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引 子
二千多年前,华夏的文明中心尚集中在中原地区。八闽之地因其丛林纵生、蛇虫横行、人烟罕渺,而被中原人士唾称为蛮夷荒源,与千里沃土的中原和燕喃莺舞的江南相比,实有人间天上之别。
但上苍一直都有颗悲悯之心,总遗有福泽在蛮源之处。在闽中地带有一条闽江奔流不息,与人类所有的文明起源需求一样,水源永远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源头,闽江两岸自有闽人在此间繁衍起自己的文明。
再往东而去是一处连绵婉延的海岸线,长达348公里,把闽大陆的一角勾勒出一条迷人的曲线,缀着周边大大小小共一百多个的岛屿,那些小小的岛屿像极了是造物者故意遗下的粒粒珍珠。
月亮的阴晴圆缺催生了潮涨潮落,带来了鱼虾蟹贝等海生之珍品,从海上吹来的劲风驱逐了亚热带山峦丛林中特有的瘴气,一并带来了丰盈的雨水,丰盛了蕃薯等经济作物,造就了八闽大地的明星小城一一今日的福宁市。
福宁境内地形以丘陵低山为主,山峦重叠,最高峰古崖山海拔超过千米。平原和河谷盆地小而零散,龙江、迳江、渔溪、三叉河等江流大都自西向东或东南方注进福宁湾或兴化湾。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没有岭南的火焰夏日,也没有北国的雪花纷飘的白色冬季。山清水秀就是福宁市最原始的面貌,傍山依水之处有许多逶迤雄踞的古建筑。
福宁人极不屑于蛮夷之说。而事实也是,据考证,早在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生息、繁衍,洒下了自己的心血和汗水,不可不谓之是个地灵人杰之所在。
我们的故事不需要追溯千年之久,百年光阴足以舒卷出一幅又一幅的人间画卷,诉不尽一代又一代人的酸甜苦辣!
福宁一一一个幸福祥宁的名字,不仅仅只是名字而已,它承载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有的悲欢,也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们的荣耀和骄傲。
那种悲欢打从每个福宁人一出娘胎的那声欢畅的啼哭开始,如影随形地伴随每个福宁人的生长岁月,而那份荣耀和骄傲更被离开那片土地的福宁人烙进骨髓深处,成为不可侵犯的神圣!
早在清朝末年,迫于生计的福宁男人就盘起了长长的辫子,剪短了长褂的下摆,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背上的小布包里装的是属于他的全部家当,无非是一两件换洗的短衫、裤子以及草编的鞋子。但无一例外的是布包里一定装有一小罐家乡的井水和一小把泥土,他们背着小小的布包漂洋过海下到“南洋“(今天的印度尼西亚),漂零在异乡里最初的水土不服症,靠的是那一小把故乡的泥土和着故乡的井水来治愈的。
也许是因为岛屿自身的特色,福宁的泥土自带有盐渍味,也永没有东北大地黑黝黝的颜色,但那地上的蕃薯却长得异常的好。经年累月的日子里,蕃薯和蕃薯制品是普通福宁人家得以果腹的最主要食粮。
土生土长吃着蕃薯长大的福宁人有着天生的大嗓门,也很难开口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福宁方言堪称是华夏语言系里最神秘的代码,它的发音及意思无法与类似发音的普通话所代表的意思搭上丝丝关联,比如类似普通话发音“没有“,福宁方言却是“不知道“的意思。
异乡人乍听福宁方言犹如置身在外夷之邦,福宁人的国语发音水平,堪称一绝,将“6969“说成“尿脚尿脚“的,基本上是专属于大部分福宁人的普通话水准。
因为独特的口音,福宁人曾经屡屡被异乡人诟病和讥笑,但乐观豪爽的福宁人并不特别在意这些。一张口的福宁腔让外乡人在福宁人的脸上读到了专属于福宁人的诙谐和幽默,只是福宁人中,不乏有特别谦逊认真的人,他们也在不停地查找自己与生俱来的独特发音的根源。
在许多年以后,福宁凭着侨乡的优势跻身全国百强县,那些谦逊而又认真的福宁人感到无比解恨,最终他们把这一切归绺于俩个原因:
一是因为地域靠海,海味吃多了,海盐也就跟着吃多了,海盐吃多了嗓门就大了;
二是因为蕃薯吃多了,口音也就偏了,难免有一口蕃薯腔,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地方音特色。
曾经也有人总结过,海盐撑大了福宁人的嗓门,也撑大了他们的胆子,而蕃薯地里更打滚出福宁人特有的勤劳和顽强。
当年远涉重洋的福宁人就是带着这口蕃薯腔和那把盐渍味的泥土,在迷雾重重的南洋里挣扎着生存,也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在汪洋之中,命大的在异乡里扎下了坚实的根,他们的勤劳和聪明让他们积累了颇丰的财富。
尤其是清末至人民共和国诞生的头二十年里,相较于物质贫乏的福宁本地人来说,那份财富足以让他们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被迫背祖离乡的男人大多目不识丁,又隔着万里重洋,他们对亲人的千百般思念,借着当地先生之手,千言万语汇集成短短的信笺,字里行间满是慰藉的话语,却掩饰不了思念和哀愁,而那头的亲人也有着同样的思念和哀愁,几经碾转的信笺,彼此间一年里收不到几回。
许多外漂的人与家人之间疏离于流年,悲哀在流年,甚至几年里彼此间了无消息。
无奈和忧伤是那个岁月最深刻的烙印。
对于那些追随长辈们的脚步远离家园的少年人,牢记着家中慈母的叮嘱一一异乡绝不是游子最终的停泊地,在赚到了娶老婆的本钱后必须得想着打道回归故里。
俞香兰的父亲俞细命就是其中的一位!
第二章,南洋归客 上
当俞细命攒够了老婆本时,准备着要踏上回乡的路。
他敞开新买的篾藤箱子,使劲地往箱子摁进一些旧衣裳,花花软软的衣裳却不听话地直往外滑动。
好友李有福耷着脑袋蹲在一旁,闷声说:“那些旧裳就不要了,把大洋存好了才是!”
俞细命愉快地应说:“大洋全绑在身上了。命在,大洋在!这些番裳是太太赏的,花是花了点,却也是好的,我娘和我姐应该用得上,唐山买不到的,让她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李有福嗤地笑了:“想是要留给你婆娘穿的吧!”
俞细命憨憨一笑。
李有福略伤神说:“在这番仔地,我的好兄弟就你一个!我们命大,那年没掉进大洋里喂王八!”
俞细命:“我们那一年在海口桥第一回见面,一起坐小舢板下海。想到一过就过了十几年。”
李有福还记得母亲边用颤抖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边流着泪说:“这海口桥的桥水流进不流出,今天你从这里走出去,要记得从这里再走回来!”。可今天看着兄弟整装待发回唐山,自己却身不由己,感觉喉里直有东西往上涌。
俞细命:“我们当年的那舟小舢板坐了七八个人,到南洋时却只剩下我们两个。脚上的草鞋被海水泡烂了,幸亏海龙王不收命。我阿娘说我命硬,是有道理的。”
李有福:“我要不是鬼迷心窍娶了个番婆子,是断不肯让你一个人回唐山的。”接着又一脸渴盼地说:“我已好多年没了家人的消息,是生是死不得知,你帮我找找他们。”
俞细命愉悦的心情突得一落千丈,想着要和患难与共过的兄弟分离,不免异常难过起来。
他的脑子里却又搜索不到安慰的话,半晌才开口说:“我阿娘千叮呤万叮嘱要我一定要回乡,说是我家丁薄,万不能在番仔地留太久!我也是几年没收到爹娘的信,日日捱着要回唐山!”
李有福站起身,抖一抖手脚,故做轻松地说:“回吧!回吧!我也不想你留下,省得还有人跟我抢工做。”
俞细命早已听见他的咽喉里咕噜声作响,也不敢出声,只好偏过头,将箱子里东西摁实,自己的喉头也开始不争气地发胀。
没有特别伤情的告别,亦如当年没有特别激动的相逢。俞细命和李有福在雅加达的码头,面带微笑地挥手再见,还有那些穿着黄马甲的工友和一溜的黄袍车。
俞细命回到了旷别十几年的家乡。家乡男人们的后脑勺已经不再拖着长辫子。他还来不及窃喜用不着再顶着大礼帽,来掩饰在南洋理的洋式发型,猝然间发现父母早已双亡。老旧的一间土垒屋破损得令人生惧,唯一的姐姐也远嫁得杳无音讯。
俞细命在族人的带领下,在龙皇岭上找见了一堆土坟,坟上长满了荒草,一根木牌上潦草的几字,算是爹娘与他约定的记号。
龙皇岭的风景依旧,俞细命记得紧挨着的是福庐山,这些地儿曾经是他童年的果园盛地,无论是杜娘还是苦梅,都是可解嘴馋的天然美食。
眼前的福庐山树木参天,福庐一百零八景悠悠依在,小溪潺潺流水,小石峰林立,平缓处梯田成阶,天然石像偶卧期间,稻谷香飘十里。
俞细命趿着人字拖鞋,大踏步窜行在整座山里,昔日的杜娘树还可寻见,已长得粗犷老成。
南洋的十几年,不过让他从少年到青壮之年,却与爹娘天人永别,不禁抱着杜娘树嚎啕大哭。
逝去的已经远逝,活着的人要学着生存,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第三章 南洋归客 下
俞细命悲伤过后不得不盘算起自己的日子,毕竟是南洋归客,小布袋里抖出来的可是一块块亮灿灿的大洋,毫不费事地就修起了一栋崭新的四厢房。
四厢房还未完工,扭着小脚的媒婆就已开始频频地出入。
从南洋回来的俞细命,虽无父母做主,但因有了些年岁,又涉过远洋,算是见过世面,虽然胸无点墨,却颇有主见地要攀个重门风重家教的门户做亲事,说是“娶个好妻可旺三代“。
老八婶搀着二伯公,颤颤巍巍地上门。
她呲着一口大牙说道:“我说的这个姑娘真是大家闺秀,祖上的名字说出来会吓死人哦!二伯公说句话啊!”
颇有声望的二伯公点点头,捋着花白的山羊须,郑重其事地说:“叶氏可是我们福宁当地的显赫赫家族,高祖叶向高曾任过明朝俩代的首辅,一度权倾朝野,被人称为独相,如假包换的名门!”
俞细命自小就有所闻叶氏名头,心想虽然事过境迁,黄土一早已掩没了权贵的白骨,叶氏家族辉煌不再,但其祖上遗训尚存,仕士文人的门风家规依旧是当地普通百姓人家的表率,心下着实欣喜。
老八婶接过二伯公的话头,兴奋地说:“姑娘不仅相貌姣美,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什么来着?哎呦,忘了,忘了。二伯公,你记住了吗?”
二伯公满嘴牙,瘪塌的腮帮因为激动而抖得厉害,吱吱地漏着气,努力把话说得方正,:“那闺女名叶芙槿,听说叶父颇爱芙蓉花,而芙蓉又叫木槿,所以就合二为一,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芙槿,希望女儿娴雅温柔,不失大家闺秀的范儿。”
俞细命并不十分明白芙蓉到底是何物,但不打紧,名门望族的后代与南洋客也算门当户对。眼下有乡邻正正经经地保媒,互相交换了名帖后,很快地,他就用八抬大轿迎娶了心仪的新嫁娘。
俞细命在大红轿子到来之前,压根就没见过他的新娘,但叶姓宗氏的光荣家谱足以令他心神笃定。
当新娘子迈下轿子的一刹那,新郎的目光更加炯然有彩,无需遐想罗盖下新娘子的娇容,她伸出大红裙摆下的那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已让他无比自得。这双小脚不仅仅婀娜出了女人的风情,更是知礼娴静的标志。
他见了太多南洋女人的大脚,总以为那是份跟男人一样的粗鲁,而自己的娘就是个裹脚女人,俞细命打心眼里迷恋心疼起自个儿的女人。
叶氏虽是名相后代,无奈光阴箭过三百余年。搁如今,父亲仅仅算是个读书人,面对柴米油盐的诸多杂事,已显焦头烂额而力不从心,实在无法将女儿娇养成深闺小姐。
娘家教给叶氏的不光有口传的四书五经中女训诫德之类,还有人间烟火之中的项项女事专长。叶芙槿打理家务的能力与她的容颜一样深得俞细命的赞叹和爱慕!
俞细命的体恤和勤劳,叶氏芙槿的温婉和能干,俞叶婚后的小日子红红火火。俩年追生一个娃,叶氏一路追了七个孩子,女儿俞香兰算起来应该是排行第四。
只是天不遂人愿!在那个天花、霍乱、疟疾都能轻易夺走人命的年代,俞香兰的父母要枝繁叶茂的愿望落空,七个孩子最终只存活了三个。
俞香兰排行前进到了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
痛失孩子的苦楚让俞细命抽起了水烟枪。闷燃的烟草味炝得他撕心裂肺地咳,也只有这样的连续咳嗽能把泪水从心底中溢出,掩盖住“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那份尴尬。
可逐渐地,水烟枪成为他驱赶烦恼的忠实使者。
叶芙槿也感受到了吞云吐雾时短暂的悠然和惬意,跟着也抽起了水烟枪,这让邻居女人们多少有些羡慕。
那些女人长着一双大脚,整日里可以欢腾在蕃薯田里,但她们说出来的却是极不屑的话语:“看看那个女人,着一双小脚,踏不出家的门槛,整天只是窝在家里,什么事都做不了,还跟她家男人一样扛烟枪!呸,不像话的女人!”
