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忧入宫门
今日的安喜宫比起往日来,倒是十分的静谧,只是静谧中又略带阴森,伫立在梳妆台前的妇人着了一身靛色袄裙,身形虽不纤长却又丰满地恰到好处,妆容精致无暇,可满头的金饰却衬得她略显富态。这妇人看来约莫四旬的年岁,蛾眉螓首,口若樱桃,一双桃花眼惊惧充盈其中,眼神迷离仿若失了魂,额角不时渗出几滴汗珠,侍立一旁的都人急急忙忙递过水来又折回身为她拭去额角的汗。
时值寒冬腊月,大雪初融,檐上的雪水不住滴落,冰冷得叫人不敢靠近,却见两个年若十四五的都人捧着铜盆站在檐下,手虽已冻得通红发紫,可她们却是笑容不减,毫无怨色。
“若是夜里头梦魇了倒还说得过去,可这大白天儿的,竟还给吓醒了,真是可笑,”这个头稍矮的都人言语间略带讽刺。
另一个都人闻言禁不住侃笑,道:“怕是这手上沾的血多了,自己闻着都腥。”
“可不是嘛,这心里头有鬼啊,那是走哪儿都有鬼跟着,”那矮个都人四下里瞧了瞧,忽然压低声儿,道:“诶,我昨儿听人议论,说娘娘这些日子常常梦见纪淑妃,她还琢磨着暗地里请李孜省过来做场法事呢。”
“淑妃娘娘?”
话音未落,蓦然一声呵斥:“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
这两个都人似受了惊吓,连忙跪地匍匐转身,舌头像是打了颤一般,吞吞吐吐道:“刘……刘姑姑。”
那刘娘子原来便是方才侍立在妇人身侧的都人,想必是这安喜宫的主事姑姑,本是三十上下的年纪,可目光凌厉,面目凶狠,转瞬间便叫她看起来老了许多。
“罚你们在这接雪水,没想到你们竟私底下议论主子的是非,看我今儿个不把你们拎到娘娘跟前好打一顿。”
说罢,刘娘子旋即伸过手来扯住矮个子都人的右耳,作势要将她拎起,另一个都人自知难保周全,忙冲上前去扯住刘娘子的手臂,低声道:“姑姑,奴婢知您年后就要出宫了,到时定是要嫁人的,总不能没些好点儿的嫁妆呀,奴婢这儿还有个上等的翡翠镯子,奴婢是用不着了,不知姑姑可看得上?”
说话间那都人已取下手颈上的镯子顺势塞在刘娘子的手上,转而便见刘娘子会心一笑,暗暗将镯子塞进袖中,而后狠狠拽起矮个都人阔步离开。
拉扯挣扎间只闻那矮个都人疾呼道:“瑾瑜姐姐,瑾瑜姐姐救我,瑾瑜姐姐……”
见刘娘子终于得意离去,唤作瑾瑜的都人亦是瘫倒在地上,自语道:“又是一条人命。”
“何事如此喧闹?”靛衣妇人心神大概安定了些许,莲步移至殿外,漫不经心的睨着疾步走来的刘娘子。
刘娘子满面怒色,只将矮个都人摁倒在地,又佯作忿忿不平,道:“娘娘,这个丫头早晨做错了事,奴婢罚她在檐下接雪水,没想到,她非但不思悔改,还出言不逊,说娘娘的是非!”
还未及那妇人开口,都人便重重磕下头,“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求娘娘饶了奴婢,求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了奴婢……”
妇人单手扶额,微闭双目,轻语道:“真是吵得本宫心烦。”
语罢,刘娘子立即会意,便侧目瞧了眼守在殿门口的两个都人,狐假虎威的斥道:“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言毕立马扶着妇人的手臂,笑道:“娘娘,可好些了?”
“嗯,”妇人微微颔首,“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娘娘,今儿是腊月初六,”刘娘子顿了顿,想是有些许惶恐,“是……待选太子妃的淑女们进宫的日子。”
那妇人果然面露不悦,咬牙攥拳道:“本宫倒要瞧瞧,老太婆能给那病秧子找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玄武门前空荡如野,唯独侧门前站着一个身着栗色粗布袄裙的老都人,神色焦躁的张望了许久,又不时回首朝门中望去,见得门中一内官耐烦不住的离去,终于狠下心,长叹了一声便也转身欲要进去。
彼时不远处缓缓驶来一乘青蓬顶马车,车夫的神色有几分焦急,可马车驶得依旧是无比的悠闲,似乎是有意如此。
那老都人见马车停在前头,心下自是欢悦,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在马车门沿上轻叩了三下,轻语道:“可是沧州来的张家姑娘?”
“是,”车内女子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好听,柔弱中带有几分无力,似乎很是疲惫。
“那便快快下来吧,来得已算迟了。”
这才见一身着鹅黄色大袖对襟短襦长裙的年轻女子自马车上下来,那女子面容姣好,身姿曼妙,只是面容略显憔悴。
女子一见老都人首先福身施了个礼,绵绵笑意温婉动人,细声道:“适才路上出了点事儿,无心耽搁,叫姑姑久等了。”
“无妨无妨,来了便好。”
太子选妃自是比不得皇帝选妃那般声势浩大,仅侧门里安置着一张桌案和两只凳子,那里坐着一个青黑色衣着的公公,正单手托着下巴侧倚在桌案上打盹儿。
老都人领着张家姑娘疾步走去叩了叩桌案,怎料那人并未言语,单只是睁眼瞧了一下,而后又闭目,老都人佯作愠怒,“卫公公,这位是沧州来的张家小姐,您这会儿不理会,若是耽搁了什么事,怕是,太后娘娘那儿说不过去吧。”
说话间那卫公公已抬起了头,一脸的不情愿,翻开搁在桌角上的名册,提笔冷冷问道:“叫什么名字?”
“鄙姓张,小字均枼(yè)。”
“张均枼?”卫公公微微抬眼,乜了眼张均枼,继而又问:“何处来的,你父亲叫作什么?”
“河间府,兴济镇,家父单名一个‘峦’字,是国子监生。”
“兴济?”卫公公闻后起先是有几分惊诧,不久又站起身来,躬身笑言:“不知张淑女原来是兴济县来的贵人,是奴婢失礼了,快些请进吧,可别误了时辰,”陛下早在九月时就已有了为太子选妃的打算,那时钦天监禀奏,后星照在运河东南,于是命太子妃必选沧州、兴济一带的良家女,这张家姑娘是极有可能中选的。
张均枼听罢似乎有些许失落,却不忘回卫公公以莞尔一笑,“公公多礼了,”天色已晚,想是这时辰早已耽误了。
此时已将酉时,禁卫军都已开始在玄武门附近徘徊守卫,“姑娘快些随老奴进去吧,”老都人却不似方才那般焦灼,反倒是安定了些许。
张均枼点头应允,低垂的眼帘下竟是掩不住的失落,此刻百感交集,这宫门一入,便再无退路,可要从三百人中脱颖而出又谈何容易,且如今万贵妃怙宠当权,此次太子选妃,她心中必定早有人选,听闻万贵妃与东宫素来不和,她定会借此机会在东宫安插党羽,到时太子继位,她也可保自己荣华如初。
万贵妃若要将自己的线人推上太子妃之位,定会想方设法排除异己,尤是沧州、兴济一带的女子,这无疑又是一道荆棘,此事之难,人尽皆知。入宫选妃本就不是她心中所愿,奈何与她早有婚约的男子恶疾缠身,夫家要她嫁去冲喜,可谁又知那人还有命可活?父亲不愿坏了两家的交情,只得偷偷送她进宫,此事只可成不可败,哪怕做个良娣也可幸免于难。
那老都人进了玄武门后见四下里又无人,才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牌递至张均枼手中:“姑娘来得可是迟了三个时辰,咸阳宫那头早早的就已筛出了五十人,不过好在选秀之事都是由礼部经手,沈大人已为姑娘留了牌子,姑娘待会儿到了咸阳宫,只需将这牌子交给领路的都人便是了。”
方才送走了张家淑女,卫公公又见着一身靛衣的妇人带着都人伫立在侧门旁,免不了心惊肉跳,怎的又是哪阵风把这尊大佛也吹来了,于是连忙走过去伏地而拜,“奴婢叩见贵妃娘娘。”
万贵妃并未示意卫公公起身,单只是凝着张均枼渐行渐远的背影,“适才进去的是谁,怎么瞧着似乎来头还不小?”
卫公公侧目望了眼,道:“回娘娘,此女名唤张均枼,因是兴济镇来的,奴婢不敢怠慢,便放她进去了。”
万贵妃黛眉微凝,朱唇半启,喃喃道:“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呢,”随即垂首,“对了,那太原府的汪家小姐可进宫了?”
“汪家小姐?”卫公公木然,“娘娘,这山西来的淑女本就极少,且多是张姓,可不曾有个汪家小姐呀。”
“没有?”万贵妃眉心紧拢,“怎么会没有?!”
第二章 无过失分寸
那老都人领着张均枼到咸阳宫(现指钟粹宫)门外,依旧是慈眉善目,“姑娘待会儿进去后便会有人来迎你,到时你就将玉牌给她,她自会带你安排住处,老奴这便告退了。”
“烦劳姑姑带路,”张均枼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打赏给她,老都人笑颜接过,对张均枼欠身施了个礼,目送她被端步走出来的年轻都人领进去这才放心离去。
年轻都人领着张均枼去了长廊间最顶头的一间屋子,悦然道:“奴婢巧儿,专门打理这间屋子的,姑娘往后这一个月便安心住这儿吧,若有什么不适,尽管与奴婢说,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嗯,多谢姐姐提醒。”
“姑娘言重了,奴婢可受不起您这声唤,待会儿酉时,姑娘可记得到偏殿用膳,奴婢先退下了。”
屋中尚有两人,一个在铺床,另一个坐在镜前描眉。见人进了屋子,描眉的那个当下便放下了眉笔,回身朝着铺床的女子唤道:“诶,攸宁,来人了来人了。”
那唤作攸宁的小姑娘闻声回首,从上至下的打量了来人一番,随即笑盈盈的走过来抓起她的手,“你是张姐姐还是周姐姐?”
张均枼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候扰了心神,微微笑道:“我姓张。”
攸宁闻后略微仰首,朝着镜前描眉的女子做了个鬼脸,“我就说定是张姐姐先到,你偏要与我争辩,这下你可是输给我了。”
那女子一脸不屑,回首傲然道:“谁要与你争辩,是你非要与我比个输赢,今日不过是你走运罢了。”
攸宁未曾理会,见张均枼目若秋水,肤似凝脂,又生得朱唇素手,脱口便赞道:“张姐姐生得真好看,可羡煞我了,”说罢伸手轻点她脸颊,“尤其是这颗泪痣,好生漂亮。”
张均枼亦伸手轻抚面颊,嫣然笑道:“妹妹也生得一副好相貌,可不比我差。”
“我听我娘说,脸上生了泪痣的女子啊,都是为爱而生的,因前世情未了,便求孟婆点了泪痣以作记号,好再寻前世的情郎,续未了之情。姐姐若遇上那个人,今生定能长相厮守,指不定太子殿下就是姐姐前世的情郎呢,”攸宁这笑意,干干净净,毫无保留,一双杏眼仿似透明的一般清澈无暇,可叫人好生欢喜。
话音未落,描眉的女子也回过身,剜了眼张均枼,又凝着攸宁,“什么长相厮守,你倒是挺会吹捧”,语罢又朝着张均枼乜视了番,一声冷笑,“哼,只怕是命犯孤星吧。”
攸宁睨了她一眼,而后松开张均枼一只手,回身将她拉去床边,“姐姐可莫要搭理她,她今儿个是吃了火药了,见着谁都逮着劲的奚落。”
张均枼坐下后便背过身粗略的打量了被褥与枕头,这条件若比平常人家自是好些的,可却远不及家里头来的舒适。
初次见面,自然免不了一阵恭维,攸宁不过十三岁,实在不谙世事,性子这般直爽未必是好事,初次言谈便无话不说,竟毫不避讳。
“诶,张均枼,你看看攸宁,再看看我,你觉得,我们俩谁姿色更佳?”
描眉的女子已妆扮妥当,当即站起身,倚在妆台旁摆弄着手中的香包,神情很是轻蔑,攸宁闻后亦站起身,略显愠怒,“淑尤姐姐,我何处招惹你了,为何偏偏要与我较劲!”
张均枼见状只得讪笑,这唤作淑尤的女子看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瞧着与攸宁这般熟悉的模样,定然是同乡来的,方才因打赌之事闹了分歧,可恼竟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也牵扯进来了,便也站起身,款款笑道:“你们二人均是眉目清秀,姿容娟丽的美人胚子,一个清雅,一个娇俏,实在是难分胜负。”
“无趣,”淑尤听罢甩下香包,兀自朝门外走去。
巧的是远处钟鸣,酉时已至,攸宁听到后饶有兴致的站起身,正想走出去,却又回头对着张均枼一番巧笑,叮嘱道:“用膳了,张姐姐。”
“哦,”张均枼微垂双目,随后抬眼施以一笑,“我这一日奔波劳累,甚是疲乏,没什么胃口,你们且先去用膳吧,我随后就去。”
“也好,那姐姐稍作歇息,待会儿若是有什么事,我再过来叫你。”
“嗯。”
攸宁见淑尤已走远,忙追出门去拐住她的手臂,娇俏如稚童,“淑尤姐姐,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吃过皇宫里头的饭食呢,今儿个可得好好尝尝。”
见她们二人都已出了门去,张均枼心下正是乏味,忽见一身着碧色袄裙的年轻女子埋头疾步走进,神色似乎有些羞愧,仔细望去,原来是衣角染上了墨汁,想必是叫旁人瞧去笑话了。
那女子进屋后见着张均枼,倒是显得更为羞怯了,连忙背过身去掩起门,久久不回身,只是回首窥视了一眼,细声问道:“可是张姐姐?”
张均枼微微颔首,“嗯,妹妹叫做什么?”
女子依旧低语:“我……我叫左钰。”
“妹妹何故如此?”张均枼缓缓站起身,依旧平静温和,“若是因衣服脏了,那换下便是了,怎的如此羞怯。”
左钰终于回过身,面露为难之色,“可是……我……”
“你,没有换洗的衣裳?”
“嗯,”左钰这声答得愈发低了,若不是因屋中安静,怕是连张均枼也听不得清楚。
张均枼闻言略显惊诧,进宫来少说也有一月之久,她竟不曾带换洗的衣裳,“我这儿倒是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妹妹若是不嫌弃,便先将就着穿几日吧。”
左钰这才抬起头,露出浅浅笑容,“那便谢谢姐姐了。”
“你我同住一屋,理当相互照应。”
只是寻常人家常穿的褙子,左钰拿在手上却是满面的困惑,动作甚是生硬,张均枼侧首瞥了眼屋门,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你不是汉人?”
左钰心下一惊,吞吞吐吐答道:“我……我是回回人。”
“回回?”
