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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何方全文阅读

作者:清风疏竹     涅槃何方txt下载     涅槃何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4章 容己容人

    俞敏海许久没听见父亲的动静,忙问:“爸,您在吗?”

    俞大明回过神来,:“他们生活不容易?快说说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

    俞敏海又吐吐舌头,:“我也是听说而已,他们的生活到底怎样我是没见着,不过印尼有钱华人的生活倒是见识过。张先生一家六口人,单家里就请了三个工人,做饭、搞卫生和修整花园,分人分工负责。他为我洗尘特意开了场私家party,真可不是仅吃一餐饭那么简单了事。那晚来了许多客人,女士们全穿了拖地晚礼服,看上去就跟欧美电影中上流社会贵族们有同样的摆场。”

    俞大明却想着他自己的心事,:“海海,你义父之前曾经带了一个番仔回来,你应该将他再带回来,让他知道我们现在去找他们,不是想占便宜。”

    俞敏海崩溃般地大叫:“爸!我们当然不是想占人家的便宜了。我都说了是他们不想见我。”

    俞光明在一旁低声提醒俞大明说到点吃午饭。

    俞敏海忙催说:“爸,您快吃饭去!我下回再争取下‘南洋',然后组个探亲团回去看您。”

    俞敏海放了电话,见俞敏俪在认真地用手抚压信封,惊讶地问:“这年头还有信可写?”

    俞敏俪:“给妈写的!以前我在信里说爱情,今天的信里还写思念。”

    俞敏海:“真够老套的,写信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以为信封都已绝迹了。”

    俞敏俪:“妈不装座机,不要手机,她回到了很早以前的岁月,我只好跟着她回去。”

    她见林书轩关了车库门进来,问他:“货都整理好了?”

    林书轩点点头,拿了个水杯,凑近水龙头接了杯水喝起。

    俞敏海问:“你们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是游客多了?”

    林书轩:“游客似乎也多了,尤其是中国来的游客多了,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买完往国内邮寄的多了。”

    俞敏俪:“一天里总会接到几单买了就直接委托物流公司寄走的生意,有时如果一个人在店里,还真忙不过来。国内的需求在猛涨。”

    林书轩:“国内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

    俞敏俪:“新西兰原地产的食品、保健品、护肤品似乎都是畅销货。”

    俞敏海:“一般咖啡店都设个店长,你们也应该请个店长。”

    俞敏俪笑说:“我有几天不见雅安了,她又忙着学习打咖啡机,又忙着学英文,可你怎么这么悠闲?”

    俞敏海嘿嘿笑说:“我以后就站后厨,让她站前台。让我休息几日,等中国年过了,我就去咖啡厅里打工学习去。”

    林书轩忽感叹说:“好多年尝不到年味,很怀念过大年的味道。”

    俞敏俪忽也有了惆怅之意,幽幽地说:“那你就回国过个年吧,店里不碍事,实在不行请个人帮忙也好。”

    林书轩大喜过望,像个孩子般跳了几跳。

    数天后,林振南派了专人专车去接机。

    游芊华还是那个活泼动人的姑娘,一见林书轩走出关口,挥动手臂高呼:“大表哥,这边!这边!”。不等林书轩开口,靠近他的身旁,身子一别,拱开了他,抢过他的行李车。

    林书轩尴尬得一闪后退,却见她的鞋跟纤细得如半戳筷子腿,连忙又抓住行李车,难为情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哪能让小女孩推这么重的行李。”

    游芊华见林书轩的脸色微红,哈哈大笑一声就撒了手,心里却涌起一份莫名的感觉……

    俞大明的手上拿着一幅长对联,已进进出出地走了几回。他拿出一瓶浆糊放在院门口的地上,又回去搬了张椅子出来,再进去看时,俞光明还在讲电话。

    好一会儿,俞光明才走了出来。

    俞大明问:“她们要你回家过年?她们已经回来了吗?”

    俞光明站上椅子,边刷浆糊边说:“她们没有回来,这几天直喊我去广东。”

    “不奇怪,家家都图过年团圆和美。”

    “我在这里过年有什么不好?广东那里是租的房子,小得挤转不开身来。”俞光明说完伸手递下浆糊瓶。

    俞大明一手接过,一手递上对联,落寞地回应说:“我这三层楼却在空闲。”

    俞光明狠狠地压实对联,叹说:“她们好面子!听到村里有人说了闲话,说什么我这么个有儿有女的大男人,却沦落到给人当保姆的份上。”

    俞大明:“总有人闲操心,只会闲言碎语。”

    俞光明:“其实我在这里很开心的,有时随你去街心公园,听大家谈新闻说八卦也是热闹,你说一个人在家能做什么?一个人做饭自己吃真没意思。可她们不听!”

    俞大明低声问:“那你过了年还回来吗?”

    俞光明呆了呆,良久后,亦小声说:“可能不回来了,老婆子和女儿不高兴,儿子也不高兴。我寻思着我的身体恢复很健康了,就上女儿补胎店里帮点活吧。”

    俞大明又是默然,俞光明也不再说话。俩人贴完了对联,俞光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俞大明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他守在电话边接听俞敏佳等人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假装俞光明还在的样子。

    大年夜里,当各家饭菜香味四溢时,俞大明端着一碗面条坐在电视前面,一根一根地夹进嘴里,再慢慢地吞咽。他本来很想去侄儿俞庆祥那里吃个年夜饭,可是后来听说了俞庆祥和杨洋去了德国,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不过只是一顿饭而已。他又打定了主意,不能让在国外的孩子们知道他又只剩下一个人了,即使林书轩来了,也得尽力瞒住他,一定得告诉他说那个俞光明很快就会回来。

    当春芽儿一个劲地冒尖窜长时,俞大明却以极快的速度衰弱。

    又一个春去秋来,北方树上的叶子又落得欢快。

    俞香兰弯下腰将散在屋外的木柴捡了堆成一堆。那些木柴是善众们零散送来的,趁着秋高气爽风燥,让它们燥得更干些,以备冬天使用。

    俞敏涛买的两只取暖器被套上了漂亮的套子,一如刚出厂时的样子。俞香兰以为它们和电热毯一起用起来耗电费钱,也不该是一个一心苦修的人要图的享受。贪是大业障,来日无多时,更要慎而慎之。

    这些木柴看着结实耐烧,本该物用其所,如今却惨遭嫌弃。用木柴烧炕仿佛变成久远年月里的差事,却也应是现在修行人的差事。

    俞香兰边捡着木柴边想着心事。

    有人在喊她:“老阿姨,来填登记表。”

    俞香兰定晴一看,来人是个大男孩模样的年轻人,却并不认识。

    年轻人手上端着登记簿,粗声说:“大广播叫了几遍,你都不理睬,俺只好上门来找你!外来人口登记,填份表。”

    俞香兰看今年换了个人,笑眯眯地回说:“往年登记过了,都有记录了。我不过是个修行的人,与这俗世并无瓜葛,不用登记都行。”

    年轻人挑了挑眼皮,:“说啥话呢?不登记出了事,上头要怪下来,谁负责呢?按规矩来,啥话也别说了。”

    俞香兰:“出家人云游四方,四海为家,哪守那么多规矩?”

    那年轻人打开登记簿,抬起眼,不高兴地嚷嚷:“咋滴哩?这么嗦嗦。你来了没整出啥好事来,俺这旮旯里的女人都想出家,这是咋整滴?你到底填还是不填?不填就回你自个儿旮旯去呗!”

    俞香兰看出他的不耐烦和不屑,心想年轻人火气大,自己不用太过计较,站稳了身子,一五一十地回答问题,认真配合填了表。

    年轻人合上登记簿,用一副老干部的口吻开腔,:“和谐社会,人人有责。扭扭秧歌,唱唱二人转,学科学懂文化,才是俺们的幸福和谐生活,你别整那有病不治、烧符当麦片吃的骗人鬼玩意儿,别把俺这旮旯当你家地盘使!”

    俞香兰想开口解释,可年轻人又大声说:“别烧老炕了,整出空气污染来!这年头雪花都不再雪白雪白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

    他一说完就大踏步地走了。

    不远的公路上有几辆运煤的大卡车轰隆而过,一路上撒落下些许黑色煤尘,一小撮又一小撮远远地隔开,沿着大卡车辗过的轨迹顽强铺陈开来。

    俞香兰心情忽觉万般寂寥难过,心想原来自己再怎么清寡无欲,再怎么想要苦海渡人,可在一些人的眼里,自己终究是个异乡人。

    她随意地堆了堆木柴,回到屋里,静坐在蒲团上默诵起了《心经》。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心情已逐渐平复。

    站起身来时,俞香兰瞥见炕头的一堆信封,记得小女儿俞敏俪在一封信上说:修行即修心!心若能清净,身亦在清净地;心若在炼狱,诸多形式也是枉然。

    俞香兰静思了一会儿,出门去了张居士家里,她忽想打个电话。

    俞大明一听是她的声音,惊喜万千,抖颤着声只说:“这几天夜里尽梦到你,我就知道一定又可以听到你的声音。”

    俞香兰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想该是俗尘未了,心有灵犀才致如此难过。

    俞大明不安地连问:“你在吗?在吗?回来吗?我想接你去,可我怕熬不住路途遥远。”

    俞香兰只觉鼻头酸涩,似乎他已不似过去那般强壮,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贪嘴不忌口,身子更虚了?”

    俞大明故装强悍,声音却分明衰弱不堪,:“我这把年纪了,都没几天日子好过了,难道要学刘姐那样绝食吗?能吃就吃吧,一口牙都不好了,其实能吃的也剩没几样了。”

    俞香兰拿着话筒,却站着沉默。

    一旁的张居士知会般地插话说:“学佛之人心存慈悲,容己容人容万千世界,哪里不是肉身的寄居之处?”

    俞大明似乎听见了,忙说:“你修你的,我做我的,又有什么矛盾呢?大不了我也学念经去。”

    俞香兰沉吟片刻:“那我这个冬天回家吧。”

    张居士帮她将那些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都送了人。

第165章 驾鹤西去

    听到俞香兰亲口说要归来,俞大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四下打电话告知亲戚。

    嫂子亦激动万分,俞大明请她叫个做家政的钟点工来,可候了两天,不见她的回话。

    俞大明一大早起来先将屋里屋外的蜘蛛网清除干净,再看看地板上显见的灰尘,心里焦急难耐。他抚了抚酸疼无力的双腿,提了清洁桶就去了井边。

    俞大明在俞香兰的卧房里拖了一次又一次地板,停下来仔细地又瞧了一遍,满意地拎起了桶想退出房间,脚下却一个打滑,他扔了清洁桶,条件反射地用手掌撑地,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惊魂未定的顷刻间,竟然一歪身昏厥了过去。

    俞大明如从一处黑暗中艰难走出,迷糊中听见院门口有人大声擂门,他努力地撑起身来,只觉整只手疼痛得钻心,胸窝却又窒痛得呼吸困难,浑身冒出了冷汗。但他不得不逼迫着自己要去打开院门。

    嫂子和钟点工正准备离开。嫂子难为情地说:“都怪我没先打个电话,我以为总会有人在家的。”

    此刻院门却开了。

    俞大明脸色煞白,整个人在不停地颤抖,嫂子和那钟点工连忙扶上他,却搀扶不住他直往下沉的身躯,俞大明又昏死了过去。

    俞香兰到家时,俞大明的一只手已绑着厚重的石膏绷带,可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他的形容枯槁。

    俞大明却因她那一身浅灰色的衲衣而大为震惊,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

    俞香兰站在俞大明的床前,小声说:“你也吃素吧,抓紧时间修行!咱俩一起!即使不能修在同一个道上,但也总比看着你堕入十恶道受苦好。”

    俞大明无声地点点头。

    俞香兰又说:“我吃两餐,你还是吃三餐吧,只要你诚心诚意,不必拘泥于形式。”

    俞大明还是不语,只点点头。

    俞香兰找出一本经书,翻了开来,放在他的面前,:“念念经吧,心诚则灵!”

    俞大明的双眼盯着经文,却忽然想起了许多年邀她看塔灯的情景,那时的自己是那么的年轻强壮,而她是那么的含羞秀丽……

    在南半球,俞敏俪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一早起来只觉心神不宁。院落的几枝鹤望兰正骄盛而发,甚似仙鹤昂首望空。众花丛中的鹤望兰就如群鸡中的丹顶鹤,但这却不是俞敏俪喜爱它的理由。

    俞敏俪走出屋子,站立在鹤望兰前,泪眼不禁婆娑。

    林书轩悄悄来到她的身后,开口说:“如果花儿可以对话,我想你连我都能抛下!”

    “人有心情,花有花语。鹤望兰又叫天堂鸟,寓意幸福安康。最初遇见它是在国内的一家花店,在一篮子的百合花和满天星中,花店老板娘郑重地插进两枝天堂鸟,她告诉我说它是送给病人的最佳祈愿。她的话当时就深深地落在我的心田。多年后,在这里,我也拥有了一株,我只藉怀天堂鸟祈求父母安康。”

    几只蝴蝶飞来,翩翩舞在了如鹤首的花儿边上,若不是它们的喧嚣和纷扰,望鹤兰似已汲尽了人间的日月精华,欲向远处的天堂纵身而去。

    俞敏俪的心紧了紧,酸楚和哀伤油然而生,面临父亲的病痛,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林书轩从背后搂住她,小声说:“天堂鸟开得这么美,多欣赏少伤感吧!”

    俞敏俪:“妈回来了,爸却病了,他不仅仅只是一只手手腕骨折的问题,他似乎已经衰弱得卧床不起了。”

    林书轩亦觉忧戚,轻声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放了手上的活,回去看看吧。”

    俞敏俪迟疑了一下说:“我的几个玉娃娃还没雕齐,我想带一份礼物给他,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

    林书轩:“你就只管雕玉娃娃吧,店里的事先放一边。那个威威已经挺熟悉店里的业务了,娉儿也很能干,有她们帮我,你大可放心。”

    俞敏俪拉着林书轩的手一起回到屋里,她的玉雕工作室台面上摆放着许多个娃娃。

    林书轩见玉娃娃们姿态万千,个个憨态可掬,他凝视片刻却觉神伤,忍不住去到卫生间里凑近镜子,认真地查看自己的鬓角处,见有几根白发,狠狠地将它们一一拔了。再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冲俞敏俪喊了声:“我去店里了。”

    隔壁食杂店的divid刘急匆匆地走进,他抖了抖手中的两张五十元面额的纽元钞票,叫道:“书轩,有一百元零钱吗?我头一回遇上缺小票少小钢板的事。”

    林书轩慢悠悠地从他的小工作室里走出来,divid刘催他说:“快点啦,我店里有几个客人啦。”

    林书轩:“太太在,怕什么?”

    divid刘:“我家老大感冒流鼻涕,很自觉地留在家里不上学,说怕传染了其他同学,那家伙都十一岁了,平时都能自个儿上下学了。可他丫的新西兰法律规定不能将十四周岁以下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他妈就只好在家陪他了,害我这会儿忙得不行。”

    他又紧催说:“你的动作快点啦!”

    林书轩匆忙点了几张五元、十元和一些硬币给他。

    divid刘却又问:“俪俪呢?你老婆怎么也不在?”

    不等林书轩答话,他又匆促说:“哎,我先忙去,每一个铜板都不能漏赚!等到孩子假期,我们全家要去外国好好度个假。”

    林书轩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不自觉间笑容却又凝固。

    时光在悄然无声地流逝,俞大明的生命之光也在慢慢消亡。

    俞香兰每时每刻都在诵经,俞大明似乎也在争分夺秒默诵经文。

    当山头的映山红开出第一朵花时,俞大明却要行将就木。

    俞敏佳紧贴着俞大明的耳旁,一直低声地叫道:“爸爸,您看看,俪俪也回来了!”

    俞敏俪忍着泪小声呼唤:“爸,我雕的玉娃娃,很可爱的,您先看看好不好?”

    俞大明努力着舒开紧锁的眉头,喉头咯咯地作响,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俞敏俪拿出一只又一只的玉娃娃,认真地秀给他看,用最轻柔的声音说:“爸,这个是中国娃娃。这个嘛,是印度娃娃。再给您换一个,她是……”

    俞敏俪边说边摆弄着她的玉娃娃,她相信父亲一定可以听得到她所说的每一句。

    俞大明奇迹般地神采飞扬起来,竟然自己撑着坐了起来,面容慈爱地看了看摆了一地的玉娃娃。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落在俞敏海的身上,低沉有力地说:“再去南洋吧,带他回来。”

    俞敏海诧异地问:“带谁回来?我义父?还是他的后代?”

    俞大明摆了摆手,又恢复了倦怠无力的样子,闭上眼不再说话。

    俞香兰召集了儿女们在厅里坐定,冷静地交待:“你们的父亲跟你们要缘尽了,他很快就要脱离苦海,离开的时辰会在这几天里到来!我先提醒你们,在他的灵魂要脱离肉身时,你们不许哭!哭声会牵绊住他,让他觉得不舍,使他不忍离去。”

    俞敏海跳起来呛说:“谁家的老爸要死了,还哭不得?这算哪门子的儿女?别人不说道,我自己想想都会惭愧。”

    俞海兰厉声说:“就你孝顺?你又懂什么?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你知道有几方神鬼要来夺他的魂魄?我一会儿要召集居士们来为他诵经,你们也要帮着助念!”

    俞敏海的额头爆起了青筋,双眼冒火,:“爸爸多少时候都是孤单单的,现在找一伙人来有意思吗?”

    俞敏涛急忙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将他按下,:“海海,到这个时候了,我们都听妈的吧,关于爸爸身后的世界,或许妈比我们懂得多!”

    俞敏洪也劝说着:“海海,我们几个人也没好好地陪过爸爸,你就少说两句吧,省得爸爸心里难过。”

    俞敏海丧气地垂下头来,双手捂住了脸,独自呜咽起来。

    俞香兰转而悲伤说:“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繁华再盛也不过转头空。他已偿还他欠你们的所有债,你们今时不能再碍着他了。”

    在俞香兰的指挥下,客厅的沙发等系列家俱被腾了出去。在厅的中央,临时用两张长板凳和七块床板搭了张床。

    俞大明被净了身,换上了干净的袍子,并被移到了这张床上,按福宁当地的习俗,将逝之人要“出厅”。

    从弥勒岩寺赶来的法师无比敬业地唱起了梵文咒语,一群居士喃声应和。俞大明似睡非睡,他的脑海中有一台时光机在不停回放往时镜头,在耳旁一片嘈杂声中,他只想牵住母亲的双手,因为他已被回放成了一个婴孩。

    俞敏佳心里发慌,俞敏俪头昏脑胀,但大家都不敢回卧房休息,安静地围坐在俞大明的床边。似乎都在默契地等待,等待俞大明咽下他的最后一口气。

    在东方的天际隐约出现第一道朝霞的时候,俞大明的喉头再次咯咯声响。他努力睁大眼睛,无神的眸底里似乎投进了一张纯真灿烂的笑脸,那是俞香兰三岁时的模样,可仅几秒的功夫,他的心脏就不再跳动。

    俞敏佳率先发出悲怆的哭声,俞敏洪兄弟仨亦忍不住跪哭在父亲的床边,俞敏俪更是失控地扑到了父亲的身上,一片哭声四起。

    俞香兰冷凛地断喝一声:“不准哭!”

    接着她又大声说:“你们的哭声会影响他上路,早交待了你们,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快点念佛号!”

