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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风疏竹     涅槃何方txt下载     涅槃何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生活本色

    又一年的台风凶猛,风、水、潮三害交加,有水的地方积痨成灾,山洪暴发,无水的地方旱田饥渴。小小的福宁县仿佛有了巨国的大版图,自然灾害可以在其上变换着方式肆虐。

    粮食虽然欠缺,公共大食堂却达到了**。由于吃上了大锅饭,有的公社撤销了供销合作社的运营。但俞大明却得经常下到各个公社去,他带回来的思想潮流和专门用语,不仅使俞香兰的思想更加又红又专了,也让她驳斥起他人来更加直击人心。

    俞香兰将刚生的女儿用薄床单裹了,绑背在了肩上,像她身边的许多女人一样,把着锄头把,在田地里闲聊家常。但她又跟她们不一样,她敢亮着嗓门对那些男人们,甚至是大队部的头头们喊:“你不能这样!这是强迫命令风!”

    嫂子远远地听见,又远远地看见,平时趾高气昂的头头在点头哈腰,心里莫名地又是不平。

    俞细命涨红了脸,他宁愿他的女儿也有双金莲小脚,像她的母亲那般守在家里。

    可这会儿,他的心里又解气得很,他看见年轻的俞香兰叉着腰,指着大队长骂说:“屁话!你的这是瞎指挥生产风!吃了多少年的土地饭,你不知道拔苗助长的后果呀?水稻明明长得好好的,搞什么移亩并产,这是浮夸风!土地爷不允许,老天爷也会不允许,把大家全饿死了,尸体拿来堆肥算了。反正这年头,死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俞细命听了这些话,忍不住为女儿大声地喝彩。

    俞香兰骂完了人,看那年龄跟父亲一般大小的大队长悻悻地摔肩走远,略显难为情地靠近俞细命身旁,:“阿爹,我最近尽得罪人,大明让我少说话,可我忍不住!我不过才上了这田头个把年头,却都能了解五谷有五谷的习性,老天有老天的脾气,怎么能由着人乱来?!”

    她背上的女儿突然哇哇得哭了,俞细命边帮她解开了带子,边叹息说:“你一个女娃子都知晓的事,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人又怎么不知道?不晓得是哪些东西坏了!”

    俞香兰别过身子给孩子喂奶。

    俞细命又说:“你还是尽心带好孩子,少管大队的闲事!你家男人是公家人,你又不单靠这田地吃饭!”

    俞香兰倔犟地嘟了嘟嘴,心里却想阿爹说的不无道理,凑热闹拿工分是时下潮流,又何必锋芒太露,无形中伤了长辈的感情。大明曾说过,为了等自己,他已虚度了许多大好光阴,不如赶着给他多生几个孩子。

    年轻的俞香兰有着柔韧坚强的生命力,她想到了,也做到了,俞大明家年年有喜事。

    在婚后的三年里,俞香兰就不停歇地连续生了三个娃,长女俞敏佳,长子俞敏洪,次子俞敏涛。

    如果说俞敏佳是在惊魂和饥饿中不幸地早产,俞敏洪真可以算是个幸运儿!至少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没有体验过被饿得发昏的感受。

    大自然灾害考验了人性,也考验了制度,大锅饭大集体形式显然无法继续,全民的土地虽说全归了集体所有,幸而制度可以被灵活地改变着实施。县政府又下了指示,只要有人愿意勤快,他们就可以自由认领田地自主耕种。俞大明找了一位同事合伙,在县政府的附近认领了一小片看上去还算肥沃的田地。

    他白天上班,清晨与傍晚时分一起下地劳作。那段日子里,俞大明更加黑瘦,但还算劳有所获,那一小片田地里收获的粮食让俞香兰母女不致于饿了肚子,并让他的孩子在俞香兰肚子茁壮成长。

    俞大明为了获得更好的收成,好长时间没有在家好好呆过,俞香兰反觉得自己男人的形象更加高大了。昔日的“小姐公子“的浪漫情怀,被曾经的饥荒感扫荡得无踪可寻。

    俞细命年龄不小了,身体已不复硬朗,可一听说又可以各领田地自由耕种,激动得又蹦又跳,像个年轻的后生仔。

    他带领着儿子又耕种了一大片的田地。谁也不愿意再饿肚子,饥饿的感觉毕竟不好受!

    后人在回顾那段岁月时,当年的那个秩序井然无盗无抢的安稳社稷,又是依靠什么能够去维持?即使在当年,会识字有文化的俞香兰也无暇细思。

    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到来,小夫妻的日子不再新鲜。时间撕裂了生命单纯的模样,生活中的烦事累积成了重压。

    俞香兰虽然嫁给了国家干部,但她本人还是个农村人。村里的大锅饭刚吃上没多久就散了伙,生产队里恢复了按季分口粮制度。

    二十岁出头的俞香兰剪掉了齐腰的秀发,留下了与耳跟齐长的短发,整个人麻利利地像换了个人。

    她已不再绣手帕之类刺绣活,但插秧、拔草、翻地、摘花生、挑大粪……,生产队的活儿一件都无法落下,只好略通了一二。

    忙碌的生活充实了俞香兰的日子,也磨砺了她的性格。昔日的葱白玉指在无休止的劳动中逐渐粗糙,少女时的柔柔声调在孩子的哭闹声中逐渐增强了分贝。往日轻易羞红的脸庞,在生产队中男男女女低俗无聊的调笑中,已显得面不改色,心内波澜不惊。

    嫂子家的小庆祥又来了,俞香兰认真地瞧了瞧他。小庆祥今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小脸蛋显得白净。

    俞香兰哈哈地大笑,大声招呼说:“庆祥仔,难得今天鼻涕虫不跟着你。”

    小庆祥难为情地冲着婶婶笑,一眼看见了俞敏佳手上正拿着一根白鹅毛,逗得床上的俞敏洪嘻嘻笑,连忙冲了过去。

    小庆祥总是拖着永远擦不尽的鼻涕,衣服的袖子口因为沾多了鼻涕,风干成滑滑亮亮硬的一块,他习惯了用这样的袖口撸鼻子抹小嘴。时间久了,干硬的布料在他柔嫩的小脸蛋上,蹭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红痕迹。

    俞香兰平时一边嫌弃着小庆祥,一边又认真地教他撸鼻涕。

    嫂子听了俞香兰大惊小怪的嫌弃话,亦不冷不热地指责过小庆祥几回:“哟,我家仔子又上婶婶家招骂去啦?死仔子,滚回来,别再害你婶婶上火,把你婶婶气坏了,等你叔叔回来,看你一个小毛孩怎么担得住?”

    俞香兰毫不客气顶了她,:“小孩子又不懂,全靠得是大人教,整天尽指桑骂槐招屁用!”

    嫂子一时气结,可她的小儿子又毫无志气,阻挡不了地往俞香兰的屋里钻,就像她自己毫无斗志,可以做到俞香兰能做到的一切。

    嫂子看见俞香兰的孩子们,心里也是好不舒坦。

    俞香兰再小再闹,却从不见他们肮脏邋遢,即使她的孩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领口和袖口绝对不会沾有无法直视的脏物。

    干净整洁是俞香兰的最低要求。为了这样的目标,俞香兰把家里的地面扫出油亮亮的一片,似乎那地面原不是泥巴地,而是被整压过,或是被打过腊的一块泥陶板,不再轻易地弹跳出尘土。

    令嫂子心里不舒坦的事多了去,养孩子这码事分得了三六九等,俞香兰的孩子与其他孩子混在一堆,能让人一眼识别出差异。

    在没有太多色彩可以挑选的年代,孩子们和大人一样,穿着灰或黑单一色的衣裤。可俞香兰家的孩子身上,衣裤的口袋边或是袖口边等处,都有色彩明亮的颜色布边镶嵌。那种大红大蓝的颜色布头是村里办丧事人家发的,被俞香兰随手利用来点缀。

    俞香兰见孩子们安静地呆着,抓紧时间洗涮过锅碗,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要去床上收拾一堆衣物。

    她猛听见小庆祥呼呼地吸着气,防不胜防中,他撸出了一串绿色的鼻涕,顺手就涂在了床上的被子上。

    小庆祥痛快地撸完了鼻涕,嘻嘻地追着俞敏佳,要抢她手上的那根鹅毛。

    俞香兰忍着恶心,大声喝斥说:“庆祥仔,你的脏鼻涕擦哪里了?佳佳,女孩子家别太疯了,少跟野孩子玩。”

    嫂子恰巧正站在外头,俞香兰的一声“野孩子“,让她感到了一股子毒辣辣的味儿。

    要搁往时,她必摔着门,冲过去叫俞香兰学会好好说话,可她此刻失去了做嫂子的底气。而这声“野孩子”伤了她的尊严,她本应该回击,即使滚地撒泼,也是在情在理。

    可嫂子不得不忍气吞声,她学会了用低入尘埃的姿态面对俞香兰。而这一切缘于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一天,本久不来往的娘舅突然来访,对她们夫妻俩说了件陈年往事。

    俞大明的父母相继去世后,远在十多公里外的娘舅曾还时常来探慰外甥。但后来俞大明的嫂子闹分家,不理福宁习俗将娘舅撇在了一边,与娘舅家自然也就断了来往。

    娘舅如今年事已高,捂不住太多的心事。此次登门,就想趁茶热闲话当年的一件秘密,以便了却一桩心事。

    话说当年俞大明的父母婚后久不生育,用了许多民间偏方也毫无效果,俞大明的母亲尤为着急。

    娘舅家人就出了个主意,建议说不如先抱养一个,兴许就可招来一串的弟弟妹妹,反正这种做法在农村屡见不鲜,而且颇为灵验。

    俞大明的爹娘听闻后,甚觉合理。合家人就开始筹划着抱养一事。

    恰逢娘舅家邻村有一妇人,丈夫下了南洋十多年,听说已又安家养崽,但不忘良人身份,年年寄些钱物回来,让女人和孩子生活安稳。可日子久了,女人耐不住寂寞,伸了枝红杏出墙,又意外地怀上了孩子,费尽了心思终没能将孩子流掉,只得将孩子偷偷地生了下来,又怕丈夫家人知道后,闹得自己声败名裂,也最不舍得放弃优渥条件卷铺盖走人,只好把初生儿悄悄扔进了冬天的小麦田里。小婴儿惊扰了众多田鼠,差点被田鼠拖进洞里喂养,偏有一阵风把羸弱的啼哭声吹送给了正好路过的娘舅。

    娘舅感慨天意如此,就把婴儿抱回,送给了自己的妹妹一一俞大明的母亲。

    俞大明的哥哥听到这里,激动地叫:“大舅,您老糊涂了,我怎么可能会是野孩子?”

    娘舅朝他瞪了瞪眼,:“你脱光了认真看看自己,身子上是不是一个疤痕又一个疤痕?那是因为你在你亲娘肚里,被捂得太严实,捂出了一身的毒气,刚一出世又跟田鼠亲热过。那些年,肿疱一个又一个地长,无休无止,还有其他不明原因的皮肤病症。原以为养不活你,我那妹妹不知耗费了多少的精力,才救回了你,可她又是心甘情愿的。”

    俞大明的哥哥无话可说。他的身上的确留有许多难以消除的疤痕,那是他记忆中童年里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当年父母的慈爱历历在目。记得母亲曾经说过,听说穿山甲可解百毒,父亲差点命丧深山老洞里。

    娘舅又说:“为了你这个凭空而来的孩子,你爹还杀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挨家挨户地送猪肉,并一一叮嘱,希望知情人从此以后不得提起你的来处!等你八岁的时候,你娘竟意外怀孕,又生下了大明。那时他们更是觉得之前的努力感动了上苍!”

    接娘舅的意思,俞大明的孩子俞敏洪才是这个家的长子嫡孙。以前所谓的分家分得既不正统,更不是凭良心分家。

    这对嫂子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理直气壮”,其实在他人眼里,不过只是巧取豪夺。

    俞大明的哥哥乍听完了自己的身世,感到了万分羞耻,自己原不过是个被遗弃的私生子,心里却也万分感到养父母的恩重如山。

    嫂子在痛定思痛后,觉得必须为丈夫,也为自己,寻找真正的家人。那个亲婆婆的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南洋客,这才是重点,至于亲公公是谁,就让他随风去吧。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传说中的亲婆婆。当年的女人虽说南洋客丈夫留在南洋又另娶了他人,但将他自己的亲儿子接去了香港,还隔三岔五地会汇些洋钱回家。如今女人已上了岁数,只剩一人守在家中,在外人眼里,却是母慈子孝,子孙满堂,好一副贤德淑娴、天地赐福的模样。

    嫂子盘算好了日子,特意提了几块礼饼,用深情的语气无限地关怀了亲婆婆的一切,表达了自己一家想承欢膝下,乐意为她尽孝送终的意愿。她万没到亲婆婆一脸写满了羞耻和愤怒,完全不配合她的啼泪认子的感人剧景想象。亲婆婆不仅仅有亲情的渲泄,反而向她泼出了一盆的脏水。

    嫂子浑身湿透,伫立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一切,与她曾经千回百转的思绪和独自泪流的感动极不相称,她真心地觉得那个亲婆婆不可理喻,感觉自己的脑袋闷痛得不行,唯一没想过的是自己虽未逢驴但脑子却被驴踢得不轻!

    认亲的失败挫伤了嫂子所有的锐气。也正是从那以后,嫂子的身上焕发出了祥和之气。她开始努力地修正自己和俞香兰的关系。

    她特别害怕俞香兰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不小心就会让自己丧失了原有的“长子长孙份”。这些年来生产队里给的工分和口粮,只不过撑了个全家不饿,哪有多余的精力和钱财去置建新的家业?按自己男人的厚道劲和俞大明的能力及俞香兰的精明,俞香兰要回原该属于他们的财产,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嫂子患得患失着,不得不收敛了她的尖酸和刻薄。她开始清楚地明白,老天压根就没有给予她嫉妒恨的理由和权力,俞香兰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她这辈子的奢望,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嫂子此刻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野孩子”的说辞,快步返进自己的屋里。

    俞香兰轰走了小庆祥,忙活着打盆水来清一清他留下的浓鼻涕,一边骂说:“这个天连个太阳都见不着,换洗个被子是遭罪的活。一会儿还得烧炭火烤,讨厌死了!一会儿还得去生产队挑回番薯,爹他应该会帮忙照应一会儿。”

    俞香兰忙着照料孩子,忙着应付生产队的时候,俞大明也越发忙碌,*****开始了。

第十七章 妯娌锋争

    俞细命近几天心神不定,往俞香兰家已跑了好几趟,见俞大明一直不着家,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嫂子见了他如此这般的几次后,心中纳闷不已。这会儿,她又见俞细命低着头从俞香兰家走了出来,尖着嗓在他背后叫:“喂哟,南洋客亲家公,听说你最近又招事了,可你别跟他们生气,我们家那兄弟俩都会替你撑腰,毕竟我们是亲戚!”

    俞细命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吭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一路心想自己的心事跟女儿都说不上,跟她个妇道人家又扯什么。前几天听大儿子说了,有十几个番客从南洋被赶了回来,但细问不出什么,儿子也不过道听途说,闹明白具体出了什么事。他只想找女婿问问,现如今俞大明更是个红人了,应是知道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至于嫂子说的事,那压根不算是个事。无非不过是蛤蜊灰和蛎灰的区别,明事理的人终会明白的。

    说起蛎灰,海滨城市的人们多少都有些了解。

    在海滨城的沿水区域,一些石崖和滩石,由于海浪长期冲击,生长出一种蛎房,福宁人又称其为蚝房。

    经过长时间积累而形成的蚝房可以达到几丈高、几亩宽,外形高低不平,如同假石山一样。

    此类蛎房系天然之宝。一些蛤蜊一类的生物被冲入像岩石似的蛎房里面,经过长久消化就变成了肉团,名叫“蛎黄”。其味道非常珍美,如今已鲜有人可以品尝得到!

    蛎房是蛎灰的原材料。将蛎灰调和桐油造船,功用与石灰相同,适用于砌城墙、桥梁等工程。

    福宁早就有了烧蛎灰的窖口,亦有专人出海洗灰壳。他们用锥和凿子将蛎房凿取下来(药房销售的牡蛎壳片就是这种碎块儿),在海水里淘洗去牡蛎壳外的泥土,如此确保烧出来的蛎灰质量上佳。有肉的牡蛎还必须去肉后,才将蛎壳和煤饼堆砌在一起煅烧,方法与烧石灰的方法相同。蛎灰单烧亦是天然的土壤补钙剂。

    俞细命的村庄近年来才开始烧蛎灰,原来图的是给生产队积肥使用,可后来也用来砌墙用。有人偏偏误以为蚬灰(即蛤蜊粉)和牡蛎灰是一回事,窖口里堆满了蛤蜊壳。那蛤蜊可以用网拖,可牡蛎得用锥子和凿子,没赶过海的人不知其间艰辛难度上的差别。

    生产队里就有那么几个人不过随便张张口,就理直气壮地坚持他的道理就是好。俞细命真心气不过。他深信自己的小舅子,叶芙槿的弟弟,人家在省城教书,是一位绝对一等一的文化人。虽说这年头读书人干不了什么,可他会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说什么《开工开物》里对这牡蛎、蛎壳、蛎灰都有专门论述,他不是个会唬人的人。

    可俞细命也不为这事操心,生产队里自有合适的人会说合适的话。

    他正想着,迎头撞上了俞大明的大哥,只见他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手上拿着一只破篓子,里面装了些带壳的海蛎。

    俞大明的大哥先亲热地打上了招呼,还说:“亲家公,我们一会儿再去生产队说一说,别整天白费力气,蛤灰蛎灰分不清楚。”

    俞细命忙应说,:“你这是刚洗灰壳回来的吧,这天这么凉了,你就快回家换洗一身去吧。我们以前只是靠田地,如今好歹多了份依靠,靠上了海,不用太忧心这些。等明天再来叫上我吧!”

    俞大明的哥哥快步回家,一进家门,就大声叫,:“屋里头的,把这牡蛎壳开了,带壳给香兰送过去。”

    嫂子还在为刚才被人不理睬略有不快,不高兴地说:“有肉吃就好了,还拿壳干什么?门口的蛎灰正缺料!”

    “我今天刚听说的,牡蛎壳可当药用,它跟乌贼骨一起煮汤,可治反胃吐酸之症,香兰的胃经常不好,让她试试看管不管用。洪洪长了疔疮,可怜了这孩子,我是牙痛识得痛牙人。听说牡蛎壳煎汤喝治它也有效,壳研成末后直接外敷,也可软坚散结。今天运气好,还挖到了些蛎黄,你也一并送过去,佳佳就爱吃这个。”俞大明的哥哥滔滔不绝。

    嫂子阴着脸色,:“你就只会记挂着人家,什么时候能知道我的腰不好使,干不好活了。”

    俞大明的哥哥换了身干爽的衣服,一边提着绿色裤子,一边说:“牡蛎壳煮水喝也是可以壮阳补肾治腰疼。赶海的人懂得多,今天我可真学了不少知识!哎,你看看,大明送我的这条裤子好像短了点,可穿了精神爽!我这会儿去去蛎灰窖那边瞧一眼。”

    嫂子拿眼瞟了瞟,不耐烦地说:“不穿白不穿,大明拿回来的解放鞋就轮不到你。”

    等丈夫走远后,她拿了个碗装了几个牡蛎壳,端了去俞香兰家。

    嫂子一进门,见俞香兰正按着俞敏洪,往他身上擦东西,俞敏洪嗷嗷直哭叫,俞敏佳正皱着眉头坐一旁。

    她认真一看,竟是一泡鸟粪,大惊失色地叫起来:“你平时连小孩流鼻涕都嫌脏,怎么连这s都涂上了?”

    俞香兰忙完了涂抹后,给俞敏洪要做包扎,看他挣扎得厉害,无奈地叫,:“嫂子快过来,帮我按住他!洪洪不知带了什么毒?一个夏天过来了,疔疮还是一个接一下发。听说鸟s是偏方,它可不是一般的鸟s。只有屋檐瓦片上的鸟s,而且还必须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的。别说赶那日出,现在天上就没几只鸟,候了好久才得到的。”

    嫂子:“这确是好偏方!你家大伯还说蛎壳也是偏方!”

    俞海兰好不容易包扎好,闻了闻双手,皱眉说:“真臭!唉呀,好不容易给他上了药,那蛎壳就先一边放着。”见俞敏洪还在一个劲哭,骂道:“这孩子最近娇气得很,要不看他可怜劲,真想打他,野哭野闹得让人心烦,惯不得!”