叶氏平日里大门不迈,但亦会有人将某些话添油加醋地带给她,只是她从来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外头的农活依然是她男人的事,她负责了家中的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的琐事。对她来说,养儿育女才是头等大事,哪有空闲去反驳那些“不屑”。
许多年后,当叶芙槿被那些公家人尊称为老太太时,她深感到她的小脚才是令她与众不同的唯一特别。
留给她的后代人的记忆里,水烟枪和暖手炉,绝对是她的至宝!暖手炉是她娘家的陪嫁物,据说已有了一定的年头。
老太太的脾气极好,气度不凡,不温不火。唯一会令她气恼的事,不过也只是泼猴般的孙子们动了她的水烟枪和暖手炉。
即使在炎炎夏日,暖手炉不生火,她也把两样至宝拢一块。
在每个忙碌中偷得一小段时辰,拿起她的水烟枪,姿态娴熟且优雅,让水烟枪在铜制的暖水炉壁边先敲出几声悦耳轻脆之响,磕去原有的残渣,再轻搓着烟草丝,捏拿着,摁实烟枪嘴。点火后仰靠在那把古老的太师椅上,动作一气呵成,此时一缕轻烟飘起,把老太太那张娟秀的脸笼罩在里面极富美感!
裹小脚、抽烟枪的老太太即使浑身上下带着封建社会的”遗毒”,却不失开明且有远见,相信这跟她的叶姓不无关联。或是打小听多了的祖上曾经的荣耀故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辞在她的心中扎了根。
她不理会邻里厌恶的眼神,将嫁妆的一块裹包布剪了,一针一线地缝成了书包,踮着小脚,送她的几个儿女上了学堂,让俞香兰成为同龄人中为数稀少的受过文字教育的女性。
每当孩子们提到外祖母,俞香兰总骄傲地说:“你们的外婆虽然缠小脚,但比那些长大脚的都厉害!“
而这一切都是俞细命所期待的那般模样!
第四章 英雄苦难 上
如果说俞香兰从呱呱落地时就饱享父母之爱的时候,而同一乡村的俞大明却开始在苦难中煎熬。
俞大明出生于民国21年(1932年)11月5日夜里。那一天之所以如此令人牢记,是因为距他老家小村庄几里外的镇上唯一的一条老街惨遭失火。
古老的旧街,两旁都是接踵比肩的木制小楼。大火延续了好几个时辰,烧毁了店屋200多间,熊熊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亮彻了大半个天空,距离几里之遥的人们似乎可以听见火焰霹霹啪啪的声响。
那火燎得大家心慌慌,如末日来临。许多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寒夜里,嘴里反复叨着一句话:“天火,真的是天火啊,老天爷发火了,土地爷也保不住呀!”
他们遥望着远空的浓烟失魂落魄,俞大明的娘却在呼天唤地。分娩急剧的疼痛,使得一个女人如受炼狱之苦般地惨叫,产婆和一些邻里的魂魄于是被招了回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声响起,驱逐了乡亲们心中的慌恐,代之的是新生命带来的几许喜悦!
俞大明还有个年长八岁的哥哥。
其实在一场灾难夺走父母生命之前的日子里,俞大明还算是个幸福的孩子。
虽说贫瘠的土地让水稻和小麦这些作物收成不多,但蕃薯是绝对不缺的,父母至少没有让年幼的俞大明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勤劳的父母偶尔会去到几里外的大海里捞些海味回来打牙祭,母亲会做福宁的特色海味一一蟹酱和盐杂。
所谓的蟹酱,是将刚从退潮的海滩捡拾回来的小小螃蟹放在石臼里生生地成酱,再加入大量的盐腌制而成的稠状酱料;而盐杂,则是一些手指头大小的各种小鱼,用大量大量的粗海盐腌制数月而成。
在今天,腌鱼被划入了可致癌的不健康食品之列,我们所看到的腌鱼亦是风干的模样,闻起来香味扑鼻。
而福宁那年月里的盐杂,却是带着许多盐渍水的腌鱼,和蟹酱一样,闻起来有着一股海鲜的浓浓腥味。对于习惯了大料辣椒这些重香料味的人来说,那种腥味定是极其恶心难忍。
据说因水土燥热,福宁人极少吃辣,那地上也不太长辣椒等辣性植物。就别提在民国时期,福宁人会懂得用花椒、八角、辣椒这些辛辣之物去调剂和压制腥味。他们的蟹酱和盐杂保留着最原始的海鲜腥味。但吃惯海味的人却会夸腌得好的蟹酱和盐杂地道得冒有香气。
这俩种海味腌杂一直是贫穷福宁人家佐餐的最爱。蟹酱的制作是有季节性的。只有在夏季至秋初时分,落潮后的海滩上爬满了小小的螃蟹,大人们背着篓去追着捡。
每年追蟹时分,总会有人因为没有掐准潮涨潮落的时点,恰又逢到潮涨勇猛,就再也没有归来。年年都有这样的海难发生,一些人家失了亲人,就跟那些亲人下了南洋却不知所踪的人家一样,除了念叨,除了等待,别无它法。
福宁有多少家拥有如此的悲伤,随着潮汐来来去去,永无停息。
但背篓背回来的小蟹却是夏日里孩子们的最爱,大家忙着挑选长得漂亮且蟹钳有劲的,簇拥着比一比看,哪只蟹爬得快,哪只蟹吐的泡沫多。一只小蟹总能养几天,也是孩子们开心玩乐的几天。
俞大明的童年有过许多这样的欢乐。
煮熟的蕃薯就着母亲做的蟹酱吃,这样的味道是俞大明一生最惬意的回味,但父母给的快乐在他七岁那年嘎然而止。
1939年的一天,日本的飞机放肆地飞旋在福宁的上空,投下了一枚又一枚的炸弹,让年幼的俞大明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和悲怆一一父亲不幸死于轰炸!
当父亲残缺的身躯被送回家时,俞大明还在等待他带回几只好玩的小螃蟹。
经年累月后,俞大明依然忘不了那样的一幕:父亲浑身鲜血地躺在屋外的木板上,母亲疯狂地扑倒在他的身上。一头篷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颠狂不堪,她失去理智地不停摸索着父亲残缺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对倭寇最恶毒的诅咒,“天杀的鬼子啊!老天怎么不收了你们!……”
父亲的鲜血沾染在母亲的脸上,悲伤和仇恨让那张脸扭曲得极其可怕和恐怖!
乡亲们挤在周围,男人们红着眼跺着脚,女人们一边拉扯着母亲,一边陪着流泪咒骂。
有个女人拉着俞大明硬往父亲身边扑倒,俞大明惊恐地哭喊着,使劲地向后退缩……
命运之神似乎特别想虐弄年幼的俞大明。
再往后的一个月时间内,俞大明和母亲前后染上了天花。
母亲因为经历了巨大的伤痛而元气大伤,无力抗拒而顺从地听命于死神的召唤,不久就撒手人寰。
而俞大明的生命却像蕃薯地埂边上的野草,经历了无数双脚印的踩踏,依然可以顽强地生长。
那场天花带走了福宁近千人的性命,俞大明在奄奄一息得让哥哥绝望的时候却命不该绝,奇迹般地康复,然后再一次领略亲人死亡的痛楚,跟哥哥一起,悲伤地埋葬了慈爱的母亲。
这一次,俞大明显出与之年龄不匹配的成熟,他虽然哀伤但却并不感到惊恐!
俞大明与哥哥相依为命。八岁的他在哥哥的安排,开始替村里略富有的人家放牛。
第五章 英雄苦难 下
没过多久,哥哥娶上了媳妇。
常言说长嫂如母,遗憾的是,对于俞大明而言,嫂嫂并没有如母亲般的胸怀。
嫂子一进门,就觉得家里不应该有俞大明这个小叔子的存在。多煮一碗饭、多涮一个碗,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负累,何况小叔子还要占着财产的一份子。
能称得上财产的就是这本来就不宽敞的两间土垒屋。如果仅剩下了一间,那得多不得劲啊,嫂子想想就觉得心堵。
刚开始时,哥哥还会袒护年幼的弟弟,时不时地说自己的女人几句。但日复一日的枕边风,频繁累积的抱怨逐渐湮灭了应有的兄弟情份,兄弟分家自然就提上了日程。
本来接照福宁当地的风俗习惯,兄弟分家是要请娘舅来主持公道的,由母亲的娘家兄弟来划分个丁卯寅丑。但由于俞大明的爹娘不在,也没有同族叔伯的理会。在嫂子的坚持下,所有的礼数能免则免。
那一天,一如往时,俞大明赶着老牛回栏,谁知老牛却执拗地要啃道旁田地里的庄稼。他奋力地想把它拽回道上,一向温顺的老牛突然使出了蛮劲,用犄角一个冲撞就把俞大明掀飞,并想顺势将他踩在蹄下。
老天又给了俞大明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他被掀落时滚进了田埂边的水渠里。当他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时,嫂子不问情由,只是冷着脸直接扔给了他一张破草席,将他赶到一间小屋里。
嫂子单方宣告兄弟分家仪式开始并结束。
那间小屋原是搭建来堆积柴火用的。杂乱的柴火一早被嫂嫂挪到了院子里。
哥哥帮忙用两张长椅子搭了张床,而那张只有三块窄小床板的木床,上头铺了张双人破草席,床板间宽松的缝隙让俞大明摔得疼痛的身躯碾转左右都无法躺得安稳。而临时垒砌起来的土炉灶,边上泥巴湿漉漉得更是让俞大明不敢靠近生火,生怕一不小心就能将整个灶台给碰塌了。
俞大明端着一只碗,蜷缩在小屋的角落,偶尔听见隔壁嫂子尖狠的声音和哥哥低沉的嘟囔声。角落里散着一堆稻草,他抱着稻草呆坐了一整个夜晚。环在胸前的那一束稻草,原本干硬得扎人,却因为俞大明的泪水,潮湿得有了一丝丝不忍的柔情,柔软得如同柳絮覆盖在俞大明疲倦的胸膛。
这一年,俞大明十二岁,他的喉结尚未像成年男人那般有劲地突出,但他的心灵却满是成年人的沧桑和泪水。
环视着低矮黝暗的四壁,他渴望着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将这个小屋连同自己一起埋葬。
而此刻,一场影响他的一生的暴风雨以他所不知道的方式正向他袭来!
这年正是民国33年(1944年)。
在那个九月下旬,福宁山头的龙眼树上挂满了褐黄色的果子,散发出来的果香令人垂涎不已,但人们心中焦燥不安
日军又一次入侵福宁境内!
曾在三年前,即1941年的时候,整个福宁县曾经沦陷过。
侵略者的铁蹄踏过的地方,留下了血迹斑斑,福宁人死伤无数,房屋村庄被烧毁多数。恶魔在梦魇般的日子里给当地百姓留下了无穷的心悸和仇恨,在国民政府军的抵抗下,那样的日子依然持续了137天,随后日军败走,福宁获得光复!
而1944年的中秋节即将来临之际,日式飞机再次轰鸣在福宁的上空,端着步枪的日本军人与空中的战机一样猖獗,肆无忌禅地窜行在福宁的土地上,步枪上的刺刀明晃晃地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当地政府组织保安团零零星星地打了几场小战役,炮声震得每个福宁人心头打颤,在外夷入侵的岁月里,有谁可以有心情过节?
原属于团团圆圆的平静日子,被炮火轰成了一张张支离破碎的碎片。
年幼的俞大明走在赶牛回栏的路上,捏紧拳头,想像着如果遇见一个日本鬼子,怎样用拳头摁死他。可傍晚的天边只有一抹亮光,秋风吹得鸟儿急着归巢,一路上没见几个人影。
他边狠狠地想着鬼子,饥饿的肚子肠鸣咕咕,他又发愁回家后又不知该怎么对付一餐。
此时,他的身后却有一支队伍正行色匆匆地过来。
第六章 英雄雏形
俞大明将牛拽往路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从身旁经过。
队伍中有一人冲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并朝他招了招手。
俞大明鬼使神差地松了牛绳,不管不顾地钻进了那堆人群里。那人群里的另一个男人,正大步流星,目光炯炯有神看向前方,却顺手递给了他俩个光饼。
俞大明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大汉,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无法忍住诱惑地从他手上接过了光饼。
饼香味让俞大明的眼神闪亮,他记不清已有多少年头没闻过这股芝麻和麦香味。
说起光饼,是福宁当地有名的小吃,饼虽小却很有故事,据说是与威震四野的戚家军有关。
从明朝开始,小日本就凭着优越的海上实力,驾着小船频频地骚扰闽地沿海区域,福宁人民更不堪其扰。不仅海上渔民受灾甚重,陆上的百姓也是闻倭寇色变。倭寇人数虽少但精于短兵相接,神出鬼没地让闽府当地官员捉急,朝庭就派了当时的名将戚继光率兵一路南下平息倭寇。
威继光治军严明,麾下的戚家军奋勇杀敌,在福宁绵长的海岸线上持续辗转作战。因军人多为北方人,喜面食。福宁当地人为了表达对戚家军的支援和爱戴,利用发酵后的面团贴着炉壁研烤出香稣的饼,然后用麻绳子串成一串,送给戚家军长途行军作战时随身携带充饥。
小小的饼好吃且又耐于充饥和携带方便深受戚家军的欢迎,所以获得一个极富历史意义的名字一一光饼,取了戚继光的“光“字。
最早的光饼是光面的,后来因为行伍之人喝水不便,吃多了容易肠子干涩闹便秘。职明的福宁人就在光饼的一面撒上了芝麻,芝麻有润肠的功效,不仅解了便秘之忧,又让光饼更加香脆诱人。
戚家军走了之后,光饼成了福宁当地人的解馋小吃。
再逐渐地,光饼在福宁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其口感和形状大小还因为区域的不同而有所区别,福宁城关的光饼一度是因小且脆香而独占头魁。面团里如果揉进了猪油,烤出来的饼入口香酥,光饼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叫“猪油酥”。
再后来,有人让光饼有了馅,加入了紫菜、五花肉、虾仁等等,又有了紫菜饼这一品种。
光饼是福宁人祖祖辈辈奉传的小吃,甚至被敬奉在祭祖奉神的祭台上。即使在兵荒马乱或天灾**盛行的年代,光饼的小作坊亦倔强地生存着!