    俞敏佳等人硬生生地憋回了哭声,抑住悲伤,跟着法师和居士们,大声且不停歇地念起了“阿弥陀佛”。俞敏俪朦胧的泪眼中却看到父亲的眼角分明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在母亲怒喝的那一瞬间滚落。

    俞大明儿女们的眼眶里打滚着泪水,彼此之间的目光不敢交集,生怕会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悲哀而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

    俞香兰双手熟练地从俞大明的头顶一路探摸着到他的脚底,似乎眼前这个刚刚咽气的男人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瓜葛。她此时所为不过是怀着神圣的心情,在履行一场肃穆的宗教仪式。她的态度认真而又庄严。

    俞敏海心中的怒火盖过了悲痛,伸手抹了抹泪水,恨恨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第166章 福芦安放

    俞大明被盖上绣有佛家标识的锦被,大厅亦很快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厅内和庭院里悬挂起了佛门幡帏,有人搬进了香案和香炉。

    在香氲雾袅中,一场灵魂超度仪式在有声有色地进行。俞香兰恢复了她曾经的沉稳与干练,无比冷静地指挥起了一切。

    她再一遍认真审视香案上的水果贡品数量和其他摆设后,向俞敏洪和俞敏涛招了招手,低声问:“公墓那边穴位定好了吗?”

    俞敏洪小心地答道:“问是早几天就问过了,可爸之前做过交待,让我们将他的骨灰找个没人的地方撒了。”

    俞香兰没想到俞大明竟说过这样的遗愿,乍听一愣。

    俞敏涛:“妈,我是这么想的,跟庆宝哥商量一下,回老家找块以前的自留地,种上几棵树,再将爸的骨灰安置在树下。一来也算全了他的心愿,二来我们也有个地方祭奠他。”

    蒋芷萱插嘴说:“爸就是想没了固定地点才好一了百了。”

    俞香兰此刻却又有了一番打算,长叹一声说:“我摸了他的全身,真害怕在他膝盖和脚板底摸到热气,那将意味着他要堕入三恶道,幸好最后的余热在他的心窝那处,说明他这阵子苦诵佛经得来了福分,他有机会离苦得乐。可他真的是爱你们,选了凌晨时分去了,将俗世中三餐的食份全舍给了你们,你们也应感念他一场。还是去公墓那里寻一个穴位,干干净净地安置他,不必再回老家了。”

    俞敏涛本想说话,俞敏洪一连同意说:“妈说的是,妈说的是!”

    俞香兰点点头,:“我要为他做七天的灵魂超度,让他去得更加喜乐!你们不必悲伤,就去做你们应做的事。”

    俞敏海站在角落里紧咬了咬牙根,一言不发,反身出门,他一路走一路给堂兄俞庆宝、俞庆祥和表兄俞建华他们一一打了电话,直接奔回老家与几个人聚了头,以迅雷之速敲定了一块坟地,大张旗鼓地赶工完成一冢大坟的建设。

    躺在冰棺里的俞大明安祥和慈。俞香兰在他身边慢慢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再回到二楼的观音室内诵起了《大悲咒》,可年轻的俞大明在瑞云塔灯的辉耀下笑声朗朗,那只没有了耳垂的耳朵分外清晰,那场塔灯下的情景如魔般渗进她的脑海。俞香兰的诵经声越来越大,可眉心却越锁越紧。

    俞敏俪独自一人默默坐在父亲生前的卧房里,一本《海涅诗歌精选》安静地躺在桌面上,不由地心生好奇,不曾发现过父亲竟有读诗歌的喜好。

    她拿起诗集一翻,一张信笺滑了出来,上面的字迹显得扭捏稚气,下笔却用劲有力,分明就是父亲的笔迹,居然是一首诗歌:

    上帝啊如果真的有您

    我愿意奉献我的所能奉献

    上帝啊如果真的有您

    请留下我所依恋的一切

    我的寿元我的财富是我的所能奉献

    孩子的幸福和快乐是我依恋的全部

    上帝啊我宁愿相信真的有您

    带走我的所能奉献

    留下我的所有依恋

    整首诗歌之下,另抄写的是海涅的一首诗歌: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

    我觉得

    似乎应该用手抚摩你的头

    愿上帝保持你永远

    纯洁,美丽,温柔

    一一给我的俪俪

    俞敏俪不知父亲何时所写,捂紧了胸膛,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号,泪水纷涌而出。

    翻过那张纸的背面,她一笔一划地填了一首《浣溪沙-悲恩慈》:

    龙江泣极闽山悲,萧萧黄叶对凄风,

    半笺泪痕入骨恨。

    经年满山杜娟红,又是子规啼血归,

    千羽空鸣思恩慈。

    俞敏俪边哭边将那张纸认认真真地折叠成一只纸鹤,折法虽早已生疏,但她认真而执着。一本《海涅诗歌精选》亦渐渐地化成一桌面的纸鹤。

    夕阳透过纱窗照进屋子,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投在墙上,也将满桌子的纸鹤照得生彩生辉……

    在做完佛事的第七天,俞大明的所有亲人与朋友,除了法定妻子俞香兰外,在灵车启动的那一刻,一步一趋地紧随着灵车,步履沉重缓慢地穿越过福宁城关的大街小巷。灵车在福宁城关的体育场做了短暂停留,送殡的人们对他进行了最后的悼念,俞大明的英雄事迹和平凡但光荣的一生再次在大家的眼前浮掠过。

    俞香兰独自留在家中观音像前为他用劲地诵念《往生忏》。在急促的木鱼声中,她动的唇边慢慢地渗出一些细沫儿,猛有一串串泪珠滚落,细沫儿渐渐溶于泪水之中,潮湿了浅灰色的衲衣。

    在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烟囱又飘起一缕青烟的时候,俞大明被正式宣告他在这世界走了一遭,最终归于灰烬。中午的斋饭让亲朋好友们吃得无比轻松愉快,大家在祥和的气氛中畅想着他脱离红尘苦海后的安宁和幸福。

    可他要落户荒野的遗愿落空,俞香兰的意愿亦被阴奉阳违地逆行。

    俞敏海打点了一切,公墓的穴位内装了只空殓盒。俞大明的遗骨被装进一只大殓盒内,俞敏洪抢先抱起了它,俞建华打了把大黑伞掩护,几个男人簇拥着快速离开了火葬场。俞敏涛原想表示异议,可看看来自老家的一众族人长辈们背着母亲群情激愤的样子,不再多说什么。

    老家的宗祠堂早已开放,俞大明的亲人们再次聚齐在一起,而那个殓盒被放进了一口硕大的棺木里,又再次启程。

    俞敏俪不知大家要将父亲送去何方,忍不住问俞敏佳:“大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俞敏佳小声说:“海海在福芦山找了地方,妈不知道,但我想她也并不在意。”

    俞敏俪哽咽说:“福芦山好呀,小时候去过那里,听说那里有一百零八景,可我一直没数过到底是不是这个数,但以前看见的那些石像都是大自然鬼斧神雕的艺术馈赠,而且那地方很幽静,相信爸爸会喜欢的。”

    俞敏佳却叹了声说:“爸爸以前交待过他的身后事,事实却由不得他!”

    俞敏俪止不住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一行人到了福芦山口,顺着一条土路往里去,每隔一小段就会看见路边的各种垃圾,大部份是瓦砾、石膏板等基建垃圾,堆得一堆又一堆。亦有一些生活垃圾成堆堆放,散发出恶心的腐臭味,红、黑、白色的塑料袋拖着些残余的霉腐物,随风挂在丛生的杂草上,飘逸着一股吊诡的气息。越往里走,越是往上,土路越凹凸不平。

    过了好一会儿,俞大明的棺木总算到了一处平敞的地方,也是福芦山较高处的地方。

    从高处俯瞰四下,不见了当初的绿林成荫,不见了峰峦重叠,只见一处又一处被重度开掘后的巨大深壑,许多深壑里已积水成潭,潭水墨绿,壑的边沿是被断劈后的悬崖,福芦山峦被重创得满目疮痍。

    俞敏涛的内心有一股巨痛穿过,这股巨痛和丧父的痛绞在一起,拧成一条带着剧齿的绳子,使劲地勒紧他的心脏,他的心在滴血。

    俞敏洪环视了四周,忽然间担忧地问:“现在政府明令反对土葬,爸的坟要是被扒了怎么办?”

    俞敏海怒目圆睁,:“活人买房子不是也有使用权年限,谁还管得了以后?先痛快了再说!”

    他又冲着俞敏涛喊:“你不是什么商会的头吗?不是认识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吗?年年出钱涨身价,时时刻刻在演戏。我看你那张合影放得还不够大,得放大到一面墙那般大,我才能看得清你到底站哪个位置上。以后爸的坟要是被刨了,我一定先将你的那张大合影给一把火烧了!”

    俞敏洪张大嘴,使劲地眨巴着眼。

    俞敏涛皱皱眉,蒋芷萱将脸别向他处。

    许雅安拿眼瞪了瞪俞敏海。

    俞敏海却又时宜不合地说:“这地方我小时候没少来,那时就听老人家骂说修机场打台湾、大炼钢铁祸害了它,可那时山还是山,田还是田,石头还有模有样,水渠里也有鱼有螺。现在这地方有玩了,要是能养上几只恐龙,也能成一个侏罗纪公园,爸爸在这里成古了也好。”

    俞庆祥摇摇头说:“呵,侏罗纪公园?峡谷地貌景观天然浑成,还得有花草树木和其他绿色植被。”

    俞敏涛:“曾经的水渠良田一去不复还,曾经的翠绿山峦不仅被掀掉了植被,更被开劈成了蛮荒峭崖。”

    俞敏俪惋叹说:“一百零八景的美丽传说成了追忆中的传说,再也无处可寻。”

    俞建华凑过来说:“哎呀,那么些深潭前身的石头估计都走向世界各地啦,你们在国外指不定都见过它们,只是没认出来而已。”

    俞敏海:“那些石佛像、石蛙、石棺、石鞋、石刀等也出国了吗?”

    俞建华挥着大手说:“听说石佛像被运走了,幸亏宗教局出面保护了它。其它的嘛,应是全被敲烂了。”

    一阵狂风吹过,黄尘漫天飞扬,大家紧捂起了脸,蒋芷萱叫喊说:“敏涛曾经跟我提过福芦山多有趣,怎么跟荒漠般苍凉?”

    俞建华猛吐了一口口水,:“呸,吃沙子了!其实要让荒漠变绿林也简单,人民团结有力量,就看有人肯不肯发动。大家现在吃得好了,精气儿很足,分区划片让各单位包干,植树节时全动员到这里种树,几年功夫就树林一片了。哎哟,不过说回来,那些沟沟潭潭不好对付,而且这些土壤看上去也不行了。”

    俞敏涛脸色严竣。

    随着俞大明的棺木落棺下葬,大家更有一场悲怆。

    俞子凯一直只四处顾盼,此刻又即兴创作,哼哼唧唧地开始低唱:

    我想要哭泣

    他们却摘走了我的泪腺

    天空回应我雨滴

    我想要喊叫

    他们却扼制了我的咽喉

    天空回应我雷鸣

    当有一天

    他们说抚平了我的创伤

    我又学会了哭泣

    我又学会了叫喊

    ……

    俞敏俪尽力和着他的拍子,却哼起她自己临时编的歌词:

    为什么要哭泣为什么要叫喊

    泪水倒流不回如诗的过去

    叫喊呼不回你原来的美丽

    真不要哭泣真不要叫喊

    春雷已再次轰鸣

    请侧耳倾听天际里的预言

    造物者又将施神奇

    被毁坏的

    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

    俞敏涛等人沉寂无语,默默地听俞敏俪和俞子凯的低哼浅唱。

第167章 雷火隐约

    一行人从福芦山归来后,俞敏俪见时间还早,逐对林书轩说:“我们回国几天了,还没探望过你的爸爸妈妈,我还要留下来等到爸的头七日,不如你先回兴化老家去吧,也帮我跟老人家解释一下。”

    林书轩见自己也无有出力的份,同意说:“也好,我回去两天就回来,你顾好自己。”

    俞敏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这次多留点时间在家里陪陪妈,你跟娉儿先回奥克兰。”

    林书轩点点头,简单地收拾了他的行装,跟俞敏涛等人打了招呼就走了。

    回到家中正是晚饭时点,林妈妈见他突然回家,惊喜地在厨房里又忙了开去。没多久却听林书轩喊说:“妈,您别忙了,二叔来电话了,说让我去镇上吃饭,一会儿游芊华会来接我。”

    林妈妈忙走了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在身上的围兜上蹭来蹭去,:“二叔早上就说你今晚一定会回来,没想到他说准了。”

    林书轩的父亲正坐在饭桌前,:“你二叔说了几次要请你和俪俪吃饭,可她今天没跟你一起回来。”

    林书轩:“她的父亲刚过世,还正难过着,吃饭的事能免则免,我一会儿会跟二叔解释。”

    林妈妈却忽然气恼说:“俪俪是嫁到我们林家来的人,按习俗她要先回家来过个门,再回到娘家去奔丧。你们倒好,直接就去了她娘家,这么倒过来行事,大家都说怕不吉利。”

    林书轩听了只觉习俗不可理喻,厌恶地说:“能有什么不吉利?要这么讲究的话,我就不用回来看你们了,让俪俪过几天从福宁那边直接出门好了,她也不用再回家来了。”

    林妈妈被林书轩这么顶撞,埋怨说:“你那个老婆到底是谁家的儿媳妇?回国这么多天了,我看不见她的一个影。”

    林书轩苦笑说:“妈,您也知道今天才是她父亲的出殡日,俪俪只想多陪陪她的妈妈,她赶我回来看你们。如果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您能期待她真心爱我的父母吗?您对她别苛求了!妈,您以前不这样说话的。”

    林妈妈忽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书轩,妈跟你说件事。小健自家里已生了两个小孩,可他在外头又生了一个,老人们都不嫌多。你二婶一说起外头的那个孙子,别提那神情有多得意。我想说俪俪要是事业心太强不想生孩子,其实也没关系,你可以另外在外头找人生一个。你都四十多岁了,再不要个孩子就真老了。”

    “妈,您说什么呀?俪俪知道了会怎样?”林书轩嫌恶地皱皱眉头。

    林书轩的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的叹息声令林书轩的心猛颤了一下。他清楚地明白,根本无需父母提醒,那份遗憾就已如一盘笨重的石磨,早吱呀吱呀地辗压在他的心灵深处的每一个角落,随着时光的流逝,日愈沉闷且痛楚。

    他早有耳闻堂弟林书健的风流韵事,林书健的妻子曾经又哭又闹上吊,寻死觅活地闹过几回。听说二婶适时对她发了话:“你再这么闹就活该离婚,让那个女的转正算了。你自己想走也行,想死也罢,但孩子得留下,那是我林家的嫡孙子!你住的房子还是我们俩老的,你休想分走!小健就是个穷光蛋,你又能抠到几分?当你不是林书健的老婆时,你算得上哪个葱?你要是不闹,只要我们老俩口活着的一天就只认你一人是我们的儿媳妇,决不会让那贱女人登门入室。”

    婆婆的这番话竟唬得她不敢再哭闹,反而对林书健更加温柔体贴,似乎丈夫在外包养女人并生下孩子全是因为她不够善解人意和贤良淑德所致。

    林书健从此乐得左右逢缘,尽享齐人之福。远亲近邻们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有人羡慕,亦有人鄙夷。但二婶并不在意,那么些鄙视的目光,她全当她们都是嫉妒眼。

    林妈妈羡慕着说:“小健有男有女合着三个,能换成给书轩一个多好!”

    林爸爸边拿起筷子边对妻子说:“你是越老越嘴碎,吃饭吧!”

    林妈妈也拿起了筷子,却又说:“怎么又是那个游芊华来接你?她的名声可真不好,男朋友家里头死活不让她嫁进门,谈了一年多的恋爱,最后分了手。”

    林书轩惊讶地说:“那小女孩看上去能力不错,人也活泼,名声怎么就不好了?”

    林妈妈撇了撇嘴,:“什么小女孩?比她小的人都当上妈了。”

    林爸爸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提醒妻子说:“吃饭!有她二姑在,没你操心的份!”

    游芊华脆亮的声音已在大门外响起,:“大表哥,大表哥,我来接你了,你准备好了吗?”

    林书轩迎声而出。

    游芊华却已扭着腰肢小踏步进来,大声招呼说:“叔叔,阿姨,二姑和二姑父说也请你们一起上镇里吃饭。”

    林书轩父亲站起身推辞说:“不啦,做好的饭菜不能浪费了,书轩去就好了。”

    游芊华也不坚持,笑意盈盈地对林书轩说:“那我们赶紧走,他们在等着呢。”

    她边说边伸手就要去拉他的手,林书轩却将手一缩。

    林妈妈看得仔细,不禁摇了摇头。

    林书轩跟她一起走出,看她脸上的彩妆尤其亮眼,但整个人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心想她或许还在受情伤之苦,不禁拧了拧眉头。

    游芊华侧头巧见林书轩眉目紧锁,竟觉得他有了别样的魅力。

    上了车,游芊华原想说些打趣的话,却又不想开口,反而想起了心事,她从二姑的嘴里知道了不少关于俞敏俪和林书轩的故事。

    林振南妻子高频率地翕动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对俞敏俪进行了言语鞭挞,她有理由认为俞敏俪是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林家罪人,是她让林书轩如今成为一个该被林家列祖列宗共同谴责的不肖子孙。她心底里又恨恨地想自己对儿媳妇那般关爱,却赢不得她能如俞敏俪那份出自内心的体贴和关爱。于是,俞敏俪就该活生生地被描绘成一个骄傲跋扈又自私自利的现代女巫,抑或只是一只霸占着窝却不司下蛋之职的母鸡。

    游芊华感受到二姑有一股替天行道的正义,可她对从未谋面的俞敏俪着实说不上有什么样的情愫,但对林书轩却拥有了一万份的同情和怜悯。

    游芊华想到这里,拿眼瞟了瞟林书轩。林书轩的眉宇依旧紧锁,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宇轩昂,他是那么的儒雅深沉,一张嘴就夹带着英文单词的说话方式,既洋气又高深莫测。游芊华想不通如此有内涵又富有的男人却能只一心爱那个叫俞敏俪的女人。

    游芊华认识许多男人,与林书轩年纪相近的中年男人们一般都有一副猥琐的表情,饭饱酒酣时喜欢说一些带色带调的话。游芊华刚入厂时曾经抗拒过,二姑安慰她说这不过是一种社会风雨的洗礼,只要习惯了就好。这种洗礼庸勿置疑地带来了业务量的增长,让她在富态的二姑面前可以不再低声下气。慢慢地,她也就乐于接受这种洗礼,可她有时也觉疲惫至极,狂饮宿醉后的脑胀头痛,每次都让她在心底狠狠地诅咒自己,也诅咒着那些男人们。

    她渴望有个安全的港湾,让她这艘小舟华丽丽地停泊。她曾经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虽然他并无正事可做,但他家和二姑家一样有钱。她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像二姑那般贵气逼人。

    在俩人如漆似胶之时,游芊华娇嗲着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居然反问:“你什么意思?”

    游芊华又问:“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应说:“我父母说我家是清白人家,一定要找一个声名清白的人!”

    游芊华发疯般地用枕头狂摔打着他,:“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哪里不清白了?”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平时的作风?我父母怎么会同意?”

