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化吉绛雪轩
张均枼睁眼时正躺在床上,这儿似乎是一处偏殿,总之不是在咸阳宫,床边约莫一步远的地方安置着两个暖炉,已几乎将她身上单薄的袄裙烘干,只是不见了斗篷。
她记得方才被人拖下水时的境况,那种窒息的感觉,将她一点一点推向深渊,险些没了性命,可如今又为何会在这里。正是疑惑之时,只见一个身着墨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捧着女子的衣物疾步走进。
“是你?”
男子应声抬眼,怔了片刻,随后将手中衣物搁在桌案上,“你既是醒了,那便自己换这衣服吧”,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闻得男子方才那番言语,张均枼心下自然有几分羞涩,一时间竟涨红了脸,直至男子将门带上,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去将衣服换上。
这袄裙看来想必是都人的,依衣料与颜色来看,似乎是姑姑才可穿着的,不过这身衣服倒还挺合身。
若是换做旁人,张均枼定会出去言谢,可这次却并非如此,一想起那晚扇他的那一记巴掌,心里头便尤其羞愧,于是徘徊在屋门口久久不敢出去。
方鼓起勇气伸手作势要开门,那男子便已在屋外将门推开,张均枼抬眼凝着那男子,一时羞愧难当,微微垂首,低声道:“今日恩情,日后必报。”
男子微扬唇角,幸福之情洋溢于表,“冬日里寒气重,你方才又落水,只怕已受了凉,我命人煮了姜汤,你要不要喝点,也好驱驱寒气。”
“不必了,”这话一说出口张均枼便有几分悔意,又不得矢口,只得暗暗责怪自己,“我见你头发还有些湿,只怕你自己也受凉,那姜汤,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我不打紧,只是你……”男子欲言又止,“对了,你为何会落水?”
张均枼想她如今还不明此人身份,实在不便告之真相,抬眼浅浅笑道:“这些日子下雪,地上不免有些滑,我一时不慎,便翻到池子里了”,不过比起那晚的冷峻严肃,今日他算是温润多了,可也不乏稳重,或许这才是最为真实的他,倒也算是个可靠之人。
“脚下打滑?”男子本就疑心,而今闻言更是不信,“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公子多虑了,”张均枼闻言微微怔忡,却稍加掩饰,“我平日里倒不曾与人结怨,想必也没有人要无缘无故的害我,我还有事,告辞,”说罢便转身抱起换下的衣物离去,徒留男子一脸的憾意。
男子轻叹一声便也回过身,只是回眸间无意瞧见桌案上放着的胭脂盒,想来这定是张均枼的,便拿在手中仔细打量,张均枼看来不施粉黛,又怎会用色泽这般艳丽的胭脂,何况这胭脂的味道,似乎与寻常的胭脂有些许不同。
“咳,咳,”屋外传来几声轻咳,而后便见一小太监小心翼翼的端着姜汤走进来,委屈的说道:“主子,姜汤煮好了。”
男子有些不耐烦,眉峰紧皱,只简短的应了句,“放着吧,”便疾步出了屋子。
张均枼昨夜受了凉,今日早晨便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左钰与淑尤连唤了几次都未起身,回应的声音反倒是愈渐模糊了。
“张姐姐,张姐姐,”左钰见张均枼脸色蜡黄,便伸手探去她额头,而后惊呼,“姐姐发烧了!我去找姑姑取药。”
淑尤忙转身拉住左钰,左钰一把推开她,摒弃的目光中透露着排斥,淑尤见她如此,故作卑微,收回手阔步越过她,低声道:“还是我去吧。”
淑尤走至院子便止住了步子,定定的站着,不进不退,说什么姐妹之情,她还不是一心盼着张均枼死在这儿!
只要张均枼死了,惠嫔就可以将她引荐给皇上,到时荣华富贵,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几辈子都花不完。
“姐姐,”淑尤佯作焦急,阔步走至张均枼床前,“燕绥姑姑不愿施药,还说,你死了就死了,可别死在咸阳宫。”
左钰心急如焚,“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原来竟也这样没用,”说罢眼角竟泛起了泪光,紧握住张均枼的手,“姐姐,你撑住,我去仁寿宫求太后来救你。”
张均枼虚弱的睁眼,正想拦着左钰,谁想左钰心中急切,加之自己实在使不上力气,竟连左钰的手都没能抓住。
仁寿宫一如既往的安静,无论是外头,还是里头,周太后亦如往日那般慈祥,只是今日瞧着有些疲惫,软绵绵的坐在榻上。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上个月不是叫张愉嘱咐你了?天冷,你就不必过来给哀家请安了,”周太后微怒,“张愉,你莫不是没知会太子?”
朱祐樘身后的小太监委屈道:“太后冤枉,奴婢已知会过殿下了。”
“皇祖母,无怪小愉子,”朱祐樘略带笑意,随意的坐至一侧,“是孙儿自己要过来的,难得每月能给皇祖母请一次早安,孙儿自然不能怠慢。况且,孙儿今日过来,是有事要与皇祖母商量。”
“就知道你有别的心思,”周太后一番慈笑,“说吧,什么事儿?”
朱祐樘取出袖中的胭脂盒,“皇祖母可见过这盒胭脂?”
周太后惊诧不已,暗暗与乜湄对视了一眼,而后询问,“这胭脂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皇祖母见过?”朱祐樘闻后稍有喜色。
“没有,”周太后答得漫不经心。
朱祐樘轻叹了声,“这胭脂孙儿是从张姑娘那儿得来的,昨儿个晚上孙儿正要回东宫,途经宫后苑,巧遇她落水,孙儿…”
“落水?”还未及朱祐樘说罢,周太后便打断,随即又看了眼乜湄,乜湄亦是讶然。
“是,若非孙儿及时相救,只怕她早已丢了性命,孙儿问她为何会落水,她只说是脚下打滑。皇祖母,孙儿怀疑,是万氏有心害她。”
周太后闻罢亦是有些怀疑万贵妃,在这宫里,除了万氏要杀人,她倒是想不出旁人,可这张均枼是万氏一心要护着的线人,她又为何要害她?
“至于这胭脂,她昨晚在绛雪轩换衣服,许是走得急,便落下了,”朱祐樘微拢眉心,“不过孙儿总觉得这胭脂闻起来有些不寻常,便拿去太医院问了刘文泰,刘文泰说这胭脂里掺了绿矾和石灰粉,不过十日便可叫人发肤溃烂,孙儿见这盒子眼熟,似乎是宫里的东西,便拿过来问皇祖母了。”
“她还在绛雪轩换衣服?那孙儿与她,可有过肌肤之亲?”
朱祐樘闻言不禁有几分难堪,讪笑道:“皇祖母这问的是什么话?”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还未成婚,孙儿怎会待她如此轻.薄,何况她连手都不准孙儿碰一下,又岂会对孙儿投怀送抱。”
周太后听罢长舒了口气,“孙儿早先与那张均枼素未谋面,为何对她这般上心?”
朱祐樘早知周太后会问他,便故作神秘,“来日孙儿娶她为妃,皇祖母自会知晓。”
周太后难掩讶色,这个皇孙得来不易,又是自小便在她身边长大,她怎会不宠,而今孙儿有心立张均枼为太子妃,这可如何是好,“那你要哀家如何助你?”
“孙儿听闻皇祖母明日要带母后去白云观祈福,而今选妃事重,后.宫不可无主,只怕母后一走,万氏便会愈发猖獗,荼害张均枼,所以,孙儿恳请皇祖母,将母后留在宫中,让万氏随行。”
“你要万氏随哀家去白云观,此事也可行。”
“还有一事,孙儿想求皇祖母,将咸阳宫的陆司仪换了,孙儿昨日曾见她鬼鬼祟祟的去安喜宫,只怕,”朱祐樘的声音忽然放低,“她也是万氏的眼线”,
“孙儿心思细腻,行事谨慎,这么说来,可是早已有了人选?”
朱祐樘侧首看了眼张愉,“有倒是有,就看皇祖母舍不舍得了。”
周太后自然知道朱佑樘说的是谁,心中不免一阵怅然,“她虽已是有夫之妇,可年纪未免轻了些,怕是不适合。”
第十七章 他乡遇故知
张均枼昏迷时只觉得有人在给她施针,总有一只熟悉的手在无比温柔的轻触她额头,睁眼后见到的是一个身着堇色碎花对襟褙子的年轻妇人,神色凝重的坐在床前看着她。
“谈姨?”张均枼言语间仍是虚弱无力,声音亦是极其细小。
那妇人方伸出手,欲要探张均枼的额头,闻声又收回,眉头亦是舒展了些,悦然道:“总算把你盼醒了,可叫我好一阵担心。”
“叫谈姨受累了,”张均枼脸上虽略带歉意,可心里头却是宽慰,他乡遇故知,如何不喜!如何不悦!
“无妨无妨,”妇人脸上的笑意愈发宠溺,“醒了便好。”
说话间一个身着浅靛色袄裙的女子领着一个都人缓步走进,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可看她这番装扮,分明是司仪女官。
女子走至床前,毕恭毕敬的朝着张均枼屈膝作揖,“奴婢南絮,给张淑女请安,”随后又微微躬身与那妇人道:“见过谈医师。”
“殷司仪折煞了,”妇人颔首而笑,“唤我允贤便好。”
这妇人原来是名医茹氏女的后人谈允贤,张均枼的母亲早年曾随茹氏女学医,故而她与谈允贤素以师姐妹相称,谈允贤虽只比张均枼年长九岁,却也成了她的姨母。
“殷司仪?”张均枼见她眼生,也不曾听过这咸阳宫还有一个唤作殷南絮的姑姑。
“是,”南絮一如既往的谦卑恭顺,“陆司仪敛财受贿,被太后革职,奴婢代为司职。”
“哦,原来是这样。”
南絮回身看了看都人手中木托上的汤药,而后扶着张均枼坐起身,“奴婢应谈医师之命,为张淑女熬了汤药,良药虽苦口,却利于病体安康,张淑女趁热喝了,也好恢复身子。”
方及南絮扶起张均枼,谈允贤便拿过汤药,“我来吧。”
南絮看着有些怔然,但也知谈允贤话里的意思,便领着都人出了屋子,亦轻手轻脚的将门带上。
谈允贤直至亲眼见南絮离开才着手喂药,还不忘责怪,“你呀你,怎么好端端的病成这模样了,好在我今个来得及时,这么大的人了,竟也不知道吃药。”
“怎是我不愿吃药,”张均枼轻咳了声,“是原先那位陆司仪不待见我,便也不顾我死活了。”
谈允贤闻言放下汤药,“那如今那个陆司仪走了,你也该舒坦一阵子了。”
张均枼微拢眉心,“也不知新来的这个殷司仪到底是否善类,怕只怕,她比陆司仪更阴狠狡诈。”
“想是你杞人忧天了,早晨我在仁寿宫给太后请脉,可是亲眼见着她听封的,那时太子也在。”
“她在仁寿宫听封?”张均枼讶然,“那如此说来,她是太后的人?”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今个到仁寿宫的时候,她正巧跪跪着,说升为哪个宫的掌衣,到咸阳宫任礼教司仪一职。你母亲书信于我,说你在宫里,我猜你住在咸阳宫,便叫殷司仪带我过来了。谁知一过来就见你染上风寒,还昏迷不醒,你说你,身子一向挺好,怎会染上风寒?”
张均枼浅浅一笑,却笑得僵硬,“谈姨不知有人要杀我,如今我染上风寒,全是因昨夜落水。我昨夜本想去玄武门,一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见宫后苑有灯火,便急着赶过去,谁知那灯火竟是有人故意升起的,为的就是引我过去,好拉我下水。”
“你可见着了那人的模样?”
“没有,但我知道,那人肩窄,定是个太监,对了谈姨,”张均枼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奋力够着床角的衣裳,“我这儿有盒胭脂,气味有些特别,我怕是有毒,可一时又辨不出,想叫你瞧瞧。”
任张均枼如何找寻都不见那盒胭脂,她皱起眉,昨夜在绛雪轩换衣服时还瞧见的,只怕是走得急,落在桌案上了!
“怎么了?”
张均枼强展笑颜,“无事了谈姨,午时将至,你还是快些出宫去吧,免得晚了又出不去。”
“当真无事?”
“嗯。”
谈允贤走至床前坐下,将药箱中的银针取出放在张均枼手中,面色凝重,“枼儿,你在这里,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记得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枼儿知道,谈姨莫再担心。”
“那我先走了,半月后再来看你。”
“嗯。”
张均枼凝着谈允贤渐渐步至门口的身影,忽然又将她唤住,谈允贤回过身,已大概猜到她要问些什么,嫣然一笑,“你要问我一凤的事?”
闻言张均枼竟湿了眼角,垂首低语,“谈大哥他知道么?”
谈允贤见她如此,也不免伤心,红着眼笑道:“如今父亲官复原职,一凤尚在金陵,想是不知道吧。”
张均枼抬眼已满面泪痕,“他若知道了,定会恨死我的。”
“枼儿,”谈允贤身子微微前倾,却又止步,“他不会怨你的,他只会念着你,”说罢头也不回的离了屋子。
张均枼自然知道,谈姨心里头到底还是怨她的,说来此事都是孙家人的错,若不是他们逼她与伯坚成婚,她又岂会进宫!
