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帝后为凰TXT下载帝后为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帝后为凰全文阅读

作者:息时     帝后为凰txt下载     帝后为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卅一章 避之邀约夜

    年关将至,宫中四处尽显洋洋喜气,乾清宫丹陛左右已安设万寿天灯,这几日黄昏后都可见天灯高高悬起,天灯后面是齐齐整整挂着的万寿宝联,‘人寿年丰家家乐,国泰民安处处春’,金丝绣红帛,红帛衬金丝,字虽简短,却是磅礴恢弘,栩栩如生,竟如写出来的一般苍劲有力。

    “姑姑,乜主管来了,”都人实在无心扰了南絮这番看书的聚精会神,却也万不敢耽误了乜湄的事。

    南絮闻言抬起头,见乜湄已进了殿,这才极不情愿的放下书,起身迎客,“这个时辰过来,湄姑姑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交代?”

    “就数你伶俐,”乜湄莲步走来,拈手指了指南絮,“我今儿个是来找张淑女的,太后回宫那日便念叨着要找她谈谈,这都过去两三日了,连个面都没能见上,今儿个有这事儿,明儿个又有那事儿,这不,太后她老人家这会儿算是闲下来了,我就打算着,自己做主,把张淑女带过去坐会儿。”

    “那你来的可不巧了,她才出去,”南絮噗笑,她可鲜少有如此笑意。

    “出去了?”乜湄不禁怅然,“诶哟,那还真是不巧了,瞧瞧太后这会儿也快睡醒了,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找你。”

    乜湄自然遗憾,还未步至门外便回过身,“你如今已是咸阳宫的司仪,今儿除夕,你午后想是要出宫去采办了。”

    南絮颔首。

    乜湄又走回头,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南絮手中,“好不容易出趟宫,你喜欢什么便买下来,可不能省,这妇人家用的胭脂水粉什么的,你得置办些,三年都过去了,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南絮无意收下,又将银子推回她手中,面色冰冷,“你知道,我从不受人恩惠,这银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诶,这可不是给你殷南絮的,这是朝廷,对江千户的补给,你今日扫墓祭拜门大人的时候,顺便,”乜湄言至此忽然顿了顿,声音亦是愈发低沉,“也去看看他吧。”

    南絮已三年不曾听人提起他,如今再听到,竟有几分感激,只是她向来喜怒不言于色,便依旧平静温和。

    江离啊江离,南絮这辈子,怕是忘不掉你了。

    “张淑女!”

    张均枼回首,见了来人不免有几分惊诧,那不是万贵妃身边的刘娘子么?

    “刘姑姑,”张均枼直待她走至自己身侧,才款款问道:“有事么?”

    刘娘子始终笑而不语,张均枼见她如此,自然知道是为何事,勉强露出一笑,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民女张氏,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快起来快起来,”万贵妃一见张均枼进来便是满面的笑意迎合,忙步至她身前两手托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

    “谢娘娘,”张均枼通礼,却不知万贵妃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往日她可是一直使计要取她性命的。

    万贵妃扶起张均枼后并未直接收回手,反而是一直托着,双目紧打量着她,故作惊喜,啧啧称赞道:“像,真像,本宫总算是找着你了。”

    “娘娘,您今日召见民女,是为何事?”

    万贵妃佯装恍然回神,温婉笑说:“本宫记得,你母亲,叫金扶?”

    “是,”张均枼心中自然有些许疑虑,无缘无故,不知为何连母亲也牵扯进来了。

    “既是叫金扶,那本宫便找对人了,本宫与你母亲,可是有过一段渊源,”万贵妃这便转过身,似乎已陷入一片回忆中,“当年土木堡之变,先帝被俘,郕王登基,陛下被囚于南宫,本宫奉孙太皇太后之命前去侍奉,怎知南宫的人恃强凌弱,欺压本宫与陛下,当初饥寒交迫,朝不保夕,可是你母亲出手相助,本宫才不至于冻死饿死。你可知,本宫见你第一眼便觉得熟悉,却不知原来你竟是恩人之女。”

    万贵妃所言,张均枼断不会信,一来母亲出身名门,不曾进宫当过都人;二来先帝与陛下被囚于南宫时是景泰元年,而那时母亲不过三岁,如何能救她。

    “本宫已许多年不曾见过你母亲了,不知你母亲她,如今可安好?”

    “家母一切都好,谢娘娘关怀,”张均枼依旧不展笑颜。

    “你与你母亲,还真是一个性子,”万贵妃不知从何处取来块玉珏,“这玉珏,是你母亲当年落下的,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了,今日本宫将玉珏交给你,你回家后可一定得替本宫还给她。”

    万贵妃伸手将玉珏展于张均枼身前,可张均枼却是凝着久久不下手,可她终于还是收下了,“是。”

    万贵妃望着张均枼已渐消失的背影,终于舒展了眉头,唇边亦是带了一丝笑意,“收了本宫的东西,她张均枼便是本宫的人,老太婆还能拿什么跟本宫比。”

    张均枼已回了咸阳宫,望着手中的玉珏,自是感慨良多,万贵妃此意分明是在拉拢她。

    趁着左钰午睡还未醒,张均枼自然要将那玉珏藏起来,免得叫旁人瞧去了要误会她是万贵妃的眼线,万贵妃既是将玉珏赠予她,那这玉珏,必是她的贴身之物。

    方才屈身要将玉珏藏于床下时,却见枕头后搁着一封信,信中所写,今夜亥时于绛雪轩备酒,望张淑女务必赏脸光临。

    张均枼见后不作思虑,当即将信纸抛去炭火中焚尽,她不知太子为何这般待她,若论相貌,此番进宫的淑女中比她好看的大有人在,若论资质,她也不及旁人半分,何以太子竟对她上了心。

    可他是太子,此事又岂能拒绝,即便他以为,她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姑姑要出宫?”

    南絮闻声回首,见是张均枼便以一笑带过,“是。”

    “方才听瑾瑜随口提起的,说,姑姑要出宫采办,不曾想竟是真的,”张均枼亦回以笑容,缓步走近,“姑姑,我也想出宫。”

    南絮浅浅笑意浮现于脸颊,“出宫采办,可不是件好差事。”

    “爬过山上山,才知天外天,姑姑不带我同去,又怎知我吃不得苦呢。”

第卅二章 北斗指姻缘

    除夕当日,城中一派喜气,还未出大明门,便能瞧见一片火红。

    南絮出宫采办,本不该带着张均枼,毕竟她是淑女,采办这样的苦差事,只能由六局的都人来做。

    说起来,南絮也不该做这样的事,咸阳宫中所住非主非奴,完全不同于别处,南絮此番得以出宫,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太后的恩赐。

    “姑姑今日出宫采办,可还有别的事?”

    张均枼言语间不仅是询问,多的是打探,南絮出宫本该是为咸阳宫置办些布匹和丝线,可她自出了皇城以来却是买了壶酒,而后直奔城西,越过了好几家生意兴隆的绸庄。

    张均枼说罢,二人已步至一家香烛铺前,南絮止步,喃喃自语道:“到了。”

    闻言张均枼亦是停住,望着大敞着的店门,这是香烛店,姑姑来这里,莫不是要祭拜什么人。

    “民间有条习俗,叫年祭祖,姑娘出身名门望族,必是清楚的,”南絮言毕已进了铺子,买了些纸钱,便出来带着张均枼去了西郊城外。

    林中杂草已丛丛,高高鼓起两座土筑坟茔,显得有些突兀。

    这两座坟茔紧紧相连,却仅有一块墓碑竖立,碑上镌刻着寥寥几字,亡夫江离之墓,妻殷氏成化十九年立。

    碑前洒满了酒,只见一身着飞鱼服的男子蹲在前头,中抓着壶酒,一副微醺的模样,凝着墓碑上的字,沉声道:“大哥,你知道吗,我牟斌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便是当年将捡到的玉笄修补好交给你,还让你去仁寿宫还给殷姑姑,让你有机会借花献佛,卖弄人情,出尽了本该属于我的风头!但有一件事,我从没有后悔过,”牟斌忽然冷笑,“就是杀你。”

    不远处南絮与张均枼将至,牟斌行事向来谨慎小心,听到了些风吹草动便立马警觉起来,转身见是南絮二人,不经细想便匆忙离去,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有人来过,”张均枼到此还未看清墓碑上所刻,便瞧见了那一滩酒水。

    南絮自也瞧见了,静静地蹲下身子,取出篮中的酒水与纸钱,“许是他从前的部下吧,”牟斌年年都来此祭拜,她岂会不知。

    张均枼已看清碑上刻的,她不曾听说,原来南絮姑姑早已嫁做人妇,只是可怜她年纪轻轻的,便守寡了。

    南絮祭拜亡夫,张均枼只得站在她身后静候,而牟斌,却是躲在林中远远观望,殷姑姑于他而言,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人。

    “他是锦衣卫千户,师投怀恩大人门下,与牟斌是出生入死的过命兄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牟斌说,他为了救他,被人穿心而死,死后被抛尸荒野,连个全尸都没有,”南絮言语至此,不禁自嘲,“可怜他忠肝义胆,誓死为朝廷效忠,却没人肯为他立个坟冢。”

    南絮抬手取下插在鬓间的玉笄,握在手中望了许久,眸中已充斥了泪水。

    “这玉笄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当年本已无迹可寻,是他在宫后苑捡来还给我的,当时年少无知,一见他便情窦初开,又感念他的恩情,便求太后赐婚,我与他在仁寿宫门前跪了整整三日,太后才答应我们的婚事。我以为,我们能长相厮守,终老一生,没想到,婚后不过半年,他便死在去往江西布政司的途中”,南絮说罢仰面拭了满脸的泪痕,而后朝张均枼侃侃一笑,“张淑女,奴婢方才失礼了。”

    张均枼露出浅浅笑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姑姑也莫再伤心了。”

    南絮一笑而过,将手中的玉笄埋入土中,“三年了,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适才南絮那一番言语,谁曾见到牟斌脸上的失落与不甘,他对南絮的那份心意,又有谁懂!

    南絮掂了掂一旁的酒壶,站起身来随手倒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冢前,望着地上的酒,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是我父亲,门达。”

    南絮说罢便转身离去,张均枼亦是跟了去,只是不忘回首看一眼门达的坟茔,门达是景泰、天顺年间的佞臣,成化初年被贬广西南丹卫充军,路上被仇家了结了性命。

    她只听闻南絮姑姑的身份很是隐秘,宫里头鲜有人清楚,没想到,原来她是前锦衣卫指挥使门达的女儿。

    回了城中,天色已暗了许多,南絮这才与张均枼一起去往绸庄。

    毕竟是新年,各宫多少都要有几笔开销,咸阳宫也不例外,光是为淑女们购置衣料便要花费不少,再加上胭脂水粉之类的,也不能马虎。

    这么些东西,自然无需南絮亲自带回宫。

    出了脂粉铺子这会儿天色已完全黑了,街道上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张均枼走在南絮身后,见人潮拥挤,突然停步,目不转睛的凝着南絮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眼前,这才转身离去。

    她要逃,即使如今宫中已无人要取她性命,可万贵妃收买她,周太后有意拉拢她,就连太子也……

    她说过,此生定不负谈大哥相思之苦,若负了,便夫逝子亡,不得善终。

    她也曾说过,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

    她记得,那日朝阳初升,她执起他的手,脸颊绯红,笑意绵绵的对他说: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向我父亲提亲,我等你骑着高头大马,聘八抬大轿来娶我。

    而他伏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等我。

    她只恨父亲妄语许了她的终身,恨孙家人棒打鸳鸯,恨有卉骗她去绛雪轩,恨万贵妃屡次三番害她性命。

    “姑娘。”

    张均枼闻声止步,回身只见是一个道士,坐在摊前望着她。

    “有事么?”

