有救了!”
“土地公保佑!”
人们纷纷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仲长老和仲善存等人,此刻也都跪了下来。
季小竹却还是没跪,目光依旧落在仲杳身上。乌云的缺口越来越大,阳光已将供桌、牌位连同仲杳都罩住,镀上一层淡淡金光。他呆呆看着神像,身上弥散着淡淡烟气,也如神灵般凛然出尘。
“阿杳……”
季小竹心中忽然涌起悸动,像是在惧怕什么。
“咳咳咳……”
没想到仲杳咳嗽起来,是被香火熏的,让她好气又好笑,那股悸动也悄然消散。
她自不知道,仲杳的咳嗽只是遮掩。
随着众人跪倒叩头,一股沉甸甸湿乎乎又火辣无比的气息裹住全身,像是亿万蚂蚁在啃噬身心,直至魂魄。
这是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满含凡人欲念,绝不是凡人魂魄能够承受得起的。不管是走香火道的符修,还是担当神职的神道修士,都不敢直接承受香火愿力,而是通过特定灵基,辅以特殊术法规避香火愿力,从中获取先天灵气。
仲杳不懂什么香火神道,眼下算是误打误撞接触到香火愿力,认真算起来是被陶碗坑进了神道。
不过还好,他终究不是正牌土地,这股愿力刚刚压下,陶碗中的黄气就急速旋转,扩展出一层气膜,自魂魄而上渗入身心,护住了他。
被愿力腐蚀的痛苦还残留着,让他只能猛烈咳嗽,掩饰自己的异常。
陶碗中的根土,也就是那黄气剧烈转动,推转着九土气海激荡全身。根土在转动中缕缕消散,越来越少,仲杳感觉到他可以切断与愿力的关联,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还有另一种感觉,压在气膜上的愿力正源源不断涌入神像,又通过神像向天地扩展。
头上的乌云急速退缩,缺口越来越大,阳光扩到后山,继续向四周挥洒。
那乌云原来并不是天地之威,而是魔魇涌动的压迫。
就在脚下,也有灰黑烟气不断溢出,再被阳光洗涤,化为淡淡白烟,重新渗回土地。
土地里的魇气也在消散,即便没有被彻底清洗,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吞噬土壤与草木的生机。
仲杳欢喜得心灵震颤,这片土地有了神灵,正在驱逐邪恶异力,大阵建成了!
摩夷洲中心,群山环绕,层峦叠嶂,中心是座座高耸入云的险峰,巍峨险峻到了极点。
这些险峰看似自然天成,却又巧妙的拼作一圈,像在拱卫着什么。
险峰之后是无尽云雾,其中似乎另有天地,沉寂得不闻鸟鸣。
云雾深处,某座宏伟殿堂里,清朗之声震颤得梁柱都在微微晃动。
那只是一声“咦”……
一位青袍神灵脚踏祥云入殿,吞云吐雾间拜道:“灵官张全德侯令!”
清朗之声轰鸣:“天机有变,异在贯山。”
青袍神灵道:“下神这就去查看。”
清朗之声变得细密低沉:“不可声张,不可扰动。”
三十七 这一切值得吗?
淡淡烟气自土地中溢出,褪去了灰黑之色,变得清澈纯净,又渗回地里。
这样的景象正自仲家堡后山急速扩展,却不是凡人之眼可以看到的。
他们也无暇顾及,都痴痴的抬头看天。
乌云退散,朗日当空,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仿佛被某种力量清洗过。
紫发红瞳的小女孩坐在石堡顶层的楼缘边,渔网装镶上或绿或红的叶片,成了红绿交织的衣衫。本是无比俗气的搭配,却被她穿得活泼俏丽。
她正打量着烟尘冉冉的大地,同时贪婪的大口呼吸。
“这家伙真的做到了,真的让上天重封了土地。”
紫萝喃喃低语着:“我又料错了,除了他,哪还有凡人能做到这事呢?”
“可这家伙确实又不是他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手臂,肉乎乎小手在阳光下泛着晶莹光泽,又粉粉的洋溢着生命活力。
“真棒啊,从头再来的妖生真是棒啊。”
迷离光彩在红瞳中渐渐凝聚,她也渐渐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后山,人群之前,仲杳与神像一同被云雾般的烟气罩住。
紫萝笑得更加开心:“我真是个笨蛋……”
“就像我获得了藤萝灵种,成了新生的紫萝一样。他也是他的新生,既是他,又不是他。”
“之前想来想去,想了那么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通,真的是笨啊。”
紫萝晃着小腿,咯咯笑出了声。
“我终于等到你了,混蛋!”
“不过已经是从头再来了,以前那些事情就烟消云散吧,我们重新开始。”
“你虽然变成了仲杳,可我还是紫萝,是你给了名字的小藤妖。”
阳光下,小女孩抚着胸口的藤丝双心结,笑容灿烂无比。
“这一次我得把你缠得紧紧的,再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傻傻的缩到地下去等了。”
远远看着仲杳的还有两人,最远那个自然是头上有一撮红毛的伯家庄少庄主伯明翰。
他张着嘴,哇啊哇啊的低叫,伴当倒是一直傻着。
直到伯明翰说:“等我回去,也叫爹这么干!咱们那本来也有山神的,照着小杳这法子来,肯定能把山神请回来!”
伴当顿时清醒,不迭的劝着:“少庄主别乱说话,要被庄主打的!
“这仲堡主是把族墓族祠毁了,跟农人的祖灵混做一处,才请来了山神,咱们可学不来啊!”
“少庄主别忘了,咱们伯家还有家神的!”
伯明翰嘁道:“七年前小竹家出事的时候,家神祖灵就跑出来警告了一声,还是晚上托梦,能顶什么事?”
伴当急得跳脚:“这、这终究是拆族破家啊,是大逆不道的,少庄主可千万别在庄主面前提!”
伯明翰脸上的热诚消散,耸耸肩说:“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又不是我爹,伯家庄命运如何又跟我无关。不过什么大逆不道,看看小竹流落仲家的境地,家都没了,还什么逆不逆的,真是可笑。”
另一侧,银纹白衣的秀丽少女眼中荡漾:“凡人封神,他真的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议!”
丫鬟有些不安的道:“这不过是天地显灵,他只是适逢其会。最多算个穿针引线的,哪值得小姐看重。”
叔贲华摇头说:“你哪里懂得,我师父说过,修士与神灵交际,在符修之外还有神道之人。他们是以凡人之身任职神灵,而且还是活人,你想象得出那是何等奇异之事吗?”
“元灵宗你该知道,岱山神府你就不清楚了吧。元灵宗有类神秘修士,就在岱山神府里任职。即便职级再低,就连金丹真人也得以礼相待,不敢怠慢。”
她的目光又投到仲杳背影,冉冉烟火中,那还显得瘦弱的背影和神像一样缥缈。
“仲杳当然不是神道修士,不过他能沟通天地,引荐祖灵成神,这已有神道的机缘了,未来……”
说到这眉心皱起,丫鬟嗤笑道:“未来不还是仲堡主吗?”
叔贲华叹道:“是啊,他必须留在这,如此格局,真是……可惜了。”
丫鬟再接再励:“就算他以凡人封神,他自己还是凡人啊。为了封这个土地,他干的事情,放在杜国都够得上凌迟之罪了。他也只能躲在这里,跟着这些……丢掉了人伦廉耻的人过日子。”
叔贲华默然无语,虚虚摆手,示意自己清楚,不必再说。
更前方人群中,还有些人稍稍灵醒,却又觉恍若梦境。
“痛吗?哎哎是真的!”
脸上缠着厚厚绷带的佘氏猛揪一把仲至强,见丈夫龇牙咧嘴的样子,惊奇的道:“土地爷真的显灵了!祖宗真的成了土地爷!到底是哪位祖宗啊?”
仲至强抽着凉气嘀咕:“管他是哪位,至少仲家堡能保住了。”
仲至重定睛看看,嘿嘿怪笑:“仲家堡?现在怕是没了,看看土地爷的牌位上写着什么,梓原!”
仲至强眯着眼睛细看,神色也变了变,又摇头苦笑:“这怕是古名吧,名字什么,又何必在意,人在家在就好。”
仲至重唉声长叹:“魔魇还没来,人能不能在还是两说,这仲家怕是不会在了。”
看看土地公神像,再看看左右长长的供桌,想到这面长墙后面,族墓与农人墓地混在了一起,仲至强的神色也渐渐沉郁下去。
既然土地公是靠着祭奠所有先祖之灵的香火请来的,这公墓公祠就不可能是临时摆设,而是永久的布置了。
没了族墓族祠,作为一个宗族的仲家,也就不存在了。
仲至重低沉的说:“这值得吗?”
仲至强也喃喃的道:“是啊,值得吗?”
前排仲长老终于从雕塑状态活了过来,他先看看还在咳嗽的仲杳,再看看多出了“梓原”两字的牌位,然后壮着胆子上前,看那尊有了衣甲和面目轮廓的土地神像。
“这、这有点像至正……”
仲长老嘀咕着,但神像太粗糙,也不敢肯定。
他看看左右牌位,也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的道:“希望这一切都值得。”
取来线香点上,又拜了三拜,老头转身呼喊:“土地爷已经显灵了,他会庇佑我们,大家重新来拜过!”
“善存,好好整理秩序,带着大家依次拜神!”