张均枼泪眼凝着空荡荡的屋门,忽见南絮伫立,手中捧着件斗篷,轻唤:“张淑女。”
一见南絮,张均枼慌忙转过头去拭了泪痕,而后才应道:“进来吧。”
她见南絮手中的斗篷,正是她昨夜出去时穿着的,如今竟在南絮手上,难道是他送来的?!
“方才尚服局送来一件斗篷,说是姑娘的,原先那件昨儿勾坏了,她们便照着连夜赶制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连夜?”张均枼不免惊诧,住在绛雪轩的人当真有如此大的权势,竟能叫动尚服局的人,“姑姑可知,绛雪轩住的是何人?”
“绛雪轩?”南絮不禁怔忪,似乎在掩饰,“奴婢只知,从前主子们游宫后苑时偶尔会过去歇歇脚,如今可没有人还敢去那儿了,更别说,是住在那儿。”
张均枼半信半疑,“为何?”
“这个,奴婢便不得而知了。”
“姑姑,我想去宫后苑走走。”
南絮愕然,“姑娘的身子还未痊愈,若是吹了风,怕就更不见好了。”
“无妨,我也略懂医术,对自己的身子还是很清楚,这屋子里太闷了,不适合调养。”
“那也好,奴婢随姑娘同去,”说话间,南絮已将斗篷披在张均枼肩上。
彼时正是午时,宫后苑倒是清静,朱祐樘与张愉却是在池边徘徊了许久,尤是朱祐樘,循着岸边悉悉索索找寻了许久,忽而止住步子,凝着地上通向池边水淋淋的脚印,一深一浅,难道是个跛子?
朱祐樘紧拢眉心,略带迟疑的站起身,“小愉子,你去礼部查查,把这宫里头所有的跛子都查出来!”
“哦。”
张愉方转身要走,朱祐樘便见假山后有一只人影,而后大喝一声便追了去。
这一喝惊得张愉定住身子,只呆呆的望着朱祐樘的背影,见了那只人影才大唤:“来人哪!抓刺客!有刺客!快来人!”
张均枼才至此便见一个墨色身影疾步跑开,还未回过神,那小太监便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抓着南絮的手,“殷姐姐,那儿有个刺客,你快去追呀,主子一个人在那儿。”
南絮见张均枼在此,当即推开张愉的手,“张公公,奴婢不过一介女流,抓刺客倒还真不在行。”
张愉收回手,张口结舌,两手蹭了蹭,而后才阔步跑开,“抓刺客!快来人哪抓刺客!有刺客!”
“张公公?”张均枼细声呢喃,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南絮闻后随口道:“是司苑局的一个小公公”,以往每每小愉子做错了事,殿下都会开他的玩笑,叫他去司苑局浇花,久而久之,她便总觉得,小愉子是司苑局调到东宫修剪花枝的。
张均枼仿若未闻,只是一眼便见着了地上左右深浅的脚印,她记得,昨夜就是在这儿被人拉下水的。
“我们回去吧,”张均枼回身莞尔一笑。
第十八章 情起尚不知
又是一个无比寂静的夜,大概是因昨夜被人跟踪,张均枼心下本已很是后怕,却因那盒胭脂,不得不去绛雪轩找寻。
绛雪轩离咸阳宫算不得太远,不过是坤宁门到宫后苑的距离,倒也叫她心里头舒坦了些。
今晚的绛雪轩一如往常那般漆黑一片,仅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正殿里一些简单的摆设,是如昨夜随意见到的一样,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反倒是是偏殿,与昨夜见到的有多处不同,布置得精细了几分,桌案上有一套茶具,茶壶里的茶虽已凉透,却还存有几分西湖龙井的香气,床榻上也多了被褥与枕头,床虽铺得平坦,可被褥上的几处皱痕却是掩不去的,这里分明就有人住,南絮姑姑是在骗她!
那为何昨夜来时,这些东西都没有,他到底在掩饰什么,抑或者,他到底是谁!
“张姑娘?”身着墨色常服的男子伫立在桌案旁凝着张均枼的背影。
张均枼一怔,忙转过身,强作平静,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彼时男子已知张均枼发现了屋中的不同,便佯作随意,侧过身子随手拿起灯盏燃上烛火,一面又笑道:“感觉。”
“感觉?”张均枼侃笑,步至男子身侧,“那你见了我,有什么感觉?”
“紧张,却又欣喜,还有,”男子唇角微扬,如戏弄一般贴近张均枼脸颊,“一丝心动。”
张均枼见他如此,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小步,男子见状不禁展露笑颜,将手伸去欲要撩起张均枼的青丝,“头发上有东西,”岂料张均枼仍是躲避,“你这招还是留着糊弄那些小宫女吧。”
见张均枼走去桌案,男子心下也觉得有趣,扬起唇角笑了笑,便也跟了去,“那你见到我,可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不同的感觉?”,略带轻笑,“这倒没有。”
“也只有对喜欢的人,我才会与她亲近些,”男子说话间又靠近了张均枼些许。
张均枼见势便要朝门口走去,岂知男子到底还是问了,“你今儿突然到访,是为何事?”她这便定住身子,胭脂既是有毒,那若是叫他知了,只怕又要引得他胡乱猜测,于是长吁了一口气,转身道:“咸阳宫有些闷,我便过来寻你谈谈心,”说罢,兀自朝殿外走去,坐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上。
男子怔了怔,想来张均枼知道那胭脂里有毒,而后亦是跟着出了殿,站在张均枼身后,一面解下肩上的大氅,一面又唤她站起身,自顾自的将大氅铺在石阶上,嗔怪道:“你既是学医的,便该知这样会惹得体寒之症,怎就这样坐下去了,日后可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你竟知这个?”
待张均枼坐下,男子亦是坐在她身侧,“我母亲在世时就患了体寒之症,那时她怀胎十月,遭人迫害,躲在……”男子思虑了一番,“一处阴暗潮湿的地方生下我,也不敢对外声张。那个地方没火没碳,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床铺都没有,她只能席地而睡,冬日里也是如此,久而久之,便患了体寒之症。”
“你是谁?”张均枼听罢凝着男子冷不防的问了句,男子怔然,“我?我说我是太子,你信么?”
“不信。”
“为何不信?”
张均枼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体弱多病,面容枯槁,头顶虚发,那我便信你是太子。”
“原来太子在你心中这样不堪,”男子闻言讪笑,“我是锦衣卫百户,你今日这样诋毁太子,我可要如实禀报皇上了。”
“百户?”张均枼侧身看了看正殿,“你既是百户,为何会住在这里?还有,你的飞鱼服呢?绣春刀呢?”
男子笑容依旧,“那晚拦你的便是绣春刀,飞鱼服也非每个锦衣卫都有资格穿着的,我虽是百户,却只是皇上布在这儿的一个线人,皇上特准我住在绛雪轩。”
“好一张利嘴,说得头头是道,南絮姑姑与我说,绛雪轩不过是那些娘娘们游宫后苑疲累时歇脚用的,根本住不得人,且姑姑那神色,似乎这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该不会,”张均枼压低了声儿,“是鬼吧。”
“我是鬼?”男子侃笑,这个南絮,竟这样糊弄张均枼,而后亦是压低了声儿,“你既知我是鬼,还敢夜闯绛雪轩,怎就不怕我吃了你?”
男子有意摁住张均枼的手,“手这么凉,”而后又附在她耳边,“怎么你也是鬼?”
张均枼心下羞怯,抽回手推开男子的脸,站起身冷冷说道:“你若当真是锦衣卫,我便要怀疑你另有居心了。”
“为何?”男子亦是站起身,眉头微蹙。
“锦衣卫总指挥使万安,是万贵妃的弟弟,那你们锦衣卫,可不都是万贵妃的亲信?”张均枼长舒了口气,“我知道,万贵妃千方百计要杀我,你若是奉旨过来取我性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怎会是万氏的人?”男子听罢哭笑不得,“我是司礼监怀恩的……亲信,”他记得怀恩曾与他提起过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可一时又记不得那人的名字。
张均枼将信将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当太子妃的料,日后也不可能提拔你做指挥使,”张均枼说罢便转身离去。
男子方想跟去,却又止步,取出袖中的胭脂,“我这儿有你想要的东西。”
张均枼闻后当即怔住,转身凝着男子,愣了许久才伸出手,男子竟也乖乖的走去放到她手上,神色凝重,“南絮是个可信之人。”
躲在东屋的小太监见张均枼已走,这才颤颤巍巍的跑出来,这东屋十年前可死过一位主子,叫他一个人呆在里头,可当真是吓得浑身都冒冷汗。
“诶哟可算是走了,可吓死奴才了。”
男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何意,干瞪了他一眼,当年之事虽已过去十年之久,可于他而言,却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痛。
小太监见状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默然跟在男子身后进了殿。
彼时乜湄亦是从墙角疾步离去,这万氏果真是阴险,险些叫太后亲手害死自己的孙媳,好在张淑女机敏谨慎,若是不然,可当真要叫那万氏得逞了。
第十九章 左钰现端倪
几声噼里啪啦响,惊得刘娘子一阵恐慌,垂首伫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挨了万贵妃的打。
“本宫这才出去一趟,那个老东西便如此打压,那若是本宫出趟远门,她岂不是要把这安喜宫都给拆了,”万贵妃已满面怒色,单手撑在几案上,微微躬身尽显老态,咬牙切齿凶煞不已。
“娘娘,”燕绥跪地哽咽,阵阵哭腔,想是在为昨日太后突然撤了她的司仪之职来此哭诉。
“你住口,”万贵妃听她这声唤,心中怒火更是难抑,当即拂袖,怒目指着她,“没用的东西!”
燕绥本以为可借万贵妃对太后的恨意官复原职,岂知万贵妃见她如此,非但没有怜悯,还一度指她是废物。
也怪她将万贵妃想得太好,她早该想到会是这番结果,可心中不甘,便总想着要恢复往日风光,如今竟是遭了旁人的笑柄。
万贵妃心里头的火气无处可发,见燕绥在此,免不了对她一顿骂,“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燕绥怅然,回过神来,仓皇应声,“是,奴婢这就滚,这就滚,”抬眼窥见万贵妃已气得面色通红,忙低下头去,连滚带爬的出了正殿。
刘娘子见燕绥已走,心下不免惊怕,万贵妃余光瞥见她,侧首望去,沉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见刘娘子已颤颤巍巍,万氏狠毒,果真名不虚传,发起火来竟连最亲信之人也不敢言语。
刘娘子抬眼看了看,“是,”言毕旋即转身,欲往殿外走去,万贵妃拍案,“站住!”
“青天白日,你要将她杀了,旁人瞧去了要如何!”
刘娘子依旧垂首,呢喃细语,“奴婢明白了。”
“本宫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
“娘娘,”门外一个面容清秀的都人疾步走进,神色慌张,见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不禁怔忡,愣了会儿才道:“皇上来了。”
万贵妃闻言大惊,指着地上的残渣,“快些清了。”
那都人忙蹲下身子去捡,刘娘子亦作势走去,岂料朱见深已步至门外,听得门外的都人向他请安,那都人忙跪倒在地,“娘娘息怒,奴婢已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了奴婢。”
万贵妃起先是一阵茫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见皇上已站在殿中,便应和道:“既知道错了,还不快给本宫滚出去,留在这儿碍眼!”
“是。”
“这是怎么了,”朱见深阔步走来,“这么大火气,可别伤了身子。”
万贵妃侧目瞥了他一眼,嗔怪道:“陛下不在坤宁宫陪着惠嫔妹妹,怎么想起到臣妾这儿来了。”
朱见深讪笑,“这不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朕这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陛下也知好些日子没来了,”万贵妃故作躲避,背过朱见深坐下,赌气道。
“你瞧你,是朕的错还不行么,朕今日就留宿你安喜宫了。”
万贵妃闻言回过身,“那明日呢!”
“明日也留,往后这一个月,朕天天都留在安喜宫陪你。”
万贵妃仍作不满状,朱见深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这才见她露出一笑。
怎知乜湄忽然来此,禀道:“陛下,太后娘娘召您过去,说是,有要紧事与您商议。”
“现在?”
“是。”
朱见深听罢暗暗侧首,瞧见万贵妃一脸的不满,不禁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太后既是有要紧之事与陛下商议,陛下还是紧着些过去吧,免得到时她又说臣妾的不是。”
朱见深轻叹一声,悻悻离去。
万贵妃待朱见深离开,也步至殿门外,见着方才通报的都人,不禁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那都人细声答:“奴婢瑾瑜。”
“你去咸阳宫如何?”
瑾瑜抬眼,略有些诧异,“听凭娘娘吩咐。”
南絮因左钰月.信在身,留她在咸阳宫静养,实则是因张均枼病体尚未痊愈,便想让她留下来照看。
她怎知左钰一向坐不住,待众人离开咸阳宫,竟拉着张均枼到宫后苑看景去了。
时值寒冬腊月,即便是宫后苑这样的地方,也没有如春日那般姹紫嫣红,仅有几株腊梅傲然屹立,在万千枯枝败叶中却又显得孤零零的。
张均枼正想回去,左钰却忽然像见着了什么神仙一样,远远的目光便被吸引了过去,拉着张均枼的手脚下像生了风一样跑过去。
原来左钰是见着了一处长满金达莱的圃园,见她目光炯炯,似乎连日来的不快都已消散,张均枼也着实心欢。
“想不到大明也有这个,”左钰一时欣喜,侧首笑靥如花,“姐姐可认得这是什么?”