    那道士未答,缓缓站起身,绕着张均枼打量了一番,而后板板正正的立在她身前,问道:“姑娘可知现在是几时?”

    “亥时。”

    “亥时?”道士昂首看了看天,又冲着张均枼露出一笑,“亥时,姑娘不去赴约吗?”

    张均枼确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多日的相处,她对朱佑樘,当真就没有动过心么,可朱佑樘如何比得过谈大哥,她终于还是冷冰冰的回道:“为何要去?”

    道士捋了捋胡须,“姑娘通身贵气,可要算卦?”

    张均枼皱了皱眉头,“不必了,”言罢便要走开,岂知那道士又问:“姑娘不想问问你的姻缘吗?”

    张均枼到底还是回过头来了,道士这回并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道:“红绳系足是前缘,不用媒人自成全,月明夜半菩提下,六出好听凤求凰。”

    “凤求凰,”张均枼喃喃自语,“绳牵是何人?”

    道士未语,伸手指了指天,张均枼抬头望去,目中满是不可置信,那七星相连,竟是北斗。

    北斗喻帝王,她的良人,果真就是日后那位九五之尊么!

    “姑娘,凡事皆应顺应天理,你的姻缘早在十年前就已定下了,躲,是躲不掉的。”

    十年前,她记起了,原来当年那个与家人走散,还被东厂追杀的所谓罪臣之子,就是当今太子!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她自己,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不该救他的!

    “张姑娘!”南絮匆忙赶来,见张均枼还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忽见喻道纯在此,不免疑惑,可又不便多问,便微微躬身施礼,“喻道长。”

    “回宫吧,”张均枼毫无面色的转过身,兀自离去,只闻喻道纯放声语道:“姑娘日后定有事相求于贫道,到时只需前往白云观,记得徒步。”

第卅三章 怎忍别离去

    今日春节,不少大明的藩属国均遣使来朝觐见入贡,大抵有安南、暹罗、琉球、撒马尔罕和爪哇国,唯独不见李朝使团。

    酒宴早早的便已备好,诸国使臣也都已等得有些耐烦不住,尤其是爪哇国使团的首领,竟已拍案而起,神色极为不悦的说道了些什么。

    朱佑樘面无波澜,这一声巨响竟也没有使他回过神来,他的脸色有些暗,似乎很是疲惫,大概是因昨夜之事,张均枼爽了他的约,可他却伫立在北风中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朱见深却是惊到了,瞅了眼爪哇国使臣,王皇后亦闻声望去,见朱见深惊魂未定的模样,忙疾步走去为他抚膺,爪哇国使臣见大明皇帝如此神色,不禁羞愧垂首。

    王皇后瞥了瞥立于朝堂之下右侧那几位文臣打扮的人,“刘少卿,他方才说了什么?”

    为首的刘少卿有些胆怯,吞吞吐吐的答道:“他说,早闻大明的美人如天仙下凡,美酒如琼浆玉液,如今却是见不着美人,尝不得美酒,空能眼巴巴的望着!”

    朱见深闻言讪笑,“爪哇大使不拘小节,豪迈直爽,另朕钦佩。”

    刘少卿又紧接着向爪哇国使臣翻译了一遍。

    爪哇使臣听罢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傻笑,倒是显得憨态可掬。

    “陛下,”侍立朱见深身侧的怀恩俯首帖耳,“李朝使臣今儿个怕是不会来了。”

    朱见深眉峰紧蹙,“李朝年年入贡,昨儿会同馆也已差人来通报,李朝的使团早早的就住进南馆了,今日岂会不来。”

    “陛下,”怀恩暗暗看了看诸国使臣,而后面露难色,“可不能再等了,耽误了吉时可怎好。”

    怀恩方才言罢,殿外便风风火火的进来一批人,皆是李朝人的打扮。

    那些人一进来便伏地而拜,“臣等叩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吧,”朱见深这才渐有悦色。

    “谢皇帝陛下。”

    “李朝大使何以来得这样迟,可是有事耽搁了?”

    为首的使臣垂首禀道:“回皇帝陛下,臣等今日早晨出了会同馆,本该直奔皇宫,却接到密报,说,我朝的顺淑长公主,在大明,失踪了。”

    “哦?”朱见深略显惊诧,“果真?”

    “是。”

    王皇后听闻那使臣的口气,便已是满腹的心疑,“你们李朝的公主不在汉城呆着,跑到大明来做什么?”

    “不瞒皇后殿下,公主因逃婚,带着奴仆自山东入关进入大明,在去往山西太原时,被一帮马贼劫走,至今无迹可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你们的公主既是在大明失踪的,那朕,自也当为你们找寻,”朱见深侧首抬眼,“怀恩,为朕拟旨,命山西布政司和太原府全力搜救顺淑公主,另外,张贴皇榜,悬赏有功之人。”

    “是。”

    “如此,臣等便代国王,叩谢皇帝陛下圣恩了。”

    “听闻张淑女昨儿找喻道长算了卦,”南絮看似无意询问,却是有意试探,昨晚她找到她时,她分明是一副伤心欲绝,几近崩溃的模样。

    张均枼似笑非笑,“是他找我的,”终究南絮姑姑是太后的人。

    南絮已猜到了张均枼心中所想,便不再言语,岂知张均枼忽然停驻不前,唇角生起一丝凄然笑意,“姑姑不想知道,我求了什么?”

    南絮见她如此,不好多言,只得顺着她,“是什么?”

    “姻缘。”

    南絮已不知该如何作答,恍然见太后与皇后移驾至此,忙带着张均枼过去迎驾。

    王皇后正说得尽兴,这番被南絮打断,自然不悦,可太后在旁,也不好发作,便扫视了眼四周的枯枝残叶,“束翕,吩咐司苑局,宫后苑的这些残花败柳,该修理修理了。”

    “是。”

    周太后知她口中的残花败柳,暗指南絮,心中略有一丝愠怒,南絮再怎么不济,却也是她仁寿宫的人,皇后此言,分明是在挑衅她。

    可回首见南絮依旧面色平静,便也不与皇后计较。

    一见张均枼在此,周太后便是满脸悦色,和蔼可亲,拉过她的手,“来来来,好孩子,陪哀家走走。”

    张均枼笑意嫣然,顺势扶住周太后右臂,放慢脚步同她一起散心。

    “皇后,方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说。”

    王皇后亦拐着周太后手臂,无比温柔的讲道:“李朝使团今儿来得可是迟了许久,还借口说早晨出了会同馆便收到密报,这才给耽搁了。”

    “密报?有什么事竟比入朝觐见还重要?”

    “听说,是他们李朝的顺淑长公主在咱们大明走丢了。”

    “他们李朝的公主不在李朝呆着,跑到咱们这儿来做什么,一个姑娘家的,真是荒唐。”

    王皇后讪笑,“可不是,臣妾当时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使臣说,他们的公主为了逃婚,才跑到大明来,和随行的都人从山东入关,本想好好儿游玩,谁知才到太原,便被马贼给绑了,至今还没有下落。”

    张均枼听罢心头闪过一丝怔忡,自山东入关,在太原遭马贼绑架,听起来竟那么耳熟,左钰不也是从山东入关,到太原时被人劫走的吗!

    脑海中忽然第一次练习走步时的情景,左钰那么熟悉宫规礼仪,原来并非巧合,她是李朝的公主!

    果然,左钰的来头不小。

    李朝的使团已寻到宫里,如此想来,左钰不日便要离宫回李朝了!

    张均枼想至此突然止步,佯装不适,周太后亦是停步,凝着张均枼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之意,“怎么了?”

    “忽然一阵眩晕,不知是怎么了,”张均枼这声极其微弱,却又收回手,走到周太后跟前躬身道:“民女方才失礼了,望太后娘娘责罚。”

    “诶,”周太后上前扶起她,“既是身子不适,便回去歇息歇息吧,哀家这儿有皇后陪着。”

    张均枼抬眼冲王皇后施礼,却见她与她乜了眼,似乎很是反感,便识趣的福身,“民女告退。”

    张均枼匆匆忙忙的告退,便是为了见左钰,怎知回来见到的却是一间毫无生气的空屋子。

    左钰的床榻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唯有梳妆台前安放着一盅冰糖炖雪梨,茶盅下压着一张毫无折痕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汉字。

    姐姐,我走了,对不起,骗了你那么久,不过姐姐很聪明,猜到了我的身份,冰糖雪梨,姐姐最爱吃的。秀智。

第卅四章 凝眉相视语

    张均枼感叹,原本初来时五个人和和睦睦住着的屋子,如今竟只剩她一人,望着那四张冰冷的床榻,便免不了一阵惆怅。

    回想初次见到她们,攸宁的热情与活泼,淑尤的高傲与不羁,左钰的羞涩与胆怯,有卉的冷漠与寡淡,这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即便有些人,她并不喜爱。

    那日进宫的五十位淑女,而今仍完好无伤的,不过寥寥数几。

    今日已是正月初五,明日便是终选,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虽已收下了万贵妃的玉珏,认可了周太后的庇护,可那又如何,她张均枼这辈子终究是要为自己而活!

    从安喜宫出来的这一路,张均枼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如今万贵妃已在拉拢她,这宫里,除了万贵妃,还有谁要杀她。

    张均枼止步,缓缓回身望去,却见身后空空荡荡的一片宫墙,唯有北风萧瑟的划过。

    可方才分明是有人跟着她的,张均枼于是躲到宫墙后,片刻之后,果真见一个身穿墨色飞鱼服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那人是在寻她。

    张均枼这便拔下头上的簪子,趁势走去想要扼住他喉头,好逼他说出是谁指派,岂知簪子方触及那人脖颈时,手腕便已被他紧紧握住,且自己的脖子上,也已架上了一把绣春刀。

    那人抬眼间眉心紧皱,紧盯着张均枼毫不怜香惜玉,张均枼亦满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持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牟斌,他是牟斌!

    牟斌见是张均枼,才将绣春刀收回,握着张均枼手腕的手亦是渐渐松开,可张均枼却不经意间将簪子刺进了一分,怔忡间凝着牟斌垂下的眼帘,他是在等死么?

    张均枼到底还是不忍,收回簪子双手垂下丢弃于脚下,默然离去。

    牟斌望着张均枼远去的背影,不禁长吁,转身抚了抚脖颈,已有血流下了,不过好在并无大碍。

    “属下,”牟斌立于亭中双手抱拳,微微躬身,吞吞吐吐的禀道:“亲眼见她进了安喜宫,只怕……”

    牟斌言语至此忽然停住,抬眼见朱佑樘端坐在古琴前面色凝重,便不再多言。

    朱佑樘眼帘微垂,未见牟斌,终于开口道:“脖子怎么了?”

    牟斌闻言忽然跪地,“属下办事不力,让张淑女发现了行踪。”

    朱佑樘心中一震,抬头望着牟斌,良久才问道:“她说了什么?”牟斌低语,“什么也没说。”

    话音未落,朱佑樘忽然两手抚于琴上,沉声道:“她来了,”而后便凝神抚琴。

    牟斌回首见张均枼即将至此,方才快步离去。

    张均枼到此闻得朱佑樘所奏之曲是为《凤求凰》,又见周边之景,不禁触目。

    明月高挂,夜正过半,菩提在旁,大雪零落,一曲《凤求凰》萦绕耳畔。

    不正是“月明夜半菩提下,六出好听凤求凰”么!

    张均枼伫立在亭中始终未语,朱佑樘奏罢,抬眼望着她,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民女不知原来殿下在音律上,也颇有造诣,”张均枼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那是自然,”朱佑樘站起身朝她走去,满面笑意温润如玉,“本宫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年已及冠,位居东宫,只缺一个美人在怀。”

    朱佑樘言语间略有轻佻之意,张均枼未与他对视,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天下美人数不胜数,殿下日后坐拥江山,她们便都是您的,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庸脂俗粉,无才无德,不堪为后,天下佳丽无数,本宫只要你一人。”

    张均枼终于抬脸与他相视,决然道:“若是我不愿呢!”