老头一声令下,众人的腰腿脖子终于有了力气,可以站得直直的,乃至带着浓浓喜气活动了。
人们纷纷攘攘的排起了长队,在仲善存一帮小伙伴与族卫的引导下,一批批来到神像前烧香跪拜。
仲杳还在神像旁边咳嗽,人们都敬中带畏的跟仲杳打招呼,有些人甚至捧着线香朝他下拜,被他不迭摆手赶开了。
九土气海的转动越来越艰涩,陶碗里的黄气开始见底,而压在气膜上的香火愿力,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烧香拜神,变得越来越沉重、瘙痒、疼痛、火辣。
感应到根土只剩一缕,仲杳再也支撑不住,切断了与愿力的关联。
那块刻着“梓原“的玉片黯淡下去,化作陶色,与陶碗融为一体。但仲杳能感应到,只要自己神念碰触,玉片又会激活。
愿力一去,重压消散,仲杳身体一晃,被拥入纤瘦柔韧的怀里。
“你成功了,阿杳。“
季小竹紧紧抱住仲杳,嗓音微微颤抖:“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成功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希望了。”
仲杳知道她既是欢喜,又是伤感。七年前季家若是有山神或者土地相助,又哪会落得覆灭下场。
轻轻拍着她的手,仲杳说:“还只是希望,要真正保住这片土地,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牵着季小竹,借烟火的掩护,悄悄退出祠堂。
两人手牵着手眺望西面,乌云已经被压过山脊,以仲家堡为中心的小小一隅,碧空澄净,空气中都闪烁着晶莹光点。
这是魇气被压制后,正在天地逸散的灵气,这般景象,只有身兼人神两道的仲杳能看见。季小竹看不到,但她修为将近炼气,也有清新爽朗的异常感应。
两人正沉浸在这清新而勃发的生机里,远处天际骤变。
那也说不上太远,估计就是山神庙所在的山巅之后,被新生神力迫退的乌云不再退却,而是折头向下,如瀑布般滚滚倾泻。
“魔魇动了……”
仲杳神色凝重的说:“我们得争分夺秒。”
季小竹淡淡笑着:“我可不急,我已经等了七年。”
少女的复仇之心,已经燃烧了七年。
灰河东岸,某处山林里,一位银甲神将正向蓝袍神灵禀报。
“事情便是如此,下神已等了几天,没等到那人接下机缘,却等到这样的动静。如今这里多出位土地,下神不便过河活动,是否就此回府,告之高真人?”
蓝袍神灵面目隐于雾气中,只隐约见清瘦轮廓。
他负手注视对岸的天际远处,将那恐怖的乌云倒卷瀑布看了好一会,才说:“你就等在这里,等着,看着。不可干涉,不可打扰。”
看神将面目,还是个年轻人,拱手问道:“既是张灵官交代,下神自当从命,不过要等到看到何时呢?“
蓝袍神灵说:“高真人嘱托在前,就以高真人之言为限。”
神将呆了呆,沮丧的道:“是,下神晓得。”
待蓝袍神灵化雾而去,神将也看向那倒折乌云。
“真不知那小子为何还不接机缘,不过魔魇将近,只靠新生土地,哪能阻挡得了。”
神将算计着时间,神色释然:“待魔魇破界,他便不得不接了,也就三五日的事情。”
身影散作雾气,一只灰羽小雀扑愣愣飞起,落到高处枝头,缩起脖子稳稳蹲着。
三十八 梓原乡主
石堡大门外,上方山脊的木栅栏院子里,又是济济一堂。
土地公请下来了,常人虽然看不到土地公,也感应不到天地的异变,但乌云被推了回去,在远处山巅变作倒卷瀑布,却是肉眼能见的。
请下土地公的喜悦也因此消散大半,仲家的长辈管事们不仅记起了仲杳说过的话,妖怪会赶在魔魇之前踏平仲家堡,还记起了即便有护堡大阵抵挡,那些强大的魇怪仍然会穿透大阵,向一切活物发起攻击。
管事们嗡嗡议论着,这个说得马上挖掘壕沟,堆砌土墙,在石堡外建立防线,那个说该马上请来伯家叔家的援兵,看情况魇怪还有两三日才到,而妖怪却是随时都可能出现。
正说得热闹,仲杳一声轻咳,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旁边仲长老向仲杳投去感慨的目光,便是仲至正在世,也没有这般威望。
老头自己都心悦诚服,修为还是其次,治服藤妖,探查山神庙,决然迁坟建庙,以凡人之身引荐祖灵,给这片土地请来了土地公。这一连串的功绩,单拎出一桩,历任堡主里都少有能比肩的,而仲杳不仅一个人做到了,还是短短几天内的事情。
“仲家有望了啊……“
老头心头激荡,可一个转念,又冷了下来。
这一番操作,仲家也不再是仲家了。
苦水在老头心中翻腾,仲杳正说到仲家的事情。
“古人云,凡事无制不行,出战先定号令……”
仲杳说着朝旁边点头,仲善存将手中的卷轴展开。
那是一副图,由上及下分布着若干方块,方块间用线条连接,方块内写着字。
在场众人都是识字的,看清这些方块里的字,不约而同的抽气,这是副“厅房图”。
最上面就一个方块,里面写着“梓原乡主仲杳”。
方块下是条竖线,竖线左侧有两个方块,分别写着“外书房管事仲善存“、”内书房管事季小竹”,右侧有一个方块,写着“庶务房管事王双牛”。
竖线之下接一条横线,再分出若干竖线,连接一排方块。
“庙厅代主事仲承业”……
“卫厅主事仲至薇”……
“户厅主事仲承林”……
“工厅主事罗常”……
“计厅主事仲承启”……
“律厅主事仲至重”……
“通厅主事仲至强”……
这副怪模怪样,从未见过的图,像又炸开了一道天雷,震得所有人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就荡着一个回声。
不懂、不懂……
等这回声消失,大家又骤然醒悟,这很简单啊,就是仲家堡新的“房务调整”。
只是变化太大了,除了内外书房和庶务房,其他的房全变成了厅,还换了名字,都认不出来了。
“我来为诸位叔伯解说……”
仲善存上前,滔滔不绝。这副图还是昨晚仲杳一边口述,一边解释给他,心中通透。
外书房负责上情下达,内书房管整个“乡主府”,也就是这座木栅栏庭院,庶务房则负责车马等跟乡主府有关的杂事。三个房直接服务乡主,也即仲杳。
下面各厅各管一摊事,庙厅管土地庙和公墓,这是仲杳直接管,但由仲长老平时代管。卫厅是之前的族卫,交给了回来的仲至薇。
户厅就是以前的田林厅,但管法不一样了,是通过人户去管,还是由仲承林老叔爷管。工厅则是把之前的制药、织造、木工、石工等事务合并在一起,主事是仲家堡的制药师罗常,此人是少数逃出季家谷,被仲家收留的人之一。
计厅是将之前庶务房的财计事务分离出来,专管账目和银钱,由另一个老叔爷仲承启负责。这位老叔爷也是仲家的老账房了,仲家堡里所有会打算盘的人,都是他教出来的。
律厅则是管稽查绩考,监督其他厅的主事。通厅则是以前的外务房,专门负责跟伯家叔家,以及可能会有的宛国、杜国、罗国人打交道。
众人勉强消化了仲善存的解说,脑子就已晕乎乎的,但该有的反应以及疑问倒没少。
“梓原乡主?”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这个,为什么仲杳自命梓原乡主?
“梓原是天地赐名,也是我们请下的土地公的神名。”
仲杳扯着大旗作虎皮:“此地还小,人不过千,既不是城也不是镇,就叫作梓原乡吧,我也就是梓原乡主。”
仲长老终究还是问了:“那仲家堡呢?”
仲杳侧头看看那座石堡,摇头说:“土地公既然是我们仲家和百户外姓一同请下的,仲家堡就不能再以一姓之名号令此地。”
“仲家堡还在,但仅仅只是我们仲家人生息之地,还愿住在里面的,就继续住,不愿住就搬出来,造座舒服宽敞的居所。”
他看了看怅然若失的仲长老,再看表情各异的众人,笑道:“这不等于仲家就没了,相反,仲家融入了梓原。未来说起我们,就不再是贯山仲家堡,而是梓原仲家。”
众人还在沉默,仲至强叹道:“搬出石堡,不等于是分家了?便是要建房屋,土地又如何划分呢?”
这就说到更深一层了,这时候说这个似乎极为可笑,妖怪将至,魇怪在后,正是危难关头,大家却讨论起拆家分田的事情。
可这是必须的,昨晚仲杳拉着仲善存等人做功课,把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就是要让大家认清变化,看清后路。
聚起公墓,打破宗族,这是为了求生。但土地公请了下来,这种特殊状态就会变成常态。如果不把以后的利益分配好,人心安顿好,又怎么能齐心面对强敌呢?
仲家宗族没了,仲家堡也解散了,没有新的说法,没有新的家业,谁还愿留下来?怕不都跑去叔家镇,乃至过河去投杜国了。
仲杳昨晚呕心沥血,将前前世记忆与此世见识糅在一起,打造这套新的格局时,也在唏嘘不已。
自己分明是要修仙的人,先是成了兼职土地公,现在又成了乡长,这是朝着修仙大道的反方向绝尘狂奔啊。
可仲杳也没办法,谁让陶碗给了他一条吃土修行的道路,而自己为了逼天地封神,又许下了凡人之道的宏愿呢。
仲善存这时候已取出另一副卷轴,展开解说。
“以减少一成佃租的代价,从农人手中收回五百亩熟地,再开垦一千亩新田,总计一千五百亩田地,由族中男丁女子均分。不限仲姓,成年每人三十亩,未成年十亩。”
“这些田地可自行耕种,也可找农人佃种,若不愿打理,则委托户厅统一打理,每季直接收取佃租。”
“每人再享有十亩宅地限额,待诸事平息,可择地建房,户主无须开销,材料人工都由乡主府包揽。”
“分配的田地是私产,无须纳租。原有田地的佃租,仍按以往额度分配。”
仲家族人们纷纷扬扬议论起来,这是以往的待遇不变,还能有自己的田地和居所,好事啊。
“小杳啊,连我都能有三十亩田地和十亩宅地吗?”