    嫂子一听不是滋味,张嘴就说:“我那家里的那个能懂什么,瞎操什么心?热脸贴上了冷p股,叫他自个儿乐得欢,正眼不看自家老婆,老上心别家的事!”说着,使劲压了压俞敏洪那疔疮的红肿处。

    俞敏洪本已低声抽泣,刹那间又尖喊哭叫起来。

    俞香兰许久没听着嫂子的阳阴怪气,又见她故意如此,此刻也一时火冒了,将那碗海砺撒了门口去,:“捡回去好了!蛎壳还怕没地方找,就你当宝!”

    嫂子自讨了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俞大明今天蹬自行车的双腿特别沉重,好不容易捱到家,不再像往时那样一到家先就喊上了香兰,沉着脸,挎起自行车,越过门槛,将它推进屋里。

    俞香兰见他神色阴沉,不禁担心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俞大明小心地放好了单车,走回大门口,探了探头,再缩回脑袋,掩上门。

    俞香兰更加担心地问:“这么神秘干什么?有多大的事呢?”

    俞大明摇了摇头,走近她的身边,小声说:“本来我是回不来的,只好说家里大大小小全生病了。他们当然不高兴了,说我思想不够红专。哎!这怎么没完没了了。”

    俞香兰也不高兴了,:“呸!说我病死了,我都没意见。就不许你说我的孩子们,他们健康着呢,有当父亲的这么咒自己的孩子吗?”

    俞大明垂头丧气,无奈地又猛叹气,:“我也不愿意!可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脱身的借口。我只是想回家来好好地静一静。单位里太乱了,整天干不了多少正经事。”

    俞香兰又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但马上又正色说:“我老听你说'豪字派’,到底指的是你们这一派很有豪情壮气,还是说打土豪打得挺厉害?你看我这天天在家带孩子,家务活忙不完,工分都挣不了,越活越落后了。家里没个老人真的是没了依靠!”

    俞大明心想福宁地方话中,好与豪,糟与走谐音,难怪她听了岔意分不清。

    他依旧小声说:“家里的事忙不完,不用花脑筋纠结这些事,有些话说了半天,来来回回就只是那几句。”

    俞香兰惊奇地问:“哎呦喂,我每天的事情太多,一些话听进耳朵里,被孩子一哭一吵,上不了心了,真是活窝囊了!”

    虽然门关着,俞大明还是下意识地紧盯着门,仿佛在防备着有人进来。他压低声音又说:“现在风声紧得很,听说夫妻俩人都有单位的,不能呆在同一单位了。在同一个公社的不同单位,也要分开来,要分调动到各个公社去。”

    见儿子一边胳膊露着,上面裹着医用包扎带,忙问:“洪洪摔了吗?难道我就起了个小念头,家里就真不平安了?!”

    俞香兰郁闷地说:“还不是又是长疔疮,今天把嫂子给惹气了!妯娌间真没劲,我就想哪年哪月能搬了家。”

    俞大明听完了她俩发生的小剧情,说:“民间偏方有的好使,有的也不好使,鸟s和蛎壳要是真能治病,疔疮早就灭绝了。你得带他上保健站再看看。”

    俞香兰:“保健站哪里能找着人?”

    俞大明:“真是,这个时候……”

    门口有身影闪过,俞大明赶紧闭了嘴,警觉地冲过去打开门,原来是俞细命在门口,正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刮鞋底的泥,忙招呼:“是阿爹呀,害我吓一跳。”

    俞细命立住身,脚上的旧解放鞋使劲在地上蹭了又蹭,:“刚到门口,本想进屋,又怕这一脚烂泥招了香兰儿的嫌,先在大门口将它刮一刮。”

    俞细命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说:“我一直等你回来,你是吃公粮的干部,就是古代衙门里的官,我就想问问你,这天又要变了吗?”

    俞香兰抢先说:“阿爹,我家现在才叫变了天!大的哭,小的闹,一转眼的功夫,又是屎又是尿的,真够乱的。”

    俞细命径直对俞大明说:“老天不给面子,我们只能自求多福!但我看这些日子来,村头天天刷红油漆,你大舅子回到家里说得一套又一套的,让人听不懂,又当不了饭吃。”

    俞大明点点头:“他是思想进步的一代人!”

    俞香兰插嘴说:“大哥找我去唱样板戏,可我家这仨个孩子谁帮我管呀?”

    俞细命摸了摸腰间,发觉忘了带烟枪,不禁呲了呲牙,闷头不说话。沉思了片刻又说,:“谁会活成万岁爷?神仙犯了错都得投胎转世去。谁天生的又会是短命鬼?那些年下南洋死在半途中的,才全成了短命鬼!我娘当年要不是怕我饿死了,她会让我下南洋?世道好了,短命鬼也少了。不说套话,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俞大明沉默了好一会,鼓足了勇气,压低声才开口,:“其实我也很害怕又回到那几年光景。我这人不怕做事出力气,就怕惹事生是非。”

    俞细命捶了捶胸口说:“人在做事天在看,老天总有开眼的一天!都说唐人要回唐山,我看那些留在南洋的乡亲都是幸运的,他们……”

    俞大明忙阻止俞细命,小声说:“嘘,阿爹,您不能这么说国外的好!报纸上登的新闻,印尼排华严重,一些人被赶了回来,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怜。我们福宁县政府之前就接待了十几个人。”

    俞细命被他这么一提醒,才记起这几天来来回回走的目的,不由地用力握紧了双拳,激动地说:“那十几人到底在哪里?我得找一找他们去。”

    俞大明忙说:“您可千万不要去,这年头少一事是一事,有空时我会帮您去问问。千万别迷信外国,我们中国人自己要争气,我们要勒紧裤腰带干革命!报纸上说了,我们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说明了只要肯努力,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前几日,县公安局通报了俩个反革命分子,一男一女,他们从前华港下海,偷渡去了海对面,民兵追了老半天,没追上,他们的家里人都被监管起来了,反革命家属真的是不得了了。”

    俞香兰瞪大眼问:“他们为什么要偷渡去台湾?那边的人不是都在过苦日子吗?”

    大明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懂,但听说之前就觉得有些可疑,只是没有足够的警觉,没多久他们真成了反革命分子。”

    俞细命拧起了眉头,心里惦着俞大明的话,:“海那一边的日子苦了还苦,他们图什么去?你家小舅子最近不去上学了,几个公社跑遍了,整天忙得很。那些本该上学的孩子怎么凶得跟我们家贴的门神那样?!大明啊,你有本事,得帮我找一找我那兄弟,他的大名叫李有福!”

    俞香兰说:“阿爹当年之所以下南洋,只是横竖都是死,搏一下或许还能剩条命。”

    俞细命:“是呵,做父母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

    俞大明:“阿爹,反革命分子不能同情,他们是自做孽不可活!建国后我们的公安部门破了不少大案,海的那一边派了许多间谍特务在中国,他们蓄意破坏我们的国家安全!”

    俞细命霍地站起身来:“你表弟昨天来,一个大男人哭得像小孩子,你阿娘听了也是哭得不行,跺着小脚闹着死活要回去看她大哥,你表弟却又不肯,说是怕连累我们。但他这次来,好像又是想交代我们什么似的,说的尽是不吉利的话。我警告你,你不能跟着干缺德事!”

    俞细命越说越觉怒意难消,呼呼地就起身走了。

    俞大明怔怔地看着俞细命走出,掉头对俞香兰说:“听你阿爹说的什么话?他的思想觉悟不够高!你要提醒他,有些话在家里说说就好,可不能在外头说。”

    “哎,他年纪大啦,难免固执,现在的世界属于年轻一代!自己心里得有杠秤,明明白白地拿捏好准星!”俞香兰说完,一扭身收拾脏衣服去了。

    俞敏涛突然哭了起来,俞大明忙着抱起他来哄着,满怀心事却又不想再提,心情郁结得真想打孩子。

    嫂子贴在窗户下听墙耳,已站了好一会儿,见俞细命突然出门,害得她紧张万分,急步溜回自己的屋里,拍了拍胸脯,一口气吁了又吁,:“差点吓死我了!”

    俞大明的哥哥奇怪地看了看她,:“怎么啦?”

    嫂子神神秘秘地靠近丈夫,:“我刚才听得零零落落,我觉得那个南洋客思想不够觉悟,担心他会害了咱兄弟。”

    俞大明的哥哥捏了捏拳头,低声吼:“谁要是敢碎嘴坏了大明,我就把他敲碎了,就埋这地里,包括你!”

    嫂子不高兴地想顶上几句,却对上了一双凶狠的眼,立时噤声。

    她回头看见了一小块猪肝正摆在灶台上,小庆祥得了营养性不良肝肿大,那是俞香兰一早买了给他进补用的。她想起刚才俞香兰又将撒出来的海蛎捡了回去,不禁呆了又呆。

第十六章

    一场疯狂席卷了整个中华大地,从北方汹涌而来的浪潮,一夜之间颠覆了整个福宁县。

    福宁一中、二中等十多所中学的学生相继罢课,脸上稚气未脱的青少年们俨然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成为了一个令中国知识分子们悲泣的冷笑话!

    那些中学生们只要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胸佩伟人像、腰间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就可以像阎王般喝斥他们眼前的高级生灵们,哪管他们是师长还是政府工作人员。

    至1966年中,福宁的所有中学都空校了,各校一部份老师在等待新的去向安排,一小部份的老师和红小~兵们站在了一起,年长的老师们说不清自己是那些稚气孩子们的监护人,或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还是压根就是被他们的昔日学生选中的拥泵者。而另一小部份的老师比较悲催,他们要在原地等待批斗。

    学校里的红~小~兵们斗志昂扬,而县政府里弥漫了无声的硝烟。

    为了顺应上头的默示,将“造反~有理”贯彻到位,必须先狠狠地打击“当~权~派”。红卫兵们揪出了福宁县县高官和县长,并将他们押至各个公社轮流批斗。没有了所谓的“当~权~派”,政府各部门的工作开始失去了头序,人事间错乱不堪,人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亢,人心纠集了无端的猜疑,无知令邪恶更加猖狂,良知只能在沉默中消沉。

    在颠狂的岁月中,没有人可以逃避,似乎所有人都无处可藏,在这个历史旋涡中的每一个人,都占据了可以尽情表演的舞台,亦人亦魔。

    俞大明又成了幸运儿,他的光荣英雄史让红小兵们倾慕不已,他的空白上学史更让他成为红~小~兵们共情的对象,俞大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备受红~卫~兵的青睐和推崇。

    红~卫~兵中虽全是革命小干将,内部却也是旗号林立,其中有一支旗号“飞将军”的最为活跃,领头者亦被叫做“飞将军”,本名原姓郑。郑姓学生从北京师范大学罢课回来,因他有京师名校的背景,又来自最红色最革命的发源地,名声一时噪响,颇有号召力。

    “飞将军”找俞大明漫谈了时势,似乎与他有相见恨晚之意。俞大明惭愧于自己的革命觉悟,不免有些诚惶诚恐。

    俞大明跟着首都大学生认真地学习革命大道理,可心底里愣是不知滋味。县政府大院里,仅仅几天功夫,往日和气融融的光景不再,同事间见面彼此都三缄其口,谁也不愿多说话,谁的心里都在疑惑,彼此都无法认定,哪个是今天的同仁,哪个又会是明天批斗会上的对家。每个人都是革命的积极分子,每个人有自己的政治理念,团结和分裂又在时刻进行。

    福宁县武装部办公室的灯火彻夜通明,几个人在通宵热议。

    第二天,即一九六七年三月十四号的这天,县武装部大门口贴出了一纸公示,上书:当前意识形态空前泛滥,红~卫~兵~~派非法夺权,……此语云云。

    这种公开的指责也彻底惹怒了红~卫~兵们,他们不仅内部团结一致,各旗号自觉串联合作,而且很快地团结到了许多乡村的贫下农民。

    到了五月二十九日这天,贫下农民从四面八方纷拥到福宁县政府门口,在红卫兵的带领下,高喊着“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倒胡寿山”等口号,围攻福宁县政府,一定要迫使那些持有反对情绪的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为了纪念这个伟大的日子,凡是和红~卫~兵一致跟着中央路线走的,都被称为“五~二~九”,这是那年那月里代表光荣先进的派别称号。

    俞大明被“飞将军”钦点进了“五~二~九”。

    在五~二~九前夜,“飞将军”两眼发光,挥舞着双手,以朗诵者的姿态发言:“我们时刻要牢记住,党叫干啥就干啥,勇于做一个齿轮与镙丝钉。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们要准备打一场仗,行动上战斗化,思想上革命化,组织上军事化,领导上一元化。……”

    俞大明无法否认最初的激动心情,但他也忘不了第二天的情景。

    他和其他三十多位县委县府的志同道合者,随同红卫兵,率领着一大众人,浩浩荡荡地一路进发,包围了县政府的那栋红砖楼。整个县政府里,只有这栋红砖楼有扇大铁门,县委县政府的人已闻风集聚在了这里,并锁紧了大铁门。

    楼下的人大声高叫,声浪此起彼伏,此间有人喊:“宁可前进一步死,不可后退半步生。”,那边有人呼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为名,二不为利”。

    楼上有人打开了窗户,朝下喊话,但喧哗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口号一个接着一个,:“阶级~~~是纲,纲举目张。”,“千万不要忘记~~斗争!”,“阶级~~,一抓就灵!”……,巨大的声浪掩盖了楼上那人的声音。

    俞大明的心潮跟着澎湃,也大声地喊着口号,有人在撞击大铁门,大铁门发出了剧烈的声响,敲碎了人声,却又如同战鼓擂起,敲得人群越发激动亢奋。

    过多久,红砖楼的窗户伸出来一只大嘛叭,扩音器增强了某份力量,楼下的声响稍息。

    俞大明听出了那是黄同志的声音。他俩曾经在组织部里共事过。

    黄同志嘶哑的声音中分明带着哽咽:“站在楼下的是老郭吧,我认出你就是老郭。老郭啊,我们都是农民兄弟,我们也是革命兄弟,我们不是阶级敌人啊,真的不是!我们都从苦日子里过来,我们一起抗过国民党反动派,我们一起打击过地主恶霸,我们一起抗过坏天年,我们是一块光饼的上下面啊!请你带着农民兄弟先退一退吧,我们都是兄弟,兄弟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呢?”

    那位被称作老郭的同志愣了又愣,抬起头凝视着红砖楼上的那扇窗户,旁边有民兵模样的人挥着手中的步枪,大声说:“别理他,我们有枪怕什么?”

    老郭却收回了凝望的眼神,回过身,伸出手把步枪按下,对着众人高喊说:“他说的对!我们都是兄弟,都是革命兄弟,有话可以好好说,先退下吧,枪口是不能对准自己兄弟的。”

    俞大明从侧面望见那位老郭的眼眶中有一物,闪在阳光下,被折出一丝犹如彩虹样的存在,也情不自禁地向身后的众人挥挥手,粗着嗓门喊:“后退,后退,这里没有~阶级~敌人!”

    “飞将军”着急地张大双手,大喊:“不要后退!我们的阶~段~斗争任务还没完成!”一群红~小~兵们跟着起哄叫喊,一些往外的脚步又停滞不前。

    楼上的大嘛叭又响了,:“我的兄弟们啊,红~卫~兵~革~命~将士们啊,你们是灿烂的红星星啊,我们的一颗红心都是跟着红太阳。我们不是敌人,敌人在台湾海峡的对面!我们要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兄弟们就是要团结在一起!”

    “飞将军”大声吼叫:“不要听他的!”

    但人潮在逐渐后退,虽然有人还在发出激愤的声音,却很快地平息下来,俞大明在后退,但他深感脚步似铅重得难以挪动。

    “兄弟”两字是许多日子来最熟耳的称呼,但今天从红砖楼里传来的“兄弟“呼唤却是别样的声响,从心里的深处涌出一种莫名难言的感觉,感到周遭中隐藏有哪种不对劲,整个人似被全身逼迫压榨,感到了心悸和沉重。

    经历过与饥饿抗争的几年,他的内心特别感恩于又迎来了春播秋收的美好年景。从放牛娃成长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干部,俞大明时刻牢记着提醒自己不能忘却党的恩情,不能违背令自己获得重生的革命力量,这股力量要抵挡并消灭任何的反革命势力,而人民内部的阶级斗争是确保和滋长这份力量的最纯洁的保障,可惜这力量仿佛正不知不觉地消失。俞大明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害怕。

    福宁“五~二~九“派虽然后退了,但还是取得了胜利,“当~权~派“全被打倒了,“造~反~派”有了绝对的优势。

    在县政府内部频频召开的会议中,昔日的同事因为斗争而变得面目狰狞,一声声群情激昂的自我肯定“好、好、好……”和无情批驳对方的“糟、糟、糟……”,让唾沫飞扬得像病毒般传播,令人颠狂发作。

    红卫兵在县政府内设立了指挥部,有一些什么重要的会议总要拖上俞大明,俞大明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越来越焦不安。

    一场又一场毫无建树的争执,一场又一场丑陋人性的尽情渲泄,俞大明身在其中,他的好人缘备受摧残。

    俞大明的双腿使劲地蹬着自行车,今天回家的路程显得特别的遥远,似乎一路都在费力爬坡,自行车扭着蛇形艰难地行进,沿路的田地又见荒芜,野草正在蔓长,正值秋收的庄稼零零落落得萧败。

    俞大明突然特别想流泪,多少年来的从荒芜逐渐到昌荣,经历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痛,难道眼睁睁地看见又要从昌荣到荒芜?

    俞大明好不容易回到家,挎起自行车越过门槛将它推进屋里。

    俞香兰见他神色阴沉,不免担心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俞大明小心地放好了单车,走回大门口,探了探头,再缩回脑袋掩上门。

    俞香兰更加担心地问:“这么神秘干什么?有多大的事呢?“

第十八章 泼字首点

    俞大明尚来不及去查对那几个印尼归侨的名单,悲痛就如潮水般浸满了心田,哥哥那被海水泡涨的身躯陈摆在了他的眼前。

    几天前,他的哥哥出了海。

    他的那般舢板船上站了十几个人,蚝房和蛤蜊壳堆满了小舢板,几张渔网兜满了蛎壳还在海水里不断地晃动。舢板船在慢慢地下沉,当有人惊觉喊出声时,防不胜防间一个海浪打了过来,船上的人站不稳脚,晃了又晃,水中的网兜重重地撞击了舢板边侧。舢板船突然间失衡倾斜,十几个人顷刻间就翻下了海,有人的手里还拽着网绳。

    远处有艘小舢板正在作业,船上有人惊喊,紧划着小舢板赶过来救援。

    常言所道的“天有不测风云“,此景此刻现临现示!天空的云层开始变得厚黑,风势越来越猛,海浪声越来越响,舢板船瞬间就沉没,几颗头颅上上下下挣扎后也失去了影踪。

    救援小舟上的三四个汉子神情慌张,奋力划船,等他们到达出事之处时,海面上除了若干浪花,只有一人还在水中挣扎,汉子们拽他上船后再急跃入海。可没过多久,他们不得不冒出水面,泪水和海水混流满面。

    小舢板正在不停地摇晃,有人大喊:“浪太大,水太冰了,受不了啊!得回去找救兵啊!”

    刚被拽上船的那人打着寒颤,哭着喊:“再等等吧,会游水的一定会浮上来的,可不确定有几个人会水性啊,救救他们吧!”

    他们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潜入水中,小舢板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其中一人怒喊:“变天了!再不走,我们也会没命的!”

    小舢板急往海岸线划拢,几个男人脸色铁青,心脏如被网丝紧勒。

    俞大明的哥哥失踪了,消息火速传遍了整个村庄,会水性的人全都站了出来,几个村庄的人组成了一个搜救队连夜出海。

    可连续几天里,在连绵几公里的福宁海滩线上,不出人意料,静躺了十几具尸首。

    也一连几天,嫂子的双手只捧着几个蛎壳,神情漠然,眼神空洞。她的屋子里挤了人,安慰的话已一说再说,大家已想不出新的词汇。

    村口的那具尸首已被海水泡涨得面目全非,但那条显短的军绿色裤子依旧显眼,虽然被绷裂了几个口子,可正因了它,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了它的主人是谁。而它的主人还未满五十岁,此刻入不了自家的门,更入不了祖厅,因为村庄里的人们有忌讳,未“上寿”而命丧他处的人会带来灾难,他只能盖着一张破草席,静躺在村口的马路边上。

    俞香兰为嫂子端了碗粥,:“吃点吧,别瘫软了,孩子还需要你呢。”

    嫂子突然立起身往外走,木然地说:“我要跟他说去,我跟他换一换,换我先走。我最没用了,他走了,孩子们该怎么办?我扛不起啊!”