张均枼适才听闻左钰说道‘大明’,而非‘京城’,不免怀疑,她自称是山东回回人,自然是大明的子民,何故如此称道,只怕她并非中原人。
这金达莱虽已凋零,却不难认知,寻常人大概不认得,可她张均枼自小随母亲学医,倘若也不识金达莱,那便惭愧了。
“这是杜鹃么?”张均枼故意试探。
左钰佯作讥笑,“原来姐姐也有不认得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杜鹃,这是金达莱。在我的家乡,金达莱是很受追捧的,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这个,红艳艳的一大片,可漂亮了。”
“你的家乡?”张均枼闻言怔住。
“对呀。”
金达莱源来李朝,盛产于汉阳,大明可鲜少见到这个,莫非,左钰是李朝人!
那她来大明,到底有何意图?
“钰儿,”张均枼不经意的一声轻唤,左钰不禁愣住,“嗯?”
“你……”张均枼欲言又止,左钰笑容依旧明媚,“姐姐有心事?”
“没什么,”张均枼淡然一笑,“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第二十章 真假总不识
腊月十五早晨,约莫巳时,玄武门前升了十二都人十二内侍及十二侍卫的仪仗,是为周太后与万贵妃去往白云观祈福十日,当日宫中一切大小事务尽数搁置,后.宫所有嫔妃及五品以上的女官均需前去送驾,咸阳宫的淑女亦不例外,只是挑了平日里尚知礼数的十位前去。
而今仪仗却停在坤宁门久久不前,百余人均候在此处,只待万贵妃一人,周太后亦坐在鸾轿中等候。
彼时安喜宫偏殿满地的碎片,均是珍贵稀有的瓷器美玉,朱见深待万贵妃可是好过了任何人。
“不过是去趟白云观,为何不愿去?”朱见深眉头紧蹙,满目的无奈与怔忡,略显疲惫的站在卧榻前凝着万贵妃。
万贵妃脸色苍白,虽满面怨色,可难掩惺忪睡眼,真如小女人一般怔怔的坐在卧榻上,双手紧扣搭在腿上,“臣妾就是不想去!”
“祈福于你也有好处,你去了,也好给自己添添福气啊,”朱见深说话间已无胆再看万贵妃,“再说了,母后已在玄武门等了许久。”
“母后母后,”说话间万贵妃猛然站起身,冲着朱见深,再也难抑怒火,“眼里是母后,心里还是母后,那臣妾呢,陛下既已嫌弃臣妾年老色衰,不如就让臣妾搬到冷宫去,同那个吴废后一起死在那儿算了!”
朱见深闻言心下惶惶不已,忙前去执起万贵妃的手,和颜悦色道:“好好好,那咱们不去了,不去了便是。”
“陛下可知太后今儿个早上才命人过来通报臣妾?”万贵妃仍是满脸怒色,“她这不明摆着是在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爱妃莫要动怒,”朱见深瞥了眼身侧的都人,“去禀报太后,爱妃身子抱恙,不便远行,叫皇后随她去。”
“慢着!”万贵妃见都人已作势要出去,匆忙唤住,而后睨了眼朱见深,一字一句道:“去,为何不去,臣妾此去可要给太后祈福,求她长命百岁!”
言罢,万贵妃倏地推开朱见深,拂袖离去安喜宫,朱见深知万贵妃话里有话,又恐她此去对太后不利,便给身侧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即会意,微微躬身退下,朱见深见此亦阔步追去随万贵妃一同前往坤宁门。
民间传言,万氏骄纵,气焰嚣张,皇上惧内,对万氏百依百顺,惟命是从,这话果真不假。
周太后在此早已等得不耐烦,且不说这是皇宫,即便是在民间,也从无长辈等后辈的例子,她万氏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
候在一侧的十位淑女间亦有唏嘘,南絮闻声忙给她们使眼色,朱祐樘在文华殿听闻太后凤驾尚在坤宁门(现指顺贞门),便也带着张愉来此想送一程,岂知还未步至坤宁宫便见张均枼站在南絮身侧,彼时张均枼闻得淑女唏嘘,方巧看去,谁知竟也瞧见朱祐樘走过来。
这样远远的一对视,张均枼便觉得眼熟,那披着墨色大氅,头戴前后各十一旒冠冕的男子,模样瞧着竟与百户那么相像,可头戴十一旒冠冕的,分明是太子啊。
朱祐樘见张均枼看着自己,心下惊慌,转身便跑开,张均枼见势心生怀疑,亦不由自主的从人后追去,南絮见张均枼跑开,心知不妙,如此失礼,只怕要受罚,谁知拉也拉不住,又见皇上与万贵妃从坤宁门里头过来,一时慌乱,便也跟着张均枼追去,当下还是护住张淑女为好。
周太后倒是没有瞧见张均枼与南絮跑开,反是叫身侧的乜湄瞧去了,乜湄正要开口提及,却逢皇上与万氏到此,闻太监高唱“皇上驾到”,便与一众都人内监伏地,各宫嫔妃与淑女们亦是屈膝,齐声道:“拜见皇上。”
“都平身吧,”朱见深无心顾及这些人,漫不经心的免了礼,便走至周太后鸾轿下,轻唤了声,“母后。”
万贵妃见周太后冷眼瞪着自己,便故作娇弱,依偎在朱见深身侧,“臣妾来得迟了,实在是因事发仓促,乜湄姑姑今儿个早晨才与臣妾通报。”
周太后看了眼乜湄,“是哀家命她早晨去与你通报的,你把错归咎在她身上,莫不就是怨哀家故意捉弄你?”
“太后多心了,臣妾岂敢怨您,”万贵妃说话间不时靠近朱见深,朱见深见势环顾四周,恰巧不见朱祐樘,便沉声训斥,“为何不见太子?这孩子怎这般不知礼数,这么大的事,他竟也不过来!”
“是哀家允他无须过来的,皇帝若要怪,怪哀家便是。”
朱见深知自己又触怒了母后,便作难堪,“儿皇岂敢,是儿皇之过,”说着,又回身示意万贵妃赔罪,怎知万贵妃一脸不悦,并不领命,反是越过他上了周太后身后稍小一些的鸾轿。
朱见深见她如此,便与周太后讪笑,“母后将行,儿皇便送到这儿了。”
周太后轻哼了声便侧目给乜湄使了个眼色,而后乜湄转身,“启程!”
终于不见了这两个难缠的女人,虽只有十日,可到底耳边也能清静许多,朱见深呆立一侧,直至见仪仗离了玄武门才回宫。
张均枼见到那身披大氅、头戴旒冕的男子时,那男子身旁是如方才那般跟了个小太监,却并未跑,仅安安静静的走着,张均枼见势伸手抓住那男子左肩,岂知那男子当即抓住她的手,而后回身面露怒色。
张均枼吃了痛,起先挣扎不开,便抬眼看了这男子,岂知他竟不是百户,便怔怔凝着。南絮见状大惊,张愉亦是慌张,忙暗示男子松手。
南絮见这男子着了太子的衣冠,张愉又在身旁,便知这定是太子匆忙之下安排的,便拉着张均枼欲要行礼,怎知张均枼仍是杵着,只好自行伏地跪拜,“奴婢南絮,叩见太子金安。”
张愉见张均枼目光定定的落在百户腰间的绣春刀上,不免惊慌,忙佯作发怒,“这是哪家的淑女,竟这样不知礼数,殷司仪,你是如何管教的!”
“张淑女初来,不识太子,适才无心冲撞,实是奴婢之过,望太子恕罪。”
“不识太子?”张愉伸出兰花指,故作尖酸刻薄的模样,细声责备,“那现在可认得了!”
张均枼看了看张愉,原来就是那日在宫后苑拉着南絮姑姑的那个小太监,“认得。”
为叫张均枼信服,张愉还不忘捻着兰花指对着她指指点点,“瞧瞧,还真是不知礼数,下去吧。”
“是。”
朱祐樘见张均枼已远走,这才走出来,彼时那男子也早已卸下斗篷和冠冕,小心翼翼的放在张愉怀中。
“属下无心冒犯殿下,”那男子一见朱祐樘走出来,便撑着绣春刀单膝跪地。
朱祐樘无暇理会,穿戴好只睨了眼那男子便离去,张愉指着那男子嗔怪,“这样不解风情,怪不得找不着伴儿。”
“牟斌!”朱祐樘闻言转过身,“你既是怀恩的人,那本宫今日便要你随时随地在暗中保护那位张淑女。”
“属下领命!”
且说张均枼与南絮回了咸阳宫,似乎是极为疲累一般,进了屋子便趴在床榻上,左钰送驾还未回来,淑尤倒是未曾过去,端了药进来正巧见张均枼回来。
“诶,姐姐回来啦,正巧小厨房也把这药熬好了,姐姐快趁热喝了吧。”
张均枼坐起身接过药,想起谈姨说的话,暗暗瞥了眼淑尤,而后搁在一边,“有些烫,待会儿再喝吧。”
“也行,那我先出去了。”
“嗯。”
待淑尤离去,张均枼才取出银针试药,岂知银针方伸进汤药中,便黑了一片,张均枼见状倒没有惊慌,泰然自若的将汤药倒进窗内的花盆中。
或许,她已习惯了如此。
第廿一章 惊见南天竹
说来虽已进宫好些时日,可张均枼似乎还从未来过小厨房,咸阳宫虽非主子们住的宫殿,可这厨房看来也并不小,毕竟这里养着六十几口人。
午时这会儿正值宫中主子们午睡,咸阳宫的淑女们大抵也都歇下,伺候着的都人也因此得以小憩,也是这时,小厨房最为清静,可不巧却还有一个都人在这儿。
“四喜?”张均枼不免诧异,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头鬼鬼祟祟的能做些什么。
那唤作四喜的都人闻声放下手头的杂事,回过身来,亦如张均枼那般诧然,“咦,张淑女?你怎没去歇息啊?”
张均枼无意间已瞧见炉子上架着的几个药罐,只是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自己的,“哦,我这两日在屋里头歇得久了,到这会儿反倒是毫无睡意,便出来走走,瞧见这边儿有动静就过来了,怎么你也没回屋歇息?”
“今儿是奴婢轮值,奴婢闲着无趣,便也随处走走。”
四喜见了张均枼神色反变得有些不自然,两手背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见不得的人东西一般,如此一来便叫张均枼愈加怀疑,指不定药中的毒就是她做的手脚,抑或是四喜手上有她想要的药方。
“我也无趣,那便在这儿与你谈谈心,如何,”张均枼佯作随意,略带探望的神情瞥了瞥四喜身后,“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四喜撅了撅嘴,终究还是极不情愿的移步至张均枼身侧,一面又略显娇俏的将手上的东西递交给她。
“《诗经》?”张均枼见是《诗经》,自然惊奇。
“奴婢自打四年前进宫起便一直想识字,今儿见着南絮姑姑随手把书搁在偏殿了,便……”说话间四喜的声音愈发的低,“便偷偷拿来,想多认几个字。”
“这么说,你日前也识过几个字?”
“从前在……”四喜说着忽而闭了嘴,眼波流转间似乎藏着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又似乎极为忌讳,“呃,从前在那边儿伺候旧主子,她曾教奴婢识了几个字。”
四喜目中仍有几分隐晦之意,似乎她从前伺候的那位主子见不得人一般,难道她从前是在安喜宫伺候的!张均枼浅浅一笑,拉过她的手便将《诗经》放上,“小小年纪,又在宫里当过差,而今若能识字,日后出宫必能寻得个好婆家。”
“啊?”四喜抬眼略为娇羞,而后又回神,“那烦请张淑女,切莫将这事儿告诉南絮姑姑。”
“为何?”张均枼亦显讶然,“南絮姑姑……莫不会也如从前那位陆司仪那般凶狠?”
四喜当即摇头,“不是不是,南絮姑姑可好多了,奴婢只是怕别人知道了笑话,到时又说奴婢愚笨。”
张均枼作强忍噗笑状,“我岂是那种喜爱嚼舌根子的人,我今日过来,是有正事要询问你。”
“张淑女且说。”
“我这几日喝的汤药成效一般,便琢磨着若能添上一味药材,或许能叫我快些恢复,你可见着那药方了?”
“药方?药方在太医院,姑娘的药是奴婢今儿个早上去太医院抓的,回来时药方便也叫太医院留下了。”
张均枼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那药方可还是那日谈医师开的那张?”
“奴婢瞧着药方上写了三个字,中间那是‘允’,该就是谈医师开的那张,”四喜蹙眉。
说话间张均枼又下意识的瞥了眼药罐子,总想过去瞧瞧,可想想这个四喜身上有诸多疑点,便也作罢了,“这个时辰南絮姑姑怕是起身了吧,你这《诗经》也该送回去了不是?”