    “你把心封得死死的,我如何进得去。”

    朱佑樘自袖中取出一支凤头玉笄,插在张均枼鬓间,柔声道:“那日你说你丢了一支玉笄,我便去司饰司亲手为你雕了一支,除夕夜邀你来此吃酒,本是想将这支玉笄送给你,谁想你爽约未至,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那日随南絮姑姑出宫采办,路上有事耽搁了,”张均枼面色依旧,丝毫不见昔日明媚笑容。

    “枼儿,”朱佑樘伸手轻触她脸颊,却被她福身躲过,“雪大了,民女告退。”

    翌日一早,淑女们便被都人唤醒,今日是终选,必是要做足了准备,才可前往仁寿宫,免得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

    张均枼坐在妆台前手握玉笄久久没有动作,笄头凤凰展翅,笄身所刻龙纹,玉笄虽小,做得确是精致无比,不得不说,朱佑樘还是下足了功夫。

    龙凤呈祥,喻为帝后,朱佑樘此意便是认定她了。

    她终于还是将玉笄戴上了。

    喻道长说过,凡事皆应顺应天理,她的姻缘早在十年前便已定下,躲是躲不掉的。

    既然如此,她何不顺其自然的走下去。

    她张均枼何等傲然之人,如今竟也低头认命。

    从她十年前舍命救下那个被人追杀到走投无路的男孩起,她这一生,便注定不再平凡。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她是梦月入怀而生,这辈子,便要如月亮一般普照人间。

    车上树,牛上房,骑龙抱凤是娘娘,这说的,不就是她张均枼么!

    此去仁寿宫终选,并未见朱佑樘,唯见周太后与王皇后红光满面,笑意绵绵。

    张均枼与众淑女一齐垂目而立,周太后不曾看过旁人,见众淑女至此,便直奔她走来,和善可亲的站在她身前。

    “为后者,势必德才兼备,方能执掌六宫。张均枼,哀家问你,若要整顿后.宫奢靡之风,你当如何?”

    “俭则家富,奢则家贫,国亦如此,凡为女子,不可因循。一生之计,惟在于勤;一年之计,惟在于春;一日之计,惟在于寅。《内训》所言,戒奢者,必先于节俭也,夫澹素养性,奢靡伐德,人率知之,而取舍不决焉,何也,志不能帅气,理不足御情,是以覆败者多矣。”

    周太后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对张均枼竟是赞赏有加,连连叫好,王皇后见势迎合,取来乜湄手中的木托捧至她身侧,亦赞道:“母后,有如此女子,必能母仪天下。”

    “好孩子,”周太后拿过木托上的金册,“受赏吧。”

    张均枼跪地捧起金册,朗声道:“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卅五章 归里待嫁期

    正月初十午后,人们只见张府大门前灯笼高挂,红绫飘拂,张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皆随张家老太太如松般站在府前,多是翘首望向城东。

    百姓只听闻张家二老爷的长女被选为太子妃了,不想原来是真的,便纷纷为之高兴,这张家家大业大,世代皆有人入朝为官,如今又出了个太子妃,自然令人羡慕。

    不过片刻,便有几辆马车依次驶来,张均枼便是从为首的那辆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

    张家老太太一见张均枼下来,便领着一众人等跪地而拜,“老身(草民、民妇),恭迎太子妃凤驾荣归。”

    张均枼见他们如此,不免心酸,忙上前扶起老太太,“主母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枼儿了,快起来,都起来。”

    老太太抬眼笑容宽慰,张均枼扫视了眼四周,百姓仍伏地未起,便蹙眉道:“都起来吧,大家都是邻里,不必如此拘泥于礼数。”

    适才从后面几辆马车上下来的两人彼时已走至张均枼身后,老太太招呼道:“两位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快些随老身进去坐坐吧。”

    “欸,”这两人连日来也着实疲累,得张家主母如此盛情,自然不能拒绝。

    “父亲,”张均枼望着张峦目中皆是期待,怎知张峦仅是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便又跟着老太太进了府。

    张均枼倒不曾失落,父亲终究是不喜她,她也已习惯了。

    “我让你给她跪了吗!”妇人低声训斥,女孩委屈答道:“是主母说要跪的。”

    伴随着女孩模糊不清的言辞的,是一声沉闷的掴掌声,妇人又道:“你小声点儿!”

    而后便闻另一女子轻蔑一笑,“哼,傻子。”

    张均枼自然听到了动静,只是懒得搭理她们,那是她守寡多年的伯母林氏,和大她两岁的堂姐张静娴,至于那个被林氏训斥的小姑娘,便是她那因受了刺激而心智不全的堂妹张灵姝了。

    老太太本意让张均枼坐在主座,可张均枼却是一番推让,直言长辈为先,终究还是让她坐上了,那两位朝臣端坐于客座,与老太太和张峦闲话了一番,其中一人站起身仰首看了看天,回身道:“天色不早了,该宣旨了。”

    闻言老太太忙领着众人走至堂中跪拜,那年纪稍轻的朝臣

    喝了声“张峦听旨”,张峦便垂首回道:“草民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施仁,养民为首。尔国子监生张峦,德惠广济,慈爱布施,能捐金谷,赈济充荒助皇恩于沾足之外,裕饥民于转散之中。布政司道奏闻。朕实嘉之。今特奖尔为荣身官,拜正四品鸿胪寺卿,锡之敕命于戏,民康物阜,黎庶无遗漏之憾,家给人足,皇恩鲜冒滥之敝,褒嘉忠厚,表励风俗。钦此。”

    张峦双臂伸出捧来圣旨,“臣接旨,谢主隆恩。”

    话音方落,另一位朝臣又手持节礼宣道:“皇帝制谕鸿胪寺卿张峦:朕惟经国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礼,必慎于择德。兹皇太子年及婚期,须得贤淑以为之配。今特遣使持节以礼采择。”

    那朝臣言毕复又问名制曰:“朕惟正始之道,婚礼为先。皇太子之配,宜选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俟来闻。”

    张峦跪拜受命,“臣峦伏承嘉命,正使太傅兼太子太师、保国公朱永,副使少保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吉重宣制诏,问臣名族。臣女,臣夫妇所生,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孙,先臣绶之孙,今年十八,谨具奏闻。”

    刘吉宣毕将节礼与名制交给张峦,顺势扶起他,“张大人,您快请起吧,您如今可是皇亲国戚了,我可受不起您这大礼。”

    跪于老太太身侧的美貌妇人见众人皆已作势起身,便也躬着身子将老太太扶起来。

    “这天色不早了,臣等,也该回县衙了,”朱永上前笑言,侧身对张均枼一拜,“张娘娘,彩礼明日便到,您就安心在府上等着陛下降旨吧,老臣告退。”

    张均枼亦回他以温婉一笑,颔首道:“两位大人慢走。”

    老太太侧首望向张峦身侧紫衣妇人右手边的壮年男子,颇具威色的吩咐道:“金膂,送送两位大人。”

    金膂微微侧身,应了一声便一路小跑追出门去。

    晚间,金膂回了府,与老太太禀报了些,一家人便准备用膳,这一大家子人倒不是同桌而食,张家有祖训,女眷不得上桌吃饭,只得设案于偏厅,张均枼贵为太子妃,老太太本极力请她上桌,却奈何不住她这执拗性子,只好顺了她的意思。

    老太太口味清淡,食量一向很小,尝了几口新的菜品便没了胃口,那美貌妇人见老太太起身,便也放下筷子扶她离去。

    林氏侧目见那妇人如此,不禁咋舌,暗讽道:“汤氏好心机,整日里巴着老太太。”

    张静娴冷笑,“母亲道她作甚,她再得势,也不过就是个偏房,肚子里没货,还能抢了二叔母的地位不成?这野鸡呀,就是尾巴翘上天了,她也成不了凤凰。”

    张均枼坐于正座始终未语,只听着林氏与张静娴百般羞辱,伯父生前待她与母亲有恩,临终时又曾与她再三嘱托,妻女不修妇言,性情乖张,能忍则忍,莫与她们计较。

    母亲也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氏见张均枼不动声色,自然窃喜,“说起这野鸡变凤凰啊,我还真遇到过,”言语至此,林氏又朝着坐于自己对面的紫衣妇人绘声绘色的讲道:“弟妹呀,我昨儿个夜里头做了个梦,我梦见咱家东院那屋顶上飞来一只野鸡,我呀,本是想叫人过去驱赶,毕竟,那是弟妹你们家住的院子,我这个做大嫂的,怎么着也得照应些,谁知道我才转身片刻,那野鸡,它就变成凤凰飞走了,你说这稀奇不稀奇。”

    林氏言罢掩面一阵狂笑,紫衣妇人亦佯作噗笑,“还真是稀奇,不过大嫂,野鸡能成凤凰,可乌鸦就不行了,乌鸦通身是黑,可不吉利,你们西院总有乌鸦过去觅食不是,你呀,可得找人驱赶驱赶了,免得惹来什么脏东西。”

    听罢林氏面色铁青,可仍不忘挤出笑脸,“乌鸦是不吉利,可至少它还通人性,这野鸡呢,都是忘恩负义,喜新厌旧……”

    张均枼知她意指何人,不等她说罢,陡然拍案而起,“放肆!林青娥,我告诉你,张家祖祖辈辈皆是书香门第,如今主母尚在,岂容你一个山野村妇在此撒泼!”

    “你!”林氏惊诧,亦站起身,叫嚣道:“你说我是山野村妇!那你娘呢,她金扶就不是山野村妇了吗,出身名门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没落了,当年若不是她肚子里怀着延龄,恐怕你们母女俩早被扫地出门了!”

    张均枼怒意难消,正欲出手朝林氏掴去,张静娴见状当即站起身惊叫:“你想干什么!”

    紫衣妇人这才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悠然道:“枼儿,不得对伯母无礼。”

    张均枼收回手,重重落座,“吃饭吧。”

    林氏猛然拍案,瞪着张均枼轻哼了声便抽身离去,张静娴亦是跟了去,走至厅外又回首叫喝:“灵姝!”

    张其姝闻她这一唤,这才满不情愿的随她们走去。

第卅六章 决然断旧情

    翌日午后方歇,张均枼卧于床榻上本是想小憩片刻,谁想外头锣鼓喧天,实在不得入眠,心里头不免厌烦,便坐起身来,单手扶额,眉心微拢。

    侍婢正沏好茶端进来,见她倚靠在床栏边上,似乎不太舒适,忙放下茶具,疾步走过去,一番看望,“小姐怎么了?”

    张均枼收回手,望着她清澈干净的眼眸,满腹的牢骚便再也发不出来,欣然笑道:“没事。令仪,你出去看看,外头是不是来了什么客人。”

    令仪闻言禁不住噗笑,“小姐,可不是来了什么客人,是您的彩礼到了。”

    桂堂外摆满了金银珠玉和丝绸里绢,北羊、白鹅等牲畜亦是用红麻索齐齐牵连着,只闻站立于红衣媒人身前的内官手持礼单朗声报道:“金六十两、珍珠十两、花银六百两、各色纻丝四十匹、裹绢四十疋……木弹两合、白熟米四石、染红米两升。”

    张均枼与令仪步至正厅外的长廊里时,送彩礼的媒人与内官已离了张府,最先入目的是各式各样的珠宝布匹。

    老太太满面春风的坐于正座,金扶亦面带微笑,张峦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坐在一侧;四叔张岳因身体孱弱披着大氅坐在张峦右侧,妻靳氏侍立身旁;张鹤龄与张延龄笑颜跟在金扶身后,张灵姝则是一个人站在另一侧垂首拨弄着自己的发梢;至于汤氏,自然还是如往常那般站在老太太身侧。

    唯见林氏与张静娴站在堂下,目露喜色的挑选着箱中的珠宝,忽然取出一支凤头金簪,把在手中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片刻后收回手暗暗瞥了眼张峦,又望着张静娴,笑言:“这支簪子倒是漂亮,配我的娴儿定然极好。”

    “母亲这是什么话,”张静娴故作不悦,“这是枼妹妹的彩礼,理当是二叔家的,可不归咱们。”

    林氏皱眉,“这倒也是,”随即侧首笑对张峦,“二弟,这么多彩礼,送一样给娴儿,这不为过吧。”

    “随你们吧,”张峦说罢起身离去,林氏见势又打量金扶,“弟妹没什么意见吧?”