    “他们不同意,那你的意见呢?你不想结婚吗?不想结婚跟我谈什么恋爱?”

    “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要是不听他们的,谁给我买房子?你能赚钱养我吗?可那钱也丢人现眼呀。”

    他说得死皮赖脸,说得毫不留情。

    游芊华愤怒而绝望地大喊:“你滚吧!我不是风尘女,我也不养小白脸。”

    游芊华的确不是一个风尘女,但她习惯了向男人们抖擞她那风尘女式的“豪迈”情怀。

    车子停在了镇上的酒店门口。

    林书轩随游芊华进入包间,那里已坐有了满满的一桌人,几个镇里的干部和几个林振南的客户朋友,桌上几盘冷菜已空,一瓶“杏华汾香”也已见底。

    见林书轩来到,林振南大呼正式上菜。

    不消多大功夫,林书轩就见识了游芊华的青春活力和豪放恣意。她绯红着脸颊,踉跄着步伐,敞低着衣服领口,娇嗲使泼双管齐下,在“感情深,一口闷”、“感情厚,喝不够”中主动出击,又来者不拒。随着一瓶又一瓶的“杏花汾香”见底,在小包间里,大家有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那份人生豪情追逐。

    游芊华借着醉意斜靠在林书轩的身上,林书轩拘谨地坐着,他庆幸没有人起哄,大家似乎已习以为常。

    有个镇干部喷着一口酒气绕过来,又要和游芊华干一杯,游芊华立起身,一手端起小酒杯,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正想要“一口闷”时,忽然间有呕的势头,忙先掩上口。

    林书轩只好站起来,客气地替她挡说:“她喝多了,看她刚才接我来的份上,不如我替她喝了这一杯。”

    那镇干部却哈哈大笑,:“她的酒量何差这一小杯?今天可能大家表现太正经了,说的话不够色香味俱全,下酒菜份量不足,她的表现就差强人意了。”

    游芊华斜眼看林书轩一口气喝掉了她那一杯“杏花汾香”,忽然间渴望林书轩能成为她身心的安顿。

    林书轩如同一位慈爱的父亲,一脸担忧地看了看她。

    林书轩和游芊华之间差了十八年的光阴岁月。林书轩忽想起他那一年如果有女儿,就应是这个18岁。但即使他的女儿是游芊华这般年龄,他一定不会允许她有这样的举止,不会容忍这份取乐别人而作贱自己的难堪和羞耻。

    游芊华喊一声:“老板们继续喝!我不行了,真不行了。”

    她歪歪斜斜地走到长沙椅上,双脚一跷,倾身躺了下来,脑中却轰响着林书轩的声音,看似与他风牛马不相及,可她偏偏瞧见了一份天雷勾地火的隐约。

第168章 造知识障

    俞敏佳和俞敏洪几人守候在家中为俞大明圆坟,趁闲与俞庆祥约好了要去他的设备厂参观。

    俞庆祥的设备厂又新建了厂房和员工宿舍楼,甚至兴建了食堂与大礼堂两用的大厅,厂区的规模越来越宏伟壮观。

    俞庆祥还说要顺道带他们去看看未来福宁动车站的地点。福厦动车线路工程已经动工,福宁人在自家的地盘上乘搭动车指日可待,大家期待中的那动车可与日本的新干线高铁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福宁人,尤其去过日本的福宁人,每每提及动车就激动万分,而俞敏涛等人一听说就极想去那还长满草的地方先一睹为快。

    大家先围坐在厅里等俞庆祥和杨洋开车来接。

    俞香兰忽想起观月姿子此次没有回来,前几日没有心情问起,这会儿就问俞敏洪:“姿子这次怎么没回来?孩子呢?也不小了吧,我有几年没见他了,他会讲普通话吗?”

    俞敏洪神情尴尬地回说:“姿子闹了点小情绪,我也是走得急就没带上孩子。”

    俞敏佳感到奇怪,问:“姿子怎么在这当口闹了情绪?是不是料理店忙了走不开?”

    俞敏洪:“料理店有店长全职打理,不关她的事。是我的一个朋友希望能跟我办个假结婚登记,我不过跟她提了一下,她居然大发雷霆。”

    蒋芷萱:“难怪人家会发了脾气!”

    俞敏洪:“人家说给钱的,又不凭白无故地办。”

    俞香兰一听就来了气,骂说:“我本来不应该气恼,可一看见你又不得不气!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不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不能赚,真的是财迷心窍,贪得无厌,不可救药!阿弥陀佛!真的是罪过!”

    俞敏洪无辜地眨了又眨眼睛。

    蒋芷萱又说:“婚书本是神圣的契约,大哥怎么能想要就要,说毁就毁?”

    俞敏洪:“很要好的朋友,不帮说不过去,何况人家也明事理。”

    俞敏海大笑说:“嘻,大哥有情有义要江湖救急,跟姿子说真爱是存在心底里的,她又何必在意那一纸婚书。”

    许雅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赶紧忍止笑并收声低头,俞敏俪兴灾乐祸地看了看他。

    俞香兰难控怒火,将手上的念珠往茶几上一拍,大声说:“这世间本无事,就是出了你这种人,尽闹出一堆事,还混了个不明不白!”

    正好俞庆祥打了电话进来说他和杨洋的车已到了新村外大道边上,俞敏洪急忙起身溜之大吉,俞敏涛和蒋芷萱等人也跟随他走出家门,唯独俞敏俪犹觉心情低落难过,一人默默地上了楼。

    俞香兰亦觉念经要紧,也留在家中。

    俞敏俪捧了本书正看得入神,忽听楼下有人失控大声痛哭,乍听不出谁的声音,猛吓了一跳,急忙从三楼奔下,在半途中就听见母亲诧异惊悚的声音,:“他真下得了手啊?阿芬啊,你前生对他做了什么,他这一世要这么对你?”

    阿芬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愤,哭声越发大了。

    俞敏俪快步进到厅里,见她掀开的衣裳下惊现数块青紫,因不明她的伤势原由,见她哭得伤心,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香兰见她下楼,忙打发她说:“俪俪,你快上楼找些活络油来!阿弥陀佛!我要不是入了法门,明白了因果道理,了悟了安忍的智慧。要搁在往日,我必要帮你找他理论去。”

    俞敏俪急反身上楼翻找出一瓶红花油和一包棉球,下楼时听阿芬犹在抽啜着述说:“这都不知几次了,越来越变本加厉了。如没有佛经加持,我也快撑不下去了。只盼望着孩子快快长大,我能快快解脱!”

    俞香兰手捻佛珠,叹说:“前世欠了太多了。”

    俞敏俪边递上红花油边问:“是你先生动的手?”

    阿芬点点头,看着她手上的红花油,却摆了摆手。

    俞敏俪索性打开瓶盖,用棉球沾了些红花油,:“来吧!我帮你擦吧,再帮你揉揉。”

    阿芬犹豫了片刻后掀开了衣裳,任由俞敏俪为她擦揉伤痛处。

    俞敏俪静听她和母亲哀诉事由,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芬与几个信众去浙江普陀寺敬拜,信众中有男有女,因普陀寺那几日信众甚多,大家又各自有求愿还愿之事,回家的时间就一拖再拖。阿芬本早成了敬拜之愿,可又与大家约好了要同去同回,无奈中就拖延了几天后才回到家里。而丈夫每天忙于做家居装潢活计,家中孩子无人看管,短暂的几天里就闹得鸡飞狗跳。等她到家时,丈夫已气不打一处来,一见面就恶言相向,更有诬蔑之语,阿芬顶了几句,他怒火攻心之下就动了手。

    俞敏俪在一旁听母亲总以佛说因果和安忍来劝慰阿芬,心中不敢苟同,但又怕出言不慎再次撞冲了她,只好尽可能委婉地说:“修行的终极愿望是求往生涅自由,但普遍愿望还是在于现世的愉悦。而夫妻间要谋求一段愉悦的关系,彼此间应有适当关爱与退让。刚才听你所讲,我觉得他有生气的理由,但他情绪失控到造成了伤害,而且屡屡发生,你也不能一味漠视。施暴行为如果形成了习惯,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你应该报警,这是典型的家暴!”

    俞香兰却说:“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找了警察,他的怨气更重了,怨怨相报,因果难休。多做善事积功德,多念佛感化他才是正理。”

    俞敏俪:“妈,家暴怎么能算是小事?善良没有了底线就是纵恶。”

    俞香兰叹息连连,:“修行的人自有仁爱之心,了解了业因果的道理,明白了万法如梦如幻,一定要学会安忍,这是一种大智慧和大慈悲摄持下的行为。”

    俞敏俪不满地应说:“妈,如果都照您所说的那样,司法部门人员都要下岗了。拜托您不要再劝她安忍,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阿芬也说:“报警了又能怎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俞敏俪:“如果他真是本性难移,你觉得靠你念佛就能改变他吗?你那些越流于形式的虔诚越会让他愤怒失控,长期如此,夫妻还会有感情吗?”

    俞香兰低眉叹说:“她舍不得孩子,哎!全是欠债!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可以抄经改命,没想到……”

    俞敏俪:“如果你扼杀不了一个人的劣根性,就要懂得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道德永远都只能用来律己,法律才是用来律人。”

    俞香兰却坚持自己的观点,:“法律是人定的,佛法法力无边,可以改变人力。”

    阿芬忽觉俞敏俪说的颇有道理,低下头,认真听她与俞香兰的争辩。

    俞香兰又说:“之所以人生苦短,因为有太多前世和今生业障,佛光正知正觉,可帮众生消业障。”

    俞敏俪禁不住激动地说:“妈,佛学弘扬仁爱,证道生命的智慧,但如果滥释佛学,那也是在造业障。视法律为透明,让恶在循环,您就陷入了知识业障。”

    阿芬似受了惊吓般,抬头问:“知识障?”

    俞香兰一时无法反驳,呆愣无言。

    俞庆祥和杨洋又送大家回来,大家见厅里多了个陌生女人两眼红肿,虽有惊异,可也没有心思多问。

    阿芬连忙告辞,俞香兰送她出门,心有怜悯,又觉照俞敏俪那般说法,自己原本对她怀藉苦修得欢喜心而抚慰彼此,似乎显是无知无明之念,此刻只觉心酸无力。

    蒋芷萱一进厅里就坐在沙发椅上,脸色黑沉,似在生气。

    俞子凯站在厅中央,嚷嚷道:“妈,我再一次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姐姐做出申明,您和爸不经我们的同意就把我们生了下来,您就不应该再跟***般地要控制着我们。”

    蒋芷萱怒说:“不就是提议你毕业以后不要留在美国,回庆祥叔叔那里工作,你就一路上废话多多。设备厂也算是我们的家族企业,庆祥叔叔努力着让它走向资本市场,难道你敢嫌它庙小供不了你这尊大菩萨?你趁早撒泡尿照照自己!”

    俞子凯问:“比尔盖茨让他儿子在微软公司上班吗?”

    蒋芷萱一呆。

    俞子凯却又嘻嘻地笑了,:“随便说说就把您蒙呆了。比尔盖茨的儿子还小,未到工作年龄。不过,我知道巴菲特没有强制要求他的儿子当一名金融投资家。”

    俞庆祥和俞敏涛等人不禁乐得笑出声来。

    蒋芷萱脸色更加黑沉。

    俞香兰走进,问:“凯凯,你怎么惹你妈妈不高兴呢?”

    俞子凯瞄了瞄俞浅墨和俞婉娉,故意大惊小怪地问:“奶奶,您怎么不跟其他人一样关心又好奇?问几声,女士几岁了?女士怎么不嫁人?嫁人一定要嫁中国人!”

    俞婉娉和俞浅墨朝他撇撇嘴,嘟囔一声说:“快溜!”俩人一前一后向楼上奔去。

    蒋芷萱难掩怒火对俞香兰说:“妈,您看看他们的这种态度,亲戚朋友们不过关心而已,她们一个个说不得,问不得,关心不得,气人不?”

    俞香兰:“理应生气,因为他们都是讨债来的!”

    俞子凯挤眉弄眼地在原地蹦蹦哒,并大声唱了起来:

    父母都是真爱

    孩子只是意外

    真爱在快乐中创造了“意外”

    给您欢乐也给您忧愁

    “意外”并不意外地长大

    我也寻找真爱

    也要创造意外

    留些距离恰彼此自由

    “意外”要的是被理解的真爱

    呜哦呜哦哦哦哦

    唱毕,他正儿八经地向大家一一鞠躬,诚恳地说:“如果大家表示赞同,请掌声鼓励!”

    众人忍俊不禁大笑,俞敏涛带头鼓起了掌。

    俞敏海大笑说:“凯凯的水平真了得!以后大家都要谈真爱,不许再讨债还债地说说,那一听心里就长寒毛。”

    俞敏俪对蒋芷萱说:“二嫂,他们真长大了,只要他们有直面问题的勇气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海阔天空任鸟飞,让他们自由地飞吧。您有要求也就会有焦虑,不如放松自己的心情。”

    杨洋笑着说:“一家人唯有说爱才能和和融融!夫妻之间有爱,与孩子也要说爱,有爱就有彼此的尊重和包容!”

    俞香兰忽想自己平日里诵了许多经文,也聆听了许多经文的讲解,独独忘了欢喜佛是未来佛,佛修欢喜才得以致未来,不必自造枷锁让心受累,也不得以善养恶,此一刻竟觉有所了悟,心想得也让那阿芬了悟。又想大明去了极乐世界,也应欢喜他的俗缘亲人们在他头七后如此开怀。

第169章 楼宅悲喜

    到了第三天的圆坟日子,俞大明的儿女们都起了个特大早。俞香兰闭紧了她的观音室,只想一心一意地诵她的经文,可她依然能清楚地听见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俞浅墨和俞子凯已经飞往美国,俞婉娉和林书轩也在飞回新西兰的上空。客厅的中央又立放了许多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除了俞敏俪,其他人都做好了整装待发的准备。

    俞大明的大坟已显出规模,青石板围砌出了生者和逝者各自的尊荣,小石仔已铺满了整个坟台,几位造坟工人正在搅拌水泥。

    俞敏海瞧得极感满意,大声赞说:“效率高!真的是高!”

    俞建华摆动着他那已发胖的身躯,手中拎着一大袋冥钱,嘴里叨叨地骂说:“我姑死心塌地地不管事了,我又碰到了一堆出国傻,要是我再不主动去做点什么,我姑父在生时不缺钱,死了却变穷了。”

    俞敏洪和俞敏佳急忙过来帮忙抖开那一袋冥钱。

    俞建华边点火边叫:“你们不是要赶时间去机场吗?快点绕着主坟台走,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姑父就能打开大门,这样大家以后都能认得路。”

    俞敏海呲着牙说:“建华表哥你少瞎逼,说得好像阴阳不分界似的。”

    俞建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姑父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也是托了你们的福,哎呀,做人真难!生死都难!”

    俞敏佳忽然想起听俞建秋说过建新房的事,前几日曾回过老家祠堂,但不曾有空,也不得方便去他家中瞧过,逐问:“听说大舅家建新厝,现在房子建得怎样呢?”

    俞建华一听就来了兴致,大脑袋晃了又晃,:“总算封顶了,烦心事真够多的!单不说买材料,找工人这些事情,我跟左邻右舍狠吵了几回,吵架更是件累心的事。”

    蒋芷萱惊讶地问:“建新厝是喜事,为什么要吵架?”

    俞建华:“在我家是喜事,在别人家就不是了。左边的那户怕你地基建得比他家高,右边的那家说滴水巷留少了,连我家窗户的尺寸大小都有人要来管一管,玻璃的颜色也有人说伤了他家的风水,你说这些事碰到了能好好说话吗?建秋在国外,担得一身轻松,他老婆也不管事。我的命真够苦的,又管老人又管工地,天天事情多,简直被那些做工的呼得跟个孙子似的。”

    俞敏涛等人在日本听过俞建秋的抱怨。那天大家小聚时,俞建秋哭丧着脸说:“我老婆孩子在县城住习惯了,她们根本不会回老家住了,我个农民在县城又没有收入,只想攒点钱盘间店面收租以后养老用。可建华总说不在老家建新厝是忘本不孝,说得连我阿爸也这般认为。我阿爸又说我们兄弟俩不曾明着分过家,还算在吃着大锅饭,我赚的所有本都要上交给他,他说如今也不那么高要求了,只要我出钱建幢五层楼大厝就行,一楼俩老先住着,以后归我和建华公共享用,其余的我与他各占两层,说是我还占了便宜,因为不再提长子长孙份。”

    大家都听得出来俞建秋心中藏着许多不情愿。

    俞敏洪问:“我出国前有十万人民币就可以建座大房子,现在不知要花多少钱呢?”

    俞建华努了努嘴,朝俞大明的基碑一指,:“你当一块光饼还只五分钱呀?就这么座大坟少说得要十几万人民币!五层楼的土坯房没有五十万现金备着谁敢动工!”

    俞敏佳惊叹说:“以前在日本干上一年就能办到的事,现在要捱五年才行,日本这几年的工资没见长。”

    蒋芷萱忍不住说:“建秋做梦都想早点回国,他那一口牙又坏了,整天喊牙疼,不知还能撑到几时?他在县城已有房子了,在老家再建那么大房做什么?房子又不能吃又不能啃。”

    俞建华:“可哪个出国客不建新厝?人有脸树有皮,哪个人不挣面子?”

    接着他又敞开了怀诉苦说:“建秋的老婆就只围着她那俩个孩子转,哪管得了家里老人的大情小病。本来我是不想说,我阿爸又住院了,老人经不住伤心,也经不住累。可他哪回住院不是我侍候着,建秋不在家,他家女人又给不了力。守在老人身边的多出点力,不在他身边的就多出点钱而已,落了个家庭和睦外人称道。”

    大家听此番话似乎也没毛病,可听说老人生病又是一惊,七嘴八舌忙问:“大舅生病了?住哪家医院?严重吗?怎么不早说?”

    一阵风卷走了几张带火的冥钱,俞建华忙追着用脚踩灭,俞敏涛急用铲子压住被吹散开的小火堆。

    俞建华喘着粗气说:“你们别问了!你们要赶时间去机场,就别想着去看他了。他还怕你们知道了告诉建秋,所以一直叮嘱着不让我说。你们千千万万、万万千千记得别告诉建秋。我爸他近来总闹毛病,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俞敏涛急对他说:“这样吧,我们还是去趟医院,你就先带我们去一趟吧,生人还是要紧的!至于这里交师傅们就好。”

    大家连连称是。

    俞建华只好叫唤起一位在干活的师傅说:“喂,过来!帮我看着火,要将这些美元烧干净!我姑父要是收到缺角的美元买不了东西,他会直接上你家找你去!”

    他说完就领了大家匆匆下山,扔了自己的电驴子,一同乘上俞庆祥厂里派的车,急急地往镇医院去。

    大家去到镇医院看见老人家挂着吊瓶在沉沉入睡,亦不敢惊扰,只好又悄声退出,各人都掏了钱包出来。

    俞建华的手里很快就捧了一把日元和人民币,还有新西兰元。

    众人又赶着回到家中,俞庆祥和杨洋已等在那里。

    杨洋笑说:“我们临时决定跟你们一起去机场飞上海。”

    俞敏涛问:“是不是顺道要找永华普道会计师事务所?”