俞大明接过光饼,闻着久违了的香味,狼吞虎咽地啃着光饼。他的脚步没有停歇,依然跟随着队伍大踏步地前进,虽然并不知道这支队伍要去向何方。
他啃完了光饼,满是疑问的双眼对上中年汉子炯炯目光。大叔放缓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唔,依(当地方言,指的是小年青)跟我们打鬼子去!”
俞大明兴奋地点点头,此时才重新认真地审视下整支队伍,发现当中有人扛着长步枪,有人的背上别着把大刀。
十二岁的俞大明穿着哥哥的短褂,身材发育得不是很好,短褂显得特别宽长,个小而精灵,在这个队伍里毫不起眼。
他的心中虽有许多紧张,却也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小屋。吉凶未卜的前方远比嫂子冷冷的目光令他向往。
俞大明坚定地抿着嘴,将脚步迈得更加的矫健和踏实。
俞大明的大哥站在弟弟低矮的房门前,神情不安地搓着手,大明已几天不见了踪影,他无法想象弟弟能去哪里。
妻子却在招魂般地死命叫唤:“你又丢魂啦?阎王要收他也得打个招呼,你瞎操什么心?番薯片得趁早收,这鬼天又要变了!要是它们全泡了水,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俞大明的大哥胸口憋得难受。
农历九月的天空说黑就黑,乌云密布,风雨眼看着说来就来。
他连忙挑起箩筐,急赶着上龙皇岭,把摊在石岩上的蕃薯片用竹笆收罗起,趁着大雨来临前,得把它们尽快挑回家。
这些蕃薯片将是一季的主要食粮,容不得一点闪失,至于兄弟俞大明去了哪里,只好在心里想想,实在是没有太多时间细管。
村里少了一个放牛娃,革命队伍里多了位少年英雄!
第七章 此生初见
俞大明走进的这支队伍,是福建抗日先遣队福宁支队,何胥陶时任支队队长,那位中年大汉就是何胥陶。
没有充足的粮食,更没有精备的武器,但因为有了不甘当亡国奴的精神支撑,这群血性汉子依仗着对福宁地形地势的熟悉,艰辛地在每个村落里与日军短兵相接,他们的英勇和神出鬼没曾经让日军闻风丧胆。因为他们的存在,日军的魔爪被困踞在有限的范围内。但坚持了几个月后,终因战备的悬殊,他们不得不为了保存实力退蔽在台湾海峡中的一座孤岛上。
最是惨痛的是,他们还曾为了躲避保安队的围剿,在丛林中没日没夜地忍饥挨饿地奔走。
史书上没有与他们相关的笔墨,但他们的故事在老福宁人中,口口相传渐被神化。支队队长何胥陶差那么一点点就被神化成拥有刀枪不入的金钢不坏之身,不过因为他被国民保安队员打中了一边大腿,而最终瘸了一只脚,才让神话故事有了一丁点的小瑕疵。
但勿庸置疑,何胥陶是个神枪手。他曾经远距离地用步枪撩倒过好几个日本小鬼子。他的名字曾经是日本鬼子的心头之恨!
俞大明就在这样的队伍中磨砺着成长。
在抗日支队退隐海上的时候,福宁的抗日主要工作由当地政府的保安队全线担纲。
第二年的五月份,也就是1945年的5月,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只剩百日,濒临全线溃败的日本残军无暇顾及战事陆续撤退。
福宁县获得了第二次光复!
而在海上归隐的日子里,抗日小分队获得了喘息休整的机会。此时的俞大明已是革命队伍中重要的一员,成了何胥陶特别倚重的小小通讯员。在他腿脚不便的那些日子里,俞大明就是他的双脚,代替他穿梭在各个帐营中,口传他的命令和精神。
也正是海上的那段日子,俞大明有了更多闲暇的时间,可以安静地聆听他的朱毛大军的轶事和传奇,同时也聆听到了许多中国历史故事和典故。
他的眼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辽阔天地,这是俞大明生命历程中最难忘的时光。他原本浑沌的思想世界迎来了耀眼之光,他用双耳汲取了大量在此之前的岁月中从未触及的思想营养。而这些养份滋长了他的灵魂高度。
何胥陶瘸着腿,用拐杖朝着一位戴眼镜的男人敲了敲,粗着嗓子说:“老学究!别只会吹牛讲故事,教教大明写字。这孩子聪明得很,得让他多学点知识。”
被称为老学究的男人呵呵地笑了:“我也是打算教出一个武状元来呵。”
何胥陶扔下拐杖,挺出一幅硬汉子的模样,艰难地挪了挪瘸腿,边挪边说:“大明,在咱福宁地界,前有郑侠,后有叶向高,都是一等一的文人。武官打天下,文官治天下!我们**现在忙着打天下,打下天下后,治天下的还是要靠有文化的人。”
俞大明听得似懂非懂,但在一众友善的哄闹声中,好学之情四起,正儿八经地开始一笔一划学习认字。
革命队伍从海上归来的时候,俞大明的个头已猛窜了许多,声音里带着雄性明朗的沙哑。
他突然间惦念起哥哥来,想念着老屋门前那一口能臼出蟹酱的粗石窟。瞅了一个闲空,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小村庄。
在俞细命家的大门前,三岁的俞香兰正在追着一只大公鸡奔跑,头上冲天辫上的红头绳,松松地垂下几根,随着跑动,跳跃着红火的星彩,衬得一张粉嫩精致的小脸有着醉人的可爱。
眼前的画面活泼生动,永远无法跟战争牵扯上一丝丝关连。俞大明忍不住倚在墙角微笑着看。
俞香兰正自顾自地追跑着,大公鸡咯咯叫,慌不择路,突得一个扑翅回转,将小香兰吓个不轻,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扑在地上嘤嘤地哭。
叶氏正在费劲地拧着浆洗的被子,脸上用灶灰抹得一团黑,这是自日本鬼子入侵以来,福宁年轻女人不得不给自己的安全粉饰。她听见哭声忙放下手上的活,扭着小碎步过来。
俞大明却抢先抱起了俞香兰。
年幼的俞香兰出乎意外地止住了哭声,扑闪着一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惊奇地与俞大明对瞧着。
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一种情感,它从来没有随着科技的进步而进步,也从不会因了世态动荡不安而退化,那就是爱情!
第八章 为你守护
其实在这个时空点上说爱情,似乎显得不伦不类,但事实却是如此令人匪夷所思!俞香兰那张粉嫩的小脸蛋,倾刻间幻化成奇异的烙印,深深地嵌在俞大明的脑海里。
那一年俞大明仅十三岁!
当然,对于三岁的俞香兰而言,尚不懂得展示“梨花带雨春带泪“的娇媚泣相,十三岁的年龄亦不足以可解风情,却毫不影响那份执拗而美好的情愫在俞大明的心中播下了种子!
俞大明在许多年后对俞香兰说:“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我的女人,不管我走出去多远,我一定会回来娶你,而我也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在等我!“
这种老套的剧情在当代人的眼里,必定是个笑不起来的笑话。但俞大明在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是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和斩钉截铁的决心。俞香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她那双妩媚的眼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无比诧异于他的自信,更无比诧异于他俨然文化人的口吻,以及他那不可思议的近似文化人的浪漫!
无意的“艳遇“成了俞大明的青春期里成熟的催发剂。放下可爱又娇美的小俞香兰后,他远远地看了看哥哥和自己的土垒屋,打消了进家门的念头,毅然决然地又回到了他的革命队伍。俞大明这次更为笃定地相信,只要勇往向前,他的生命就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紧接着的日子对俞香兰来说,却有着许多模糊的悲伤。从父母沉重的叹息和压抑的啜泣声中,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四个兄弟姐妹在年幼中夭折。成长的日子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但在她逐渐长成的岁月中,又的的确确比同龄人幸福一一一个乡村女娃上了学堂。
学堂就设在邻村,在通往学堂的乡野小路上,活蹦乱窜的田蛙和山蛇,不时地令她惊魂,但有了亲哥哥的保驾护航,这位村姑娘丢弃不了娇滴滴、羞却却的模样。邻家的丫头们提着裤腿踩泥土,扯着尖嗓子呼兄唤弟,甚至开口爆粗咒骂,都不是俞香兰干过的活儿。
母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父爱是不曾遇见的喝斥。她的衣裳是母亲叶芙槿亲手裁剪的,颈边的盘扣精致而整齐,那些不离手的书册更是点缀了她身上特别的味道。
如果说俞香兰称不上大家闺秀,但一定是人见羡钦的小家碧玉。只是隔着袅袅的水烟枪喷出的烟雾,父母的脸庞却显得有些陌生和神秘。她有时极度渴望被父母拥在怀中呵护和逗趣,但这是一种奢望。即使叶芙槿一直是个温柔的母亲,可留在俞香兰童年的记忆里,很难拼凑出几张母女亲昵的片段。
在外人羡慕称道的家庭里,俞香兰却是一枝独自生长独自绽放的花朵。在花季年华之际,俞香兰出落成了邻近几个村落里公认的第一美女。
而俞大明做为一名通讯员,此时已踏上了那个时代的革命解放征程!
福宁县在迎来新中国的革命史上,有过屈指可数的几场小战役,死伤了一些人,永没有长江流域和东北大地上的国共两党百万雄师激战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悲壮。
但这也是俞大明的幸运!
国共两党相争,华夏兄弟相残,是整个民族之痛,无情的战火使得同胞的尸骨遍野、家庭破碎,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愿意直面的惨状。
俞大明做为一名通讯员,没有机会亲自手刃过敌对那一方的任何一员,但他自己倒是挂了点彩。
在猫着身沿着低矮的渠坝匆匆疾行时,一颗流弹擦过他的耳旁,顺便削掉了他的半个耳垂。俞大明分不清这颗子弹是否就来自自己的革命队伍,但他不能将这种事轻易说出口。在捂着淌血的耳朵狂奔了几里路后,终于把福宁人民革命政府的文件送到了目的地。同一时间,也因失血过多瘫软在地上。
俞大明光荣地成为一名活着的英雄!
但他的革命生涯引领者何胥陶却真的死了。
早在海上归隐回来没多久,他就被保安队逮捕,并被枪杀于福宁县城南门外利桥尾,头颅被割下挂在县坪脚下的“久乐天”菜馆楼角。
俞大明在听闻何胥陶死去的那天,特地买了几块光饼,对着长空献祭完后,就着泪,一口一口地啃完了它们。然后对自己说:“这辈子我只忠诚于您的**革命事业!”
1949年新政权诞生的时刻来临时,俞大明虽然年龄不大,但由于经历了抗日和解放战争,最重要的是有过流血的英雄史,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名革命资历不浅的**员,在当地新政府的政府机构组织部中担任了干事一职,是新中国地方政府部门里的最年轻的一名国家干部。他正儿八经地吃上了公家饭。
俞大明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但他拥有足够的学习劲头,可他的文化知识水平依然有限,而一口普通话绝对操出了福宁人特有的水准,不仅仅让人嗅到了浓浓的蕃薯味,更直接混杂着一些可爱的福宁地方话。
最初的福宁县人民政府各部门中,不乏有许多南征北战之士,他们大部份都是来自异乡的革命同志,其中一部份是迄今依然受到敬仰的“南下干部“。俞大明跟这些老前辈们的工作交流,有时就显得颇为吃力。
但我们的新政权是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成果,当家做主的也是一群无产者,这么些忙于革命的无产者哪有机会学习文化,俞大明在政府部门里并不是没有文化者的全部,不过只是其一,而他凭着最年轻的优势,独得老干部们的偏爱,他在职场中亦如鱼得水般的酣畅。
一九五零年的时候,福宁县土改工作全面展开。
俞香兰父亲俞细命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被改造的名单之列。
昔日南洋客归来时,用大洋买了十几亩田地,虽然家中平时不请长工,只是农忙时雇佣一两个短工,更多的时候只是他自己一人光着膀子,从日出干到日落。但他还是这个村里少有的家里拥有黄牛耕地的户主之一。
村里那几个长年贫穷得只剩光棍一竿的汉子,红着眼跑到他家里,先把他的黄牛牵了出来,在村里泥巴路上游了几圈,再猴急急地等待用大白纸糊成长长的高帽子,巴着眼等着土改工作组干部将糊好的白高帽戴在俞细命的头上,最好再让他全身蒙上大白纸,让他看起来活像传说中的冥间勾魂使者白无常,顺便还要将他的小脚女人赶着去游大街。
别的村落里已经有人在轰轰烈烈地进行这一场人畜共舞、普天同庆的改革运动。凡是有田地的,全都是剥削贫苦百姓的地主大恶霸,应该得到残酷的批斗和整治。令这些人失望的是,土改工作组很快地改写了名单,不仅撤掉了俞细命的名字,而且工作组成员还住进了俞细命的家中。
那几个想借机造反的汉子被工作组领导训得迷蒙了方向,一时间找不着东南西北。谁让这些人本就是没有文化的痞子,工作组随便走出一个人,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将他们从天上一脚踢进地里。
工作组大干部训话说:“闹什么闹!我们政府是按人头平均分田地的,按俞细命家人头数,他家也要分不少份额的嘛,多出的部份嘛,人家也愿意归公的,他是归侨,知道吗?是爱国归侨,为了我们新中国建立而特地归国的华侨,是替你们这些人先积累田地的爱国华侨!他跟那些地主恶霸不一样,我们政府是有政策保护的!”