    张均枼走在长廊里早已瞧见她这番举动,这会儿正巧走到堂下,“母亲怎会有意见,这些都是我的彩礼,我又是张家的孙女儿,我的东西,自然也是张家的,伯母若想取些什么,只需同账房知会一声便是了,何必如此生分。”

    林氏见张均枼至此,得意之色当即不复,毫不客气地说道:“既是这样,那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言罢林氏乜了眼站在一旁的金膂,“记下吧,这些都是娴儿日后的嫁妆。”

    老太太的眼里虽容不得晚辈放肆,却一向纵容林氏与张静娴如此,倒不是偏爱她们,只是长子张岐已去多年,对于他的遗孀,只要没有做出什么越轨之事,她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夫人,”家丁神色张皇,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一声疾呼打破了僵局,老太太不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家丁见张均枼在此,不敢明说,嘟嘟囔囔的说了句,“有客到。”

    “什么客人,把你吓成这副模样,”林氏一脸的鄙夷。

    “是……是谈家少爷。”

    话音未落,谈家少爷已带着抬聘礼的家丁进了府,他对府上的一切说来倒是熟悉得很,毕竟他也在此住了十年。

    见他进来,非但张均枼怔住,府上众人也皆是满目的不可置信,除了张灵姝仍低头游乐,便只有张静娴笑吟吟的跑过去,“谈哥哥,你怎么来了?”

    谈家少爷仿若未闻,依旧凝着张均枼,绵绵笑意使人春心萌动,“枼儿,我来向你父亲提亲。”

    “谈哥哥!”

    张均枼始终不敢正视他,良久才泰然道:“枼儿已被定为太子妃,不日便将嫁作人妇,谈公子请回吧。”

    林氏在旁观望了好一会儿,“哟,今儿还真是热闹,个个儿都往咱家送彩礼,”林氏拉回张静娴上前粗略的看了眼箱中的聘礼,随手拿起一颗珍珠,打量了一番,“这是南海夜明珠吧,谈少爷真是大手笔呀,但若是比起宫里头的彩礼,可就算不得什么了。”

    “好了,”老太太终是看不下去,由汤氏扶着站起身,“你们若是没什么事,便都散了吧,各自回房,该干嘛干嘛去。”

    老太太言毕转身走开,众人亦纷纷散去,独留张均枼与谈家少爷在堂下站着。

    “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对镜描眉挽君心,佳人笑颜无所求……”

    “对不起。”

    谈家少爷仍是一副落寞的样子,转身垂头丧气的走向门外,口中念道:“高头大马,八抬大轿,过桥头,跨朱门……”

    张均枼见他落寞背影渐渐远去,不禁模糊了双眼,她只恨自己无用,恨自己没有那份勇气与他执手浪迹天涯。

    彼时,张静娴屋中已是满地的瓷瓦碎片,阵阵呜咽传来,只见女子已满面泪痕,林氏遣散了下人,坐在一旁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她张均枼自小便处处讨人喜欢,而我却处处惹人嫌,我们都是张家的孙女儿,凭什么主母要送她进宫,为什么不是我!母亲,我不甘心,为什么,她都已经是太子妃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谈哥哥,为什么!”

    林氏见女儿这般,自然心如刀割,“娴儿莫再哭了,她张均枼能选上太子妃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至于那个谈一凤,他算什么好东西,张均枼那个狐媚胚子几句话他那魂儿便没了,你日后即便嫁了他怕是也得受气,何必为他伤心。”

    “母亲,我才应该是太子妃,我是长孙女儿,主母本该送我进宫的,若不是因孙家那门亲事,恐怕今时今日出尽风头的就是我了!”

    “娴儿,”林氏忽然认真起来,“母亲有办法,可以让你当上太子妃。”

    张静娴心头一震,凝着林氏,目中既是期待又是不信。

    “昨儿那纳彩问名要的可是张峦的女儿,咱们张家只有你和张均枼适龄,若是她张均枼失了处.子之身,再不能嫁入皇宫,主母定会把你过继给你二叔,到时候你这太子妃,可就是顺理成章了。”

    “母亲的意思…”

    屋外陡然一声响,林氏与张静娴惊得站起身来,林氏望着门外,回首来看了眼张静娴,这才快步走出去。

    “母亲,我想吃桃子。”

    林氏见是张灵姝,还未完全放下心,慈笑道:“傻孩子,这个节气哪儿来的桃子。”

    “姝儿不傻,”张灵姝较起了真儿,“母亲才傻,”张静娴闻声亦拭了泪痕走出来,张灵姝一见她便捧腹大笑,“姐姐也傻,姐姐最傻了,都傻哭了。”

    “乖姝儿,”林氏微微躬身,凝着她清澈的双眸,“告诉母亲,你方才听到什么了?”

    张灵姝大笑:“桃子,母亲,姝儿闻到桃子的味道了,姝儿要吃桃子。”

第卅七章 险失处子身

    张灵姝一脸的不高兴,两手捧着木托,满目期待的望着林氏,“母亲,这个看去来好好吃,姝儿也想吃。”

    “乖姝儿,这是给你堂姐准备的,你先给她送过去,回来母亲再给你做新的。”

    “可是母亲,姝儿现在就想吃,要不,这份给姝儿,母亲再重新做一份给堂姐。”

    “那怎么行,”林氏直起身子,“姝儿不是最喜欢堂姐吗,那这好东西,当然要先给她了,这样她才会喜欢你呀。”

    “好吧,”这才见张灵姝满不情愿的转过身,一步三回首,说道:“母亲,你现在就去做,姝儿回来就要吃了。”

    “好好好,”林氏慈笑,“母亲现在就去做。”

    张灵姝闻言再回首,唤了声“母亲”,便舀起一勺羹汤作势要吃下去,林氏见状大惊,快步冲过去,“这不是给你吃的!”

    语毕张灵姝愣住,林氏察觉异常,讪笑道:“呃,母亲的意思是,这碗羹汤要快些给你堂姐送去,免得凉了便不好吃了。”

    张灵姝大笑,“哈哈哈,母亲,姝儿在逗你玩儿呢,姝儿这就给堂姐送过去。”

    林氏见张灵姝终于走远,心中自然宽慰了些,张静娴自屋中出来,凝着张灵姝的背影,不免有些困惑,“母亲,为何不吩咐下人给她送去,你让灵姝送,这要是出了事,那遭罪的可是灵姝啊。”

    “你有没有脑子!”林氏回首,“咱们西院派人送去的东西她会吃吗!姝儿痴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咱们随便找个人顶罪就能蒙过主母,昨儿晚上谢家的表小姐不是来找过她?”

    张静娴怔然,“母亲是说容谢?”

    “怎么,谢家近些年一直在背地里与咱们张家争夺田产,我不过是折了他们一个表亲,他们还能闹上天不成?再说了,谋害太子妃,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这样,还能在祠堂里记上一功呢。”

    “母亲,我看,咱们不要做了吧,这种事情若是败露了,即便主母帮咱们瞒着,那咱们会被逐出家门的,娴儿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了,反正……。”

    不等张静娴说罢,林氏便已厉声打断:“混账!我林青娥算计了大半辈子,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堂姐!堂姐!”

    一大早东院的家仆们便听闻四小姐声声急唤,循声望去,竟是在三小姐的屋子外头,一手端着木托,一手毫不留情的拍打着屋门,脸色说是焦急,又有几分喜悦,说是毛躁,却又带有一丝谨慎。

    令仪闻声寻来,见她如此举动,不免惊慌,这个时辰,怕是小姐还在歇息,于是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四小姐,您别叫唤了,三小姐这会儿想是还没睡醒呢。”

    张灵姝侧首,嘟起嘴作委屈状,“我……”

    话音未落,屋门已敞开,只见张均枼披着斗篷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怎么了?”

    令仪正要开口解释,却让张灵姝抢了先,“堂姐,她不让我见你。”

    “小姐……”令仪自然无语对答,小姐虽不喜长房的夫人和大小姐,却一向惯着四小姐,对大公子亦是敬如父辈。

    若说小姐敬重大公子是因他的身份,那她对四小姐的疼爱,兴许便是可怜了。

    “令仪,”张均枼浅浅一笑,“你先下去吧。”

    “是。”

    张均枼望着令仪走去,才收回目光端走张灵姝手上的木托,将她拉进屋,“外头冷,快进来坐。”

    “堂姐,”张灵姝坐下后仍是委屈。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张灵姝偷偷抬眼看了看张均枼,而后又垂首,一字一顿的问道:“方才……令仪姐姐说你还没睡醒,姝儿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张均枼忍住困意安然笑说:“姐姐早就醒了,只是天冷,便一直赖着不想起罢了。”

    “真的吗?”张灵姝这才展露笑颜,“那堂姐还是喜欢姝儿的对吗?”

    “喜欢,”张均枼满眼宠溺,“当然喜欢。”

    张灵姝仰面欢笑,忽然想起了来意,忙端起木托上的瓷碗,“堂姐,这是姝儿做的羹汤,姝儿今天起得好早好早的,这可是姝儿第一次做东西呢,堂姐一定要好好尝尝,”她四下里扫视了眼,神神秘秘的贴近张均枼,耳语道:“连母亲和大姐都没尝过。”

    “果真?”张均枼一脸的笑意,她自然知道是真的,只是姝儿这般欢快,她便不忘如此接话。

    “嗯,”张灵姝忙不迭点头,张均枼接过羹汤坐在圆桌旁,“那我可得好好儿尝尝。”

    张灵姝亦缓缓坐下,凝着张均枼舀起羹汤靠在嘴边幸福洋溢于表的吹着,娇俏笑容下似乎掩藏着无数不可说的秘密。

    她记得她方才要喝下羹汤时母亲惶恐的脸色,她也记得昨晚她在姐姐屋门口听到的一切,望着眼前疼爱了自己十几年的堂姐,这个府上唯一不会因她痴傻而取笑她的人,心中不禁酸涩,她年纪虽小,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可若是自己出手阻止了,那她的母亲,和她的嫡亲姐姐,又当如何自处……

    谋害太子妃,其罪当诛!

    张灵姝陡然站起身,张均枼刚要送进嘴的汤勺又停住,张灵姝回首表情严肃,“小厨房那儿还剩一碗,她们肯定会偷吃!”说罢连忙跑出去,却又停在门外久久不起步。

    良久,她终于回了头,母亲又如何?嫡姐又如何?在这世上,只有堂姐真心待她好,她自八岁那年亲眼见到孙姨娘被母亲砍死后,便一直装疯卖傻以求自保,这六年来,人人都对她指手画脚,就连府上的下人也不例外,唯有堂姐始终护着她,在她眼里,堂姐早已大过了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母亲。

    “别吃了!”张灵姝猛然抢过张均枼手中的汤碗,面色凝重的说道:“这碗羹汤,母亲做了手脚。”

    “姝儿……”张均枼站起身满目尽是不可置信,倒不是惊讶于林氏害她,而是她痴傻了六年的堂妹,如今竟如同正常人一般站在她面前,又像正常人一样与她说话。

    “堂姐,我……”张灵姝本想说些什么,却一直垂下眼帘不敢与张均枼对视,生怕她下一刻便要冲她发火,怨她骗了自己整整六年。

    “姝儿……”

    张灵姝垂首察觉异常,抬眼便见张均枼面红耳赤,似乎已渐不支的模样,忙扶住她,疾呼道:“堂姐!堂姐!”