“遭了,”四喜眉心紧拢,都不及打声招呼便慌慌张张的跑出去,直待她离了小厨房,张均枼才走去查看药罐子,嗅的第二个药罐子里便是早晨那药的味道,回首瞥了瞥身后,而后倒下余下的药渣,她也知医术,这些药渣自也认得。
药渣中有几枚指甲大小的黑球格外显眼,张均枼取来筷子拨开堆在上头的残渣,捻起黑球仔细看了看,才瞪目惊道:“南天竹!”
是夜,绛雪轩外依旧漆黑一片,独独偏殿内燃了烛火,满屋子的茶香。
往日若不到亥时,绛雪轩是万不会升起烛火,今日这般异常,朱祐樘进来时竟也未有惊诧,只是嗅到那股子西湖龙井的香气,便稍显安逸。
可早晨在坤宁门险些叫张均枼认出他,朱祐樘再见她时心里头总有几分怯怯,“有事?”
张均枼见百户回来,忧心顿时少了些许,站起身来两手紧扣,略显不安,眉心微拢,“嗯。”
朱祐樘心中依旧胆怯,生怕张均枼要询问他早晨在坤宁门之事,便强作泰然,随意端起茶盅抿了口,“何事,你说吧。”
“我想,去太医院。”
方及张均枼言罢,朱祐樘便已满目惊诧,“你要去太医院!”
“我知道,”张均枼见他神色似乎有些许不情愿,故而言语间也不似往日那般干脆利落,反是略带恳求之意,“你是锦衣卫百户,你那日吩咐尚服局连夜为我赶制斗篷,足可见你在宫中说话的分量,那想来你要进太医院,也非难事吧。”
朱祐樘轻放下茶盅,“太医院我倒是可以进去,不过这会儿已近亥时,只怕承天门已关了,”朱祐樘自是万般不愿带张均枼去太医院的,太医院上上下下院使杂役,可都是认得他的,到时人多口杂,谁若是说漏了嘴,凭张均枼这般聪慧,定要知了他的身份!
“我知如此有些失礼,”张均枼见他似乎有所动容,便使了欲迎还拒之计,“百户大人若是不愿,我自也不会强求,夜深了,我回去了。”
还未及张均枼转身,朱祐樘便已按捺不住,“诶,我带你去。”
张均枼闻言当即展露莞尔笑颜,“那就有劳百户大人了。”
“你先与我说说,你去太医院,要做什么?”
“我……”张均枼本不愿告之此事,可一见他的墨眸,心中便有所动,只好将手中的南天竹摊开,“你可知这是什么?”
朱祐樘未多言语,只将南天竹捻起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又放在鼻间轻嗅,“怎是一股子绿矾的味道?”
“这是南天竹,虽可入药,却有剧毒,多食必死,”张均枼说话间掠过南天竹,“今儿早晨在我的药渣里头瞧见的,可南天竹根本……”
“那药你喝了!”未等张均枼言罢,朱祐樘便急切打断,面色亦是凝重。
“这倒没有,百户大人,我此去太医院是想查探这南天竹从何处来的,南天竹在北方也属稀有之物,我听闻,各宫若要从太医院取药,必定有所记载,想来只要寻出源头,下毒害我的那人便也可现形。”
朱祐樘踌躇不减,虽说天已至亥时,可太医院定然有人值夜,而今实在是去不得。
“若你不愿,那就罢了,我另想办法便是。”
“怎会不愿,”朱祐樘紧皱眉头,凝着张均枼。
方进太医院的大门,张愉便提着包药材作势要走出去,迎面撞见朱祐樘与张均枼,当即躬着身子,施礼道:“百户大人。”
朱祐樘见张愉如此,不禁欣喜,小愉子平日虽显木讷,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机灵的,而后微微颔首,便越过他疾步走去内堂,张愉定了半会儿亦是出了太医院。
张均枼回首见张愉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蹙眉,又多了几分怀疑。
第廿二章 泪眼付君心
而今虽已过亥时,可太医院值夜的人却也不少,想必是因张愉事先的通报,这会儿太医院所有人都佯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安安静静的打理各自手头上的事情,东宫虽一向仁慈,可毕竟也是储君,近来皇上的身子骨可算不得健朗。
坐在桌案旁细读医书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年,神情专注似乎毫不懒散,乍看之下略微黝黑,细看才觉眉目俊朗,如此倒是添了几分刚毅之气。而后站在殿门口捣药的副使忽然抬眼,一见进门的朱祐樘和张均枼便佯作讶然,放下手头的事伫立一侧行礼,“百户大人。”
闻之殿中众人亦故作诧异,纷纷朝朱祐樘躬身行礼,“百户大人。”
“都平身吧,”待得众人回头忙活自己的事,朱祐樘才四下里寻望,“刘文泰!”
那伫立在桌案旁方拿起医书的而立男子闻声又放下手中的医书,“大人。”
朱祐樘见得刘文泰,下意识的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沉声道:“都下去吧。”
“是,”直至遣散了众人,朱祐樘眉心微微隆起,“这两日你们太医院可收了一张谈允贤开的药方?”
听得百户这样问,张均枼的目光紧随之落在刘文泰脸上,只见刘文泰皱眉,作出一副思虑的神色,“前两日咸阳宫那边儿派人来照着谈允贤开的方子取了几副药,当时微臣只是无意听到,也未细心听,只记得来取药的是个都人。”
“那都人可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张均枼这声问得略显急切。
“这倒没在意,不过施院判那儿该有记录,”刘文泰这便作势朝药柜走去,“容微臣去查查。”
于是张均枼亦随在刘文泰身后走至药柜前,朱祐樘亦是随后,待刘文泰取来簿子,张均枼眉头更是紧皱。
刘文泰翻开簿子,推至朱祐樘眼前,指着一处,“这是施院判附抄的,邱四喜,取药的都人名唤邱四喜,原先那张药方也该在她身上。”
“在她身上?”四喜骗她,那药方分明就在她身上,张均枼拉过簿子,“绿矾四钱?”她的药中何曾有过绿矾!
“怎么了?”朱祐樘垂首凝着张均枼。
张均枼仿若未闻,兀自将簿子翻到前头,目光亦是随着落下的纸张定住,‘成化二十三年腊月十三日卯时三刻,安喜宫万氏贵妃着御马监梁芳取南天竹六钱、龙葵四钱、洋参三钱’,果真是万贵妃命人取的,如此想来,咸阳宫定有万贵妃的耳目!
想至此处,张均枼心中顿生寒意,虽知万贵妃早已有心害她,可昨日咸阳宫的都人内监因换了新司仪大肆调整,她本以为咸阳宫不会再有人害她,可谁想万贵妃的爪牙竟遍布了后.宫。
万贵妃万贵妃,处处都是万贵妃,进宫多日,她从来无心太子妃之位,处处忍让,可万贵妃却步步紧逼,心心念念要她殒命,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淑女,到底如何才能躲过万贵妃迫害,她无权无势,难道只能坐在咸阳宫等死!
心想至此,她陡然扔下簿子,怔了怔忽而朝门外跑去,朱祐樘见势不妙,慌忙追去,直追至承天门外,一把将她抱住。
“你怕了。”
张均枼就此靠在他肩头,泪眼湿了他的衣襟,朱佑樘任由她如此哭闹,“你记住,我会护你一生,无论我是生是死。”
“我不想死……”
“她万氏若敢伤你,我定要她堕入地狱!”
翌日再至辰时,张均枼特意去小厨房瞧了瞧,即便是在门外偷偷看着,也能清楚见得熬药之人是谁。
取药的是四喜,熬药的还四喜,这期间还有谁会经手,四喜闭口不提的旧主子,当真就是万贵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张均枼离去,有卉亦是从旁走出,走至小厨房门外朝里头看了眼,原来张均枼并未喝那药,到底是狡诈,竟连自己的好姐妹都不信,方才之举想必是已怀疑四喜了。
朱祐樘既知咸阳宫仍有万贵妃的耳目,自也不会闲着,在文华殿授课间特意借故离开,为的就是去一趟宫正司。
宫正司这些日子的变故也是接二连三,起先刘宫正遭革职,后又因无能干之人接替,暂由乜湄主管,而今周太后出宫礼佛,乜湄亦是随之前去,以致尚服局的阮尚宫一人身兼两职,宫正司的两位司正为争宫正之位勾心斗角,所主两司亦是紧跟着掺和其中,而今宫正司已乱得一团糟。
“太子驾到——”张愉一声高唱,惊得殿中原本几近动手的两位司正旋即停下手,可却又你追我赶的跑到殿门口迎驾。
方走至殿门口,方司正趁势伸脚绊倒方才站稳脚跟的於司正,一见於司正瘫倒在地,便暗暗露出一番得意之色,又作嘲讽的模样睨了眼,“哟,於司正这番是要给殿下行大礼呀?”
於司正佯作无事,挺直了腰板儿,也作得意之色,“还真叫方妹妹蒙对了,我这确是要给殿下行大礼,”说罢朱祐樘也已走进,正巧便行了一拜三叩之礼,“奴婢叩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方司正见状面露恼色,亦随她之后行此大礼。
怎知方叩首,朱祐樘便开口道:“不必了,都起来吧。”
“谢殿下,”於司正乜了眼方司正,见方司正那番气急败坏的神情,自然面露喜色。
“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是为何事?”方司正见於司正开口,便故作不知情,先她言语,於司正见状只得应声而笑,“殿下鲜少驾临宫正司,今日来此,定是有重要之事要吩咐咱们,方姐姐这番可不是明知故问?”
“殿下自然是有重要之事要吩咐咱们,我又不似你那般木讷!”
於司正闻言怒目圆睁,“你……”
“好了!”朱祐樘本就对后.宫争宠之事颇为厌恶,今日见得两位司正如此恶言相向,更是憎恨,“本宫今日过来是要查一个人,咸阳宫归你们谁分管?”
方司正闻知咸阳宫,心下不禁暗生怒意,反是於司正,面色悦然,垂首道:“回殿下,是奴婢。”
“好,本宫要查咸阳宫所有都人和内监,你去把关于咸阳宫的所有名录都取来。”
“是。”
眼见着於司正进了偏殿,方司正凝着她的背影,长舒了口气,早料想太子会查到这儿,好在她前些日子便已听从汪小姐的吩咐在咸阳宫的名录上做了手脚。
“殿下,”於司正取来两个簿子,“这是咸阳宫自建成以来住过的所有主子名户,这是当下在咸阳宫伺候的所有都人与内监的名字和户籍。”
朱祐樘仿若未见上一个簿子一般,接过第二个簿子便翻至最新的一页,这记的便是关于如今在咸阳宫所有都人与内监的一切,诸如户籍与入宫之年、在何处当过职此类。
入眼的第一个自然是殷南絮,第二个,是邱四喜,成化十八年腊月二十进安喜宫,侍奉万氏贵妃。
是她,就是这个唤作邱四喜的都人,给张均枼抓药的人是她,她是万氏的人,下毒害张均枼的人定是她!
第廿三章 险食夺命药
在这个后.宫,似乎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论是那些妃嫔,还是淑女,甚至是都人,便是朱祐樘口中的可信之人殷南絮,亦是诡秘莫测。
“奴婢南絮,叩见殿下金安。”
“起来吧,”朱祐樘眉头深锁,四下里扫了眼,而后凝着南絮,“本宫今日过来,是与你询问一个人。”
南絮心下不解,太子素来专情,在这咸阳宫,除了张淑女,还会有谁,能入了他的眼,“殿下且说。”
朱祐樘长吁,压低了声儿,“你这咸阳宫,可有一个叫邱四喜的?”
“四喜?”原来并非她所想,可四喜不过是个都人,从来寡言少语,温顺乖巧,何以太子今日竟询问起她来了,还如此神秘。
“你可知,她是安喜宫的人。”
南絮满目惊诧,却未言语,前两日她应旨过来,为了提防万贵妃,借机嘱咐於司正将咸阳宫与西苑所有的都人和内监尽数调换,何况那时她也摸清了所有都人和内监的来历和底细,若说四喜是安喜宫来的,她自然是怎么也不敢相信。
朱祐樘知她向来沉默少言,便也不多说,“你知道该如何了?”
“是。”
太子一向仁慈,定然不愿她伤人性命,为今之计若要拔掉这条眼线,便只能借机将其调离咸阳宫,可她来此不过三日,初来那日便要於司正在此作了翻天覆地的大调整,而今倘若再作要求,岂不叫人嫌。
那日於司正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应了她的意思,她虽有太后依傍,可向来谨慎低调,只怕此举要惹得旁人指她仗势欺人了。
若四喜真的是万贵妃的人,那张淑女岂不是有危险,遭了,那药!
“张姐姐,”淑尤自攸宁死后竟是变得愈发勤快,每日到了时辰便特意跑去小厨房将张均枼的药亲自端来,“喝药了。”
左钰正在屋中与张均枼闲话,见淑尤对张姐姐如此殷勤,心里头便很是不悦,倏地站起身抢过她手中的木托,冷语道:“我来吧。”
张均枼漠然看着,直至左钰将药端来,她才淡淡说道:“且先放着吧。”
左钰伶俐,乖乖将药搁在桌案上,“姐姐近日气色好多了,我看这药啊,也无需再喝了。”
张均枼淡然一笑,“淑尤妹妹已将药端来,我岂有不喝的道理。”
左钰乜了眼淑尤,“都怨你,将这药端来,害姐姐又得吃顿苦。”
淑尤垂目苦笑,“那,我去找姑姑要些糖来。”
左钰见淑尤出了屋子,亦紧随她后站在门内偷偷观望,见她已走远,才回首来瞧着张均枼,张均枼见势忙端起汤药往窗边的花盆走去,正要倒下,却见有卉回来,只好又稳稳收回。
捧在手中微晃,不紧不慢的呡了口,又故作不适,紧皱眉头将药吐在花盆中,左钰见机迎合,“这药当真那么苦涩?”