“不瞒姐姐,我是从山东过来的,因家中变故,本想前来京城投亲,怎知途经太原时遇上了一帮贼匪,将我绑来,硬是要我替他们的主子进宫选秀,若是我不允,他们便要割了我的舌头,砍断我的手脚,将我做成人彘。”
“太原?”张均枼不禁怔忪,自山东入京,只经河北,根本无需途经太原,想是左钰心中另有难言之隐,才不愿与她多言,“如今世道混乱得很,妹妹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出门实在是不周全,只是今日既已进宫,怕是也只得安心选秀了,若是得以中选,也算是喜事一桩。”
“嗯,”左钰慌乱间察觉自己方才言语间露了破绽,见张姐姐似乎并未发现,暗自庆幸,难免面露喜色,“姐姐,方才鸣钟,这会儿已到了用膳的时辰。”
偏殿内齐齐安置着五张长桌,一桌配了十张凳子,每张桌子安排就座的是两间屋子的淑女,可独独张均枼所坐的那桌缺了一人。
张均枼与左钰来时一众淑女都已到齐,同桌几人只待她们俩一齐用膳,这便叫她心下有几分难当,忙赔礼道:“来得有些迟了,实在歉疚,还望诸位姐姐莫要怪罪才是。”
离家时母亲与她说,在宫里头切记要谨言慎行,待人需知礼谦卑,万不可失了分寸,谁料想这才第一日,她便失了礼。
“无怪你,下回来得早些便是了,”与她同桌的一个淑女先开了口。
一身着枣色印花立领袄裙的女子适才本要开口训斥,怎知叫人抢了先,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回过身来用膳,待迟来的两人都已落座,方才站起身指着一侧的都人破口叫嚣,“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人吃的吗!我们虽不是主子,可好歹也是淑女,指不定日后就是太子妃,你们这群狗奴才,就给我们吃这些东西吗!”
都人见状面露惊色,垂首低语,“姑娘可莫要恶言诋毁奴婢们,这话若是叫燕绥姑姑听去了,只怕姑娘免不了姑姑一顿罚。”
那枣衣女子听罢噗笑,斜眼蔑视,“燕绥姑姑?便是姑姑也不过就是个奴才,她还敢动手打我不成?”
“姑娘好大的口气!”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求打赏,各种求^o^
第三章 依稀旧人怨
屋中忽然静得出奇,都人太监们见了来人纷纷打起了精神,对着她躬身行礼,想来此人颇具权势,这一身的桃色袄裙,看似宫装,必是方才都人口中的燕绥姑姑无疑。
燕绥睨了眼桌上的菜,随即冷眼瞧着枣衣淑女,“旁人都吃得下的东西,就你吃不下,巧颜姑娘果真是挑得紧。”
到底是这里的主管,在宫里头摸爬打滚多年,瞧着虽是年纪轻轻的,说话却是如此老沉。
“我父亲是从二品山西布政司左布政使,”巧颜毫不示弱,说到自己父亲的官职时,言语中满是不屑,“我平日里在家里头吃的自然丰盛了些,而今瞧见这些东西有几分不适也是应当的,姑姑如此断章取义,莫不是有意敌视我?”
燕绥并未答话,单只回身凝着身后的女子,依旧冷言冷语:“周姑娘日后好生在这儿住着,若有什么不适,大可与都人说,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自是不会亏待你,”说罢,朝着她身后的两个都人使了个眼色,“还不快些伺候周姑娘用膳!”
“是,”都人闻声抬眼,唯唯诺诺的走至张均枼对面空下的那处,抽出凳子便请周姑娘坐下。
那周姑娘生得肤白貌美,俊眉修眼,这身素色对襟褙子将她衬得如天上的仙子般出淤泥而不染,可她至始至终都冷着脸,叫人不敢妄自接近。
待见周姑娘稳稳当当的坐下后,燕绥才暗暗舒了口气,似乎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定。
燕绥方走,殿内便已有人唏嘘议论,这位周姑娘毕竟是燕绥姑姑亲自带进来的,虽说姑姑与她言语间面色如初,可仍叫人觉得她来头并不小。
今日张均枼来时已近酉时,那会儿便已算迟了,甚至卫公公险些不让她进来,而今已过戌时,周姑娘却依旧得以进宫,此番若非是她在宫里头有强大的靠山,卫公公又岂会轻易与她行方便。
“诶,你们知道嘛,我听说呀,太子妃是早已定好的,咱们不过就是个帮衬,走走阵势罢了,怕是终选那日连太子的面儿都见不上呢,”殿内隐隐约约传来这么一句话。
“真的假的,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要是叫姑姑听去了,必是要受罚的。”
原先说话的那淑女将声音压得极低,“自然是真的,我方才出去解溲,无意间听到姑姑与一个都人讲的。”
“姐姐听得可真切?”攸宁从不避讳,不论是何事,她都要插上几句话。
那淑女闻后回首,略带不满的睨了眼攸宁,“你们若是不信,当作耳旁风便是,这丑话可全都让我一人给说尽了。”
“姐姐误会了,”攸宁忽然认真起来,“我是听说太原府清徐县有户人家的姑娘生来便是梦月入怀,旁人皆道那家姑娘日后必定母仪天下呢,还有一首歌谣,说什么‘车上树,牛上房,骑龙抱凤是娘娘’。”
“诶对对对,燕绥姑姑也是这样说的,如此看来,这事儿怕就是真的了,可与其这样大费周章的叫咱们过来选妃,倒不如直接将那个太子妃召进宫,也省得咱们这一路的奔波不是?”
“就是啊,”这时一屋子的淑女均已有些骚动,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
“只是那首童谣我已好些年未曾听人提起了,那户人家也早在十年前就已……”还未及攸宁言毕,淑尤在旁听得便有些沉不住气,连忙掐了攸宁的左腿,低声训斥,“你少说两句,可别惹上什么事端!”
攸宁吃了痛,一把推开淑尤,倏地站起身,喝道:“你干什么!”
淑尤未曾想她会如此,见屋中陡然静下来,一时竟涨红了脸,只乜了眼,喃喃道:“活现世。”
“你才活现世,”攸宁见她这般,便更是来气,“那首童谣你我儿时还曾唱过,可别说你不记得了,你敢说你当初没受过张家人的恩惠!”
淑尤猛然起身,拍案怒吼,“够了!”
攸宁鲜少见淑尤姐姐如此,也确是被她吓着了,鬼使神差的坐下,默然不语,淑尤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更是羞愧,亦是重重的坐下。
左钰坐于攸宁之右,见攸宁红了眼,正想安慰,却被张均枼一个眼色给唤了回来。
这一闹,倒是叫张均枼有些心神不宁,她不知,原来淑尤与攸宁儿时竟也唱过那首童谣,想至此,不禁酸楚,轻叹道:“这些不过都是坊间传言,一传十,十传百,旁人都道是奇事,便信以为真了。可到底还是不可信的。”
“可燕绥姑姑今儿个说的那些话我是听得真真儿的,我还能造谣不成?”
张均枼漠然一笑,“燕绥姑姑所言也未必是真的,”谁人又知她自六岁起便极其忌讳那首童谣。
同桌顶头传来一声冷噗,“一群没见识的。”
闻声望去才见原是巧颜,正指着周姑娘,“诶,我问你,方才为何是那个燕绥亲自带你进来,该不会,她们说的那个太子妃,就是你吧?”
周姑娘仿若未闻,拿起筷子兀自用膳。
“诶,问你话呢,你这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张均枼本不想插足,可想起周姑娘的来头,便也插上一句,“巧颜姐姐果真是能说会道,口齿伶俐,人如其名,巧言如簧。”
话音方落,殿中便有几人露出笑意,张均枼薄唇稍稍扬起,恰似讥笑,有卉抬眼,细细打量了张均枼,而后放下筷子,静待巧颜答话。
可笑巧颜竟无怒色,反是笑得灿灿,又有几分得意,“我口齿伶俐,岂是你们这些庸人可比的。”
终有一人笑出声,不禁讽笑道:“竟还有如此愚笨之人。”
巧颜自是听去了,她这性子怎会忍着,只见她已怒色灌面,抓起身前的碗便要朝那女子砸去,幸得身旁那绿衣淑女拦住。只是那一脸的怒色又岂能轻易掩去,燕绥方进殿便瞧见了巧颜那副脸色,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今日断不会甘愿不惹是生非,于是扯出了一丝假笑,“哟,瞧着怎是这副神情,这是与谁置气呢?”
巧颜闻后也未作答,强作心平气和的模样,拿起筷子来便同旁人一样垂首用膳。
燕绥自是无需忌惮巧颜,高皇帝开国初便立下规矩,后妃‘率由儒族单门入俪宸极’,凡天子、亲王的后妃宫嫔,均以选淑的方式,自家境清白的低级官员或是平民百姓家择选,亦禁朝中大臣进献美女。
这个王巧颜,她的父亲既是从二品布政使,那她日后定是连良娣也做不得。
“别不理人哪,怎么,布政使家的小姐都是这副模样?瞧这气派得,”说话间,燕绥拉开身后的椅子惬意坐下,而后话锋陡转,“管你是远嫁而来的和亲公主,还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在我这咸阳宫,都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淑女。在这里,我才是最大的,我让你们往东,你们就绝不能往西,我说的话,那就是圣旨,你们,可都领会了?”
“是。”
燕绥言语间,谁曾见到左钰惊诧的脸色,那由平静到惊慌的一瞬,竟是那样的迅速。
巧颜自知理亏,又不好争辩,四下里张望了许久,掩着难堪的面色悦然道:“今儿人是来齐了,咱们都是初次见面,当自报名讳,也好熟悉熟悉啊。”
“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果真是……”
还未及燕绥言毕,周姑娘便已开了口,“贱名有卉,祖家山西,太原。”
燕绥倒不曾怨怒,反是乖乖住了嘴,静坐于一旁。
巧颜见势忙不迭言道:“我叫王巧颜,也是太原府的,我父亲叫王回恕,”闭口又望着张均枼,和颜问道:“诶,你叫什么?”
张均枼凝着她,见她眉心那一颗显眼的红痣,眸中竟闪过一丝憎恨,目不转睛道:“我姓张,叫均枼,我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叫审言,只可惜,她在我六岁那年便已死了,巧颜姐姐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巧颜察觉异常,却不知缘由,以她的性子本是想发作起来,可见燕绥在旁,又不敢多言,只得默而不语,回以一笑。
第四章 危机暗浮动
今年的北京城似乎很是太平,隔个两三日便下场雪,想必来年定能有个好收成。起初,天上零零散散的落下几片雪花,后来,雪越下越大,覆了一地。
“张姐姐,你怎么起得这样早?”左钰午睡方醒,正是惺忪,见张姐姐未在屋中,谁想出了屋子便见她伫立在门前仰头望着天上飘下的雪。
张均枼回过神,回首与左钰浅浅一笑,“屋子里头有些闷。”
“张均枼!”
话音方落,便闻身后这一声来势汹汹的疾呼,随左钰之后,张均枼亦是缓缓回过身,只见巧颜与昨日那绿衣淑女定定的站在隔壁的屋门前,满目凶光,“我与你无怨无仇,昨晚你为何要出言诋毁我!”
“巧颜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彼时天将未时,众淑女均还未起身,张均枼实在不宜与巧颜对峙,便仍作随和,与她露出一丝浅笑,“我何时出言诋毁姐姐了?”
“哼,”巧颜冷冷一笑,“你道我巧言如簧是何意!”
“自然是称赞姐姐。”
“你少与我卖关子!”
左钰自小养尊处优,性子虽不毛躁,却也是直爽之人,当即接话道:“张姐姐从来恭顺知礼,怎像你嚣张跋扈,这初来乍到的,断不会轻易与人结下梁子。”
“你什么意思!”巧颜气急败坏,正欲出手向左钰掴去,却被身旁的绿衣淑女拦下“姐姐,大家同是淑女,这可万万使不得呀!”
“让开!”岂料巧颜并不听劝,反倒是怒目瞪着那绿衣淑女。
“姐姐……”
“让开!”巧颜依旧满面怒色,“尔音,你如今吃里扒外,莫不是收了这两个贱坯子的好处!”
尔音听罢竟不敢多言,彼时淑女们几乎已尽数出门围观,多为腹诽巧颜凶煞,尔音终于松了手,巧颜收了火,亦无心再动手,只是转身朝着围观的淑女们冲了句,“看什么看,”见淑女们均已散去,这才拉了拉衣襟,蔑笑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出手打你,燕绥姑姑便会罚我,到时得意的人还是你们。”
左钰未答,却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想是为方才巧颜那阵势给惊到了,巧颜依旧一脸的不屑,“张均枼,今日之事我必是记下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等我成了太子妃,到时可有你好受的。”
张均枼闻之不禁冷噗,“人无完人,巧颜姐姐对我有所不满,我自不会多言,只是姐姐可莫要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未曾算清。”
巧颜听罢方才想起昨晚张均枼与她说的那番话,心中多是不解,正想追问下去,谁知尔音一番耳语,连忙将她唤走。
“这个王巧颜,就仗着她父亲是布政使,如今正得意,说话也不怕咬着舌头,”左钰移开停驻在巧颜背后的目光,满面怨色的望着张均枼。
张均枼泰然自若,望着巧颜急匆匆的背影淡然道:“你方才未免有些冲动了,她那一巴掌若是真下来了,只怕也不轻。”
“我不怕!姐姐待我好,我便也以真心待姐姐。”
“两位姑娘怎还在这儿?”巧儿疾步走来,神色张皇,“莫不是没知会到?”
“何事这般惊慌?”张均枼见她这般惊惶的神色,心底本能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巧儿听了这话愈是惊怕,“适才姑姑说贵妃娘娘要过来,叫姑娘快些去正殿恭候娘娘凤驾的,两位姑娘这怕是要迟了!”
张均枼心头一紧,难怪方才巧颜急急忙忙的走了,原来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都人为何没有与她们知会。
“什么?”左钰这下便慌了,拉着张均枼便要朝前跑去,口中还不忘责备,“怎么不早说呀!”
“诶,”张均枼止住步子,“已经迟了,何必匆忙赶去,你这样反而失态。”
到正殿时万贵妃凤驾还未至,只是淑女们都已齐齐的站在殿内等候,再见燕绥那张脸拉得长长的,怒目圆睁,“怎来得这样迟,你们莫不是想挨罚了!”
还未等她们二人答话,巧颜便抢了先,“姑姑可莫要怪罪两位妹妹,人家本是不愿来的,谁知姑姑您非要人家来,这来得迟了又岂能怪罪她们呀?”
燕绥只睨了她一眼,便回首一脸不悦的打量她们,“待会儿可记得随我之后再行礼!”