    俞香兰忙放下碗,拉住她,:“好不容易才拉了你回来,这会儿不会让你再去了。等大明回来,我们就好好地送大哥上路。”

    嫂子挣扎了一下,刚迈开了步,身子却一软,再次休克了过去。屋里的众人又开始不停叫唤她的名字,又是掐人中,又是掐手臂,又乱成了一团。

    俞大明忙完了“公务”,站在哥哥的脚边,喃喃地说:“怎么在海上也不安全呢?”

    俞细命已蹲在旁边抽了好一会的烟,:“我在龙皇岭开垦了几分荒地,你哥用得上就用上吧,有时我在那里劳作,就找他说说话呗。”

    俞大明还未答。

    俞细命又说:“你哥是个认真的人,蛤蜊灰不能当蛎灰使,他是个明白人。修那江阴堤坝线是件大事,不能糊眼糊嘴地干!你是个干部,得找人好好叮嘱他们一下。”

    俞大明:“为了我们福宁的子孙后代,得将江阴岛连起来,还要修好堤坝线。蛎灰窖容不得差错!有革命就会有牺牲!”

    夜深人静时,传来几声隔壁的嫂子哀哀的哭泣声。俞香兰不忍地说:“嫂子失了依靠,不知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大侄儿快到了娶亲的年龄,可还有两个小的,小庆祥脸色腊黄,瞧着就经不了事。”

    俞大明:“现在不是旧社会,不会让人没了活头的!”

    俞香兰心里一动,冲口说:“为大集体烧蛎窖掉了命,算不算因公殉职呢?”

    俞大明沉思无语。

    俞香兰捋了捋头发,:“我知道你脸皮薄,说不了某些话,可我敢说!我跟嫂子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苦。”

    俞大明:“不得瞎想瞎闹闹!”

    第二天,俞香兰拖了嫂子和她的小儿子,找上了公社,身后跟了俞细命等人。

    俞香兰站在了一众人的面前,扬起了清亮的嗓音,:“我的领导干部革命将士们,我的父老乡亲叔伯长辈们,我那大伯子为了洗灰壳烧蛎灰修堤坝,把命丢海里了。他那兄弟俞大明是个英雄,为了新中国掉了耳垂,算是个半残疾人了!他们的父亲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牺牲在民族危难时分。诸位都是做父亲的、也都是当丈夫的,也都有兄弟的,请给孤儿寡母谋一条活路!……”

    俞香兰说得激昂动容,嫂子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人群最初喧哗异常,根本无人理会两个女人,但俞香兰连续清脆响亮的演说和干练美丽的姿势很快让人群安静了下来,群众越聚越多,公社干部陆续有人出面劝慰她们,开始疏散人群。

    俞香兰的话听起来那么有道理!要不是福宁县的江阴岛修堤坝线需要大量的蛎灰,几个人吃饱了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海洗灰壳?要不是图坐产队的田地堆上肥,让只长蕃薯的地方还能长出其他作物来,又有几个人贪了心在小舢板船上一装再装那些蛤蜊壳?那十几个人的命不能白丧哟!……

    若干月后,嫂子又泪流满面,:“他婶婶呀,还是你厉害!你家大侄儿也算吃上了公粮,以后也可以凭票买仓库米了。”

    俞香兰踢了踢脚下的番薯片,咽了咽口水,:“这几个月,我磨破了脚皮,也磨破了嘴皮子,又是求人,又是骂人的。我知道他们也在背后骂我,但我不在乎。庆宝进了公社食堂工作,总比满世界滚泥巴来得稳当,从此以后他不用再交统购粮,可以领粮票了。”

    嫂子将头点得如鸡啄米。

    俞庆祥和俞敏佳等几个孩子正在门外跳跳唱唱:

    大pao隆隆叫

    挑粮去统购

    支援解放军

    打倒小鬼子……

    俞香兰朝他们大喝一声,:“都给我回家,帮爹娘干活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

    俞香兰却哈哈大笑,:“这人泼辣了点还是有好处的!”

    她远远看见俞大明和俞细命齐肩漫步回来,对嫂子哀叹说:“大明又跟我阿爹上龙皇岭看大哥了,他的好多心事也就他们三人知道。”

    俞大明是个红人,但他的心情难以开怀。天空的阴霾依然存在,但俞大明播种革命种子的能力还是令人赞叹,俞香兰又怀孕了!

    俞香兰在怀第四胎时的妊娠反应还是一如往时,但她已不再将头往被子里钻了,而是大声地开骂:“谁家该遭天杀的,又炒什么大蒜呀,不吃会死呀?是不是成心要跟我过不去呀?……”

    骂声过后,一阵极其难听的干呕声,她的声波可以传送到的那些人家都得赶紧闭门捂锅,有谁敢得罪这么个特别的主?大家都有一颗渴望和谐的心灵。

    俞香兰在这片和谐中又追生了俩胎一一老四俞敏海和老五俞敏俪。

    此时,中小学学校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俞香兰的老家新建了一所小学,也就在她的第四胎俞敏海呱呱落地的那一年。

    不多久,村里小学要扩招民办老师,但这个村里能称得上有文化的人有几个?俞香兰就这样成为了村小学里的民办老师,纵然她自己也只有小学四五年级的水平!

    在俞香兰上班的第一天,叶芙槿一大早就催着俞细命说:“今早你先别去拾粪了,把海海先抱回来吧,咱们香兰要吃公粮了,得让她好好干!”

    俞细命搓着眼,呵呵地乐,说的却是:“瞧把你激动的!这一家的崽崽已不少个了,你不怕把自个儿给累坏了?”

    叶芙槿利索地挽起髻子,抿着嘴笑:“香兰儿是女先生了,我累也高兴!倒是你,别尽去开垦荒地了,有空多帮帮我!”

    乡村小学实行坐班制,不管有没有排上课,俞香兰都得呆在学校里。俞香兰只好将俞敏海留在了娘家由爹娘照料。

    “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这句话所代表的“真理“也一样适用在福宁县的广大农村里。

    再娇再弱的福宁女儿出嫁后犹如爹娘泼出去的水,都得遵循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旧俗。再苦再累都是她们的命数!自应求夫家多福,莫向娘家诉艰辛!出嫁后的女儿和娘家有着“桥归桥、路归路“般的经纬分明。

    在福宁当地,出嫁的姑娘在每年的端午节、中秋节以及农历大年,必须按习俗给自己的爹娘送些礼物,礼物不拘贵贱,俗称女儿家的“送年送节”。这种仪式在福宁民间悠长的岁月里被骄傲而隆重地践行。在年年岁岁的端午、中秋和农历大年时分,大包小包的礼物被喜庆地运送在去娘家的路上。

    又一年的端午节来了,又到了女儿家“送节”时分,俞大明按吩咐买了两块的确良布料。

    俞香兰边匆忙地将布块跟两包长寿面放进布袋里,顺手扯了张红纸放在上头,边说:“奇了怪了,生养了女儿许多年,难不成女儿嫁人后,与父母就只剩下了这点情份?女儿家的事父母就撒手不管?父母的事女儿也没权利管吗?要是有人生不出儿子那又会怎样?”

    俞大明奇怪地看了看她,:“是不是你嫂子她们又说了闲话?要不我们每个月给点钱,也算是付工资?”

    俞香兰烦燥地应说:“阿爹阿娘断不会收这个钱的,但他们为了我受罪也是真的。”

    俞大明知道她上了班后不得不期期艾艾地寻求亲娘家的帮助,眼看着隔壁嫂子似乎有些空闲,提点说:“不如将海海给我那嫂子带。”

    俞香兰连忙摇头说:“嫂子喂孩子的小勺子不先过过自个儿的嘴,她是浑身不得劲,可我一想就头晕。你去她家瞧瞧,你又会放几个心?”

    俞大明打住了话头,心想也是,如今的嫂子虽然与香兰相处得不错,可在她的家中,的确是一片凌乱肮脏。记得当年哥哥老抱怨说,他家的衣柜里永远是杂乱不堪,分不清哪些衣裳是干净的,哪些又是脏了又给塞回来;那床上永远可以摸到湿漉漉的尿湿处,永远驱赶不掉的尿臊味;地上永远有鸡屎块儿,还有扫不尽的稻草和碎叶……

第十九章 此子顽劣

    俞香兰拎了东西出门,心中悔悔地思量,真不该又生养了两胎,应像大明家的嫂子那样,她不生孩子后,在家里养了一圈的猪仔,闻了臭是臭了点,可隔段时间杀头猪,给左邻右舍各分碗猪血,收点卖猪肉钱,足够乐呵时光。而现在自己不仅累成了狗,还连累母亲成了一大受气包。

    叶芙槿在女儿当了先生后,抽一口水烟枪更成了忙里偷闲中最大的奢望和贪婪。但她想若不是有了好女婿俞大明,那杠水烟枪早就成了“反动分子“的标志。此生最伟大的成就就是为女儿找了个好靠山,可如今娘家也必须让女儿觉得靠得住。

    大儿媳妇又在隔壁间喝斥孩子,:“能不哭吗?就只会死哭死哭,你就是一根草,没人拿你当宝。就算你哭死了,也没人拿正眼瞧一瞧你!”

    俞细命嗑着水烟枪,呼着气,说:“这是不想过日子了吗?整天指桑骂槐的!”

    叶芙槿压低声音说:“让她说吧,说完了,气也撒完了,就没事了!香兰儿家没个婆婆,也是难为了她!我就不想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她们把手指头连带上脚指头,还不一定厘得清工分。香兰儿要是长年累月都与她们混在一起,就算会背珠算口诀,那又能怎样?算盘地打响了才是本事。”

    俞香兰读过几年书,这就是优胜于身边其他女人的特质,至少在她母亲的眼里是这么认定。但母亲更认为女儿于女婿俞大明那里,却像是攀了高枝的麻雀,显得渺小卑微,只有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哪怕只是瓷碗,也算是有了工作,才能让雀化凤的故事有个完美的结局。

    俞香兰并不以为自己原只是只小麻雀,她也并不认为俞大明是棵拥有高枝的梧桐树,她只是一门心思地要让自己的小日子越来越红火。

    其实谁家没有个家长里短的事儿?谁家的婆媳之间真能处出蜜糖糕的味道?只是在外甥儿俞敏海入住之前,叶氏与俩儿媳之间,平日里处得是跟白开水的味儿一般,不盐不淡。

    到了所谓的“送年送节”时分,叶氏做为主母,定会给她们安排体面的礼物。而那些所谓的“体面“,也是俞大明用了特权搞到的布票油票肉票之类的票据。那俩家亲家拿着这些票据,有时还得再央着俞大明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

    叶芙槿曾对俩儿子的亲事耿耿于怀过,按说他们也上过几年的学堂,但却都找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媳妇,似乎几年的文化学习教会他们的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可话说回来,在方圆几里内真要找个上过学的,能与他们适婚的姑娘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在乡村媒婆们的嘴里,“臀圆脸宽”才是乡下人择偶的首要标准。“脸宽”是旺财旺夫之相,“臀圆”是子嗣得以繁衍的保证。

    叶芙槿不敢反驳媒婆们的说辞,只好默默地顺从了这类“倡导“,那几个不幸夭折的孩子是她的心头之痛。在她的潜意识里隐藏着难言的思虑:那些不幸或许正因了自己的细臀柳腰和俏削梨脸。

    所幸的是,儿媳妇进门后也算是敦厚善良勤快的好女人,尤其如愿的是她们造人水平一流,十个男孙女孙齐刷刷的健壮好看。

    自从俞敏海来了,原先的平淡味儿变了不少,空气中隐着若有似无的一股硝烟的味道。

    不管儿媳妇们是不是要忙着生产队出工,孩子们靠的都是阿公阿的照料,凭白再添加了孩子进来,先不说俞敏海先天泼猴般的顽皮给一干孩子带来的冲击,就冲着叶氏对他的呵护和偏爱,难免怨声迭起。

    俞敏海打小就是个人见人愁的小鬼精,用现代育儿专家的话一定这么说:这孩子一出生就犯有严重的多动症和痛神经不敏症!

    他压根就瞧不起地上爬行这一运动,总是渴望着向上攀爬,从矮凳到高板凳,再到桌子,外婆那张大床上方搁置的木柜子,或是更高处,只要是他的目光可以搜索到的高度,他都义无反顾地勇于攀登。

    这种攀登精神加速了他学会行走,仅仅在他的十一个月份时候,居然就可以箭步如飞了,而他的妹妹俞敏俪在她十六个月的时候才勇敢地迈出生命的真正第一步。

    但伴随着他的箭步如飞,却又是猝不及防的摔伤。俞敏海的行走有他特有的方式,脚后跟从不着地,踮着脚尖的步履总是那么急促而慌张,无法和谐配合的双脚使得他随时被自个儿绊倒,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令人看了一阵阵揪心的痛。

    叶芙槿怕他摔出了毛病,许多时候延误了做饭的时间,让大人们空着肚子忙碌在生产队的田埂里,更是把跟俞敏海大小不相上下的表亲们撇在一边。

    不怪哪个女人的心眼小,只因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个儿的孩子,单不说从生产队出工回来,必须忍着饥饿等饭熟,看到自家孩子饿得哭丧着小脸,当娘的小心脏疼得如鼓擂。

    这会儿娘家嫂子的心痛还远不止这些,被三婶婆那番恶毒的无端咒骂才是真正的心痛。

    只怪那俞敏海已把攀爬的绝技练得登峰造极,只要他那柔软的四肢可以找到支撑的点,他一定如猴子般地施展他的灵巧和神勇,他的目标如今是邻居三婶婆家的番石榴树。

    那棵番石榴树已经有了一些年岁,粗大的主干枝高高地窜过屋顶,繁多的分枝盘节交错,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巍巍峨峨地矗立着。每年六月份开始,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番石榴果,随着渐渐流逝的每个日子,可以看着深绿色的石榴果渐渐地长大,颜色渐渐地变淡变黄,逐渐地,在树下就可以嗅到一股诱人的果香味。

    番石榴树在开始逐渐飘香的时候,恰是它的主人三婶婆也开始揪心的时候。三婶婆对她的石榴树有股偏执的爱,总是忧心忡忡,害怕石榴果遭受恶意的破坏和掠夺。她不时地从小窗户里拿眼盯着从树下来往的人们,担心他们顺手捋走垂在低枝下的果子,也担心他们捡走熟透落地的果子。

    三婶婆像一名伟大的斗士那样,随时做好捍卫番石榴果的战斗准备,即使在夜半时分,她也保留了一份清醒,去留意树上的动静。其实那树上的果子每年都长得密密沉沉,足够让几十户人家饱享一季的果香,可三婶婆自有她的道理,这是她的私有财产,她全力以赴地保卫,一心一意地筹办。

    她自豪地拿着把带小圈的长竹杠,在密密的树叶中,认真地寻找已熟的果子,然后费劲地用小圈套着将它扯下,小心地把它们堆放在篮子里,再然后颇有成就感地分批分次地送给几个已嫁到外乡的女儿,还有其他亲戚们,又然后是送一些给周边的邻居。

    当邻居家的小孩们品尝到香甜可口的番石榴果时,早已经是垂涎三尺了好多时日。

    此时才逢端午节时分,番石榴树上的小果子也才刚刚露脸。俞敏海的表兄弟们早已按捺不住那份蠢蠢欲动,搁在往年,他们忌惮于三婶婆那双虎视耽耽的眼睛和凛冽无比的眼神,没有胆略去觑觎她的珍贵财产,甚至偶尔想故意流连在石榴树下,也心慌慌地跟个小偷似的,小小的心灵从番石榴果一开始露眼时就备受摧残。

    但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一样了。

    经表哥俞建华精密地侦探后,发现三婶婆中午有小憩的习惯。于是每个晌午时分就成了俞敏海一众兄弟的幸福时光。

    俞敏海在俞建华的放哨指引下,嗖嗖嗖地纵攀上了番石榴树,精瘦的小个子隐蔽在稍密的一丛树枝中,只要是小手可及之处,他都毫不留情地采摘,再像个优秀的战士那样,掷手榴弹那番姿势,准确地将它们扔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里。他的出现就是那棵番石榴树的灾难,越是高枝,越是树枝纷长的地方,越是俞敏海肆意伏击之处,凡他伏击过后,番石榴果颗粒无留。

    三婶婆的火眼金睛也架不住俞敏海他们的神出鬼没,就几天功夫,当三婶婆惊觉异常时,大树上的番石榴果已减产了小大半。

    三婶婆嚎丧般地骂起了大街,扯着沙哑的嗓音,不仅问候了偷果子人的祖宗十八代,还咒遍了他们的子孙后代,那些阴森森的话语如同天上的炸雷让人听了胸口发紧。

    俞细命和叶芙槿听了也是极不舒服,他们暗暗地庆幸那些恶毒的诅咒跟他们的孙子们无所关联,这份信心是从孩子们无辜而纯真的眼神中获取的。

    可那些生涩未熟的青果子战利品越来越多,秘密哪里又能藏得住。俞建华的娘第一个发现了秘密,俞敏海撒着泼皮痞子劲,瞪着小眼睛,一脸的可爱无辜。娘家嫂嫂禁不住恨得咬紧了牙根。

    叶氏一反往日的慈爱,把俞敏海狠狠地用扫帚头敲了几下,并关了他半天的禁闭,让他站在粪桶旁边思过。

    俞敏海毫不介意外婆的扫帚头和禁闭,但对大舅妈却有着一股无言的敌意,大舅妈的扫帚头正狠狠地扫在儿子俞建华和俞建秋的身上。大舅妈一边打,一边哭,一边还骂:“没脑的货!你们这么大的个,能被个小不点耍成了贼,活该被骂成绝子绝孙!打死你们,我就领了绝子绝孙的份,反正这家也没我说话的份!”

    俞香兰的娘家嫂嫂哭完了,扔掉了扫帚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光饼,用手掰成了几份,一一递给了几个孩子,留下的一份放进自己的嘴里。

    可那光饼闻着一股大粪味,她才记起来,刚才在生产队挑大粪转肩接担时,一个动作默契好,早被大粪泼了一身,舍不得吃的光饼藏在袋子里,都沾上了味儿。

    嫂嫂忍着恶心,一口怒气又冒了上来,又开始口不停歇地骂起了天地。

    大舅妈的骂声未绝,小舅妈管教儿女的骂声也开始响起。

    叶芙槿捂了捂心口,使劲地揪了揪俞敏海的耳朵,:“等你娘来收拾你!”

    俞敏海还是那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

    俞香兰已站在了门口,喊:“我回娘家了,点心面谁煮哟?!”

第二十章 兰子各性

    她的弟媳妇探了探头,回她说:“天天回娘家的人,要吃点心面?姐姐,你真是高要求了!”

    俞香兰哈哈大笑:“就开个玩笑而已!我专程来给阿爹阿娘‘送节'。”

    叶芙槿闻声走了出来,见她手上的东西,接过来低声说:“又买了的确良?你就是不懂得节俭,讲了多少遍了,几毛的要凑成元,几元的要凑十。可你总是见十元就要拆着花!”

    俞香兰娇嗔说:“阿娘,都照您这法子积钱,我不成了个吝啬的地主婆?”

    叶芙槿的埋怨在俞香兰听来是满满的爱意,在那妯娌俩听来却是满满的不快。

    娘家嫂嫂从她的屋出来,一张嘴就开始投诉俞敏海的罪状,弟媳妇也不甘示弱,跟着好一番控诉。

    叶芙槿扭着小脚走来走去,忙着张罗孩子们吃饭,心想一个木桩成不了栅,但俩木桩可以搭个戏台,自己不能多插嘴,要不然,这个戏台子一定会稳扎得令人“一饱耳福”。

    许多年后,成年后的俞敏海想起外婆,跟他的父亲俞大明想法一致:名门之后确有她的名门之范,不屑于逗口舌之强,不是不懂得脸色,而是懂得吞下委屈。

    可俞香兰听了你一句她一句的控诉,脸色大变,难忍满腔恶气,冲过去一个急探身,操起了地上的扫帚头,往俞敏海身上扫去,那仗式大有大义灭亲的意味,俞敏海被打得边哭边喊,蹬蹬地上窜下跳。

    俞细命见势不妙,死命地扯住了俞香兰。他边扯边喊:“海海是长得令人嫌恶,但他罪不致死啊!你怎么这么下狠手?”