仲家肉山仲至薇兴奋的道:“这是真的?”
仲杳呵呵笑道:“当然是真的,不仅如此,你还是卫厅主事,会有一份薪俸的。知道姑姑你志在修行,不过正值危难时刻,还得麻烦姑姑担起这份责任了。”
仲至薇笑得浑身肥肉都在抖:“那是当然,我回来就是干仗打架的!”
她骤然敛容,摊手说:“可你这计划似乎有个漏洞啊,历代堡主都想着拓荒开田,添丁加口,却一直没能做到。你给大家分了这么多田,又让谁来种呢?就靠现在这百来户人,哪里种得过来哟。”
不等仲杳回答,立在角落里的季小竹笑道:“姑姑无须担心,有了土地公,就能遏阻魔魇,咱们这里就变得安全了。侵蚀着这片土地的魇气渐渐消散,水土越来越好,就能吸引更多流民来定居。到时候可不是担心人不够,而是田地不够的问题。”
少女说话时还跟仲杳交换着默契的眼神,昨晚她也在,听着仲杳讲解怎么分家,怎么设立厅房,把仲家堡变成梓原乡,听到后面,仲杳要她当等同于半个主人的内书房管事,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我看到了回归季家谷的希望,我不能置身事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也知道会被别人说闲话,但是……我听你的。”
少女当时是这么说的,仲杳心说你这个内书房管事,就是管家婆呀。其实也不需要你管什么,让大家知道你等于我,这就行了。
少女的话让仲至薇连连点头,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是这个理!只要魔魇退散,水土肥美,人丁自然也会兴旺起来。到时候我仲至薇也能开枝散叶,拉扯出一大家子!”
大家都哄笑起来,老叔爷仲承林指着仲至薇,又笑又气,说不出话。
这尊肉山正是他的女儿,都已二十五岁了,因为走体修之路,还嫁不出去。此刻却说出这种女人立家,子孙满堂的话,岂不是荒唐可笑。
仲至薇叉着腰吆喝自己老爹:“别以为我不行啊,到时候找来个上门女婿,看你怎么说!”
大家笑得更起劲了,这话也让一些人有了另外想法。
仲至重看着挂起来的第一幅卷轴,皱眉道:“小竹是半个仲家人,这倒没什么,可管事主事里还有两个外姓,是不是让他们改姓?”
他说的是庶务房王双牛和工厅罗常,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认同。
仲杳却很坚决的说:“梓原不再是仲家堡,不是一姓一家之地,就如土地公不是只靠我们仲家祖先请来的,靠的是仲家和百户外姓加在一起。”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语气沉重了许多:“贯山仲家已经变成梓原仲家,由一家变成若干家,我不再是仲家家主,而是梓原乡主,这一点希望大家能分辨清楚。”
仲长老附和道:“这也不是分家,而是壮大我们仲家。只要我们在此生息,死后魂魄还是会去陪伴祖宗,聚在一起。”
数十仲家男女纷纷点头,分家当然好啊,有自己的田有独门庭院,再不必过以前那种挤在一起,什么都由族中分配的局促日子了。只有仲至重等少数几人或者笑得勉强,或者默然不语。
“不赶跑妖怪,逼退魔魇,这都是空的!”
仲至薇吆喝起来:“接下来该谈正事了吧,怎么搞?”
这姑姑代入角色还挺快的,身为卫厅主事,自然要挑起卫护之责。
仲善存又取来一个卷轴,正要展开,光头少年巴大敲门进来,说河边有事,得仲杳亲自处理。
仲杳说:“善存你主持下,昨晚我们都商议好了,细节反复讨论过。“
仲善存拱手:“是,堡主……不,乡主。”
仲杳走在前,季小竹跟在后,现在她可不许仲杳孤身行动了。
两人也没骑马,推转真气,迈开步子,片刻间就到了巴大所说的地方,正是渔夫的捕鱼木栈。
“河里飘来一个小女孩,还是活的。”
渔夫指着木栈上坐着的小姑娘说:“她说自己是堡主朋友的女儿,家里遭难,坐船来投奔堡主,路上船翻了。”
小姑娘一身破烂麻衣,黑发及腰,厚齐刘海,褐瞳灵动,俏丽异常。
她冲着仲杳使劲眨眼睛,似乎不相信这就是此地的主人。
从怀里扯出一块布,上面有道道泡淡了的血痕,像是份血书,她怯怯的说:“我爹说他是仲堡主的过命之交,我跟他儿子指腹为婚,你……到底是堡主,还是堡主的儿子?”
仲杳牙酸般的抽着凉气,这小女孩还能是谁,正是紫萝!
季小竹原本怜悯的看着紫萝,听到“指腹为婚”,面色陡然阴沉。
三十九 贯山六怪
原本的外书房,现在的乡主府已经初见规模。
光头巴大骑在他爹光头巴火的肩上,将写着“梓原乡主府”的牌匾挂上大门。王马力的爹王双牛在旁边监工,不时吆喝着“左边高一点”、“上去一点”。
大门内,长宽十多丈的木板平台分作三部分,中间只立了梁柱,连屋顶还没搭好的宽敞空间是议事厅。左边三间木屋相邻,由北及南分别是季小竹的卧室、小客厅兼饭厅和王马力的卧室。右边同样三间木屋,分别是仲杳卧室、小客厅和书房。
由仲杳的小客厅延伸而出,还搭有一座凉亭,附满浅紫藤萝、金黄爬山虎和翠绿常青藤,与刚清理了枯藤,露出斑驳蚀痕的石堡遥遥相望。
眼下议事厅只有若干张椅子,卧室就简单的木床、衣柜和木箱,客厅饭厅也是几张椅子,临时凑数而已。然而这个临时凑数的乡主府,已经预定被改为内外书房和庶务房,议事厅会在旁边择地另建,仲杳的居所也会换到山脊更高处。
扩建改建工程还停在一张粗略的草图上,没一个人理会这事,除了挂上牌匾正名立义之外,所有人都为保卫新生的家乡奔忙起来。
最积极的居然是仲家族人,不是带着族卫佃农们在乡主府西面挖掘壕沟,堆砌土台。就是在石堡内清理房间,整备物资。
只要挡住妖怪和魇怪,逼退魔魇,他们就能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了。
这不是仲杳个人的承诺,是土地公请下之后,肉眼可见的前景。
不过呆在凉亭的仲杳却没什么好兴致,他正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弥散的寒气罩住。
肇事者缩在凉亭角落里,似乎融入了紫金绿三色的绚丽藤蔓中。
真是没想到,紫萝用上了这种手段洗白自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仲杳身边。
仲杳没好气的看着这萝莉老妖,又不得不承认,变了发色瞳色之后,这家伙还真是娇俏可爱,楚楚可怜。即便顶着指腹为婚的名头而来,季小竹也没当场发飙。
但另一个小女孩忍不住了,王马力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盯着紫萝说:“杳叔身边怎么能有你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呢,老实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紫萝可怜兮兮的说:“我是来投靠的,只要有吃喝有住处就行了。”
王马力还不信:“只是这个?”
紫萝点头:“只是这个。”
王马力如释重负的笑了:“那就好,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就好,我干活去啦!”
小丫鬟扛起大木箱,噔噔的走了。
季小竹可不是王马力,依旧抱着胳膊,冷冷看住紫萝。
紫萝被仲杳暗暗瞪了好几眼,才叹道:“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配不上仲堡主,那份婚约作废。”
她指住仲杳,郑重宣告:“仲杳,我们之间的婚约,就此解除!”
仲杳一口老血在喉头转着,想吐又吐不出来,又被退婚啦!
紫萝低下头,对着手指说:“但我还是想留在他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这点小愿望,还希望夫人允准。”
季小竹不迭摆手:“我不是他夫人,只是……只是亲人。”
看着清秀俏丽的小姑娘,少女微微动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我还是同命相怜,我岂会说不,不过……”
少女再看看有些心虚的仲杳,柳叶眉蹙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的来历实在古怪,族里没谁听说过你父亲,更不知道有指腹为婚此事,而且你还是……修士。”
紫萝抬头与季小竹对视:“我的确是修士,还是炼气圆满。看你们这魔魇将至,我总能派上点用场。”
季小竹目光闪动,在紫萝与那三色藤蔓之间来回扫着,像是有了什么怀疑。
紫萝嘴角微微翘起,意有所指的说:“我修炼的也是木系真气,我们可不只是同命相连,小竹姐姐,我们……”
季小竹神色微变,打断道:“好吧,你可以留在这里,就跟马力妹住在一起。”
不由紫萝分说,季小竹上前牵起她:“我带你过去收拾下,换身衣服。”
紫萝乖乖跟着去了,负手在后给仲杳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仲杳不太明白这俩为啥忽然有了默契,不过能让紫萝以人类身份在身边安顿下来,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现在得解决接下来的大事……
仲杳转动九土气海,将一缕九土真气推入地下,他的根土已经化土为木,九土真气能够顺畅穿透木板。
真气扩展开,确认周围无人窥探,仲杳摸出一团黄白相杂的绒毛,取来火镰,焚作缕缕黑烟。
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从贯山深处逃出的妖怪。不知道狐妖涂糊是否靠谱,只希望还能联系到他,搞清楚妖群的动向。
贯山深处,树高瘴浓的丛林间,一座石山突兀而立。
自天顶倾泻而下的乌云就在石山北面不远处,立在石山上,感觉像是立在瀑布之下的一块石头上。
有这样的对比,那个头生长羽,背展双翅的高大中年,以及旁边六个肥胖壮硕的家伙就不那么惹眼了。
那中年高出旁人一头,面目冷峻,深目鹰鼻,气势如刃。
他冷冷的说:“那些人族,只是动动口舌,就想免掉灾祸,哪来那般轻巧?”