“知道了,多谢姑姑提醒。”
燕绥似有些不耐烦,侧目暗暗瞥了眼周有卉,而后又回过身去。
殿外又是一阵风火,只见三个衣着华贵,面色雍容的妇人在一群都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
“奴婢燕绥,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居左的妇人着了一身百子衣,又头顶缀有大花小花各十二树的立冠,这衣着打扮,当是王皇后;居右而入的妇人看起来年纪稍稍长于王皇后,却与她着了同色的蹙金绣云霞马面袄裙,梳了同样的发髻,满头的珠钗金饰相比王皇后更显雍容,如此有失大统却又毫不顾忌,定是万贵妃无疑,只是早闻万贵妃大了皇上十七岁,现今已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却不知她竟生得如王皇后一般年轻貌美,体态丰腴恰到好处。
倒是随立在王皇后与万贵妃身后的柏贤妃,着实内敛,也不似万贵妃那样昂着头,这身淡紫色的百褶袄裙衬得她高雅脱俗,加之简单的发髻显得极为素净,叫人看着便觉舒适安逸。
自始至终万贵妃都与王皇后并肩,甚至先王皇后一步就座,反是柏贤妃,待得王皇后与万贵妃均坐下后,才坐至王皇后身侧的小座上。
素闻万贵妃深得帝宠,以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勾结奸佞,残害忠良,荼毒皇室宗亲,是个十足的恶妇,今日她待王皇后如此无礼,想必不单单是要满足自己处处高于正宫的虚荣心,更多的是要在后.宫新人面前立下威仪。
“都起来吧,何必与本宫多礼,”万贵妃长相虽年轻,可声音却略显沧桑,到底也是个老人家了。
“谢娘娘。”
万贵妃适才说话间有意无意的看了王皇后,唇角一丝媚笑似有似无,“臣妾听闻姐姐这些日子嗓子不适,方才便擅作主张先替姐姐免了她们的跪拜礼,姐姐不会怪罪吧?”
王皇后未答,只如戏言一般与身侧的都人说道:“近来本宫这身子确是有些不适,实在无心过问后.宫琐碎,往后这一个月,就由万贵妃暂代本宫处理内庭诸事,明儿各宫请安时你与她们知会一声,这个月不必她们早起请安了,”太子选妃,事关重大,怎么也不该由一个妃子掌控,太后向来疼爱太子,也是因她一番说辞,才劝动皇上天下大选,此次选妃最大的幕后推手可是太后。
万氏与太后争权夺利,与她何事,为今之计并非坐山观虎斗,而是明哲保身,后位来之不易,可不能像当年的吴废后一样凄惨收尾。
“是。”
张均枼心下实在怔忪,皇后乃六宫之首,执掌凤印与金册,总揽后.宫女子生死大权,而今她竟自愿将这权利交给万贵妃,岂不失了身份!
且素闻万贵妃尖酸刻薄,心肠歹毒,皇后此举可不是将她们的生死至于险处,要她们任由万贵妃宰割了!
“承蒙姐姐器重,臣妾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万贵妃心下正是得意,这王皇后当年亲眼见着了吴废后的下场,入主中宫后为了保住后位,从不与人争风吃醋,对自己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也从不过问,这比起吴废后来,可是识时务多了。
见得万贵妃这般嚣张,王皇后心里自也是不悦,她虽鲜少过问后.宫诸事,可好歹也是皇后,岂能任由一个妃子欺压,便施施然问道:“贤妃妹妹且需从旁协助才是。”
柏贤妃闻后惊了神色,忙抬眼看了看万贵妃,想起当年丧子,至今还存后怕,实在不敢与万贵妃相提并论,“姐姐看重,只是臣妾久居隆禧殿,又终日诵经礼佛,实在不得空打理此事。”
“那就罢了,贵妃妹妹办事能力向来不差,想必平日里定也脱得开身,皇上也是好一阵子没去妹妹那儿了吧?”王皇后心下一阵怅然。
万贵妃作噗笑状,“姐姐说得极是,也只有皇上不去安喜宫时臣妾才得空,这几日皇上常去恭妃妹妹那儿,臣妾倒也因此落得清闲。”
“哦?那妹妹这清闲可得谢过恭妃了。”
“这是自然,”万贵妃答后随意的看了眼众淑女,“姐姐你瞧这些淑女,模样还真是俊俏,臣妾这是怎么看都觉着,她们有姐姐当年进宫时的青涩呢。”
王皇后未回首看她,单只是侧目睨了一眼,嫣然笑道:“这倒还真是,不过本宫与贤妃妹妹而今已年逾三十,可比不得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万贵妃也未作答,朗声道:“你们都是难得的美人胚子,此次进宫,想必为的也都是一个目的,可都得安分些,切莫勾心斗角。太子选妃虽不及皇上选妃那般隆重,可太子妃日后必将是皇后,这毕竟也是关乎国本之事,你们若是做错了什么,本宫可要将你们同都人一般处置了,到时若是罚得重了,可莫怪本宫不通情面。”
“谨记娘娘教诲。”
说话间一个身子娇小的都人疾步走至万贵妃身侧,贴在她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而后万贵妃便着眼紧盯着垂首而立的张均枼,见王皇后站起身端步往殿外走去,她便也站起身由那宫人扶着往殿门走去,走至张均枼身侧时却是驻足不前,打量了许久,可就是瞧不出什么来,细声问道:“你母亲,唤作什么?”
“回娘娘,家母金氏,单名一个‘扶’字。”
“金扶?”万贵妃蹙眉,而后阔步紧随王皇后出了殿门。
张均枼心知不妙,只怕万贵妃已察出了什么,却是不知她为何要询问母亲的名讳,回首凝着万贵妃已渐佝偻的脊背,不禁黯然,只怕日后不得安生了。
第五章 处心求自保
“金扶,金扶……”安喜宫平日里静无声息,今日也不例外,仅内殿不时传来声声低语,是一妇人缓缓脱口而出,推门而入,只见万贵妃侧卧于美人榻上,纤纤玉指轻柔太阳穴,凤目微合,这姿势神态看来无比妖媚,万贵妃口中念念,正是思虑着什么。
兴许只有安喜宫的人才知,万贵妃在想事情时,最容不得旁人出声打扰,若是有人惊着她了,必是要被拖出去乱棍打一阵子。只是万贵妃适才自咸阳宫回来后便一直如此,似乎那个张均枼比起汪家小姐,更有来头。
天色也暗了些,万贵妃念叨了许久终于静下,刘娘子微微躬身,贴近万贵妃,悄声唤道:“娘娘,娘娘。”
见万贵妃并无反应,刘娘子这才直起身子,正欲转身将炭火拉进,却闻万贵妃一声轻唤,惊得浑身战栗,生怕是自己将她吵醒了,忙不迭回过身,应道:“娘娘。”
万贵妃直起身子,长舒了口气,轻叹道:“你去找几个老都人来,本宫有事要问她们。”
刘娘子伺候万贵妃多年,自然明白她想做什么,稍候不时便见她领着几个年迈的都人进了安喜宫,老都人们与万贵妃行礼之时,万贵妃又侧目示意都人取来一幅画,只是那副画上是什么,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本宫知道,你们都是这宫里头的老人了,这风云变幻,想必你们也服侍过不少主子,今日本宫突然想起一个人,她叫金扶,不知你们可有印象?”
“金扶?没听说过这个人哪。”
几人闻言纷纷附和,均道自己不曾听说过这个人,唯独有一人始终沉默不语,垂首而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万贵妃自已察觉,身子略微前倾,“黎老老,你似乎认得她?”
黎老老恍然回神,抬眼道:“回娘娘,老奴不认得她。”
“哦?”万贵妃反问,“黎老老果真不认得她?”
“是,”黎老老已不似方才那般心神不宁,语气反倒是坚定了许多。
万贵妃直起身,瞧了眼两个都人手中捧着的画,“把画打开。”
画已打开,万贵妃仍是瞥了眼,“黎老老,你抬眼瞧瞧,这幅画上的人,你是认得,还是不认得。”
黎老老见了画中之人着实惊诧,那女子分明就是已故多年的二小姐,又见画轴上隐隐约约刻有‘张均枼’三字,不禁怔住,‘张均枼’,多么熟悉的名字,这十年来,她常与冷宫里那位将这名字挂在嘴边,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着她,却不曾想,再见时,却是在宫里头,张峦果真还是把枼姑娘送进宫了!
十年前,她途径张府的后门,见着一个双足均系着红绳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瞧着约是六七岁,想到二小姐的遗孤算来也应是这样的年纪,她便忍不住上前打探,那小姑娘长得甚是好看,仔细瞧着竟还有几分二小姐的模样,尤其是她脸颊上的那颗泪痣,那是她身上最为明显的印记。
她躬身探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笑靥如花,“我叫张均枼。”
她直起身,眼角含笑,“原来是张家的小姐,那,你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
“我是二房家的二小姐。”
“这么说,你是张家的三小姐,那你父亲可是张峦?”
询问至此,枼姑娘终于来了兴致,问道:“婆婆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百忍堂张氏在本地威望这么高,我怕是想不知道都难哪,我问你,你母亲她,”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了顿,“她待你可好?”
枼姑娘闻言收起笑意,“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她正是欣慰,却见门后又蹦出个与枼姑娘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唤了枼姑娘一声“妹妹。”
她唤枼姑娘‘妹妹’,想来便是金扶的亲生女儿审言,这些年每每她想起自己当年依二小姐之意亲手将这两个孩子调换了,她便是歉疚不已,只见她远远的望着自己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这是谁呀?”
“姐姐,”枼姑娘闻声当即兴冲冲的跑回去,拐住那小姑娘的手臂,“我也不认得她,她只是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桂花酥。”
那小姑娘回首睨了她一眼,便疾步带着枼姑娘离开,还低声嘱咐道:“母亲说了,不可以与生人讲话。”
“嗯,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黎老老回过神,仍垂首语道:“老奴并未服侍过这位主子,不认得她。”
“不认得?”刘娘子忽然发起狠来,“黎老老可要说实话!”
“回娘娘,老奴确实不认得她呀。”
万贵妃轻叹,“罢了罢了,都下去吧。”
“娘娘,”一老都人忽然开口,“老奴瞧着这画上的女人,像是已故郕王的妃子李氏。”
“李氏?”万贵妃这便来了精神,“可是李惜儿?”
“是。”
这一来,另外几个老都人也跟着应和,“诶,这么一说,老奴倒是记起来了,这画上的女子,的的确确就是李娘娘啊!”
“原来是她,本宫就说瞧着那么眼熟呢,”万贵妃自语道,而后侧首看了眼刘娘子,“统统有赏。”
待遣散殿内的都人,万贵妃又凝着窗外静思,“本宫可就琢磨了,当年夺门之变,先帝复辟,那个李惜儿却忽然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找不着踪影,原来是趁乱逃出去嫁人生子了。”
“娘娘是说,那个张均枼,是李氏的孩子!”
“一定是她!”
刘娘子蹙紧眉头,“这……这也太荒诞了。”
“张均枼不能留!”
“娘娘,那李氏……”
“不,本宫与皇上当年被囚西苑,她曾施予恩情,本宫也不想对她赶尽杀绝。”
刘娘子会心一笑,“娘娘仁慈,要不要叫汪姑娘过来?”
“叫她过来吧,正好,本宫也是许久未见她了。”
“是。”
“诶,叫她小心点儿,可别叫人瞧见了,近来老太婆那边儿盯得紧。”
刘娘子未语,只垂目退下。
是因白日里万贵妃走时独独留意到了她,如今张均枼当真是坐立不安,乃至坐在镜前梳头时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微微垂首凝着镜中安坐在床榻边的有卉。
而今她已叫万贵妃盯上,日后必是要与之对立的,此事既已成了定局,便也无可避免,只是她不过一个小小的淑女,有何本事能与权倾朝野的贵妃抗衡,为今之计便是找一个护身符,助她化险为夷,皇后虽大过万贵妃,却是逆来顺受,软弱无能,如今在这后.宫,敢与万贵妃相争的,只有太后!
推荐小伙伴青春校园文《重生之乖女养成》(^_^)
第六章 疑云重重现
人人都道皇宫是天子所居,是世间权利与富贵的象征,可谁又知在这金碧辉煌,宏伟壮观的紫禁城里,还有那么几处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小宫殿,长阳宫便是之一。
是夜,灯火笼罩着整个皇宫,丝毫不见漆黑,可唯独长阳宫一片漆黑,仅内殿的烛台上燃着一支将要燃尽的红烛,微弱的烛光照在老妇人的脸上,竟有几分暖意,可那老妇人面色憔悴,双目微闭,躺在软榻上,却毫无生机,狭小的内殿里,亦是死气沉沉。
“娘娘,”黎老老缓步走近,脸色凝重,“奴婢今日在咸阳宫见着二小姐的遗孤了,她长得与二小姐极像,眉眼间与娘娘也有几分相似。”
那老妇人终于睁眼,漠然问道:“是枼儿吗?”
“是,”黎老老紧蹙眉头,“她脸颊上有颗泪痣,又唤作张均枼,奴婢断不会认错,她,的的确确就是枼姑娘。”
老妇人似乎有几分悲恸,轻叹了声,“他到底还是将枼儿送进宫了,可怜玄妹一片苦心。”
“当年若不是金氏心狠,二小姐又岂会白白送了性命,只怪二小姐轻信了她,还视她如姊妹,没想到,她竟是那样一副小人嘴脸。”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这都是命啊。”
“枼姑娘骑龙抱凤而生,生来就是做娘娘的命,此次进宫选妃,倒是有很大的胜算,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
“伴君如伴虎,谁又知她日后的路到底是平坦还是曲折,若是她的性子随玄妹可如何是好!”
黎老老闻声抬眼,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娘娘,要不,奴婢待会儿去咸阳宫把她请过来?”
“不,”老妇人突然抬高了声儿,顿了顿又返常态:“还是不要见她了,她自小由金氏抚养长大,这些事让她知道了,反而让她难以接受,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是,”黎老老这声答得并不干脆,似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无奈。
左钰坐在一侧伸来头上卸下的珠钗在张均枼眼前晃了晃,“张姐姐?”
张均枼恍然回神,满目困顿的看着左钰,“怎么了?”
“姐姐怎么看着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能为姐姐分忧呢。”
“没事,只是有些念家了。”
闻后左钰收回手坐回原处,也未言语,似乎张均枼此言戳到了她的痛处。
有卉忽然埋头一声不吭的进来,引得左钰目光紧随,见她捧着铜盆出了门去,左钰终于藏不住心中的疑惑,贴附在张均枼身侧,低声问道:“姐姐,你说,这么晚了,周姐姐方才出去那么久,她是从何处回来的呀?”
张均枼闻言怔住,当日进宫时,她便已觉得有卉来头不小,如今是愈发觉得异常了,这个有卉,一直独来独往,且时常出门许久不归,燕绥姑姑平日里似乎对她多有照顾,难道,她是万贵妃的人!
“姐姐?姐姐?”左钰见她像定住了一般,连唤了几声,却打断了张均枼的思绪,她回过神,嗔怪道:“你管她是从何处回来的,你还能跟着她不成?”