    俞庆祥:“是!还是得找知名国际大事务所,收费是贵,但公信力强,出的报表海内外都认可,我们只管先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了。”

    杨洋又笑说:“若干年前上海公交车上的卖票阿姨嫌弃你是个乡巴佬,今天你要西装革履走进高大上的写字楼与人正经地谈合约。”

    俞庆祥笑说:“可北京老皇城里的人嗅到咱们,还是以为没有文化味!”

    俞敏俪开玩笑说:“可我们身上有梦的味道。”

    俞敏涛:“许多事情都如梦一场,最初有谁会想到设备厂有被风投公司相中的这一天?日本家电企业曾经如日中天,如今大品牌已有了要被并购的风声,出口快要变进口了,我们会社的生意也差不多要做不下去了。”

    俞香兰见大家一窝蜂地走掉,又一窝蜂地回来,从她的观音室慢慢踱步下楼问:“大明的灵魂已去了极乐世界,哪还剩什么杂事在人世?公墓不是不用圆坟吗?你们一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去机场?”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

    俞敏海呼一声说:“长话短说吧,赶时间要紧!我们先跟妈道别,然后再在机场各自说再见。”

    俞敏佳拥抱住俞香兰,难过地说:“妈,我们就先走了,俪俪留下来陪您一些时日。我到了日本后会每天给您打电话!”

    俞香兰摆摆手说:“我替你们念了经,赶紧走吧,飞机又不等人!”

    杨洋对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其他人则默默地拖起了行李箱。

    俞香兰盯看着一堆行李箱腾空的地方,呆立着想这小楼转眼又空了,旧巢难安飞鸟,他们又各自飞走。万卷经文读遍,可自己的悲喜心还在如梦如幻的苦海中沉浮,此一生修行何时得以圆满?

    俞敏俪跟俞敏佳并肩走在巷子,俞敏佳低声说:“俪俪,你还是尽早过去吧,书轩那么个大好男人,没个孩子守着,你不能放开他太久。”

    俞敏俪不以为然地说:“书轩原就不是个肤浅的人,何况他现在更加成熟了。”

    俞敏佳:“我对这世道看得透了,这些年也听多了,人是越到中年越有坎!”

    俞敏俪抿了抿嘴说:“我和书轩每天都很充实,我们并不是有太多**的人,除了一起开店生意,我雕我的毛利玉,他刻他的寿山石,偶尔也帮我雕雕玉。店里有间小工作室,家里有间大工作室。我们不想富贵的事,还能有什么变故?”

    俞敏佳却说:“就怕他有颗变坏的心。”

    俞敏俪笑说:“姐,他不会有的!如果他有,那也随他去,我就回来长陪妈好了。”

    俞敏佳啐了一口,:“呸!说什么话?你还是尽早过去吧!”

    看所有人都已上了车,俞敏佳也忙放了行李,坐上车挥了挥手。

    俞敏俪回转家中,听见木鱼笃笃声响,她细步轻声地走进观音室里,见母亲那一身浅灰色的衲衣令背影更加孤单寂寥,只觉眼泪又不争气地上涌。

第170章 月圆为谁

    俞香兰忽觉心胸闷疼,更加用力地敲打木鱼,却又隐约觉得身后有些动静,回头见俞敏俪正靠在门上含泪凝视着她,逐停了手上动作,开口说:“你也不用特意留下陪我,回去吧。”

    俞敏俪见她脸色忽然苍白得令人生怕,忙连声问:“妈,您是不舒服吗?”

    俞香兰故作轻松地说:“不碍事,想是累着了,不用大惊小怪!”

    俞敏俪心知母亲忌医,就不提说去看医生,先去找了瓶万金油,又找出一台量压器。

    俞香兰接过万金油,涂擦起太阳穴来,却推开了量压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得很,不用搞这些!”

    俞敏俪紧挨在她的身边,小声说:“妈,您跟我去新西兰吧,办旅游探亲签证很快的。我先申请五个月,如果您住得习惯,再申请延期。但我相信您一定会习惯的,奥克兰有座佛光寺,信众也不少,台湾人居多,您不用担心语言问题。”

    俞香兰皱起眉说:“外国的寺院怎么着都不地道。”

    “论佛教的源头也是外国的,但宗教信仰本身无国界,净空法师不也全世界布道吗?”

    “我近来一直探听哪个寺庵肯收下我,这回打定主意要当比丘尼了。以后这宅子就让建华他们偶尔来开开窗透透气好了。你们哪一个回家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的就去住宾馆也无妨。”

    俞敏俪原本蹲跪在她的身旁,一听跌坐在了地上,泪水翻滚而下,小声问:“妈,如果我们不出国,您会想到出家吗?您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您如果不在家,我们怎么回家?”

    俞香兰闭上眼,半晌后才点点头,:“我想我会的!因为我找到回家的路,我一心只求往生涅。世上痴人太多,而你是个有灵性的人,你会理解我的选择。你们兄弟姐妹几个要学会四海为家,要多行善积德,相信我们还有相聚的缘份。”

    俞敏俪心里凄迷,抱住她哀哭:“妈!”

    俞香兰念了几声佛号后微微一笑,:“你不要哭啦,你留在这里,我反而无法静心。我们都怀欢喜心去做各自的欢喜事,你回新西兰去吧。”

    “您就让我陪您去寺庵吧,我好知道具体地址!”

    “等我定了地方,我就会打电话告诉建华他们的。”

    俞香兰又催着俞敏俪离开,俞敏俪只好回到自己的卧房,将那些玉娃娃摩挲了一遍,再将它们一个个地又装进了皮箱……

    四季又复倥偬,南半球初春来临。

    林书轩晃了晃手上的高脚酒杯,看俞婉娉在桌子上放了一盒月饼礼盒,感慨说:“时间真快,没想到又到了吃月饼的季节。”

    俞敏俪打开礼盒,取出一块月饼来,:“月饼原配清茶最佳,但我们可可试试红酒和月饼相配的滋味。只是今夜才露月牙儿,离十五还有好多天。”

    “北半球过中秋佳节,我们在南半球跟着赏月,出国这么多年了,没跟父母过上一个中秋团圆节。”

    俞敏俪叉了一小块月饼给他,:“要不你回国陪爸妈过节吧,趁他们还健在,一切都是恰好时分,就别轻易错过了团圆时节。”

    林书轩顿觉有理,:“不能一直等到了清明时节再说伤感。”

    俩人先放了酒杯,上网搜订了一张飞机票。

    几天后,林妈妈张罗了一大桌的丰盛菜肴,林书轩弟弟一家子也回来了,大家刚刚坐下准备开席。

    林振南来了电话,一定要林书轩去到他的家中,说他只想和自己的大侄儿来一场不醉不休。

    林书轩看了看父母,迟疑着不知要怎么回绝他。

    林爸爸却朝他挥了一下大手,:“你去吧,你二叔这两年差点被他儿子气没命了,他是有话没地方可说。”

    林书轩惊问:“小健怎么啦?”

    林爸爸:“赌石输得厉害,混不下去了就回加工厂上班,没想到还偷偷继续赌。哎,你过去吧,二叔会告诉你的。”

    林书轩知道堂弟林书健怀有“鸿鹄大志”,一直瞧不上父亲的石头加工厂的生意,让二叔多少感到某种人生失败的落寞。

    “疯子买、疯子卖、另一个疯子在等待。”说的就是翡翠赌石这一行当的真实状态。而“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也是赌石业血淋淋的现实。

    林书健曾经富过,可几年下来,他成了一名无法自控的赌徒,如今他在大家的眼里真的是“疯”了。侥幸的心理一旦存在,对自我的极度自信,对幸运的极端迷信,使得贪婪**的疯狂滋长,但随着频繁的狂赌,失手的概率越来越高。林书健已像只红了眼的饿狼,只要嗅到猎物的味道就毫不犹豫地狂扑。他已输光了大部份的积蓄,日子开始过得紧巴,可若要维持与一众朋友胡吃海喝的气派,只得缩紧了妻子和情人的日常用度。俩个女人难免意见纷起,尤其是情人更是使着小性子,仨人彼此间不断猜忌吵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相安无事。

    林书健焦头烂额,越发想在赌石中博一把,不时挪用加工厂的资金,原以为只不过是短暂挪用,可那些钱犹如打狗用的包子一去不复还。

    等到林振南知晓时,加工厂的资金窟窿被捅得不是一般的大。林振南被气得只想呕血。

    林振南拉着林书轩话家常,说的全是对儿子的失望和不满的话,:“书轩,你看看,看看我,我已白发满头,一脚差不多踩在黄泉路上了,可小健还是那么不懂事!以前他有本事时,有了老婆还玩情人。现在赔光了,他扔了情人还要扔老婆,俩个女人天天吵。人人都图老了享清福,我是越老越不安生。”

    林书轩心疼着二叔一番力不从心的老去之感,安慰说:“小健是个聪明人,会懂得悬崖勒马的,您别太犯愁!”

    林振南猛喝了几口酒,:“聪明个屁!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骗老子说要进货,结果偷偷摸摸地把钱又扔进了赌石那个黑洞里。他就是个傻子,是个疯子,被人圈了套还以为人家要帮他发财,我一个糟老头养大了儿子,现在还要养几个孙子,让不让我活呀?”

    林振南边说边捶胸顿足。

    可二婶在一旁不中听,袒护儿子说:“小健只是时运不济,头几年不做得很好吗?您那时没少夸过他吧!他那时都是几十万、百来万地进帐,每次从外地回来,朋友多得这楼都挤不下。只是这两三年真的是背了运倒了大霉,但谁没有不走运的时候?”

    林振南大眼一瞪,:“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就你这婆娘会说话,他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他看不起老子我做石头活,看不起寿山石,只爱高级上档次的东西,说什么会玩玉养玉,我看他就只会玩女人。正经事干不了,现在女人也养不活,他的两个女人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这家都像个什么话?”

    林书轩:“小健喜欢把玩翡翠,可玉石门道多,把它玩好不是件容易的事。赌石本身就是赌博,风险的确很高,一般人碰不得,我会劝他收收手,正正经经地做些玉石生意,恢复些元气后再说。”

    林振南的老婆不太愿意听数落儿子的话,赶紧说:“书轩说得没错,小健很聪明的一个人,要是听劝,东山再起也是不难的。哎呦喂,我们不说他了,书轩难得从国外回来,多喝点酒哦!我让芊华过来,她能说会道,一直问我书轩的事,不知有多关心书轩。”

    林振南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原本心中就烦,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边叹息,边又不停地抱怨着林书健。

    二婶想插话又怕招嫌,赶紧打了电话叫了游芊华过来。

    游芊华一到场,画风就变了。

    林振南打住了话头,林书轩也显得一身轻松。

    游芊华一口敬二姑父长寿,一口祝表哥帅气迷人,潇潇洒洒地挥赶了郁闷的气氛,俏姑娘的插科打诨也让二姑肥硕的身躯乐得直颤。

    林振南不得不笑着对林书轩说:“你这个表妹人小鬼大会逗人,没心没肺惹人爱,整一颗开心果,客户都喜欢得不行。”

    二姑哈哈大笑说:“她哪天嫁人不做事了,可就是我们加工厂的一大损失。”

    游芊华睨着双似醉非醉的眼瞧了瞧林书轩。

    二姑像是故意使坏又说:“我家书轩要是没老婆,二姑就给你做主让你嫁了他。”

    “二姑,您说什么呢?”游芊华似乎羞却不堪,挥拳佯装要打二姑,可一双俏眼却又瞟向了林书轩。

    有一丝暧昧味儿荡漾而起,林书轩极不自然地咳了又咳,闷头喝起了酒来,游芊华则风轻云淡地继续劝酒。

    场景显然滑稽可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雄着胆撩起了一个中年男人,而那个中年男人却端庄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几瓶红葡萄酒见了瓶底,菜肴也被热了又热。

    林振南和林书轩醉意分明。

    林振南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对林书轩说:“尽兴呀,我也差不多累了,你送送芊华吧。”

    林书轩迈着踉跄的步伐走出屋,游芊华紧挨着他,不需要任何言语交流,自然而然地就去了林书轩的家。

    林书轩并不清醒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女人若敢坐怀,男人岂敢不乱?

    这一晚奥克兰上空的圆月皎洁明亮,俞敏俪看得痴呆,夜空中轻云如纱,她的心中掠过一句“星点莹灯云做帐,风拂纱影秋打情”,心中却又想起了远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庵堂里的母亲,不禁又痴呆莫明。

    第二天清晨,林书轩一觉醒来,看着身边正酣睡的游芊华,只觉愧疚难当,蒙住脸呆坐在床上。

    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一切又都是莫名其妙。

    游芊华睁开双眼,看着林书轩的后背,静静地说了一句:“我只想为你生个儿子。”

    林书轩的心狂跳了几下,闷声问:“你确定不后悔吗?我不会离婚的。”

    “你离不离婚我都跟着你,我不在意这些,你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跟你没得比!”游芊华神情自若,却态度坚决。

    林书轩回头望着她,心潮难平,有一份感动,有一份羞愧,有一份不安,有一份被仰望的自得。

第171章 纠葛无措

    一轮明月从峨眉山峰尖的方向慢慢升起,在窗棂框上定格成一幅静美的画,俞香兰忽生感触,于是合上经书,信步走出念经堂。

    与峨眉山金顶相比,这座僻静的小寺庵小得名不经传。这里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也不见报纸。小寺庵的几座小建筑物陈旧简陋,香客稀少,庵里的人口也只廖廖几个。但小寺庵里的日常秩序安排井然,白天上午坐禅念经,下午一起打扫卫生,空闲给菜园子浇水施肥,晚上继续研究佛学。而这里的学习环境宽松,并没有多少压力,法师和常住居士都要有自己独自的功课,功课可自行选择,在规定的数目里自行安排学习进度。

    俞香兰满意于这里的一切,但她即使身穿衲衣,却还只是一名俗家居士,她与小寺庵的主持同居一室,主持是一位叫妙音的年轻法师。

    俞香兰抬头望了望天空的月亮,神怡着眼前的恬静和安宁,可她又想在这样的时刻,受苦的生灵或如恒河沙数,正如几个月前的那一场自然灾难来临,峨眉山不远的世界里哭号声阵响,而小寺庵周际却依旧清风徐来,云海悠悠,世界只一番宁静而纯粹。

    俞香兰心生了悲悯之意,踟躇独步月色之下。在她居室的外墙边,长满了像观音座下莲盘的植物,莲盘叶色青翠鲜嫩,有的莲蕊抽出了长长的花剑,花剑上娇俏俏地开满了小小的花儿,一簇簇,一片片,煞是好看。

    俞香兰忍不住蹲下身去凑近观赏,却见花剑身上布满了一小团又一小团的黑色东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清捏掉那些黑团,手感捏处似有汁液,认真细看那些黑色竟是小黑虫密麻成团,而一些小花朵已萎靡成枯。月光中见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已成墨色,不由地心中一颤,小声念起:“阿弥陀佛!”,连连后悔不该无意中杀生。

    她整夜里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为被捏死的小黑虫默念经文。临近天明时,她才合眼迷蒙地小睡了一会儿。

    早上起时,她见妙音已在收拾落叶残枝,残枝里面有几枝嫩色花剑,再看那一处盘莲,花剑已被剪除得零零落落,只觉可惜可怜。

    妙音似乎明了她的心思,扬着生动活泼的笑靥,大声说:“一切皆有因果,道场无边,该去的去,该留的留。”

    俞香兰的心安了安,帮妙音一起清理起垃圾。

    一切妥当后,妙音拍了拍手,笑着说:“等大家上完早课后,我就去拿些香灰撒在那些美丽莲边上辟掉小黑虫。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大道无道,佛法无边!”

    俞香兰惊喜地说:“你年龄轻轻,智慧比我这个老太婆高了不知多少,我真惭愧!”

    妙音难为情地羞红了脸,:“我哪有什么智慧?”

    “你这么年轻就开悟说经,该是菩萨降世救人渡人而来。”

    妙音苦笑说:“哪有您说得那般高尚玄乎。出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要考虑父母家庭许多世俗问题,但出家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六根清净,清静自在。不论是为了拒绝尘世的烦恼和逃避社会的压力,还是为了升华普罗众生,个中真正的原因和滋味唯有自己了然。我其实并没有与常人异常的地方,我的父母对我很失望,他们说我太过于心高气傲,为人太敏感较真,处理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伤不起而已。”

    俞香兰:“必是你有佛性,受了苦劫才能一心向佛!”

    妙音吐吐舌头,俏皮说:“佛是未来的众生,每个人都具佛性。我原有工作单位,那本是救命济世的行业,却眼见了许多吸血索命的勾当,实在不敢相信诸恶竟能普存于人间。但我最初时只是对佛学充满了好奇,后来却真心着迷,以致于只想毕生深入研究。这里生活简单,环境清幽,对立志修行的人而言,这份远离尘嚣、少欲而知足的生活,正是静心清修的理想之地,在这里可以找到浑然忘我的自在。”

    此时钟声响起,朝霞渐渐染红了天际的云海。

    妙音:“我们上早课去吧,又一个紧张而充实的一天开始了。”

    俞香兰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起向念经堂走去。

    妙音边走边激动地说:“我要趁我的生命在这世间昌盛之际做个有序的计划,这个寺庵要重新建设,我计划每年有三个月的闭关,三个月的安居,另外半年的时间用来精进修行。”

    俞香兰亦激动于她的激动,但她更热切于想让自己正式在这里安下,问说:“我已了无牵绊,来这里一年了,想问主持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接纳我?”

    妙音略显为难地说:“我们这个寺庵太小了,一贯不接纳出家人,常住居士倒是可以在这里久居。”

    俞香兰骤然间寂寥失落,禁不住停止了脚步。

    妙音不忍直视她的双眼,只好抬眼望云海深处,沉吟般道:“有信忠诚即可。”

    俞香兰心思小寺庵香火不旺,连昨天农历十五这等十斋日都无几个香客上门,无法轻易接纳出家人实属无奈。她尽力恢复神态正常,应说:“是呀!出家也要讲个缘字。”

    妙音急走了几步,忽又停顿了下来,双手合十说:“我知道有座南山寺比这里来得香火旺、规模大,十方供养奉献也多,那里更具包容和慈悲,或许你去南山寺才是正途。过几天我恰巧要去交流学习心得,就带你过去,我跟那边主持的关系不错,希望她能接纳你成为比丘尼。”

    俞香兰忙伸手敬畏合十,施了施佛家礼式。

    中秋节一过,林书轩就回到了奥克兰。

    他一出机场,深呼吸了几口清新醉人的空气,恍然间有荒唐梦醒后的轻松。

    俞敏俪驾着车,轻快地问:“怎样?是这纽村这一番‘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让你眷恋?还是国内那一份‘团团聚邻曲,斗酒相与斟'令你缱绻呢?”

    林书轩乍一听,心跳不禁加速狂跳了几下,神情极不自然。

    俞敏俪并无留意到他的异样,话锋一转,愉快地说:“我这几天又构思了一件作品,我的石头又牵引起我的中国魂。”

    林书轩注意到俞敏俪握着方向盘的手又贴满了创口贴,叫道:“你又受伤啦?怎么又这么不小心!”

    “没事!我习惯了,又让你心疼啦?不好意思哈!”俞敏俪甜蜜一笑,又颇无奈地说:“灵感一来,哪顾得上手?”