“涂糊你休要再说,千年前是有人妖不相害之誓,可监誓之人早已不在,我们能守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
“如今魔魇的势头,怕不是要把整座贯山吞掉,我们妖族已无立身之地。”
“我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我领了贯山妖王这个虚名,总得为妖族做点事情。不管是迁族还是另做打算,人族都挡在我们面前,尤其是那座仲家堡。”
“不毁堡伤人,可以,拿出百万斤肉食,还有足够买到各类物资的金银,至少万两吧。”
“就是这个条件,涂糊,你与那个堡主去说,若是不答应,就踏平仲家堡!”
自称鹰王的中年背翅一抖,震开凛冽气劲,六个吨位庞大的胖子不约而同退了一步。
文士打扮,面目俊逸,胖得出奇的正是狐妖涂糊,他还想说什么,身体骤然抽搐起来。
他不迭拍打屁股,嘀咕着“见鬼真是时候”,引得鹰王和五个同伴投来诧异目光。
眼见后面已经生烟,一个僧侣打扮,大耳光头的胖子捏指作了个法决,低喝一声“疾”。一股水流凭空落下,浇在涂糊身后,冒起呲呲水汽。
涂糊吐了口浊气,向鹰王拱手道:“仲堡主已布好大阵,足以阻挡魔魇。只要鹰王约束大家,等魔魇退去,咱们还能回到山中,又何必人妖相斗呢?”
鹰王瞅着涂糊,眼中精芒闪烁:“你一睡七年,醒来就跟人族有了来往,吾能信你?”
他鄙夷的道:“山下那些人族一代不如一代,哪来的出息可以建起阻挡魔魇的大阵?你一头狐妖,居然还被人族哄骗了,真是可笑!”
摆手止住涂糊的分辩,鹰王背翅伸展,腾空而起,石山之巅顿时陷入阴霾。
“也罢,就给你一个机会。”
鹰王化作一头巨鹰,从头到尾足有十丈长,在半空口吐人言:“到明日的日落前,那个仲堡主能证明自己的护堡大阵可以挡住穆金牙,吾便与他谈谈。”
巨鹰卷起凛冽狂风,转眼就入云不见。
石山之巅,六个胖子面面相觑。
那僧侣胖子抽着凉气说:“穆金牙不就是那头狼妖吗?那家伙已经冲着仲家堡去了?”
身着短褐,农人打扮的胖子说:“那家伙贪噬凶残,手下不仅有上百林狼,还有好几个妖怪兄弟。他要冲进仲家堡,怕是鸡犬不留。”
另一个大眼龅牙的胖子语速极快:“依我说就别理会那个仲家堡了,时间紧急,咱们得赶紧打理自家巢穴,我还有两个洞的松子干果要收拾呢。”
扁脸细眼的胖子反驳说:“我还有满洞的蕨根和干菇没收拾呢,可老大是人族救的,老大说了要报恩,咱们就得报恩。咱们贯山六怪,一体一心,不准说这种胡话!”
脸大得有三层下巴的胖子有些结巴:“直、直接收拾了金、穆金牙,也算报了恩!那厮手下的鼠妖狈妖经常偷我的蜂蜜,不、不可饶恕!”
尖耳猴腮的胖子摇头:“咱们一露面,那家伙就会跑,然后找鹰王告状,既没帮到人族,也对咱们不利。”
涂糊想了想,招呼五个伙计:“这事我来解决……兔二去劝说那些还愿听我们话的妖怪,岩五去打探穆金牙的行踪,刁三熊四和火六,你们去准备巢穴。报恩归报恩,总不能把兄弟们也搭进去。”
五个胖子同时拱手:“喏!”
嘭嘭连响,石山之巅白烟缭绕,六头兽类或蹿或滚,分头下山。有白黄相间的狐狸、通体灰毛的山兔、黑脸白胸的松貂、通体褐毛的棕熊,还有毛发灰白的岩松鼠以及皮毛金红两耳雪白的红狐。
四十 人神一体
月色初上,仲杳内视陶碗,看着碗中黄气回复到小半,略略欣慰。
白天以“同土地公”的身份与代理土地公……也就是便宜老爸一同将香火转为神力,渗入大地,扩展出大片地域,算是建起了土地结界。
结界之内,不仅魇气会被渐渐驱逐,只要是妖魔鬼怪的大动静,都能有所察觉。而像魔魇这种天地之殇,更会直接拒阻在外。
仲杳下午巡视过,确认了结界范围大概是半径六七里地,往西到离山神庙还有一截的山腰,往北覆盖了一座浅谷,往东与叔家镇遥遥相望,往南就到灰河为界,土地神力过不了大河。
结界拒阻效果视神力强弱而定,仲至正仅仅只是个代理土地的巡曹,不能指望太多,必要的时候仲杳得亲自上阵。
这让仲杳有些忧虑,仅仅只是与仲至正一同建起结界,就快将他的根土消耗一空。趁着季小竹拎走紫萝,两人私下沟通的时候,他狠狠补了一顿餐。凉亭外的地面被他吃出一个大树洞,才堪堪补回三分之一的根土。
碗里有了根土,就像月光族的账户里多了笔闲钱,仲杳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神念碰触陶碗边缘的“梓原”二字,一缕黄气灌入,字迹周围渐渐褪色,变为白玉。香火之力那万蚁啃噬的痛苦骤然降下,又被黄气升起的气膜顶住。
仲杳盘坐在床上,看似打坐行气,其实是以根土驾驭香火之力,继而驱策土地神力。
异常的感应在神念中展开,与肉眼所见乃至九土真气所感都完全不同,仿佛融入了这片大地,一切动静都像落在肌肤之上的触动。
三个略微暖热的跃动最明显,两个异常亲切,另一个要疏远些,但跃动更为有力。
没猜错的话,前两个是季小竹和紫萝,第三个是王马力。
神念延展,更多跃动被感应到,最终多到数百个,要微弱得多,必须细心感应才会变得清晰,获知方位之类的信息。
其中两个跃动相当有力,仲杳细心感应时,对方似乎也有所反应,但即便专心投注,跃动也未有太大变化。
这让仲杳大喜,他又多出一项感应技能,而且还不会像九土真气那样强烈,对方几乎不会察觉,只是范围仅限于土地结界之内。
没猜错的话,这两个跃动应该是仲长老和仲至薇的,他们已是炼气宗师,能触摸到先天灵气,土地神力是比先天灵气还要此等的力量,自然也能感应到。但他们的境界还不够强,无法分辨究竟。
如仲杳所料,就在石堡里,同样打坐行气的仲长老,只是眉头跳了跳,气机都没乱。而在练功场里,拎着一百八十斤大关刀挥舞的仲至薇,以为有蚊子干扰,关刀舞得更快,呼呼生风,水泼不进。
仲杳神念转到另一类跃动上,那是细细密密,有如噪点的微小跃动。当神念落下时,才扩大成或如虫蚁出没的迅疾,或如草木低伏的和缓。
仲杳关注了一会才醒悟,这些跃动应该就是鸟兽、虫蚁和草木的动静,它们都带着一缕灵气,只是太小而已。
这就是土地公“眼”中的世界吗?
仲杳只觉无比新奇,确认这种关注消耗的根土不多,他开始尝试辨别各种跃动,并从跃动的荡漾中分辨出田地、土埂、房屋、石堡以及各类细节。
渐渐的他在感应中描绘出乡主府和石堡的轮廓,神念也延伸到后山。
一个体量庞大,不是跃动而是涡流的存在骤然挤入神念,吓了仲杳一跳。
“上神有何吩咐?”
涡流前一团冷热交织,却又毫无律动的气息传来意念,竟是代理土地公仲至正。
仲杳差点就以神念喊出“爹”了,还好这股气息宛如死物,让他醒悟这不是过去的便宜老爸,而是以残魂受封,失去了凡人记忆的神灵。
仲杳暗暗苦笑,眼下这情况,还真算得上是上阵父子兵。
他随口道:“无事,随便看看。”
仲至正没再追问,继续如门户般堵在那团涡流前。那该是正牌土地公才能涉及的领域,说不定通向幽冥。
仲杳不敢细探,神念转到后山的山腰,一下子陷入凌乱交织,宛如蜘蛛巢穴的所在。
那是被紫萝前身捣毁的竹林,仲杳在那里弄到了竹剑。
通过各种跃动的荡漾,分辨出一根根一团团凌乱交织的竹鞭竹枝,仲杳忽然心中一动。
季小竹的“画墓“被毁了,她画的父母遗像也弄丢了。他去弄竹剑的时候找过,但没找到,现在可以再试试。
排除鸟兽虫蚁,排除各类草木,没过多久,仲杳就在扭曲成球的竹鞭中感应到方方正正的东西,像是个画框,那该是画像没错。
神念投注到画像上,想试试能不能看到。
可惜不能,但似乎能做到其他事情。
仲杳下意识投注更多神念,牵引得根土也向那块玉片涌入。
异常之力喷发,仲杳忽觉整个人被根土气膜先压后捻,拉作一股烟气,自现实中挤出,投入感应中那个玄奥世界,化作其中一部分。
竹林某处,泥土喷发,仲杳破土而出。
看看周围凌乱倾倒的青竹,以及手中抓着的那副画像,他先是瞠目结舌,再恍然低笑。
土遁……
既然享有土地公位格,果然也能施展土地公的法术。
探查有了,土遁也有了,那么像山神那样御土的本事也该有吧?