“我是觉得,”左钰忽然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压低了声,“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均枼不禁噗笑,“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妹妹你,”她突然认真起来,“你也有一些秘密,是我并不知晓的。”
左钰心下一惊,慌忙掩饰,讪笑道:“姐姐又拿我寻开心了,我能有什么秘密呀,连我是回回人姐姐都知道了,怕是我在姐姐跟前,都快成透明的了。”
张均枼假意讥笑,“瞧你紧张得,我不过是跟你说个笑罢了。”
“两位姑娘,适才皇后娘娘备下些小东西,姑姑请你们过去挑一样回来,”巧儿无声无息的走到屋门前,细声提醒道。
“知道了,”左钰答得有些急切,倒是巧儿这一唤使得屋中气氛不再尴尬。
王皇后赏赐的多数还是珠花玉钗,并不非常引人胃口,加之张均枼二人来得迟,木托上的赏赐早已所剩无几。
张均枼方随手拿起一只玉笄,巧颜便伸手过来作势要抢,“你干什么呀,这是我先看中的!”
巧颜说得大声,几乎已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来,尔音当即跑到巧颜身后。
张均枼未曾理会,只暗暗用力将玉笄朝后拉去,巧颜自也是不甘示弱,伸出另一只手来与她抢夺,扬唇冷笑道:“怎么,妹妹这是要坏了规矩?”
“既然巧颜姐姐喜欢,那我这便让给你就是了,”话音未落,张均枼便松了手,巧颜方才与她卯足了气力,这会儿自是没站稳,险些跌倒。
见张均枼这般嘚瑟地拿过木托上的珠花,巧颜便更是来气,呼着大气便将玉笄扔下,“谁稀罕!”
“诶,姐姐!”尔音并非愚笨之人,见巧颜此举便大惊失色,殿内一众淑女与都人的目光亦是紧随玉笄落下,燕绥方才进殿便见巧颜这般无礼,当即变了脸色,“放肆,王巧颜,你好大的胆子!”
张均枼见巧颜神色有几分张皇,便抢在她前头捡起了玉笄,见玉笄上已有了条细细的裂痕,心下尤为欣悦,温婉笑道:“巧颜姐姐方才手滑了?”
巧颜不语,慌张夺过玉笄戴在头上,作罢转身便要离去,燕绥当即拂手摔下几案上的茶盅,“王巧颜!你可知你方才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姑姑,”巧颜作了和色,回身一面摘下手颈上的玉镯,一面又笑脸迎着燕绥,拉着她的手便将镯子塞去,“今日之事,可否当作不知,我已知错了,日后定不会再犯。”
燕绥向来记仇,自然不吃她这套,推开她的手,笑道:“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瞧见了,你要我如何给你瞒着,何况此事若是叫人禀报到皇后娘娘那儿,别说是姑娘你,便是我,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她因那日之事,对巧颜本就有成见,今日这意外来得不易,她自是要借此机会好好儿灭灭巧颜的威风。
左钰在燕绥说话间已走至张均枼身侧,拐住她的手臂与她对视了一眼,张均枼见巧颜正望四下,便佯作不知,询问道:“姑姑,那此事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巧颜姐姐会如何?”
燕绥闻后睨了张均枼一眼,“轻则赐板著之刑,重则赐死。”
“姑姑!”听及赐死时,巧颜便愈加惊怕,忙跪倒在地上,“姑姑,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
眼下见巧颜如此,尔音便后退了几步,已不像方才那样贴在巧颜身边。
“姑姑,求你了,只要你帮我瞒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巧颜忽而回首,楚楚可怜的望着殿中众人,“求你们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金银珠宝,翡翠玛瑙,这些我统统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帮我瞒着此事。”
“姑姑,”张均枼身子微微前倾,悄声说道:“要不今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大家都不说,皇后娘娘便也不会知晓此事了。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信姑姑这般善心之人,也不愿看巧颜姐姐葬送性命吧。”
张均枼说这话时左钰看她的脸色显然有几分惊诧,待她说罢,她便愈发不解,“姐姐糊涂了?为何要帮她说话?”
“人命关天,你我既是与她同为淑女,便该助她化险为夷才是,怎可袖手旁观呢,何况此事因我而起,若我见死不救,怕是于心难安哪。”
左钰未语,只垂首吁了口气。
有卉不知是何时也走近了,凝着跪在地上的巧颜,轻咳了声,随后便见燕绥目光移来,有卉便也侧目瞧了眼,暗暗与她点头。
“既然有人为你求情,那此事就罢了,你日后可得吃住今日这教训,若有下次,莫说皇后娘娘那儿不会放过你,就是我,也定不轻饶!”
“谢姑姑,谢姑姑”,巧颜站起身时,燕绥也朗声与众人提醒,“今日之事你们全当什么也不知道,切莫透露出去半个字,知道了吗!”
“知道了!”
待燕绥走后,尔音又疾步走近扶起巧颜,低声问候,“巧颜姐姐,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好在有惊无险,可吓死我了。”
“你今日得以逃过此劫,可全靠张姐姐为你求情,”左钰一脸不平。
“我谢她?”巧颜冷噗,“方才若不是她与我抢这支玉笄,我会无意弄掉吗!”
左钰忽然收回拐着张均枼的手,“无意?你方才那是无意吗?你竟还反过来怪张姐姐,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呢!”巧颜当即生了怒意,“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就说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你给我指点指点!”
张均枼和颜悦色的拉回左钰,“好啦好啦,别吵了,你与她还一般见识做什么。”
“她就是狼心狗肺!”左钰仍是忿忿不平,细声与张均枼抱怨。
“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歇息了,”就如燕绥姑姑所说,殿里头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即便无心透露,也定会有人随口调侃,更何况,这个王巧颜在这里嚣张惯了,若说无人厌她,那当真是说笑了。
第七章 又失故人踪
每日早晨淑女们都起得格外的早,倒不是如各宫娘娘们那般晨昏定省,去向太后与皇后请安,只是新进宫的淑女们为了日后能熟悉宫中的礼数,免不了要颇有经验的老都人前来教授。
待淑女们出了正殿已至辰时,这时天色大抵已经亮了,只是太阳还未升起,故而冬夜的寒冷还未消去,进京多日,檐上的雪终于化了,可门前梅花朵上隐隐约约还可看见一抹雪白。
燕绥吩咐淑女们站成四列,由四个年长的老都人教她们规矩,而她,则在一旁紧紧的盯着,若有人做错了,她便拿戒尺上前责打。
初次学习,燕绥要她们学的便是如何端步行走,而教她们走步子的老都人,竟叫淑女们每人头上顶着一本厚重的《永乐大典》,这样折磨人的法子,自然有不少人唏嘘抱怨,可燕绥总是训斥,说那都是宫里一代传一代的规矩,还道她们都是过来人。
见老都人将手臂抬得与胸口并齐,淑女们便也学着做了,只是头上顶着这样重的东西,脚下再踏莲步,当真是不易,加之手臂极酸,稍有不慎,头上的书便会掉下,而后便要挨燕绥的打。
淑女们多数都已挨了燕绥的打,抑或是走得歪歪斜斜,可张均枼前面的左钰竟走得如鱼得水一般,并非她天资聪颖,倒像是自小便已熟透了走法一般,左侧的有卉亦是如此,想起她神秘莫测的身份,似乎她生来就是要入宫为妃的!
“啊。”
今日众人听得最多的还是攸宁的沉吟,攸宁是个随性的人,要她这样端庄的走路,于她而言当真是太过为难,今日也不知她到底挨了多少打,怕是膝盖都已肿了吧。
“怎么就你走得这样难看,”燕绥依旧狠厉,戒尺不断敲打在攸宁的手臂上,“抬高点儿!”
“陆司仪,”身后传来这声唤时,燕绥便收了话,回身一脸谀笑地迎上去,“翕(xi)主管大驾,不知有何事指教?”
这时候来人,想必并非好事,且不说这个翕主管唤起燕绥的口气并不和善,就是那阵势,也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张均枼暗暗侧首,一眼瞧见的便是攸宁哭丧着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顺着燕绥姑姑步去的方向望去,那位翕主管着了一身草色印花袄裙,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精明干练,只是冷着脸,却显得刻板了。
再仔细瞧去,那翕主管,可不就是昨儿侍奉在皇后娘娘身侧的都人,此番前来,定是为昨晚之事,只是想不到,这宫里头的风声竟传得这样快。
翕主管既是坤宁宫的主管,那便该是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也只是官居从四品,当给燕绥姑姑行礼,而今却反是姑姑笑脸迎合她,平日里看姑姑并非喜爱阿谀献媚之人,抑或许,是她藏得太深了。
这久居深宫之人,果真是好本事。
翕主管唇角微扬,“我这个人向来不说废话,奉皇后娘娘之命,请陆司仪过去一趟,还有,”她朝分散排列的淑女们大致看了眼,而后又不屑一顾的凝着燕绥,“这儿,可有一个叫王巧颜的淑女?”
此时燕绥心中正是紧张,只是仍作悦然神色,“有,”说罢便回过头来看着巧颜,“那位就是巧颜姑娘,不知娘娘找奴婢和巧颜姑娘,可有什么要紧之事?”
“陆司仪,”翕主管忽然抬高了声儿,不紧不慢的说道:“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奴婢这便去唤巧颜姑娘,”燕绥不敢多言,淡淡答过便回过身朝巧颜走去,她那脸色分明是有几分惊怕的,她回过身时前头正也有个机灵的都人稍稍挪了挪步子,这便见她与那个宫人使了眼色,口中亦是呢喃,而后才放心大胆的走至巧颜身侧,漫不经心的唤道:“巧颜姑娘,皇后娘娘有请,你就随奴婢走一趟吧。”
彼时巧颜已吓得满面惊恐,见燕绥走近,慌忙取下头上的《永乐大典》紧抓在手中,朝后退了一步,神色张皇,“我…我不去!我不去!”
翕主管这便给身后的两个都人使了眼色,那两个宫人便疾步走至巧颜身侧,“姑娘还是自便吧,莫要叫奴婢们为难。”
“我不去,求求你们,不要抓我走,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姑娘这话说得,皇后娘娘心善,姑娘此去怎会无端丢了性命?”翕主管依旧冷言冷语,“姑娘这话日后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招惹是非。”
“我不去,你们不要抓我……”
那两个都人对视一眼,随即摁住了巧颜的手臂,将她拉往宫门外走去,燕绥亦是紧随其后。
谁曾见到,巧颜与燕绥被翕主管带走时,有卉嘴角莫名升起的一副笑意。
托了巧颜的福,因燕绥不在,众人便也因此得以休息,女人向来嘴碎,进了殿便有人开始说道巧颜的下场。
“疼死我了,”攸宁进来便似要瘫倒一般坐在凳子上。
“谁叫你不好好儿学,”淑尤平日里的话极少,可一出口便不得人意,她虽与攸宁是同乡,可与她却并非极为亲密,也不常与她言语,反是时常冷着脸,不过比起有卉来,她确是好多了。
“我就是走得不好,如今吃了姑姑的打,怕是更站不直了!”
张均枼自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墨绿色葫芦玉瓶,小步上前递至攸宁身前,攸宁恍然抬眼,只见张姐姐带着浅浅笑意站在自己跟前,那模样,甚是好看。
目光落在张均枼的手上,攸宁满面困惑的凝着那墨绿色小玉瓶,未语。
“这是金疮药,你搽在手臂上,或许能好些。”
攸宁不好意思直接收下,便侃笑道:“张姐姐还带了金疮药来?”
“我母亲懂些医术,家里头便开了间小医馆,这金疮药,是来时母亲特意嘱咐我带上的。”
攸宁上好金疮药,面色已不似方才进来时那样惨白,听得旁人闲侃,便也跟着掺和,“她平日里那样嚣张,即便今日在坤宁宫受了罚,那也当是皇后娘娘为我们出气了。”
“昨儿姑姑说,那事儿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巧颜怕就不止是要挨罚这样简单了,指不定连命都得搭上呢。”
“那也是她活该。”
左钰闻言回首,无意瞧见尔音一个人坐在熏炉旁,便诽笑道:“诶,尔音姐姐平日里与巧颜姐姐最为熟悉,今日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
尔音稍显不适,无力的抬眼,“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呀,怪也只怪巧颜太过冲动。”
“巧颜?”坐在尔音右侧的淑女不禁讥笑。
“尔音姐姐说得在理,今日便是巧颜姐姐将性命搭上了,那也只能怨她太过冲动,可怨不得旁人。”
有一淑女闻言略为不平,“就是,张姐姐,昨儿你向着她说话,她竟还回过头来反咬你一口,这种人就是死了,那也是她活该!”
张均枼端起茶盅微抿了口,淡淡一笑。
话音未落,便见燕绥一人似有些失魂落魄的走进来,淑女们一窝蜂的涌上去,纷纷询问巧颜的下场。
可燕绥却始终不肯言语,对巧颜的事,亦是从不透露。
第八章 再见似初见
京城的夜着实寒冷,便是披着厚重的斗篷,也抵不住这北风的侵袭,刺骨的冰冷到底还是叫张均枼禁不住瑟瑟发抖。
同屋的四人均已熟睡,独独她翻来覆去都不得安寝,想起燕绥姑姑今日回来后那神情,心里头便似万千蝼蚁叮咬一般痒得难耐,为何姑姑就是不愿透露巧颜的去向!
她每次见着巧颜那张脸,便会想起十年前,在中隐山上,那个来势汹汹口出狂言的姑娘,那个自称父亲是七品县令的小姐,那个为夺她风筝将姐姐推下山崖的杀人凶手,也是她王巧颜,让她成了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让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笑脸相迎,让她备受伯母与堂姐的奚落……
她恨不得亲手将她掐死!
亭中星星灯火来得愈发的近,想必值夜的都人待会儿就要来了,她拢起斗篷,这才垂首疾步往屋中走去。
方才进屋便见门旁梳妆台的铜镜上挂着一张纸条,她信手取下,‘绛雪轩’三字赫然显现其上,这字迹是姑父的,难道姑父进宫了?
她紧攥着纸条,蹑手拉开门,露开条细微的门缝,巧在这时见那两个都人带着满脸的倦意提着灯笼走过去,待不见了那两个都人的身影,方才拢紧斗篷走出去。
天近子时,绛雪轩与咸阳宫离得虽近,可这一路刺骨的寒风也叫她不禁打寒颤。张均枼不知姑父今日忽然进宫到底什么要紧之事需与她说,总之,姑父定然不会平白无故在深夜会她,他官至礼部侍郎,熟知宫规,断不会贸然犯险。
还未走至绛雪轩,便闻声声铿锵有力的沉吟,加之耳边拂过阵阵风声,又似是刀剑划过寒风一般的凛冽。她倍感疑惑,姑父既是约她出来商议要事,怎么定了这样的地方,莫不是要给她引见什么人?
那声音虽时高时低,却不远不近,循声探去,才见是一人在此练剑,环望周遭,哪儿有姑父的踪影。
坏了,这分明就是个局!