    张均枼自知不对,脑袋又是沉沉,使足了气力将张灵姝推开,自然是盼望着她能出去叫人,可张灵姝知道母亲要做的是什么,便不敢走远,只得冲去屋外求救。

    似乎好运之人总能化险为夷,便是在张均枼再也支撑不住时,从屋外进来一个面貌俊朗的男子,那男子越过目中尽是惊诧的张灵姝,及时扶住张均枼,轻唤道:“枼儿。”

    “谈大哥……”

第卅八章 怒责林氏过

    清晨的张氏祠堂陡然传来一声拍案惊响,由汤氏小心搀扶着的老太太已怒色灌顶,挺直了腰板站在供桌旁,拄着拐杖的手却已颤栗,右手指着林氏,斥道:“你敢对着张家老祖宗的面再说一遍!”

    林氏斜眼不屑一顾,正要上前,却被张静娴暗暗扯住衣袖,见她面色惊惧,低声唤道自己,顿时起了不满,一把将她推开,拢了拢衣襟趾高气扬的说道:“我要分家!”

    “混账东西!”老太太挣脱开汤氏,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扬起巴掌欲要朝林氏掴去,却又下不了手,终于还是收回,“我张家待你不薄,没想到你如今竟吃里扒外,吵闹着要分家,好,你要走,张家没人会拦你,请你现在就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主母,”林氏毫不示弱,“怎么说我也是邑龄的母亲,所谓分家,就是我长房离家,您让我一个人走,这于情于理,怕是不合吧。”

    老太太怒意不减,望着祠堂外伺候着的家丁,愤然道:“去把所有人都叫来,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把谁带走!”

    首先来的是四房张岳与靳氏,二房张峦与金氏带着张鹤龄和张延龄至此时,是一脸的费解。

    “怎么不见枼儿和姝儿?”

    “哦,”金氏和颜,“枼儿这几日疲累,这会儿怕是刚起身,至于姝儿,我方才见她在东院,想是去找枼儿了,她们姊妹俩不过半刻定会过来。”

    林氏回身,“主母要等,我可不等,今日将你们都叫来,是要与你们商议分家之事。”

    话音方落,张岳便咳嗽不止,靳氏见状忙不迭锤他脊背,其余众人皆是惊诧,张峦上前,“大嫂,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

    老太太重重敲了下拐杖,“没什么稀奇的,我准了,净身出户!四房无子,邑龄和娴儿归四房,至于姝儿,随她意愿。”

    “主母未免薄情了些,”林氏与老太太怒目相对,“邑龄和娴儿是我十月怀胎所出,岂是你们随意就可过继的!”

    “他是张家的长孙,我绝不容许你将他带走!”

    正是唇枪舌战最为激烈之时,家丁突然冲来,大概是因不明现状,便是满脸的喜色,“老夫人,三姑奶奶回来了。”

    言语才毕,家丁口中的三姑奶奶便已进了祠堂,“母亲脸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三姑奶奶原本好兴致,不想竟吃了个冷,她生在富贵人家,自小便看惯了家宅争斗,又嫁与礼部左侍郎沈禄为妻,斗尽了妾室,极擅察言观色,如今见家中众人皆聚于祠堂,又都是这副脸色,自然怀疑,转身便质问张岳:“老四!这怎么回事!”

    张岳垂首,“大嫂闹着要分家。”

    “分家?”三姑奶奶冷笑,“好啊,她要走就让她走,咱们张家人丁众多,不缺她这么一个没教养的村妇!”

    三姑奶奶到底是老太太所出,自小便受尽了宠爱,这果断的性子像极了老太太。

    “我自然是要走的,”林氏朝三姑奶奶乜了眼,“只不过,长房的人,必须全部随我,该是长房的家产,也一分都少不得。”

    “那可由不得你!”这话出自老太太之口,林氏当即接了话,“能不能由着我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大嫂!”张峦终于抑不住怒火,斥了声,三姑奶奶倒是镇定,“邑龄今日已随我一同回来,现去了东院给太子妃请安,你能不能将他带走,要看他愿不愿认你这个母亲!”

    言罢众人均是怔然,这时张均枼已带着张灵姝和一俊眉修眼,穿着月白常服的年轻男子至此,目光如冰的看着林氏凛然道:“伯母好狠的心!”

    林氏闻声望来,本要发作起来,却见张灵姝手中端着的木托,心中咯噔一下,不与三年不见的张邑龄言语几句,转身便要离去,张均枼紧接着进了祠堂,挡在她身前,“伯母这是急着去哪儿,不与堂哥叙叙旧吗?”

    林氏不答,想是料到自己今日逃不过罚,便越过张均枼,走至她左手边,故作一副慈爱的模样凝着张邑龄,款款笑问:“邑龄怎么回来了?”

    张邑龄依旧蹙眉,避过林氏充斥着虚情假意的目光,漠然道:“我回来清理门户。”他自父亲过世后便随姑母去了京城,此番姑母回娘家,他便也跟着。所谓先国后家,他以朝臣的身份,回了乡自然要先拜见太子妃,不想一进东院便见姝儿神色张皇的站在枼儿的屋门前,也不及细想便冲了过去,果真见枼儿出了事。

    经姝儿那番言辞,他是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母亲竟欲谋害太子妃,更不敢相信母亲这十年来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甚至于孙姨娘的死,也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清理门户?”林氏自然心虚,不敢直视张邑龄炯炯目光,“清理什么门户,都是一家人。”

    “这十年,伯母当真视我为一家人吗,你心肠狠毒,欲要害我,好使主母将堂姐过继给我父亲,让她替我进宫。”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岂会害你。”

    老太太听得林氏欲谋害太子妃,当下便是惊惧,脸色苍白,“邑龄,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均枼转身端起张灵姝手中木托上的瓷碗,凝着林氏热泪下于双眸,“伯母欺姝儿痴傻,要她将这碗掺了淫.秽之药的羹汤送与我,你到底居心何在!”

    “林氏!”金扶听道顿生怒意,快步上前狠狠掴了林氏一个巴掌,“我枼儿敬你是长辈,对你一再忍让,没想到你竟这般害她!”

    “我……”林氏自知大势已去,捂着脸颊,目中含泪。

    张灵姝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去站在她面前,“母亲,善恶终有报,你做了那么多坏事,终是害人害己。”

    林氏抬眼惊诧,原来她无端痴傻了六年的女儿竟是装的!

    “罪人林氏!”张邑龄狠下心肠,“心肠歹毒,谋害皇亲,其罪当诛,来人,将林氏送去官府,暂且收押,三日后本官将亲自审讯!”

    林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推开前来摁住她的家仆,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往日傲意全然不复,跪地扯着老太太的衣裙,泪眼黯然,“主母,主母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求您念在我为张家生下长孙的份儿上,救救我……”

    老太太见她泪眼如此,目中竟有不舍,终于抬眼,看着张邑龄面带歉疚的说道:“邑龄,她就算再不济,那也毕竟是你的母亲,你看,能不能留她一条活路。”

    “母亲糊涂了?”三姑奶奶说话从不避讳。

    张邑龄显然不愿,他素来为官清廉,眼里自然容不得沙子,何况这回已牵连到太子妃,便更是饶不得。

    “哥,”张静娴见张邑龄此番神色分明是铁了心要将母亲下狱处斩,忙走来央求他。

    “枼儿,”老太太又望向张均枼,见她亦侧首不再看自己,这便道:“谋害皇亲国戚,其罪当诛九族,满门抄斩,若要将林氏收押官府,那这张家上上下下,便都要随她一起,你们要她死,便是要我张氏满门皆去陪葬!”

    “金膂!”老太太气势如虹,“林氏犯了家规,你且将她逐出家门,此生再不得踏入张府半步!”

    金扶面色铁青,“事到如今,主母还要包庇她吗!”

    老太太理亏,不答她问,林氏到底是逐出了家门,众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本以为此事可告一段落,却在老太太正要遣散众人时,张岳忽然起身,与靳氏面露愧色,惭言道:“母亲,我想分家。”

    “你说什么?”

    “我……我想分家,这个宅子,阴气太重,我想搬回山西老宅子去住。”

    张峦怔住,他见老太太那番神色,忙示意张岳住嘴,张岳却不曾理会,又唤了声母亲,而后便闻三姑奶奶训斥张岳,“老四!你说什么混账话,这是被林氏附身了?”

    “好,好,好啊,分家好,张家祖祖辈辈皆秉承家训,同居而住,不想如今竟要毁在你们手里!可恼你们非要将这个家弄得乌烟瘴气才肯罢休!”

    “母亲……”张岳垂首未语,张峦上前,“您别气坏了身子。”

    “走!”老太太将他推开,“你们都走,,以后这个家,就由我一人来守!”老太太言罢一口鲜血喷出,众人见状大惊,霎时间拥上去,纷纷唤道她。

第卅九章 家破人离散

    老太太早前便患有顽疾,身子一向不好,加之前些日子家中出了那么些事端,竟气得病倒了,没过多久便魂归西天。

    这老太太是张家的主心骨,突然辞世,什么也没交代,临走前只唤了张均枼过去说了番话。

    张均枼即将进宫,老太太虽远在江湖,却也知宫中局势险恶,稍有差池便要惹来祸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张家已将破裂,可声明远在,仍是大户之家,她与老太爷白手起家,万不愿张家就此没落。

    老太太叫来张均枼,睁眼一见她便问起她张家的祖训,这时老太太的气息已愈发的微弱,张均枼顾不得旁的,开口便答:“忍人仁人任人刃,任人刃人任仁人。”

    “枼儿啊,”老太太叹一口气语重心长,“你入宫为妃,切莫多生事端,能忍则忍。若能为后,必先心怀天下,权势虽诱人,却总非当机作用;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了手工夫。”

    老太太临终嘱托,张均枼自然铭记,红着眼道:“枼儿明白。”

    老太太说罢便咽了气,张均枼出了屋子,一大家子人便围了过来,起先开口的是张岳,“枼儿,主母可说了什么?”

    张均枼知道张岳此言何意,便作黯然神色,说道:“张家是一个整体,若要分家,除非她死。”

    张岳听罢神色果真有些埋怨,“家是一定要分的。”

    “主母走了。”

    以张家的做派,老太太过世,葬礼本该大办,可因张均枼即将奉旨成婚,丧事犯了冲,便不得不大肆削减,只好草草了事。

    老太太的死不曾对外宣扬,张府门前高挂的红绫亦没有撤下,偌大的张府仅是设了一个灵堂,老太太的棺椁也只留了三日。

    可怜老太太一辈子为家操劳,却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三日后的平旦,老太太的灵柩便已下田。

    第二日一家人聚于祠堂,说起分家的事,张岳面不改色,去意已决,与靳氏对着张家老祖宗拜了拜便转身离开。

    张峦到底不舍,老太太虽说分家必得净身出户,可他还是吩咐金膂从账房提了银钱出来,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弟弟。

    望着靳氏搀扶张岳步出大门,金扶自语了句:“老宅子怕是也不干净吧。”

    张峦闻言瞧了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丫鬟急匆匆的从西院跑来,手中捏了封信,张皇说道:“二老爷,大小姐离家出走了!”

    闻此张峦忙抢过丫鬟手中的信,皱着眉头看了眼,看罢轻叹了声,三姑奶奶在一旁见状不禁冷笑,自嘲道:“都走了,邑龄啊,我们也该走了吧,这个家,怕是容不下咱们了。”

    张邑龄转身看着站在金扶身后的张灵姝,沉声问:“姝儿,你跟谁?”