    林书轩心疼地说:“你不疼吗?现在又不靠它挣钱。”

    俞敏俪促狭地笑笑,:“哈!别说我!我敢保证你的行李包里必不缺一样东西。喂!刚才行李出关时没遇麻烦吧?你是不是挺想跟人家说那是中国特产凤凰蛋。”

    林书轩一乐,笑应道:“听起来我们似乎称得上灵魂伴侣了。幸好二叔有寿山石加工厂,这次芊华又带我挑选了许多堪称珍品的宝贝。”

    他忽觉自己失口,神情尴尬。

    俞敏俪眼望高速公路的前方,又开怀地说:“雅安又怀宝宝了,海海大言不惭地说他给革命事业留了质量最佳的种子。为了庆祝他的成功,他要请我们大家去吃海鲜大餐,就等着你回来,咱们晚上就别跟他客气了。”

    林书轩突觉心情纠葛难言,良久出不了声。

    俞敏俪见他不做声,侧头望了一眼,见他脸色阴郁,小声说:“书轩,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换种方式要个孩子,比如找个代孕,趁现在我还有机会,再过几年我们就完完全全没有机会了。”

    林书轩却冲口而出:“俪俪,没有孩子不完全是你的错,该受惩罚的人是我,你不要太自责。”

    俞敏俪竭力双手握紧方向盘,:“我可以不养孩子,也不养猫养狗,因为我把那些石头当成了孩子,我愿意倾注我一生的心血去阐述它们的生命。可你要是真想要个孩子,我也愿意去尝试各种可能性。”

    “带孩子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如果把孩子看成是我们俩的作品,那他永不如那些石头带给我们更多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话还未说完,游芊华的影子就在林书轩的眼前浮现,他不由地在心中狠狠唾弃自己的言不由衷。

    俞敏俪却心怀了感激,怀缅说:“不知道福州那一家刻印社还在不在?下次回国我要再去寻找我那老地方,我时刻记得那年那月那日那一刻的惊艳。”

    林书轩只觉身上发热,汗液无声地冒了出来,他忽然急切地想回家去看看俞敏俪的新创意,也忽然间特别庆幸游芊华不过是人们口中名声狼藉的女孩。

    游芊华此刻正卧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林书轩的航程时间,又算了算时差,心想他应该已平安到达目的地,他一定也会算准了时差,然后给自己打一个甜蜜蜜的越洋电话。

    游芊华对自己的年轻和美貌充满了自信,她太不屑俞敏俪了,心中一阵阵地轻笑,那一个不替林书轩生孩子的女人,怎么会配得上当他的妻子?

    游芊华盼望着林书轩的电话,一天里不停地看手机,她的手机一如既往地在她胸前的双峰间藏着,她让它沉沉起起了许多遍后,索性直接拿在手上盯着,可惜林书轩的声音不曾响起。

    游芊华时刻等候远方的消息,犹如心里藏了只小猫,小猫猫时而被激怒得用利爪刨得她整个心窝破碎不堪,时而又被驯服得用爪子揉出了甜蜜的温柔。

    但林书轩一走就了无音讯,林振南有时都会报怨他在国外的忙碌,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能来个问候电话。

    在清醒的夜里,游芊华就无限地回味林书轩那中年男人的成熟滋味,又无限怨毒地妒恨远方的俞敏俪,夜复一夜地备受折磨。

    但白天的她却像打了鸡血般的亢奋,比往时来得更加豪放。往时的她对酒桌上一些低俗趣味的调侃,兴许还有些羞却的反应,而现在似乎越过了某种障碍。女人,不,严格说来,应是未婚女孩的底线被擦掉了应有的界限,羞耻之感荡然无存。

    她比那些已婚的男人们更有水平地将黄色段子讲得唾飞扬,大尺度的露点装扮令男人和女人们都不忍直睹,就连她的二姑私下对林振南都要嘀咕吐槽几句。

    林书轩是游芊华心中圣洁的偶像,而她自己如同熟透掉落在地的桑椹子,紫得触目惊心,却烂得令人惋惜。

第172章 再下“南洋"

    2008年注定了是大悲大喜之年,人们在哭哭笑笑中迎来了年末。俞敏海和俞敏俪等人在南半球也开始了圣诞和新年的休假。

    妮妮站在一旁比着手势,指挥俞敏海慢慢倒车。俞敏海倒好了车下来,将装着汽艇的拖车挂在了他那辆福特四驱车后。他又上车试着往前缓缓开进,拖车的轮子却吱溜着在原地打转。

    俞敏俪和许雅安闻声走出屋来。

    许雅安笑着叫道:“冰箱里已搁不下鱼了!今天钓几只龙虾回来吧!”

    俞敏海跳下车来,重新检看了一遍,甩甩头说:“龙虾就龙虾,反正我就一垂钓翁,说不定今天运气好,还可以钓到一只美人鱼。”

    妮妮提醒说:“爸爸记得擦防晒霜!”

    俞敏海:“像我这种帅得连阳光都觉得惭愧的人,还怕它射紫外线伤我?”

    许雅安笑骂:“死贫嘴!看你最近又黑又瘦,后脖子都开始脱皮了。”

    俞敏海腆着脸说:“怕什么?只要海里的美人鱼和陆上的小安安都爱我就好!我的自信长得比天高!”

    许雅安轻啐一口,:“涎皮赖脸!多亏妮妮提醒,我差点忘了防晒霜是新西兰的户外必备品。”转身进屋去取防晒霜。

    俞敏海往车里装进矿泉水、急救包等物,又检查了一遍钓鱼杆等钓鱼设备,倚在驾驶室旁大笑说:“哈哈,我就一个大苦逼,开着汽艇到海上钓鱼,钓上鱼来给它量完身高再放生,被新西兰的法律框得死死的,不是天使也得像个天使似的。可就是这般又黑又精瘦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长得很天使,有人万一找不出同情我的理由,我这模样足够抚慰他们的小心灵。”

    妮妮已坐在车上,叫:“快点呀,爸爸!”

    俞敏海边坐上驾驶室边对她说:“这次出海回来你要写一篇故事,用中英文双语写!故事主角是你的爸爸,他很有中国思维,很有忧患意识,很懂得韬光养晦,也很有学习能力。他隐匿在一个叫新西兰的小岛,但他洞悉了日本小岛民远洋捕鲸的阴谋诡计,所以他也要练就在海洋上进行战斗的战略格局和战术思虑的本事,然后等待祖国母亲的召唤,誓死效忠于祖国!吧啦吧啦,就这样子,将你的爸爸写得威武点!”

    许雅安和俞敏俪忍俊不禁大笑。

    妮妮猛嗤了一声,说:“祖国人才济济,哪用得上您?单是一个奥运会开幕式就把我们的洋人老师震惊得不懂得用词,老师还让我连续几天在班上给同学们讲奥运会的新闻,just because ia chinese!”

    俞敏海咳了几声,伸长脖子,拿捏着嗓子,用美声唱法唱起:“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浪是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每当大海在微笑,我就是笑的漩涡,我分担着海的忧愁,分享海的欢乐。”

    他唱完了这几句,郑重地问妮妮,:“理解不?你爸我即使不是人才,但也一定是浑身冒着泡沫儿的赤子浪。”

    许雅安叫道:“别贫嘴了,出海时要小心,记得穿救生衣!”

    俞敏海启动车子,小心地看倒视镜。

    手机铃声骤响,他掏出一看,:“啊哈,0062开头,不是来自祖国,哪一国想召唤我?”

    他按下接听键,:“哈罗!讲中文的可以,其他语种免谈,请开始!”

    张先生在电话里笑道:“兄弟,记得我吗?老张,印尼的老张,你上回来过我家的那个,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

    俞敏海大为惊喜,:“印尼的哥们,我们福宁同乡的骄傲,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老张爽朗朗大笑,:“哈哈,我就知道你有好记性。咱们长话短说,方叔昨天跟我说你上回来找的义兄想你来着,问问这回能不能见上你?”

    俞敏海更加惊喜,:“他们想见我?在哪里见?”

    “不如你再来一趟呗,反正我家有的是空房。”

    俞敏海一乐,:“那我正好度假!”

    张先生欢快地应:“你订好了机票通知我!你再顺便带些新西兰的长相思葡萄酒,那个着实能喝出汉子味!”

    俞敏海挂了电话,朝着许雅安叫:“帮我订一张去雅加达的机票,我那跟我爸年龄一般大的义兄终于肯见我了!”

    许雅安和俞敏俪惊诧地对视了一眼,朝他打了个ok手势。

    俞敏海向她竖了竖大拇指,驾驶着车子呼啸而去。

    俞敏俪感慨说:“爸在临终前很短暂的回光返照中还记挂着李老先生遗愿的事,但愿海海能安慰爸的在天之灵。海海现在虽然还是嘻皮笑脸不正经,可他彻头彻尾地变了,如今的他绝对值得信赖,按妈妈的说法就是你有造化。”

    许雅安抚了抚肚子,边移步边说:“让自己幸福需要一种能力。”

    俞敏俪:“我们的一生很短,短得只能深情地爱一个人,也只有认真的人才能配得上深情二字。”

    许雅安:“爱一个人不要太满,留一个空隙,好保留一个转身的潇洒。”

    俞敏俪:“恰是因为爱得太满,才没有空隙容他人插足。”

    不消几日,俞敏海就再次出现在雅加达机场,张先生和方叔迎了上来,彼此握手后就言归正传。

    方叔:“说起来你的辈份真够大的,李伯的曾孙子该叫你叔公,是努玛那孩子吵着说要去中国留学,你那个叫迪乌的义兄就想到了你。”

    张先生:“北京开了场奥运会,全世界人民都大大地开了眼。不管祖宗几代,只要能跟中国扯上点渊源,大家都觉得格外激动骄傲。”

    方叔:“即使像我们这种侨生,年纪虽一大把了,只要见中国新闻上了头条,好事跟着开心,一有什么坏事情,哎!那心情也跟着糟,还会觉得那些原住民瞧咱的眼神不对头。”

    俞敏海嘿嘿笑说:“同感同感!我在咖啡厅里坐阵,员工和客户大多都是洋人。碰上好的一齐说good,碰上不好的新闻,横竖我就听不懂了!其实大家都是一个心情,我是个不会咬文嚼字的人,往粗糙里去说,别看咱们是大老爷们,出了国可就跟嫁人的大姑娘似的,娘家有喜事,咱跟着脸上有光采,娘家出丑事也跟着羞见人。”

    张先生认真地接上一句,:“要是娘家和夫家不小心干仗了,那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叔点点头,:“比喻恰当,比喻恰当!话糙理不糙!”

    张先生的车直向俞敏海的义兄迪乌家而去。

    尘土飞扬的水泥公路边上,椰树、棕榈树以及凤尾竹摇曳出一派迷人的热带风光,一些破败的高脚竹屋零落散布,五颜六色的衣裳穿在竹杠上如旗帜般晾挂。

    迪乌家所在的村落,大马路却是土路。俞敏海下了空调车,只觉带着尘土的热浪令他眼鼻都想抗议。抬眼处处可见竹屋,迪乌的楼房却是砖木房结构。

    进了迪乌的家,见屋内陈设几乎都是竹制品,竹床,竹席,竹桌,竹椅,……就连窗帘亦是竹片,虽然陈旧却也别有韵味,可除了电风扇和一台电视机,偌大的屋子里竟看不见其他现代化家用电器。

    他看见俞敏海真的来了,激动得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开口说:“我是迪乌,那时是我的弟弟迪威随爸爸回唐山,可他已经归真了。当年你不过是个小小孩,现在你就像我当年那般年纪了。”

    俞敏海脑海中的义父李有福和那个番仔义兄早已成一团模糊,他颇感尴尬地笑笑,突然间失却了满怀的勇气,站在一个言语无法沟通的陌生人面前,他怀疑起父亲的执着以及自己所坚持的意义。

    方叔和张先生热情地与迪乌用印尼话说了起来,迪乌身边还有一位老人,是李有福的另一个儿子。

    迪乌正襟危坐,斟词酌句地开口说:“我爸爸生前确实有要回唐山的想法,归真前阿訇要他信奉阿拉,可他不从,最后一句话说他是个不孝子,我想应是想对他的父母说的。”

    方叔叹说:“李伯那代人一走就是一辈子,大部份人在生时都没机会再见着父母,他们中多少人都梦想着要魂归故里。”

    迪乌颤抖着嘴唇说:“我们五兄弟也已归真了三个,您知道我们目前的情况,我们在这个村子里曾经算是有钱人,才能住上砖木屋子,我们原来在唐人街也有好多间店铺。可现在我们都老了,房子要修,生病要治,孩子们都只能顾着他们自己。有时候我们想起了爸爸,就去游坟。”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老人突然开口说:“我昨天做梦,梦到了爸爸。”

    迪乌又颤抖着唇说:“那我们明天得去游坟。”

    张先生忙对俞敏海解释说:“***教徒称去先人坟墓祭奠叫游坟,先人的生辰忌日或是梦到了,他们都要上坟去念《古兰经》,跟中国传统的清明节类似,但更讲究些,晨礼后才去,衣衫必须干净整洁。”

    俞敏海点点头,:“我想只是我义父一厢情愿想要回大陆,其实在这里有后人为他扫墓祭祀算是一份圆满。”

    张先生:“哎呦,那代人的思想不好理解哟。我父母年纪不小了,每年清明都要坚持回去给祖先扫墓!还在老家造了大坟,总说他们不上天堂,只想要回去跟他们的祖先在一起,还说那大坟里给我留了位置,可我就是没有跟他们一样的想法。”

    俞敏海:“他们坚持唐山归魂。”

    方叔:“现在飞机多方便呀,以前可不行,我小时候经常看见他们一说就垂泪。李伯看李姆可以回去真主那里,他放了一百个心,可他自己回不去真主那,他就想回去找他的父母去。”

    俞敏海一时间忽想耍耍巧舌如簧之技,却又突然间感到了一份困窘。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人生终极寄望熬不过现实的残忍,注定成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飘渺。

    俞敏海开口不得,矛盾困惑中只好静默而坐。

    迪乌又说:“我们不敢想回唐山去,觉得人生地不熟。可爸爸以前常说我们虽是番仔,但要记得有亲人在唐山。”

    俞敏海一听,忽然又恨起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莫名其妙地跟个女人般容易感动流泪。

    迪乌舔了舔唇头,艰难地说:“我的孙子努玛现在一心想去唐山,说他原本就应该是个唐人,他在本地上不起贵族学校,可他想去中国留学。我想让他先见见亲人,上回你来我们没见你,真是报歉!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俞敏海吸了吸气说:“义父说得没错,你们在唐山有亲人。你们以前回去看过他们,今天他们也应该来探望你们,亲人之间就是这样来往的。”

    张先生大声说:“努玛很争气,知道自己还是个唐人,年轻人应该回去瞧一瞧。不过年轻人不管去哪里,都是好样的!我家三个孩子,老大去了美国,老二现在去了北京大学当交换生,老三说以后要去澳大利亚,我都支持他们。”

    他抬手看了看金表,连呼:“我家里准备好了欢迎俞兄弟的宴会,估计其他客人都到场了。俞兄弟是主角,必须正式登场了。走走走,迪乌兄弟们也一起去,还有那个努玛!”

    迪乌兄弟俩为难地彼此互瞧。

    方叔过去伸出双手,亲热地搂住他们的肩,:“走吧,一会儿会有人开车送你们回来!”

    张先生的家宴热闹而讲究,几位佣人忙碌不停,一张意大利造的石桌上摆满了精致诱人的食物,温带气候下盛产的弥猴桃、樱桃等水果亦在其中。

    在场的女士们珠光宝气,亦举止优雅,长裙拖地,欧式风情浓郁。而男士们着装悠闲,南洋风情盛盛。

    几十人的家庭聚会中,飘着蕃薯味的福宁口音普通话和其他南腔北调热烈交汇着,偶有印尼话交杂,大家谈论时事,商讨着生意经,也在同时感慨安危。

    努玛就在雅加达市区内上学,接了电话也过来了。小伙子腼腆地朝着俞敏海笑了又笑,黑黝的脸上闪着热切的光。

    方叔连忙介绍说:“这是迪乌最小的孙子,学的是路桥工程专业,现在还学习中文,并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叫李中华。”

    俞敏海问:“以前不学中文吗?”

    方叔:“学习中文的都是另外开小灶,不是所有家庭都有这个心,也都会有这个经济能力。”

    张先生感触颇多,:“如今去中国学习中文成了印尼华裔年轻人的时尚追求。中国政府近来开始为海外留学生提供奖学金,他算是赶上了好时代。”

    俞敏海问努玛:“我拿中国护照过来免签证,印尼公民去中国要办签证吗?”

    努玛反应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回说:“要的,要的,旅游、留学都要签证的,我们想去办。”

    俞敏海点点头:“那我明年清明节时在福宁等你们!你带上你的亲人们!”

    努玛努力着表达说:“我的中文老师说那叫寻根!”

    俞敏海笑说:“要是我义父一一你的曾祖父能葬在中国,那你寻根就更名正言顺了。”

    张先生此时举起俞敏海带来的长相思葡萄酒,:“大家先来喝一杯我兄弟带来的长相思,爷们的酒!入口先涩后甘,余味绵长,还不失温情脉脉,我们都来长相思一把吧!长相思我们彼此的友情,长相思祖国的恩情!”

    他特意为迪乌兄弟和玛努斟了酒,迪乌他们拘谨地不知所措,连连合掌表示感谢。

    方叔举起酒杯说:“为祖国干杯!我的祖国已经数千岁,可她今天年轻而富有魅力!”

    张先生一口气喝干杯里的白葡萄酒,抹了下嘴唇说:“我就是托了祖国的福才发家致富!有点小资金,有了小胆量,咱从中国一集装箱一集装箱地运日用小商品过来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也越好做。每个生意人都想长久之计,如今我只要下个单子,那边供应方都帮你妥妥地搞定,忒讲诚信。可我有时难免有点小寂寞,我有好几位朋友都移民走了,有人去了澳洲,有人去了新西兰。我呢?老婆太习惯了这里,她需要佣人。我们这帮人论起生活,一切都高枕无忧,可一到选举时,就开始提心吊胆。我们是少数族裔,是有钱的少数族裔,又是他们眼里的异教徒。”

    大家端着酒杯,点头称是。

    俞敏海看见了一份焦虑,这份焦虑隐在富足奢靡之中,天南地北于迪乌他们的萧瑟不安。

第173章 心作心是

    俞敏海一觉醒来就看见一只大皮箱直挺挺地立在床前,知是许雅安帮他收拾好了行装,忙翻身起床去找她。

    许雅安正在厨房里慢慢拾掇,见他从卧房出来,问说:“你昨晚跟二哥聊到了大半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俞敏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伸展一下懒腰:“昨夜那一觉该死的难入眠,挂了电话后好一会儿都睡不着,迷迷糊糊就到了大中午了。二哥二嫂现在美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因为是我主张给爸爸造了大坟,所以我铁定每年得回。”

    许雅安:“清明节本是祭祀的日子,可现在清明节闹得比过年还热闹,成了你们家里兄弟姐妹见面相聚的好日子。”

    俞敏海:“喂!话一旦说得太直白就会很伤人!有了大坟,肯定要有人扫墓,不然要招人骂。出国的福宁人还真爱这个时节回国,国内的人也当它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除了新丧的那些人家有些悲哀,新丧过了,清明节就是子孙们的大趴日。”

    “俪俪昨天还引了那一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哎!其实新丧一过,亲戚也难有余悲了。”许雅安叹了口气。

    俞敏海:“人都走了,悲不悲又能怎样?像我这种人,在脸上肯定看不出悲色。今年的清明节更不一样了,我义兄和他的孙子回老家探亲寻根,我得好好地招呼他们。要不是你肚子里的小家伙闹腾得令人不放心,我不会强烈要求俪俪留下来照看你,明年这时我就带着我们的小屁孩回国认祖去。”

    许雅安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这家伙的确折腾人,妊娠高血压、糖尿病、缺钙、缺铁什么的,啥毛病都给我整出来了,恨不得能甩了他。”

    俞敏海:“可别!一定要记得咱邻居杨牧师说的话,他可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不过,我当他是未来的高级玩具,我现在先得好好保护他的生产加工厂。”

    俞敏海殷勤地伸手去扶许雅安。

    许雅安笑着抖开他的手,:“你赶紧刷牙洗脸去,吃过饭上咖啡厅里一圈,离晚上的起飞时间还早着。我先去电脑室看看这时候客人多不多。”

    俞敏海:“有了高科技远程监控,你在家轻松当老板,就差不能让人隔空给你送咖啡。”

    许雅安大笑,又问:“昨天二哥二嫂跟你聊了好长时间,都聊了些什么?”