    俞香兰撒了扫帚头,呜呜地哭了:“那上面的几个一见我就服服贴贴,怎么就他像颗扫把星呢,不把几个大人气死了,他是不休腾的。”

    俞香兰哭完了,直接拽着俞敏海回家。

    叶芙槿红着眼对俞细命说:“你快点跟上她吧,别把孩子打没了才算数,好好的来‘送节’,却闹得一口点心面都没吃上。”

    俞细命朝她摆摆手,:“晓得了!”跟着俞香兰身后走。

    叶芙槿已吃不下饭,又见俩儿媳妇还在闹情绪,没人收拾碗筷,只好自己一人默默地去收拾了一切。

    俞香兰一路痛恨儿子的顽劣,更恼怒的是自己对他的管教欠缺严历,又伤心于娘家嫂嫂和弟媳的不待见。一回到家中,气呼呼地将俞敏海扔给了俞大明。

    俞大明看她的脸色难看,老丈人又在她的身后朝他拼命打手势,心知她招了气受,他连忙招呼女儿俞敏佳来领了俞敏海走,心想照妻子泼辣辣的作风,怕她又伤了孩子。

    俞大明有时很好奇俞香兰没进过部队一天,却将某种军事化标准熟练地在家中贯彻执行。每个孩子被规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每天的三餐被定时定量,他们自小自己管理餐具和洗刷用品,私人用品各有专属,并各定其位,……。这种做法在福宁广大的农村中,无论是全农民的家庭,还是半干部半农民的家庭里,都堪称“唯此一家,仅无绝有!”

    俞香兰见最小的女儿俞敏俪正坐在椅子咳得满脸通红,先撇下了其他人,连忙过去又摸又抚,心疼无比。

    俞细命问:“俪俪又生病了?”

    俞香兰边抚边说:“老天爷稍稍打了个喷嚏,她就得跟着伤风感冒一回。她也真是可怜,在娘胎里就不得安稳。刚怀上她时,我又得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挖防空洞,防空哨嘀声三天两天地响。我拖着几个大的,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战还没打起来,生生地要吓死人。”

    俞细命叹息说:“你一怀上丫头,都逢上了要挖防空洞。”

    俞香兰猛发牢骚:“佳佳倒好,那时只挖不响警报,但也落了个早产。怀这个时,警报一响,这心脏就不太好了,不经吓,还真幸亏她这小命算大,足月生了下来。可足月来的还不如早产的好带。真心焦呀!”

    俞大明瞧着小女儿也心疼,但时刻不忘**员的身份,正色说:“台湾迟早要收回来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们要时刻准备打一仗,解救受苦受难的台湾同胞,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俞香兰悻悻地说:“那次刚挖完防空洞就塌了方,亏得这小家伙在肚子里闹了点事,让我没去成。村里的阿才给砸断了腿,现在还瘸着呢。还是那年怀海海的时候好,不过早请示、晚汇报,读读语录,估计海海在肚子里太安逸了,出了娘胎就捣腾开了。”

    俞大明劝慰说:“谁让你是干部家属,又会识字,革委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咱花点心思,把俪俪也培养成像她妈妈这么能干的人。”

    俞香兰突然间想起要去学生家做家访,赶着匆匆要出门,可走时依然不忘狠狠地说:“大明,你帮我再惩罚下海海!让他长记性!小时牵牛绳,大时偷牵牛!少时不管,大了等着进牢房!”

    俞细命想不通般地说:“我怎么觉得香兰儿说的都是毒话。”

    俞大明:“她是忙糊涂了,也是忙得尽上邪火。您都不知她是怎么惩罚洪洪的哟,真的是轻则刻骨铭心,重则要人命的那种。早几年前,菜刀都敢上手了哟。”

    趁俞香兰不在家,俞大明借机叨开了俞香兰管教俞敏洪的事迹。

    俞香兰安排的健康餐饮常有这样的形式:一小碗米饭、一块煎鱼或油炸鱼,几片青菜和几条萝卜干,这些鱼块一般是带鱼或是昌鱼。带鱼和昌鱼的骨骼分明,细刺较少,而且是俞大明的权力范围内可以保障的供应。萝卜干则是母亲叶芙槿亲自腌晒的。

    俞敏洪曾经也有过普通男孩特有的顽皮,幼小时经常耍点小心机破坏规矩。他天生厌恶鱼的腥味,一遇见鱼块,就偷偷地软硬兼施,要姐姐或弟弟帮忙消灭。

    有次正当他威胁俞敏涛时,恰被俞香兰撞了个正着。俞香兰像拎小鸡似地把他拎起,使了一个狠劲把他甩出了门外,并拿起了长鞭子,赶在他想站直身子之前,狠狠地鞭了一下,再次让他狼狈地趴在地上。那天中午的太阳烈得门前的石板条上直接煎熟鸡蛋。俞敏洪硬是被勒令在滚烫的石板条上跪了近一个时辰,一张小嫩脸蛋被晒得红肿,幼嫩的膝盖处冒起了烫伤的水泡。

    俞大明的心又疼又恼:这是亲娘干的吗?比后妈还后妈呀!

    但他又无法责备妻子,俞香兰每天都为孩子焦头烂额,谁能压得下那股蹭蹭往上冒的邪火?他只好事后安抚,不仅要安抚大的,还要安抚小的。

    俞大明安抚俞香兰的惯用技俩就是甜蜜的言语再加温柔的手上动作,嘴上说着:“香香兰,别把自己气坏了,小兔崽子不学好,看我怎么收拾他!来,我先帮你捏捏,放松放松哈。”他的一双手体贴温柔地帮俞香兰揉揉肩膀捏捏背,上下其手得让俞香兰直翻白眼,但又舒爽得不思言语。

    而对于俞敏洪,俞大明安抚的手段则是买回一两块小礼饼,然后压低嗓音说:“千万别惹女人生气,尤其是你妈那样的女人!鱼再难吃也是让你吃的,可你要是被太阳烤熟了,就会被你妈妈整个又给吞进肚子了。想想就知道哪种更划算啦,我的儿子!”

    那时才五岁多的俞敏洪不甚了解吃鱼和被吃的本质区别,只好嘴里含着饼,眼眶里打滚着冤屈的泪水。不过在多年后,他在日本时,看见有一款日式便当,类似母亲当年的料理:白米饭,鱼块,萝卜干。他就浑身地不自在,童年时留下的心里阴影无限地扩大开来。

    在随后几次的待遇中,俞敏洪甚至被俞香兰直接用菜刀架到了脖子上。恰巧那天俞香兰正在切菜准备做饭,听到俞敏佳带着哭腔,几番劝阻不了俞敏洪和俞敏涛的争执,菜刀就成了俞香兰顺手教训儿子的道具。

    当俞大明又一次边看着俞敏洪含泪吃礼饼,一边抚摸着儿子脖子上清晰可见的刀拉印痕时,无限无奈地说:“儿子呀,你妈是只大老虎呀,千万别惹大老虎,知道吗?”

    他的心底里对俞香兰一顿臭骂:虎毒不食仔,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可心底里翻江倒海的不满,到了俞香兰的面前,却又化为春天里的和风细雨。

    被如此这般地惩罚过几次后,俞敏洪对父亲有了天然的失望,却对小小的礼饼有着深入骨髓的依恋。在后来的日子里,俞敏洪对俞香兰的喝斥声噤若寒蝉,每当俞香兰怒目相向时,他就像神龟般地缩回任何反抗和武逆的苗头。

    在俞香兰的眼里,老三俞敏涛也是个不省心的货,但他并不惹事,招她烦的不过觉得他天生是个“骗钱精”。

    俞敏涛似乎天生具有强大的洞察力,他从双生哥哥所遭受的待遇中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生存。小小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他总有办法让他的姐姐和哥哥自发自觉地将他们的零钱贡献给他。

    俞敏涛将罗集到的零钱几乎都用在购买小人书上。蹬长腿,将小身子趴在村供销社高高的柜面上,眨巴着眼,搜寻他喜爱的小人书,是他童年里的渴望和快乐。

    俞大明经常带回些崭新的小人书,每次都让俞敏涛惊喜得狂叫,但俞敏洪从不曾被那份惊喜感染过。

    俞细命听说完几个孩子的表现,不禁感慨说:“佳佳和俪俪生来就听话,俪俪乖巧得跟只猫咪似的。俗话说百子百性,一个娘生的孩子总是有差异。”

    俞香兰家访完学生后,走在路上,一路寻思:娘家嫂子和弟媳妇明里说了海海的顽劣,但傻子都能听出来,她们暗里却是对母亲和自己的不满。怪也只怪儿子太皮实,但也不能放任他所为,不如想法带在自己身边。可他毕意太小,再忍一忍些时日,得硬着头皮去求校长,让他破例收下海海,小顽皮当个寄读生,多少学点东西,也能受到学校统一管制。

第二十一 大写泼字

    话说俞家老四俞敏海,从像猴子似的攀爬到如蛙般的水中蹦哒,他的童年教育就是一盘丰盛可人却又无法令人下咽的菜肴。

    俞香兰好不容易熬到了他六岁时,腆着脸面求了校长,俞敏海于正当学龄前一年上了学。

    可俞敏海偏偏是那个“不愁无弄武之地”的“好汉”。小学生们一大早要一起做广播体操,他趁着弯腰时,抓起了一小把沙子,然后闭着眼起身伸展,手臂划一个优美的孤度,一撒手将沙子扬了出去。沙子纷落时,一片惊叫声。

    值日老师也不愁有管教的办法,受了那时代的启示,三番五次地将他即时点了“猴灯”。让他双手高举一面牌子,上书“我是泼猴“,一个人站在椅子上,接受全校同学的观摩礼。

    俞敏海却很是享受此等时光,自高处临视,挤眉弄眼,兴趣盎然。一场本是羞辱万恶祸首的展示,往往泄不了那些个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师们的愤,却逗乐了好大一帮的学生们。他们一说到俞敏海,太多太多的欢喜,简直是一江汪洋的海潮,淘也淘不尽。

    对于俞敏洪海这种剃光了头的瘌子,老师们除了无奈还是无奈,甚至于再有人投诉俞敏海给同学身上浇墨汁或塞小蛇,老师听了连连摆手:“别去招惹他就是了!他就是个混世魔王。”

    俞香兰像管教俞敏洪那样管教着俞敏海,但俞敏海出奇地耐打耐骂。不管她用尽什么法子,俞敏海毫无收敛的迹象。

    俞香兰发狠地对俞大明说:“就剩最后一招了。给我弄双手铐回来,要对他实行最残酷的无产阶级专政!”

    这一年秋天,东张水库又开始大放水。大水库一放水,村里那条小水库结来了干沽,开始奔流不息。俞敏海也开始了他的忙碌。

    在刚开始有水的头一两天里,小水库的水流里漂着死鸡死鸭。俞敏海气定神闲地打捞起它们,再招一帮孩子为它们寻找坟地,划定一片圣地,举行一场庄重的葬礼,撕了许多纸张碎片权当撒了纸钱,并竖立起了木条当做墓碑,如果有人胆敢入侵圣地毁坏木条,那可是对俞敏海的大不敬,他将招手下们跟他们决一死战。行完了葬礼后,俞敏海就光着屁股在水库里打狙击战,不厌其烦地用石块、沙砾、杂草等堆堵水流,一段段一截截地围建水中堡垒,和同伙互划势力范围,又共同抗敌,阻挡其他小鬼的入侵。俞敏海一直乐此不疲到东张大水库放闸结束。

    他放在小水库边的衣裤也总不翼而飞,在骂骂咧咧不得其果后,一双小手护着前面的小宝贝,光着腚一扭一扭地一路小跑回家,然后小屁股上留下了几道鸡毛掸子的痕迹。

    玩完了水库的水,俞敏海继续玩池塘边的水渠水,村里的池塘盛产田螺。每次大水库放闸,总会让小池塘溢涨了水位。而水库水不再流入时,小池塘的水会倒溢进小渠里,许多田螺会随着水流在水渠里安家。俞敏海在水渠里的快乐,真的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述,踩着水草摸索田螺,心中想着姥姥讲的那个田螺姑娘的故事,特别希望自己摸出个田螺仙女,带她回家帮姥姥干活,还可以哄哄爱生病的小妹妹俞敏俪。

    不忘下午要上课,俞敏海忙用衣服包着一大把田螺,急匆匆地往外婆家跑去。

    俞敏俪正一人安静坐在门前的石板条上,看见她的海海哥兴致冲冲,也乐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俞敏海见四下无人,突发奇想,将手中的田螺悉数丢进了大水缸里,看田螺在水缸底清晰可见,反身费力地将妹妹抱起,边使劲,边小声说:“俪俪,你呆在缸里,一会就会变成了田螺仙女。”

    俞敏俪毫不犹豫地配合她的哥哥,使出吃奶的劲进了大水缸里。俞敏海无比开怀地回学校上课去了。

    第二天,俞敏俪的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叶芙槿着急地叫大儿媳妇:“快来看一看吧,你帮我把俪俪抱去保健站去吧。这孩子怕要烧坏了。”

    俞香兰的嫂嫂正在绣花,冷冷地说:“谁有这么闲的功夫?我难得今天不用去生产队,刚坐下赶一赶手上针绣活。建秋这两天招了猪头将(腮腺炎),腮帮子肿得见不得人,不也一边呆着?”

    俞敏俪的小胸脯不信地起起伏伏,口边冒起了白沫星儿。

    叶芙槿带着哭腔说:“不一样呀!建秋的脸上不抹了草药吗?可俪俪这神色都已经不好了。”

    嫂子闷声不回应,心里却想昨天傍晚本累得半死,回家来又挑了一缸的水,几个孩子饿着肚水等水淘米做饭。

    叶芙槿的泪水出来了,心想:家里的男人最近都出去帮工去了,没个人可以使唤。昨天中午就一小晌时光,不过就到隔壁家看望了下三婶婆,这孩子就差点溺了水,这会儿难不成命要绝了吗?

    她不得已只好扭着小脚,一路颤颤巍巍地去学校找俞香兰。

    俞香兰刚上完课回到教师办公室,心里正发愁,又到了统购缴粮的时候,可今年分的口粮还是明显不够,又得想想向生产队的哪一家社员挪借些稻谷,过几天还得请假挑去公社。此时却突然间见母亲泪水满脸地出现面前,一时惊呆。

    叶芙槿抹着泪说:“你快把俪俪抱回去吧。我真老了,帮不了你了。昨天是从水缸里捞出俪俪的。她说是海海抱她进去的,可他才多大的个?说了也不能让人信服,我就怕是大人长了坏心眼!”

    俞香兰大惊失色,一撒腿就跑。

    俞敏俪的白沫儿已冒了嘴唇边上,翻着白眼,全身抽搐。俞香兰大惊失色,连忙抱起她,一脚用力蹬开门,边哭边往外冲。

    嫂子顿时惊怔,暗骂一声自己不厚道,可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

    又惊又累后的俞香兰,用手铐锁住了俞敏海的双手,将他与桌子铐在了一起,可她依然浑身哆嗦,四下要找家伙来揍他。

    俞敏海疯似地拖着桌子满屋子跑,硬生生地把桌子腿给拖折了两根,那股疯劲把虚弱的俞敏俪吓得捂着嘴哭得凄惨,也将俞敏佳和俞敏洪吓得目瞪口呆,只有俞敏涛帮着俞大明竭力将他制住,他的手腕已被勒出了血迹。

    俞大明的肠子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听了俞香兰的话,把一副真手铐给带了回家。

    俞香兰呜呜大哭,边哭边说:“明明这日子是要越过越好了,可我怎么觉得快扛不住了。”

    俞大明心痛着劝慰说:“海海太皮实,俪俪老生病,你也无法老请假,不如不要再上班了,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挣再多的钱也是白搭!”

    俞香兰越哭越大声!……

    光阴真如白马过隙,十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就过了。春天又临大地了,可俞香兰却度日如年,俞大明被审查了好几遍。

    审查工作组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他也就卷了棉被进进出出,在审查室里已住了好几回。

    俞香兰感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了悟了什么是“人生无常“,同时也领悟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又是咋回事。

    俞大明又再次被审查组叫走了两天。俞香兰一夜无眠,半夜起床生火煮饭,熬到鸡叫时,推醒大女儿俞敏佳,附在她的耳旁轻声说:“佳佳,你娘要当穆桂英去了。要是回不来,你是大姐,要懂得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俞敏佳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不甚明白,却也点了点头。

    审查组成员才刚刚到了办公室,茶杯里的茶叶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开来,俞香兰就冲了进来。

    “我家大明呢?生要见活人,死要见尸首!我今天要是见不上他,你们就替我收尸跟他合葬!”俞香兰像只发怒的狮子。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用手推了推眼镜,不可思议地瞧着她,“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其他人端着茶杯严肃地看着她,站成了一圈。

    俞香兰直伸出手臂,挥了一圈,环指着他们,厉声说:“我是俞大明的老婆,今天见不到他,就想死在这里,家里的五个孩子会替我们告御状去。”她手臂上的黑纱圈黑得令人心慌,似乎有一股震慑力。

    戴眼镜的男人思索片刻,挥了挥手,让人去请俞大明来。

    俞香兰端坐在椅子上,板着脸,努力瞪出***式的眼神。脚上的那双解放鞋,黄绿色分不是污尘还是原色,刺辣辣出雄性的粗犷。

    俞大明低着头进屋,俞香兰霍得一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又很快地,一手捏起了他那缺了半个耳垂的耳朵,大声吼:“都给我看看,他的耳垂丢到哪儿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审查他?今天要不放了他,要不就弄死我!要是放不了他,也弄不死我,我就把你们屁股眼的那点屎巴全扣出来晒在太阳下!”

    俞大明的耳朵被俞香兰扯着,又是气恼又是尴尬。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半晌出不了声。

    俞香兰松了手,不解气地冲过去,抢过眼镜男手中的茶杯,咣当地砸向地面。她又来一声河东狮吼:“别喝完了水,沥了别人一身尿!”

    眼镜男强压着火,一脸堆笑说:“家属别上火,别上火!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俞香兰别过脸不理睬他!

    俞大明又再次因了他过去的英雄事迹,他那少了半只耳垂的耳朵,成了救命保官的护生符,有惊无险地又回到了原岗位,不过他真的没干过逼死人命的事,甚至没有参加过那几次被录入史册的武斗。

    俞香兰大闹了审查组,成了众所周知的泼辣妇,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正朝着从容和淡定的方向行进。

    俞大明回到家里,一边帮她按捏双脚,一边埋怨说:“幸好大男人们不爱跟女人计较,你才不用进学习班。你也得学着给我点面子,耳朵根现在还疼着。”

    俞香兰委屈地说:“我现在就是个农妇了,不晓得面子不面子的事,只知道不令人安生的感觉拽得人心慌心疼。不图你当官,你要是真丢了饭碗,我们就跟我爹那些年一样开垦荒地去!”

第二十二章 南洋客来

    俞香兰大闹了审查组,虽说抒了那一时的义愤填膺,但又觉得破坏了俞大明正直光辉的英雄形像,心里头害怕他落下“惧内”的坏名声,又是愧疚又是忧心,天天都不得有好心情。幸而大的几个孩子已去镇上上了中学,她就对俞敏海一人紧盯不放,有时也撒一撒气儿。

    俞敏海依然上得了天,入得了海,遁得了土,逸得了水,神出鬼没,不羁天规,不守地约,死罪不犯,令人厌烦,令人捉狂难止。

    一天中午,俞香兰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边心思着得让俞敏海干点什么,省得他一个中午里又不知该去掏了谁家的喜鹊窝,又会揭了谁家的瓦片。

    俞敏俪抱着书包慢吞吞地进了家门。俞香兰就问:“海海呢?你都到家了,他那种火燎燎的人怎么倒迟了呢?是不是又被老师给留下来了?”