“你来尝尝便知了。”
“药是姐姐的,我可不愿尝。”
淑尤不巧回来,微笑道:“我与小厨房的人要了碗糖水来,姐姐喝完药漱漱口。”
“妹妹真是有心了,”张均枼泰然自若,说罢作势要喝下汤药,是福不是祸,是祸终究躲不过,不过是些许南天竹,还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左钰见张姐姐如此,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药中可是有毒的!
有卉虽坐于镜前,可目光却紧随张均枼手中的汤药,见她终于要喝下去,不免欣喜,只是她面色依旧平静如水,毫无起伏。
张均枼正是踌躇,忽闻南絮惊呼张淑女,于是应声朝屋门口望去,见得有卉与淑尤亦是望着门口,便佯装惊到,将汤药打翻。南絮正巧站定身子,亲眼见着张均枼打翻汤药,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好在来得及时,竟险些酿成大祸。
都人闻声赶来,齐齐唤道:“姑姑!”南絮迈步进屋,不忘回首嘱咐,“去唤四喜过来。”
“是。”
张均枼抬眼,“姑姑唤我有事?”
“哦……”南絮已察觉张均枼定知药中有毒,自是无需避及,可左钰三人还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鲜少如此慌张,“奴婢就是想问问姑娘,方才用膳时可有落下什么东西,”南絮取出袖中的锦帕,“奴婢瞧着这帕子与姑娘的有几分相像。”
“这帕子,”张均枼自知南絮是在助她脱困,便走去瞧了瞧,随即接过,“确是我的。”
“姑姑,”南絮正要开口,四喜慌忙来此打断,南絮应声回首看了眼,而后指着地上的瓷碗碎渣,“你过来把这儿弄干净了。”
四喜越过南絮,看着地上的碎渣目光一怔,“这是张淑女的药?姑姑,可还需过去端一碗过来?”
“不必了,瞧着张淑女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你先过去把地上的碎渣清了。”
“欸。”
有卉见南絮这番神色,想必她也知了药中有毒,南絮是太后的人,若要追查此事,只怕是轻而易举,而今姑母又未在宫中,看来此事不能再拖延了。
“可惜了这药,”有卉作势可惜,一面又蹲下身子要与四喜一同收拾,却被南絮拦住,“诶,不劳周淑女,这里奴婢来收拾便好。”
有卉故作平静,怔怔的伫立一侧,南絮趁势划伤手指,而后凝着伤口,见得伤口发黑,便作惊惶,惊道:“这药……”
南絮慌张站起身,却已觉晕眩,亏得张均枼与左钰搀扶,才不至瘫倒。
“姑姑,你没事吧?”张均枼紧拢眉心,略显焦急,“快传太医,春儿,快去传太医呀!”
“是。”
“我没事,”南絮气息微弱。
张均枼心知南絮待她向来亲和,可即便是要帮她,也不至于如此以身犯险,药中有毒,她岂会不知,此番若是当真危及她的性命,那又当如何!
“这药怎会有毒啊!”淑尤满目惊惶,指着四喜,“四喜你说,这药可是你熬的!”
四喜心下惊怕不已,缓缓直起身,泪眼凝着淑尤,“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这药……这药是奴婢熬的,可奴婢没有下毒啊,姑姑,”喜儿忽而扯住南絮衣袖,“姑姑,奴婢没有下毒,奴婢没有下毒啊!”
南絮未语,淑尤见势又是一番虚情假意,故作担心道:“姑姑啊,这药原先可是给张姐姐的,她们要害的是张姐姐啊!”
“你们先别慌,速命人去请於司正过来!”彼时南絮额头上的汗珠已涔涔流下,必定是极具痛苦,可她却毫无怨言。
“是。”
太医院远在承天门外,大明门前,虽是如此,刘文泰来得却也不迟,反是於司正来得有些晚了。
“刘院判,姑姑中的毒,可有法子医治?”
“殷司仪中的虽是南天竹,可中毒尚浅,还可医治,服些半夏、连翘和地不容便可无碍,张淑女且照着我开的方子去抓药,切记三碗水并一碗水。”
张均枼接过药方看了眼,随即递至春儿手中,“送送刘院判。”
“是。”
刘文泰方走,於司正的人便从小厨房回来,手中的木托上还端放着药罐子,毕恭毕敬的走至於司正跟前,打开盖子便道:“司正大人,这是奴婢从小厨房取来的,里面有南天竹。”
四喜闻言又是一番惊慌,“不可能,怎么会有南天竹,奴婢都是照着方子去抓药的。”
於司正瞥了眼,毫不留情道:“带走!”
“是。”
四喜这便泪眼凝着南絮,“姑姑……”
第廿四章 恍知淑尤计
即便是在道家的祖天师眼下,万贵妃也丝毫不愿宽恕待人,禅房本该是个清静的地方,可她偏生要将这白云观闹得鸡犬不宁。
“你说!”万贵妃徘徊在都人身前,怒目圆睁,伸手指着,“本宫的珍珠袍上为何少了一颗珠子!”
“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娘娘。”
“不知?”万贵妃侧目瞥向梁芳,“梁芳,你说,本宫今日该如何这个贱人?”
“既是偷窃,”梁芳不自觉的挑了挑眉,面露阴险狡诈之色,“就当挖眼挖舌,断手抽筋。”
都人闻言瞪目,满面惊惶,拉扯着万贵妃的裙边,“不要,不要啊娘娘,奴婢没有偷窃,奴婢没有偷窃啊娘娘。”
梁芳接过刀子,一脸悦色,方作势要剜下都人的眼睛,另一都人便端着木托疾步走进,“娘娘。”
万贵妃闻声一惊,梁芳亦是收回手,瞪视进来的那都人,那都人见小姐妹满脸泪痕跪在地上,才知自己来错时辰,便低垂着头欲要退下。
“何事!”万贵妃从不避嫌,今日亦是如此。
那都人这才敢稍稍抬眼,“太后……太后说不吃娘娘的任何东西,还说娘娘假仁假义,恐怕在粥里添了别的东西,叫奴婢……送回来。”
“岂有此理!”万贵妃闻言当即拂袖,掷下粥碗,那都人见势旋即跪地,“娘娘息怒。”
万贵妃听罢便朝房外走去,走至门口时又回首,瞪着原先疑为偷窃的都人冷冷说道:“今日暂且饶你一命!”
都人闻之暗悻,忙重重的磕下头,“谢娘娘,谢娘娘。”
“太后可是为东宫储后之选而来?”
周太后方步入屋中,还未及与喻道纯施礼,便闻他如此询问,果真是神通,便微微颔首施礼,“喻道长既知哀家所求,可否告诫几句?”
喻道纯捋了捋胡须,“上有北斗,下有泰山,西宫有奸人,谋夺储君位,”说话间,万贵妃正巧走至门外,闻得喻道纯言此,当即怔住,定定的站在门外。
“而今有百忍堂张氏女,乃骑龙抱凤而生,红绳系足,与太子,是为天定良缘;此女妙手能回春,命理克奸佞,是故,必定为后,母仪天下,”喻道纯仍捋着渐白的胡须,“东宫仁慈,此女可助他除奸祛祟,创盛世中兴。只是此女命格奇特,虽为后命,却煞孤星,太后务必劝她一心向善,否则,必定丧夫亡子,孤独终老!”
“那道长的意思?”
“诶,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恕贫道不能多言,只是姻缘天定,太后只需顺其自然,又何必插足呢!”
周太后颔首,“哦,是,叨扰道长了,”说罢乜湄便扶着周太后站起身,要朝房外走去,万贵妃见势慌忙跑开,躲在屋角见着周太后缓步远去的背影,心下又是一番琢磨,百忍堂张氏女,妙手能回春,这说的,难道是张均枼!
张均枼午睡方醒,便不见左钰与淑尤,坐起身反是在枕头边见着一张小纸条,想起那晚中计误闯绛雪轩险些丧命,而今仍心有余悸,不禁心生怀疑,于是信手捻起。
‘姐姐素来喜爱梅花,今日宫后苑梅花盛开,我便过去给你摘些回来’,这是左钰的字迹,张均枼本已展露悦颜,可眉头忽而又微微拢起,这个傻丫头,明知身为淑女,不可擅自采摘宫后苑的东西,还要为她以身犯险。
“姐姐去哪儿?”
张均枼闻言当即蹙起了眉,转过身却见左钰站在亭中,左钰既在这里,那宫后苑的又是谁?
到底是谁,如此千方百计的要引她过去。
“邵淑女,”巧颜本就是个盛气凌人的女子,而今当了惠嫔,对待旁人便愈发的居高自傲,满面红妆,一身锦衣的姿态,嘴角略微上扬,更是嚣张。
淑尤抬眼,莞尔笑意迎合,巧颜见此又是一番冷笑,“本嫔早与你说过,你若想同本嫔一样平步青云,就当与那个张均枼做个了断,让她身败名裂。本嫔给了你十天,可你却毫无进展,你这样,要本嫔如何提携你?”
“并非民女动作慢,而是她有贵人相助,民女实在是不好离间。”
“贵人?”巧颜闻言冷噗,“什么贵人?太后?皇后?万娘娘?”
淑尤皱眉道:“前不久新来的那位殷司仪对她可是格外的照顾,还有,民女近日常见她偷偷跑去绛雪轩,不知是见了何人,总之,那人似乎来头不小。”
“绛雪轩?”巧颜顿生疑惑,皇后与她说,绛雪轩是宫中最为忌讳的一个地方,除了皇上与太后,外人是去不得的,那个张均枼为何去得,难道是皇上!
侍立一侧的老都人见巧颜如此,不紧不慢的凑在她耳边细语道:“只怕是太子。”
巧颜闻言大惊,凝着老都人,目中满是不信,“当真?”
老都人凝着巧颜,微微颔首,巧颜不禁攥紧拳头,想不到这个贱胚子竟连太子都勾搭上了,而今皇上身子每况愈下,若她当了太子元妃,那她日后岂不是要将自己踩在脚底下!
正要转身离去,恍然间见张均枼从旁疾步走来,于是心生一计,对淑尤说道:“本嫔说了,你若想与本嫔平起平坐,就必须杀了张均枼,”而后又执起淑尤的手,露出狞笑,“是高高在上,还是低眉顺眼,可全都靠你自己。”
这个惠嫔不过是想离间她与张均枼,想利用她让张均枼身败名裂,这又岂是她不知的,淑尤收回手,暗暗扯出一丝苦笑,巧颜见势亦收回手,冷笑一声便悻悻离去。
淑尤转身方才见张均枼伫立在树下,心下闪过一丝恐慌,“张姐姐,我……”
“你与她密谋杀我?”
“我……”
“你今日杀了我,明日她就能圆你皇妃梦了吗?”张均枼不禁冷笑,“真是可笑,”说罢转身便走,淑尤疾步跟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姐姐,你听我解释。”
张均枼反身推开她,目光冰冷,寒透人心,“邵淑尤,你活得像个傀儡。”
淑尤见她如此,不再纠缠,定定的站着,任由她远走。
张均枼自然没想到淑尤会与巧颜勾结,此番心中竟是感伤多过气愤,抬眼忽见平日里待她极好的南絮,左臂挎着食盒鬼鬼祟祟的从眼前走过,南絮一向少管闲事,又沉默寡言,而今竟提着食盒,似乎是要去见什么人一般,莫不是她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廿五章 始入长阳宫
一路尾随南絮,张均枼终是在一处破败不堪的地方止步,远看围墙缝隙里已杂草丛生,宫门上摇摇欲坠的悬着一块匾额,上头写着‘長陽宮’三字,长阳宫,不正是那晚左钰与她说起的。
近看朱门上锈迹斑驳,漆皮都已掉尽,匾额上的三字也已黯淡。宫门紧闭,似乎这里真的许久不曾住过人一般,可南絮姑姑无端端的,为何要来这里?
忽见一个身着栗色袄裙的老都人从里头走出来,与南絮寒暄了几句,那老都人看着并不眼生,于张均枼而言,似乎还有几分熟悉。
‘你母亲她,她待你可好?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张均枼凝着那老都人,零零碎碎忽然记起,她记得,十年前,她张家几十口人尚在山西清徐县安居乐业时,曾有一个老婆婆,问她叫作什么,问她是哪房的小姐,问她母亲如何。
而那日,正是姐姐丧命的前一天。
刹那间回神,却见南絮已推开沉沉的宫门进了去,而后将头伸出门外四下里看了看,张均枼连忙躲至墙后。南絮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从一开始便觉身后有人跟着,而今见得落在墙角的帕子,才知原来那人真的跟到这儿来了,难道不知这里是禁地吗!