    俞敏俪呲咧起嘴巴,耸耸肩,相当无奈地说:“遇见逃无生路的经济危机,二哥有点惨,他的会社搞不好要关门了。”

    许雅安:“全球经济一体化,一处有浪,到处波涌,新西兰这么偏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得到,我们的咖啡厅生意也受了影响。听客人说现在只唯独酒铺生意不差,人们高兴了要喝酒,难过了更要喝酒。不管天年好坏,酒总是缺不得!他们洋人比我们国人更讲究酒文化,喝酒还分了餐前酒和餐后酒。”

    俞敏海:“那我得给二哥一个建议,他要是不卖电器了就改卖酒去。但我自己现在得先顾好咖啡厅生意!”

    他一说完就急急地冲进主卧房盥洗室去。

    蒋芷萱正坐在芝加哥的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愁眉不展,财经类新闻铺天盖地地充斥网络,美国次贷危机愈演愈烈,全球各国都在应急施政。她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切开另一个网域,可又不由自主地还是关注那些令她沮丧的信息,华语地产消息中布满了银行拍卖屋的广告。

    蒋芷萱越看越觉得快要抑郁成疾。

    芝加哥的房价跌势凶猛,人人谈房生恐,房地产中介一反常态,不见了几年前她买房时所领受的饱满热情,如今他们个个态度保守而闪烁其辞。

    她的公寓房已经是第二次挂牌上市,看房的人较之第一次越是寥寥无几。

    刚刚离开的日本人中介捧着一份合约,哭丧着脸说:“不是我不够努力替您推销房子,而是这个市场陷进了可怕的跌势,您要是想让你的房子再跌价,就尽管不签约。我是时刻做好了失业的准备,华尔街都有人自杀了,失业真不是什么大事!”

    蒋芷萱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仍然不甘心,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签字。看着中介悻悻地离开,她觉得厌恶他的嘴脸,却也无法挣脱自己心中的悔意。几经斟酌卖了上海的房子换成芝加哥的房子,以为可稳稳地坚持房产“只有升值从不跌价”的铁信念,没想到稍稍一算,一颗心凉了又凉。上海的房价近几年涨了一波又一波,而芝加哥的房价跌了又跌,彼涨此跌之间差了大几百万元人民币,单这差值就足够俞子凯这几年的留学费用。

    蒋芷萱不仅仅心疼着换房的损失,更失意的是她有了不得不卖房的窘迫。

    俞敏涛赶了半夜的飞机飞回东京。会社生意已无法正常运转,一系列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生意原就惨遭滑铁轳,一些应收款的回收遥遥无期,刚收到的一张大额银行汇票竟然是个骗局,而会社的流动资金又因一时贪念,购买了日本两大银行基金损失惨重……

    利益会使陌生人亲密团结,而利益也能使亲人走向陌路。

    蒋芷萱害怕着亲人失和的惨状发生,她知道俞敏涛也在害怕,眼见他的鬓间白发越来越多。

    蒋芷萱品尝到了人到中年的危机感。她手上的鼠标滑了又滑,金融风暴造就的种种残酷社会新闻历历在目,她打心底里抵触,又硬着头皮翻看。

    手机铃声响了,俞浅墨弱弱问:“妈,有人看房吗?”

    蒋芷萱无力地应:“门可罗雀!不过总算有个人出了价,比原来的买价低了很多,我有点不甘心。”

    俞浅墨沉默不语。

    蒋芷萱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工作的事能定吗?”

    俞浅墨半晌才应说:“华尔街那些公司倒闭的倒闭,裁员的裁员,连实习生的位置都没有了,哪有我的工作机会?”

    蒋芷萱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俞浅墨又小声说:“妈,我到了找工作时才发觉人生有多艰难,才知道一个人如果养不活自己,那种挫败感会有多强。我不想留在美国,我的同学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去了上海。我现在想去上海,投了几份cv,有一家投资公司已经答应录用我。”

    蒋芷萱的情绪忽得高涨起来,:“有一种痛苦是因为别无选择,有一种幸福叫选择从容。你现在就是个幸福的人!”

    她又匆促地说:“我得打电话追回那个中介,看情形我是别无选择了。我不知道你的奶奶现在哪里,可我真的很想告诉她,你已从名校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回国。”

    俞浅墨:“妈,奶奶已万念成空了。”

    蒋芷萱坚持说:“我不信她的心里真的波澜无痕,她一定会为你感到欣慰自豪。”

    远在南山寺的俞香兰上完了早课,忽觉心神寞寞。她心想自己明明有了出离心,心甘情愿削发剃度,可她想当比丘尼的愿望依然实现不了。南山寺的主持最初说不收六十岁以上的人出家受戒,后来又说受了比丘尼的名额限制。

    俞香兰有心皈依,却又成了寄居之人。

    她慢慢地移步走向居士寮房,听见前院人声哗杂,有人单纯只为了踏春,顺道来这寺院凑个热闹,日益方便的交通条件,以及众生生活日渐富足,如今各方寺院早成了休闲观光旅游的场所。

    她忽记得俗世清明时节又到了,俞敏涛等人不知回国来了没有。她又挂念起自己的俗世兄长,离开时他已病体奄奄,不知是否已离苦得乐,得打个电话问候一番,若有缘再向他说说涅,亦显佛佗的慈悲之愿。

    此念一起,她步履加快地去到主持的禅房里打电话。

    俞建华一接起电话,掩饰不住激动之情。

    似乎生怕她转瞬间又无声无踪,他声音宏亮,干脆利落地直奔自己的主题,:“我姑啊,最近大有风声说镇政府要让福芦山里的坟都要迁走,时下风势变了,即便涛涛认识不少大人物,怕也压不住,有主的坟得自己先挪。迁坟一般得赶在清明日前,过了清明不动土。今年赶不及,就得赶在明年清明前,去哪里为姑爹再找块风水地,我想向您讨个主意!”

    俞香兰一听此事,才猛然惊觉之前圆坟之事蹊跷有因,不禁大怒,一股气流直冲颅内,粗起声说:“我对你本已平了烦恼,你又拿这些俗事烦我。早跟他们说了大明已去了极乐世界,烧成灰的臭皮囊在公墓里有穴位安放就好,到底哪个胡搅着给他另外造坟?一堆灰烬平空添了儿女们的累赘。还有你这个闲人爱管闲事,你不用管这等闲事了!”

    俞香兰说得恼火,竟然忘了打电话的初衷,一气之下撂了话筒。

    俞建华讨了个无趣,转头对他父亲和叔叔说:“你们整天尽叨叨扰扰,我早说我姑已超越了神婆和风水师那些人的级别,你们偏不信!”

    俞香兰搁了电话,掩了禅房的门走出,心情更加郁结,只觉头昏脑胀,抬腿都觉费力,稍倚在墙边歇息,却听见了嘻笑打闹之声。

    有个男声在说:“嘻嘻,这个月添油的香客不少,功德箱也塞得满满的。”

    另一女声回说:“我知道你又赚了不少,明年起承包费要涨一涨,我们的待遇要改善改善。”似乎是主持的声音。

    那男声又说:“我侍候您吃好喝好,您就别提涨承包费的事,上头我也帮你使了不少劲。”

    俞香兰看着俩人的背影,不禁眯了眯眼,无比诧异寺庙怎么也能搞起承包。她心想出世之人若入了经商之道,这出家的寺院还是净土吗?

    俞香兰想了想后又岔了思想,脑子里尽是家人的影子,丝丝悔意渐生,心想佛祖曾教导恒顺众生,家人即是眼前的众生,首先要和他们相处和谐,可之前自己的言行变化,始终没让俞大明感动过,自个儿也总嫌他痴愚顽固,倘若越学佛越遭人烦,那就大错特错了。

    俞香兰越想越觉得腿脚沉重,心知自己又遇修行障碍,本想仰仗佛力加持,依着心净则国土净,发大心修大行,可她的一颗心依然难净。她努力压下万念,潜心默诵:万法唯心,心唯万法,皆是唯心所现,心作心是……。

第174章 只许虔诚

    俞敏涛等人在俞大明的坟台上撒了许多海蛏壳和花蛤壳,俞建华又做主烧了许多冥币,放了几串百仔鞭炮。不远处的镇上仅一年的时间又矗立起好几幢高楼,从福芦山高处眺望,座座高楼将古老的小镇簇拥出现代化城市的美妙和精彩。

    一行人走回在充满异味和垃圾的小路上,身后的断崖深壑依然冷峻悚然。一面硕大的规划图屹立在福芦山山口,图上的远景诱人着迷,一百多公顷的方野即将成为一个集文化、休闲、娱乐、游览为一体的城市休闲公园。

    俞敏涛稍看了看大图,拧紧的眉眼舒了舒。

    迪乌和李中华则站在大图前认真凝看。

    俞敏海不失时机地笑说:“迪乌老兄,我爸很快要搬新家了。我们明天带你去我外公的地盘瞧一瞧,然后你也考虑一下吧,让我义父迁回来跟我外公做邻居。这样好让他们俩个老朋友天天喝老酒聊天,我再烧几个丫头下去侍候他们。他们苦了一辈子,咱得让他们享享福。”

    迪乌和李中华听得一头雾水,幸好有张先生随同,张先生声情并茂地翻译畅述了一番,迪乌憨厚的脸上竟有了神往之色。

    俞建华凑近大声说:“活人的日子越来越幸福了,咱也不能委屈了先人,得尽快给我姑父找个更好的地方,可如今好风水的地大家都在抢。我姑前几天打了电话回来,她真是看空了一切,我刚一提就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俞敏海:“我妈虽然看空了一切,但她要是知道你不尽心尽力,一定会让我爸托梦吓死你!”

    俞建华吁着气说:“我姑父早投胎转世去了,他可不能老呆那边直想我姑的狠心,脑壳想穿洞了也是不得明白。”

    俞敏海大笑:“我爸要是投胎去了,那我们给他建了阴宅有谁来住?不白费劲了吗?”

    俞建华老气横秋地批评道:“你太年轻了!不理解那是你们身后的又一个家,家长还是我姑父!”

    俞建华本来要骑他的电驴子回家,可又觉得意犹未尽,叫上俞建秋的儿子:“你骑上它回家去,我跟这一堆出国傻去县城。”

    到了县城,俞建华提前下了车。

    再回来时,他擦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又无比得意地捧着一箱枇杷,说:“太城一号枇杷,全世界仅咱们福宁有此一款,三月当季水果,番客们该馋坏了!”说着就打开了箱子。

    大家纷纷取了枇杷,用指甲轻撕去嫩皮,黄色的果肉一入口即觉满口生津。

    俞建华看得满意,他又紧接着伸手指了指天花板,说道:“这老房子要是老没人住,过个几年怕也是废了。”

    在俞敏海兄弟们还没下飞机时,俞建华已忙得不可开交。他摇摆着肥圆的肚子,累得气喘如牛,总算将小楼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而小楼里的被褥在阳春三月忽睛忽阴的天气中也被他抱进抱出了几回。

    整幢小楼虽已做了大扫除,可墙壁上黄旧的污迹愈加清楚可见,有些角落的油漆已经成块脱落,门窗的锈迹斑驳苍凉,所有家俱也已老得掉牙。

    蒋芷萱忍不住说:“其实可以考虑卖了它,反正大家也不可能回来长住。”

    俞建华受惊般地叫起来:“祖屋哦,我姑还在世,不能说卖就卖了它。有间祖屋在,你才知道家门在哪里哟。”

    蒋芷萱一听说“祖屋”俩字,见俞敏洪等人都在场,逐消了声不再说话。

    俞敏洪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也闭了嘴不吭一气。

    俞敏海调侃起俞建华来,刁钻说:“人靠衣妆,房靠装潢,找人来重新装修装修,整成欧式风格的。建华表哥家的罗马柱全竖在外面,外表奢华,里头空荡。我家的罗马柱就全放在室内,外看低调,里有内涵。”

    俞建华尴尬地笑笑,:“农村的大别墅哪几栋不是先将外表搞得光鲜好看?如今家庭人口少了,房子太大了住不满人,就等着有钱慢慢装修呗,用得上的房间装一装,用不上的就关一关。”

    俞敏洪反对说:“我们一年住不上几天,不要再费钱装修,能将就就将就吧。”

    俞建华双手叉起了腰,一副老大模样,:“洪洪,你是你们家的长子,你考虑考虑带你的日本老婆回国来。你在日本开店,自己当厨师,干得太辛苦了!在福宁开餐馆的老板哪几个像你那么干?该将你的大勺子扔到爪哇国去。现在福宁已今非昔比了,挣钱的门道多了去!包个挖土方的工程就能赚翻了天,叫涛涛帮你找门路做市政工程,修几条下水道就发大财了。我也叫建秋快快回来,可他还想给他儿子赚出国的本钱,但年轻人哪里会想着出国打工。如今创业才时髦,出国不流行了。”

    俞敏洪摸了摸自己已现光明顶的头皮,:“我还是干我的老本行好,这山看得那山高,谁知道能不能捧到聚宝盆?”

    蒋芷萱拿着纸巾擦了擦往下淌的枇杷汁,:“世界一片狼藉,风景此处独好!”

    俞敏佳囫囵吞下嘴里的枇杷,说道:“建秋现在不是在攒儿子出国的本钱,而是在攒儿子创业的本钱了,他前几天还说儿子创业老子垫背。不知道他一个人还要熬到哪年哪月?”

    蒋芷萱看俞敏涛久不出声,心知他犹正心烦意乱之中,关切地看了看他。

    俞建华那肥胖的手指对着空气点了又点,:“我要叫他回国来帮他儿子,像他那种血汗钱赚不得了。他儿子牛得很,买一台电脑做美元外汇生意,足不出户就能大把大把地来钱,唯一不好的就是昼夜颠倒,他……”

    他的话未说完,手机铃声响了,竟然是家中电话的来电转呼,俞香兰在说:“建华,我原先家里的电话停机了,我想问问涛涛他们回国了吗?”

    俞建华忙应说:“除了俪俪,你的几个孩子都在家里了。”

    俞香兰忽觉心潮起伏难平,禁不住紧念了几声佛号。

    她稍稍平息一下气息,就听俞敏涛说:“妈,我们去看您吧!”

    俞香兰又是一震,:“不必了,跑来跑去也麻烦!”

    俞敏涛坚持说:“妈,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

    俞香兰怔了好一会儿,:“那也好,我只见你和芷萱,其他人不要来,你先答应我!”

    俞敏涛亦一愣,随即应说:“好的,我们明天回老家给其他亲人扫墓,后天就去找您!”

    俞敏佳不禁惘然,顾及不上手上的枇杷汁直直地滴落身上,不相信地问:“妈不想见我?”

    俞敏涛:“妈应该想寺院是清净之地,不愿意有过多的喧杂。我得去看看妈妈,即便佛门人不见得都有佛祖的包容心。妈的年龄大了,老人本就是社会的弱势群体,我们更不能让人觉得她是被家庭所弃的可怜人。”

    俞敏佳和俞敏洪无声地低垂下头,俞敏海抬脚踢了踢已经裂皮的沙发椅。

    俞香兰的步履轻快,矫健有力迈步台阶,她心想放下所有杂念,当真可以做到身轻如燕。见刘嫂正在佛堂前忙碌,她忙趋近前去。

    刘嫂是这里的常年俗家义工,此刻正轻微小心地将香庐里的香灰清出,而那些断香头则放在一旁的大袋子里。

    刘嫂见俞香兰走近,神色恭敬地说:“香灰是阳土,可保家保室。李总在外头做了善告,有一些信众要请香灰回家。我将它们先清理出来,而那些香头也是可以回收卖钱。”

    俞香兰:“香柱是洁净之物,却也脱不了俗,如果可以回收不被浪费,也是善事一桩。”

    而刘嫂口中的李总是这里的常客,俞香兰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旁边有个女人多嘴说:“这一点点钱哪够李总吃吃喝喝。真奇了怪,那些人要请这些香灰做什么?家宅不安的就靠香灰就能保了平安?风一吹,满屋子的粉尘,抹灰尘也花时间,真搞不懂他们还要花钱请香灰。”

    俞香兰认得那人是小卖部的老板娘,听她这么不屑又不敬的口气,诧异地问:“香灰卖得钱吗?不是布施吗?”

    刘嫂:“不说买,但善众们请了香灰后是要添香油钱的。”

    俞香兰心想李总难道就是那个承包户?出家人受十方供养,可十方供养也似乎肥了大俗人。

    小卖部的女人咕咕地笑了,:“我这小店卖水卖快熟面,远不及卖香灰好挣钱。”

    此时,有人在大声喊俞香兰说有人找,俞香兰忙快步离开。

    见俞敏涛和蒋芷萱站在面前,俞香兰心满意足地笑了。

    俞敏涛一见母亲,百感交集,可张了口只是说:“妈,大姐她们也想来,您怎么就只想见我和芷萱呢?”

    俞香兰认真地端详着俞敏涛:“你瘦了,白头发也多了。不见她们,是因为我与她们没有心结,我见芷萱是要了心结,见你是有求于你。”

    蒋芷萱诚惶诚恐地说:“妈,我比较有个性,但我一直是尊敬您的!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过往的不是!”

    俞香兰微微一笑,:“无求乃乐,有求必苦!我对佳佳她们只爱无求,对你却一直有要求,也令我苦,也令你生气。今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唯有静心时才了悟得到,我们有时嘴上说学佛,而是在毁佛,说着佛的道义,却南辕北辙地违背了他。”

    俞敏涛诚恳地:“妈,其实您有要求,才是拿我们当子女,我们也才能觉得心安。”

    俞香兰收住笑容,沉吟了许久,又微笑着说:“我以为这里可修我此生,但终究会与这个地方无缘。肉身必有病痛,凡俗总有顾虑。十方佛国皆净土,我会找到与我有缘的地方。你如果能帮我即是我前世修行的福报。只有比丘尼才可获得十方侍奉,可我真要出家当比丘尼,还需要过一道坎,你要帮我!”

    俞敏涛动情含泪说:“妈,您永远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虽然离您很远,在心里却从来没有隔阂过您!”

    俞香兰咬了咬牙根,尽可能淡然地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世界。俗世亲缘,终有离别!”