知了坏处,她当即转身,欲要离去,怎知飞来横祸,这世上岂有明人不被暗算的道理。转身便飞来一把剑,虽插在墙上,却不偏不倚的横在她脖子前头,她若再上前一步,那今日定是要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
“你是何人,胆敢夜闯绛雪轩!”
说话间,那人已走来抽回剑,硬生生的横在张均枼喉头,比起方才那样,剑气倒是愈发的逼人了。
张均枼攥紧手心,未敢看他,“我是此次入宫待选太子妃的淑女,只因深夜难眠,便在宫中随处走动,岂知无意间竟走到这儿来了,扰了公子清静,万望公子莫要怪罪。”
“你是淑女?”那人本有意放下剑,从头至尾的打量了张均枼一番,目光转而落在她手上,这便微微躬身作势要抓住她的手,岂知竟叫她躲开了。
见那人作势要抢过她手中的东西,张均枼当即将手朝身后背去,算计她的人既是想方设法将她引到这儿来,必是知了那人在此练剑,想来他的身份也非比寻常,而他定也极为忌讳此事,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已是旁人派来监视他的眼线了。
“公子自重,”张均枼依旧垂首,脸色虽仍是镇定自若,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儿,自小到大,除了六岁那年遭过血光之灾,倒还真没有如此领会过如此利刃。
那人一面将手伸在张均枼身后,抢过她手心里的纸条,一面又扬起唇角冷冷问道:“陆司仪可与你说过,这宫里头有一处叫绛雪轩的地方,奴才是不得擅入的?”
张均枼闻言略是怔忡,抬眼望着他,见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六尺之身,又生得一副明眸皓齿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稍有几分病态,想他本该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这性子却是如此古怪。
彼时他也收回了剑,打开那纸条,见是‘绛雪轩’三字便作冷笑状,随手抛开,原来又是那些女人勾心斗角,排除异己的手段,只是那些女人当真太不知好歹,竟算计到他头上了!
微弱的月光将他的脸色衬得煞白,棱角分明的脸颊显得他异常冷峻高雅。
“有人要害你,说明你还有些利用价值,”他自知理亏,便强作镇定,睨了张均枼一眼,“你可以走了”。
张均枼心下本是怔忪,听得这话当即生了怒意,“原来公子这一举是在怀疑我,你说得这样干脆利落,可知我心中是何感想,公子方才要我所受的屈辱,若就此作罢,岂不叫我失了脸面!”
他冷噗,“你是哪家的淑女,生得好一张利嘴,这泼妇一般的性子,如何能做得太子妃!”
“公子当真是不知羞耻,方才一举图谋不轨,这会儿便出言不逊辱我名声,到底是何居心!”她本想这男子与她赔个罪此事便作罢了,何曾想他竟还恶语中伤自己,她向来是个喜好脸面的人,今日又岂能容得此人羞辱。
“图谋不轨?”男子笑得愈发轻狂,“那你夜闯绛雪轩又是何居心?莫不是,在此私会了男人,”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倒像是威胁。
“你!”张均枼这怒意来得快,也不分轻重的便扇了他一记巴掌,虽不知这巴掌打在他脸上到底有多疼,却也知自己下手实在不轻,甚至连她自己的手上都有几分刺痛。
一出手她便后悔了,本想给这男子赔罪,可实在是拉不下脸面,只好借故训斥:“你既知陆司仪,便该知淑女并非奴才!”
说罢当即越过那人疾步离去,那人似乎还未回过神,她心下自然还是暗悻,转身便离了绛雪轩,步子走得亦是愈发迅速。
熟悉的铃声再次响起,牵起了他满心的好奇与迷茫,这般清脆而又细微的声音,此生仅听过三次,一是十年前落难山西时,二是前几日酉时途经宫后苑时,三便是这次。
见那淑女的身影已埋没在黑夜中,他也回身欲要离开,转身一刹,忽然又侧首凝着地上的纸条,终究还是躬身捡起,再看‘绛雪轩’三字时,竟莫名的有几分熟悉。
张均枼进了屋子身子便有几分不支,带上门连忙坐到梳妆台前,怎知方才缓了口气,便又闻都人敲门,悄声问道:“几位姑娘可歇下了?”
她自知方才回来时走得急,莫不是叫值夜的都人瞧见了,若叫人知道她深夜外出,只怕又该惹上什么是非,倘真应了那男子所想,叫人误会成私会男子,那到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果真还是祸不单行!
“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说话间她已轻手轻脚的褪下了斗篷。
“奴婢们适才值夜,瞧见有只黑影进了姑娘的屋子,想问问几位姑娘可听着什么动静了?”
“黑影?”她拉开门,故作惊诧,手扶在门沿上朝屋内环顾了一圈,“哪儿来的黑影?”语罢回首作困顿状,“两位姐姐莫不是瞧错了,这里可没什么黑影啊。”
那两个都人的目光亦是越过张均枼朝屋内仔细的打量了一番,随即对视一眼,“那或许真的是奴婢们瞧错了,扰了姑娘歇息,还望恕罪。”
“无妨,两位姐姐言重了。”
“既是无事,那姑娘便早些歇息吧,可莫要误了时辰,”都人带着满心的疑虑离去。
“嗯。”
待见那两个都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方才安下心来,这宫里头当真是没有一天得以消停的,想不到她才进宫几日,就已叫人算计,只是那人到底是谁,又有谁知道,礼部侍郎沈禄,是她的姑父。
第九章 风起乌云来
睡梦中似乎听闻都人叩门声,张均枼恍恍惚惚坐起身来,怕是因昨夜受了凉,这会儿身子总有些不适,又惹得她一夜未能歇好。
彼时却不见顶头床榻上的那人,有卉起得当真是早,这会儿便已不见了人影,莫不是真如她所想,有卉是万贵妃的线人?!可攸宁向来浅眠,这几日都人来唤时,她都会立马坐起来咋咋呼呼的催促她们起身,而今日屋里却是死气沉沉的,回身见淑尤已急急忙忙的下了地,左钰亦是眼神迷离的将头靠在墙上,而攸宁那张床上,却仍无动静。
连打了两个呵欠,左钰侧首瞧见淑尤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自己,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过来唤攸宁起身,一番腹诽后,她终于还是下地无精打采的走至攸宁床边,这才见被褥早已蒙过了攸宁的脸,怪不得还在熟睡,这样如何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攸宁,攸宁……”
淑尤在镜中见了此状,忙扑粉掩饰面色波澜,还佯装侃笑,“今日怎睡得这样死,莫不是昨儿夜里头做贼去了。”
听得这话时,张均枼紧跟着警觉起来,除了心虚,便是怀疑,昨儿那纸条,莫不就是淑尤留下的,此人表里不一,平日里虽与人和和气气的,可私下里却常与巧颜、尔音这等人打交道,人前还不忘对她们二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可淑尤与攸宁在宫中并无势力,断不会知晓,她张均枼在礼部,还有一个官至左侍郎的姑父!
“攸宁,快起身了,再不起可就误了时辰了。”
左钰连唤了几声,攸宁仍无反应,淑尤见状不禁胆颤,垂眼不敢再看,似乎预先就已知道了什么一般。
左钰自然察觉异常,可她自小就前呼后拥,被人捧在手心里,忽然遇到这样的状况,竟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倏地站起身来,疾呼道:“张姐姐,你快过来瞧瞧,攸宁她…”
见左钰这副张皇无措的模样,张均枼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条理清晰,忙不迭下床阔步走至左钰身侧,凝着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攸宁,一丝不详感忽然略过心头,“攸宁,攸宁,”张均枼放低了声儿,身子亦是微微俯下,素手慢慢探向她的脉搏,惊的是她的脉象并非平稳,反倒是静如死水,毫无生气。淑尤见张均枼这般惶然的神情,非但没有担心,反倒是故作大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走至床前,而后将手指伸去试探攸宁的气息,惊叫一声便朝后退去。
“攸宁!攸宁!”左钰确是如何也不愿相信这番场景,卯足了劲推着攸宁的手臂,却是怎么也唤不醒。
都人自是闻见了淑尤那一声惊叫,慌得不打声招呼便闯进来,望着瘫坐在地上的淑尤,“姑娘怎么了!”
淑尤未答,只满面泪痕的凝着床榻,口中喃喃唤道:“攸宁……攸宁……”
都人将攸宁的尸体抬到正殿时,燕绥已将此事禀报了万贵妃,有卉亦不知是何时进了来,怔怔的倚在内殿的门边上,脸色依旧如冰一般清冷。
殿内已围了许多人,个中脸色有惊怕,有惶恐,有厌恶,只有少许神情稍微镇定的,侍立殿中的都人倒都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似乎早已看惯了一般。
彼时殿中并不非常嘈杂,却是熙熙攘攘的叫人心烦,淑尤依旧是泪眼婆娑,见了攸宁那安详的模样,已更甚至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帘一般落下。
方才抚平左钰心中的恐惧,淑尤便已似泪人一般缓步靠来。
“张姐姐……”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攸宁怎好生生的就没了,昨儿还好好儿的,这要我回去如何与她父亲交待。”
张均枼微蹙眉心,想着昨夜她从回屋,不知是否那时攸宁就已遭暗害,那时都人在外头问候,敲门声那样大都未见攸宁惊醒,难道那时攸宁就已没了,莫不是那人恐算计她不成,还要将攸宁之死嫁祸于她!
若真是如此,那到时只怕她是百口莫辩了。
“这怪不得你,昨日还好端端的,那便该是今儿夜里头出的岔子,这也非你的疏忽,世事难料,谁又能知明日会有何不测。”
淑尤哽咽道:“我与攸宁自小一同长大,她小我两岁,便总是跟在我身后唤我淑尤姐姐。她虽非我姊妹,可我待她却胜过嫡亲妹妹,那时我执意求父亲准我去选淑女,怎知攸宁竟也要随我一起,我允了她父亲必将她照顾好,而今才进宫没几日,我便叫她丢了性命,我这个姐姐,做得当真太过惭愧。”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哭花脸便不好看了。”
抬眼忽见几个穿着打扮均似男子一般的都人,一身银灰色的衣着显得那几人灰头土脸,可实则面相却是凶煞。
那几人一进来便推推嚷嚷的,惊得殿内众人都不敢多言,只得退至两边,而后便见一枣色衣衫的中年妇人板着脸疾步走进。
“刘宫正,”一众都人均已躬身行礼。
“可召仵作来此验尸了?”刘宫正冷眼过顶前的都人。
“回禀刘宫正,陆司仪方才已命人去传唤,这会儿正将此事禀报贵妃娘娘。”
刘宫正当即变了脸色,“这么点小事儿也惊动贵妃娘娘?你们陆司仪莫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这样莽撞!”
见那都人垂首未语,刘宫正便只好给一侧的两个都人使了眼色,示意她们俩上前去验尸,想必是因刘宫正素来凶恶,那两人丝毫不敢怠慢。
咸阳宫离安喜宫算不得太远,燕绥出去一会儿便回来了,巧的是这时刘宫正的人方才在攸宁的尸体前站住脚。
“陆司仪,”刘宫正一见燕绥便拿起帕子遮着口鼻,一脸的不善,“近来在此照看这些淑女,可睡得安稳?”
燕绥走进来福了个身,强作悦色道:“托刘宫正的洪福,我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睡得自也是安稳,比起刘宫正整日处理后.宫诸事,可算得轻松多了。”
“贵妃娘娘既是将宫正司交给我,自也是对我的厚爱,我自然得尽心尽力的照看着,怎像陆司仪,整日里讨好主子竟还叫主子降职了。”
燕绥依旧撑着悦色,越过刘宫正便朝攸宁的尸体走去,随即侧首冷冰冰的呵斥,“快去催催仵作呀,都这会儿了还没到,莫不是还得我亲自去请!”
“是。”
张均枼见仵作验尸,心下自是紧张,许久才见一个仵作在攸宁的哑门穴处取下一根银针,原来攸宁竟是这样丧命的,此事果真还是冲着她来的。
不知为何,此事本与张均枼无干,她却仍是有几分心虚,而后又不自觉的侧首看了看淑尤,见着淑尤面色凝重,目光死死的盯着银针,便只得强作镇定,默默祈祷淑尤万不能怀疑她。
岂知淑尤已觉她面色僵硬,适才本就疑心,而今见她是这等反应,便已认定了是她。
“禀宫正大人,卑职在死者的哑门穴发现这阵银针,请大人过目。”
随侍在刘宫正身侧的女官接过银针,捻着竖在刘宫正眼前,轻唤了声,“大人。”
刘宫正凑近仔细的打量了眼,随即直起身,略带试探的口气询问道:“这可是医者针灸用的银针?”
“回禀大人,确是针灸银针。哑门穴难寻,凶手能如此精准的找到哑门穴,必是精通医术!”
“是不是你!”淑尤闻后当即站起身来指着张均枼,目中净是怨憎。
张均枼作不明状,缓缓站起身,“你在说什么,攸宁与我无冤无仇,我怎会害她?”
“就是你!”淑尤几乎嘶吼,恨不得将所有矛头都指向张均枼,“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有卉自始至终都不曾言语,可见张均枼如此,她的嘴角竟莫名浮起一丝笑意。
“奴婢想起来了,昨儿个晚上,奴婢与巧姐姐值夜,约莫子时,奴婢瞧见一只黑影进了张姑娘的屋子,奴婢恐怕进了刺客,便前去叩门,谁知张姑娘那时还没睡!”
都人突如其来的这一番说辞,无疑是叫张均枼如坠下深渊一般,而今人证物证俱在,当真是叫她百口莫辩了。
也怨她昨晚太过冲动,不明就里便跑出去,而今惹来这样的祸事,可怪淑尤已认定了凶手是她,竟将她通晓医术之事说了出来,张均枼无奈长吁,转身看向燕绥,轻唤道:“姑姑……”
“你竟会医术?”燕绥竟是这样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家中开了医馆,我仅是认得些药材,算不得通晓医理。”
燕绥未再言语,侧首凝着攸宁,继师父曾说‘悬壶济世之女,日后必母仪天下’,难道那个医女就是她张均枼!
“你既是懂些医术,便脱不了这嫌疑,刘宫正,”她忽然回首,“带走吧。”
张均枼不禁黯然,这股阴风,终于还是刮到她这儿来了……
只是这连环计,使得果真是精妙。
第十章 受审得庇护
几番强摁,张均枼到底还是让刘宫正领人抓到宫正司来了,她心里头虽有诸多不甘,可现状就是如此,任凭她如何据理力争,也都只是浪费口舌。
深宫之中波谲云诡,处处险象环生,人人尔虞我诈,她们或是战利品,或是牺牲品。今日是攸宁死,明日便是她亡,她们不过都是这朱门高墙里的一只蝼蚁,偷生不成,便注定要灭亡。
刘宫正虽将她抓来,却单单只绕着她细细的打量,一语不发,叫人捉摸不透。
门外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来的便是适才在咸阳宫时刘宫正派去安喜宫的都人,刘宫正见势回首,急切的问道:“娘娘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那都人稍稍平缓了气息,便疾步迎着刘宫正走去,“娘娘命大人全权着手处理此案,不论是严刑拷问还是如何,今日势必要审出一番结果,还有,务必在日落前将犯人送去大理寺定罪。”
闻后张均枼便自觉的屏息了,素闻万贵妃手段凶残狠辣,今日才知传言不假,若真要严刑逼供,不知她是否能熬过去,忽然心下一紧,当即回首,“不可!我虽无品阶,却也是待选的太子妃,岂是你们随意就可审讯的!”