那几位想生事的汉子诺诺地不敢再多话。他们本就是孬种,怂得比一般人快。何况同族的叔伯们私下也对他们多多地叮嘱和教诲:分了田地就该及时地欢天喜地,多出的时间和精力要高呼“**万岁,新中国万岁!”何苦要去为难同一村里的乡邻?
族里的老人们更说了,天理不容缺德人!这道理就连女人们都知道,落井下石的事可不能多干,干多了小心生儿没屁股眼。
教诲听多了,不管落不落在心里,那些个汉子自是不敢再造次生事。
一夜间,俞细命被传颂为爱国归侨,村里的人也一夜间知道了,原来他的思想进步得让工作组革命人士都表示折服。
村里没有人知道,俞大明与工作组的主要负责人有着过硬的交情,他们曾经是抗日支队的战友,那可是用革命热血铸成的生死友谊。
村里的人更不知道,俞大明是在他的战友前辈跟前,认了俞香兰的父亲是自己的二叔。他憋红着脸先往自己的脸打了俩嘴巴子,然后提出了对二叔进行格外保护的要求。他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蛋充溢的执着和坚韧让他的革命同事震惊不己。
第九章 等你成长
在第二年的全国人口普查中,在户囗登记簿上,俞细命一家身份那栏被写着:中农。
虽说这中农身份永不如贫农身份来得骄傲光荣,但对于那些富农身份的人来说,已是值得无比庆幸的事,更别提让被评上地主身份的人除了羡慕还有嫉妒恨。
俞细命感受到了俞大明作为乡邻的博大胸怀。年轻人所涌现的后生可畏势头令这位中年汉子暗地里汗颜不止。他同时对突袭而来的变化感到了恐慌,他的水烟枪喷得更猛了。
在浓厚的烟味中,叶芙槿也嗅到了变天的味道,家里的老黄牛被牵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家中莫名其妙地住进了工作组干部,虽然他们态度和蔼可亲,但自家的田地一夜间少了许多。
叶芙槿扭着小脚,在四厢房的里里外外巡视了又巡视,将天空望了又望,却别无所获。
她只好回到屋里,往锅里多放了些米,将那一大锅蕃薯白米粥煮得浓汁香稠。又另起了小灶,将地里田里能收到的时令蔬菜,还有自家的小母鸡,一并烹出令工作组干部留恋的味道。
俞大明偶尔也来跟工作组干部凑在一桌,眼神却不时地飘向了小香兰。而她安静地在一旁喝着稀粥,工作组干部给她的一条干让她吃得津津有味,对大人们的话题毫无兴趣。
年轻的俞大明不仅仅在俞细命的眼里是个有能耐的人。在村民的眼里,他也是个特别接地气的官干部。如此一来,连带着他的哥嫂,都受到了乡亲们别样的敬重。
嫂子已不是昔日的嫂子,从前的泼辣劲已成为了过去式。
现在的她天天哀叹怨恨,因为难产落下了月子病,腰板子虚弱得无法去到田地里干活。她对俞大明的脾气亦收敛得略显虚弱。
每每见到俞大明,她眉眼低垂,更气若游丝,:“哎呀呀,二叔,咱爹娘的坟台修得好呀,风水都归二叔家呀,二叔真的是有福之人呀,我一早就知道您有官相呀!“
俞大明只能嗯嗯哼哼地应着。这么些年来,他的工资足够让他成为一位富足慷慨的人,而嫂子最希望看见他富足慷慨的样子。
一九五五年,俞大明在管干部的组织部里,当上了一名中层级别的干部。
在此之前,俞大明做为年轻优秀的革命先进分子,成为政府和党的得力栽培对象。福宁县政府将他送进了工农兵大学进行带薪学习深造。
如今,他已揣着大红戳印的结业证书荣誉归来。
经过了一番打地主打土豪的革命运动,没有土地的佃户和贫农们,拥有了自己可以随意做主的耕地,真正地实现了翻身做主人的美好意愿。而供销合作社的成立,更是整合了原有一整批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小商人。那些商贩们在新政策的感召下,贡献出自家的店铺,并将自个儿和家人的力气也都一并奉献了出来,他们成为供销合作社最基本的服务人员。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扯块布头做衣服,买点白糖解馋,买块肉过节,……除了自家田地里的产物,都得凭票供应,有时候也并不是有票就会有货。供销社里有着婆娑大众生活所必需的基本食品和物品。
俞大明有幸调到了县供销总社当了大领导。我们的政府工作要求,许多时候是以红头文件进行上传下达。民主最重要的一个体现方式是开会,而每一场会议要传达文件,要即时发言,要善于口头总结,最终会议内容还要形成书面报告。这些对于俞大明来说,即使他现在已是个工农兵大学出来的大学生,也得是艰难的应战。
但俞大明的人生开挂得令人羡慕!因为他的谦逊为他赢得了好人缘!那些年龄比他大了去的同事,一部分是与他一起干过地下革命事业的人,一部分是那些自发自觉并欢天喜地要成为公家人的人,他们都乐于衬他一把。上下逢缘中,他的领导工作开展得出奇的顺利。
俞大明不仅仅在单位里口碑不错,在他的老家,那个俞香兰所在的小村庄,他也备受爱戴!
哥嫂日渐捉急于俞大明的婚姻大事。虚弱的嫂子如今说出的话温柔实在,的确怀有长嫂如母的胸襟。
嫂子急切切地想替俞大明解忧,私下里剪了好多张大双喜字,还有一些窗花,红彤彤地堆满了一个小箩箕,不时地端出来,给上门找俞大明帮忙的男人女人们瞧一瞧,说一说。有时也会当着俞大明的面,比划着要张贴的位置,并一反平时的气若游丝之态,取而代之是气贯丹田声音高亢。嫂子的热情澎湃得令俞大明可以忘却多年前孤苦零丁的夜晚。
但俞大明不能忘怀的是那张粉嫩的小脸,而那张小脸正慢慢蜕去婴儿的稚嫩。少女的明媚娇艳日渐明晰,俞香兰正在慢慢地长大。
上了几年的学堂后,俞香兰和她的母亲一样,几乎足不出户,只和几个同龄的姐妹淘一起学做刺绣,针线工夫跟她的美丽一并精进渐长!
俞大明每次回乡,不敢登门造访,他提醒自己必须耐心地等待,偶尔瞥见俞香兰一眼,不免心猿意马一番,但那绝对称得上是份神圣的秘密,而不是猥琐的淫念!
为了可以更好地目测俞香兰的长大速度,他无比慷慨地买了平生第一件奢侈品一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是托了一位南下干部动用了关系,让自行车直接从上海搭了绿皮火车,一路辗转才到了福宁县。
自行车使得原先从县城到老家三四个小时的步行路程,大大地缩短为一个多时辰。俞大明骑在自行车上有如策马平川的那份悠然和随性,感觉到自己就是个侠骨柔情的汉子,等待着携上一位美姣娘一起驰骋天涯。
在俞香兰十五岁的那一年,当嫂子又一次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大红双喜如何张贴,俞大明忍不住开了口说:“阿嫂,你看我们村那个叫俞香兰的女娃怎样?”
“俞香兰?就是那个缠小脚女人的女儿?“嫂子一时惊诧,但随即眉开眼笑。
嫂子谄笑着说:“二叔真的是有眼光!那女娃漂亮,最重要的是有文化,人家一家人说话都有水平,不像嫂子我满口土话。但我家二叔是什么样的人,她们也是清清楚楚哟。这事让我去说,准成!”
第十章 天灾促缘
俞细命正陷入了前所未所的焦虑之中,人民公社化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将他家仅有的几亩田地又归了公。
那几亩田地倾注了他的无穷心血。为了让土地肥沃,一年到头,除了大年初一,每天清晨他先将整个村庄绕了一大遍,就为了拾一些牛粪猪粪,甚至是连小小块的鸡粪鸭粪都不放过。多少年来,家里的尿壶粪桶也是一滴不漏地灌注进了田地里。为了让他的庄稼长得更好,就连炉灶里的灰烬和四季的残叶枯草也是他平日里拾掇的目标。他的田地里收割的谷粒特别饱满,蕃薯长得特别甘甜硕大,就连他的花生也仿佛为了讨好他,拥挤着努力在每一根根须里丰实地生长。邻居们眼谗于他的收成,都以为是土地公给了他偏爱。只有俞细命自己心里明白,每一季的丰收都跟他的辛勤耕耘脱不了关系。可眼下他的田地全都归了公。
人民公社化令太多太多的人再次欢天喜地,社会主义社会的幸福感空前泛滥。村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在冬天的暖阳下惬意地欢声笑语。尤其那几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睡懒觉、爱吹凉风、爱晒晒太阳的人儿,更是开怀得扯高了嗓子,随时都能即兴来几句闽戏。
村里有几位是“十番队“(福宁当地最古老的乐队名称,所采用的乐器全是中国民间传统乐器)的成员,闲着无事,拿出了二胡、锣钋,将人世间的一幅四海升平悠乐欢歌的画面,欢腾得连神仙见了都会嫉妒!
叶芙槿哈着气对丈夫说:“这下可好了,你再也不用太劳累了,现在大家全都一个样了。有人民公社做主,我们反正都饿不着,这可深深感受到了当家做主人的幸福。感谢人民政府!“
俞细命鼻子里哼了哼,第一次不想跟自己的婆娘说话,自己却倍觉孤独。
整个生产队似乎只有他一人在勤快,他也必须得勤快!虽然都是新社会的主人,可按人口酬劳的制度下,其他的家庭都有足够的劳动力,而他家只有他和那个唇边绒毛刚茂盛的大儿子,媳妇只是个小脚女人,他得为了媳妇和其余的俩个孩子卖上力气。
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们,将下巴靠在锄头把上,姿势闲散,浑身上下最忙的是唠嗑的那张嘴,夫妻间夜里炕头热的事儿在白天里再热一把,也能将各家的家长里短扯得分外分明;或是隔着田埂互相开着黄不着调的玩笑,尽兴处互丢掷些泥巴块,甩几根稻草,将日子聊得火火热热。
俞细命是那个最不合群的人,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劳作着,从日出坚持到日落!在一片嘻笑闹腾声中,他第一次对于当年自己誓死要从南洋归来的信念感到后悔和痛苦。他的汗水沿着脊梁背流淌,打湿了衣裳,就跟年轻时在南洋里的日子一样。不一样的只是,那时候所有的汗水,只为了积攒那看得见的大洋。无论是在街头拉黄包车,还是在农场里割橡胶树……攒够钱要回家!是那些汗水蒸腾出的生命最美好最热切的盼望!而今天的汗水流下来,却涮不净心中的失衡和迷惘!即使是妻子叶芙槿,还有那把水烟枪,都无法倾听到一个中年男人近乎绝望的心声。
俞大明的嫂子双手撑住腰部,口吐莲花,如数珍宝,在俞细命面前把俞大明狠夸了一番,:“嘻嘻,我说南洋客大叔,我家小叔子是大干部,谁都瞧不上,偏是瞧上了香兰妹妹,我们真的是有做亲戚的缘。”
正处于孤独郁闷中的俞细命猫着腰,撅着屁股坐在门槛上,磕掉了一袋又一袋的烟灰,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低着头,自始至终就一句话:“我家女娃还小,我可不想这么早就让她嫁人。你家大明年龄大了,早就该娶媳妇了,他们之间本没有姻缘!“
任凭俞大明的嫂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俞细命改变一丝主意。
俞大明正坐在门前的大石磨上,一见嫂子回来,一脸渴望地迎了上前。
嫂子先狠狠地呸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高亢着嗓门,义愤填膺地对他说:“哎呀呀,什么东西,二叔能看上他家女娃,是我们给他家面子,我们家二叔是干部,他家算什么?爱国归侨?呸,我看就是特务,早晚得是反革命分子、反动派,让民兵把她们全家都抓走,死活都不懂得是哪天的事!哎呀呀,说什么没有姻缘,气死我啦!“
俞大明的脸色马上灰暗,但想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苦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别说人家是特务,这话不能乱说!我的事再等等吧!“
在俞大明的嫂子在俞细命面前费尽口舌时,俞香兰母女在里屋听了个七七八八。
叶氏皱起了眉头:“嗯,大明这人是好人,可他那岁数的确是大了点,差了十岁哟。要是只大了一两岁,让他等个一两年也合理!“
俞香兰第一次听到俞大明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经提醒后在脑中清晰了俞大明的形象。十五岁的她羞红了脸,一个个子不高且又年长十岁的男人,提出要来娶自己,这可真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俞香兰太知道了许多古代爱情故事,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双飞的感人传说,又比如在村里露天戏台上,那崔莺莺夜会张生的一折戏……
她隐约地认定,那些美丽的故事是真实得可以应验在自己身上。在少女的情怀中,古代小姐和书生的爱情才是最值得向往和追求。小姐丢手帕,书生捡手帕,然后小姐赠手帕,……手帕是这种爱情故事中最浪漫的寄托。
俞香兰的刺绣作品里,已有许多张绣着并蒂莲或是鸳鸯相偎的小手帕。那几条美丽的手帕,是她瞒过父母暗地里绣了珍藏起来。
她以为自己本也应该是那样的小姐,俞大明却不是那样的书生。那个俞大明怎么看都配不上来捡她的手帕。这样的念头不禁让俞香兰恼怒起俞大明来。
只是俞大明不明就里。他在俞香兰俏丽的脸庞上,虽然读懂类似于厌烦的东西,但他同样执着地认定,那仅是妙龄姑娘的羞涩和念蓄,他也只想继续耐心地等待!