    俞敏俪摇摇头,见午饭未妥,拿了作业本出来,独自做作业。

    俞香兰快速地拉了几下风箱,说:“瞧你这小模样,天天准点到家,海海要是有你这一半自觉就好。”

    等了饭好后,又等了好一会儿,俞敏海还不见回家,俞香兰正要出门寻他时,却见他一路急跑回来。

    未等俞香兰开口,俞敏海先兴奋地嚷上了:“阿公回来了,哈哈,是我带他去外公家的。”

    原来是俞细命的老友李有福带着他的一位儿子从印尼回来了。

    俩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福宁城关开始一直问路,找到了这个小村庄,又从村囗一直问讯过来,半路上撞上了俞敏海。

    当年俞细命回到唐山后,一边忙着娶亲生子,一边不忘为兄弟寻找亲人,虽尽了人意,却也无果。他曾经找人写了封长信,写尽了歉意,也写尽了自己亦是父母双亡的同样伤怀。俩人在头几年里曾经通了几封信,各述了情怀,但后来俞细命不再去信,就此断了音讯。

    若说远游的游子,年轻时的乡愁如同月亮的亏盈隔时来去。而人到老年时,乡愁就跟钟摆里的秒针,嘀嗒嗒地时刻响个不停。

    李有福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家资已经颇丰。这些年来,他越发思念家乡,思念自己年少时的知交。煎熬难忍时,一刻不容缓地踏上了归途,按着记忆中的老地址一路问讯而来。

    物非,人亦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旷别多年的老友见面,容颜早已全非,但旧人依稀梦中影,那神态早印在脑海里永不褪色。一声兄弟呼喊,俩老头相拥抱头,哭了个感天动地,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红了眼。

    俞敏海却在一旁看得热闹,猛然记得也要给母亲报个信,于是又跑回家去。

    俞香兰听了将信将疑,却也免不了一时激动,不等俞敏海多话,匆匆地打发他吃饭,赶兄妹俩去了学校,自己去了娘家。

    俞细命和李有福话一话以前共同的岁月故事,等不及细数分别后的几十年风波,就急着要把一家人都召集回来,尤其是一定要让俞大明回来。可俞大明近来对工作更加热诚专注,已达到废寝忘食地步,但不得已也只好回家来了。

    俞细命家的厅堂里摆起了两张大八仙桌,其中一张还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叶芙槿忙着招唤人宰鸡杀鸭,大儿媳妇拎着只刚下了几个蛋的小母鸡,久久地狠不下手。俞细命硬是把它夺过来,用手一拧巴,小母鸡一声咯还没转过来就咽了气。

    俞细命特意开了一坛子的自酿红酒,香郁的酒味儿熏得气氛更加隆重。

    吃饭时,男人一桌,女人们依旧为大菜小菜在忙活着,小孩们挤在另一大桌,全家乐融融得让老朋友感慨万千:“老兄呀,还是你回唐山好呀,单是一家人这么围着,说一说咱们福宁本地话,就是一种幸福。像我找了个番婆子,生了几个番仔,憋了这么多年说不上一句福宁老家话,觉得这日子窝得很啦!”

    俞大明是在场中最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站起来,端起了酒杯:“您老是南洋爱国爱乡的老华侨,我代表故乡的政府和人民欢迎您衣锦还乡,您老以后也多回家看看,看看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

    俞细命劳碌了一辈子,本想感慨命途凉薄,可被兄弟说了羡慕的话,突然间觉得这人世间的沧桑都不值得一提,心里又无比赞叹俞大明不愧是政府工作的人,话说得很是有水平。

    他自豪地说:“我这女婿以前是个英雄,现在是个工作标兵。”

    俞大明面露赫色,先一阵搜肠刮肚后,谦虚地说:“不敢称标兵!经历过几年的非常时期,我们福宁县处百业待兴之际,对于一个真正的**员来说,任何时候任何单位,都是一样的战场,我们都应该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都应该有苦尽甘来的主人翁态度。”

    其他的人都点头表示赞同,纷纷举杯,宾主俱欢。一席间就只有那个番仔因言语不通而沉默寡言,却也是深深地感觉到了气氛热融,跟着点头示意。

    俞细命不由自主地与兄弟推心置腹了起来:“我说呀,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千百般的好,也不如故乡的一土垒窝来得温暖。人老了都要叶老归根,你要不要回家来呀?要是想回来,就往我这儿来,咱们是兄弟,是亲兄弟的那种。你养的番仔也回来,我们这里也挤得下。”

    此一番话说得俞香兰的俩个兄弟面面相觑,相互交换了下眼神,明白彼此的意思:“我们的屋子刚够分家用,哪里能挤得下更多人?”

    老华侨亦不胜唏嘘:“番仔就是番仔,这次我本想让他们都跟着我回家,他们却都找了太多借囗不愿回。我那番婆子一直也嫌说中国落后贫穷,又不放心路途遥远,怕路上有闪失。他们都反对我这次回来。但我一定要回来,只是圆个梦,我的回乡梦。这梦一做就做了几十年。你那一年走了后,我是偷偷哭了许多回啊。你说得对呀,叶落是要归根!番仔们不懂的!这做人难哪,一辈子都难,身强体壮时要养家糊囗,老了时得为自己图一把!魂魄不留异乡地哟,这是老祖宗的约定!就这光饼,还有这海蛎饼。”

    李有福指着刚上桌的还冒着热气的海蛎饼,“这味道怎么也忘不了啊。”

    海蛎饼是福宁的一大特色油炸小吃,工艺繁杂,若论厨艺水准,搁现代人的标准,会这项地道小吃做法的人,不给授予学士学位,真的是对她的不公平。

    单那海蛎饼皮儿的准备,就得费一番周折,先按比例泡好大米和黄豆,再手工磨成浅浅色的浆料,稠稀必得适当。海蛎饼馅的准备也不简单,比起任何一款水饺馅料,都要来得费神。但福宁人有的是耐心和兴致,先把圆白菜切成细细碎碎的粒,拌上紫菜碎片,撒葱末,入盐,再备些调好味的五花肉块,最重要的是必须有福宁当地的特色海鲜一一岩蛎,那种品种的海蛎个小但味鲜肉嫩。

    油炸的过程才是考验厨艺水准的关健,看掌勺的是不是高手,就看她会不会同时使用两把海蛎饼的炸勺,炸勺要先试油调温,就像古代莫邪剑出窑前要祭剑一个道理。试过油锅的炸勺被薄薄地涂上一层由大米和大豆调和的浆,在上面挤挤拥拥地放上准备好的菜、一两块五花肉以及几个海蛎,再在上面一层浆。有兴致的掌勺人还会摁几粒花生米在浆面,将炸勺轻轻放进油锅,再以同样的步骤准备给另一把炸勺上料,同时留意原先那把炸勺,当浆面吃了足够的油温,只要轻轻抖动,一块海蛎饼自动脱离炸勺飘浮在油锅。

    如此反复,一锅海蛎饼鼓着大肚皮上下翻腾,呈现金黄色的就被逐一打捞出锅。只要那浆调得有水准,出锅后的海蛎饼保持饱满的形状不塌皮,黄橙橙,热腾腾,香喷喷,那品相那味儿足以碾压这世间许多盛名的饼式。一囗咬入,香脆的饼皮已让人惬意纵生,而咬破囗之处一缕夹杂着菜香肉香海鲜味儿直抵唇齿,直击味蕾,真的是“尝遍千饼万糕,不抵海蛎饼的深情一囗。”

    恰因岩蛎是福宁的独特产物,也因为海蛎饼的丰盛备料和复杂做法,搁在多年前,一般的福宁人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得以品尝得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有时思念的只是一种味道,海蛎饼也成了远游的福宁人永远的乡愁。

    莫怪此时老南洋客咬着海蛎饼,一行热泪再一次涌现。即使在异国他乡的许多福宁人试尝着炸一炸海蛎饼,用鲜尤或鲜虾或生蚝等取代福宁的岩蛎,但也只能算过过嘴瘾,实在是无法品到那股地道的福宁味。而老华侨自打少小离开,鬃毛衰白时返乡,其间几十年连过过嘴瘾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可这明明是故乡留给他的一生难以忘怀的味道。

    在李有福强忍难过之际,俞敏海鬼精灵般地蹭到他的身边,眨巴着小眼睛,哄小孩的语气说:“海蛎饼很烫嘴哦,要吹吹气,小囗吃哦,不用急!我外婆她们还在炸,有很多哦!”

    李有福破涕为笑,满堂的气氛瞬间轻松起来,一顿饭吃得特有滋味!

    俞敏海自此后,更为自来熟起来。他与诸位兄弟姐妹们也真不一样,其他人规规矩矩地遵照着叫叔公,就他一个人不认生,与李有福初次在路上见时,就一猫身就钻进了人家的怀里,一张囗就叫上了阿公。(“阿公“这称谓在福宁当地一般是只限孙子辈尊称自家爷爷。)

    俞敏海小机灵的样子让李有福喜爱不已,也倍觉与这位在大人们囗中千百般嫌弃的小不点儿特别的投缘,随后塞了只金戒指做见面礼,这可是给了俞敏海极大的殊荣,将他提升到了与他母亲同等的级别,只有俞香兰和俩个舅母这些二代女眷才得到粒金戒指。

    俞敏海显得特别骄傲,晃悠着脑袋带着阿公,把小村庄逛了个底朝天,惹来了一众又一众羡慕的目光。

    印尼客真是货真价实的番客,绝对是腰缠万贯的主,单不说随手拿出的一枚金戒指当见面礼,那一枚金戒指可以换几担的稻谷。他带回来的每件东西都是宝贝,一件件印着花花树树有着印尼风情的花衣服,是多么地刺激人们的视线,再别提一块块嗅着都能醉人心脾的香皂,那在福宁人的眼里绝对是一等一的上等货。至于南洋的特产外用药,像薄荷、万金油等,更是求之难得的宝贝,这些宝贝药品不仅包治百病,甚至拥有让人起死回生的魔力。

    老华侨的行李包里还塞满了几个苹果,在他的记忆中,福宁压根就没有过这种水果。也的确是事实,在七十年代的福宁乡下,没有人有机会吃过苹果。即使俞敏涛曾给他的小妹妹俞敏俪读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但他们也无法想像苹果的香味到底有多诱人,竟让白雪公主抵不住诱惑而使性命堪忧。

    李有福还不忘带回了一大袋的面粉,在他看来,面粉跟蕃薯粉相比,才是真正的稀罕物。即使在当年的印尼,面粉也是上等的粮食,身家已不一般的老印尼客尽了最大的可能,将好东西都捎带回。

    最令人咂舌的是老华侨带了些侨汇券,侨汇券可以换得了自行车和缝纫机回来。

    南洋来客让俞香兰大大地开了眼界,不免感慨这家里有番客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的返乡一趟所带回的家当,是这个小村庄里的任意一个家庭一辈子才能积攒的一切。

    俞香兰甚至起了念头,盼望起孩子快快长大下南洋挣外快,尤其是小儿子俞敏海,浑身泼皮劲,但只要下到南洋,何愁天生此材无用处。

第二十三 石竹祈梦

    李有福休息了几日,就想去福宁当地的名寺一一石竹山寺祈梦还愿。

    说是石竹山寺,那只是福宁当地人的习惯叫法,严格说应叫石竹山道院。原本道佛不同源,但几经沉浮,如今道院里供了菩萨像,寺院某角落供了某将军某仙人的神牌,已然司空见惯,许多人亦当佛道一家亲,也不怪福宁人道佛不分。

    石竹山作为真正的道教名山,盛名远播,亦有悠久历史。

    传说汉武帝时有一位何姓的福州太守,生有九子,其子不羡荣华,志尚清虚,先在福州于山修道,不忍繁华世俗,后隐在福宁西城幽僻的石竹山上炼丹。

    石竹山常年青翠叠峦,山脚下有一湖叫九鲤湖。山水相映,湖光山色交织,尽显山水之灵气,独揽天地之精华。

    何公子们在石竹山上潜心向道,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候至仙丹炼就,逐渐脱去凡身浊气。某一日再入九鲤湖仙游,忽有蛟龙腾起,他们遂驾龙而飞。九仙得道后,经常显化于石竹山和九鲤湖畔。后人就在石竹山主峰状元峰上修建道院,供了何仙公们的牌位。从此,石竹山仙迹频频,道学盛名逐盛为传播,道教在此地扎根发源。

    说来神奇,善男信女们步入主道院,心诚之余若有所求,便可席地而坐入梦,即有仙人梦中授意解惑。如今环绕石竹山,有着太多关于梦的种种传说,在山上诸多崖壁也留有许多文人名士们的墨宝,一并验证了梦文化的内容。独具一格的神秘文化一一祈梦文化逐渐形成。

    最具盛传的一则是关于明相叶向高的故事。叶向高尚幼之时,其母一心向善虔诚,某日在石竹山道院上完香,偶觉乏,心中又有所挂念,就倚在何仙公座下一梦,梦里有一麒麟兽突奔而去,而她虽备受惊吓,却头戴凤钗身披霞帔受人敬戴,梦醒后不知所详。但她觉得此梦甚吉,也先不对人言说。叶向高后来果然两度出任明朝内阁首辅大臣,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列权贵之巅。

    福宁民间有关石竹山的祈梦说,真真正正的是口下生辉精彩纷呈。当地亦有了“春祈石竹梦,冬求九鲤湖”的民俗。一到春冬时节,石竹山上下下热闹非凡,既不失为当地宗教文化部门的推广课题,亦是当地旅游局热推的主打项目,当然这又是后话。

    石竹山因其祈梦灵验倍受善男信女们的推崇,香火一直鼎盛不衰,也因而久负盛名于方圆数百公里,并随着福宁人的脚步远走,石竹山祈梦文化随之远播至日本、东南亚一带。远游回来的福宁人总爱到石竹山上,一观福宁名山风景,二祈平生所愿,三品悠梦遐思。

    李有福虽年迈,却斗志昂扬,父子二人和俞细命,带着一些冥钱和香烛,还独独带上了俞敏海。

    他们起了个大早,从小村庄走了二个多时辰,到了石竹山下,一路拾阶盘旋而上,千级台阶爬爬停停也费了不少时间,幸亏山下买了几块光饼,就着自备的茶水,不失一番自得其乐的光景。

    上到石竹寺,李有福敬奉了香烛,为自己的父母奉燃了冥钱,神情哀伤肃穆得令人生畏起敬。俞敏海看得又是惊奇又是难过,可也识趣,站在一旁不敢打搅。

    老番客双唇哆嗦,不停地责备自己的不孝,将额头磕得发红发青,泪溢满面,言语诚恳,祈求何仙人们帮自己寻找不知所踪的父母,并为自己传递愧疚之情。位居神坛上的仙人们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骨肉相离不相见的凄恻,依然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淡默,仙风道骨的样子在香火袅绕中越发飘逸离尘。

    一旁有几位同样手拄香柱的人,不知是自己心怀了伤心事,还是被老人的那一份“天涯一望断人肠“的凄楚所感怀,也跟着泪眼迷离。

    插好了香柱,烧完冥钱后,俞细命陪李有福眯上眼在道院里打盹祈梦。俞敏海被香火味熏得难受,但那颗好奇之心又早被撩拔得无处安放,一个人就借机到处闲逛,所到之处几乎都有燃得正旺的香柱,手拄香柱的人三三两两,都在低眉喃喃私语,令他感到一些畏惧和困惑,只好以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恭顺神情到回到道院内。

    此刻,李有福乏不堪,心事却又甚多,依稀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少时老家,但又并非原先老房子的模样,眼前是一座崭新的庭院,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树,树上金黄色的硕果累累。有一人正树下堆肥劳作,他竭力地想看清那人的样子,但只瞧见后背而睹不了正颜,一时间万分焦燥,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俞敏海正蹑着脚走近,刹然间心中亮堂,认定此梦并不蹊跷,仙公许了俞敏海就是自己今生注定的有缘人。

    在回家的路上,老番客说起了祈梦一事,好一番慨慷:“老弟呀,我心中总想百年后该往哪里去,蒙仙公显梦,我现在心定了。在唐山我没了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当你是我最亲的人,但你也终究老了。我怕你招呼不了我的身后事,所以我就想认个义子,以后我那一把骨灰回唐山来,不得也要有个人给我上香扫墓吗?有个义子我就比较心安,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叶老归根。我那帮番仔终究是番仔,可我一定要回来,以后在印尼设个衣冠冢就好,化了灰我都得回来!对祖宗们得有个交待,我不能到死了还将魂魄留在南洋,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已做了一辈子的不孝子,那更使不得,不得超生呀。”

    俞细命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也感慨说:“我刚刚睡了个囫囵觉,什么梦都有,仙公偏爱你哟。”

    不等俞细命多说话,李有福就直接了当地直奔主题:“我呀,活了一把年纪了,年轻时跟你特别投缘。现在呢,觉得跟海海这个小贼更投契,你们是一千个的嫌弃,而我看着是一千个的喜欢,我就想他当我的幺子,晚上回去我们好好地商讨一下认义子的仪式。”

    俞细命琢磨着这辈份讲究起来,似乎不那么顺溜,正想开口。俞敏海像是只佛堂下听声的小老鼠,兴奋地接口说:“阿公,我喜欢给您当义子!您认了我当您的义子,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您下南洋去?我是不是可以叫那个叔叔做哥哥?”

    俞敏海用手指了指跟父亲俞大明年龄相仿的番仔,还冲着他做了许多鬼脸,番仔一阵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好看向父亲。

    李有福极严肃地跟儿子用印尼话说起了整件事,番仔是懂非懂地听着,满脸的懵逼。但番仔有番仔的想法,他并不以为一把骨灰回归故里会有什么深厚的意义,更何况自己最近略受印度教的影响,印度教奉行天葬,何必在意一个人死后的骨灰安在哪里。父亲要让眼前这个跟自己的小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不点儿成为自己的弟弟,这本身才是件有趣的事。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赞同父亲的观点。

    俞敏海满脑子想要挣脱惨被老师们和母亲俞香兰苛待的苦大仇深,倘若当了义子,他就可以去到充满希望的远方,就可以彻底地获得新生。他的一双小腿本已经疲乏得抬不起来,此时就像被何仙公用仙法施过,瞬间活蹦乱跳了起来。他无比甜蜜地叫起番仔“阿哥”来,眨巴着小眼想不出应该怎么叫老华侨,毕竟爸爸俩字没那么容易出口,但那一副羞答答甜腻腻的样子却着实惹人疼爱。

    李有福几人回到家里时早已过了晚饭时点。俞香兰今天特地送来了几斤黄花鱼。香喷喷的白米饭和黄酒焖烧黄花鱼以及海蛎煎,再佐以农家菜,亦是福宁人最上好的待客美食。叶芙槿坚持让她的两个儿子等着他们回来开饭,这是她特别的待客之道,也是她的名门之后的规矩,主客未坐席就不得开席。草草地糊弄了孩子们吃饭睡觉,几位女人随便填了肚子,两个大男人忍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受劲,等着主要人物回家来。

    俞香兰当晚知道了南洋客要认义子的事,兴奋得一晚无法入眠。她对于远方的印尼已经遐想了不知有多少遍了。

    就在几天的功夫里,她已把老华侨送的两件滑滑溜溜的印尼衫,重新裁剪成了两条裙子,穿在了俞敏俪的身上,将她装点得如同春天花园的斑斓花色,也将自己看得眉角眼梢带着春天般的喜悦,俞香兰衷心地陶醉在“有客自远方来的乐乎乎”之中。

    可当她喜滋滋地告诉俞大明时,想到他却皱起眉头,思虑重重:“现在政策是放开了许多,但我这心里不踏实,万一有人说我们有通外的嫌疑该怎么办?”

    俞大明又认真瞧了瞧俞敏俪,说:“花里胡哨的,你把俪俪变成了我不认识的女儿了!”

    俞香兰狠狠地白了俞大明一眼,:“整天疑神疑鬼的能成什么事?像你这种放牛娃闹革命起家的人,底子清白得比张白纸还白,有什么好担心的?咱家海海不是个正常人,就他那样子,老番客肯认他当义子,哪有不肯的道理?有什么可怕的?把他过继给人家当儿子,压压他的煞气。你同不同意都用了,我都已经答应了。海海也高兴得不行,这两天他乖巧了许多!”

    俞大明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但坚持自己是个公家人,不兴旧习俗的一套,认亲仪式一切从简,不发喜帖,不办喜酒,仅在俞细命家的厅堂里,在自家人的见证下,让俞敏海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俞敏海成了自己外公的好朋友的义子。当场得到了五十元人民币大红包的见面礼,这五十元足够买块可建三间大厢房的宅基地。

    李有福还当场褪下了脖子上的那根粗大的金项链,说是给以后俞敏海娶媳妇的礼物,那项链金灿灿地晃得人发晕。

    俞香兰左手掂着长溜溜的金链子,右手掂着大红包,感觉沉甸甸的特别有份量。那一百张整齐崭新的五角钱,随便抽几张,就可以囤上一大缸的稻谷,心中无限感慨:海海这坏小子,坏得有奔头!

    印尼番客认完了义子,似乎是办完余生中最重要的任务,也就心满意足地与他的番仔要打道回印尼去。

    临别的时候,俞细命与李有福又是一番抱头痛哭。俩人心中明白这就是一场诀别,千万里之遥的距离,大洋上的风浪颠簸,对于七十古来稀的人来说是经不住的煎熬。

第二十四 兰心兰念

    李有福父子走后,建华的娘耷拉着脑袋,好几天吭不出一口气来。叶芙槿知道她心中憋气,偷偷塞了块印尼香皂给她,轻悠地说:“哎,说福气是海海的,也是过份了。海海这孩子自小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上山能打虎、下海可擒龙的崽崽。他本有他的福气,原也应该是他父母的福气。但这么一过继,倒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要替人家披麻带孝、焚香祭坟。以后要是他出息了,能光宗耀祖了,在他自己的父母这里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我就说这也不算是什么福气,更不应该说是他亲爹娘的福份。”

    建华娘心里舒坦了一点,她不由自主地问了几句:“阿娘,为什么番客一定要认义子?他有那么多孩子在南洋,为什么百年后一定还要归故里?”