    张灵姝垂下眼帘,不敢与他直视,“我……留在这儿吧。”

    “也好,”张邑龄长吁,侧身对张均枼行了个礼,又朝张岳和金扶、汤氏拜了一拜,这才随三姑奶奶离去。

    这会儿四房与三房的车马皆以离了家门,余下二房家的人及张灵姝仍站在祠堂中,一语不发,忽闻家仆来报,宫里头来人了。

    张峦忙带领众人去正堂迎接,原来是英国公张懋与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万安持节至此行皇太子纳徵告期册封礼。册曰:“帝王之统天下,必致重于国本。婚姻以嗣万世,寔关系于化原。惟选淑德以配元良,斯迓鸿休而永宗社。礼典具在,今昔攸同。朕长子皇太子佑樘,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张氏鸿胪寺卿张峦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兹特授金册立尔为皇太子妃。尔其祗服荣恩,恪修妇道。惟孝惟诚,以事上奉祀;惟勤惟俭,以持己率人。存鸡鸣儆戒之心,笃麟趾仁厚之化。有蕃嗣续,庆衍邦家,亿万斯年,允光内助,尔惟敬哉!”

    圣旨宣毕,张均枼未语,单只是抬手接过,今日是主母过世的第四天,她身为嫡亲孙女,却不能为主母守灵,偏偏连主母的葬礼都不能大肆操办,如此实在有违孝道,她心里头自然是万般不愿,奈何圣旨已到,她明日便该受醮戒,行亲迎礼。

    晚膳过后,张均枼独自一人坐在屋中,梳妆镜前凝眉不语,烛光黯淡,竟有几分凄凉。

    回乡即将有一月之久,父亲与她言语不过三句,她明日便要进宫,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而她的父亲,竟无一丝不舍,父亲他,果真就那么恨她吗!

    她思虑了许久,这回无论父亲到底见不见她,她都要与他坦白当年之事,可到了父亲的书房,却不见他人影,唯见金膂在书房门前不远处吩咐下人劳作。

    “舅舅,可曾见到我父亲?”

    金膂想了想,“若不在书房,当是去祠堂了。”

    金膂自金家没落后便寄居在此,至今已有十年之久,这十年,他同长姐金扶一般,少言寡语,处处看人脸色,早已熟悉了在这个家生存下去的门路,对一家之主的一举一动更是了如指掌,早前是老太太,如今便是张峦。

    祠堂内只闻金扶冷冷一笑,望着一块陈旧的牌位,目光呆滞,“没想到你还为她立了牌位。”

    “她为我生下长女,自然是张家的一份子。”

    “她李玄儿所出是你的孩子,难道我的枼儿就不是了吗!”金扶言语间愈发激动,竟落下泪来,“审言已死了十年,这十年,你对枼儿可曾尽过一个父亲的职责!张峦,你好生偏心!”

    “审言是怎么死的!”张峦虽没有哭诉,却也红了眼,喝道:“枼儿做过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审言失足跌下山崖,与枼儿何来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将错全都怪在枼儿头上,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枼儿有错,”张均枼忽然出现在祠堂外,惊得金扶说不出话来,吞吞吐吐的唤了声:“枼儿……”

    张均枼含泪道:“枼儿错在是父亲的女儿,枼儿不该生在张家,枼儿生来便是个错”,她不曾想过,父亲对她的恨已深入骨髓,也不曾想,审言竟不是她的同胞姐姐,而是旁人所出。

    张峦闻言心头一震,想说的始终未能道出,只有金扶痛哭流涕,泪水像决了堤一般倾泻而出,“枼儿……”

    “父亲容枼儿在张家借宿最后一晚,枼儿明日便走,此生也决不再踏进张家半步。”

第四十章 竟无语凝噎

    翌日一早,张均枼便已起身,由令仪几人伺候着梳妆打扮,倒不慌张。

    “小姐今日出嫁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怕往后那些日子,夫人又得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抹眼泪了,小姐您可不知道,您进宫选秀那一个月,奴婢瞧见夫人哭过好几回了,不过好在有四小姐在她身边打趣,容小姐也曾来过几次呢,”令仪打小便在张均枼身边伺候着,至今已十二年,在她跟前言语,自然无需拘泥于礼数。

    张均枼听罢不免有些揪心,可还是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不会再回来了。”

    “啊?”令仪自然惊诧,“为什么呀?”

    “嫁出去的人,怎么还能总往娘家跑,何况那是皇宫,并非寻常人家,令仪,”张均枼面色平静,“若不是母亲需你照顾,我便要你陪我进宫了。”

    令仪娇俏一笑,“小姐念着令仪,便已是令仪的福气,令仪怎还敢多求什么。”

    语罢金扶忽然至此,面无表情,神色黯然,令仪与几个丫鬟见了她便停下手中的事与她行了个礼,她浅笑,“你们都下去吧,我来为她挽髻。”

    “是。”

    三千墨发直直垂下,金扶缓缓动作,温柔慈祥,细致入微。

    “母亲有十年不曾为枼儿梳头了吧?”

    金扶灵活运作的素手突然顿了顿,“是啊,十年了。”

    “这十年,张家发生太多太多变故,数都数不清,”金扶说话间已为张均枼挽好了髻。

    “枼儿,昨晚……”金扶提及昨晚祠堂之事,张均枼当即接了话,“母亲,时辰快到了吧。”

    金扶微微垂首应了声便走去将燕居服取来为张均枼穿上,而后扶她去了祠堂受醮戒。

    祠堂早早地便已陈设了祭物,张峦一直在此侯着,一同在此的除了张家的人,还有宫里头派来的执事,那执事引着张均枼与父母二人诣张家祖宗前行礼、奠酒、读祝。

    礼毕,执事斟酒,让张均枼饮下。而后又去往正堂,张峦与金扶坐于主座,执事引张均枼在他二人身前各四拜。

    张峦依旧一丝不苟,沉声道:“你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张峦说话间,金扶暗暗接过令仪递来的锦帕,拭了眼角的泪,及张峦语毕,她才说道:“你父有训,必当敬承。”

    “枼儿谨记父亲教诲。”

    张均枼言罢又与金膂行了个礼,这才随令仪回房换了翟衣准备出嫁。

    一行人至张府门外时,太子幕次及仪仗皆已至此,教坊司大乐及随侍官舍、侍卫军官也井然有序的排开。金扶搀着张均枼,满面的泪痕,另一只手不停的擦拭,执事见状从旁轻语:“金夫人,今儿是太子妃娘娘出嫁之日,您这般哭,怕是不吉利了。”

    “哦,”金扶闻言忙不迭抹去泪水,强扯出一丝笑意,“怨我怨我,枼儿大喜的日子,我竟还这般不济。”

    “母亲勿念,”张均枼忍住离别之痛,“枼儿自会照料好自己。”

    张均枼回过身望了眼鸾轿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皮弁服的朱佑樘,他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始终沉着脸,不苟言笑,似乎并不欢喜。

    他并未看她,张均枼不禁苦笑,骑着高头大马,聘八抬大轿来迎娶她的,到底不是谈大哥……

    成化二十三年卯月丙子日,皇太子行亲迎礼。上御奉天殿,醮戒如仪。

    成化二十三年卯月丁丑日,皇太子婚礼成。上御奉天殿,文武群臣行庆贺礼。皇太后、皇后受命妇朝贺。

    二月的京城总归是清冷,暖炉并无多大用处,今日清宁宫非凡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喜庆。

    张均枼端坐于床榻上,良久不曾有人过来,多日疲累,这时困意渐生,忽闻屋外声声娇嗔,“殿下醉了,奴婢扶您进去歇息,太子妃还在里头等着您呢。”

    “可本宫不想进去。”

    张均枼闻他所言,心头一阵惊颤,久久不能平静,便只好努力安慰自己,他只是醉了。

    又闻那都人询问:“为什么呀,奴婢可听闻太子妃娘娘生得花容月貌,美似天仙呢。”

    “因为……”朱佑樘欲言又止,言语间分明清醒,“你下去吧。”

    “是。”

    朱佑樘在屋外停驻了许久,终于推门而入,张均枼透过红苫,只见朱佑樘脚步稳重,毫无醉意,步伐缓缓,却不曾靠近,只是坐在桌旁。

    屋中沉寂压抑,不禁有些闷人,只闻茶水落入杯盏之声,而后便有丝丝茶香沁入心脾,倒是解了这沉闷。

    “殿下也喜龙井么?”

    “龙井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本宫自然欢喜,”朱佑樘说罢长吁,“枼儿,你到底是谁的人?”

    张均枼怔住,朱佑樘此话何意,她岂会不知,莫不是牟斌那日见她从安喜宫出来,便引得朱佑樘的猜忌了!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朱佑樘相信她,索性不解释,反问道:“殿下难道不知么?”

    朱佑樘未语,张均枼垂眼只见朱佑樘缓步朝她走来,再入眼的便是一只白玉如意,握着这只玉如意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翠玉扳指,更衬手指如玉般剔透,可惜美中不足,便是手心略有一层茧,许是他常年握剑所致。

    覆住头顶的红苫忽被掀起,张均枼抬眼,但见朱佑樘眉头深锁,“你不是她。”

    话音方落,朱佑樘转身将红苫折起搁置在桌案上,这便走出门去,再不顾张均枼急唤。

第卌一章 多心疑南絮

    “娘娘,该起身了。”张均枼睡意正浓,耳畔不温不火的传来一声轻唤,甚是柔和,倒也不至于将她惊着。

    入眼的是南絮秀美精致的脸,一丝笑意融入其中,竟美似天人。

    张均枼不知自己昨夜是何时睡下的,她只记得朱佑樘弃她而去,她满目仓皇,想要留住他,目中却只有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醒来时锦被已加之她身,连两边都掖得紧紧的,南絮既是在此伺候,那想必便是她夜里头到此照看过。

    “姑姑在这儿伺候?”张均枼一面由南絮搀扶着坐起身,一面又开口询问。

    “是,”南絮轻语,见张均枼已下了地,便转身拍了拍巴掌,这便见一行都人井然有序的排列走进,同样的宫装,同样的双丫髻,同样稚嫩的面庞,相仿的年纪,就连高矮胖瘦也没有参差。

    端漱口水的,搬痰盂的,捧脸盆的,拿脸巾与口布的,皆依次排开,只见南絮微微一笑,“奴婢伺候娘娘洗漱。”

    “好。”

    张均枼在家中虽也有令仪贴身伺候着,却也不至于这般紧密周全,如此,着实叫她不适了。

    张均枼坐于镜前任由南絮伺候着梳妆,目光自然落在镜中,本意却全在身后收拾床单的都人脸上,她分明已瞧见都人面色一瞬的诧异,可并未言语。倒是南絮神情有些僵硬,信手拈来身旁都人手中木托上的步摇,自以为张均枼不备,暗暗以钗头刺破手指,待那都人抱着床单从身后走过时,她忽然停下缓缓运作的双手,唤道:“等等。”

    南絮快步走去,趁其不解之际,将带了血的手伸过去捧住床单,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折叠好,嗔怪道:“你就这样把床单抱去浣衣局,只怕旁人要说咱们清宁宫的都人不知礼数了。”

    “奴婢一时大意,谨记姑姑教诲,”那都人不免慌张,南絮将折好的床单交于她,挥了挥手,“去吧。”

    “是。”

    南絮目送那都人走后,这才折回身继续为张均枼梳妆,讪笑道:“奴婢方才失礼,娘娘不会怪罪吧。”

    “无妨,”张均枼浅浅笑言:“还要谢过姑姑思虑得周全呢。”

    闻知张均枼已察觉,南絮自然尴尬,怎知张均枼又问道:“姑姑原本就是这清宁宫的都人么?”