转眼又过了两年,来到了1959年。
1959年一一1961年,整个中国进入了苦惨的******时期。
人民公社虽提供了大锅饭,但有饭同吃,有难同担,要饱一起饱,要饿也得一起饿,福宁人也难逃此劫!
单在1959年,那年的五月,福宁县遭遇严重干旱。似乎小小的杨梅都化成了烈焰火灸,焚烧得大地干裂。小小的福宁县城,受灾农田面积达到了8万多亩。六月一日开始,却又连续降雨21天,原以为是天降甘霖可解干旱之苦,却不料想是龙王爷乱打了呵欠,降雨量超过400毫米以上。到了七月中旬至八月份,夏季最旺之时,又旱了30多天,受灾面积21万亩。八月末至九月初,连续两次强台风袭击福宁,造成强降雨,又遇数十年罕见的大海潮,全县房屋倒塌了252间,2145亩农作物受灾。
旱涝在福宁这片小天地里交替发生,当季的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成亩成亩地颗粒无收,就连番薯地,也是成片的个小且病害严重,欠收的记录直接录入了史册!
福宁史书上记载,那年里有1605亩农作物被水淹没,房屋倒塌了457间。
大锅饭快揭不开锅了,福宁人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蕃薯藤成了那段日子里的奢侈食物,那岁月苦不堪言。
俞香兰的父母更是一愁莫展。邻居家的土房倒塌,累及到了他们的家宅,轰倒了西厢那间房的一大半,俞香兰的大哥被压在粗大的木梁下几近丧命,幸亏抢救及时,却也直挺了好几个月的伤残之身。
天灾中的伤痛凌空而来却又告诉无门!
俞香兰不知所措。风雨中的一切狼藉不堪、惨不言状,她一边清理杂乱,一边偷偷地用手帕抹泪。
对于俞大明而言,似乎是上天赐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他适时地出现在俞香兰的身边,没有太多的话语,每一个举动温柔得让她无从抗拒。
俞香兰无法再对一个热心人板起面孔,她略微礼貌地开始对他微笑。
俞大明的嫂子基于惯性使然,每次一见俞大明从县城回来,总要从他手中接过一些钱呀票呀或是其它的什么东西,嘴上说着客气的甜蜜话,心里也舒坦得甜蜜。
最近俞大明的频繁归来,却是别样的做法,似乎他带回来的东西,不过只是让她眼谗一下,甚至有时她连眼馋的机会都不留。
嫂子眼睁睁地看着俞大明手拎的口袋里装着不知名的好货,心口不一地对她敷衍了事,然后就去了那个俞香兰家,这可大大地刺激了她。她却不敢在小叔子面前表示不满,反而是更加殷勤地讨好。
她一脸堆笑地问询俞香兰家的状况,并不忘数落一下那家人的不是,从小脚女人的装模作样到俞香兰的不识抬举,都可以罗列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她最想说的那句才是:二叔,东西咱家留着咯,她们这般不上台面,你再供也是白搭!
俞大明这次拎回来的是一小袋子的细面粉,这是县政府的一位老干部送给他的。他让嫂子拿出一个小碗来匀了一些,然后就拧紧了袋口,往俞香兰家去了。
嫂子这回真正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听说生产队里的大米缸快要见底了,堆在生产队大仓库角落的番薯,个个都黑臭掉大半个,即使削去黑臭的部位,煮在大锅里根本没有了应有的香甜,隐约还有丝丝异味,吃在嘴里舌头苦涩。一家数口人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地填饱肚子。家里的灶台已经闲置了好久,如果偷偷地生个火,这么白香香的一小袋面粉可以煮出几大锅的面糊糊,稍稍搁上盐巴和几片蕃薯藤叶,就是令人向往的人间美味。但这一小袋白面粉居然留不住?一阵心痛得让嫂子快要晕却,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了捂胸口。
而俞大明正一路忐忑不安,想怎么才可邀请到俞香兰,一同去观赏那一场塔灯盛会。
第十一章 灯会定情 上
说起塔灯盛会,不得不先提一提福宁的乡关标志一一瑞云塔。该塔座落在福宁县城,始建于明万历年间。传说卜基时有五色云自太保山飘临覆盖其上,绚烂辉映,祥瑞万千,故塔成后取名瑞云塔。因塔耸立在福宁龙江岸边,尤显肃穆俊挺,故又被称为“南天玉柱”。
瑞云塔塔高三十多米,七层八角,外形仿木构楼阁式,底基为单层八角须弥座。第一层北面开门,塔门额竖匾上镌刻“凌霄玉柱”四个遒劲大字,其余七面设有佛龛,顶为葫芦塔刹。塔身内外每层皆有精工浮雕及刻画,内容繁杂多样,有人物形象,如力士、菩萨、罗汉等佛像及佛教相关的典故,也有各式花卉,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均是唯肖唯妙。
瑞云塔费时十年才竣工,可想而知当年工匠倾注了怎样的精湛工艺和精巧构思。就因其之雄伟又不失灵秀,引得诸多文人骚客竞相赋辞称颂,即成福宁的乡关标志。
瑞云塔建成那年值1624年的中秋节前,时逢岁序之首甲子。那时的明皇朝,从皇城至民间,上下一致流行花灯闹喜庆。建塔人就倡议地方官趁佳节在塔上结彩挂上灯笼以示庆贺,俗称点塔灯。
从此以后,福宁民间独有了“六十年轮一回的甲子年中秋点塔灯“的传统习俗。
1959年的国庆,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北京**广场举行了阅兵仪式。无奈福宁全县上下没有几台电视机,福宁人民无法感受到首都北京欢庆国庆的热烈和隆重。
为了让福宁人民深刻地纪念这个伟大的日子,即使遭遇了惨重的自然灾害,福宁县委县政府还是决定国庆假日期间在瑞云塔上点燃千盏灯火与民共乐。这一年是生肖猪年,与上个甲子(1924年)和后个甲子(1984年)都有几十年的间隔,这次“点塔灯”对福宁人而言是一生中难逢的机会。尤其俞大明,他真切地渴望能携俞香兰来赴这场塔灯的盛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俞大明一路想着,很快地就到了俞香兰的家。叶氏一见他,扭着小脚,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
俞大明把手上的面粉递了过去:“婶子,这是同事送给我的,我自己不会做什么,就给您捎来了。”
叶氏很是感动,:“你看你这孩子,这阵子不知帮了我们多少忙了,老送这送那的,有你这个乡亲,真的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不知怎么报答你哟。”
俞大明反倒是臊红了脸:“乡里乡亲的,本就是亲人呀!”
叶芙槿更是感动,一语双关地说:“我要真能认了亲,该多好呀!”
俞大明心里激动,脸色越发红了,扭捏着趁机说:“婶子,过几天是国庆节,瑞云塔点塔灯,我想带香兰妹妹去看看,就是不知道……”
“点塔灯?“叶氏一脸惊讶,:“不是一甲子才一回吗?我在未出阁时见过一回。中秋节不已过了吗?”(1959年的中秋节在9月17日)
“正是因为不在甲子年,就不在中秋时点灯,县政府临时决定,是要庆祝新中国建国十周年庆的,下次点塔灯估计是要等好多年后了。所以,我就想……“俞大明再次扭捏着说不出口。
还没等叶氏答话,突然出现的俞细命冷不丁地就接了口,:“就叫香兰去玩耍玩耍吧,最近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她一直都闷闷不乐,应该要出去走走,透透气,况且她长这么大,从没上过县城。”
俞细命原不在屋里,只是刚进来当口听到他们的对话,生怕叶氏一口拒绝了俞大明,就抢先答了话。俞大明的殷勤和执着让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爱意和担当,至于十岁的年龄差距已然不是问题。虽说自己是南洋归客,带回的是若干大洋,毕竟没喝上洋墨水。曾经还自豪于妻子叶芙槿是名相之后,但经过革命有识人士的思想工作宣传,尤其是那年土改工作组成员在酒酣后的推心置腹,他深深地知道那些终究是属于封建王期的腐朽和破落。如今是新中国新社会,眼前的年青人才是当今国家的主人翁,怎么可以再把他拒之门外呢?
叶芙槿也连忙说:“这瑞云塔跟我叶家渊源深厚,该让香兰去见识见识!”她早已默认了俞大明这个憨实的女婿,心想女儿这一辈子获得一个男人一心一意的好,也是一等一的好命。俞大明的热情和每次的欲言又止让自己这个准丈母娘越瞧越欢。
国庆节那天一早,俞香兰坐上了俞大明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俞大明使足了劲,自行车吱吱嘎嘎地向县城一路挺进。
村头刚刚种了一排柳树,嫩绿的柳枝在晨曦微露中扭摆着腰枝,将一份羞昵之态招展得让秋风停步,恰像俞香兰忐忑含羞的心情。
俞香兰心中纳闷父母突然间的慷慨,外祖父家就在县城,可母亲偶尔回趟娘家,带的也只是哥哥或弟弟。母亲此番特地认真交待说,瑞云塔可谓是叶氏一族的荣耀象征之一,它是由明相叶向高之子府丞叶成学监工督造的。母亲的交待更让这次特别的安排似乎有点别的用意,但这并不重要!塔灯盛会的旖旎和绚烂在俞香兰的脑海中早已浮想连篇,她欢愉地迎来了生平第一次上县城,并且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塔灯盛况的机会。
当年的土公路永没有今日来的宽敞和干净,路上扬起的黄土尘,挥挥洒洒地落在俩人的身上。起起伏伏的路况,让俞大明拼命使上吃奶的力气。他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舍不得让俞香兰下车走几步。
秋天的阳光燥得他汗流夹背,汗水让脸上的尘埃自成了几道分界岭。在阳光照耀下,俞大明整张脸颇具山河般雄伟的气势,而他的心海更有汹的波涛翻腾,雄性的狂野和意满的甜蜜,随着汗液肆意地流淌和挥发。
俞香兰并没有读懂俞大明汗液里的内涵,她被路边的花花草草吸引了目光,尤其那些狗尾巴草贱贱地摇摆着身姿,与黄色的小野菊滋长成共荣辱的模样,在秋日下依偎着欢畅私语。
秋天的风凉爽可人,俞香兰自顾自地欣赏着大自然的风景,以致于等她猛然惊觉到俞大明粗重的喘息声时,自行车已艰辛地跋涉过一大段的上坡路。她不免感到有点小小的愧疚。
一路的欢畅和愧疚之情时而交替,几番纠结下来,俩人已经来到了县城。
此时还值上午,离晚上塔灯齐放还有好几个时辰。俞大明先带着俞香兰到自己的办公室参加了一番,但那里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夸耀之处,无非就是几张办公桌和几张椅子,还有桌面上零乱地堆积着一些报纸和资料。只是俞大明却认为这样的参观无比重要,并且庄重得绝对具有仪式感,让俞香兰认识自己办公的地方,是让她慢慢熟悉和接纳自己的一个首要环节。他不遗余漏地介绍自己的日常工作安排,就连自己一天里要从那个开水瓶倒几次水都得仔细描述。
俞香兰莫名地开始焦燥不安,对他的絮絮叨叨有点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开始讨厌。她突然有难过的念头,自己刚才在路上还对小野菊花和狗尾巴草表示了欣赏,现在觉得尤其不可思议。
她悲伤地不确定自己到底是那野菊花还是那狗尾巴草。在她曾经的梦境中,她应该是一位游园逛灯会的小姐,与一位儒雅的书生不期而遇,然后演绎出一场类似于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而此刻,一位汗渍透亮的男子正唾沫飞扬地说着自己毫无兴趣的事,着实令她败兴和难过。
俞香兰低垂着双眼,双手不停地摆弄自己的两根麻花辫子,心中盼望着点灯时刻快些到来,或许在灯塔下会有一场美丽的邂逅。后来来了几个俞大明的同事,大家都表现出似乎很熟悉俞香兰的样子,俞大明平日里在同事面前情不自禁的赞叹,自然让大家对俞香兰无法陌生。
青春靓丽的俞香兰被一片热情和赞赏所包围,少女的虚荣心被激活了,原先的丝丝焦虑和不快很快消失在乐融融的气氛当中。
俞香兰的心情变幻得如同阳春三月里的天气。俞大明在俞香兰的脸上看到了似春光灿烂的喜悦,他的心窝窝里早窝满了小兔子,跃跃欲试地要蹦哒出来,去追逐那一抹诱人的春情。
第十二章 灯会定情 下
当傍晚的炊烟渐散之时,县城的街道热闹起来。各个乡村接踵而来的人们渐渐汇成人海,从四面八方涌向瑞云塔来。
俞大明带着俞香兰,顺着人流缓缓地前行。
离瑞云塔约百米之遥的是黄阁重纶坊。此坊建于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是叶氏家族为纪念其祖叶向高于成历和天启年间两度入阁,首辅朝政的殊荣而兴建。全坊用精雕细琢磨黛白色花岗岩构成,石刻两面透空,人物栩栩如生,是一件艺术精品,相当华丽壮观。扇上方为诰封牌,列叶向高、其父朝荣、祖广彬、曾祖仕俨四代诰封官衔。诰封牌为柱头坊,双面有浅浮雕。坊上置匾,横向阴刻楷书“黄阁重纶”。
俩人凑近黄阁重纶坊时,俞香兰双手合掌,闭上眼,心中虔诚地膜拜,算是对外祖父家的先祖们表达了一份敬意,也算是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任务。
今天的黄阁重纶坊内外悬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并有七彩绸带缠绕在柱子上,叶姓家族显赫的历史又重回人们的视野。俞香兰内心涌起了骄傲之情,为了自己拥有叶家高贵的血统!