    “没什么,说好听点叫‘叶老归根',唐人出了国,走了再远也要回唐山,因为唐人的根在唐山。说不好听呢,其实是怕欠债,活着的时候欠了父母太多的债,离世后又怕灵魂在外飘泊不得安宁,魂归故里才能安息。”

    俞建华的娘还是不甚明白:“既是这样,不如不要下南洋了。他们看起来很富有,说起来也多伤心事。”

    “要不是当年你的公公下过南洋,他能建这个四厢房?建华他爹哪来的钱上学堂?不让他认得几个字,他怎么能当上村的大队干部?你今天好歹也是个干部夫人。只是要是你公公当年不回来,不知今天他会混出个什么样子来?”叶芙槿此刻禁不住眯了眼。

    “阿爹要是当年不回来,也是娶了印尼婆,生了一堆番仔后再回来认义子。哦,对了,前几天听人说的,他们村里有个南洋客,在南洋那边生了一堆女儿,就是没有个儿子,家产倒不少,突然回来说要认个儿子过去继承家产,现在害得他的几个亲侄子整天吵闹,都打起来了,谁都想着要去南洋给他当儿子去。真的是害人呀!”

    “哪是南洋客害人?是钱在害人哪,也是想不明白了,这人活一世为什么非要有个儿子送终呢?搞得好像女儿不是自己亲生似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阿娘,这话就不对了,女儿是水,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留不得在身边。要个儿子养老送终,不跟番客要叶落归根的道理一样的吗?搞来搞去不都落在一个`根'字吗?这叫给自己留根!”

    “是哟,多子多福,可半路认个儿子,能给你上心吗?入赘的不好吗?也不知道这男人心里都怎么想的?”叶芙槿叹着气。

    “单不提这传宗接代的事,女儿嫁了人终究是外姓人了,儿子是傍身边挨着,再不济也是叫唤得着的。女儿再孝顺也远了段距离,这不都明摆着吗?就怕有些人不着这个道理,死活都要向着女儿。”建华娘的语气幽幽。

    叶芙槿听出儿媳妇话里有话,为了印尼客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好几回看见妯娌俩咬头接耳。俞香兰一来,她们一边睨着眼观察,生怕她多带走一根草。当娘的即使想把一碗水端平也不容易,人家南洋客有自己做主的权力和道理,自家的几个小孩没有俞敏海那么机灵。

    她只好装着糊涂说:“听说在南洋,女子比男儿多了多,嫁女儿要贴许多嫁妆。家境不好的女儿想嫁的机会都没有,女子的地位就是低,不像咱们福宁娶进门的儿媳妇,不懂规矩地在婆婆面前说三道四,还有的不自量力要争什么家产。”说完话,自顾自地走开了,见俞细命正在屋外望天,就走近他的身旁。

    俞香兰的嫂嫂独嚼其意,虽说有点气恼,但转念想南洋那么远,自己也未必舍得放亲生骨肉远行,反而顺了些气。

    叶芙槿小声对俞细命说:“李大伯子不知到了家没有?”

    见俞细命还在沉思不语,她依然小声嘀咕说:“他这次真的是舍了老本回来。脚踏车和车衣机就让兄弟俩抽个签认领,不分家也得定个规矩,免得话又多了。咱们这四厢房没有二楼层,如今显挤了。不如将我那金戒指和大洋给卖了,重新起大厝,带楼板层的那种。村头溪里有现成的沙子,如今要蛎灰也容易,几个孙子孙女都能使上手了。南洋的香皂和药品都能偿人情用,只要父子心连心,我就等着住新房。”

    俞细命一扫忧思,心情开怀,:“你真是个有想法的人!今晚我就跟俩儿子说这些事。建华爹也是干部,他必有好想法。”

    叶芙槿:“人情不能要太多,多了还不了,要落人口舌。人这辈子最好清爽爽地来,再清爽爽地走!要是差了钱,倒是想个办法让俩房女人把金戒指也卖了,当是为自己的子孙做打点。”

    俞细命点点头。叶芙槿一转身,却不小心打了个趔趄,俞细命连忙扶住,温柔地搀扶她回屋。

    没过几天,叶芙槿家里开始倒腾收拾,腾空出厢边的一边来好拆旧建新。俞敏海乐翻了天,表兄弟们围在地铺上闹腾,又是另一番乐趣。

    自从南洋来客后,俞香兰神清气爽了好些日子,可近日又感到了日子遭罪般的难过。隔壁嫂子家的猪圈越来越臭气熏天,倘若某天风向不妙,那臭味真令人生无可恋。俞敏俪自幼脾胃不好,更是遭了活罪,连饭都难以下咽,只好经常送她去了娘家。俞敏海是挡不住去的,俞敏俪是不得己去的,真让母亲家乱上添乱。

    俞香兰几次想呛嫂子几声,可每次硬是吞下了怨气。嫂子寡母孤儿本已不易,她哪敢随意出声。如今嫂子已将猪当成了家人似的珍爱。

    记得上一年,恰逢邻居家有老人突丧,哭丧声惊厥了刚生下猪仔的母猪,让它失魂归了西。嫂子哭嚎得比邻居家那些奔丧的人还凄惨,边哭还边诉上了:“哎啊啊!我待你不薄哟,你怎么舍得抛下我跟上人家走了哟?你的那堆崽崽多可怜哟!唔唔唔……”。俞香兰在劝慰她的时候,心里也是凄凉不已。

    公社食堂的泔水营养非同一般,现在那圈没了妈的猪仔已壮得如牛。嫂子的腰板子也健壮了许多,她精心饲养着那些猪只,热切地盼望侍候出几头壮母猪来,把猪圈再扩大一点。

    俞香兰不得已戴起了口罩,挑了几担水,清洗自家的鸡鸭圈,心里一边咒骂,一边怨叹这种日子怎么了得。她突然间无比渴望离开这个鬼地方,阿娘家新房建了又怎样?!在这个村庄里,一走出门,就能踩到鸡鸭粪便,小小泡的,躲都躲不了,最好能当个县城人,县城里最起码没有随处可见的鸡鸭s,也闻不到猪圈的恶臭味。

    心有所愿,时运济人。

    没过多久,福宁县集体所有制扩招,本着“先关照领导干部家属”的原则,俞香兰光荣地加入了供销系统,成了百货商店里的一名营业员,连户口都迁去了县城,从此不用再辛苦地挑粮去统购。几个孩子也相继办了转学。

    俞敏海在临去县城的时刻,紧紧抱着外婆家的门栅,任由众人催促,死活不松手,俞香兰急得找家伙来揍他,俞敏俪嘤嘤地哭出声来。

    叶芙槿也垂了泪,摸着俞敏海的头,:“你娘是麻雀飞成了金凤凰,你要明白犟驴活不成骏马样!你得快快长大,到时就下南洋去!”

    俞敏海听了这话,无声地撒了手。

    无怪乎俞香兰心里着急,县城一摊事摆在了眼前,刻不容缓地要解决。

    在县供销社窄小的公屋里,墙壁因年久失修布满了小洞,丑陋的坑洼里积满了蜘蛛网和恶心的污垢,屋顶上横着几根粗大的木梁,夜半三更的时候,小虫爬过总会无意中抖落几粒老鼠屎。

    俞香兰只好借来一把长竹梯,一寸寸地挪着,用上小扫帚和鸡毛掸,还有浸泡了肥皂水的布条,仔细地清除了每根大梁上的老鼠屎和岁月的积尘。

    俞大明不解地说:“你这是何苦?人家都不过是将蜘蛛网捅一捅,就算表示了讲卫生的好习惯,就你偏不将就。”

    俞香兰抹着汗:“一个女人要是让老鼠屎拉在了一家人的头上,那还叫女主人吗?”

    俞大明不禁一乐,:“敢情我那几个同事的妻子都不是女主人。”

    俞香兰也乐了:“你去帮我弄点红白油漆回来,我得安排洪洪和涛涛刷一刷墙壁和窗子。那几扇小木窗,吱嘎吱嘎地,虽关闭自如,红油漆斑驳得令人头皮凉,闻到了一股岁月的悲催味。”

    俞大明点点头,小罐装红油漆不难搞到,他的办公室角落里堆了不少,全是那年那时刷标语时剩下来的,人愿意去动它。

    俞香兰清理完了卫生,心里还觉不踏实。她又裁剪了几片军用大帆布,指挥儿子们将屋顶隔离了起来。在绿色的帆布上,她让俞敏佳剪贴了许多金色的月亮和星星,俨然像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不可思议地直接拱进了苍穹,又像是月亮带着星星逗留在人间的绿茵,多少有点童话世界里小小天地的样子。俞敏俪看了看屋顶,费了心思遐想了许多。

    弄不到白漆,俞香兰只好将墙壁全都贴上了白色的油纸,更显得满室的洁净亮堂。

    一张军绿色大床单将房间一分之二,两张双层的军用单人床挨着它,另外两张同样规格的军用床紧靠墙壁,床架的侧边是天然的衣架,挂着长长短短的几件干净的衣裤,其中一个上铺整齐地码着几个木制箱子,小屋中间放两张写字桌。

    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小屋住着一家七口人,却被俞香兰整理出整齐又不失温馨的生活学习空间,居然看不见一丝凌乱的痕迹。

    但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三个大孩子共处一室,毕竟有诸多不便,这可不是俞香兰所能容忍的。

    她忍不住又唠叨了些话,俞大明听了听,忍不住说:“你该操心工作上的事,毕竟你是个新手!”

    俞香兰漫不经心地说:“那又有何难?单价都明写着,几个数口算就拉倒了,卖个东西你以为是造卫星?!”

    俞大明心里又是服气,但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领导干部,必须提醒她要正视工作态度。

    可俞香兰心里不仅烦恼卧房的拥挤,与好几户人家一起共享厨房和厕所,哪一样说起来都不痛快。

    那一间拥挤的小厨房,三个煤球炉子,换煤球是男人们的活,煮饭是女人们的事。谁不想做到“礼让三先,爽朗客气”,但那煤炉子的火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旺,每家每天吃饭的时间前后不会超过一个点钟。做饭时分的扎堆表演,雷厉风行的作风在煤球火不给力的时候极难施展,俞香兰心中时不时闷气紧憋。

    她的脑海里又开始无限翻腾,无论身处哪里,脑中都充斥着一份美丽的梦想。她绞尽脑汁要让自己一家人怎样拥有一栋亮堂的小楼,不仅要住得舒服,而且还得显出豪气。毋庸置疑,那个金戒指和那条金链子是她的底气和信心!

    上了班后的俞香兰与往时显得极不一样了,布柜的柜台面成为她结交朋友和获取信息的广阔平台。

    任何一个时期,能上百货店买布的人大多数都是女人,而在那个时期,能来俞香兰的布柜来买布料的女人非富即贵。

    隔着那层柜台面,俞香兰慎重地与那些看起来就是厉害角色的女人们攀上了交情。她一边娴熟地丈量着布头,一边若无其事地与她们交流福宁县城的许多要闻,大至县政府里的人事变动,小到哪个干部家的姑娘说话结巴,……家事、国事,事事关心!

第二十五 幸福新村

    有志者,事竞成,皇天不负苦心人!

    没过多少时日,俞香兰就晓得了城关有一处新开辟的别墅小区,跻身那里的不是局长主任,就是乡长书记。

    俞香兰得了消息,如获至宝,激动得一回家来就嚷上了:“大明,我托人找建地,过两天就会给我回话。哎呀,想想就心跳得厉害啊!”

    俞大明迟疑地问:“买地建房?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

    俞香兰得意地说:“钱不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单听那名称就够吸引人。听听!幸福新村!家庭幸福的人才能住得进去,住进去后想不更幸福都难。”

    “哈哈,我们这幸福小家是应该住进幸福新村!”俞大明小激动,可还是怀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钱从哪里来?你想过没有?”

    俞香兰更得意了,:“我问过了,那些地都是农民的,一般要价一千元左右,不过还是可以讲价讨便宜。至于建房子,我也都想好了,有的材料就从老家拿,但我喜欢砖楼,砖就得别处买。再从老家招些人来,两层楼的小洋房还怕上不去?”

    俞大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地还没着落,建房的事都想好了?你吃光饼不用唾沫,咽得了吗?”

    “我不尽想这事嘛,想得这脑袋都有点糊涂了。看你这些天魂不守舍,怕你工作上有了麻烦事,就先不跟你说。人家余姐也是热心肠,她帮我去打听打听。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正好把这建房的事又想了一遍。”

    俞大明心想自己近来的确思绪万千,心情错落复杂。

    日前县委分管侨务工作的领导,侨办主任和侨联负责人,应邀赴香港访问,在香港接受了福宁藉商人千万元投资额,此消息传回,县府县委欢声雷动。

    俞大明原是那个侨办主任的主要人选,可后来考核时却因为文化水平不够而被弃了。他忧思着眼下改革开放的政策以外贸型经济发展为主,那个不起眼的海口港被批准辟为了外贸出口港,看起来要学的知识有许多,如今的自己真的落伍了。许多话想说在俞香兰面前又咽了回来。

    他转身出去帮俞敏佳拿午餐。

    俞敏海眨巴着小眼睛说:“难怪昨天的饭都烧糊了,原来是妈妈的脑子糊了。”

    “死仔!”俞香兰一挥手,一掌就盖在了他的脑门。

    她又郑重其事地对着围坐在书桌又是餐桌前的孩子们说,:“再往下我会特别特别的忙。我们要建小别墅,是小洋楼,跟老家的土坯房不一样,也跟你们外公家的四厢房不一样。你们都要更懂事听话,家务活多分摊点做。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俞敏涛率领大家齐声附和。

    俞敏佳正端着一大锅紫菜鸡蛋汤进来,呵着被烫得难受的双手问:“明白什么呢?小子们!”

    俞敏海又抢先说:“姐姐你最会做家务活了,一定要多做些哦,谢谢我的亲姐姐。”

    俞香兰脸一沉:“从下个礼拜开始,你们要轮流洗碗扫地抹桌子,俪俪也不例外。我会做个安排表,都不许偷懒!家务事都要共同承担。”

    俞敏海像只斗败的公鸡,嘟着嘴,小声嘟囔:“让我个大男人洗碗,长大了怎么会有出息?”

    俞香兰眼睛一瞪,眼神凌厉。

    俞敏洪赶紧说:“爸爸不是也经常洗碗吗?他也还是个领导。”

    俞敏涛哈哈大笑说:“不让你做饭,已经很给面子了,也是饶过我们的舌头!哈哈哈,大姐做的紫菜汤最好吃了,得了外婆真传呀!来,俪俪,多吃包子多喝汤,身体才会棒棒的。”

    俞敏涛给俞敏俪递了个肉包子。

    俞敏佳:“涛涛说的没错,估计全福宁找不出几家会这么做紫菜汤的,多数人家只是把紫菜片丢清汤里煮开再挂蛋汁。外婆是先把紫菜放油里先煸煸再放水,这样的汤特别香浓。我刚刚在做汤的时候,可把陈阿姨给惊到了。”

    俞敏海小脸蛋特显神采熠熠。

    俞香兰边吃边对俞大明说:“听说有地卖的农民都不差钱,他们特别想要侨汇券。你想想办法弄些侨汇券来,有多少算多少。我想把地价压一压,这事只要听我的,一定行!”

    俞香兰的神情无比笃定。

    俞大明似乎看到了她如将军般神定气闲地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心想自己的学习任务颇重,家里的事听你的也好。

    经过那位熟人几个来回的接洽后,七百元的人民币现金就盘下了一块宅基地,但外加了俞大明免费搞来的二百元外汇。

    俞香兰依然雷厉风行,地块一敲定,她就回老家求助去了,顺便约了个风水师,把开工的吉日给定了下来。

    小洋楼的建筑结构图早装在了俞香兰的脑中,她不需要任何建筑图纸,况且当年也找不到正儿八经的建筑设计师。

    她只是敲开一两户熟人的门,实地观摩了几次,就把自家的小洋楼建设构思在脑海中成熟定型,但人家的小洋楼不过是两层楼。俞香兰失眠了几个夜晚,决定了自家的必须盖成三层楼。儿子多,小孙子的房间也要预好,建房是人生最重要一项事业,岂能不一步到位。俞香兰为自己的远见颇为自得。

    等风水师罗盘一摆,主体大门的位置一定,建房的师傅就能凭着经验,照着俞香兰的意思,用墨斗线在地块上画出了平面图,客厅、卧房、楼梯位一样不漏,建筑尺寸当场灵活调整。当然,厨房和厕所属于附属建筑,得另行画线。为了保证建筑尺寸的准确性,师傅又在墨斗线的上方再拉了一条细线。

    俞香兰站在边上,看着王师傅和他的伙计忙碌,虽觉有点口干舌燥,但颇有找到知音的喜悦心情,尤其是王师傅和风水师对她的由衷称赞。人家说了,如果在福宁县城里要找出女皇武则天的转世之体,非是俞香兰莫属。俞香兰的笑声响亮清脆,在俞大明听来,她巡查自家的工地,的确有着女皇巡行其行宫的气势!

    自来水水管已经铺进幸福小村,哗哗的水声流淌的是满满的幸福感。俞香兰巡查了工地几回后说:“有了自来水,劳动力再次获得了解放。可自来水要花钱买,我总觉得打口井更有保障!”

    俞大明一听连连点头,:“喝水不忘挖井人!住新房不忘奠基人!”说完,他忽然心生了安慰,革命事业不能忘了本份,在供销系统当干部亦要努力知足。

    俞香兰的小别墅工程在城关里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叶芙槿在老家一刻也不悠闲。只要能逮住一个能递得上话的人,她一定叮嘱说:“你记得跟我家香兰儿说,她年轻,不懂习俗,等她的房子上顶(封顶)的时候,让她记得提前几天跟我说,我给她搓一些糯米糍,求个好兆头。”

    叶芙槿心想虽说自己娘家原也在县城,可那时年不允,俞大明就与他们切割断了关系。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脾性,即使过了那年那月,却也不复亲戚来往。听说娘家兄弟获得了平反政策,都随孩子去了省城,还听说有亲侄儿侄女去了香港,还有的去了外国。他们捎过信来,可从来没有再来过。自己扭着小脚也走不远,即使自家又建新厝也通知不到他们,这辈子想是没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憾事件件,只好应付好眼前的此一件。

    借助于新房封顶时要讨吉利这一习俗的藉由,给邻里们分一些香糯糍,这是表达热情和善意的最佳机会。俗话说远亲不如亲邻,叶芙槿一脑子里盼想俞香兰的新邻居们能给于她亲人般的关怀。

    她早备好了食材。家里小半缸的糯米都捂出了小虫卵,除了自家房子落成时用了一部分,平时里还真舍不得拿出来吃,本要留着到大年时蒸年糕祭灶神用,现在她得眯着眼费劲地找米虫。一小袋花生米也有些发芽的迹象,也得尽心地挑一挑。她时不时地要将糯米和花生端出屋去,晒一晒太阳,去一去潮气。

    小儿媳妇瞧着尽纳闷,:“阿娘,你这是干什么呢?一天里尽端着那两样东西进进出出?”

    嫂嫂说:“姑奶奶家建新房,就把阿娘忙成这个样子,也不嫌累。”

    “大姐一家不都去城里了吗?城里人也跟乡下人一样搞这一套?阿娘你是多了事做,人家瞧不上这些乡下的东西。”俞香兰的弟媳帮腔说话。

    “上哪儿都得讲究祖宗的规矩,我娘家也是城里人,我懂的应比你们多!”叶芙槿一听到城里乡下的说法,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俩个儿媳妇互使了个眼神,想继续揶揄。

    俞香兰的哥哥一声狮吼:“吃饱了撑!自家的姑娘家有喜事不高兴呀?大明帮了我们多少忙心中没个数呀?”俩个女人气短地不敢吭声,默默地各自忙乱去了。

    俞细命向儿子招了招手,说:“女人嘴杂事多,男人也不用动肝火!我问你个事,早上你在广播里说什么联产承包到组,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靠近他说:“是红头文件内容!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来的农村经济发展实行责任制,一级一级地要贯彻落实!阿爹,这是新政策!”

    俞细命略显失望地说:“我听了一早上,为什么不是承包到户呢?”

    儿子不同意地回说:“团结才有力量,户哪有组强?!”

    俞细命沉思无语。

    俞香兰的哥哥活泼地说:“建华当了学徒,很快要师了。我让他给他香兰姑姑打套新家具,就算是娘家的贺礼。阿娘,您说好不好?”