“姑娘生得好一张利嘴,”刘宫正听罢冷笑,走至张均枼跟前,“奴婢是没资格审你,可贵妃娘娘已将此事全权交由奴婢来处理,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
“此事自是可交由大人来处理,可贵妃娘娘也非正宫,岂可随意插手后.宫命案。若当真要审,也当由中宫皇后来审,你要审我,可以,”张均枼无意间微微挑眉,“先把皇后娘娘的懿旨拿来!”
“哦?”刘宫正竟笑得愈加放肆,“那照你这么说,贵妃娘娘还无权主你性命了?”
“大人言语间颇具城府,当是在宫里头摸爬打滚多年的前辈,这会儿竟欺负一个新进宫的淑女,此事若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放肆!”还未及她话音落下,便迎来一个巴掌,张均枼见状当即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刘宫正的手腕,威胁道:“大人这一巴掌今日若是真下来了,只怕日后万贵妃也保不了你了吧。”
刘宫正闻言诽笑,“姑娘真是好胆量,只是今儿…”
“刘宫正!”
突如其来一声叫唤打断了刘宫正将要出口的话,那声音稍显稚嫩,又有几分尖细,当是出自一个小太监之口,这小太监长得极为清秀,白白嫩嫩的煞是可爱。
刘宫正闻声回首,见了来人当即领着一众宫人福身作揖,“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原来是太子朱祐樘,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面貌俊朗,眉眼间极具已故纪淑妃的神韵,只是这一身墨色常服外披大氅衬得他格外冷峻高雅,不似纪淑妃那般柔美娇弱。
朱祐樘自知刘宫正心附万氏,又常倚仗万氏之权,在宫中作威作福,心下实在厌弃,便不愿理睬,反而是打量着跪在殿中的女子单薄的背影,方要开口询问她为何跪着,便闻那女子冷冷说道:“太子殿下万福,民女如今是戴罪之身,不便给殿下行礼,望殿下恕罪。”
这声音,莫不会是她!
实在是羞,若叫这女子知了他是太子,岂不是失了颜面,朱祐樘闻后当即转身朝殿外走去,独留那小太监疾呼,“诶,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朱祐樘应声止步,回首凝着殿中依旧跪着的女子,只觉这背影好生熟悉,见着小太监跟来询问,转而蹙着眉头,低声道:“你去礼部,借问案之名把她的卷宗取来瞧瞧。”
“问案?”
“快去!”
“哦。”
刘宫正见太子已走,当即变了脸色,抬眼恶狠狠的盯着殿门,都人随即扶着她站起身,而后便见她拂袖大骂:“哼!不识好歹!”
“大人,”扶在一侧的都人朝着刘宫正微微侧目,瞥向跪在前头的张均枼。
“怕什么!”刘宫正并不以为然,反而是有意朗声道:“一个将死之人,还能跑到太子跟前嚼我的舌根子不成?在这个后.宫,谁若是敢与贵妃娘娘作对,即便是皇后,那也得死!”
张均枼闻后当即惊了神,想不到只因昨夜失算,今日便要丢了性命,只怪她一时疏忽,万贵妃可是铁了心要她死,而今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自救!
若能将此事告知太后,抑或是皇上,是否此案就可得以彻查?
“姑娘还是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奴婢这儿可有的是刑具,这些东西也不比东厂和锦衣卫来得干净,”刘宫正悠然步至张均枼身侧。
张均枼灵机一动,旋即强作泰然,随意的站起身,微怒道:“刘宫正好大的胆子,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见刘宫正神色略显茫然,张均枼心下到底也舒了口气,她心下虽并无把握定能离了这宫正司,可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谁又知道底下会发生什么呢。
选妃之事既是由太后总揽大权,那此案事关重大,相信不过半日便会传到仁寿宫,到时太后插手,待真相大白,即便万贵妃借口脱罪,她也可重获自由。
“刘宫正在这宫里头人脉广阔,怎就不知此次太子妃之选早已内定?有些事,”张均枼愈发靠近刘宫正,声音亦是随之变得极低,“凭你刘宫正,做不得。”
刘宫正讶然,一双杏眼满带疑虑的凝着张均枼,太子妃早已选定,此事贵妃娘娘确曾在私下里与她说过,只是娘娘可未曾与她说过那人是谁呀,难道真的是这个张均枼?
可娘娘适才吩咐她今日不择手段,势必要审出一番结果,这又是何意?
“太子妃虽无品阶,可到底也是储后,地位仅此于皇后,亦在贵妃之上,刘宫正既已司职宫正司,这个道理,也该明晓吧,”见刘宫正仍半信半疑,张均枼踱步道:“刘宫正若是不信,大可差人去仁寿宫询问一番,只是到时你与我之间的账,可就不是一记巴掌就能算清的了。”
听及仁寿宫时,刘宫正确是惊诧,而后张均枼冷笑,“我知刘宫正倚附万贵妃,可万贵妃近来不得帝宠,此事刘宫正想必也听说了吧,而今一面是太后,一面是一个年老色衰的贵妃,刘宫正觉得,皇上会向着谁?”
刘宫正听罢果真有几分动摇,讪讪的赔了笑脸,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笑脸迎着张均枼走去,附在她身边,“奴婢有眼无珠,不知姑娘原来是太子妃,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婢。”
“刘宫正果然识时务,”张均枼一面冲着刘宫正笑,一面暗暗抬起右臂,正欲朝着刘宫正的哑门穴劈下,忽闻殿外一声高唱,“太后驾到!”
张均枼闻声当即收回手,想了想便跪倒在刘宫正身侧,垂首泪眼模糊,故作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刘宫正心下惊惶,才知原来张均枼真的是太后一党的头牌,正琢磨着要如何与太后献殷勤,这会儿太后便赶过来救人了,仁寿宫这消息来得可当真是灵通!
“起来吧,”周太后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迈向正座的步子倒是急速,待得落座,刘宫正等人亦是站稳了身子。
“哀家听闻咸阳宫出了命案,特故赶来瞧瞧,陆司仪与哀家说,嫌犯已被你带到宫正司了?”
刘宫正瞥了眼跪在身侧的张均枼,垂首低声道:“是。”
“放肆!”周太后突如其来的一声拍案已叫刘宫正惊得失了魂,连忙带着殿中宫人一同跪地,“太后息怒。”
“太子选妃之事乃哀家主管,何以出了命案竟无人通报哀家!还有,哀家未曾命你着手此案,你这是何来的本事,竟胆敢擅自审讯淑女!”
“回太后,”刘宫正始终未敢抬头,颤颤巍巍的答道:“是…是贵妃娘娘。”
“贵妃?”周太后冷噗,“她万氏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贵妃,岂有资格动皇家的女人!来人,去传皇后过来,哀家要亲自审理此案!”
第十一章 周氏出东山
有周太后亲自主审此案,张均枼心下自然宽慰了许多,虽还未开审,就已足可保她性命无忧。
只是不曾想,太后竟来得这样及时,倒是稀奇。
“臣妾,拜见母后,母后万福,”王皇后从容而至,早晨倒也听闻此事,只是那时还想,前些日子已将主内大权暂时交予万氏,此事又与太后冲突,而今便只盼坐山观虎斗,不曾想千躲万躲,太后还是叫她掺和进来了。
周太后对王皇后让权之事早有耳闻,只是因自己近来身子不适,常居仁寿宫静养身心,实在无心过问,又想皇后向来识得大体,定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事,便也没有插手,只是没想到而今咸阳宫出了命案,皇后竟仍是不闻不问,这便叫她又惊又愤,如今见了皇后亦只是淡淡的应了句,“起来吧。”
王皇后见太后如此,心知不妙,便端步走至张均枼跟前,佯作打量,随即朝着周太后垂首道柔声道:“臣妾适才听闻咸阳宫出了命案,方想过去瞧瞧,便得了母后的传召,没想到此事竟还惊动了母后,实在是臣妾的过失,还望母后降罪。”
“皇后是个明白人,哀家若仅因这么件小事便与你置气,岂不是太过小气了,”周太后仍是漠然。
王皇后微微抬眼瞧了瞧周太后的脸色,“臣妾心知母后所怨并非今日之事,只是臣妾近来身子确是不适,实不便主内。”
“哀家自是知道你用心良苦,可你要禅权,即便是交予柏贤妃,抑或邵宸妃,也无伤大雅,可你为何偏偏要给那个万氏,你可知她素来觊觎后位,而今可当真成了有实无名了!”
“母后,”王皇后微微蹙眉,瞥了眼跪在一侧的张均枼,而后便闻周太后轻叹,睨了眼右侧的座椅,“行了,你先坐吧。”
待王皇后坐下,周太后终于开口:“今日召你过来,是想你与哀家一同审理此案,可不是与你家长里短的。”
“母后要亲自审理此案?”王皇后甚是惊诧,太后自入冬以来,身子一直抱恙,鲜少过问后.宫之事,单单只是命皇上为太子天下大选,以备储后,而今竟拖着抱恙的身子管起这等小事来了,难道这个张均枼真的另有来头?!
“你可别以为哀家人老了便不中用了,此次太子选妃之事既是哀家提出来的,那这事儿哀家便管定了!”
“太后,”一个年逾四十的都人疾步走来,微微躬身将手中的状纸呈至周太后跟前,周太后只略看了眼,而后便勃然大怒,将状纸揉成一团猛然掷下,“真是岂有此理!”
刘宫正闻后忙对着周太后磕头,略带哭腔的求道:“太后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你说,”周太后满面怒色的指着地上的状纸,“这状纸是怎么一回事!”
刘宫正未敢抬头,垂首颤颤巍巍的捡起状纸,看后竟吓得面色苍白,这状纸上写下的桩桩件件,可都足以叫她丢了性命,为了自保,她竟也将万贵妃供了出来,“这状纸是贵妃娘娘命人塞给奴婢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贵妃娘娘还吩咐奴婢,今日无论是严刑逼供还是屈打成招,定要叫张淑女认罪,也好在日落前将她送去大理寺公审定罪,奴婢方才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事真的与奴婢毫无干系啊太后。”
听及刘宫正将万氏供出来,王皇后亦是微扬唇角,终于还是将此事推到那只老狐狸身上了。
“哀家当你是哪儿来的狗胆将这些谋逆大罪嫁祸给张淑女,原来是听了那个狐媚坯子的教唆,”周太后言语间净是愤恨,口气亦是愈发低沉,“而今这后.宫,果真成她万贞儿的了?”
刘宫正闻后不免惊怕,额角渗出一丝汗迹,“奴婢不敢,奴婢实在是一时糊涂,对太后与皇后娘娘,并无轻视之意,求,”刘宫正稍稍抬眼,看了看周太后,“太后明察。”
“母后,”王皇后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万妃妹妹既是有这等心思,何不将她召来询问一番。”
周太后睨了眼王皇后,随即冷冷的瞥了眼身侧的小都人,那小都人见后当即福身退下,而后万贵妃便一如往常那般坐着銮轿移驾至此,雍容之姿不下于王皇后,气派之尊不低于周太后,亦如王皇后一样,着了一身绯色立领袄裙。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姐姐,”万贵妃并未躬身行礼,单只是不屑的说了句,甚至连头都未曾低下。
万贵妃故作随意的坐在周太后另一侧的小座上,周太后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万氏一向如此恃宠而骄。
“万氏,你与皇后要了主内大权,哀家本不屑与你计较,可你竟擅自主张命案,怎么,你还真当自己是贵妃了,哀家可告诉你,哀家这心里头,可从来没有认你这贵妃的位分!”
“太后这是什么话,”万贵妃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臣妾如今这位分是皇上给的,也得了皇后姐姐金册一印,即便太后不认,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再者说,臣妾前头是因皇后姐姐身子抱恙,自愿与她承下主内之事,而今咸阳宫出了命案,自也当由臣妾主管,这何错之有啊?”
“哼,”周太后轻哼了声,“咸阳宫当属哀家主管,岂有你一个外人来管的道理,且你竟还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你莫不是当真觉得,哀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你放肆吗!”
万贵妃似笑非笑,“若说严刑逼供屈打成招,那太后可就是冤枉臣妾了,臣妾还未踏入咸阳宫半步,何来逼供之说,太后可是又从何处听来什么闲言碎语了?”
刘宫正暗暗看了眼万贵妃,心下正是惶恐,又见万贵妃随后与她瞪眼,更是不安。
“刘宫正,”周太后冷眼盯着刘宫正,“你说,这状纸,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写下的,贵妃娘娘还说,今日无论如何都得叫张淑女认罪。”
万贵妃也未站起身,只问道:“刘宫正,你可记清楚了,确是本宫如此吩咐你的?”
“是……”刘宫正说得愈发没了底气,而后吞吞吐吐道:“不……不是。”
“到底是不是?”万贵妃的口气愈发逼人。
“不是!”刘宫正几乎将额头贴在地上,“此事是奴婢一人操纵,与贵妃娘娘无关。”
周太后闻后转瞬间变了脸色,拂手道:“拖下去,杖责五十,贬浣衣局!”这个万贞儿老奸巨猾,初封贵妃那些年还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若不是因当年阻挠钱氏与先帝合葬裕陵之事相助于她,她又岂会任由这个老狐狸对自己这般无礼。
“奴婢知错了,太后!太后恕罪啊太后,奴婢知错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太后适才可当真是冤枉臣妾了,臣妾这心里头啊,可是委屈得很哪,”万贵妃正是洋洋得意,“张均枼,本宫问你,你昨儿个夜里头,去了何处啊?”
张均枼心下惊诧,万贵妃竟问她昨夜去了何处,原来那张纸条真的是万贵妃做下的手脚,也是,除了万贵妃,这宫里头,还有谁会如此诡计多端。
“民女昨晚自用过晚膳后便回房歇息了,直至今早,期间从未离开过屋子,只是夜里头听到巧儿疾唤,说是瞧见一只人影进了屋子,民女仔细瞧了无事,便歇下了。”
“人影?”周太后忽而瞥了瞥万贵妃,而后收回目光,“你当真没瞧见什么人影?”
“是,民女那时已开了门,巧儿与另一值夜都人也未瞧见,太后如若不信,可宣她们二人前来问话。”
周太后已半信半疑,反倒是万贵妃冷笑道:“两个都人都瞧见了,为何进了屋子便没了踪迹,那人影,莫不就是你自己吧。”
“谁不知皇宫大内把手严密,民女手无缚鸡之力,何来的本事能够避过禁卫军,若娘娘仍是不信,民女便也无话可说。”
“本宫再问你,为何旁人都怀疑你是凶手?此事也不可能凭空而论。”
“攸宁是因哑门穴遭银针暗刺丧命,哑门穴难寻,旁人都知民女略懂医术,便认定民女就是凶手。”
张均枼说及自己略懂医术时,王皇后猛然抬眼,周太后亦是讶然,“你还会医术?”