黄阁重纶坊往瑞云塔方向的老街两侧,不管是私宅还是公营商铺,屋檐下都悬挂着各式灯笼。有象征团圆意义的红灯笼,还有造型异的宫灯、纱灯、吊灯……。
俞大明借机大秀自己的本事,哪盏灯是哪个单位贡献的,哪盏灯又是坐了绿皮火车来的……,他无所不知地张嘴就来。
俞香兰却懒得理会他的“博知“,她只沉迷于观赏那些宫灯里的人物造型,那一幅幅维肖维妙的美人图让她两眼发光。她昂着脖子,白净的脖子如白天鹅的脖子那么耀眼。她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点,认真地辨识着那些美人儿,口中喃喃低语:是不是西施呀?哦,那个是王昭君吧?嗯,杨贵妃也在!啊,还有红拂女……
俞大明对俞香兰口中的那些名字并不熟悉,但他也只好闭嘴?那些古代美女于他而言,远不如身边的俞香兰香艳诱人。俞香兰在赏灯看灯里的美人,而他看俞香兰就是从灯里走出的仙人。他觉得不说话时更令他勇猛有力,他可以时刻准备着用坚实的臂膀顶住人流的冲击。如果那些世俗的人群轻易地与俞香兰有肢体的接触,那将是对仙女的渎亵,也是对他的极致蔑视。他决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俞大明不得不尽力将俞香兰拢在身边,他的个子并不比她高出多少,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在心中把自己抽了千千万万遍,高大勇猛的形象缺失令他此刻最感怨恨!
在坊处望向瑞云塔,整座塔塔身通明,灯火灿,精巧而富有灵性,隐约间有音律回旋,恍若天上仙阁,又似人间灵台,安静地伫立,等待凡人的颂赞和膜拜。
塔下人头攒动,喧哗异常,俞大明和俞香兰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个月的天灾并没有让福宁人失去丝毫斗志,大家在推搡中伸脖扯嗓,灯塔带来的欢乐足以弥补天灾的痛楚。俞香兰没有在某盏灯下遇见美丽的邂逅,但在五彩缤纷的灯下,无意中发现了俞大明的一边耳朵残缺了耳垂。她刹那间有份好奇和感动,年少时曾听说过的故事,原来一切并不只是传说,英雄鲜活地站在她的面前,不是在灯火阑珊处,却是在塔灯最艳时!迷蒙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位素洁的古代小姐,在万灯齐辉时分,正巧碰上了一位肩插五旗的威武将军。有一个小小的心湖,不免荡起了一叶叫着“动情“的小舟。
月上树梢之时,正是人声最鼎沸时分,俞大明不得不带着俞香兰离开瑞云塔。自行车穿梭着从县城慢慢驶出,喧嚣和热闹逐渐被抛在身后。回望塔的方向,华灯自塔始俨然一条灯龙蜿延,仿佛想在天际间飞舞却凝滞在人间的闪亮彩带。
秋风微凉,夜空显得格外的深邃辽远,月亮如眉似弓,月色朦胧无华,星辰却是异样的亮,似是夜天使眨眼窥视人间,调皮而又促狭。
夜色下的一骑单车孤单地飞行,晦昏的车灯指引着回家的方向。俞大明曾经无数次单人寄行,却从未拥有今夜神奇的力量,起伏不平的公路已被夜天使幻化成平川大道,而俞大明心头的万丈激情已然是隐形的翅膀,正挟着俞香兰飞驶。
俞香兰却在抬头寻找牛郎和织女星。七夕已过了些许日子,甜蜜相逢后又经受最残酷的分离,牛郎和织女星闪烁的应是最绝望的光芒,她们应该嫉恨凡间灯人同欢的美丽和幸福。俞香兰颇有身为凡人的知足,安然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任凭秋风吹拂,独自矜然自得!
俞细命夫妇俩在家中正忙碌地炒“面宵”。
叶氏那日收下那一袋面粉,几天里心神不定。心中总有一个念头涌起:想那俞大明孤身一人在县城工作,虽说拥有了某种特权,是父老乡亲们眼中的能人,可毕竟年少丧失父母,缺的是一份“娘的味道”。到了这天的早上,叶氏还与丈夫念叨起这心思。
俞细命一拍大腿说:“屋内头的,做些‘面宵'给大明吧,这小伙子不容易,我们也拿不出其他什么好东西,记得上次他给送的那一小瓶猪油和白糖么?就那阵子儿子住医院时拌米饭吃了些,剩下的我们一直舍不得吃,这下可以用上了。”
叶氏把他猛夸了一番,但又迟疑了:“眼下都吃大锅饭,不让大家在家里开小灶,要是有人举报了,那该怎么办呢?”
“管它啦!“俞细命梗着粗脖子说:“眼下生产队的大锅饭都要撑不下去了,一大锅粥里见不着几粒米,清得都能当洗澡水用了。以前满地都是米粒,连老鼠见了都嫌弃,现在地上没了米粒,人人见了老鼠都要逮着吃。谁家现在有了点吃的,不都是躲着吃,谁又管得了谁?!谁要是敢举报,老子我扛上锄头跟他拼了!”
“哎,做点吃的,还要跟人拼命?大明是个公家人,这村里几个人少受他的好处,要是知道了是做给他吃的,想也没人敢说什么,还是你想的点子好,就做‘面宵'吧。”俞细命听了,兴奋得一整天里都忘了水烟枪的存在。
说起“面宵”,它可是福宁民间家喻户晓的一种小吃。因其做法简单,几乎每家主妇都会。每年的小麦收成后,有了细面粉,一些主妇就会盘算着做一些,留给家中壮丁和孩子做夜宵用。到了晚上,俞细命谨慎地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坐在土灶台下堆起了柴火。
叶芙槿先将面粉上笼蒸熟,大火大汽中快速揭锅,小心地不让水蒸汽滑到面粉里,以免面粉沾湿成团。又了起热锅,用猪油翻炒熟面粉。她抓着把大铲子快速地翻炒着面宵,一双小脚随着身子的扭动,灵巧地踮着小步,让身影略有些抖颤。她手中的大铲子不能停歇,不时地还要腾出另一只手来勺一些猪油加入“面宵“,麻利利的动作和阴柔的身影看上去不怎么完美的和谐,但满室逐渐蒸腾起的雾气和飘起来的香味,让人间烟火的温馨弥散开来。
俞大明和俞香兰到家时已近午夜,一进屋就闻到面宵的香味。
叶芙槿正将纳凉后的面宵收在密封的瓦罐里。俞大明闻到香味,备感饥肠辘辘,俞香兰却是神疲意得不想言语。
一听到她们进门的声响,叶氏就挪着小步给她们端来两小碗面宵,一边往碗里倒热水,一边招呼她们坐下。
俞大明深深地吸着那股久违的香味,小时候的记忆跃上心头。曾几何时,自己的母亲也在这样的深夜给年幼的自己和父亲调这样的面宵,或许应该是在父亲外出赶海晚归?或许是在父亲农忙季节劳累之夜?母亲给自家男人准备了份“爱的点心”,也从不忘给年幼的自己。许多年了,这样的味道萦绕在梦中,既是一种甜又是一份痛。
俞大明认真地吞咽下香甜可口的面宵,一行热泪随之滚落在面前的碗中。
烛光中,坐在他对面的俞香兰心头一震,所有的意倏然无影。她不知道俞大明情绪失控的缘由,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泪水,似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激发出她的母性温柔和怜悯,她很有一股冲动,将对面的他轻拥入怀中,纵然他比她还年长了十岁。
心思涌动中,俞香兰默然无语地递上了自己的小手帕。
俞大明紧紧地捏紧了小手帕,上面的鸳鸯浑身裹着少女特有的香甜体味。
此后的日子里,俞大明从县城往回跑得更欢畅了。
第十二章 嫁给英雄 上
见俞大明上门找俞香兰的次数多了,叶芙槿心下着急,暗示他得找个人来正式提亲。
俞大明兴奋地跟哥哥嫂子商讨起他的人生大事。
嫂子备感心情复杂,小叔子马上要成家了,往后他的工资就跟她没了半毛钱关系,一想这个就令她难过。可她又不敢拂了小叔子之意,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俞细命家中。
嫂子端着当嫂子的范儿,坐姿优雅端庄,话也说得有范,:“要不是我家大明官当大了,公家的事情太多,他的崽该能上合作社买酱油了。爹娘去得早啊,这些年来,我是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夫妻是枕头间的热,兄弟是骨子里的亲。过日子不容易,虽然我们都吃上了大锅饭,天上却不掉金银宝,认字绣花不抵插秧种粮来得实惠!”
叶芙槿连连点头称是。
嫂子又说了许多话后,算是让大家彼此明白了,两家已是准亲戚了,可就是忘了要将定亲的具体事宜说个清楚。
俞细命待她走后,摇摇头,叹声气说:“这婆娘不简单!”
叶芙槿见怪不怪地道:“油灯烧了几年就开始不省油了,何况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得拔一拔灯蕊去,免得香兰儿不经事,平白受委屈。她也得早点嫁过去,好歹先不饿着肚子。”
叶芙槿走进俞香兰那屋,拿起她手上的绣盘,啧啧地赞了几声,说:“心灵手巧的,瞧了就喜欢!大明曾是个苦孩子,但愿他能不让你吃苦。”俞香兰:“娘,人家在山里和海岛上什么苦都尝过了,余下的会是甜的。”
叶芙槿怜爱地笑了笑,:“他倒是跟你说了不少贴己的话。”
俞香兰调皮地吐吐舌头,抢过母亲手上的绣盘,继续绣她的鸳鸯戏水枕头套,俞大明刚送的白棉布,正好恰了她的心意。
叶芙槿在她旁边又说:“眼下虽说家里不开锅,但你也得学一学姜葱蒜的调配,懂得柴米油盐的用处。一个好女人要是能将大白菜水煮出大白肉的味道,男人必也是另眼看待。”
俞香兰停了手上的动作,歪了歪脑袋,不知怎地却羞红了脸,:“阿娘,前几天戏台子演的《宝莲灯》,三圣母不做神女,舍了神灯,历了凡间清贫,宁愿被压在华山下,只为了眷恋一世情缘。”
叶芙槿:“戏台上几个折子就演完了几生几世,可我们这辈子的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
俞细命在她们说话当口,拿了烟枪往屋外去,宅墙基边的那几棵烟草,光秃秃的,只剩下了细杆,上面本就无几的叶子,早已经被搓成了粗糙的烟草丝。
他发狠般地猛抽了几口烟,劣质的烟草味道越发浓呛,却不经抽,几口后就尽是烬渣了。
他惋惜地磕了磕烟渣,伸手去掐了几根烟草,心想这种坏天年坏得令人生气,甚至令人绝望。
他突然间又想念起兄弟李有福,南洋一年里没有冬天,各种植物该长得好,只是不知兄弟现已经了几回娶媳嫁女的事?生的番仔们定又跟番仔联了姻,这辈子怕是回不了唐山了。
他抬眼望了望自家的四厢房,被压塌修缮后的部分虽然略显粗糙,可终归瞧着巍峨结实,心中忽又安然。
俞大明开始认真地筹备婚礼,他迫不及待地要结束这场漫长的等待。但他的那间小屋,在他的愉悦奔放心情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寒酸。
叶芙槿一反常态,开始频繁地与村里几个爱闲话的姑婆们拉起家常,有意无意地表示对俞大明多年前遭受分家不公的愤慨。在俞大明面前,她同样有意无意地表达了一个准丈母娘的同情和担忧。
有些话传到了嫂子的耳里,掀起了她许多恼怒的心湖之浪。她如鲠在喉,死憋得难受,思索着某日后必要一吐为快。倒是哥哥开明豁达,抢先开口问妻子说:“香兰过了年也十八岁了,可以娶过门来了。你说他这新房安在哪里好呢?”
“哟,瞧这话问得。新房做在哪儿?当然做在自己家里,大明不有自己的屋子吗?“嫂子斜着眼,却不看他。
“他那屋小得不行!安张大床后,连柴火都堆不下了,大明到了快三十岁才娶上媳妇,他好歹也算是咱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点太委屈他了,也委屈了香兰。”
“你当大哥操什么心呢?到底是心疼弟弟,还是心疼弟媳妇呢?”嫂子翻了翻白眼,重重地把抹布甩在灶台上,一扭身子拐进了另一个屋里。
“你懂什么?要不是大明他明事理不翻旧帐,你真以为你会有好日子过?“哥哥对着妻子的背影低吼。
论起当年兄弟分家,本可以一人一间土垒屋平分,只不过嫂子不依不饶,赖着福宁民俗“长子长孙要有幺子份“的讲究,偏要占了两间房,即使长孙尚未出生,那一年嫂子的小腹扁扁。
十余年的时过境迁,当年的小愣头青长成了今天的国家干部。兄长日常平白受了弟弟不少的家用贴补,那年那月的一时决绝让愧疚之情重重累积在心中。
最让哥哥感动的是,俞香兰的父母没要什么聘金,不像自己当年娶老婆时被礼金和所谓的礼数折磨得发狂。虽说新中国建立后,破迷信破旧俗的新农村气象在福宁农村已蔚然成风,但也足够说明人家爹娘明白事理。况且俞香兰是这个村庄里唯一上过学的女孩,也是唯一可以与俞大明相匹配的女子。
俞大明的哥哥想到这里,心中平升起一股汉子的气慨和思虑:如果都听婆娘的话,处处只占兄弟的便宜,倘若爹娘地下有知,恼了爹娘,他们岂会行庇护之力?而自己到了魂归阴曹时,又如何面见爹娘?