    俞敏涛:“您去到哪里,我就在哪里塑金佛,捐功德箱。”

    俞香兰含笑点头,不再说话。

    蒋芷萱只觉泪眼迷蒙,:“妈,跟您说件开心的事,墨墨已经从美国长春藤名校毕业,她回上海工作,而且有男朋友了。这些都是我所期待的样子!生活中或许还有一些不如意,但终也有努力过后有所获的快乐。”

    俞香兰只是点点头。

    俞敏涛:“妈,我也跟您说一件事,这几天我想了想,决定要帮李有福老先生的曾孙子圆梦,李中华是个好学憨直的孩子。他因为没有申请到奖学金,必须放弃来中国的学习梦想,我想帮他!李先生许多年前种下了善因,今天可得善果!”

    俞香兰双手合十,向他们微笑示意,她心中只觉一片安宁祥和。

    俞敏涛和蒋芷萱含泪退了出来。

    蒋芷萱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说道:“为了心中的执着而惘顾了身边重要的人,难说对错,无问因果。”

    俞敏涛:“当难说对错、无问因果时,只好选择尊重,报以尊重基础上的关怀与爱。或许这又是最好的距离,让我们不会离得太远,又不会靠得太近!”

    法事堂内念经声此起彼伏,那是一场生者为逝者所敬上的虔诚,而生者也可为生者许下虔诚,以不同的方式慰藉着同样沉浮不定的心灵。

第175章 时迁人非

    蒋芷萱又望了望大雄宝殿的方向,问说:“我们要不要去祈求佛祖保佑会社度过难关?”

    俞敏涛摇了摇头,:“世人各有所愿,上天难均所求。我选择尽人事再听天命!我们应该调整自己的思维和方向,如今中国的彩电、冰霜、洗衣机这些大宗家用电器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呈井喷状发展,它们逐渐走出国门,日产的已走进了死胡口。”

    蒋芷萱:“难道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贸易生意要全盘放弃?”

    俞敏涛:“我们需要重新寻找优势产品才能逢凶化吉。我不会轻易放弃,因为我需要工作。”

    蒋芷萱目不转睛地盯着俞敏涛憔悴却坚毅的脸庞,心想男人比女人的确更需要一份工作,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是一个男人身心愉悦的根源。

    她又忧虑地说:“芝加哥的房子虽然卖了,但交割日期迟了点,要不将东京的自住房做抵押贷款?这样速度更快些。”

    俞敏涛劝慰说:“你别多虑!我昨天跟庆祥探讨了一番,目前设备厂完成了股份有限公司的改制,他会抽出资金尽可能地帮我们。实在不行,我们就出让股权。”

    蒋芷萱:“俪俪帮庆祥和杨洋申请了旅游签证,他们什么时候去新西兰?”

    俞敏涛:“我想他们已经在飞机上了。”

    俞敏涛和蒋芷萱拾阶而下,俞香兰在她的居士寮房里闭目念经,心中不悲不喜,只有梵文回旋。

    奥克兰的秋意正浓,枫叶逐渐染红了一条街的天空,俞敏俪带着俞庆祥和杨洋一路漫步品赏秋色。

    杨洋开着玩笑说:“想要爱上一座城,要先品识到她的独特滋味。俪俪,除了与福宁今时不同的秋味,哪种味道才是奥克兰真正独特之味?”

    俞敏俪笑道:“杨洋嫂子真够贪心的,昨天在港湾看了那么多帆船,还没品够‘千帆之都’的味道?”

    杨洋笑说:“我们不像海海那么爱大海,所以帆船就只入眼,那种味道无法入心。”

    俞敏俪想了想,:“那我带你去看这个城市最值得炫耀的奢华,但又是所有奥克兰人最普通的享受。”

    三人走在俞敏俪住家附近的社区中心区域,车辆安静过往,行人闲步慢,银行、邮局以及各式商店看不上规模不大,建筑物不过是单层结构。

    有一处政府保留地,秋天的叶子落在草地,在大片的绿色中零乱地开出红色与褐色的花朵。穿过草地,一幢图书馆淳朴而立,离其几步之遥有座小学。

    图书馆的外墙上没有“闲人免进、禁止喧哗”此类标语,图书馆内部并无豪华装潢。几个年轻人正坐在电脑前浏览,几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在专注阅读,而儿童区内有几个月大的婴孩在地毯上爬行,亦有几个一两岁模样的孩子卧在软椅上,他们的家长神情闲怡地照书读故事。

    俞敏俪小声说:“奥克兰只有一百多万人口,可除了各大中小学有学校图书馆外,还有五十几座社区图书馆。奥克兰人差不多驱车五分钟就能找到一个图书馆。刚出生的婴儿就可办图书馆证,一张证全城通用。大家可自主刷卡借书,每个图书馆都设有还书窗口,供大家随时随地还书。这里既是借书、阅书和学习的地方,也是小小孩们定期活动的地方。”

    杨洋环视四周,认真看书架上的标识,书籍分类多样齐全,惊奇地小声说:“除购物中心外,居民区的商店不多,可没想到竟然有社区图书馆,这真是一大特色!”

    俞敏俪:“虽然电子书已成为网络时代的主要文字载体,似乎亦大有取代纸媒书的趋势,但我们有两种群体,他们永远都需要纸媒书的存在,孩子和老人!”

    俞庆祥:“人人都能享受图书馆的便利,难怪说奥克兰人幸福感超强。我当年去厦门大学找涛涛,最羡慕嫉妒他的就是他的学校里有图书馆。”

    杨洋慢慢地转,见一排书架上竟有中文书籍,又是一番惊奇。

    俞敏俪:“国人来得逐渐多了,大家会捐书给社区图书馆,既保证了一本图书的传阅性,也不浪费资源。这里还有印度文、韩文等许多国文字的书籍杂志,大家从世界各地移民而来,彼此独立,又都协力于共同的社区服务。”

    杨洋忍不住惊叹道:“这的确是跟咱福宁最不一样的味道。”

    俞敏俪招了招手,三个人悄悄退出。

    俞敏俪笑说:“我们福宁有独特的祈梦文化,福宁小城有了浓浓的梦味道,我们是从有梦的地方走出来。福宁人的梦想如果能渗透书香的味道,所有人的梦就不虚无。”

    杨洋扭头对俞庆祥说:“庆祥,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味道。看那些家长能带几个月大的孩子泡在图书馆里,我好羡慕他们。我好想移民了。”

    俞敏俪开怀地笑:“太好了!福宁人是勇敢的逐梦者!我们迈出国的脚步,一代比一代人更加稳健踏实。”

    林书轩一个人暂留在店里,隔壁便利店divid刘又在骂小儿子,:“你一放假,我就感觉世界乱了套,你能不能安静点?不要再在店门口跳来跳去了。”

    小男孩朝父亲吐吐舌头,继续保持单脚蹦跳。

    林书轩笑笑,复活节假期里便利店正常营业,想那divid刘夫妻俩又为了陪伴孩子忙乱。

    divid刘的骂音刚落,却从店里跑了出来,和他的儿子勾肩搭背地亲热起来,刚才他对孩子的责备似乎成了无妄的矫情。

    林书轩站在自己的店内看着他们父子俩,不知怎地心中滋味多杂。

    店里进来了一位年纪不轻的客人。那人一进店就说:“我老婆怀孕了,怀孕的女人娇气得不得了,她妈妈特地从国内过来侍候她,她让我给她妈妈买些礼物,要本地货,能表心意的那种。”

    林书轩见他说话痛快直爽,羡钦地说:“恭喜啊!第几个了?”

    那人自卖自夸般地说:“第三个!我喜欢孩子!离了两次婚,前面的生了两个孩子。我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了,现在得抓紧时间争取种子呈次方模式扩张开来,尤其在新西兰这个幅员辽阔而又人烟稀少的好地方,一定要勇于点燃希望之光,让星星之火燎遍旷原。咱这也算是为这个国家做了伟大贡献。要是没有个子嗣,攒钱有个毛用?不如把毕生所得全奉献给灾区得了。”

    林书轩只觉他的话像把匕首捅得他心窝疼,冷冷地说:“捐灾跟生孩子是两回事!”

    那人又喋喋不休地说:“中国人看重的是宗姓关系,家族旺不旺就看人丁旺不旺,写族谱都要挑个家中丁旺的人来写。咱就将这伟大传统在国外继续发扬光大。”

    那人拔拉了几下毛利玉佩,嫌弃说:“这些东西不够透亮,上不了档次,有没有高级一点的?”

    林书轩没好气地说:“没了,全在这儿!要高级的上珠宝店去买钻石去。”

    他边说边将那些毛利玉礼盒全收了起来。

    那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林书轩却跟自己赌上了气,说:“今天的生意就做到这里了,我要关店门了。”

    那人更觉奇怪了,:“午餐时间都不到,你是刚开店门就想关店门?”

    林书轩心里憋着气,却也懒得跟他多话。店员5ivik及时出现,林书轩朝她挥了挥手,边走边说:“你来侍候这位老婆要生孩子的先生,他不差钱!给他我们的镇店之宝也ok。我和俪俪约好了一起吃饭,先走了!”

    那客人不满地嘀咕说:“一个大老爷们莫名其妙说这种没素质的话,跟个闹更年期的娘们一样。”

    5ivik嬉嬉笑说:“我们老板平时待人接物挺儒雅有礼的呀。”

    林书轩的车在交叉口被堵住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患上了路怒症,怒火噌噌地直冒,恨不得一脚踩死油门,一手摁死喇叭。

    出了交叉路口,手机铃声忽响,林书轩见一辆警车正在身后,忍住不接也不看。可手机铃声顽强持续地响起,林书轩不得不靠边停车,一接起电话就听林振南声音嘶哑地吼叫:“怎么不接电话呢?你爸出车祸了,你快回国?”

    林书轩霎那间面如土色。

    林振南又叫道:“订了机票打个电话回来,我叫游芊华去机场接你!”说完即挂了电话。

    林书轩的心中翻江倒海,双手竭力把住方向盘,努力地镇定住自己。

    游芊华开着车奔在接机的路上,一路想着一见面就得捶打林书轩几下解恨。她敞开了所有的车窗,四月的天就让她觉得燥热忍受,她不知是该替自己高兴,还是该替他难过。

    他的父亲浑身几处骨折,脑部淤血严重,在莆田市第一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肇事司机已逃之夭夭。他的妈妈已哭得力竭,游芊华殷勤地跑了医院几次,她嘴上说着劝慰的话,心里焦急而又欣喜地等待林书轩出现。

    林书轩出了机场,远远地见游芊华向他走来,忐忑着以为她会娇嗲着向他扑来,没想到游芊华忍住心中的巨浪涛涛,一言不发,神情庄重,默默地转身走在他的前头,刻意着跟他保持距离。

    林书轩拖拉着行李箱跟在她的身后,心中焦着,诧异着,宽慰着,亦失落着。

第176章 临渊逐情

    林妈妈和林振南正垂头蹲在病房走廊的地上,见只林书轩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她忙站了起来,眼里含泪问:“天降大祸啦!俪俪呢?她怎么没回来?”

    林书轩无暇顾及解释,先进了病房,见父亲双眼紧闭,一张脸浮肿不堪,一只脚裹缠了石膏绷带被腾空固定在一根支架上,裸露着的胸部亦绕满了白色绷带,一瓶点滴在无声工作。

    林书轩只觉悲从中来,抑住不住泪流。林妈妈随在他的身后,极想再次大声悲哭,却见主治医生进房巡查,怕又造次挨骂,只好紧咬住嘴唇。

    林书轩跟着医生出了病房。

    “伤者目前不在昏迷状态,他只是嗜睡而已。车祸造成的脑出血并不是特别严重,出血的位置也值得庆幸,按我们的经验,积极用药完全可消淤血。但ct检查发现他的脑部另有一个肿瘤,最好进行开颅手术,可鉴于他身上多处骨折,术后风险怕无法评估。如果不开颅,必须要小心肿瘤破裂出血,控制不好将直接致命。”医生说话的口吻冷静缓慢,一番介绍简洁明了。

    林书轩却惊悲不堪,慌恐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尽力救治,家属积极配合,只能这样了。”

    医生在与林书轩说话时,身旁又围来两三个其他病患家属,他们的脸上满是紧张迫切之情,见缝插针地寻找机会想跟医生说上话。在林书轩愣呆时刻,他们已簇拥着白大褂走向另一个病房。

    林书轩站在病房的走廊,嗅着消毒水的味儿,刹那间惊觉自己如站在了深渊边缘,岁月似乎枉然流逝,一个中年男人竟有了幼童般的脆弱和战兢。

    他转身见弟弟手上攥着医院缴费单据,弟弟忧愁地道:“那个王八羔子撞了人就逃了。”

    林书轩又心生起了信心,定定地说:“只要能治好爸,多少钱都算在我的头上。”

    林振南双手背在身后,甩了甩他的大脑袋,闷声低哼说:“不晓得你爸这回能不能扛得住?我们兄弟俩唠嗑的机会不多,可每次听他唠嗑,他只不甘心你当了什么丁克族。书轩,不是我故意说你,你也给你爷爷丢份了!”

    林书轩怔怔而立。

    林妈妈低声诅咒说:“撞人的司机不得好死哟!”

    游芊华的高跟鞋本有声,她只好尽可能蹑手蹑脚地移动步子,再一次轻柔地劝慰说:“阿姨,叔叔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大表哥回来了,您放心把所有事都交给他好了。我二姑和二姑父都在找熟人,会给叔叔用上最好的进口药!您有事也尽管跟我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林妈妈睁着一双微红的眼睛看她,突然间发觉她那一身吊带装上衣完全没有了往时那般可供鄙夷的羞耻感,今天看游芊华竟然似少女般可爱和明媚。

    林妈妈虚弱地说:“多亏了芊华,她开了车跑来跑去,一会儿送我,一会儿又送东西,还得去接机,真多亏了她!”

    她似乎又记起了俞敏俪,问林书轩:“俪俪呢?她人呢?”

    林书轩:“妈,俪俪的堂哥堂嫂刚到奥克兰,因为人家远道而去,她得尽地主之谊。还有一个关健是她的三嫂预产期快到了,怕情况不稳,她三哥还留在国内接待南洋客,过两天才能回去。她有许多事,所以我先赶着一人回来。”

    林妈妈难掩怨气说:“她总有自己的事,你爸爸要是醒不过来就这么去了,真是白疼了她。”

    此刻的俞敏俪惊魂初定,她边走向奥克兰医院的停车场,边给林书轩打电话,:“书轩,幸好你的手机开了漫游。爸爸怎样了?”

    林书轩:“爸爸伤得很重,他在昏睡。这样也好,他少点痛苦!”

    “你在医院吗?如果爸醒了,代我说声对不起!我今天好害怕,雅安发生产前惊厥症,她住院了,还好胎儿状况稳定,现在母子都没事了。”

    “多事之秋!你开车时要小心,不要太慌张!”林书轩不禁关心起来。

    俞敏俪急切地说:“你尽快给我银行帐号,我已经问过金融公司了,十分钟可以汇钱到帐。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们又总得做些什么。等海海过来了,我就马上回国。”

    俞敏俪内心感激着林书轩的通情达理,她无法想像患有妊娠高血压的许雅安倘若身边无人会有怎样可怕的惨状。

    林书轩痛苦地道:“你不用急着回来!你说的没错,爸爸目前这样子,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林妈妈又开始呜呜地哭,游芊华搂着她,温柔地抚了又抚她的背部,目光却如炬般紧紧追随着林书轩。

    林书轩放下手机,只觉得针芒在背,眼神闪烁着不知该投向何处。

    护士突然叫:“车祸的伤者醒了,家属在哪里呢?”

    林书轩等人急忙冲了进去。

    一晃三周过去,林爸爸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虽说身子依旧动弹不得,神志却异常清楚,盯着林书轩问:“俪俪能回国一趟吗?我有话只问她一人。”

    林妈妈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她回来了又能怎样?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你不一样想吗?人家与你非亲非故,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医院里替你端屎端尿?”

    林书轩隐约听见母亲的话,见父亲的原本焦虑的神情突变安祥,内心深处勉强竖起的一面道德碑顷刻间土崩瓦解。

    游芊华又来了,她又殷勤地端起了地上的尿盆,林书轩不再刻意客气地阻止她,他的目光亦不再躲闪逃避。

    当成年男女间的一层遮羞布被扯掉后,彼此的一个眼神就足够知会明了一切。林书轩和游芊华恢复了浑然天成的默契,那么自然而然,那般水到渠成。

    如一场早已策划好的预谋,当林爸爸身上的石膏绷带被全部褪去,整个人备觉轻松之时,他颅内的肿瘤却意外地破裂,脑出血的速度令医生们措手不及,恰似医生所预言的那样,他躲过车祸夺命,却逃不脱肿瘤破裂的致命一击。

    在林爸爸撒手人寰的最后一刻,林书轩坐在父亲的床前,握着他的手,庄重而又认真地说:“爸,俪俪不能生育,让您和妈一直烦心!但现在我有孩子了,芊华已经怀孕了,只要您好好地撑着活下来,您就一定可以听到您的亲孙子叫您爷爷。”

    林爸爸已无法发声,可他灰黑空洞的眼睛里突然跳跃起点点萤光,随即他的世界永远陷进黑暗,面容安祥知足。

    在出殡那天,游芊华素衣披麻,以儿媳的身份戴孝,这是二婶,也是二姑,卖力周旋的结果。

    游芊华心中感念着自己的爱情又迎来了一次美好的机会,一半窃喜一半难过,将一份“生者对逝者的哀痛”演绎得令许多人感动唏嘘。

    俞敏俪匆匆地回国奔丧。

    听哀乐四起时,她热泪长溢,为林书轩的悲恸而万分悲戚。

    四周又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俞敏俪不曾想过她们的异样跟自己有何关联。

    几个月后,林妈妈在电话里哭丧着声伊伊哼哼地诉说自己身体欠恙,俞敏俪握着话筒的手久久无法放下,她心焦得为林书轩定了当天回国的机票。

    林书轩怀着万千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归程,去迎接他的新生儿的诞生。

    当婴儿被呱呱托起时,他接过护士手中的孩子,不可思议地望着,难以相信自己真的成为一名父亲,百感交集得不知所己。

    林妈妈一把接过孩子,一掀小婴儿的包袱,大失所望地说:“哎,怎么是个丫头片子?”

    林书轩连忙抱回孩子说:“男女都一样,俪俪就喜欢女孩。”

    躺在床上的游芊华心一沉,脸色大变。

    林妈妈笑颜逐开地说:“我是老糊涂了,芊华年轻还能生,下一个准是男的,一定得凑一个好字。”

    游芊华眼里迷雾涌起,内心好一阵感动,感动于林妈妈的体贴,感动于自己那份堪称“圣洁”的初衷和甘于奉献的精神。

    躺在产妇的病床上,她那颗澎湃的心灵有了更多的遐想,当年轻的身体被“神圣”地祭奠出去,孩子也一并成了祭坛上的圣品,她相信她的愿望理应获得满意的允诺和践行。

    可游芊华的母亲并不像她那般富有勇敢的精神,女儿未婚生子的事情已在家乡的小村庄里迅速传开,同乡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有了奚落和嘲讽的话题和对象,他们不分场合,亦无需遮掩。

    游芊华的母亲哪管得了女人要保养月子的那档事,她披头散发地奔向林书轩的家中,哭闹着誓要将林书轩这个采花大盗手撕成片。

    游芊华神情淡定地听自己的母亲怒骂,大声地喊林书轩的母亲,:“妈,您别在意我妈的话!”