仲杳兴奋之下,根土狂涌,以至于陶碗上那块白玉都变作莹莹黄玉。
轻轻挥手,神力澎湃,方圆几丈内,泥土碎石轰隆倒流,带着截截竹根疾冲升天。
一圈泥石流倒飞,仲杳正在高兴,裹住身心的气膜骤然消散,土地神力宣告枯竭,压在气膜上的香火之力随之消失。
“卧槽!”
仲杳暗叫不好,根土空了!
他赶紧催动九土真气,然而这一催,气海不仅没有转动,反而眼前发花,两腿一软。
泥土碎石连带竹枝哗啦啦落下,瞬间就把仲杳埋了。
四十一 猫妖涂黑
一个多时辰后,乡主府仲杳卧室里,季小竹帮刚洗浴完的仲杳束发,没好气的呵斥:“又是不声不响的去胡闹,族卫没注意到的话,你已经自己挖坟把自己埋了!什么时候能省省心啊,整个梓原这么多人都依靠着你呢!再胡闹我真的……”
本是气势十足,说到后面却低了下去,眼中泪光盈盈:“我真的不理你了!”
扎好发髻,少女的声音变低:“能找到这幅画我的确高兴,但这不值得你去冒险。你才是最宝贵的,懂吗,阿杳?”
仲杳赶紧握住少女的手忏悔,被这么误会有些心虚,不过平空得来的便宜嘛,不占白不占。
少女抽出手敲他的头:“再胡闹我就搬到隔壁守着你!”
季小竹又数落了会才离开,仲杳长出一口气,今晚还真是大赚!
就是根土又消耗一空,没土吃快要死了。
仲杳挣扎着起身,又要去凉亭吃土,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藤蔓自窗外探入,还勾着一大团土。
淡紫小花中紫光闪动,紫萝跳了出来,恢复了紫发红瞳的原貌,笑嘻嘻的道:“知道你饿了,给你带了点吃的。”
仲杳急不可耐的摄土入嘴,一边吃一边问:“你真的没引起怀疑吧?”
紫萝摊手耸肩:“你那个大力丫鬟早就睡得死死的,呼噜打得震天响。你的青梅竹马嘛,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嗯,有默契啦。”
她不愿说,季小竹提到她的时候也不在意的样子,仲杳就懒得问了。女孩子的事情女孩子自己搞定吧,他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内视陶碗,根土浅浅盖住碗底,仲杳只觉疲惫至极,准备入睡。
紫萝却没一点出去的意思,被问到还很理直气壮:“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那小丫鬟打呼噜!吵死藤了,我才不跟她睡一屋!”
那你也别来挤我啊,要知道你这人身连十岁都没到……
仲杳还没说呢,藤萝窸窣伸展到屋梁上,如蛇般绕了几圈,紫萝则化作一道淡淡紫光,投入了藤萝中。
下一刻紫萝又从藤萝中探出,摆着手说:“晚安。”
老实说藤蔓里忽然探出一颗小女孩的脑袋,再挤出上半身冲你摆手,不管小女孩长得再可爱,笑容再甜美,声音再嫩脆,都会令人汗毛起立。
仲杳只是呆了呆,也没当回事,之前住帐篷的时候,他跟紫萝就是这么共宿一帐的。
打着呵欠,正要上床,窗户拂过一丝凉风。
藤萝忽然咻咻急展,探出无数细丝,缠住一团阴影。
那阴影看上去就是团漆黑烟气,在藤丝间扭曲变幻,还发出呲呲尖利细声。
烟气跟藤丝纠缠片刻,也拉成了长长细丝,带着藤丝一阵乱扭,居然脱困而出,朝着仲杳激射而来。
藤丝扭成了死结,眼见来不及缚住烟气,紫光瞬闪,投入仲杳衣袖。
满袖细丝喷出,如张洞眼细密的大网,将烟气迎头兜住。
这下不管烟气再怎么变换,也无法脱困而出,就在距离仲杳两尺远的地方剧烈挣扎。
仲杳反应过来,正要摄起竹剑,烟气忽然膨胀到人形大小,将网眼撑大了若干倍。
网眼中钻出一道清光,直射仲杳胸口,紫光追在清光后,想要卷住清光,还听到紫萝的急呼:“小心——!”
仲杳却不紧张了,神念一动,用来摄起竹剑的真气落到清光上,同时顺手一揽。
紫萝被他揽在臂弯里,而那道清光显出原形,就是一跟细长竹条。悬在仲杳胸口前几寸,轻轻振荡着,再也进不得一丝。
放下紫萝,拈起那根竹条,转到背面,竹皮上果然刻着“仲杳”二字。
他低低笑道:“原来是涂糊的使者啊,来就来吧,何必打这么热情的招呼。”
网中的模糊黑影显出人形轮廓,就听尖尖细细的脆声说:“你还是完蛋了!刚才要是换成我的剑,你已经死了!”
听起来是个比紫萝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就是口音很古怪,她忿忿的道:“把神印还给我!不然我不告诉你狼妖穆金牙带着一群妖怪准备踏平你这的消息!”
仲杳收了捆妖萝丝,看到一只身材娇小,圆耳长尾的……萝莉,顿时呆住。
直到后颈被藤萝上的尖刺锥了下,他才回过神来,再收到紫萝一对大大白眼。
“哎呀我好像已经说了……”
猫耳少女懊恼的捂嘴,下一刻又嘻嘻笑道:“可你们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这少女一看就是还没化形完全的猫妖,圆圆小脸、深褐肌肤、碧绿眼瞳,比紫萝高不到半个头的身躯裹在黢黑的紧身皮衣里。
她的长长猫尾在身后缓缓荡着,看似悠闲。不过尾巴尖上乍起的毛,还有脑袋两侧微微抖着的圆圆猫耳,却将紧张与戒备的姿态泄露无疑。
“我叫涂黑,涂糊的女儿。”
她抱着胳膊,尽量把尾巴藏在身后:“你们人族没深入过贯山,不知道贯山妖族的厉害。狼妖穆金牙炼气四层,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一口獠牙能吞铁吃铜,他手下四个兄弟也是炼气境界,还带了上百林狼!”
“你们这区区仲家堡,哪是他的敌手?想要活命,就跟着我走,去我爹和我师父们准备的巢穴避难,还有一线生机。”
说到后面,猫耳少女放开了些,尾巴晃得更厉害,耳朵也不再趴着了:“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把山神的神印还来,我就给你们带路。那神印是我的,不是涂糊的,他没资格送人。”
仲杳暗暗发笑,一只狐妖,居然有个猫妖女儿,你们贯山妖族还的确厉害。
不等他说话,紫萝不屑的冷笑:“贯山妖族是厉害,可你们这些小小毛妖,哪来的资格自称贯山妖族?我还没沉睡那会,区区狼妖算什么?就算是鹰熊虎豹之类的妖怪,也不过是我们逗弄的毛娃娃。”
她上下打量猫妖,目光在猫耳和猫尾停留得最久:“狐狸野猫什么的妖怪,连做宠物的资格都没有。”
涂黑喵嗷低叫,张牙舞爪的道:“不就是只藤妖吗?刚才是一时失手被你缠住了,现在你再试试!”
话音刚落,骤然消失。
紫萝沉哼一声,发丝无风鼓动,化作根根藤丝,自仲杳身前凭空缚出一团阴影。
“刚才是怕搞出动静,惊动其他人。”
紫萝磨着牙说:“不要以为凭着一点隐匿之能,就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恣意妄为!”
萝莉老妖动真气了,藤丝上绽开朵朵淡紫小花,莹莹闪烁,而那团阴影呼应着闪烁节奏,剧烈震颤,发出模糊的喵嗷惨叫。
都忘了紫萝还有类似吸星**的能力,小猫妖最多也就是筑基六层,离先天还远,仗着身形灵活有隐匿能力闹腾。在专治灵巧还能吸真气的紫萝面前,就是只小猫。
听涂黑叫得凄惨,仲杳正要劝解,没料紫萝不迭松开藤丝,一副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样子,打着哆嗦嚷道:“死猫!臭猫!好恶心!呕呕!”
阴影化作人形,涂黑重现,软得跟烂泥似的趴在地上,却得意得像大胜了一场。
她吐出粉红舌头,舔着尾巴尖,嘿嘿笑道:“你那藤条上的刺能有我舌头上的刺多么?是不是很舒服呀?”
尾巴尖又指向仲杳:“堡主小子,要不要尝尝?我的舌头很厉害的,连你的魂儿都能舔出来哟。”
仲杳赶紧摆手,这种事情就敬谢不敏了。
四十二 猫妖的赌约
微风拂动,一股异常气息在仲杳背后凝结,正是熟悉的神力之气,仲至正来了。
“上神容禀……”
仲至正恭谨的报告,仲杳头也不回,目光飘浮的听着。紫萝没看到却有感应,缩到一边乖巧的不说话。
仲杳听完嗯了声,仲至正消失。小猫妖毫无所觉,还趴在地上,用挑衅的眼神瞪着他。
“我们不会逃的……”
仲杳跟她说起正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头狼妖在哪里?