于是特意虚掩着门,这才拎起食盒不紧不慢的走至一边,她倒要瞧瞧,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竟也如她一般胆敢随意进出冷宫。
张均枼进去时也如南絮那般虚掩着门,她以为,皇宫向来都是一个金碧辉煌,磅礴恢弘,又不乏神秘的地方,遍地都是金。而深宫之中,怎还会有这样颓败的地方,当真是如破庙一般不堪入目的,遍地杂草,荒芜凄冷,毫无生气。
“张淑女?”
张均枼闻声一惊,侧身便见南絮提着食盒满目惊诧的站在长廊下凝着自己,竟叫南絮姑姑瞧见自己了,如此岂不引人猜度。
“这是冷宫,”南絮放下食盒,一面布菜,一面沉声道:“也是后.宫禁地,张淑女日后无事,还是不要过来为好,免得叫旁人瞧见了。”
“冷宫?”张均枼亦随南絮一同布菜,低声道:“那姑姑这样进来,不怕我禀到宫正司?”
“怕”,南絮忽而坦然一笑,“可你不会。”
张均枼亦回以一笑,冬日里寒冷,即便是在偏殿,也免不了冻得浑身发颤,张均枼下意识的环望四周,“这里没有红罗炭?”
“炭?”南絮闻言不禁讽笑,“惜薪司的人只认权贵,住在这儿的都是被皇上抛弃的,日后再无机会翻身,平日里连三餐温饭都没有,岂还有红罗炭。”
“南絮啊,”耳边传来一声轻唤,是出自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妪之口,只是这老妪衣着陈旧,衣料看着倒不粗糙,似乎是苏州织造署所产,想必她便是住在这长阳宫的娘娘了。
南絮应声侧首朝那老妪望去,而后疾步走去搀扶,轻唤道:“娘娘。”
那老妪抬眼与南絮笑了笑,“好些日子不见你过来了,”而后又顺着张均枼的方向看过来,两手胡乱摸着,“诶,你今日还带了旁人过来?”
这人声音虽极其细小,却也能分辨得清,南絮笑眼看了看张均枼,开口道:“她是此次入宫待选太子妃的淑女,”张均枼见势也走去扶着她,近看这老妪已是满脸的沟壑,想来也是饱经风霜。
“太子?”那老妪眉头微微皱起,“是朱见深吗?”
张均枼闻言怔然,凝着那老妪已渐凹陷的双眸,“是……他的儿子。”
南絮暗暗垂首,那老妪闻言略显激动,扶着张均枼的双臂,“现在是天顺多少年了?”
听罢张均枼更是惊诧,看了看南絮的脸色,见得南絮神情甚是无奈,便言道:“现在是成化二十二年,天顺,是先帝的年号。”
“先帝?朱祁镇死了?”那老妪闻知朱祁镇已死,便是一阵欢喜,噗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啊,如此绝情之人,就该死!还有朱见深,朱见深也不配当皇帝,皇位是祁钰的,皇位是祁钰的!”这老妪的气息很是微弱,可方才那番话却是拼尽全力而言。
“娘娘,”南絮随即打断她言语。
岂知那老妪松开张均枼的手臂,竟回身紧扯住南絮的衣袖,“皇位是祁钰的,皇位该是祁钰的,他朱祁镇阴险狡诈,无情无义,岂能做皇帝!”
“是是是,”南絮见势只得应声附和,“皇位是郕王的,现在还是景泰年。”
“对,”老妪忽而定住身子,“对,现在还是景泰七年,皇上还是祁钰,朱祁镇死了,皇位还是祁钰的,还是祁钰的”,忽而又似癫狂一般,摇头道:“不对,不对,朱祁镇,是朱祁镇,他复辟了,朱祁镇复辟了,是他杀了祁钰,是他杀了祁钰!”
南絮见她将要发病,忙示意张均枼离开,张均枼紧蹙眉心,正要出去,却被那老妪一把抓住。
“你是谁,你是不是朱祁镇的人!是不是朱祁镇派你来的!”说话间死死掐住张均枼的脖子,“你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朱祁镇的人!是不是!”
“李娘娘,”南絮见状慌忙拉着老妪,奈何怎么也拉不开。
张均枼气若游丝,“我……我不是……先帝的人,我……我是张……张均枼。”
“张均枼?”李娘娘听罢忽然松了手,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惊诧,一丝愧疚,双手捧着张均枼的脸颊,柔声道:“枼儿,你是枼儿……”
说话间,李娘娘的目中竟泛起了泪光,“你是枼儿,你真的是枼儿吗?”
张均枼正疑惑之际,南絮趁势掠起她的手,拉着她离了长阳宫,徒留那李娘娘老泪纵横。
“没事吧?”南絮面色略带些歉意。
“我没事,”张均枼心神不定,“姑姑,那位李娘娘,为何唤我枼儿?”
“枼儿,”南絮自也是不知缘由,便胡乱答道:“李娘娘曾有一个外甥女,与姑娘同名。”
“原来是这样,看来还是这个名字救了我。”
南絮望着前方漠然一笑,“张淑女可知,方才那位李娘娘是何人?”
“她因当年的夺门之变对先帝恨之入骨,又张口闭口都是郕王,姑姑方才唤她李娘娘,想必她便是郕王在位时最为宠爱的李姬了。”
南絮闻言止步,怔然凝着张均枼,而后露出淡淡笑意,继续前行,“张淑女果真是聪慧。”
张均枼紧跟其后,“只是谁会想到,当年因夺门之变而失了踪迹的李姬娘娘,竟一直躲在冷宫里。”
“她那样深爱郕王,又岂会弃郕王而去。”
“那她为何会藏身冷宫?”
南絮冷笑道:“因忤逆帝意,禁足冷宫。”
“不过是禁足,李娘娘还是有翻身的余地啊。”
“张淑女恐怕不知,若是一朝禁足,便与废黜无异,何况当晚曹石二人密谋迎立先帝复辟,引起夺门之变,郕王被废,贬入西苑,不久命归西天,李娘娘恐怕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南絮凄然一笑,“宫中多怨女,当初李娘娘荣宠三载有余,郕王不顾朝臣指责将她纳入后.宫,甚至破例赐她李家无上荣耀,可盛极必衰,她终究还是成了弃妃。在这后.宫,从无一个女人可以终生受宠,即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万贵妃,也因年老色衰被皇上冷落。天下男儿皆薄幸,张淑女日后若为太子妃,便会明白这些道理了。”
“郕王并非薄情之人,姑姑可曾想过,或许,郕王将李娘娘禁足冷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李娘娘并无子嗣,若郕王薨逝,她必定要陪葬,未免如此,他才将李娘娘藏身于冷宫之中。”
南絮淡淡一笑,“这些,也只是我听闻黎老老说的,奴婢那时还未出生,自然不知当时的情形,或许郕王真如姑娘说的那样有情有义,那便也无愧李娘娘对他情深意重了,”李姬到底也不过是个胸无城府的小女人,如何能明白郕王的心意,可怜她对郕王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
第廿六章 扶乩询孤魂
近来左钰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自打那日从宫后苑回来,她闲下来时总是一个人站在窗前沉思,夜晚也时常仰头望月,张均枼自然明白,她这是念家了。
夜寒月冷,左钰仍在亭中,低头凝思,坐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皱着眉头。
张均枼悄声走去将斗篷披在她身上,“更深露重,钰儿的身子骨竟这样抗寒了?”
“唉,”左钰并不惊诧,想是早已知道张姐姐会过来,只是向来乐观的她,今日竟也叹起气来了。
“什么事竟能叫你如此感伤?”张均枼似是调侃,可笑容却是娴静温婉。
左钰回首笑容满面,“姐姐,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扶乩之术?”
张均枼怔住,“扶乩?”
“就是请仙呀,姐姐没听说过么?”
“你小声点儿,这种事,在宫里头可是大忌。”
左钰闻言不禁心虚,小心翼翼的四下里看了看,尔后才低声道:“姐姐,你陪我试试吧。”
张均枼紧紧蹙眉,目中尽是不可思议,“你疯了,你知道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么!”
“代价?”左钰目光如炬,“姐姐试过?”
张均枼闻言有那么一丝怔忡,但只那一瞬,冷冷说道:“没有”,言毕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她永远记得姐姐的死,那么悲惨,那么突然,那样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难道不是她最终付出的代价吗!
而那个代价,她至今仍在默默承受。
“我陪你。”
左钰应声抬眼,只见淑尤脸色平静如水,站在自己面前呆若木鸡。
“你?”
扶乩之术可寻仙问道,算人寿数,在民间自然盛行,宫中虽然禁忌这等妖术,可以身涉险的却大有人在,尤其那些不受宠的娘娘们,大都能以此来挽住君心,传言万贵妃便曾有此做法,她的法子,自然还是从李孜省那儿得来的。
试想万贵妃年老色衰,又长了皇上十七岁,如今宫中佳丽美貌年轻,不乏惊为天人者,她若不取点儿法子,又如何能维持盛宠不衰。
张均枼进屋时左钰已备好了沙盘与乩笔,淑尤在一旁看着,见她如此,张均枼自然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想到白日里巧颜与她说的那番话,张均枼心里头便不免憎恨。
“淑尤妹妹可得想清楚了,这扶乩之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张均枼忽然放低了声儿,神情略显诡异,“指不定,它能要了你的性命。”
淑尤闻言未语,面无表情,左钰听罢茫然,好端端的,张姐姐何故如此言语。
又有谁知,有卉已旁听多时,闻知张均枼已与淑尤闹翻了天,她自然心喜,这个王巧颜,人虽愚蠢,可看来做事却着实麻利。
屋门大敞着,因扶乩之术需借月光,今日虽已是腊月二十四,月亮不抵十五那日豁然明朗,却也可用。
“开始了吗?”淑尤言语间愈发森然,子时已到,她看来似乎还有几分急切的期待,左钰看了看站在门外的张均枼,嗫喏道:“还差一个人。”
淑尤亦顺着左钰的目光僵硬的看了眼张均枼,见她仿若未见,便将目光移至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的有卉,有卉在镜中见她如此,幽幽的转过头凝着她,淑尤随即露出浅浅一笑,惨淡的月光映在她瘦削的脸颊上,加之烛光微弱,这笑容,竟有几分诡异,左钰望去不禁一渗。
“可是需我帮忙?”
淑尤并未答话,依旧笑意森森,左钰见她如此,不免讶异,可较之有卉今日这般热情,她倒是不觉得反常了。
“姐姐不嫌我们胡闹我们便已知足了,怎还敢劳烦姐姐过来帮忙呢。”
有卉闻后信步走来,嫣然道:“你我同住此处已有半月之余,我若连这等小事都不愿相助,岂不是无情无义?”
张均枼凄然一笑,朝屋中看去,只见有卉与淑尤站在桌案两端,均是单手握着乩笔,左钰则站在一旁,今日,是她要提问,张均枼将脸别过去不再看。
有卉与淑尤微启朱唇,口中似乎在默念什么一般,忽然双目紧闭,左钰见势有些怔忡,“我……可以提问了吗?”
有卉与淑尤不言,依旧闭目,左钰这才开口道:“我想知道,我的寿数。”
乩笔停驻在沙盘上许久才走动起来,画出两个小小的字来,‘花甲’。
左钰当即露出浅浅一笑,又低声问道:“太子妃,会是谁?”
乩笔不曾迟钝,反倒是迅速的写下张均枼三字,左钰见后当即收了笑颜,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也未曾看张均枼,少顷之后,才缓缓开口,“攸宁,是怎么死的?”
闻之,淑尤竟像中了邪一样陡然睁眼,瞪目凝着沙盘,似乎极为恐惧,喃喃道:“攸宁……攸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罢猛的拂袖端起沙盘,抛之于地,细沙扬了一地,可张均枼回首间分明瞧见那沙盘上写了她的名字,左钰问的,到底是什么?
左钰与有卉转瞬惊醒,有卉面露惊色,“方才未将神灵送走,只怕已触怒了她。”
淑尤看着似乎也已清醒,凝着有卉,一声不吭,左钰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那,后果会是如何?”
“怕是会招来不祥之物。”
张均枼本不愿相信所谓神灵,只是六岁那年与姐姐当作戏玩一般以扶乩之术请仙,亦如淑尤今日这般,因一时不快打翻了沙盘,第二日姐姐便命丧中隐山,她总不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她真的触怒了神灵,可无论她怎么想,姐姐都是因她而死,当年若不是她争强好胜,固执己见,姐姐便不会与巧颜争执起来,终究也不会跌落山崖,说到底,她比巧颜更是罪不可恕。
想至此,她的脸颊上竟有一丝泪痕,冬夜的寒风划过,留下刺骨的疼痛,可那又如何痛得过她的心呢。
钰儿,并非张姐姐无情无义,姐姐只是怕了,姐姐怕你会像审言一样,断送了性命。
“你可听清楚了,是这儿吗?”
“准没错,方才就是这边儿的声音。”
远处灯火零星,张均枼望去,见是两个小都人提着灯笼蹑足走来,忙背过身去拭了眼角的泪痕,而后又转身疾步进屋,轻手轻脚的闩上门,回身道:“有人来了。”
第廿七章 姊妹情不复
张均枼彻夜未眠,甚是疲乏,早晨左钰唤她起身时,竟只唤了一声她便起了。
“姐姐今日脸色不太好,”左钰对着镜子悠然道。
张均枼坐在左钰左侧的梳妆台前,听闻左钰如此说道,轻叹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梳,“许是因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吧。”
左钰闻言停住正描眉的手,侧首来凝着张均枼,面色凝重,低声问道:“姐姐,你说,淑尤昨夜那番举动,会不会真的招来不祥之物?”