他头一回不理会老婆的脸色,自己一人揪着头发想了几个通宵。主意打定后,找了村里几个会泥水匠活的乡亲,商量着给俞大明盖个新房。乡亲们淳朴单纯,讲究的就是浓厚人情,彼此间的义气团结。左邻右舍能帮衬上的,奉献的都是义务活,反正生产队的大锅饭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生产队的活干与不干一回事,大家将所有的劲头卯在了俞大明的新房上,齐心协力地砌起了土坯砖。
俞细命把烟枪别在裤腰上,与大伙一起卷起了裤腿,一如当年自己从南洋归来喜建新房时的豪情万丈。
福宁老人常说“阳春三月的天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但这年的三月天给足了俞大明面子,暖暖的春光把一块块土坯砖烤得像铁弹般的坚实。
俞大明的一间新房子傍着原先的小旧房拔地而起。在叶芙槿的坚持下,原先的小旧房也被拓宽了一些。
嫂子的脸色却更像往时的三月天时晴时阴,只是阴雨天仅属她一人。众人都活在了艳阳天里,心情激动且兴奋,大家为俞大明的幸福而幸福。
叶芙槿踮着小脚,忍着地上的碎石土块和坑洼不平,憋红着脸,硬是把一桶桶的水送到工地,殷勤地招呼着众人,温暖的话语把所有人的热情烘得更加高涨。
俞大明的供销社干部身份,让他在缺衣短食的大自然灾难日子里,可以从兄弟单位一一食品公司,拎回一大块的猪肉。
在新房快要竣工的最后几天,叶氏把帮工乡亲们的伙食打理得有滋有味。
俞香兰在短短的时间里充分领悟了烹饪技巧,她把母亲的一手绝活学得**不离十,尤其是那道福宁特色菜一一“槟榔芋焖大肉”。
这道菜原本是宴席桌上的一道必备菜式,俞香兰在很多年很多年里都把它当家常菜来做,那种味道可以让人一提起都能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也是她的儿女们萦梦绕魂的“妈妈味道“。
槟榔芋是福宁的特产芋头品种,口感细腻绵香,带皮的五花肉被切成长宽五六公分的片状,和槟榔芋块一样大小,加入酱油、料酒、姜葱和福宁当地特有的酸笋片。槟榔芋头块略过了油锅,和五花肉一起慢火炖,味道相互渗透,分不清肉香还是芋香,肉质软而不腻,芋头绵而不涩,汤汁香稠不粘,俞香兰的“槟榔芋炖大肉“,一口下肚,终身难忘!
在自然灾难肆掠的时期,也只有公家单位里才有这些土特产,也只有有身份的公家人才能得到这些东西。
嫂子的一张脸阴暗沉郁,似乎倾刻间就可泄倾盆大雨,她一边恨着老天爷,心里骂他怎么不照看照看自己的脸色,一边却又恨着自己止不住谗,将俞香兰递过来的几片肉和芋块,咂吧出满是羡慕的味儿。
可嫂子也有的是发泄情绪的时候,她曾经自告奋勇揽上的差事,如今使着自个儿的性子,尽可能地找足借口和理由,能推卸时必不承担。
俞大明已几次跟嫂子说了,叶芙槿希望他尽快地吃上她家的红蛋,先将订婚的礼数给办了。
嫂子听了,笑得如花枝颤,:“说什么呢?还要吃什么红蛋?明摆着要红包吧!你上她们家熟得跟在自家一样了,还要订什么婚呢?直接娶进门就好了。”
嫂子边说边想着俞香兰母女干着急的样子,感到了解气的痛快。
当一些人还在津津乐道地回味着俞香兰母女的厨艺时,俞香兰成为了俞大明的新娘。
那天媒人不再露面,俞大明和俞香兰也并不需要媒人。没有红盖头,没有花轿,没有锣鼓,新娘子由新郎牵着手,从娘家一路走着来到新郎官的家里,身后跟随一群孩子们,光着脚丫,拖着鼻涕,来回奔跑着欢叫。
叶芙槿抹着眼泪,软软地倚在大门旁,又是伤神又是庆幸。
伤神的是,世道变迁了,订婚礼式免了,连大红花轿都不见?这样的婚礼跟叶芙槿的想像有太大的出入。
庆幸的是,女婿不是一般人,他曾是威武八方的英雄。
俞大明穿一身崭新的绿色军服,上衣嵌着四个方正的军式口袋。俞香兰也是一身崭新的绿色军服,只是只有两个方正的军式口袋。
新郎和新娘的新婚礼服,还有那婚床上几张崭新的棉被和一叠花色不一的布料,都是这个村落里难得一见的富有资产。
县里还来了个老干部,大刺刺地对俞细命说:“老汉!英雄用八抬大轿迎娶美人的老套剧情,已属于封建历史时代。搁在新中国新时代,像俞大明这样的英雄干部,娶妻的仪式也一样要载入史册的,必须简单又有新意,最重要的是要有重大影响,要成为被推崇的模范!”
俞香兰是个会识字的新中国女性代表,是新时代的标兵式人物,她有理由开创一个新的婚礼时代,而她也压根瞧不上那些俗气的新嫁娘,她们在嫁日那天“俗不可耐”的一贯表演也应被摒弃。
第十三章 嫁给英雄 下
曾经有一种习俗在福宁城乡流传了数百年。
新嫁娘们往往在婚期定下的那天开始,就要串联闺蜜或姑婶们,悄悄地练习许多曲儿的对唱,曲调虽简单易学,但词汇却复杂多样,有些如戏剧里几经彩排后的固定台词,又有临时起意或突被挑战的意外应对。这种唱曲儿跟某些少数民族流行的对歌颇相似,它是福宁女人们的一场宣示着从父母的闺女被变成他人媳妇的终场表演秀。
在出嫁的那天,新嫁娘从闺房一出来,就要扯高了嗓子,边哭泣,边呀呀地唱着。在锣鼓喇嘛声中,尽情地表达自己对父母与亲人们的不舍和感恩之情。她们的娘及家族里的婶呀姑呀,也要尽情地边哭边唱,内容多是表达依依难舍之情,以及长辈们想让她成为谦恭贤惠人妻的教导之语。
这种习俗在福宁被称为“哭嫁“,地方话又叫“啼惨尽“。
谁家的闺女在出嫁日哭得越惨,唱得越响,唱词越灵活多变,就说明她越有才气,越是个孝顺女。她的哭嫁水平带来的名气亦将一并随迎亲队伍的人传颂到新郎的家乡。
新娘红肿的双眼是新郎家的亲朋好友们评价她是不是孝顺女的首要评判标准。七姑八婆们咬头接耳地说:“哎哟,看新娘子那双肿得像苦桃般的眼晴,就知道她刚刚哭得有多惨,想必定是她舍不得娘家人,也一定是娘家人舍不得她,才把她惹得哭得惨尽!”
如今,这种“啼惨尽“习俗不知何时消声匿迹,在福宁城乡如今再也见不到一例。
许多年后,作者看到福宁的许多老习俗都被煞有介事地复原,而“啼惨尽“却只能成为追忆,只好自做聪明地设想一番,猜想新娘子爱美的渴求随着富裕红火的日子到来而日益强烈,再没有哪位姑娘勇于去冒一脸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搅花的风险。
新时代的女孩更乐于将初穿嫁衣时的万分紧张,以及对父母家人的千般不舍,藏在盛装下的羞怯和腼腆中,她们犹如精琢细雕过的人偶般在出嫁那天任人摆布,亦受人赞颂。
福宁的新嫁娘们再也不会又哭又唱了。
“啼惨尽“成为了福宁老时光里的曾经悠扬唱响的老唱片,被蒙上厚厚的岁月尘埃,再也播放不出原有的音色。
在俞香兰要当新娘的那个岁月,一九六零年的福宁,从县城里到各个乡村,沿马路边上,一些斑驳不堪的断垣和土坯墙壁,极难得地被刷上了白油漆,显得明亮洁净,但其上面,也无不例外地用红油漆书写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新时代***“、“人民公社好“等大字。这些字眼如东方乍现的红日那般,红彤彤得令俞香兰心潮澎湃。
俞大明保持了革命英雄的一贯姿态,永远听从中央的指示,永远听从伟大领袖的教导,他用自身的言行教会了俞香兰要用年轻知识分子的激情担负起新时代的任务。俞香兰意领神会,也乐意去教会她身边的许多人去认识那些字眼。
她们并不需要刻意从村的大喇叭里知道那些简单文字里所包含的深远意义,只要明白一切行动听指挥,万众一心搞***,全民一起搞公社,即使自然灾难当前,但吃着社会主义公共食堂的大锅饭,一定可以拥有足够的精气儿,赶英超美放卫星,打倒美英帝国主义这群纸毛虎,然后风风火火地挺进到**社会。
做为英雄的未婚妻,在汹涌澎湃的新潮流思想影响下,俞香兰的出嫁理所当然地要与众不同。
她毅然决然地对“哭嫁“毫不理睬,她的内心早已对外面精彩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哪有时间去学唱那些无聊的曲儿?
幸运的是她的母亲叶芙槿也并不十分在乎这种老习俗。
虽然嫁女儿对叶氏来说也是千般不忍,但俞大明的家跟自家就只有几个拐角的距离,要不是中间挡了几户人家,其实是一眼就可望见,眼波可以到达的距离淡息了叶氏心中的不舍之情。
俞香兰的父亲本身又是单枝独苗,俞香兰也就没有了姑婶们的压力。要知道哪家新嫁娘家里要是有了表演**强烈的姑姑婶婶,那她必定逃避不了“啼惨尽”的剧情。
叶氏遂了俞香兰的心愿,在俞香兰出嫁日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母女俩的亲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
叶芙槿悄悄地对女儿说:“香兰儿,娘由着你的性子去,只是你要备着十二分的精神当新娘子,娘如果打点不到位的地方,你自己要先想周全,你两边的嫂子都靠不住的。“
俞香兰撇了撇嘴,甩着油亮亮的大辫子,:“嫂子本就没什么好靠的!没得靠也就没得怕!要怕的本是婆婆,大明他早就没了爹妈,也就没个婆婆好怕。他跟嫂子早就分了家,这各归各的房,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做不好时再回来讨您的嫌,您有话也随时都可以交代,我们也就不用把个好好的日子给啼惨了。”
俞香兰又贼贼地笑了起来:“我要是也不幸有了尿床症,那情形就不一样了,怎么着也得学几句,然后哭着唱:娘呀,别忘了那灶底里拨出来的呀。”
俞香兰说的是关于“啼惨尽“的一则笑谈。
据说一位姑娘打小犯了一怪症,平日里要是稍显紧张了,夜里就无法自控,偶会尿床,此症久治难愈。后得一民间偏方,若白日里遇事紧张了,临睡前吃一个烤蕃薯,此症可解,多番尝试后还真有效。
那姑娘临嫁日,备觉紧张,害怕旧疾复发。
她的娘就在自家的土灶底里埋了几个蕃薯,预备着烤熟后要让她带着去到新郎家吃,不料事儿一多,迎亲喇叭声一响起,媒婆一催得紧,一阵慌乱中,居然忘了把烤蕃薯从灶里给扒拉出来。
新娘子在众多的亲戚和观众包围下,没机会跟亲娘说起这事,心中无限焦急,只好哭得死劲的惨,一声声的感恩和眷恋,一行行的热泪涌流,引得旁人跟着红眼垂泪,却无人可以领会她的真正意图。
万般无奈下,她只好边哭边唱:“娘啊,都说亲娘最疼儿啊,你的儿今日要嫁人啊,我的娘却忘了那灶底拨出来啊?”