涂黑托着下巴晃着小腿,尾巴晃得像风中摆柳:“想去送死我也不拦着你,把神印还来就告诉你。”
仲杳顺着她的话说:“就算曾经是你的,你哪会知道那是神印,只是当做好玩的东西收藏而已,应该不只那一块吧?”
涂黑扬起眉毛:“你咋知道?”
又赶紧掩饰:“我是说你知道个啥,不告诉你!”
这只小猫妖智商成迷,在机灵与萌蠢间横跳,让仲杳暗笑不已,随口套话居然成功了。
涂糊说过,那块陶片可能是某件灵器其中一块,被以前的山神拿来做了神印。如果能找到剩下的,跟现在的土地神印拼在一起,就能提升土地神力,土地结界自然也就更强了。
“要不这样,我们赌一把。”
仲杳趁胜追击,引诱道:“就赌那头狼妖的下落,我说得对,你再给我一块,我说错了,就把我的还你。”
涂黑咧嘴,露出编贝细齿,两对尖尖虎牙倒是很有威慑力。
她鄙夷的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你随便说个东南西北那也算赢,我爹说过,赌博这事,谁开盘谁就是骗子!”
仲杳用眼神止住紫萝,一听还有神印,紫萝自然想把这猫妖擒下来搜身。
他很大度的道:“不赌也无妨,狼妖就在北面六里外的山谷里。”
涂黑一愣,尾巴都僵住了:“你、你真的知道!”
那不废话吗?
那头狼妖已经踏入土地结界的范围,仲至正本职就是巡曹,不需动用土地的神力,就看得一清二楚,刚才就是在向仲杳禀报。
仲杳继续说:“那家伙手下有四头小妖,七八十只林狼,正在开烧烤大会。狼妖自己吃饱了,缩在山洞里睡觉,对吗?”
涂黑耳朵跟尾巴都耷拉下来,讷讷的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数目倒是差不多。”
仲杳起身说:“虽然你带来的消息没用,还是很感谢你。”
他可没忘记涂黑的信使身份:“你这就回去跟你爹说,还没说动其他妖怪也不要紧,等明天一早去山谷看狼妖的下场,那时候就有说服力了。”
猫耳猫尾骤然竖起,涂黑瞪圆了猫眼:“你要迎战?”
仲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迎战,是偷袭,把他们一网打尽。”
涂黑回过神,瘪嘴道:“你就胡吹吧,我看你最多也就是个筑基先天,炼气都没到,连那家伙的兄弟都打不过,还说什么一网打尽。”
仲杳向她伸过去小指:“一网打尽是夸口了些,干掉狼妖该没问题,要赌么?”
紫萝扭眉毛抽嘴角,她哪看不出仲杳的用心,一时只觉幸灾乐祸。
涂黑一双猫眼骨碌碌转了几圈,咬着牙伸出小指:“赌了!”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赌约成立,借着力涂黑跳起来,哼道:“你输了我可不会救你,最多帮你跟穆金牙说句好话,留你全尸,好从你身上拿回我的宝贝!”
仲杳点点头,伸手到紫萝头上,紫萝还没反应过来,温热舒爽的气息就涌入体内,不由自主的放出神念,与那股气息交织缠绕。
于是她一翻白眼,身体抖了起来,嘴里断断续续不成语:“混、混蛋……”
片刻后仲杳放开手,只觉得神清气爽,至少又能吃上十斤土了。
紫萝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投来杀人般的目光,仲杳没理会,从桌子上拿起一柄竹剑,切换到丹田气海,运起清风洗灵功。
木系真气转瞬走过经脉,完成周天,再是反周天,内外两层劲气在衣衫内鼓荡,像有蟒蛇绕身。
经脉中空灵澄清,感应到一缕细微热流自气海渗入经脉,游走其间,顿时只觉这缕热流才是自我,身体恍如外物,污浊而沉重。
等这缕热流走遍手足四经,脱指而出,引得竹剑微微震颤,泛起稀薄莹绿,涂黑晒然:“我没看错吧,就是个先天,还好意思炫耀,我爹可是炼气八层的胎息境界!”
这是仲杳之前练到的境界,还是为了探查山神庙临时练上来的。
现在他决心迎敌,境界就该升一升了。
让后天真气完成正反周天,靠真气对流凝结出一缕先天灵气,这就是筑基九层的先天境界。
这缕先天灵气来自凡人肉身,相当于本身真元,一旦折损,就会元气大伤。再将先天灵气引至体外,自如掌控,就修行到了筑基圆满,也即十层境界,可以冲击炼气了。
“好吧,少算了一层,只是圆满而已。”
见仲杳吐出这缕浓稠清光,如水般游走在竹剑表面,又吞回体内,反复数次,涂黑的鄙夷消散大半,嘴里却还不服:“总还是没到炼气,说什么救了我爹,真不知当时占了什么便宜。”
仲杳继续催动丹田气海,让那缕清光透入竹剑。
喇喇细声中,竹剑丝丝崩裂,到最后只剩几根发丝般纤细的竹丝。
这些竹丝泛着莹莹绿光,宛如翠玉,是竹剑中最为坚韧的部分,容留着极为稀薄的一点先天灵气,才堪堪承受住仲杳的先天灵气。
仲杳衣衫猎猎,丹田气海已催动到极限,牵引着先天灵气回体。
竹丝一点点褪色,最终啪啪炸成竹屑,其中蕴含的灵气大半散逸,只余一小点被仲杳的灵气带回体内。
房间仿佛振荡了一下,紫萝和涂黑都恍惚了片刻,等神识稳住,只觉房间内拂过清新之气,刮得肌肤生疼,却又无比清爽。
仲杳眼中精光闪烁,缓缓吐出浊气。
就在一口气之间,内外两股先天灵气落入气海,掀起惊涛骇浪。经络气脉被冲刷得游动挪移,各处穴窍也在变位,恍若粉身裂骨的疼痛刚刚涌起,就被骤然拓展的又一处气海吸走。
这是膻中气海,步入炼气才会拓出。
果然如仲杳所料,他的九土转德经吃到二转,寻常功法便能修行到炼气。
此刻丹田气海与膻中气海上下对应,真气在经络气脉中的游走完全不同了。筑基时就如潺潺溪流,此刻却如湍急沟渠。
最关键的是,到了炼气,只要灵基在身,就能维持先天循环,以先天灵气施展各类术法。
不过在摩夷洲里,灵基珍稀,除非是生死关头,一般情况下修士都不会动用先天灵气,只以后天真气搏杀。
仲杳探手又摄起一柄竹剑,牵引灵气入剑,尝试牵出灵气,竹剑却比上次还要干脆,直接蓬的一下炸裂。
除非找到足以承载自身灵气的好剑,否则是没办法用出灵气剑招了。
仲杳遗憾的道:“先就这样吧……”
角落里,小猫妖忽然怯怯的道:“那个……我们的赌约,能改改么?”
四十三 叔家的眼界
自仲家堡……该说是以前的仲家堡向东,沿着山脊下的土路而行,道路渐渐与河岸一体,蜿蜒三四十里后出了山脊,拐入宽敞河谷。
已是深夜时分,河谷中灯火丛丛,映出大片灰瓦褐檐,栈桥连憧,再照得船帆叠嶂,投射到缓缓河面,泛起粼粼光影,俨然是座不夜港。
这就是叔家镇,城廓数里住民三千,在这偏荒之地里,已算难得的大镇。
贯山四家里伯家挖矿冶炼,仲家种田制药,季家狩猎和种植药草,叔家虽然排行老三,却是最晚立家的。被三家护在身后,没有什么特产,只好以贸易为生。
千年下来,叔家不仅成了贯山四家通往外界的桥梁,还融入了宛国、杜国、罗国西面的商货水路。灰河在不远处与北面宛水、东面杜江交汇,江口的西关城有上万人丁,是三国的商贸要地。隔河相望的叔家镇,就成了分担西关城船流,以及承载灰色勾当的无法之地。
叔家镇没有“镇主”,只有叔家的家主,毕竟每块地皮每处产业都是叔家的。现任家主叔天雄年已六旬,华发早生,炼气三层的修为并不算高,在邻近三国里却都小有名气。
倒不是坐拥一城,家财万贯,或者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才出名,而是他育有十一个儿子,还收养了二十多个义子。算上族中近百叔姓男丁,作为一家宗族之主,连三国的国主都很难比肩。
叔家镇阔绰好客,养有大批供奉,炼气宗师就有五六个。加之叔家子弟遍布邻近国度的修道宗门,虽远不及世家名门,却非寻常贼匪敢于觊觎。
叔贲华是叔天雄独女,不仅艳丽非凡,还天资禀赋,被元灵宗外门看上顺理成章,也让贯山叔家的地位水涨船高。
叔家镇西面,翻过山脊末梢的矮矮山坡,狭窄土路骤然拓宽了不只一倍,还都是青石铺作的石道。数十骑人马提着灯笼,护着华丽马车,迎上西面而来之人。
富态老者满身金玉,关切的道:“哎呀华儿,都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是被仲家那个小子欺负了,还是住得不舒服啊?“
叔贲华扯着老者的袖子晃动:“爹啊,我有急事和你商量,我跟你说……”
“不急,不急……”
老者正是叔天雄,把女儿拉上马车,车厢里,悠悠笑道:“仲家堡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拆家散族,请来了土地公。你的仲杳哥哥,着实不一般啊,还埋怨爹给你订的这门亲事吗?”