左钰这样问,淑尤自然不在屋中,张均枼回首看了看有卉空着的床铺,她也未在屋中,便对左钰施以一笑,“不会的,鬼神之说,皆是无稽之谈。”
“可是姐姐,我怕。”
“钰儿,”张均枼亦压低了声儿,“你当真相信有卉所言?你觉得,你昨夜问来的结果,的的确确就是真的吗?”
左钰不解,“姐姐何出此言?”
“我想了一夜,昨儿淑尤反常,像是中了邪一般,可她目光呆滞,眼神空洞,清醒后又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被人下了迷.魂药,据我所知,下药者若是使她饮自己的血,便可暂时控制她的心智,”张均枼神秘起来,“妹妹你觉得,是谁在幕后操纵全局?”
“姐姐是怀疑有卉?”
张均枼淡然,“她身上,有股曼陀罗的味道。”
她们这样一番言论,若被旁人听去了倒是没什么大碍,可若是叫有卉自己听着了,只怕免不了被杀人灭口。
有卉闻罢透过门纱看了眼,而后扬起唇角冷冷一笑便离门而去。
左钰闻后已是怔然,张均枼回首来继续梳妆,佯作不经意问道:“快到腊月二十五了吧。”
这才见她回过神来,“今日已是二十四了。”
张均枼不免忧心,“这么说,万贵妃明日便要回宫了?”
“姐姐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那个老妖精可害姐姐不浅呢。”
张均枼淡淡一笑,“有些事,妹妹知道得越少越好。”
左钰未做言语,抽回身端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也不动的凝着自己的眼睛。
早膳过后,淑女们坐在殿中闲聊了片刻,这是南絮姑姑特允的,若是换做从前那个燕绥,只怕是连吃都吃不得安生。
忽见一群人分为两列冲进咸阳宫,南絮与众淑女均是疑惑,纷纷站起身,而后便见一个年岁二十五上下的女子满面笑容的走进,那女子正是意气风发,凝着南絮,一脸的不屑与轻蔑。
“殷司仪,许久不见啊。”
南絮浅浅一笑,“於司正好大的排场,可是我咸阳宫的人犯了事,得罪了你宫正司?”
於司正扬唇,“有人举报你咸阳宫的淑女昨夜以扶乩之术秽乱后.宫,皇后娘娘特命我暂代宫正一职,严查此事。”
闻言左钰当即失了神,脚步不禁虚浮,朝后稍稍退步,幸得张均枼扶住她,左钰瞥着张均枼,蹙眉道:“怎么办?”
“别慌”,张均枼泰然道:“查不到你们。”
淑尤脸色愈发苍白,豆大的汗珠自额前落下。
南絮听闻宫中有人行扶乩之术,自然惊诧,还未及回神,便闻於司正长吁,“来人,速速查封咸阳宫,今儿个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是。”
“放肆,”南絮陡然拍案,“咸阳宫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查封便能查封的!”
於司正嘴角微微上扬,“殷司仪火气不小啊,我可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查案的,您就不必多言了吧,我知道,您背后有……”
南絮知她要说什么,便打断她言语,“咸阳宫乃成祖永乐十八年所建,既非官员府邸,又非百姓居所,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得擅自查封。於司正若仅是为了查案,那进去搜便是了,我自不会阻拦,可若是要在此撒泼,可别怨我殷南絮不讲情面了。”
於司正自知理亏,听罢也无话可说,“好,你殷南絮有靠山,我於彦在宫中势单力薄,自然敌不过你,可
今儿个我若是查出什么来了,可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无需於司正手下留情,”南絮伸出右手作引,“请吧。”
於司正自然不快,睨着南絮狠狠的剜了眼,轻哼了声才阔步上前,背对着众淑女命人进内殿挨个搜查。
左钰见人进了内殿,不免惊怕,两手已紧攥在一起,淑尤依旧脸色煞白,额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较之而言,同样参与此事的有卉倒是平静得很,泰然自若,波澜不惊。
於司正偶然回首,见淑尤满脸的汗珠,便疾步走来,站在淑尤身前,试探的闻道:“你紧张什么?”
淑尤吓得不敢言语,南絮回身,见是淑尤,便下意识的凝着张均枼,张均枼垂眼仿若未见。
“这是哑巴了?”
南絮侧首,“她素来胆小,於司正这样,怕是吓着她了。”
於司正自讨没趣,怅然走开。
“大人,”有几人快步走出内殿,手中拿着沙盘与丁字形的乩笔。
於司正见了以一笑面对南絮,“瞧瞧,瞧瞧,殷司仪,你这咸阳宫,果真有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都是些游乐的东西,於司正何以如此计较。”
“游乐?”於司正轻笑,“您这是为谁说情呢?”
左钰紧皱眉心,似乎是要豁出去了一般,跨步正要上前,却被有卉拉住,“别去。”
张均枼紧握着左钰的手亦是自然松开。
“这是从哪儿搜来的,”於司正洋洋道。
“回大人,是承雅斋。”
话音方落,殿中众人多是怔然,尤其是淑尤左钰与张均枼,及她身旁的几人。
“承雅斋?”南絮凝着张均枼身旁的几人,“是你们几个!”
那几人均面露大惊之色,纷纷摇头喊冤,於司正侧目示意身旁的小吏,“统统都给我带走!”
“是。”
那几人都还未及反应过来,已被小吏扣住了双肩,只得求助于南絮,岂知南絮竟是侧过脸去,任由於司正将她们带走,她与於司正承诺过,绝不手下留情,而今既是与张均枼无关,她自然不会插手。
“原来姐姐所说此事查不到我们头上,是因为你嫁祸了刘姐姐她们,”左钰满目的不可置信,她认识的张姐姐从来是一个心善之人,何时也变得如此阴险了。
淑尤闻言呆住,“知道我们请仙的只有你,张姐姐。”
“你怀疑我?”张均枼目光怔怔,凝着呆立的左钰,“你呢,你也怀疑我,是不是?”
“我……”左钰见张均枼如此,起先是默然,定了会儿又走来扶住她手臂,“姐姐……我信你。”
张均枼知她勉强,不禁心生凉意,推开她冷笑道:“对,是我说的,是我诡计多端,嫁祸刘姐姐,是我跑去揭发你们,巴结皇后以求上位,是我,都是我,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钰儿,你自重!”
说罢,张均枼漠然离去,徒留左钰的歉意,与有卉似笑非笑的暗喜。
第廿八章 攸宁死因揭
因咸阳宫有人行扶乩之术,今日淑女们并未出去习礼,缘由自然在于南絮,咸阳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定然难辞其咎,只怕明日太后回来,免不了她一顿责罚。
方才淑尤的恐惧,左钰的紧张,刘淑女几人被带走时的无辜与茫然,她均已看在眼底,她殷南絮是何等聪明之人,凭她自小跟在太后身边学到的敏锐与谨慎,到底谁是谁非,又岂能瞒过她的法眼。
都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见南絮姑姑单手撑额靠在桌案上,又双目微闭,似乎已经熟睡,实在不便打搅,可事态紧急,又拖延不得,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才好。
南絮不过是闭目神思,自然已听到了动静,微微睁眼,“什么事?”
那都人一见南絮醒来,便急切说道:“太后与贵妃娘娘回宫了,皇后娘娘命姑姑即刻带几位淑女到坤宁门迎驾。”
“太后?”南絮眉心微拢,“今儿不是才二十四?”
“事发突然,估摸着这会儿太后娘娘凤驾已到玄武门了。”
“知道了,你速去唤西五间上回送驾的几位淑女。”
“是。”
见都人匆匆忙忙的离去,南絮亦是跑去东头。
左钰心中仍想着张均枼,想着她临走时说的那番话,那一字一句,就像刀子一样,正在一步一步的划开她的心。
淑尤僵硬的端坐在梳妆台前,紧盯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有卉伫立在淑尤身旁漠然看着左钰。
彼时左钰正拿着扫把安静的扫着屋门内的细沙,这都是昨夜淑尤洒下的,昨夜收拾得匆忙,没有弄干净,好在方才於司正带来的人没有仔细搜查,若是不然,只怕屋中没有沙盘和乩笔,她们也难逃罪责。
才将细沙堆起来,便见南絮姑姑神色张皇的过来,左钰惊得抬起头来,见南絮姑姑盯着堆起的细沙,左钰心下一紧,忙解释道:“呃,近来北京城风沙大,白天屋门没关,吹了不少沙子进来。”
南絮怔怔,淡然应道:“哦,”随即浅浅一笑,“皇后那边差人传话,说太后与万贵妃回宫了,命奴婢带几个淑女去坤宁门迎驾,奴婢想着就上次那些人吧。”
有卉闻言怔住,姑母怎么比原先早一日回宫了,她原本打算待会儿就将淑尤派出去杀了张均枼,却不想姑母突然回宫,只怕她今日又免不了父亲一顿骂了。
“几位淑女想是无需准备什么吧,”南絮四下里看了看屋子,“诶,为何不见张淑女?”
左钰听罢亦回首环望了一圈,“哦,张姐姐方才出去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南絮便已察觉了异常,只是一时间又说不尽,只得望着淑尤,“邵淑女可行吧?”
淑尤仿若未闻,依旧凝着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神,神情呆滞。
南絮见她如此,不禁疑惑,有卉见势忙回过身,躬身双眼与她对视,极小声道:“淑尤,回来,快回来。”
淑尤这才似大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怎么了?”
“太后回宫,姑姑要我们几个去坤宁门迎驾。”
“好啊,”淑尤这便站起身来,扶着有卉的手臂便要出门去,“走吧。”
左钰见淑尤如此,不禁想起早晨张姐姐与她说的那番话,似乎这两日淑尤总是忽然就像中了邪一样,又忽然清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而她所有反常的举动,都与有卉密不可分。
张均枼无处可去,想起方才左钰目中的寒意与不信任,便无比心寒,她张均枼在家中虽不受父亲待见,却也深得主母与母亲的宠爱与呵护,何以如今竟沦落如此田地。
有卉设计陷害,淑尤暗生杀意,巧颜恶言相向,左钰疑心疏离,四喜下毒加害,万氏步步紧逼,还有那跛脚太监,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她,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坤宁门前站满了人,阻了她去往绛雪轩的路,远远望去,原来是太后与万贵妃回宫了,这于她而言倒是没什么关系。
回眸间无意瞧见周太后鸾驾前伫立着一个身披大氅,头戴十一旒冠冕的男子,看来便是太子。
太子身前站着一年约四十的都人,张均枼清楚的记得,那是乜湄姑姑,太子侧首,张均枼正要看清他的脸,忽然间听闻身后一阵冷嘲热讽,“哟,这是谁呀,怎么在这儿巴望着。”
张均枼听声已知是巧颜,便漠然回过身,施施然道:“惠嫔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与民女也算是十年前的老相识了,怎么,您这么快便忘记民女了?”
“十年前?”巧颜猛然想起十年前那场命案,悻悻问道:“你是谁!”
张均枼扬唇冷笑,“惠嫔娘娘今日何以在此处站着,太后回宫,您未去迎驾,可是位分低了?”
“你……”巧颜欲言又止,她想问的,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因为那是她这辈子都抹不去的黑点。
“民女告退。”
巧颜凝着张均枼放肆远去的身影,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张均枼,我定不会放过你!
“作乱之人既已查出来了,便无需再与哀家禀报了,”周太后停住步子,慈眉善目的拍了拍王皇后扶在她右臂上的手,“钟英啊,你是皇后,自有统领后.宫之责,凡事皆可自行决断,不必与哀家知会。”
王皇后笑得和悦,“臣妾明白,臣妾已命於司正将她们几人送去刑部定罪了,”王皇后终于还是与周太后禀报了。
周太后不愿多言,这个皇后,到底还是不够精明,朱佑樘见势讨喜,问道:“皇祖母,不知您这次去白云观祈福,求了些什么?”
“自然是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还有,”周太后向左望去,故作神秘,“求孙儿与那位张姑娘的好姻缘。”
朱佑樘面露喜色,“这么说,皇祖母是同意了?”
“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孙儿喜欢,哀家便喜欢,对了,”周太后回首,“乜湄啊,待会儿你去咸阳宫,哀家想见见她。”
“是。”
左钰三人回了咸阳宫时,张均枼已伫立在亭中多时,北风拂过,孤单的身影竟显得那般萧瑟凄凉。
左钰见了张姐姐,当即跑去,“姐姐。”
张均枼目不斜视,未曾理会。
左钰又道:“外头天寒,姐姐还是快些随我进屋暖暖身子吧。”
张均枼依旧不语,左钰不禁潸然,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姐姐怕是冻坏了吧,我去泡壶茶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左钰远远的一声急唤,而后是茶盏落地破碎的声音,张均枼恍然回身,只见左钰像疯了似的跑过来。
再侧首,便见淑尤单手握着匕首缓缓朝自己走来,淑尤仍是眼神空洞,像孤魂野鬼一般,她已完全成了有卉的傀儡。
“你要干什么!”左钰双臂展开挡在张均枼身前,淑尤冷冷说道:“让开。”
“我不让,”左钰回首,“张姐姐,你快走。”
淑尤闻言当即被惹怒,举起匕首便朝左钰挥去,左钰见势慌忙紧握她手腕抵挡,只闻淑尤喝道:“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太子妃,可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拦我,攸宁阻拦我,她阻拦我,现在连你要阻拦我,我要把你们统统都杀了,我要把你们统统都杀了!”