    南絮微微一怔,看来娘娘不信任她,便笑言道:“不是,奴婢原本是在仁寿宫伺候的,咸阳宫空了,奴婢便也回了太后身边,前些日子,太子殿下说端本宫的都人不够机灵,便找太后将奴婢要了去,正巧,奴婢在咸阳宫时也曾伺候过娘娘。”

    “如此说来,你是太后的人?”张均枼岂会轻易便信了她,早前她在咸阳宫时,谈姨便与她提起过南絮这个人,这个人在仁寿宫伺候周太后,依周太后之命到咸阳宫任司仪一职,又被擢升为哪个宫的掌衣女官,当时谈姨未能听清,而今想来,怕便是端本宫了。

    依她之见,这个南絮姑姑,明面上的周太后的人,实则是效命于太子。

    朱佑樘也曾与她说过,南絮姑姑是个可信之人。

    “奴婢如今伺候在端本宫,便是娘娘的人。”

    南絮确实聪明。

    出了屋子自然是寒气逼人,地上厚厚的一层雪,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瞧着还有些刺目。

    到偏殿用早膳时,张均枼远远望去也未见朱佑樘的身影,唯有一大桌子的荤菜。

    见张均枼至此,侍立在此的都人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礼,“娘娘万福。”

    张均枼走至一身形偏瘦的都人身前,启唇问道:“太子呢?”

    “回娘娘,殿下一早便去奉天殿上朝了。”

    张均枼闻言颔首,回首与南絮道:“去仁寿宫请安吧。”

    “娘娘不用膳?”

    张均枼望了眼桌上的菜品,不禁倒胃,“一大早便吃这些东西,未免有些油腻了。”

    南絮转而侧目,“将这些都撤了吧,换几道清淡的。”

    “不必了,”张均枼黯然,“我没胃口。”

    张均枼伴着内监高声通传进了仁寿宫时,不少娘娘们都已向太后请了安,坐在两侧闲聊,王皇后也在其中,满脸的笑意。

    “瞧瞧,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左侧一个紫衣妇人调侃道。张均枼与她露出明媚一笑,随即向周太后福身道:“臣妾给皇祖母请安,恭祝皇祖母福寿安康。”

    不等周太后言语,那紫衣妇人又道:“瞧这小嘴儿甜得,果真讨人喜欢,长得又好看极了,太后看人可是愈发仔细了。”

    “你这嘴也是甜腻腻的,到这儿来都没停过,”王皇后笑说。

    “枼儿,”周太后依旧和蔼可亲,对着张均枼招手道:“过来上哀家这儿坐,让哀家也沾沾你的喜气。”

    “是。”

    周太后待张均枼坐下,小声问道:“南絮伺候得可还习惯?”

    张均枼笑意不减,“嗯,皇祖母忍痛割爱,叫臣妾受宠若惊了。”

    “如此便好,”周太后望着底下姹紫嫣红的一大片,慈笑道:“哀家这仁寿宫今日好生热闹,她们这一个个儿的,一大早便过来请安了,还都赖在这儿不肯走,非吵着要看看你的模样。”

    “可不是?”右侧一绿衫妇人柔声细语:“太子妃今儿来得晚,咱们姐妹几个便得空多聊了会儿。”

    紫衣妇人举手投足间皆略带风尘味儿,这会儿又接了话,“太子妃来得晚,怕是昨儿夜里头给累着了。”

    话音方落,殿中众人便皆是掩面噗笑,适才那绿衫妇人身后左侧的素衣妇人侃笑,“恭妃姐姐真不害臊。”

    原来那紫衣妇人便是近些日子最得圣宠的杨恭妃,果真美艳十足。

    “害什么臊,这些东西你我都明白,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殿中乐作一团,这些女人平日里处处争锋,在太后面前却是乖巧得很,若和睦起来,女人家之间的话题总是不少。

    这会儿众妃聊得正起劲儿,忽闻内监通传“万贵妃到——”

    众人闻言忙敛了笑容,皆板着脸端端正正的坐着。

    “哟,”万贵妃风风火火的进来,“太子妃也在,今儿真是巧了,头一回过来便能见着太子妃。”

    周太后神色不悦,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各自回宫去。”

    众妃纷纷站起身来,张均枼亦走下去同她们一起福身,“臣妾告退。”

第卌二章 相望总无言

    年轻妇人一身枣色袄裙,排场大如皇后,如此,举手投足间本该容光焕发,却是脸色铁青,与身侧都人言语时句句皆埋怨。

    “真是的,天天早上都得在这儿跪着,不过是低了一个位份,哪至于如此!”

    太后毕竟是太后,不同于皇后,若要给太后请安,为嫔的只能在宫外跪着,这位王惠嫔虽嚣张跋扈,却也不敢蔑视宫规。

    巧颜方才语罢,抬眼间便收起了不快,侧目望着身侧的都人,毫不客气的问道:“这谁呀,怎么见了本嫔也不知行礼?”

    “惠嫔娘娘真是说笑了,若论品级,你还得给本宫行礼不是?”张均枼微微笑答。

    南絮屈膝躬身,轻语道:“惠嫔娘娘万福。”

    “可若论辈分,本嫔还是你姨娘呢,”巧颜举步上前,趾高气扬。

    张均枼浅笑,“见姨娘只需福身,可姨娘见了本宫,想是还得下跪吧。”

    巧颜自知被张均枼下了套,忙不迭越过她疾步走开,语道:“本嫔还得回去伺候皇上,可没工夫与你闲聊。”

    “慢走。”

    张均枼抬眼忽见一人,远远的走在前头,神色慌张,匆匆忙忙的消失在眼前,她自然记得,那是方才在清宁宫偏殿内,告知她太子已去奉天殿上朝的那个都人。

    这般鬼祟,定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张均枼这便领着南絮疾步跟过去,这是去往安喜宫的方向,一路跟来,张均枼已猜到了些,直至站在宫墙后亲眼见那都人在顶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而后又疾步进了安喜宫,她才确信下来。

    张均枼未语,回过身便离了此处,如今伺候在清宁宫的都人定是经太后一番精挑细选的,不想仍免不了有万贵妃的眼线,这万贵妃果真好手段,竟能瞒过太后的双眼,偷梁换柱。

    原来万贵妃到底是不信任她的。

    南絮跟随在她身后便也不言语,只在心中暗暗思量,她素来少言寡语,且如今主子还不曾说什么,她这个做奴婢的,自然也不能多嘴,免得僭越了礼数。

    “这是什么料子?”朱佑樘轻抚内监送来的新衣,斜眼细细打量。

    捧着新衣的内监答:“这是松江府所造大红细绒裁制的,陛下说穿着舒服,便每年都向那里加派上千匹。”

    朱佑樘眉心微拧:“用这种布缝制的衣服,抵得上几件锦锻的,穿着未免有些浪费了。”

    语罢朱佑樘收回手,挥了挥,“送回去吧。”

    内监抬头看了眼朱佑樘,目光中皆是疑虑,战战兢兢的回道:“殿下,这……”

    朱佑樘闻言侧首,内监见他眼色如此,这便住了嘴,躬身退下,“奴婢告退。”

    那内监方步出殿外,张均枼便与他打了个照面,奈何那内监始终躬身,不曾见到她,张均枼见他手中捧着的衣物,也不禁疑惑,却未追问。

    殿门大敞着,只见朱佑樘背着身亲自斟茶,见张均枼进了殿去,南絮便自觉的退在门外。

    屋中顿时茶香四溢,张均枼轻启朱唇,“殿下回来了?”

    朱佑樘闻声身子一颤,转过身眉头深锁,“嗯。”

    张均枼望着他不悦的神情,霎时间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再也开不了口,朱佑樘察觉不适,回身续了杯茶,一面干巴巴的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嗯。”

    “哦,”朱佑樘轻轻颔首,放下茶壶,望着张均枼垂下的眼帘,自是心疼又歉疚,可她到底是万氏的人,便是他心中有她,也万不能敞开心扉去爱。

    “今日文华殿还有不少事务未曾处理,我这就过去了,”朱佑樘这回倒没有一声不吭的离开,越过她又停住步伐,回首道:“午膳你便一个人吃吧。”

    张均枼闻他所言虽失落不已,却也作掩饰,福身道:“恭送殿下。”

    张均枼望着朱佑樘再一次渐渐远去的身影,一语不发,却忍不住苦笑,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与冷宫里的那些弃妃有什么区别!

    南絮凝着朱佑樘的背影进殿,见张均枼冷着脸,柔声道:“殿下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去文华殿,想必今日也不例外。”

    张均枼浅浅一笑,“姑姑对殿下的起居日常了解得如此透彻,令我这个为人妻子的,都自愧不如,”南絮姑姑言语间已露了破绽,张均枼察觉自然要提个醒。

    南絮知她此话意在何处,便住了嘴不再多言。

    今晨伺候太子妃梳妆时,她便已试探过她,恐怕那时她便已怀疑她是太子的人,如今这一番话,只怕更要惹得猜忌。

    “姑姑,”张均枼面颊忽然浮起笑意,“你去宫正司,把清宁宫的名录簿子取来,我想查查在这儿伺候的每一个人。”

    “是。”

    张均枼待南絮走后,亦独自一人离了清宁宫。张均枼进了安喜宫时,方才那都人已不见踪迹,唯有万贵妃慵懒得躺在软榻上,眼波流转间,风尘味儿十足。

    一见张均枼过来,万贵妃便坐起身下了地,调侃道:“哟,这新婚燕尔的,太子妃不在清宁宫陪着太子,怎么有空到本宫这儿来了?”

    张均枼取出袖中玉珏,平放在手心,“娘娘前些日子将这个落在臣妾这儿,臣妾今日得空,便亲自给娘娘还回来,娘娘不介意吧?”她知道,这块玉珏,她留着始终是祸害。

    万贵妃怔住,凝着玉珏,许久未回过神,终是一笑接过,随手丢弃于火炉中,泰然道:“想不到这玉珏太子妃还收着。”

    “本宫有件事,”万贵妃绕着张均枼一番打量,“一直想拜托太子妃。”

    “何事,贵妃娘娘且说。”

    万贵妃朝刘娘子使了个眼色刘娘子这便领着一众都人内监纷纷退下,直至合上门,万贵妃才厉目道:“本宫要你,杀了太子!”

    张均枼假意讪笑,“如今臣妾已是太子妃,娘娘竟要臣妾杀了太子,这岂不是要臣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话虽如此,可本宫听闻,东宫心系旁人,可不曾正眼瞧过你,本宫不信,你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这心里头,对他是半点儿怨恨都没有。”

    张均枼未答她话,垂眼一笑,“娘娘这是在利用臣妾?”

    “可以这么说,”万贵妃信心满满,折回身站在张均枼身前,轻语道:“太子妃可要想清楚了,你张家百十口人的性命,可全都拿捏在你的手上,你那个母亲,是三十一年前先帝下令举国通缉的要犯,她的行踪若是被人抖露出来了,只怕你张家,得遭灭顶之灾吧?”