叔贲华脸颊微红,摆着手说:“爹啊,再不一般,还不是钉在贯山,蝇营狗苟一辈子?我可不想到了元灵宗,还被人称呼贯山叔贲华。天地大着呢,我还想超脱摩夷,去传说的海外洲陆看看。”
“我连夜赶回来,只是为咱们家考虑。仲杳已经请下土地公,说不定只他一家之力就能挡住魔魇。若是咱们叔家不尽快行动,过后才去援助,这情分就很难挣下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碳。”
叔天雄语气温和,甚至说得上宠溺:“是喽,爹从祖宗手里得来的这点家当,在你这小仙子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你的前程,那是凡人不敢想的。”
接着又凝重起来:“不过华儿啊,修道之途异常艰辛,看看你的兄长们,没一个到结丹,却有好几个折损在宗门里,都是大好年华啊。”
“华儿你天赋非凡,当然比他们强,元灵宗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去得了的,就连天才英杰,要进元灵宗,也得百里甚至千里挑一。”
“爹当然相信你能进去,不过进去也不等于就万事大吉,反而更加危险啊。你还不知道,魔魇大起,岱山神府立起镇魇大阵,元灵宗弟子纷纷入阵,每日都有死伤,那就是个吃人磨盘!”
说到这脸上升起一丝惧意:“天地是大,但也处处险难,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即便是金丹真人,也不敢大意。越往上走,越是可怕。”
“爹先前允下这门亲事,只是怕你没能进元灵宗,给你留条后路。如今看来,那个仲杳居然走出了另一条路,暗合神道,更是可靠的保障,又何必推却呢?”
叔贲华默然片刻,转开话题:“那爹为何不赶紧出手援助呢?”
叔天雄捋着花白胡须,呵呵轻笑:“因为爹既不想雪中送炭,也不想锦上添花,爹要的是力挽狂澜。如此才能把握大局,要那小子没有一丝挪腾之地。”
叔贲华愕然:“就不怕在出手之前,他已经靠土地公逼退了魔魇?”
叔天雄笑声更大:“华儿啊,贯山与天地比,当然小得可怜,但与你比,却还有很多你看不到的地方。”
“魔魇还是后面的事,贯山深处是有不少妖怪的,千年前有人妖不相害的誓言,一直待在山中,现在嘛,为了活命,只能逃出来了,据说还有结丹妖王。这些妖怪只能往贯山东面逃命,仲家堡正好挡在他们的路上,有粮有人,你说他们会做什么?”
“仲家小子请下了土地公,但这土地公不过新生,要抵挡群妖,必然力有不逮。再算上伯家那帮愣人,也不过勉强持平,又拿什么抵挡接踵而来的魔魇呢?”
叔贲华两眼亮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叔家再出手,就能一锤定音了。”
她低低笑道:“爹你还是这般狡猾,到时候可不只是把握了仲家大局,连带伯家庄也一并纳入囊中,贯山就全入你的手中了。”
叔天雄指着女儿说:“爹不心思灵巧一些,又哪配作你这小仙子的爹呢?”
父女俩相视而笑,传递着默契与温情。
叔贲华还是有些不忍:“但就这么等着,终归不太好吧,也看不到仲杳那边的动静。”
叔天雄又投去“还是你明白爹”的眼神:“是的,所以到晨时,会有两位炼气宗师带着护堡大阵的材料,以及数十名筑基修士驰援仲家堡。我们叔家是贯山三家之一,岂会丢掉同气连枝的名分?”
叔贲华释然点头:“还是爹考虑周到。”
她又沉声说:“由我带队,我要回去,亲眼看着仲杳如何应对。”
叔天雄眯起眼睛,笑意更浓:“仲家小子是你的人,仲家堡是你的地,你说了算。”
叔贲华轻啐了声:“说得女儿前路已绝,都嫁不出去了似的,哪来那么急?”
马车里又传出轻笑,令得护卫的家丁们脸上也露出笑意。
魔魇将至,的确可怕,不过仲家堡挡在前面,怎么也轮不到叔家镇。听家主和小姐的笑声,这场魔魇不仅不是劫难,还是大好机遇。到时自家的日子,想必会更好,至少每月的薪钱会涨几分银子吧。
四十四 突袭无名谷
叔家镇渐渐近了,靠着河岸的客栈里,灯火不绝,笑声也不绝。
客房的饭厅里,四人举杯对饮,欢声笑语。
“谢过了方老大,这杯就谢吕秀才。”
黄裙女子向绿衫青年举杯:“你的塑骨雪肤膏真的管用,两日功夫我就能见人了。”
同桌还有灰衣壮汉和黑袍男子,正是在山神庙差点丢命的摩夷四杰。
“小妹何须多礼,咱们是自家人。”
吕秀才与女子对饮后,又向黑袍人举杯:“还得再谢方老大,不仅救回了咱们,还把咱们留在叔家镇,总算没错过这场好事。”
壮汉唏里呼噜啃着一只羊腿,不迭点头,之前再不吃肉的话显然丢到了脑后。
黑袍人方天德笑道:“也算运气,叔家家主开门招揽,才有咱们的机会。”
黄小妹脸颊绯红,捋着发丝说:“明日去了仲家堡,可要当面谢过仲堡主,也让他正眼看看,我可不是山野村姑。”
吕秀才的笑容有些僵了,嘿声道:“人家也不是山野愚夫,小妹你还是别打多余主意。”
黄小妹白他一眼,哼道:“许你窥伺叔家姑娘,不许我正经报恩么?”
吕秀才咳嗽道:“什、什么窥伺,就是多提了几句。我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念想,都是用来写诗文的,那能叫窥伺么。”
连壮汉都笑了起来,方天德摆手说:“定是要当面谢过的,不过情势又不同了。我听旁人说,那仲堡主请下了土地公,我们过去,也就是敲敲边鼓。趁着机会,正好查探宝贝的下落,这才是正事。”
另三人倒不是特别上心,吕秀才叹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我们还是见识浅薄。原以为那少年不过是乡间纨绔,没想到能击退山神,还能请下土地,说不定是个神道修士,咱们在他的地盘上,还是得收敛点。”
方天德摇头说:“你也想多了,神道修士?也就元灵宗有那么一拨,还是岱山神府专门供养的,怎可能流落在外,至于他请下的土地……”
目光转深,他低低的道:“没有龙气托底,就是野生的神灵,有些犯忌讳啊。”
壮汉一大口肉下肚,嗓门大得出奇:“荒山野地,还指望龙气做甚?魔魇当头了,别说土地,就算是判官阎罗,请到一个算一个,哪来什么忌讳!”
吕秀才也叹道:“这也倒是,叔家镇这里,既无土地也无水伯,只有个叔家的家神,济不了事。魔魇要到了这里,我看叔家家主也管不了那么多,请到谁就是谁。”
黄小妹又举起酒杯:“我辈修士,说这些神道好生无趣,来来,喝酒!”
欢声笑语再起,与窗外涛涛水声相融。
同一时刻,丛林深处,山崖边缘,崖下山谷喧闹声不绝,也如涛涛水声。
这座山谷就在仲家堡北面六七里处,谷浅崖矮,并无名称。
仲杳低声说:“不需细看,我知道分布。”
小猫妖放低身体,正准备潜伏过去,闻言一僵。
仲杳又吩咐道:“紫萝引诱林狼,小竹狙杀小妖,安全第一,不要勉强。”
换上了百褶裙、娇俏灵黠的黑发紫萝,一身劲装英气逼人的季小竹同时点头,路上仲杳就交代清楚了。
这头狼妖确是强敌,仲杳不想惊动仲长老他们,只带了季小竹和紫萝过来。
狼妖已踏入土地结界,身为同土地公,还有代理土地仲至正,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仲杳有信心一口气解决掉。
涂黑问:“我呢?”
小猫妖一路急赶给涂糊送了信,又跑回来凑热闹。
仲杳讶然:“为什么要有你?你只是使者,怎能让你冒险呢?”
涂黑不甘的哼道:“我友情相助还不行吗?穆金牙这帮妖怪,跟我有深仇大恨,我恨不得把他剁碎了煮成狼肉丸子!”
仲杳还要拒绝,想起以土地神力获得的感应,有了打算:“你到对面去望风,提防有援兵。如果是人族的话,盯着别让他们捣蛋。”
涂黑稍稍满意:“这个我擅长,我跟着师父们干活的时候,就是干这个的。”
这猫妖还有不少师父呢,经常打家劫舍么?
山谷另一侧,一队人伏于山崖边缘,借荒草遮掩,俯瞰下方景象。
山谷之中燃着堆篝火,四头兽首人身的妖怪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啃咬,高声喧哗。数十只林狼趴在附近,妖怪不时丢出一根骨头,引得它们争抢追逐,嚎叫连连。
距离篝火二三十丈外有座山洞,洞口趴着十来只林狼。这些林狼个头更大,更加沉静,泛着莹莹绿光的狼眼四下扫视,警惕异常。
“狼妖穆金牙,必然是这厮,去年我们的三个探矿人都是被这厮吃了。”
那队人的首领低沉的说:“老天有眼,教我在此处截着了他,今日定要生啖这厮的狼心!”
首领身材高大,面目冷峻,头发红白相间,眉毛跟胡须更如焰火般通红,看上去不似真人。
身边的青年跃跃欲试,头上一撮红毛晃个不停:“爹,怎么干?”
青年正是伯明翰,首领则是他爹伯家庄主伯洪虎。
伯洪虎探头看了看悬崖壁面,再看山谷中的狼群,最后看那处山洞,似乎在算计距离,然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跳下去,干他们娘的!”
身后的伯家庄人纷纷咳嗽,连伯明翰也道:“是不是谋划一下?那个穆金牙据说是炼气五层的悍妖,咱们得谨慎一些吧?”