左钰已渐疲惫,即将抵挡不住,口中轻唤张姐姐,张均枼恍如未闻,只是一直唤着,淑尤回来,淑尤回来。
南絮得乜湄通传说太后召见张均枼,这便过来唤她过去,怎知一进内殿,便远远望见淑尤要杀左钰,可一看张均枼站在左钰身后,恍知势头不对,恐怕淑尤意在张均枼,正想过去相救,一见地上还未碎裂的紫砂壶盖,便躬身捡起向淑尤持刀即将刺到左钰脖颈的手砸去,而后转身离去叫人过来。
淑尤吃了痛张开手,匕首随之落地,神智竟也清醒过来,垂首凝着地上的匕首满目不可置信,口中不忘念叨,“攸宁……攸宁……”
“是你杀了攸宁!”
“不,不是我,”淑尤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不是我……”
南絮不知何时也已带了过来,看了眼淑尤,淡然道:“送去宫正司吧。”
“是。”
淑尤直至被带走,口中仍在默语“攸宁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没事吧。”
左钰闻声回过神,“没事。”
“张淑女。”
“姑姑。”
南絮言而复止,仅对张均枼回以一笑,“没事了,都回去歇息吧。”
有卉在窗前观望,见张均枼毫发未损的回来,不禁咬牙,殷南絮,果真是个厉害的角儿!
第廿九章 有卉携父逃
有卉下药控制淑尤心智,已被张均枼和左钰疏离,而张均枼与左钰二人间也有了隔阂,不再像往日那般无话不说。
如今屋中竟是死气沉沉。
自从昨晚起,有卉又像往日那般早出晚归,若是细细算起,这变化似乎与周太后和万贵妃回宫前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姐姐,”左钰站起身来手握木梳畏手畏脚的站在张均枼身后,“我来帮你梳头吧。”
“不必了,”张均枼待左钰依旧淡薄,“你有你自己的事。”
左钰惊喜于张姐姐终于与她讲话,一时难掩欣悦,“我没事了,姐姐,还是我来帮你梳头吧。”
张均枼倏地撑着梳妆台站起身,背过她冷冷说道:“你们李朝,都是这样待人的吗?”
左钰怔然,凝着张均枼目中满是惊诧,她自认除了初见那日说漏了嘴,别的倒是都圆了谎,且那日说的,怎么也不至于叫张姐姐连这个都知道了。张均枼见了她这双总能惹人垂怜的双眼,终究是不忍心,正踌躇着,却见她转身离去不再多言。
“瑾瑜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吗?”万贵妃走在长廊里并不同往日那般容光焕发。
“没有,”刘娘子疑神疑鬼的,“娘娘,咱们怕是用错人了。”
“哼”万贵妃怒火中烧,“都是群没用的东。!”
“娘娘,”刘娘子似胆颤又似无奈,“这张均枼有太后作保,那个新来的殷司仪又整日里护着她,但凡是她吃的用的,都是小心检查,咱们也不好下手啊。”
万贵妃忽然停步,双目紧盯着前头,既然张均枼注定是太子妃,那她何不借机好好利用一番,“杀之不如用之。”
刘娘子怔住,“那汪姑娘……”
“卉儿如今于本宫已无任何用处了,让她随汪直出宫去吧。”
“是,”万贵妃并未召见有卉,单只是派人通传,命她到宫后苑,钦安殿正门前不远,又吩咐刘娘子将汪直带过去。
“这宫里头想是没法儿呆了,前一阵子您将张淑女拉下水的事,太子已快查到娘娘头上了,选妃事关太后,娘娘也不好插手,只能委屈您,出宫躲一阵子了,”刘娘子对着那跛脚太监说得语重心长,张均枼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有一事不明,她落水之事只有百户知道,何以太子竟一直在暗中查探。
“汪姑娘,”刘娘子转身看着有卉,取出袖中的钱袋,放在她手上,“这是娘娘为你们准备的盘缠,你们路上用,马车奴婢已备好了,就在坤宁门外头,你们快些去吧。”
刘娘子说罢轻叹一声,佯装不舍,头也不回的离去,自始至终,有卉与那跛脚太监都不曾言语。
张均枼想起进宫当晚,燕绥姑姑亲自将有卉带进宫,被巧颜惹怒亦忍住火气,而后几日又有意无意的巴结逢迎,那时她便怀疑有卉的来头,而今看来,她果真是万贵妃的人。
如此想来,那晚留下纸条引她去绛雪轩的,指使淑尤杀害攸宁而后又污蔑她的,跟踪她到宫后苑将她推下水的,在她的胭脂中掺绿矾的,在她药中下毒嫁祸四喜的,都是她周有卉!
有卉并未即刻出宫,反而是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等待时机,直至四下里无人了,她才扶着跛脚太监向前走了一小步,张均枼见她要出宫,便不再理会,亦转身想要回咸阳宫。
怎知还未及回身,便被一个身着飞鱼服的人猛然拉离墙边。
待她回过神,那人已与有卉和那跛脚太监打斗起来,再看方才她倚靠的墙壁上硬生生的嵌着一支锜。
那身穿飞鱼服的人,难道是百户么!彼时南絮亦在宫后苑,只是偶遇乜湄便闲聊了番。
“太后改主意了。”
“为何?”南絮任司仪之职乃太后恩赐,意在监视张均枼,虽说太子也曾命她保护张均枼,可如今太后突然改主意,也叫她有些不解。
“一言难尽,只说张淑女和太子,是天赐良缘,命里头又克那万氏,可是太子的福星呢。”
南絮面露喜色,“有这样的好事?”
“可不是?”说话间乜湄亦略带笑意。
“昨儿因邵氏的缘故,未能让张淑女拜见太后,如今这件案子已查明,不知道太后何时得空,我带她去趟仁寿宫。”
“诶,”乜湄忽然止步,“怎么似乎有打斗声。”
南絮闻言亦静心辩听,而后指着钦安殿方向,“在那边!”
那跛脚太监腿脚本就不便,几招下来,体力已渐不支,有卉却还精神,只是皇宫守卫森严,这番厮打,引来了不少侍卫,均围着有卉二人。
“张淑女,”南絮与乜湄已赶到,南絮仔仔细细的将张均枼瞧了一遍,“没事吧?”
“我没事。”
乜湄一见到那跛脚太监,目光便定住了,向前走了几步,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默念,“汪直!”而后突然指着他,“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众人便齐齐上阵,跛脚太监已身负重伤,瘫在地上,有卉忙扶住他,“父亲!”
那跛脚太监拼尽全力站起身将有卉一把推开,“走开!快走!”
有卉站稳脚跟,“父亲!”
“快走啊!”
几番叫喝,有卉终于作势要跑开,只是心有不甘,突然回身向张均枼甩出一支锜,怒目道:“张均枼,你等着,我定会回来找你报仇的!”
那身着飞鱼服的男子见她如此,当即转身挥刀打下那支锜,南絮彼时亦旋即拉着张均枼一同躲闪,弯腰之际,竟让张均枼斜插在鬓间的玉笄勾到了头发,三千青丝犹如瀑布般垂直落下,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颊上,竟是那般美好。
男子见状不禁愣住,他自小与江离一同师从怀恩门下,何曾见过这样美的妇人,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欺,乜湄见他如此,虽心生欢喜,却也知事态紧急,忙唤了他,“牟斌!”
牟斌这才回过神来,有卉却已不知去向,乜湄并不非常失落,至少,她抓住了汪直,她虽一心想要活口,可如今汪直死了,于她和太后,也不无益处。
“牟斌?”张均枼未曾看清他的真面目,可知了他并非百户,也不禁失意。
那牟斌依旧是背对着她,张均枼忽见他右手手面上的刀疤,不免生疑,那日太子抓着她的右手上,也有一条这样的疤痕。
张均枼正欲移步上前,南絮见势不妙,忙拉住她,“张淑女,咱们该回宫了。”
第三十章 笄失情未断
汪直深受万贵妃宠信,请奏朱见深设立西厂,查贪官,惩污吏,规模远超东厂与锦衣卫,西厂威名震慑群臣,一时“权宠赫奕,都人侧目”。内阁首辅商辂等人上疏,言西厂“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网太密”,且联合六部九卿请罢西厂,朱见深无奈准奏,令汪直回御马监。
后汪直驻守辽东,不得入朝,渐被疏远,大同与鞑靼小王子一战战败,被贬南京,从此淡出朝堂。
没想到如今他竟置身于宫中,他死了,周太后与乜湄自然欣喜,这个汪直,知道的太多。
乜湄抢来侍卫手中的刀在汪直脸上划了几道口子,而后随手将刀扔在一边,风轻云淡的说道:“送去净乐堂焚化吧,”说罢悠然离去。
汪直已离宫近十年之久,这群侍卫或许不认得他,可宫里头的老人中也不乏眼尖的,他的死是秘密,不能禀报朝廷,她自然要做些手脚才行。
待众侍卫将汪直的尸体抬走,牟斌才见着方才张均枼与南絮所站之处孤零零的躺着一支翠色玉笄。
牟斌缓步走去捡起,想起殷司仪适才之举,便不禁怦然心动,只可惜,玉笄碎了,再配不上那样如玉般无暇的女子了。
张均枼记得,太子的右手上也有一道那样的伤疤,今日那个锦衣卫自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她,果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姑姑,”张均枼始终疑心,“刘文泰官居几品?”
南絮未曾多想,直言道:“刘大人任承德郎太医院院使一职,官居五品。”
“那,锦衣卫百户呢?”
“六品。”
张均枼闻言当即怔住,那晚在太医院,刘文泰分明是与百户行礼了,她的猜想是对的,百户的身份不简单,那日见到的太子是假的。
回想往日种种,独居绛雪轩,吩咐尚服局连夜为她赶制斗篷,随意进出太医院,头戴十一旒冠冕……
‘我说我是太子,你信么?’
对,他是太子,他是太子,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何时变得这样愚钝了,你早该想到的!
“到了,”南絮停在张均枼屋门前,与她浅浅一笑,“张淑女,早点歇息吧。”
张均枼未语,越过她直接进了屋子。
左钰一见张均枼进屋,当即站起身来,低语道:“张姐姐,你回来啦。”
张均枼未语,仅是看了她一眼,尔后轻叹了声便兀自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姐姐,”左钰笑脸迎上去,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只雪梨,递至张均枼眼前,“我今儿个又去长阳宫摘了只雪梨回来,姐姐可要尝尝。”
张均枼仍旧不语,凝眉沉思,似乎并未听到左钰所言,左钰却是不知,遭了张姐姐一连两日的不理不睬,自然倍感失落,捧着雪梨笑颜依旧,“这大寒天的,姐姐想是吃不惯这么凉的东西,记得姐姐说过,雪梨味甘性寒,有生津润燥,清热化痰,养血生肌之效,冬日以冰糖炖之最为养生。姐姐,你稍作歇息,钰儿这便去小厨房将这只雪梨炖了。”
他是太子,便是因为他,万贵妃才千方百计要杀她,周太后才会留心到她,也是因为他,南絮才取代了燕绥的位置,牟斌才会在危急时冲出来救她性命。
可她从不曾想过要接近太子,她心里,还牵挂着那个陪伴了她十年的谈大哥,那个为她挽起青丝的少年郎。
不,万贵妃并非是因太子才要杀她的!
回首之际,张均枼才察觉已不见别在发间的玉笄,一阵胡乱摸索始终没有踪迹,想起适才在钦安殿时的情景,玉笄定是那时落下的。
不由思量,张均枼便已疾步出了屋子,到了钦安殿好一阵找寻,谁曾想那支玉笄早已被牟斌拿走了。
“你可曾见过一只翠色的玉笄,那支玉笄的笄头,是含苞待放的牡丹,笄身还刻着一个‘凤’字。”
“没见过,”来往的都人均是这番言语,仓皇的眼神中充满了冷漠。
张均枼几近崩溃,双臂抱膝蹲在长廊下。
“你怎么了?”
又是那无比温柔好听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他总是在她伤心无助的时候出现,那样突然,那样及时,又是那样的巧合。
张均枼扬首再见那张俊美的脸,本想一番质问,可终究她只是淑女,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是大明王朝未来的天子,她又岂可造次。
“我丢了一样东西,”张均枼说话间已站起身,朱佑樘见她满脸的泪痕,自觉的伸手过去想要拭去,却被她别过脸躲去,只好又收回手,“是什么?”
“是一支玉笄”,张均枼言语间略有疏离。
“很重要么?”
“是。”
朱佑樘会心一笑,“那我陪你一起找。”
“不必了,”张均枼终于抬眼与他相视,谈吐依旧冷淡,“或许那支玉笄,本就不该属于我。”
张均枼言毕当即离去,任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般落下,寒风拂过,只留下阵阵绞痛。
谈大哥,枼儿此生定不负你相思之苦,若负了,必定夫逝子亡,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