旁边的人听了还没明白,但当娘的一听就回神了,赶紧叫新娘子的弟弟:“快,快去把灶底里的几个烤蕃薯扒出来给你姐姐带上。”
小舅子的赶紧慌里慌张地赶去扒灶灰去了。
当娘的为了让女儿放心,亦呀着唱:“我的儿啊,做了人家的媳妇儿啊,从此要乖巧啊,你娘紧记着灶底物啊,你弟当了舅子会张罗啊。我的儿啊,你也紧记今夜要做什么啊。”
听了亲娘唱的那么多声“……啊”,新娘子当然心中会意,倾刻间就止住哭声,安心地上了花轿。
旁有聪明人估摸出了内中深意,即成婆娘们无聊长舌的谈资,广加传播后亦成笑料。
听了俞香兰俏皮的调侃,叶氏笑着说:“我家闺女虽生了俏模样,却长了颗男人的心,瞧你自从跟大明订了婚,就不再是以前那个见人就害羞的丫头。这外头的世界一刻都不消停着闹腾,你比大明那当干部的人还上心,当心把步子跨到人家的跟前头去了。要知道,当妻子的不要轻易夺了丈夫的风头,那是要坏风水的。”
“阿娘,您要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给我也缠上小脚?这样我就只能轻移莲步,小摆杨柳姿,殷勤地跟在我家相公的后头端茶递水。噢,不对!这事我也不能干,得让他请个丫环呀。但好像你把我生得也不合时宜,现在提倡人民公社,人人当家做主,早就消灭了封建主义,就您那时也没得当小姐夫人的命呀。”
叶芙槿无奈地说:“哎!时也、运也、命也!从小就听长辈说当年高祖叶相的母亲去石竹山道院祈梦。九仙公给了启示说叶家将富贵昌荣、世代繁盛、福泽后人,后来叶相真的官居首位。他的儿子也是几品官员,在故里立碑坊,建府邸,算的是一时盛享荣华富贵,备受四方敬仰。但他后来受东林党所累,名声大损,后人仕途波折,再后来朝代更替世事多变,到了你外公这一代,已经家徒四壁,你的舅舅们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只求一世安稳,所有的荣耀不过是昨日一场梦!“
俞香兰却是幸福感满满:“阿娘,虽然叶家风光不再,但叶家传人却也不一般,您就跟别人家的娘不一样。”
“你娘是小脚娘,拖累了你爹,也不招这邻里女人们的喜欢。女人多的地方,总也是非多,有些人昨天还跟肉夹饼似的热贴,今天却跟斗鸡般的你死我活。你要懂得一个道理:逢人不说世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千万不要闲得去硬凑热闹,惹出一身闲事。“叶芙槿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一定要让邻里的女人们都喜欢您?她们的喜欢能让您窜个还是长肉?您虽缠了小脚,去不了田里干粗活,赚不了口粮份子,但我爹照样敬重你,他从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恶声恶气地对您。现在人民政府提倡让大家都吃上大锅饭,有工一起出,有饭一起吃,这生活不美好吗?而您能让我识字,让我跟这村里的姑娘们不一样,让我可以帮大明读报纸说新闻,我一辈子都感激您。“俞香兰的声音反而大了。
突然间又变小了:“现在是新中国了,提倡男女平等。我也不愿意当什么封建时代的小姐夫人,新中国新社会讲一夫一妻制,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要我的男人搞三妻四妾。”
俞香兰母女俩的声音越压越低,俩人开始讲起了悄悄话。
俞细命在外头听见,心想在南洋当苦力时,几个东家的老爷只一个,太太却有多个。不仅有钱人如此,番猪娶亲。兄弟李有福当年只娶了一个番婆子,不知后来是否又娶了几个婆娘。
他一时间觉得鼻子里如虫爬痒,知道烟瘾犯了,立起身走出屋去,又恨恨地想连烟草都种不活的日子,婆娘娶多了也是养不活,大锅饭又能如何,填不饱的肚子,饿瘦了人心。
俞大明执着俞香兰的小手,回到了那刚建成粉刷一新的新屋。
新房的墙壁上张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的画像。
在几位伟人慈祥的注目礼中,在几位县政府领导和村干部的见证下,大家吃了简简单单欢欢喜喜的一席饭,放了几串鞭炮,临走的时候各揣了一口袋的大白兔奶糖,他们也留下了崭新的开水瓶和几个脸盆。
俞大明和俞香兰就这样成为了正式夫妻。
第十四章 我非娇兰
俞香兰和俞大明的蜜月刚刚过去。六月的福宁又迎来了一轮又一轮的飓风。
飓风再次摧毁了一幢又一幢的农房,一场又一场的暴雨再次把农田淹成了湖。飓风的发作一直持续到了九月份。
十月份后的福宁却等不来一滴雨水,干裂的大地和旱枯的枝叶无比饥渴,夜半的秋霜化不成凌晨时分的甘露。晚秋的风显得更加萧飒,银杏树的叶子飘零得尤其落寞。落叶随风掀了一波又一波的叶浪,又逐渐各自囤积成一堆又一堆的叶山。
俞香兰的家门口堆满了黄色的枯叶,似乎大门一开,枯叶就要长脚般地蜂拥而进。
俞香兰此时却没有力气清扫落叶,她的胃正翻腾不止,欲哭无泪。
隔壁的嫂子在偷偷地煸炒洋葱。
按理说,那种洋葱头的香味,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更令人垂涎三尺。而此刻的俞香兰却深受它的折磨。
她趴在床上,将整个头埋进了棉被里,却依然抵挡不住洋葱味入侵味觉,无奈地伸出头来,又一阵干呕后,眼水开始直涌。
年轻的俞香兰害喜了。妊娠反应让她狼狈不堪,但她所有难忍的痛苦,仅仅只是闻不得姜蒜葱这些菜炒香的味道。
女人的妊娠反应因人而异,并各有特色,又都莫名其妙地分析不出缘由。
俞香兰的头胎怀孕令俞大明狂喜。自打知道自己要当爹的那刻,他就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的嫂子,要多照应照应娇嫩的妻子。
在他的眼里,俞香兰本就是千金之躯,他不容许她有丝毫差池。
他命令俞香兰必须在家中养胎,至于生产队扣不扣工分,她压根就不应该忧心。
但他对嫂子的交待却使嫂子很是不爽。
这些天来,嫂子心里一阵又一阵的不屑:哼,哪个女人没怀过孕?就你那个婆娘就该是个宝?一个大活人还需要照应?要照应也是她娘家人的事,又干了我什么事?……
嫂子的一连串问号却从不敢从嘴里蹦出,她记得几个月前小叔家建新房时,只要她嘤嘤地想开个口吐点槽,就会迎来丈夫凛冽如冰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带着杀人的寒气,森森地让她头皮发麻,迫使她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快吞进了肚里,她寻思自己不能再自找没趣!
因为俞香兰闻不得香气味,俞大明已经委婉地暗示过她几次,只是嫂子偏就不信这个邪,体质虚弱的自己无病无痛地挺过了俩胎,再说了,平日里也没听说哪个女人害了喜就闻不得姜葱的爆香味。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会认几个字的俞香兰忒爱矫揉造作,只要大家不惯着,俞香兰的这种病症自然就会消失。
但她又想,其实俞香兰着实对她不薄。虽然她们的婚礼办得简易新式,但弟媳妇还是按礼节孝敬了她一块布料。这块布料足以在这个大年来临时为自家的老少爷们扯条新裤子。
现在的嫂子又开始怨恨自己的命苦,熬不出俞香兰的半点好命。每天瞧着天一摸黑,小叔子就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到家里,晚上准能听见她们的嬉闹声,可自己家的那个汉子连说些话都由不得她随便。
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嫂子深觉内心郁结不快。
但嫂子今天的心情格外舒畅。
大队大食堂的地上,很稀奇地溜滚了几个洋葱头,虽小却惹人喜爱。嫂子趁人不备,偷偷地给捡了回来的。
家里的那口铁锅幸亏还在,没有被公社来的人砸掉,被拿走大炼钢铁去。洋葱片即使不搁油,就直接干炒,那香味也能馋得孩子直把它们当肉吃,而自己尝上一两片也是可以解一解馋的。
生产队大锅煮的粥已经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家里两个孩子已饿得嗷嗷直闹。
嫂子为了这几个小小的洋葱头,关紧了门窗,冒着被检举揭发的危险,在家偷偷地烧锅炝上。
香味越来越浓,俞香兰的泪越流越多。
俞大明骑着自行车奔在回家的路上。他似乎心有灵犀地感觉到了俞香兰的痛苦,心急如焚地蹬着自行车,一进门就看见了俞香兰满脸的泪水,那份心疼让他的胸口一紧。
俞香兰忍着难受用手指了指嫂子的屋,再来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俞大明早闻到了一股洋葱味儿,随之怒火狂冒,猛得几步,冲进了嫂子那屋里,直接就操起切菜板要砸向大锅。
嫂子这时也显示出了“女中豪杰”的模样,一不怯场二不懦弱,反身探手扯住了菜板,口中杀猪般地狂喊救命。
生产队正收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准备回家,正巧路过,看大戏般地堵在了门口。
俞大明不得不缩手作罢,心中无比懊恼,心想自己是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英雄,这下沦为一个与女人抢菜板子的俗货。
嫂子倒没有被大队当成该批斗教育的典型对象,但俞大明的英雄形象从此一落千丈。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乡亲们的口中戏说着这个故事一一烽火戏诸候,幽王送江山;英雄娶娇妻,菜板断亲情!
前半句说的是古戏文,后半句说的是现在!当然这“现在”不尽然是事实,因为亲情从没有断过。
只是嫂子的气焰又被硬生生地压制了许多,再强悍的女人也架不住丈夫和小叔子的轮番批驳,问题的关键是嫂子算不上真正的强悍。
她挺着柔弱的身板,扯掉了俞大明的门框上,还有自家屋的内外,贴着的大红字和喜庆的窗花,那些都是出自她本人的手笔。她扯的时候的确是用了些狠劲,也只有这样,才能略微平息她心中的委屈。
此时,嫂子也刚知道自己怀了第三胎,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多希望自己此回也能跟俞香兰一样闻不得葱香味,自己的男人也跟小叔子俞大明那样小题大做,可恨自己腰板子并不粗壮,但却没有异样的妊娠反应。老天为何如此的不公?同样的当个大肚婆,老天却不曾给个机会,能让自己稍稍矫情,好歹让自己男人呵护一回。她突然又有些羡慕起俞香兰来。
俞香兰许多天以后才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扯菜板”的事。
叶芙槿戏谑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最后撂下几句语重心长的话:“左邻右舍都笑话了大明,可我觉得他是个会疼老婆的好男人。咱们福宁男人都是大男人,在外可以辛劳打拼,但懂得对老婆体贴的男人真的不多见。”
俞香兰并不以为然,反而对嫂子有些小愧疚。她腆着大肚子,已过了妊娠反应期,似乎已经忘了那些难受恶心干呕的日子。
或许这就是生娃女人的通病,生儿育女若被视作了天经地义,轻易地忘却某种痛苦,恰是母性的伟大之处。
此时,全国上下正掀起了“学习大庆油田,学习铁人王进喜“的狂热浪潮。
大庆油田作为新中国第一口出石油的油井,为中国狠甩掉了无产油国的帽子,而工作永不疲惫的铁人王进喜是大庆油田的标竿式的人物,是值得全国人民,无论男女老少,学习和崇敬的模范英雄。
俞香兰挪着笨重的身体,不敢惰于任何积极向上的机会,她用铁人的高尚情操来为自己鼓劲。
在中国北方广阔的大地上,无数个油田举行了大会战。一个铁人前面走,千百个铁人跟上来,大会战出现了“前浪滚滚后浪涌,一旗高举万旗红”的喜人局面!
而在福宁地域,另一场大会战也正在进行。
几个月前国民党空军rf一101飞机胆斗进犯,福宁高炮驻军击伤了它们,令它们仓惶而逃。
被海峡对面的台湾军队凌空入侵,简直就是福宁人民的奇耻大辱,不将它们当空摧毁,不过算是给了台湾反动派一点点面子。但为了宝贵的生命安全需要,福宁县上下开始了“三年备战“工作,掀起了挖防空壕、防空洞的**。
俞大明忙于在县城上班。俞香兰就在村里身先士卒,充当了一个主要的劳动力,挥不了洋镐,就拿起了铁揪,挑不动俩箩筐,就挑一挑俩畚箕。
在完成村里指定的战地作业同时,她还一门心思地要将自家屋后的一坡地,挖出一个防空洞来,不仅仅以防万一,而是以策万全。
俞香兰拖着孕肚,硬是用锄头挖出了一个窝得下一个大人的小防空洞来。
她的此番斗志令嫂子胆寒不已。
也因为这种铁人般的斗志,俞香兰的头胎生产,比预产期提早了整整一个月。
叶芙槿踮着小脚过来侍候月子,忍不住一阵数落,:“你个大肚婆跟男人抢活干,鬼差就等着收一尸两命。”
俞香兰一边朝她嘟嘟嘴,一边抚着婴儿的小脸蛋,一脸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
叶芙槿继续唠叨:“人家铁人是真铁人,你不过就是只装娃的瓷瓶,瓷瓶也敢称铁人?幸亏孩子没出事,大明真的是倒霉才娶了你,搁我一早就得休了你。”
俞香兰听了一番内疚,小声地说:“阿娘,您别说了!”
叶芙槿端了一小碗红糖水,俞香兰想要下床,却被她一把摁下。
叶芙槿:“好好地呆在床上,月子婆身子弱,不能多动。”
俞香兰听到母亲微喘的声息,不好意思地说:“阿娘,再怎么着,我也不过就是生了个孩子,怎么就跟个病人似的?您这白天一餐一餐地忙着,还有许多洗洗刷刷,晚上还要帮我照看孩子,把您给累坏了。”
叶芙槿叹叹气说:“谁让你没婆婆来着,但你男人有本事,买得到红糖与鸡蛋。许多户人家可是都连蕃薯都吃不上了。”
俞香兰弱弱的问:“阿娘,那咱家里的人能吃饱吗?”
叶芙槿摆摆手:“凑合着吧,家里的男人们要干活,带稀的喝个囫囵饱。只是苦了家里的孩子,饿了就哭,你阿爹一听孩子哭,就往死咒自己,说造了什么孽当年要从南洋跑回来,听说那些留在南洋的人,生活好得不得了。”
俞香兰俏皮地说:“阿爹当年要是不回来,哪有我们母女能在这儿说话?”
叶芙槿禁不住也笑了,:“这就是命数!你阿爹还说了,如果他年轻几岁的话,他还要下南洋,给老婆孩子挣一个快活的日子。我跟他说呀,这人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过日子。要是他又下了南洋,这年头倒是可以给我们寄些米面呀,还有大洋什么的,一家人倒是不挨饿了,但我这心估计是要落得空。只有看着一家人在一起,我才觉踏实。”
叶芙槿坐了下来,扯过俞香兰还没完工的小衣件,拿起了线,眯上眼想穿针,口不停歇地又继续说:“要当娘的女人不如多费点时间,给小孩做些小衣裳的针线活,跑去挖什么防空洞。小日本飞机当年都没能把咱母女给轰了,还怕国民党的?你看看你这些活做得这么粗糙!哎哟,现在你可不能再做这活了,月子婆可经不住伤眼伤腰。”
俞香兰煎熬着过了一个月子,母亲的碎碎念让她心中确有劫后惊魂之感。出了月子后,她不再理睬防空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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