伯红虎捋着红胡子,目光沉凝:“明翰你说得也是,能省些力气最好。这样吧,我先跳下去,你们再跟着,干他们娘的!”
伯明翰捂额,有个比性子比自己还爆的爹,作儿子的还真是压力山大。就是因为这性子,伯洪虎跟仲至正一直不对付,头七祭礼都不愿出面,却又偷偷带着庄里好手连夜驰援。
后面的伯家庄人相互递着眼色,已在自行安排,他们倒是习惯了庄主的风格。
伯洪虎霍然起身,正要一跃而下,山谷中情势骤变。
一道清光自对面山崖射下,正中篝火,炸得火光纷飞,妖叫狼嚎。
林狼们蜂拥而出,冲上山崖。这种狼个头不大,极善攀爬,在丛林中行动迅捷,齿爪锋利,又群聚活动,是比虎豹还要可怕的野兽。别说寻常猎户,便是初期的筑基修士,能自一群林狼中全身而退,已算侥幸。
数十头林狼片刻就爬到半截山崖,根根藤蔓骤然自山崖壁面升起,如游动蛇群,将一头头林狼缚住。藤蔓上还带有尖刺,勒得林狼抽搐不定,凄厉惨嚎。
四头妖怪拎着刀锤斧镰跟在后面,也被藤蔓缠住。他们呼喝着身躯涨大,竟都是炼气级别的体修宗师,轻松挣脱藤蔓,踩起团团尘土,朝着山崖顶端高高跃起。
无数藤蔓如狂蛇飞舞,阻拦四头妖怪,仅仅只是减缓他们的速度。
又是一道清光射出,掠过最前面那头鼠妖的脖子,带出股猩红血泉。那头鼠妖捂着脖子尖声惨叫,倒摔下去,脚上又绕了一圈藤蔓,跟还在挣扎的林狼们撞成一团。
另外三头妖怪略略慌乱,两头狼妖压下身形没敢跳起来,那头上肢强壮下肢短细,脑袋扁细的狈妖跃上山崖,两柄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也不管看没看到目标,卷起凛冽劲气,径直轰下,砸起老高一股尘柱。
烟尘中清光缭绕,脆亮清叱响起,炫目剑光一闪而逝,狈妖一声都没吭出,扁细脑袋就离颈而去。
这边还潜伏着的伯家人众不约而同抽起凉气,这道真气剑芒好生犀利,简直比得上灵气剑光了。
四十五 天地也阻不了开挂
“是小竹!”
伯明翰一眼认出剑芒,每年都被这样的剑芒教训,他可是刻骨铭心。
“那些藤蔓又是怎么回事,小竹啥时候还会这招了?”
伯明翰还在嘀咕,伯洪虎低喝:“好机会!现在一跃而下,干那穆金牙的娘!”
伯家人纷纷起立聚气,准备跟着庄主冲下去。
这时下方又有了动静……
大地微微震颤,山洞前,一团烟尘轰然升腾,那十多只守着洞口的林狼四散而飞,在空中无力狂哮。
“谁——!”
伯洪虎暴跳如雷:“又是谁——!”
他咆哮道:“不管了!老子现在就要下去干他娘的!”
话音刚落,微微劲气自侧后掠来,伯家不乏好手,焰火剑芒亮起,将这道劲气搅碎。
“敌袭!”
众人散开戒备,伯洪虎怒气转移,铿锵拔剑,呼哧飙出好几尺长的焰火剑芒,四下张望:“谁!?”
林中荡起嘻嘻低笑,脆嫩嗓音说:“别管我是谁,你们乖乖呆在这,不准乱动也不准说话。”
众人凝神感应,始终找不到人,都觉怪异。
某人长剑忽然滋滋作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剑尖上串了只老鼠,还是剥了皮清了内脏裹了调料的,已被剑芒炙得爆油,飘起浓浓香气。
他吓得手腕一振,剑芒荡动,半熟的老鼠高高飞起,却在半空消失不见。
“连点火都不借,你们伯家人真是吝啬。”
那脆声又响起,仿佛就在众人身前。
“什么妖怪!”
伯明翰仗剑吐芒,想随便来上几剑,却被伯洪虎拦住。
伯家庄主此时倒变得沉稳了,摇头说:“算了,是那仲杳小子来了。明翰你的消息没错,那小子真的请下了土地。”
“之前我在山谷外就有些感应,此处的天地气息隐隐有所不同。现在看来,就是有了土地公守护。既有土地公,穆金牙讨不得好处,咱们就别掺和了。”
“不过……”
火红眉毛与胡子一并翘起,伯洪虎说:“仲小子可别以为自己能请下土地公,就能号令土地公。神道的事情,他区区小子,又懂得什么。”
“咱们到谷外等候吧,到时候穆金牙那厮,还得由咱们干他的娘!”
伯明翰打望对面山崖那团还在跟妖群周旋的清光,异常不舍:“小竹那边……”
烟尘中清光闪烁,不时喷出股股血水,飞出颗颗狼头。伯明翰没了声音,乖乖跟着父亲走了。
山洞前,仲杳破土而出,顶着香火愿力的侵蚀,将那群林狼震飞。
刚刚站稳,凛冽劲风就自洞中涌出,那是咆哮震荡出的劲气,裹着碎石沙尘,劈头盖脸的刷来。
仲杳微微动念,脚下还在弥散的尘土如涡流般猛烈旋转,将这股劲气卷走。
下一刻地动山摇,一头巨兽自洞中冲出,撞得仲杳倒飞而出。
冷热交织的无形之气托住仲杳,让他稳稳落在几丈外。若是开了神眼的修士,就能看到一位银甲神将托着仲杳滑退,景象颇为滑稽。
巨兽挤出山洞,狼头人身,壮硕异常。满身披挂着铁刺般的鬃毛,腹肌宛如若干块铁板拼出,獠牙贲张,两眼血红。
“哪来的小子,胆敢打扰穆大爷的美梦!?”
狼妖口吐人言,一根獠牙泛着灿烂金光,竟是颗金牙。
他低头看住仲杳,咧开嘴,不知是笑还是怒:“我会把你的骨头嚼成渣!”
两手一拖,竟然从山洞里拖出柄黑铁流星锤,锤头足有三个人头大小,怕不有三四百斤重。
仲杳下令:“动手!”
便宜老爸这么好用,就使劲的用。
“上神容禀……”
仲至正居然没动,碎碎念道:“我等神灵,如非奉天讨孽,杀生有伤天和,功德有亏。”
念叨同时,还托着仲杳继续滑退,避开砸下的锤头。
这该死的贼老天,把人拉进坑连操作手册都不给!
仲杳暗暗骂着,他哪知道神灵还有这些讲究?
问题是他享受土地公位格,被对方攻击,反手杀了还是要扣功德?
“上神之上再无上神,只有天地,只能依据天地律条。依律杀生就伤天和,勿论何种情况。”
仲至正语气漠然的解释:“若是杀生能立功德,事后自会补还。”
锤头又轰隆砸下,仲杳继续滑退,心头如闪电般计较起来。
听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自己跟仲至正这对土地公搭档无依无靠,没有编制,算是野生的,所以只能遵从最基本的天地律条。而这律条就是天地之心,甭管是好是坏,只要是喘气的,对天地来说都是“有”。身为神灵,出手诛灭,那就是变有为无,就得扣功德。
仲杳本觉郁闷,他自然不愿随便折损功德,万一被削得土地结界都撑不起来,那拿什么去挡魔魇?
念头一转,他又有了打算,吩咐道:“你就如此这般……”
仲至正愣愣的道:“这还是有损功德,不过确要小得多,既是上神谕令,小神自当遵从。”
他将仲杳又往后托了几丈放下,身影一闪,没入地下。
仲杳将神念抽离陶碗,罩住全身的香火之力消散,转换到凡人身份。
从腰间皮囊抽出一柄两指宽一臂长的竹剑,这皮囊还是季小竹找来的,临时充当剑匣,可以装二十枚竹剑,该够仲杳一次出战所需。
九土真气推转,瞬间气海充盈,再切换到丹田气海……不,现在仲杳已将清风洗灵功练到炼气一层的引气,拥有檀中和丹田两个气海,该叫五行气海。
双气海同转,不仅真气充盈了数倍,周天运行也加快了不只一倍。仲杳的清风一洗剑只是走了一个周天,就蓄积出相当于之前四倍气海的真气。
对面狼妖两锤落空,正不耐烦,大踏步上前,流星锤舞得旋风一般,抡着呜呜嘶鸣的锤头,又朝仲杳砸来。
锤头未到,劲气就压得仲杳衣衫猎猎,这一锤恐怕有好几千斤力道,换成常人就是一滩碎肉的下场。
紧接着狼妖脚一崴,轰然扑地,锤头咚隆砸落,在仲杳身侧好几丈外轰起一团烟尘。
竹剑嗡嗡振鸣,在真气充盈到极致,竹剑开始啪啪裂响时,仲杳放手。
如撕纸的利响声中,竹剑拉出道清光虚影,射中狼妖脑勺。
大片狼毛纷飞,还夹杂着点点猩红,狼妖一跳而起,痛得嗷嗷嚎叫。
手臂猛扬,狼妖又踏前一步,流星锤横扫而来。
可惜这一步又没完整踏出,脚下再度一晃,偌大身躯又扑了地,流星锤直接砸落在背。
仲杳嘿嘿冷笑着,竹剑脱手而飞,正中狼妖的脑门。
代理土地公就在旁边施绊子,让狼妖一步一摔。
天地律条也阻止不了他开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