“民女的母亲继祖上衣钵,医术精湛,便在家中开了一间小医馆,民女便也跟着母亲识得些草药。”
万贵妃佯作得意,扬起唇角,周太后见了她这神色,心头猛然一震,继晓曾说‘悬壶济世之女,日后必母仪天下’,她因继晓是万氏一党,本不愿信此荒谬之说,可如今这沧州、兴济一带的医女确实出现了,看万氏这番神色,这莫不是计中计,可是万氏欲迎还拒,想借她之手保这张均枼坐稳东宫太子妃之位?
如此看来,这张均枼定是万氏一党,居心叵测,欲做储后,可孙儿之意着实难拒,又当如何!
既是如此,那她便来个欲擒故纵之计,“乜(niè)湄!”
方才那呈上状纸的都人微微垂首应道:“奴婢在。”
“此案哀家已审明,实与张均枼无关,你送她回去,”周太后朝着乜湄使了个眼色,和颜道:“吩咐咸阳宫好生伺候着,可莫要怠慢了。”
乜湄侍奉周太后几十载,自是明白她话中有话,福身道:“是。”
万贵妃暗暗乜(miē)笑,她要的可不就是这番结果,而今这个死老太婆子对张均枼已有猜忌,太子妃之位便也与这小贱人无缘了,即便真有继晓那一说,这个老太婆日后定也会想方设法除掉这小贱人,到时叫这小贱人腹背受敌又岂是难事。
“谢太后娘娘明察,”张均枼心下虽疑为何太后知了她懂些医术后待她便如此和蔼,可那都是后话,而今得证清白便是极好。
“张姑娘随奴婢走吧,”乜湄比起方才那番冷冰冰的脸色倒是和悦多了,一面扶起张均枼,一面轻声道:“姑娘受累了。”
“乜姑姑言重了。”
乜湄悦然一笑,“姑娘唤奴婢湄姑姑更亲切些,”而后回首,见已离了正殿好远,便故意靠近张均枼身边,轻声道:“姑娘好大的福气,竟能说动太子求情。”
“太子?”
“姑娘不知?”乜湄亦作不知,“太后本无心过问此事,可是太子殿下好一番求情,太后娘娘才移驾至此的。”
第十二章 脱罪却引疑
张均枼回了咸阳宫时,淑女们均未在殿中,独独留了几个小都人在准备午膳,她也未出去寻燕绥,仅安坐在殿中等候,只是无意间坐在同样的位置,便想起了昨日这时她还在为攸宁上金疮药,今日攸宁便突然没了。
红颜易老,往事不复,这是任何人都无可避免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攸宁会死全是因她,她知此事是万贵妃主使,只是不知那银针到底是谁施下的,这咸阳宫,除了她张均枼,还有谁通医术,可如今万贵妃要除掉的是她,她一个小小的淑女,又当如何自保,难道当真要去攀附太后么!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能熬过来年正月初六便可。
乜湄心知张均枼不识太子,可适才万氏见太后那番惊诧的神色竟洋洋得意,如此一来,只怕这个张均枼真如太后所想,是万氏意欲布在东宫的心腹,若是如此,确是留不得。
“诶,湄姑姑!”
还未步至仁寿宫,便闻这声唤,乜湄应声回首,“太子?”
朱祐樘倒是不急着回应自己的乳母,反是急切的问道:“那张姑娘现下如何了?”
“张淑女已无恙了,”乜湄微微一笑,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恕奴婢多嘴,不知太子为何对这位张淑女如此上心?”太子并不关心咸阳宫的命案,却如此在意那个张均枼,早晨又千方百计请太后移驾宫正司着手审理命案,莫不是叫那个小妮子蛊惑了。
“这个……”朱祐樘不愿作答,暗暗给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而后那小太监便朗声道:“哦,殿下,文华殿那边儿还有些功课没做,您要是再不会去,待会儿可得挨戴老先生的批评了。”
朱祐樘佯装惊慌,“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想起了,湄姑姑,本宫文华殿那边还有些许功课未做,怕是逗留不得,便先回去了。”
乜湄见朱祐樘急急忙忙的离去,心下疑虑便又多了几分,定是那张均枼有意接近太子,若是不然,太子常留心文华殿与绛雪轩,又从未去过咸阳宫,怎会无缘无故的认识她。
等不过一个时辰,燕绥便领着淑女们回了咸阳宫,也非只有淑女们见了她惊奇,彼时燕绥更是诧异,刘宫正竟没有弄死她,怎还让她活着回来了。
“诶,张姐姐,你去宫正司走了一遭,那个刘宫正她没有为难你吧?”首先疾步走来的是左钰,见张姐姐明媚一笑,答她没有,她心下便也宽慰了许多,“没有就好,可担心死我了。”
淑女们一窝蜂的涌上来,个个脸色似无知,又似讥讽与嘲笑,“我听说那个刘宫正手段厉害,她果真没有为难你?”
张均枼见她们这副嘴脸,心下着实不悦,“只是问了些话。”
“那凶手呢?”
张均枼正是心烦,忽然见淑尤垂首一脸歉意缓缓步入殿内,似乎很是无颜面对她,只抬眼看了看,转瞬间又低下头去,张均枼见她如此,暗暗腹诽,“凶手许是昨夜窜进屋的那个人,此事太后娘娘正在严查。”
左钰见她目光,顺势望去,才见是淑尤怯懦的站在人群后,总忍不住要数落几句,“我当是谁呢,原来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姐姐你瞧着她作甚,难道是忘了今日吃的痛了?”
“太后娘娘已还我清白,我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倒不会计较这些。”
“那也怨她!”左钰狠狠地剜了眼淑尤。
张均枼未语,只是淡淡一笑,只是那笑意,未免冰冷了些。
“姑姑,”都人凑近燕绥身侧耳语:“方才是太后身边的乜湄亲自送张淑女回来的。”
燕绥吃了一惊,“可还说了什么?”
见都人摇头,燕绥的神色这才有几分平静。
有卉方步入殿内,见张均枼回来,心中便是五味杂陈,她既宽慰于张均枼毫发无损,又纠结于自己没有完成姑母给她布下的任务,听闻太后已证张均枼清白,又不免有些难安。
可这个张均枼瞧着虽是天姿国色,心性却也着实平庸,对她日后的路丝毫没有威胁,她便是想不明白,姑母为何要杀她,难道仅是因她懂些医术,应了继晓的那句话吗?
她张均枼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引起姑母的杀机,又能在刘宫正的手底下安然无恙,太后久不问世事,如今竟也相助于她,她除了是沈禄的外甥女,还有怎样一个神秘的身份?
左钰一向护着张均枼,想到早晨淑尤害得张姐姐受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这会儿又见淑尤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更是来气,这便动了动身子,想要冲上去为张姐姐出气,谁知却被张姐姐拉住。
张均枼倒是拉得及时,左钰怒火难消,她便低声在她耳边细语:“等着吧,她会自己来找我的。”
攸宁没了,同屋三人,淑尤还有谁能做依靠,有卉平日里总是冷着脸,又喜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亲近,她若是不来找她张均枼,只怕日后身首异处了,都没人给她收尸。
说来张均枼倒是将这些事分析得有条不紊,到了午睡时,淑尤果真唯唯诺诺的站在张均枼身侧,嗫喏道:“张姐姐,今日早晨…是我的不对,你…不要怨我了。”
张均枼停下灵活动作的手,冷脸凝着镜中的自己,许久不曾言语。
淑尤见状强挤出几滴泪来,“张姐姐,你可以打我骂我,我绝不会还手,只要能泄了你心中的恨,你要我做什么都好。”
张均枼倏地站起身,竟吓得淑尤后退了一步,似乎她真的要将她拖出去打一顿一样。
“你不必自责,攸宁没了,我知你心中苦闷难抑,今日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罢了,”张均枼向来不是大度之人,今日这般自然事出有因,若不这样,又如何能引蛇出洞。
她身边的那只狐狸,总归是要被她揪出来的!
便是在张均枼猝不及防时,淑尤突然朝她扑来,紧紧将她抱住,一股湿热瞬间流入张均枼身上。
左钰进屋忽见此景,不免置气,当即扔下手中的铜盆。
“姑姑姑姑,”一小都人急急忙忙的从外头跑进来,燕绥应声望去,一脸的不耐烦,“这是见着鬼了还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小都人见四位老老正教淑女们习礼,耳目众多,便走近靠在燕绥身侧,低声道:“刘宫正因昨日之事被革职,贬至浣衣局做了三等都人…”
还未等都人言毕,燕绥便是一阵讽笑,“那老妖婆竟也被革职了?”
“不过浣衣局那边传来消息,说刘宫正昨儿一晚上都没回去,今儿早上阮公公在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奴婢瞧着那身形微胖,似乎就是刘宫正。”
燕绥闻后大惊,那老妖婆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如今落魄,只怕是贵妃娘娘杀人灭口,这么说来,那她岂不是也得……不行,而今必得去安喜宫走一趟才可舒心。
“燕绥姑姑要去何处啊?”宫门那处不紧不慢的传来这声问候,只见一女子身着绣云霞鸳鸯纹枣色袄裙端步走来,满头的珠钗金饰与身边五位都人将她衬得明艳华贵,如此确是羡煞了众多淑女。
第十三章 结怨与惠嫔
张均枼见来人满身穿戴并非凡人可着,来得又如此兴师动众,心下自是惊诧不已,难怪那日燕绥姑姑怎么都不愿透露她的去处,原来是攀上了权贵。
“巧颜姐姐?”尔音见了她当即露出悦色,又不免有些诧异,一众淑女亦是如此,有卉见了更显得不可置信,那日巧颜在坤宁宫被皇后赏了板著之刑,这可是燕绥亲口与她说的,怎的今日见她竟是如此风光!
巧颜见燕绥等人均怔怔的站着,便轻咳了声,身侧的老都人当即怒声呵斥:“大胆!见了惠嫔娘娘竟不知行礼!”
“惠嫔?”燕绥低声呢喃,早膳时便听闻皇上在坤宁宫新册封了一个惠嫔,竟不知这个惠嫔就是王巧颜,想起昔日曾有得罪,心下便有几分惶恐,即便她身后有万贵妃撑腰,一时间也不敢以下犯上,便也随众淑女一齐对着巧颜躬身屈膝,“奴婢(民女),拜见惠嫔娘娘。”
张均枼到底还是憎恨她,血海之仇岂是一朝一夕便能释怀的,何况她王巧颜也不曾与她低头认错,如今即便她已成了惠嫔,张均枼也不见得会对她卑躬屈膝,一个没脑子的蠢货,便是有皇后作保,怕是也风光不了多久,何况她只是皇后用来打压万贵妃的一枚棋子。
“哟,这不是张淑女么,怎么见了本嫔也不知行礼呀,”巧颜绕着张均枼打量了一番,目光甚是轻佻,又侧首朝燕绥望去,“怎么陆司仪调教出来的人,竟也这样不知礼数?”
燕绥闻声当即凑了过来,“让惠嫔娘娘见笑了,她今儿…”
“行了,”巧颜似乎极不耐烦,不等燕绥说完便已打断,单单斜眼瞥了瞥,“你也不必解释了,本嫔知道,这个张淑女自小没有教养,不知礼数本嫔也不怨她。”
燕绥闻言对着巧颜又是一番点头哈腰,见她目光已不在自己身上,忙狠狠地剜了眼张均枼,而后又凑上脸去,“娘娘说得是,奴婢定会好好儿管教她,保证不叫娘娘费心。”
张均枼听罢单只是冷冷一笑,如何管教如何不让巧颜费心,说到底,她陆燕绥终究是没那胆量的。
“都平身吧,”巧颜睨了眼张均枼,随后轻蔑一笑,“本嫔今日来此也算是回娘家了,你们咸阳宫,怎么说也得好好儿招待本嫔吧。”
“诶是是是,”燕绥随即满面红光笑道:“都别在这儿站着了,伺候惠嫔娘娘要紧。”
巧颜进殿并未直接坐下,反是定定的站在椅子前,目光落在燕绥身上,燕绥见后当下疾步走去亲自为巧颜拉开椅子,“娘娘请。”
这才见巧颜坐下,尔音已拨开人群,挤到最前头去,悦然轻唤,“巧颜姐姐…”
未及尔音言毕,巧颜身侧那老都人就已怒目圆睁,“好大的狗胆!竟直呼娘娘名讳!”
尔音自知失礼,再不敢多言,瑟缩在人群中,未免显得楚楚可怜。
“本嫔听说,那个攸宁昨儿个死了?”巧颜正一副说风凉话的神色睨着淑尤。
“是啊,说起来还是可惜了,凶手,太后娘娘那边儿已在查了,”燕绥迫不及待接上话,见巧颜倏然侧首瞪着她,终于住了嘴,怔怔的杵在一边。
巧颜扬起唇角,“这事儿本嫔昨儿个听着皇后娘娘说到,本还不信,原来是真的,唉,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反倒死了,”言语间不时窥探张均枼,而后又望向淑尤,“邵淑尤,攸宁死了,你怕是也快了吧?”
淑尤闻言心下一惊,怔怔凝着巧颜,巧颜随即噗笑,“瞧瞧,瞧瞧你吓得,本嫔不过就是说个笑罢了,攸宁死不足惜,你可得好好儿活着,你呀,对本嫔还有些用处。”
张均枼淡淡一笑,“即便死不足惜,娘娘也不应妄自言论,如此妄言,岂不是失了礼数,且不说这个,娘娘初获恩宠,若总说这些,是否自寻晦气?”
“嘴竟这样硬,”巧颜说得咬牙切齿,“姑姑,掌嘴!”
张均枼闻后并无惊怕,反是那老都人神色难堪,俯身贴在巧颜耳边言语,随即便见巧颜冷下脸,反睨了一眼,随即一脸没好气的喝道:“本嫔忽然有些口渴,怎么你们这咸阳宫见了本嫔也不知上茶先?”
燕绥当即迎合,走去倒下清茶送至巧颜身前,巧颜接过见是清茶,便重重的搁在桌案上,满面的冷嘲热讽,“这咸阳宫当真是如此磕碜?伺候主子就拿这种粗茶,还是你们这些狗奴才私下里把好东西都克扣了?”