    叶芙槿抿嘴笑了笑,:“香兰心气儿高,眼界也高,她要中意了,我那建华乖乖就真正出师了。”

    俞香兰家的小洋楼内外墙都粉刷好了,只等着搬进去住了。她和俞大明商量着好好地摆一摆酒席,请父母兄弟们都来住上几天,一来感谢家人们的关爱和照顾,二来让他们都知道,她的新屋里是不需要再备臭哄哄的粪桶。与农村的茅房相比,小洋楼的蹲式厕所是人类如厕方式的最大解放,是走向更高级文明的一大标志,是城乡差别最显著的标准。

    俞细命却咳血了。

第二十六章 残阳失色

    在霜冻得听不见麻雀叫声的凌晨,叶芙槿被俞细命一连续咳嗽声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他正坐着费力猛咳,连忙也坐起身来,顾不得披上衣服,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俞细命剧烈一咳,急手抓过一件外衣,接住了一大口痰,浓浓的血腥味从喉腔深处溢出,在昏暗中看不清眼前的痰色,心中却十分明了它该是什么。

    自打自家建新房开始,他的胸口就闷疼得难忍,曾有几次咳出来的痰液里带有血丝,以为是人老了经不住风寒,他不想就这么认命。许多年前载着他的那艄小舢板没有被汪洋里的巨浪打翻,那些深洋中的鲨鱼都能饶过他,一点点小风寒又算得了什么?

    早起到村里各个角落巡一遍是他多年的习惯,这个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就像今天这样的清晨,外面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挣扎着想起床,但这口痰吐得令他心头发悸,胸口闷疼得直想喊叫,却又无力而为之,变成了一阵急喘,夹带着低声的呻吟。他全身软软地瘫在床上。

    叶芙槿连声说:“你该是生病了,别逞强了,好好躺躺吧。”边说边拉了电灯开关线。

    俞细命卷起刚刚接了痰液的衣服,掖紧后塞在枕头下,喘着粗气,嗯了声躺下。

    叶芙槿起床梳洗完,正好见大儿子从楼上下来,凑过去小声说:“我看你阿爹这次真生病了,他从来没有偷过懒,今早又是咳又是喘的。他这个人若会乖乖地躺在床上,想必是真生病了,你们兄弟俩得想法带他去看大夫哦。”

    俞香兰的大哥一听,也急了,:“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我阿爹他会生病,他要是真生病,那就惨了,估计**不离十了。”

    恰如俞香兰的大哥所说的那样,俞细命到了乡医院,大夫一见他惨白的脸色和所说的病症,按了听筒,把了把脉,摇了摇头,埋头写处方。

    俞香兰的弟弟瞅了个空找大夫嘀咕了一会儿后,红了眼眶,转到街上买了两包“雪片糕”和几两“茶食”,噙着泪拎着东西回到医院。大哥手中已有了一大袋子的药品。

    俞细命接过那袋子药品,掂了掂重量,说:“我这辈子注定了就该吃这么多药,想年轻时在南洋发烧脑热时用冷水浇一浇就过了。阎罗王不想收我时,我必死不了。这回是要把一辈子的药一次性吃了,吃完就该见阎罗王了。”

    大儿子生气地说:“阿爹,说什么话呢?如果吃药还得死的话,那还吃它干什么?大夫开药还不是为了治病,吃完它,你的病就好了。”

    俞细命摇了摇头。

    小儿子拿开俞细命手中的药袋子,递过自己手中的东西:“阿爹,你看看这是什么?雪片糕和茶食!老人都说小病是福!这雪片糕专给生病的人吃的。以前别人家送点,阿娘都藏了起来,只有生病的孩子才能解个馋。之前小辈们有这机会解馋,现在轮到您了,您就好好享一享这个福,千万不用藏着掖着留给家中的几个小兔崽子。我这就拆一包给您尝尝,您先吃一些,然后我们就回家去。”

    哥哥也附和着说:“难得今天到乡里来,我们一起吃馆子去吧。虽说阿娘的做饭手艺很好,也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能打打牙祭,吃馆子一直都是件奢侈的事。平日里来公社,啃两块光饼就是了不得的事?我们今天就去吃一回馆子,海蛏猪肉滑粉汤,还有鱼丸汤,配上光饼,可是人世间的绝配,古时帝王不一定吃得到咱们福宁的好东西。”

    在这当口,俞香兰的弟弟已拆开了“雪片糕”的外皮。恰如其名,“雪片糕”乍现出雪白如云之色,细瞧此糕犹如凝脂。俞细命用颤抖的手撕下一片送进口里,质地滋润细软,即如雪花溶化,轻轻一嚼,清甜细腻之感倾刻间淹没了停留一上午的血腥味。

    俞细命细嚼几口,喃喃说:“上次我那兄弟回来,我怎么就忘了给他买这个?还有这茶食。这东西以前是有钱人家吃茶时的配食,全是老福宁的东西?我怎么就忘了它呢?我那兄弟年少在唐山时穷得吃不上,在南洋有钱了却又没地方买。”

    他的嘴里继续细嚼着雪片糕,眼睛看着那一小袋“茶食”,这是一种福宁特有的类似“馓子”一样的油炸面食小吃,看着像是细面条炸成,色黄、酥脆、味香、可口。他又心想曾经很是向往能痛快地吃上一吃,可如今对这油炸的东西没有了念想,心中不由得有份酸楚,也不知什么缘由,就是特别思念还在南洋的那位,曾经的难兄难弟李有福。

    俞香兰的弟弟使了个眼神,招了哥哥往一旁,悄声说:“刚刚医生说了要给阿爹准备后事,这可怎么办是好?”

    哥哥叹了叹息说:“临出门前,阿娘偷偷给我看了早上阿爹藏在枕头下的东西,是血块,吐出来的全是血。她边哭边说看着也是不久了,交代说好好带他下个馆子。阿爹从南洋回来后,压根就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

    兄弟俩说了些悄悄话后,打起精神,带着老父亲去下了馆子,然后俩人拖着四轮板车一起回了家。

    叶芙槿虽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希望能听到好的消息,却不幸地从俩兄弟忧郁而躲闪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不妙,心内沉沉如有铜鼎重压。

    俞细命回到了家,却倍觉气爽,也不咳得难受,闲坐不住,又拎着拾粪家什出外了。

    叶芙槿趁机找大儿子问了大夫的说法,儿子红着眼着说:“大夫让我们给准备后事,要不是怕阿爹知道了扛不住,我还本打算顺便去寿板铺里先去看一看。”

    叶芙槿听了,怔呆了好一会儿,突然生气地说:“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要走了,为什么要去铺里买?那里有几口是厚实的板材做的?他辛苦了一辈子,也得让他躺得舒服安稳些!你明天就去买上好的寿材,就在这家里打寿棺,一打就打两口,我要亲眼看师傅锯木料,钉寿板,上桐油,这样我才好放心。”

    大儿子抬着泪眼看着母亲,叶芙槿面无表情,看不出不舍和哀伤,但却听出她语气中的凄楚,不由地喊了声:“阿娘!”

    叶芙槿使劲地吞了吞口水,换了语气,安之若素地说:“他累了,就到了该歇一歇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就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我也让香兰儿做她该做的事情!”

    大儿子应承着点了点头。

    俞细命晃悠地转来转去,眼见一头猪摇着屁股,甩着细小的尾巴,啪啪地拉了一泡s,他急忙冲了过去。正冒着热气的一沱猪s上,刹那间多了两把s扒。

    俞细命抬眼一瞧,同村的狗顺子讪讪地朝他笑:“我也正巧看见了!”,而村头阿可的屋里头也腆着脸说:“我也是!”

    三人自觉地将一沱猪s均分了三,s扒子划着s屎,那么的自然,又那么的理直气壮!

    俞细命心里苦笑,要不是图生产队给自己那口粪池水多评点分,谁不想礼让一让呀?!

    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紧疼,连咳不断,一口痰吐在猪粪上,黄中带红,只好捂着胸回家。

    回到家时,叶芙槿已煎好了药,在一小碗中药水以及一小把花花绿绿的西药片旁边,还有几片雪片糕。

    俞细命闷声不响地吃药。

    叶芙槿拿着手帕为他擦掉挂在嘴角的糕沫儿,边说:“你又得嫌我唠叨了,瞧瞧你,干起粗活来一个能顶几个,可就吃东西这细活,你却干得跟小孩似的。”

    俞细命呵呵地笑。

    叶芙槿捻了捻手帕,继续唠叨说:“按说五十岁上寿时就得备寿材寿衣,之前提醒过你,可你老说等等再等等,不就因为缺了那几个钱。现在孩子的日子红火起来了,就让他们给我们都备上吧。古人都说了,寿木越早准备越有福,我看不如就现在,寿材恰时都晾干透了,到了起春时,木料吸了潮反倒不好用了。”

    俞细命挥了挥手,不介意地说:“走了就走了,一口薄棺材就能上路,不费那么多的劲,跟那帮下南洋没回来的人相比,我已经很知足了。”

    叶芙槿压低声音,柔声说:“儿子、女婿都是干部,也是这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千万不要再让人说是非了,他们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上次香兰的同事来咱家,一口一口地称我是老太太,那你该是老爷子了!我们都是有福之人,况且我也想临了时要睡得安稳。你知道我怕虫子,不喜欢让虫子从缝里钻进来咬我,要是我睡得不安稳,我担心子孙也是不安稳的。至于寿衣,原该是女儿应尽的本份,在闰年里要替上寿的爹娘备的。但我们香兰不那么明白旧例,我是看她一直都忙,也就不曾跟她讲明白,这回等她回来,得跟她好好说说,要按福宁的老规矩办,给我做上九重衣,免得我在那边显得寒碜。”

    俞细命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随后认真想了想,:“家里的事哪件不是你说了算?况且老规矩你懂得比我多,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叶芙槿抿着一张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就知道你还是会说这句话,我这就去跟儿子说去。”转身的时候,那几颗牙齿愣是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她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一股盐渍味又被吞了下去。

    俞细命瞧着她迈着小脚扭捏的背影,目光凝滞。

第二十七章 弱息牵魂

    俞香兰回娘家送请帖,一进门就见厅堂里有木工师傅正在锯木板,大哥在一旁收拾碎木屑,一副棺材的雏形渐成,不免大惊失色,问说:“这是干什么呢?”

    嫂嫂一把拉住她,悄声说:“给阿爹备的,大夫说阿爹不行了,在算日子走,师傅正赶工哪。”

    俞香兰脸色一沉,:“胡说,哪个大夫说的?准又是村保健站的赤脚医生胡说八道。我才多久没见阿爹,前些日子看着不是好好的吗?”

    “不是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乡医院里的大夫,人家都没让阿爹住上医院,直接就让他回家来准备后事。阿爹咯血了,肺痨病!这几天越咯越厉害了。”

    俞香兰正要开口,叶芙槿从另一个屋里走出来,朝她招招手,又指指自己和俞细命那个屋的方向,示意她小声说话。

    俞香兰急步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为什么不上县城医院?我们都在县城住着,为什么不带阿爹去大医院呢?我偏不相信乡医院大夫说的话,今天我就带我阿爹上县城去。”

    俞香兰的哥哥说:“阿爹是不太行了,一晚上都没有睡觉的点,不是呻吟就是咳嗽,我在隔壁楼上都听得见,跟着难受。人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

    俞香兰忍不住抽泣起来,叶芙槿含泪说:“他那是疼得受不住才呻吟几声,又不让我起来帮他抚抚,今早看那一大盆的草木灰上全是血块。这会儿他才稍稍合上眼,就让他多眯一会儿吧。”

    俞香兰收起泪,脆生生地说:“不行,不能在家里这么拖着,我这就叫人帮忙,就是用板车也要把他拉到县城去。”

    大哥帮木工师傅递了块木板,边说:“上县城能有个什么用?县城的大夫就能起死再生?阿爹上了寿,儿孙也满堂,我们会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老人百岁(福宁地方话里将老人去世称做'老人百岁’)是件喜事,他要是在外头三长两短,才是不暝目。”

    嫂嫂和做棺材的师傅都点头称是。

    俞香兰却急了眼,怒目而向,:“难受的人是阿爹,谁能替他受痛?不上医院在家一天天地等死呀?阿爹的生死就由你们儿子说了算?我这当女儿就说不了话了吗?”

    哥哥的脸上也有些怒意,:“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说得好像我们见死不救似的。”

    嫂嫂小声地嘟了句:“也得听听阿爹阿娘的意思,这天底下也不是就你一人懂得孝顺爹娘。”

    俞香兰想驳斥嫂子的话,听到俞细命急而凶险的咳嗽声,赶紧上他的屋去了,叶芙槿虚弱不堪地跟在后面。

    俞细命示意俞香兰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缓了缓气,慢慢地说:“即使他们不说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是到了该了的时候。知道你是个孝女,但老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就不要多说话啦!正好你回来,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我知道也就你会替我办得到。”

    俞香兰又抹开了泪,哽咽着说:“您说吧。”

    俞细命喘了喘气,:“我那在南洋的兄弟不知道怎样了。他刚回的头一年,我还收到他一两封信,怎么后来又音信全无了呢?他是不是已经‘百岁'走了呢?我惦着他呀!”

    一阵急喘令他无法说话,叶芙槿小心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俞细命缓了缓气,又说:“海海是他认的幺子,等他长大了,让他一定要下南洋,想办法把他接回来哈,这是他的心愿,叶老总要归根。人去了,魂总要归故里的。”

    俞香兰:“您先顾好您自己吧,别太惦着人家,人家一堆亲人都在身边,不一定要回来的。”

    俞细命的一只手猛捶着床沿,说:“你不懂的,你不懂的,这人一辈子就是苦啊!我们那时在南洋,洗碗拖地,拉洋车,割橡树皮,当护院,什么活都干过,再苦再累再怎么受欺辱,也就不过是咬咬牙,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的,说攒够钱就回唐山。番仔没把我们当回事,我们何苦要把一把老骨头埋在人家的地里,所以说要回来,一定要让他回来呀!”俞细命泪光闪烁,不住地气喘,又不放心地说:“你叫海海回来,我有话跟他说,不要白拿了人家的金链子,做人要有诚信。”

    俞香兰看到他激动气喘的样子,忙说:“阿爹,我懂的,我懂的!海海一定会下南洋的!要是我们日子再好一点,把他们都接回来。我听大明说了越南侨民回来了好多,政府特地设了两个大农场安置他们,他们生活得无忧无虑,比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滋润多了。”

    俞细命的脸上瞬间泛起红光,无比向往地说:“要是这样就好啦,多跟大明说说这事,这是我的心事,也是我那兄弟的心愿。至于你们几个人,我倒也不挂心了。我也知道你们会孝顺你们的娘,为她养老送终也是你们应尽的本份!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绝不会干没脸没皮的事!”

    俞细命说完,闭上眼,似乎知足地微笑着,其他人围在他的床边,禁不住小小声地抽泣。

    俞香兰带着双红肿的眼回到了县城,俞大明惊诧失色。她一进门就将一叠已写好的请帖全扔进了一个箱子里,呜呜地直哭,:“原以为可以让阿爹阿娘来住新房,没想过阿爹他这么快就不行了,怎么令人接受得了?这酒席就别办了。”

    俞大明沉吟片刻后说:“也是,谁也没心情张罗摆酒席的事,这礼怕失不怕迟,新屋庆宴拖一拖不算多大的事。可我们能替阿爹做点什么?”

    俞香兰边哭边说:“还能做什么?做儿子的都反对将他送到县城来看病,他自己也不同意,我这当女儿的还能做什么?”

    俞香兰越说越伤心,俞大明坐在她身旁又不知该怎么安慰,闷头苦想对策。

    俞香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说:“对了,不是听说石竹山仙公可以为人添福添寿,我去求求仙公,即使捐上我自己的寿元,也是心甘情愿。”

    俞大明也在想良策,说:“我正好跟县人民医院院长认识,找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请个有经验的医生去一趟,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俞香兰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你会不会讲人话呀?什么死马活马的,整一个没文化的人!我晚上不做饭了,你做吧!随便给我一碗粥就好,现在起我不沾荤了,明天就上石竹山求仙公去。如果我阿爹这回挺了过来,我连吃三年的斋。”

    俞大明晚饭过后就去找县医院院长去了。

    俞香兰独自烧了几壶热水,在狭小的宿舍里使劲搓了个澡,连夜换洗了一堆脏衣服,预备明天一大早就去石竹山道院。

    隔天,俞大明和俞香兰请了县医院的郑大夫,带上俞敏海回了老家。

    一副做工精细的棺材已赫然展现在大堂屋的角落边,暗红色的油漆透着凄厉和惨悸,与隔屋的咳喘声一样,令人心中阵阵寒颤。

    郑大夫又是拿听筒,又是把脉,好一番仔细检查,但很快地就退了出来,小声对俞大明说:“你再找找院长,让他多批几支杜冷丁,必要时止止痛,让老人家走得不至于太辛苦,也就只能这样了。”

    屋里俞细命挥挥手让俞敏海不要靠得太近,离自己稍远一点,努力地扯高嗓子说:“海海,记得你义父吗?要记得他!要记得把他带回唐山来!记得!”

    俞敏海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情景容不得他皮,容不得他戏谑,整张脸憋得通红,死命地点头又点头。

    在临近大年的时候,俞细命“百岁”了,俞香兰诚心为父添寿的愿望落空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杜冷丁起了作用,俞细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没有太多的痛苦。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直被他念及,与那远在南洋的兄弟曾经的约定,是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最难以放下的夙愿。在他时而空洞迷朦、时而清醒痛楚的脑海中,只有在南洋时的那段年轻岁月的片断被一直回放。

    他的两个儿子正忙着请风水师找坟地。沿着老家村落环绕的小山坡上,风水师认真仔细地用罗盘来定位俞细命的归魂之地,一切都按着合理的步骤井然有序地进行。

    俞香兰安静地端坐在老阿爹的床边,看着他昏睡的脸庞,心中不停琢磨,她的阿爹阿娘此一生相敬如宾,堪称是典范夫妻,可是在阿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阿娘每日以泪洗脸,他即使亲眼所见,也不曾对她说一句温情留恋的话语,却对光阴深处的另一份情感念念不忘,这又是怎样的牵挂之情?

    俞香兰百思不得其解,为阿娘感到不值,但又无法从阿爹那里得到她认为可信服的答案。为了让行将就木的阿爹能够心情舒畅,她硬着头皮应诺着他的要求。

    俞细命似乎感到了心满意足,在闭上最后一眼的时候,脸色是那样的安祥,他把最后的那一眼,投向了他的妻子叶芙槿,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不舍。

    补电灯

    补打家具?

第 二十八章 梦期港客

    转眼间又过了几年,当老家村口的那几棵柳树的树干茁壮到熊孩子们难以撼动的时候,俞家的孩子也到了要自由恋爱之时。

    俞敏洪拔了个头筹,是第一个露出苗头的那个,而他中意的女孩刘娜是他的初中同年级同学。

    那一年,身着白衬衫的俞敏洪扬着一张俊朗还略显青涩的笑脸,穿行在陈旧教室楼的走廊,哼着革命歌曲,洁白的牙齿闪着跟身上的白衬衫一样的亮光。

    刘娜仗着靠窗的位置,每天看着他欢快地经过,一身干净而又英气逼人,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在下意识的等待中,目光一旦飘忽到了任何一件白衬衫,总止不住有一份异样的心跳。

    难忘的甜蜜伴着难言的羞却,情窦初开的少女未必真正读懂初恋的感觉。在那个还属于未彻底开化的年代,在一个小小县城里的一所小小中学,像刘娜这样懵懂的少女情怀总是被封印在时光的隧道之中,似乎没有了可以等待释放的一天,少年少女的面孔随她们离开校园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可以追忆的不过只是那种曾有过的对白衬衫的酸涩滋味。

    刘娜初中一毕业就当了邻居裁缝的学徒工。两年后福宁县服装厂招工,她就进了服装厂。

    俞敏洪在服装厂对面的食品厂上班,负责食品外包装的检验,这一工种轻闲得令他蛋疼。他就经常进服装厂办公室。食品厂里挤满了大嫂大婶们,而服装厂的年轻姑娘却是出奇的多。俞敏洪热爱在那间办公室里与年轻的小伙们一起拉拉呱,吹吹牛皮,更多时候是议论女孩,那些个稍出众的女孩都逐一被揪出评论一番。叫刘娜的姑娘理所当然地总在大伙儿的话题里。

    刘娜车间里有几位中年大妈,难免偶尔“头昏脑热、身懒体惰”,但她毫无怨言地接手她们的任务,独自埋头在一堆又一堆、没完没了的车线任务中,奋力一脚再一脚地,将缝纫机声踩成一曲光荣且幸福的歌谣。大妈们将感动转化为热情,她们本来就是热爱生活喜欢牵桥搭线的人,与俞敏洪这帮小伙子有着自来熟的天性。

    俞敏洪日渐觉得刘娜这两字熟悉得就跟叫自己的名字似的。一时好奇心起,他跑到车间瞧真人去了。

    刘娜坐在一堆衣料中,目不转睛地专注她的缝纫机,双手拉压衣料之间,双脚踩踏灵敏,全身上下优美神契,整个画面美丽得令俞敏洪看了有点目眩忘神!