    游芊华的母亲发疯地叫:“你要不要脸?他祸害了一个黄花闺女,你还护着他?”

    林书轩目瞪口呆地看着跟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女人涕泗横流而又痛斥怒批,失却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忽然间后怕不己,万念俱惧,逃难般地逃回了奥克兰。

第177章 覆水难收

    游芊华一边手抱着孩子,一边手签收从新西兰寄回来的婴儿奶粉包裹单据。看着林妈妈搬进箱子,她嗲着声说:“妈,书轩要是不出国准能混得更好。你看国内现在大老板比比皆是,他们哪个会比书轩聪明?要做人上人,主要得靠脑袋灵活搞投资,不费劲能赚到钱才是真本事。”

    林妈妈的头点得如鸡啄米般地来劲。

    游芊华鲜亮的脸庞以及某些大老板们醉眼里的曾经赞赏,在林妈妈这儿已不再与“名声不好”四个字挂上钩了,更恰如有紧箍咒样的魔力让她身不由己地顺服。

    林妈妈自惭形愧地说:“我一个农村老太婆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怎么挣大钱。书轩从小就是个实在的孩子,以前因为家里穷,他没少吃过苦。出了国有那个俞敏俪在,他也还是只有吃苦的份。你要多帮帮他!”

    游芊华有点为难地说:“赚钱的门路不是没有,只是我们缺些本钱。只要有钱,钱母生钱仔还怕不容易?”

    林妈妈忙问:“你知道哪里有门路?”

    “我有一个亲戚讲他投了钱在一个大老板那里,听说人家是挖煤矿的。一百万进去后一年下来,连本带利一百七十万有的赚。只是那个大老板是个福宁人。”

    游芊华的最后那一句说得颇带恨意,似乎旦凡福宁人都跟俞敏俪那般招恨。

    林妈妈张大嘴巴,怀疑地问:“有那么好赚吗?挖煤炭又不是挖金子!”

    游芊华笑得如花枝招展,揶揄着说:“在您的眼里就只有金子最值钱,可这世界上比金子值钱的东西多了去。我们莆仙人开医院开鞋厂还真比不得福宁人挖煤矿。不信您问问二叔,连他都说石头远不如煤渣赚钱了,最近他尽找福宁人套热乎。福宁人玩融资天下一绝,听说那些投资煤矿的大佬们搞融资,给最上家是80%的回报,上家再找下家,往下一级或许就只剩60%,再往下去50%,但最少的也可拿到24%。如果我们能找到最上家就免了中间的盘剥,但其实如果有50%的那一档也是心满意足了。毕竟我们抱了只母鸡捡蛋,关健是蛋能孵小鸡,小鸡还能变母鸡。”

    林妈妈的心头被点拔得亮堂,深信不疑地说:“你赶紧让书轩多汇一些钱回来,你帮着钱生钱。”

    游芊华为难地道:“我怎么敢让他把钱汇回来?”

    林妈妈为她壮胆,:“都是一家人了怎么不敢说?”

    游芊华却感委屈,:“妈,就您当我一家人。”

    林妈妈心疼不己说:“你说不了,我来帮你说!我们林家对不起你,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不图名份,二不图钱,我不怪你妈妈说的那些气头话。”

    游芊华心中舒坦,嘴上抹了蜜般甜腻腻地连叫了几声:“妈!您就用微信跟他说吧!”

    林书轩将车泊在家庭医生诊所的停车场里,已经到了俞敏俪帮他预约的时间,可他依然坐在车上不动。

    几个月来他总是魂不守舍,5ivik已多次提醒他工作上的失误。俞敏俪看他突然间变得迷糊健忘,担忧地替他预约了家庭医生,催着他去检查身体。

    林书轩用力地揪了揪头发,惊见几根发丝飘落,连忙又揉了揉头皮。他明白父亲脑肿瘤无治而亡给俞敏俪带来的心理阴影,他也很明白自己身体的健康状况,他只是不知道他的错裂生活将走向什么样的尽头。

    他偷偷摸摸地给游芊华打过电话,真心希望她尽快找个好男人嫁了。火辣辣的游芊华虽然年轻貌美,但终究不是林书轩所期待的伴侣,甚至他的内心深处还在鄙视着她曾经的豪放。

    父亲的车祸和病危治疗以及母亲的假装重病,让林书轩有足够的借口让俞敏俪心甘情愿地往国内汇了一笔又一笔的款项,他希望游芊华能提出补偿费的要求,只要她将孩子留下来。

    但游芊华似乎比他更关爱孩子,大有孩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的坚定决心。她已不再上班,光明正大地住进了林书轩的家里。

    俞敏俪同时惊讶着林书轩的变化,自从他的父亲亡故之后,他似乎荒废了对印章雕刻的兴趣,对店里的生意上了足够的心,每日不厌地去店内打理一切。可他遇见的意外亦频频发生,诸如营收经常性短款,客户莫名地失联,乃至现金在去存银行的路上不慎丢失,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出现。

    俞敏俪从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出现异常,更不在意林书轩的“无意过失”而造成的意外破财。她不经常去店里,但欣喜着店的生意越来越兴隆,来店里的游客数量在不停地增长,而自从国内微信app的推出,干代购的人越来越多,往国内寄的包裹数量也在呈直线上升。

    林书轩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攒积游芊华母女的生活用度,并同时预备着补偿金的积蓄。也因为有了微信,他与游芊华的联系越来越方便频繁。

    林书轩此刻不想面见家庭医生。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翻看女儿的照片,正咿咿呀呀学语的小娃娃越看越觉可爱,他秒删掉与游芊华的对话纪录,但他的手机相册和微信收藏夹里已存了相当数量的孩子照片。

    林书轩端详着照片,情不自禁地微笑,可他一想到游芊华,又忍不住拧紧了眉宇。

    游芊华又发来微信通话,林书轩听见母亲一反寻常地说:“以前都说出国好,现在倒过来了,听听国际新闻就知道了咱们中国人赚钱有多容易,美国人都变穷光蛋了,地球人都得服中国人的本事。”

    林书轩皱了皱眉问:“妈,您想说什么?”

    林妈妈随即说了融资获利的事。

    林书轩呵呵地笑了,:“妈,这世间哪有天上丢馅饼的事?有利益的都是有风险的,您一个老太太不懂行情,就别太有野心。我这阵子没少汇款回国,要是钱不够花,我让俪俪给您再汇些钱。”

    林妈妈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向你们要钱,只是觉得有钱不挣才是傻瓜。如今挣大钱哪几个人真懂什么行情?书轩,我另外得提醒你一句,老家村里当年修路不找我们捐款,你爸爸都觉得老脸搁不住。你留的根在哪里,你就得担起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别让我尽觉得臊人。”

    林书轩听出话里有话,心中格登一下,不禁脸色大变,却说不出话来。他又听母亲继续在说那些发财的人们捡钱如捡树叶那般容易的故事,忍不住又扯起了头发,可即使悔不该当初,也已覆水难收。

    林书轩无可奈何地说:“妈,我争取汇款回去,但您跟芊华说她不能再耽误了自己,因为我绝不会跟俪俪离婚。”

    林书轩关了手机,神色凝重,将头重重地仰向靠座。他得慎重地想想如何向俞敏俪解释汇款的理由,他已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集合成了弥天大谎,要使谎言天衣无缝,他不得不将自己撕裂得面目狰狞。

    没过多少天,游芊华的银行帐户上多了一笔巨款。她喜滋滋地拿出计算器,不停反复地计算连本带息的诱人收入,照着复利算法,这笔款项借着煤老板的手,不出几年就会滚出几百万来。游芊华想着她的人生有了第一桶金,还怕未来的日子里创造不出幸福感来。

第178章 千眼之眼

    冬樱花开得正恣意,春樱花携手烂漫又来,奥克兰春的气息浓郁醉人,夏令时制却已开始执行。

    俞敏俪认真核对完最后一单的实物和物流清单,见林书轩正在发愣,叫说:“书轩,你在又想什么?雅安和海海今晚准备了大餐等我们,可时间刚被调早了一个小时,我觉得他们应该也还没适应过来,我们一会儿关了店门,先拐去一树山公园看樱花。”

    林书轩回过神来答应说:“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趁这时路上还算通畅。”

    俩人一走出店门,就听汽车喇叭声阵响,大街上有了难得一见的喧嚣。不远处的道路圆转盘对着的两条道上,遥相站着两组人,他们分别穿着红色和蓝色t恤衫,手上举着竞选标语牌子向过往路人和车辆示意,为他们的政党和选区候选人竞选造势。而一向不按喇叭的司机们,不时按响了汽车长喇叭声,为他们心仪的政党和候选人助威。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响彻了大街。

    面包店的威廉李在店内见林书轩和俞敏俪正站着张望,亦跑了出来瞧热闹。

    俞敏俪开玩笑对威廉李和林书轩说:“你们俩个人要不要上那边去?跟工党或者国家党的候选人握个手,合个影,人家可是现任或未来的国会议员。走呗,我去帮你们照相。”

    林书轩忙笑说:“别!跟人家握手照相以后,要是不把票投给他,我会心虚。”

    威廉李满脸通红,用手托了托眼镜,冲口就想溜溜英文,可似乎过于激动,他的英文又开始卡壳,:“ohman!therean old sayingchina ,you know,那个宠辱 they are like fear, but great dangerlike thehavebody, i have what trouble?whendon't 媚权贵,democratic values will liveforever.”(哦,我的伙计!你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当我们不媚权贵,民主价值才能永存。)

    林书轩大笑说:“威廉,好吧!you havebody but you have a soul.(你无身,但你有灵魂)我们保留独立思考能力!打开电视听各政党说政见,也听名嘴们评政见。睁大眼看他们又给选民们发了什么糖,最好不是画大饼。”

    威廉李又斟文酌字地道:“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俞敏俪童趣盎然,也耍起了嘴皮子,附和说:“老子着实厉害,说得经典!天地着实不仁,咱头顶上的臭氧层好端端地长了空洞,紫外线杀气腾腾,阳光下卑微胆战,咱们得请出女娲娘娘来补天!”

    林书轩又大笑说:“我们的女娲娘娘显尊在三十三天,臭氧层估计只能算一重天,她才懒得来补这个洞。”

    便利店的戴威刘也出来凑了热闹,:“有人竟然提议说五年一次选举,我觉得每三年搞一次挺好。我最近没时间寂寞,天天追看民调结果。咱一个开小店的选民,一边努力当个骄傲光荣的纳税人,一边得认真批判哪些政客们值不值得供养。”

    威廉李:“我力挺蓝色阵营,可问题在于国家党执政久了,官僚作风就来了,选民们又不傻,约翰基哥再不努力,影子内阁就翻他的盘。哎,我替他愁!”

    林书轩再一次大笑说:“科学在质疑中发展,制度在批判中完善,质疑和批判都是好东西。”

    俞敏俪晃了晃手中袋子里的黑皮诺葡萄酒,笑着催林书轩说:“选民们先各就各位,自己努力寻找幸福感觉,我们看樱花去!”

    林书轩驱车绕过圆转盘。

    落阳西下,已是现任内阁部长的国家党候选人在夕阳中向着众人恭敬拱手。俞敏俪一时起意想抓拍几个镜头,见林书轩的手机正放在身旁,拿起来快速地输入开机密码,却发现密码错误,颇觉意外。

    俞敏俪破天荒地发现自己打开不了林书轩的手机,心想平时担忧着他的迷糊健忘,而自己亦不过尔尔,捉弄般故意提高声音:“喂!你改密码啦?有什么秘密吗?”

    林书轩脸色苍白,一把抢过手机,支吾说:“没,没什么!”

    俞敏俪甚觉奇怪,:“我觉得你有秘密,秘密就在手机里!我要转行当福尔摩斯吗?”

    林书轩一时间思想混乱,极想粗暴地发通脾气,与她狂吵一通,然后理所当然地冷战,先将她无情地冷落一边,再寻找万全之策。可他偏偏是个温柔体贴的绅士,不等俞敏俪多问一句,他已说出了开机密码。他只好在心中拼命地祈祷,祈祷游芊华不要在其间发任何信息。

    事与愿违!上帝太忙,他的祈祷太慢。

    游芊华正在诉说她的刻骨思念。

    俞敏俪双手举着手机相机调焦,发现车已远得抓拍不好那一处热闹沸腾的场景,只好怏怏地放下。

    她随意地点开林书轩的微信app,一串串文字跳出:老公,什么时候回来?小宝今天叫了好几声爸爸。几张小娃娃的单人照和游芊华的自拍照正在上传,几段语音紧跟其后,是游芊华逗孩子叫爸爸的亲昵声。

    俞敏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跳跃闪动的图片,游芊华的面孔如此熟悉,与那个披麻带孝的女子完美重叠。

    她怔怔地盯着游芊华的照片好一会儿,再抬头盯着林书轩,木木地将手机举在他的面前。

    林书轩已知一切瞒无可瞒。他的双眼只能盯着前方的路,不敢看手机,也不敢看她一眼,用力地咽了咽口水,低声说:“俪俪,你先冷静地听我说!我们之间绝对没有问题。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房子,车子,工作,兴趣爱好,我们都拥有。我依然爱你,你也依然爱我,我们仅仅缺一个孩子!如果把小宝抱回来,我们可以体验当父母的快乐,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

    俞敏俪用手紧捂着唇,直愣愣地呆望着林书轩,脑中空白一片,颤抖着手收回手机,木然呆坐,眼神呆滞,反复喃喃自语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林书轩低低地说一声:“我们不去海海那里了,先回家吧。”

    到家时,林书轩先下了车,帮俞敏俪打开车门,小声说:“俪俪,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边说边伸手去牵她的手。

    俞敏俪触电般地缩了身,低沉地喝了一声:“别碰我!你真脏!让我静一静!”

    林书轩惊怔,迟疑了一下,又说:“俪俪,我知道对不起你,但你也得下车,我们先回屋里去。”

    俞敏俪浑身打颤发抖,步伐踉跄地走进屋里,茫然失措间竟不知哭泣。

    林书轩想用世界上最诚恳的语气说:“俪俪,我错了!游芊华说她可以为我生孩子,我并不想跟你离婚,我可以离开她,从此以后当她不存在。你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或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俞敏俪全身抖动得愈发厉害,上下牙喀喀作响,她用双手死命地捏紧自己的双腿,艰难地说:“林书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和不安中,丁克的谎言让我经常在深夜中惊醒。可那些午夜梦醒时分,我总相信你给我的爱情可以成为我的信仰,那是我生命中最无法舍弃的精华。你要知道,那个孩子的到来让我陷入了另一个恶梦,在那个梦里,你和别的女人的所有卿卿我我,它毁灭了我的信仰。你说你依然爱我,可你却能轻易地跟别人上床。而我不能,也根本就不屑,这就是你我最大的不同!我无法舔着自己的伤口,装出慈爱幸福的模样。我宁愿你们都去天堂,而我堕入地狱,我们今生今世还有来生来世,永不相见!”

    俞敏俪依旧控制不了全身的颤抖,拖着快要虚脱的身子,撞撞跌跌地走出家门。林书轩想阻拦,见她脸无血色,禁不住呆伫原地。

    下班高峰期已经到来,俞敏俪的车汇入缓慢的车流,漫无目的地行驶。

    当车流量逐渐减少时,夜幕开始降临,俞敏俪也开始哭泣。车子不知道纵横行驶过多少个街区,星星盏盏的街灯落在俞敏俪的泪眼里,碎裂成残驳的光影,随着泪水串串滑落,一波光影溅落消失,一波光影残驳又起。俞敏俪孤悲得像一只暴风雨夜里的小雀,突然之间失去了可以栖息的安身之所,她开始疯狂地想念自己的母亲俞香兰。

    夜色下,远方奥克兰地标建筑一一天空塔虚幻、冷默,绚丽彩光失去了往日的温暖。

    俞敏俪的牙齿又咯咯地打颤作响,她双手麻木地紧握方向盘,右脚机械地在油门与刹车间来回地移动。车后有急促的喇叭声响起,俞敏俪短暂地安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急打了方向盘,将车驶进一条静幽的路。

    一路开着,来到了一处海滨。她孤单地站在了海边。

    惨淡的月色下,旷野寂寥无声。一片死寂的海面黑黝泛光,波光粼粼中闪着诡秘,仿佛有千眼之神自海底里凝视,寒颤碜人。俞敏俪惘然无觉地走进海水,似乎那里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海水逐渐迈过她的小腿,接着又迈过她的腰身。

    一阵风吹来,海水卷起麦浪,春夜里的海水并不温暖。俞敏俪打了个激灵,睁大眼与冷凛的千眼对视,她仿佛看见母亲发怒的神情,心中一颤,忙从大海深远处收回目光。俞敏俪的心蓦地宁静下来,她又勇敢地与海中的眼睛,静静地对视了许久许久。

    天上的那轮明月隐在云中,再探出脸庞,犹自玩得疲倦不堪。

    又一阵风吹过,俞敏俪发觉脸上的泪水已被风干生涩,拖着淌水的双腿,从海中一步一步地退到岸边,如从海底里挣扎而出的鲛人一路绝唱:

    不要以为我会挽留

    我将止不住风中悲泣

    泪水滴成了血痕

    化为大地的一点朱红

    我不愿身着霞帔唱响挽歌

    在你的舞台上挥舞长袖自醉

    我应该获得救赎

    却无法再像个单纯的小孩

    心海纯净得能映出天使的眼

    你的脆弱我的悲伤从此沉沦

    在上帝的叹息声中

    幻想着回到从前的美丽

    不要以为我会挽留

    我将挡不住长夜哀鸣

    白发被狂扯长成黑暗里的亮点

    曾经的光明和喜悦

    在无情的深渊中湮灭

    虚伪的欢颜从此是白昼的面俱

    我能否假装顺从

    戏台上礼炮正鸣幕帷欲垂

    抬头却见星与星彼此遥远的寒冷

    划尽自尊的光芒坠伤旷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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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5175/ 第一时间欣赏涅槃何方最新章节! 作者:清风疏竹所写的《涅槃何方》为转载作品,涅槃何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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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何方介绍:
涅槃二字源自古梵文音译,意为寂灭、灭度、无生等。佛教引申意为:将炽热燃烧之火灭尽,进入寂静清凉的解脱之境。故,涅槃二字禅意无穷,既可理解为生命的消灭,去往一处极乐之所,也可领悟为一种众苦熄灭、烦恼断尽的生命状态,更是一种超越生死、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清末明初时,年少的俞香兰之父跟随乡邻的脚步,下到南洋,成年后荣归故里,娶妻生子。几经困惑,但依旧骄傲和不悔于自己的“唐山魂”和”叶落归根”的选择。俞香兰在小县城的乡下长大,和英雄式人物俞大明结为伉俪。从乡村搬到县城里,从一个农妇到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从一名美少女到一位骄悍母亲,时间慢慢改变了她。八十年代初,她的几位子女去日本留学及创业,发生了系列变故。走过了漫漫的心路历程后,更由于受小县城浓厚的宗教信仰影响,她最终选择出家,寻找一静幽处苦修,等候涅槃。俞敏俪是一位满怀浪漫诗意的乖乖女,勇于追求爱情,却又意外落下不孕之症,与爱人林书轩被迫远走新西兰。几度天意弄人,抑郁成疾!但她最终却实现了灵魂的自由和超越!涅槃何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涅槃何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涅槃何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