“瞧娘娘说得,”伺候这些无知的新人,只要是稍微有些资历的都人,都会偷偷克扣上头发下来的好东西,好托常游走于玄武门的公公们拿出去换钱,燕绥虽是正四品的礼教司仪,却也不例外,巧颜这话说得自是叫她心虚又惊惶,私自变卖宫中的珠宝,即便那些东西是主子们赏赐给自己的,也如同偷窃,若叫主子知道了,只怕要受痛彻心扉之刑,“奴婢这是不知娘娘今日会移驾咸阳宫,便没有吩咐她们将好茶取出来。巧儿,去把上个月领过来的西湖龙井取来。”
“是。”
“不必了,”巧颜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这会儿煮了茶,本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尝到,就这清茶吧。”
燕绥佯装惊诧,“清茶怎行,娘娘这般娇贵的身子骨,喝西湖龙井都着实委屈了。”
“陆司仪这话怎说得本嫔好像很挑剔似的?”
“娘娘多心了,奴婢这话全自内心,绝无旁的心思。”
“那就好,”巧颜随手端起茶盅,“本嫔还以为陆司仪因往日之事对本嫔还心存记恨呢”,说罢微抿了一口,而后突然将杯中的茶水泼在燕绥身上,燕绥自是猝不及防,正欲发火,偏偏又强忍了下去,这个王巧颜,真是得寸进尺,看她明儿不去安喜宫告上一状!
如此一举,也非只惊了燕绥,殿中多位淑女均齐齐唤着‘姑姑’。
“这茶凉了,张均枼,你去给本嫔换一杯。”
张均枼自知巧颜此举定非寻常,恐怕来者不善,接得尤为小心,方触及茶盅,果真见巧颜忽然翻手将茶盅扔下,好在她两手接得及时,若是不然,只怕巧颜又得趁势指她心怀鬼胎,有意惊扰凤驾。
巧颜见状本是惊奇,见张均枼面色静若如初,更是强抑怒火。
“娘娘又手滑了?”张均枼借机取笑,“依民女之见,娘娘近来可需平心静气啊,若是不然,只怕日后急火攻心,年纪轻轻的就丢了性命,那便可惜了。”
“放肆,”巧颜当即站起身拂去张均枼手中的茶盏,应着茶盏落地那一刹骇人的声音,怒火终于还是迸发,“你竟诅咒本嫔!”
众人齐齐跪地,“娘娘息怒,”张均枼仍一脸悦色,“娘娘言重了,民女岂敢。”
彼时巧颜已怒色灌面,贴附在张均枼身前,“你给我等着!”
说罢拂袖而去,连带着一阵烽火亦是随之离去。
第十四章 杀机渐起伏
是日一早,推开窗子便是一股子寒气迎面袭来,张均枼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将窗子又带上,只留了个小小的缝隙,近来屋中实在是闷了些。
回首见有卉依旧不在,方想唤左钰与淑尤起身,目光之余忽然瞧见站在院中的尔音被一个年轻的公公捂住口鼻。她本想叫唤,可想来此事定非尔音平日里与人结怨而起,昨日巧颜来此恶意中伤燕绥姑姑,尔音与她往日关系又极好,如今定免不了受到牵连,姑姑既是治不了巧颜,自然要将气统统撒往尔音身上,以泄私愤。
张均枼总归是聪明人,还未及转身,果真见燕绥走来警惕的环顾了四周,见院中毫无动静,便指使那个公公将已昏迷的尔音拖走,随后又扫视了一眼长廊这头,张均枼见势忙抽回身,她虽不及宫中人的老沉,却也明白,在宫里头,这些事情,是看不得的。
安喜宫表面看来确实平静如水,可里头却并非如此,在这里伺候的都人,可从来都不敢有半点异心,否则,只怕吃不得好果子了,就如这个跪在地上的小都人。
万贵妃单手撑额,侧卧在榻上,斜眼乜着那都人,眼波流转间尽是风韵,屋中静得渗人,和着浓重的龙涎香,更显凝重与肃穆。
“说吧,”万贵妃轻启朱唇,“昨儿个晚上去乾清宫干嘛了?”
那都人颤颤巍巍,甚至连言语都有些许含糊不清,“奴……奴婢昨晚……昨晚很早就歇下了,没有去过……乾清宫。”
“是么?那还真是出了鬼了,你这月.信怎么好端端的,就提前了,”万贵妃睨了眼身侧的老太监,“你说,昨儿个晚上,在乾清宫可有瞧见她?”
老太监瞅了眼那都人,而后朝着万贵妃躬身道:“回娘娘,奴婢昨个亲眼瞧见她进了西暖阁,还留了好些时辰。”
“可昨晚皇上召幸的是那位新主子啊!”那都人一时张皇,口不择言,殊不知这话已彻底激起了万贵妃心中那股怒火。
听及‘新主子’时,万贵妃当即拂袖将一旁的茶盅砸到那宫女脸上,“新主子?吃里扒外的东西,去了趟乾清宫就不认得本宫了!”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奴婢……”那都人心下愈发惊怕,竟不知要如何接话。
“本宫再问你一次,”万贵妃略平心火,半臂撑在卧榻上,“昨儿晚上去乾清宫做什么了?”
“奴婢……奴婢”,那都人终于抬眼,“奴婢什么也没做。”
“梁芳,”万贵妃唇角微扬,伸手轻轻拨弄丹蔻,云淡风轻的说道:“去小厨房把方才那锅粥端来!”
“是。”
殿中的都人听得此话都已不寒而栗,许是为这个昔日的小姐妹悲哀,只怪她对主子不忠,背着主子勾.引皇上。
那都人见着梁芳端来一锅白粥,当即吓得泪流满面,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啊,娘娘……”
万贵妃朝着身侧的两个都人使了个眼色,她们随即上前摁住那都人,梁芳阔步上前,掠起勺子舀起粥,不待那都人开口便将粥灌进。
连着几下,那都人的面部已皮开肉绽,梁芳见状忽然将剩下的粥尽数泼在那都人脸上,这样滚烫的粥泼在人脸上,怎还容得发肤完好无损。
殿中霎时充斥着厉声的惨叫,那都人双手竖在脸两侧,意欲遮住脸颊,却又因皮肤溃烂而触摸不得,痛得已在地上打滚,如此可比剥皮烹煮之刑来得更痛不欲生,万贵妃又怎一个‘狠’字了得!
殿中的都人见得都已揪心无措,有卉在一旁看得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这刑罚,她自六岁起便常见了。
“娘娘,”站门的都人迎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缓步走进,颤声说道:“陆司仪来了。”
梁芳看着竟是引以为乐,万贵妃亦如戏谑一般看了眼那都人,冷笑一声,“拖下去吧,可别污了本宫这块宝地。”
燕绥崩着哭脸疾步走进,本是想来此哭诉一番,一见满地的粥痕,这便知了方才此处生了何事,又见有卉伫立万贵妃身旁,实在不便如此,当即收起哭脸跪倒在地,“娘娘,奴婢有事禀报。”
“说吧。”
“近日皇上新宠惠嫔,嚣张跋扈,恃宠生骄,本是淑女,昨日到咸阳宫口口声声说当是回门,却有意打压奴婢与各家淑女,非但如此,还,”燕绥略微放低了声,抬眼看着万贵妃,“有意提及那日的命案。”
万贵妃蔑笑,“此事本宫已听说了,那个惠嫔,不过就是皇后的棋子,只是要利用她引得皇上去几趟坤宁宫罢了,新晋的妃嫔难免得势嚣张,等过些时日,这气势消了,她便也笑不出来了。”
“姑母,”有卉漠然开口,“依卉儿之见,那个惠嫔于我们不无可用之处。”
“她?”万贵妃冷噗,“不过是个小小的惠嫔,能有何用处?”
有卉闻后垂首不言,万贵妃冷眼看了看,而后又看向刘娘子,“都退下吧。”
“是。”
“娘娘……”燕绥自然有话要说,可谁知这个有卉竟这样不给她好脸色,摆明了是要赶她走。
“你也下去吧,”万贵妃到底还是不待见她的。
“是。”
待燕绥离去,有卉才安心开口,“张均枼早先曾与她结怨,而今我们可以借她之手,除掉张均枼,她又是皇后的人,倘若太后怪罪下来,皇后定然受到牵连,此番,可以一箭双雕。”
万贵妃听罢起先是暗暗狞笑,而后站起身款款走至有卉身前,露出一番慈笑,“卉儿啊,你若是要助你父亲重振西厂,可得紧着些铲除异己才好,免得日后留下祸患。”
“是。”
万贵妃长吁一气,而后微笑道:“快回去吧,别叫人发现了。”
有卉似乎并无要走的意思,反是略带恳求的唤道:“姑母。”
“怎么了?”
“我……我想见见父亲,”有卉说话间愈发没了底气。
有卉不知何时也变得这样软弱,万贵妃领着她走至安喜宫后殿的一处屋子前,推门便轻唤道:“汪直。”
里头那满头花白的粉面老人闻声抬头,见是万贵妃与有卉,这才舍得放下方才擦拭的匕首,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至有卉身前。
“父亲……”
方及有卉脱口而出,汪直便猛然掴去一记巴掌,“不争气的东西,洒家教你的那些本事可全都学到畜牲脑子里去了!”
“诶,”万贵妃心底正幸灾乐祸,面上却又作劝导,“那日之事实在怪不得卉儿,谁知道那个老太婆会突然插手。”
这样的巴掌有卉似乎早已习惯,她没有抵抗,反而是垂首认了错,“是女儿疏忽。”
“卉儿,”汪直不知又是何故,忽然将有卉抱在怀中,右手轻抚她脊背,“洒家错怪你了,是洒家不好,一心只想着西厂,是洒家不好,洒家的错。”
汪直忽又推开有卉,回身拿起擦好的匕首,如癫狂了一般拼命将匕首塞进有卉手中,“卉儿,拿着这把刀子,去,”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有卉,手指咸阳宫的方向,“把那个张均枼杀了,把她杀了,只要她死了,太子妃之位就是你的,快去,快去呀!”
有卉见父亲又发了癫狂之症,心里丝毫不敢懈怠,一步一步朝屋外退去。
说起周太后,她又岂是闲着的。
“太后,”乜湄面色蜡黄,捧着一盒胭脂走至周太后跟前。
周太后回神看了眼乜湄手中的胭脂,长舒了口气,“送去吧。”
“可太子那儿要如何交代?”
“祐樘那儿,哀家自会交代。”
第十五章 逢凶宫后苑
尔音一整日都未回来,此事咸阳宫四十多位淑女,连带着十二个伺候着的都人太监,也不过只有张均枼一人察觉,只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宫本就是一个适者生存的地方,无论是主是奴,都不会去管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死活,张均枼亦是如此。
抑或许是尔音不受人待见,自巧颜走后,她便总是独来独往,如今不见了身影,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淑尤正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撑开眼皮子见张均枼仍坐在梳妆镜前发愣,便开口询问:“姐姐还不睡?”
张均枼恍然间回过神,缓缓道:“我不急,钰儿方才出去还没回来,你先睡吧。”
“嗯……”淑尤的声音愈发细小,看来已睡了。
门忽然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说曹操曹操这便到了,只见左钰前顾后瞻的疾步走进屋子,见张均枼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她,着实一惊,却又不忘回过身将门关上,好像做贼一般鬼鬼祟祟的,怀中似乎还揣了什么东西。
“张姐姐,”左钰转身一脸笑意,略显调皮,“你还没睡呀。”
张均枼将手中竖在嘴边,做出一副禁声的动作,又侧首看了眼熟睡的淑尤,“小声点,她已歇息了。”
左钰见是淑尤,心里头难免有些不高兴,乜了眼床榻上安睡的人,这才满不情愿的应了一声。
张均枼自然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左钰不愿接纳淑尤,她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对淑尤也非真心实意。
“你怀中是什么?”张均枼瞥了眼左钰双手护住的肚子。
左钰娇俏一笑,一面答道这是她在宫里头摘的果子,一面又将鲜少的几个果子放在张均枼面前。
“你也真是不怕死,这宫里头的果子岂是你能随意采摘的,”张均枼言语中略带宠溺。
左钰撅了撅嘴唇,“我是见果子都结到宫墙外头了,才想去摘的,碰巧那个长阳宫又冷清得很,我瞧着似乎都没人住了。”
“长阳宫?”
左钰不愿再答,便岔了张均枼的话,抬眼看了看屋子,忽然道:“好香啊”,回眸之余才见桌角的胭脂盒旁洒出了些脂粉,便伸手取来胭脂盒,“姐姐的脂粉怎么洒了,怪不得一屋子的香气。”
张均枼听罢才有所察觉,亦有些费解,这胭脂是进宫那日尚服局赏赐的,一直搁在这里她可不曾动过,如今竟洒出了些。这味道,也当真是浓重,只是一时又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左钰正要伸手抹一些,却被张均枼一把夺过。
“诶,”左钰当即收了悦意,张均枼紧紧握住胭脂盒,心有余悸的凝着,“这胭脂用不得。”
“为何用不得?”
张均枼侧目看了看淑尤,才与左钰小声道:“这里头怕是惨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不要用了,免得出什么岔子。”
左钰仍是半信半疑,张均枼见此躬身,指着桌角洒出的脂粉,“你看,这盒胭脂我从未用过,可今日怎会无缘无故的洒出来,只怕是,里头的胭脂已被人暗中调换了。”
“那许是周姐姐早晨梳妆时无意间碰到了呢。”
“可这味道呢?”张均枼站起身,“胭脂都是尚服局赏赐的,照理说味道该是一样的,何况取来那日你我都曾闻过,总不该是搁得久了,味道便愈渐浓重了吧。”
闻后左钰似乎恍然大悟,怔仲道:“有人要害姐姐!”
张均枼见势忙捂住左钰的嘴,又侧目看着淑尤,见淑尤仅是翻了个身,似乎并未被惊醒,这才安心收回手,左钰见状亦是看了看淑尤,随即低声嗫喏:“姐姐……”
“没事的,”张均枼强做悦然一笑,“日后谨慎些便好了。”
“怎么没事,攸宁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凶手都还没查出来,难道姐姐也要紧跟着……”左钰到此忽然不再多言,只是紧蹙眉头,垂首径直朝床铺走去,似乎置气,“我困了。”
张均枼见她如此,当真还是有些无奈的,坐在梳妆镜前暗暗叹气,屋中静得可怕,只听得淑尤与左钰均匀的呼吸声,左钰也已熟睡了。
那胭脂盒就这样搁在面前,张均枼终于还是坐不住,拿上胭脂盒便匆匆忙忙的出了门去。
适巧有卉从侧门回来,见张均枼披着斗篷出门,想起父命难违,便取出袖中的匕首,暗暗跟了上去。
天将子夜,张均枼正是急忙,可方才出了咸阳宫,便觉得身后有人尾随,一路均有此感。
子时正逢侍卫换值,非但玄武门守卫松懈,就连内.宫也是如此,这时便也寻不到周全之处。
忽见宫后苑池子附近有几处灯火,张均枼想都未曾想便疾步走了去,可身后那人的步子亦是随之加快,这便叫她心下愈发的惴惴。
回眸之际忽觉脚踝被人抓住,而后浑身冻得失了知觉,这时她已叫人硬生生的拖进了池中,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方才模模糊糊的瞥到脚下那人的脸,却觉得窒息得几近丧命,眼皮子亦是愈发的沉重,而后,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