    有了那第一眼以后,去睹一睹那个美丽的画面成了俞敏洪每天心头的盼望。就像好几年前,那个少女靠坐在教室的窗前,安静又渴望地等待白衬衫经过那样。

    智慧的大妈们还没回过神来,年轻人已开始对俞敏洪挤眉弄眼地起哄。最终有那么一天,几个年轻人恶作剧地簇推着他来到车间。也就在那天,俞敏洪一身白衫衬上肥皂的清香味,飘进了刘娜的鼻腔。她蓦得一抬头,首先一个大写定格于那件白衫衬,多年前的白衬衫记忆一下子没有了酸涩,两人同时羞红了脸。有一颗叫**情的种子刹那间抽芽而出!

    论刘娜的长相并不出色,她也极其朴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她的身上一直都是服装厂的工作服,蓝黑色的工作服看上去粗笨简单,却遮盖不了刘娜身上女人的味道,也阻碍不了俞敏洪的爱情。

    俞敏洪谈上了恋爱。他掩饰不住满怀的激荡之情,乐津津地总是刘娜长刘娜短地说,似乎刘娜和俞敏佳都会裁缝这一活儿,可以让他在家里与大姐聊出无限的话题。

    俞香兰嗅出了奇怪的味道,特地去了服装厂大门口,在女工们下班时分,远远地瞧了刘娜。

    她面带愠色回到家,厉声地对俞敏洪说:“真长大了?羽毛长丰满了?想要谈恋爱啦?那女孩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土不垃圾的,你的眼晴往哪儿长啦?”

    俞敏洪微红着脸,呐呐地回了一句:“妈,您去看过她啦?她很勤劳能干,而且对我也好!”

    “好?怎么好?是你对她好?还是她对你好?”俞香兰连串问号,毫不客气。

    “妈,她很懂得尊敬长辈,也很孝顺父母,是个顾家的女孩。找对象不就应该找这样的吗?”俞敏洪为刘娜辩白,也为自己辩白。

    在一旁的俞敏佳朝俞香兰使劲地眨眨眼:“妈,洪洪说得没错,您不也希望找个明事理、顾家型的女孩当儿媳妇吗?”

    “但那女孩只是个初中生。年代不同了,多年前初中毕业算是高文凭了,可现在算什么?你爸爸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见了真文凭有文化的一个劲不自信,他就吃亏在根底浅的份上。洪洪自己也就一榆木脑瓜子,不找个会读书灵光点的女人,以后小日子怎么过?”俞香兰看到俞敏佳在故装可爱,不想理睬,语气更加严厉。

    俞敏洪脸色更红了,:“妈,我也就比她多上了两年学。可人家现在奖金比我多,荣誉比我高。她是单位多年的三八红旗手,一直是个劳动模范呢。我在单位的表现可比她差远了。”

    俞香兰心想福宁人的一生就图三大事一一生儿、盖房、娶媳妇。如今自己把儿子已拉扯大了,也盖了小洋楼,这回轮到了要娶儿媳妇,这活儿可不许掉以轻心。在福宁这个地方,好姑娘有的是。福宁的好姑娘不仅跟男人那样勤劳能干,还比男人们多了个显著的优点,就像自个儿这样,不仅秀外而且慧中。虽有“儿大不随娘”的说法,可她偏不信这个邪。

    俞香兰发狠说:“不管怎样,没我的点头,不准你跟她好!我是不认这个女孩的,你认为她再好也没用!我们家讲规矩,佳佳的亲事没定下前,你谈的恋爱都不算数!”

    俞香兰斩钉截铁的态度令俞敏洪像被严霜打萎的茄子,半天挺不起头来。

    俞敏佳心疼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可以抚慰弟弟一把,同时娇羞地说:“妈,我的事不急!”

    俞香兰趁机将姐弟俩一并教训,:“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论长幼,也是姐姐先弟弟后;论嫁娶,也是先嫁女后娶媳。佳佳处上对象前,洪洪你就想都别想。涛涛是你双胞胎弟弟,他还在上大学哪,听说他谈了女朋友吗?叫你争气,不是让你处对象争上游!你不过是早工作了而已。”

    被母亲如此直白地讥讽,俞敏洪赤红了脸,相较于弟弟俞敏涛,他除了长相比弟弟俊几分外,其余方面真是无言问西东。母亲的话如刺般扎得他心头跳痛。

    忽听院子铁门外有人在大声叫门,俞敏佳连忙出去开了院门,俞庆宝和俞庆祥兄弟俩走了进来。

    俞香兰忙展开笑靥相迎。

    俞庆宝坐定后,双手搓了又搓,:“本来我妈今天也要来的,但我想我们兄弟俩跟叔叔婶婶商量,婶婶叔叔也是会给面子的。”

    俞香兰忙说:“你叔叔现在不在家,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俞庆宝咳了几声后说:“是这么回事,我从公社食堂单位辞职了,这几年家里猪圈的活儿不少,全靠我妈一人撑着,您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如今是人长胖了许多,可病疼一样也没少落。我就想回来帮她养猪,养猪的效益比公社食堂的工资高了多。既然辞职了,那就养多几头。叔叔婶婶原来的土垒屋长年铁将军把门,寻思着能不能过给我们,我们把猪圈扩大开来。”

    俞香兰一听,嘴巴一下子张成个大圈,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说:“把我那旧房拿来当猪圈?哎呦!想当初我就是被你家猪圈味给熏跑的,你们还想祸害更多乡邻呀?”

    俞庆祥难为情地开口:“婶婶说得没错,猪圈的味道确是不好闻,我有空时就挑水冲洗,也一直提醒我妈,可她腰板子不好,做不好这些!”

    俞敏佳说起了玩笑:“你小时候总爱钻我们家,伯母来拉你都拉不走!我们叫母亲做‘妈妈',你也死活不随庆宝哥叫‘阿娘',害得庆宝哥老大不小了也改口叫‘妈妈’,伯母那时好一顿数落。”

    俞庆宝却由衷地赞道:“婶婶有见识,是新派人。我妈一直念婶婶的好,要不是婶婶那年闹了公社,我们家哪有今天的活头?!”

    俞香兰听了心里受用,:“都是自家亲人,岂能遇难不救?!我是赞成扩大猪圈的,吃了这么多年你们家的鲜猪肉,也不能有阻碍你们的心。我们那破屋子要是还有利用价值,哪来的不高兴?!可我就是嫌弃那臭味道,以后闹得乡邻有了更多意见,骂上了祖宗,就不好了。”

    她听俞敏佳在小声问俞庆祥毕业了没有,不等俞庆宝说话,逐问俞庆祥说:“庆祥仔在技校学了什么?想不想找个公家单位上班?”

    俞庆祥回说:“我学的是机械方面知识,我这做堂哥的还得向涛涛学习。涛涛给我买了不少书,他是高材生,给了我很多启迪和建议。我想去乡镇企业,趁年轻多学习学习。”

    俞敏洪在一旁坐着许久不做声,此时开口说:“乡镇企业哪有国营企业稳当!”

    俞香兰又关心地问:“庆祥仔处上对象了吗?”

    俞庆祥腼腆地说:“个人的事不急,先学点知识要紧。”

    俞香兰听了,拿眼狠狠地剜了俞敏洪一刀,俞敏洪连忙低头不语。

    俞庆祥此刻像下了很大决心,对俞庆宝说:“哥,婶婶说得没错!咱猪圈之前就招了四周邻居的嫌弃,我们不能再对他们的感受置之不理。不如在村里另外找地方,我们要慎重考虑污物污水处理问题。”

    俞庆宝欲说些什么,俞庆祥却起身说:“我们还要赶着去买饲料,家里一只母猪要生养了,时间紧得很。婶婶,饲料站那边,我们要报上叔叔的名号,请您和叔叔不要介意。”

    俞香兰忙说:“说哪里的客气话!要不你去供销总社找你叔叔,让他跟你们一块去,指不定还有内部优惠。”

    俞庆祥点点头,拉着哥哥俞庆宝就走,俞香兰想招呼哥俩转回来吃个饭,却也留不住,只好送他们出去。

    回转屋里后,她忍不住又朝儿子大声说:“洪洪,你刚才听到庆祥说的话吧。我不用再多说什么,你得自个儿琢磨明白。要是她死要缠着你,你就跟她说,做好思想准备陪你去睡大街边的石板条。我是决不会让她进我的家门,连你也一起滚到大街上去。”

    俞香兰相信自己的厉言色疾就可镇住俞敏洪,她甚至懒得想到“棒打鸳鸯”这几个无情的字眼。俞敏洪的所谓“谈朋友”,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可笑至极的愚蠢行为,根本无需处心积虑地去对付。倒是女儿的亲事必须得动用脑筋,谁让她太优秀了,而本来挑女婿也是比挑儿媳更令当妈的劳神。

    在儿女渐已长成的时光中,俞香兰已曾多次认真地考虑到他们的婚姻,唯一的中心思想就是:最低标准是门当户对,若有可能,最好攀个香港客做亲家。

    俞香兰跟许多福宁人一样,已消除了香港纸迷金醉生活的罪恶感觉。港客如今成了公认的上等人,那几个去过香港的领导们一致惊叹香港的繁荣,他们夸张地说看见有人居然在大街上随便按按机器,就能取出花花绿绿的港币(自动取款机)。不用丈夫俞大明怎么生动地转述领导们的惊叹,邻居的香港客亲戚带回的那些缤纷多彩的商品和那一身洒脱脱的装扮,足够说明了香港是个多么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世界。俞香兰觉得香港较之南洋,多少有近在咫尺的感觉,让儿女们当上港客的梦想也终将唾手可得!

第二十九章 殊梦异向

    俞香兰对女儿那份由衷的自豪并非痴母说梦,她的唯一遗憾是俞敏佳考不上大学,但亦满意于她能高中毕业后,就在俞大明的安排下,进了县城友谊百货商店当了营业员。

    俞敏佳长得俏丽又温柔乖巧。她萃取了爹妈长相的优点,一双大而传神的眼睛,笔挺小巧的鼻梁,不点而艳的朱唇,白皙水嫩的肌肤,极像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黄馥荔,甚至比年轻的黄馥荔还要好看上几分。

    长得如花似玉的俞敏佳喜欢种花。曾经在老家旧宅的边角空地上,春天来临之时,长满了她种的凤仙花。夏季花开灿烂时,她采了许多花瓣,加点明矾,捣制成色泽鲜丽的颜料,印染了几条美丽的小手绢,或绑在头上,或裹在手腕上,一番风情独有。

    俞香兰看见那些小手帕,啧啧地叹说:“以前姑娘家的手帕是绣出来的,现在可好,买现成的回家染一染就好。”在说话时,她的心头又闪过“小姐游园,公子拾帕”的美妙剧情。

    光阴如箭,好多年过了,如今俞香兰更乐于让自己为女儿创造出类似的美好时光。

    俞敏佳正处于人生中最灿烂的年华,一颦一笑中尽显了娇媚。她在柜台边一站,想跟她搭讪的男青年排了一溜又一溜。她的营业部主任无师自通地了悟出了营销心理学,瞅准时机让她全权负责男士鞋柜。据说在她出嫁前的那时段,男式皮鞋和白球鞋的销售量,一直都保持了较高的数值。

    不过俞大明似乎对俞敏佳并不十分满意。一贯和蔼可亲的他端起了当父亲的架子,经常板着脸臭骂她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这份严厉让俞敏佳颇有受伤的感觉。

    记得一个春天的早上,俞敏佳在和曦辰光的沐浴下,带着天使般的笑容,流连于窗台下的一排花丛中,那里的花儿全是她的心头宝。黄玫瑰含着露珠娇滴滴地浅笑撩人,红玫瑰缎锦般的血红让人心生柔痛,紫色的迎春花满腔的春情洋溢,就连那茑萝花也特意赶早到来,纤弱的花枝上布满了小小的红五星,在辰曦中娇俏地提醒着:别忘了我是革命的新娘花!

    俞敏佳忘情地欣赏这众花儿,不时地用手轻轻触摸娇嫩的花瓣,忍不住紧贴上脸嗅一嗅花香,一时忘了放在煤灶炉上正煮着的豆浆。

    沸腾开来的豆浆冒在了煤气球上,扑哧出难闻的气味,将俞大明刺激得火冒三丈。他猛得一推窗,并狠狠地往外吐了一口唾,朝她狠骂一句:“一个姑娘家资产阶级作风这么严重,该押去批斗!”

    窗棂带着一闪疾风,撞击了俞敏佳的脑门,她霎那间觉得天旋地转。

    俞香兰盯着被撞得丢漆的窗框,无比心疼女儿,但难得的不发一声怒责,却发了狠去找锄头,要将那些花花草草全给锄掉。

    小女儿俞敏俪抱着锄头的柄,哭得稀里哗啦,:“您不要动她们,她们怕疼,我今天一天都没听见她们的笑声。”

    俞香兰转怒为笑,:“活见鬼了!大的爱种花,小的居然会听花语!”

    在好多年以后,俞敏佳经常会在家庭聚会时提到这一段,无意识地揉着脑门,仿佛疼痛依旧存在,然后每次都做出同样的总结:“我们家的老爷子绝对是一个极端敌视资产阶级分子,无比忠实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坚定不移的**接班人,虽然说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完全看不到**实现的那一天。”

    俞敏涛却不忘为他们的父亲辩白:“但咱爸依然是个必须受到敬仰的**干部!要是所有的**干部,都像他那样执着于**信念,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何愁不会永远繁荣昌盛!”

    俞敏佳不仅仅长得美,还遗传了俞香兰的心灵手巧。她照着图绘本并略做别出心裁的改动,灵巧地裁剪出一件件漂亮得体的衣裙,说她是朋友圈的时尚代言人并不为过。俞香兰的朋友和她们的女儿们慕名而来,赞誉的话语落在俞香兰的耳朵里,令她的面子熠熠生辉,即使嘴上谦逊着,心里却时时掂估着女儿的份量。她心想,美丽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儿定是位无意中堕入凡尘的仙女,一般的凡夫俗子自然是高攀不起,而自己也无意将这天仙般的女儿,将就嫁给普通人家,她必须嫁到香港去,要当上一名港客。

    俞香兰让照相馆给俞敏佳的黑白照片上了彩,再一一分发给说得上话并靠得住的友人们,四方物色乖龙快婿。日子就在这样的精心准备中一天一天地过了,乖巧的俞敏佳仿佛明了母亲的心思似的,也迟迟没有自由恋爱的迹象。

    并不是俞敏佳没有想过自己的爱情,她跟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样,暗地里揣着自己美丽的期待和梦想。床头边的《红楼梦》全集,被她翻了又翻。曹公在书中倾注了不少心血,让他UU小说的众多美女们吟出了许多美妙的诗词,却很不幸地,经常被俞敏佳一目几行地忽略跳过。但贾宝玉对林黛玉所说的那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还有那一句“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这些话如同佛光金印,在她的心头闪起耀眼的光芒。宝黛之间似真又幻的爱恋,让俞敏佳在夜深人静之时唏嘘万千,木石前盟惨被金玉良缘所替代的悲剧令她凄恻悲怜。尤其林黛玉临终前的一声绝句:宝玉,宝玉,你好……,更令她肝肠寸断。还有贾宝玉的曾经一句“妹妹,我的心都给了你”,更把她那颗柔软的心蹂躏了千百遍,分不清那颗心究竟该是贾宝玉的,还是林黛玉的,或是自己的……

    俞大明有一天无意间走进俞敏佳的房间,看见那厚厚的一本《红楼梦》正呈大写八字趴在她的枕头上,掀起来翻了翻,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上,正好是多情公子贾宝玉为丫头晴雯之死而作的《芙蓉女儿诔》,读了几行,没看懂,猜了猜,似乎明白了大致何意,狠狠地将书摔回枕头上。

    他退出房间后,特地找到俞香兰,态度极为认真严肃,:“自古男不看‘三国’,女不。佳佳读什么《红楼梦》,一本谈情说爱的书,能教会她上进吗?你要好好做她的思想工作,可别不学好了!”

    俞香兰先是惊诧得合不上嘴,然后长长地白了他一眼:“多认字不好吗?像你没文化就光荣了?花点心思管管洪洪吧,你那儿子要反出家门啦。”

    俞大明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哪有那个胆?犯糊涂了,你说错了吧。”

    “看似老实人的肚子里尽钻蛔虫,一条比一条恶毒。洪洪挺像你的,对找对象这事特有主意,可一让他干点别的正经事,却像只软蟹脚爬不出窝。”

    “要是洪洪有我这么有主意,找着一个像你这么漂亮能干的,我们还生什么气?别老把自己的儿子糟蹋了。”俞大明借机吹捧。

    “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是白废劲,反正我就是不认那个刘娜。”俞香兰翻了翻白眼。

    从俞敏佳扯到了俞敏洪的身上,俞大明理会不清俞香兰母女的事情,但他觉得做父亲的必须认真对待儿子的婚姻大事。

    不出几日,俞大明就把刘娜了解得一清二楚。服装厂的领导把她夸了一大顿,说得她简直比春天里的兰花更要幽香蕙质,比夏日的竹子更要高风亮节,比秋天的菊花还要凌霜傲骨,比冬日的梅花更加暗香迷人,简而一句话,反正她就是服装厂众女人花中的极品,无人可比,无人能敌!

    俞大明对于这么个身家清白、兰心慧质、积极上进的标兵式人物,感到无可挑剔,万般满意。他回到家中,忍不住悄悄地向俞敏洪竖了竖大拇指,令俞敏洪的微红色脸蛋上除了丝许羞涩,更多的是骄傲和自得。俞敏洪得到了父亲和大姐默默的支持,第一次有了勇气审视自己的内心需求,坚决认定自己的终身大事要是再受制于母亲,那今生连自己都要鄙视自己。

    俞香兰也低估了爱情带给俞敏洪的力量,俞敏洪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拥有了独特的坚强,从少小时期惨遭压抑的抵抗累积了足够爆发的能量。他眼中的母亲,就像是压迫在旧中国的劳动人民头顶上的三座大山一样,也同样压迫在他的头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要像新中国人民一样,以前所未见的大无畏精神与之抗争,并要将之彻底地推翻。

    为了美妙幸福的人生和不容践踏的尊严,俞敏洪更以“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在那条水质已经不甚清沏的龙江边上,忍着夏夜里蚊子猖獗的攻击,他一定要将那片星空仔细地指点给刘娜,从月亏到月圆,再从月圆到月亏,任月亮的阴晴圆缺,都无法影响俞敏洪火热热的心情。他用充满磁性的音色深情地哼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被俞敏洪演绎得声情并茂、如痴如醉,刘娜腼腆的神情在清朗的月色下幻出如诗如梦般的异样美丽。

    想是福宁的月神在俞敏洪反反复复地诉唱下,动了恻隐之心,有了成全他的心思。为了扰乱俞香兰的阵法,月神派遣出一个持着弓箭,可爱飞翔的小天使,去找俞敏佳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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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何方介绍:
涅槃二字源自古梵文音译,意为寂灭、灭度、无生等。佛教引申意为:将炽热燃烧之火灭尽,进入寂静清凉的解脱之境。故,涅槃二字禅意无穷,既可理解为生命的消灭,去往一处极乐之所,也可领悟为一种众苦熄灭、烦恼断尽的生命状态,更是一种超越生死、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清末明初时,年少的俞香兰之父跟随乡邻的脚步,下到南洋,成年后荣归故里,娶妻生子。几经困惑,但依旧骄傲和不悔于自己的“唐山魂”和”叶落归根”的选择。俞香兰在小县城的乡下长大,和英雄式人物俞大明结为伉俪。从乡村搬到县城里,从一个农妇到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从一名美少女到一位骄悍母亲,时间慢慢改变了她。八十年代初,她的几位子女去日本留学及创业,发生了系列变故。走过了漫漫的心路历程后,更由于受小县城浓厚的宗教信仰影响,她最终选择出家,寻找一静幽处苦修,等候涅槃。俞敏俪是一位满怀浪漫诗意的乖乖女,勇于追求爱情,却又意外落下不孕之症,与爱人林书轩被迫远走新西兰。几度天意弄人,抑郁成疾!但她最终却实现了灵魂的自由和超越!涅槃何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涅槃何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涅槃何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