第卌三章 风云暗涌动

    张均枼回了清宁宫时,南絮已在内殿的桌案上布好了菜,张均枼走至殿门前顿了顿,方才缓缓步入,南絮见她神色凝重,便面露温婉笑容,走去迎她,一面又卸下她披在肩上的斗篷,轻语道:“娘娘回来了,午膳已备好,娘娘趁热吃吧。”

    闻言张均枼未语,顺着南絮所示的方向看去,瞧见那一大桌子的菜,不禁蹙眉,黯然道:“都撤了吧,我吃不下。”

    南絮早知她会如此言语,便不曾多事,只侧目看了眼侍立在身后的都人,而后便示意她们收了桌上的菜。

    南絮目送都人离开,折回身见张均枼坐在里屋的梳妆台前,便轻手轻脚的走去,为她卸下满头的发饰,低声道:“娘娘总不进食,看着没精神。”

    “有精神又如何?”张均枼垂眼,“他的心,始终不在我身上。”

    南絮默而不语,张均枼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是苦涩,“他既是不爱我,又为何要娶我。”

    “殿下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南絮自语,张均枼未曾听到。

    “奴婢适才应娘娘吩咐,已去宫正司取来簿子了,娘娘可要看看?”南絮扶着张均枼走去软榻,张均枼似有些疲惫,坐下抬头望着她,“姑姑留意着些吧,不该留的,都遣去别处。”

    “是,”南絮见她疲乏,欠身允道:“奴婢告退。”

    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凝眉沉思,脑海中不断回响起万贵妃的话,着实闹心。

    万贵妃所言母亲是三十一年前举国通缉的要犯,三十一年前,正是景泰八年,天顺元年,若依万贵妃所说,当年先帝亲自下令,恐怕母亲罪责不浅。

    母亲于景泰三年二月出生,至景泰八年,也不过六岁而已,又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只怕是因灭族抄家之罪而受了牵连。

    先帝政治还算清明,断不会平白无故的诛人九族,是以母亲家族中定是有人犯了谋逆大罪,而纵观先帝天顺一朝,因谋逆罪被处以极刑的仅有一人,那便是于谦。

    万贵妃既是与她说了那番话,定然有理有据,可母亲出身名门,是金家的嫡长女也非假事,金家虽已在十年前没落,可兴盛时与朝廷也从无交集,母亲又怎会和于谦扯上关系!

    如不是母亲的身份有假,那便是个中有什么误会。

    想至此,张均枼不禁困乏,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酉时,南絮唤她起身,她便起了,南絮伺候她用膳,她也尝了些许颇为清淡的,旁人或许不会在意,可南絮一向观察仔细,这回自然是看在了眼里,便侧目瞧着身旁的掌膳都人,小声提醒她,娘娘喜吃清淡的。

    张均枼确是喜吃清淡,可心神不定,自也无心品尝,轻放下筷子,南絮见势便走去扶起她,向殿外走去,“娘娘看着脸色红润了不少。”

    张均枼浅浅一笑,“姑姑照看得好。”

    “娘娘愈发会打趣奴婢了。”

    南絮遣散了跟在张均枼身后的两个都人,自己扶着她一侧,张均枼方才开口问道:“姑姑可知,景泰八年,发生过什么?”

    “天顺元年,”南絮所言‘天顺元年’,而非同张均枼一般‘景泰八年’,想必是有所避讳,“郕王病重,曹、石二人密谋夺门之变,迎先帝复辟,先帝改元天顺,郕王于西苑薨世,所有后妃家族皆满门抄斩,还有于谦大人,也蒙受不白之冤,被株连九族。”

    如此想来,致使母亲被通缉的,除了于谦,还有些许可能会是唐贵妃、李贤妃,亦或是那位躲在冷宫里苟且偷生的李姬娘娘。

    张均枼心里头自然是念着她母亲的,可她当真就敢对朱佑樘下毒手么?

    她不敢!

    可她始终是以孝义为先,她更不敢妄自以张家百十口人的性命作赌注,去保一个不爱她,却误了她终身的人。

    她终于还是将掺了毒的冰糖雪梨汤送去朱佑樘的书房了。

    “属下叩见娘娘金安,”站门的侍卫沉声作揖。

    “殿下可回来了?”

    “回娘娘,殿下方才回来不久。”

    张均枼颔首,“你们都退下吧。”

    “是。”

    张均枼接过南絮手中的木托便进了屋去,朱佑樘正捧着

    古书坐在里屋的书桌案前,专心致志,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至此。

    “殿下。”

    闻张均枼轻唤,朱佑樘这才知晓,侧首对一旁研墨的张瑜言道:“你先回去歇息吧。”

    张瑜喜色浮现,当即放下墨锭,对着张均枼行了个礼便出了门去。

    张均枼见张瑜离开,这才走去桌案,温言道:“臣妾方才为殿下炖了碗冰糖雪梨,雪梨健脾,冬日里食用最为养生,只是臣妾怕是甜腻,便少放了些糖,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言毕,她已将汤碗捧至朱佑樘眼前,朱佑樘只瞧了眼,漠然道:“本宫不喜甜食,你先放着吧。”

    张均枼自觉受了冷待,泰然将汤碗搁置在书桌案上,徐徐福身告退。

    待张均枼离去,朱佑樘才端起汤碗,打量了一番,而后蹙着眉头以银针试毒,直见银针并无异样,方才品尝起来。

    张均枼心神并不宁静,那冰糖雪梨汤中虽不曾掺入烈性毒药,却也撒了些能使人昏昏欲睡的药,这药少服确无坏处,若每日皆食,必毁人心智。

    南絮本跟在她后头,此刻却忽然疾步走至她左侧,拉着她快步向前,张均枼正是困惑,南絮双唇微张,低声道:“莫往后看。”

    张均枼怔住,莫不是清宁宫有刺客,坏了,那太子岂不是有危险!

    张均枼陡然停下脚步,不及细想便回身往书房跑去……

第卌四章 万氏谋易储

    到了书房,果真见朱佑樘脸色惨白的瘫倒在书桌案旁,以左手捂着右上臂,咬牙蹙眉,察觉有人进来,立马警觉起来,见是张均枼与南絮方才安心。

    张均枼见他受了伤,时下正想跑过去为他包扎伤口,谁料南絮见窗子大敞,当即回过身欲要追去。

    张均枼忙将她拉住,“姑姑!”

    彼时朱佑樘见势亦沉声唤住她:“南絮!”

    南絮回首,张均枼暗暗望了眼朱佑樘,毫无底气的嗫喏道:“穷寇莫追。”言罢便疾步走至朱佑樘跟前,将他扶起坐在床边,南絮自也跟了去,自橱柜中取来医药箱,放在张均枼身旁。

    太子遭人刺杀一事岂可对外声张,如今皇上身子不健朗,若此时太子遭遇不测,势必要引得朝中人心惶惶,时局动荡,张均枼方才拦住南絮,只怕已叫朱佑樘猜忌,她自然是心知肚明,怕不是他已怀疑她装腔作势,贼喊抓贼了,适才‘穷寇莫追’一语,在他眼中,不是保自己人的周全又会是什么!

    更何况,门口的侍卫可是她遣散的!

    还有那碗冰糖雪梨……

    如今即便她想与他解释自己和万贵妃毫无关系,怕也是百口莫辩了……

    如此一想,她本以为,朱佑樘会推开她,可他没有,只是坐在床边望着她,待她包扎好伤口,欲要站起身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她不禁浑身一颤,顿了顿又将手抽回。

    她知道,他在试探她。

    朱佑樘本已舒展的眉头又拢在一起,他原觉得张均枼不顾性命之忧,与万氏串通一气,百般接近他,就是为了博他宠幸,当上太子妃好蛊惑自己,却不曾想过,如今她对他,竟已心存芥蒂。

    张均枼站起身,恍惚间才瞧见深深嵌在床栏上的一支锜,拔来细看之下眉头当即紧锁,这种模样的锜,她是见过的。

    是她!她果真回来了!

    朱佑樘与南絮自个瞧见了她这副神色,只是在朱佑樘跟前,她还需避嫌,便未曾说起,只得随手将这支锜搁置在桌案上,回首道:“姑姑去把薰炉点上吧。”

    “是。”

    还未及南絮走到薰炉旁,便有侍卫急急忙忙的过来通传,只言万贵妃来了。

    话音未落,万贵妃果真已进了屋子,南絮目中划过一丝慌张,福身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张均枼亦微微欠身,朱佑樘望向张均枼,张均枼这便回身将他扶起,只闻朱佑樘问道:“万姨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万贵妃未答,左右嗅了嗅,蔑笑道:“太子这书房里头,怎么是一股子血腥气?”

    朱佑樘正要开口答她,张均枼便伸出右手,“是臣妾方才划破了手。”

    朱佑樘紧蹙眉头,目中惊诧与急切稍纵即逝,南絮身子微微前倾,欲想过来,却又止步。

    万贵妃自然不信,可见张均枼手上的血沽沽淌下,又不得不信,徐徐走近,乜眼望着她的手,“书房里没有利器,太子妃何以将手伤成这样?”

    张均枼斜眼看着地上打碎的汤碗,想必是方才朱佑樘与人打斗所致,笑了笑,“方才手滑,打翻了汤碗。”

    万贵妃顺着她所指看了眼,心中虽多有不甘,却也无话可说,假笑道:“那太子妃下回可得小心些了,免得误伤了旁人。”

    “谢贵妃娘娘关心,臣妾定是记得了。”

    万贵妃一走,张均枼便已支撑不住,松开手,那支锜便随之落地,南絮见状忙走去扶住她,朱佑樘见南絮已扶起她,不禁黯然,收回了本意揽住她的左臂。

    想是朱佑樘的伤于他而言算不得严重,第二日一早他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去早朝了,午后又随朱见深一同视察内帑。

    朱见深一向对这类琐碎之事不闻不问,此回不知是从何处听来了风声,说起梁芳与韦兴私吞库银,直逼着他来此探个究竟。

    若不看还好,一看便是一股子火气涌上心头,历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于是诘责梁芳与韦兴,“你等糜费帑金,该当何罪!”

    韦兴不敢作答,垂首瑟缩在梁芳身旁,倒是梁芳,面无惧色,朱见深方才所言‘糜费帑金’,并非私吞库银,足可知他并无证据降罪于他们二人,且他还有万贵妃作保,自然不怕。

    梁芳泰然答道:“建寺筑庙,为万岁爷祈福,是以用去,并非浪费。”

    朱见深瞥了眼跟在身后的朱佑樘,冷笑一声,“朕此回可饶恕你等,恐怕后人无此心宽,届时定要同你等算帐。”

    朱见深言语中分明挑衅,朱佑樘听罢自然不自在,却也未曾接话,他的父皇一向不喜他,他已习惯了。

    梁芳闻言不免浑身战栗,忙不迭叩首谢罪。待送走了这一行人,忙去了安喜宫与万贵妃将朱见深所说原话一字不漏的禀了一遍,

    且不忘添油加醋,抬眼悻悻道:“万岁爷所说的后人,分明意指东宫太子,娘娘,倘若东宫日后坐上龙椅,非但老奴等难保周全,只怕连娘娘,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万贵妃闻她所言,也是一番心惊,咬牙切齿道:“这个朱佑樘,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年幼时本宫劝他饮羹,他竟问本宫,羹中有否有毒,当时他尚且年幼,便已刁钻古怪,将来若登上帝位,岂不是要以本宫为鱼肉!”

    “娘娘,如此说来,东宫可万不能留啊!”

    万贵妃于美人榻上下地,“昨夜本宫已派人去端本宫取他性命,奈何都是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仅伤了他手臂。”

    梁芳当即接话,“娘娘,何不劝皇上易储,改立四皇子?”

    万贵妃眉心微拢,“可是宸妃所生祐杬?”

    “四皇子尚未受封,不曾就国,若得娘娘保举,得为储君,他必是感激不尽,日后定与娘娘共保富贵。”

    语罢万贵妃眉间阴郁转瞬即逝,侧首瞧着刘娘子,“去传宸妃母子来。”

第卌五章 血引泰山震

    易储并非儿戏,此消息朱见深不过与几位内阁大臣提过几句,不想仅这半日的功夫,此事便已在朝中传开了。

    太子素来贤明睿智,朝中自然有不少大臣心向于他,可朱见深看来心意已决,先有怀恩力保太子,一番义正言辞惹得他龙颜大怒,一语贬去了凤阳,有此前车之鉴,如今哪还有人敢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说来这倒也不是朱见深宠幸万贵妃所致,昨日万贵妃与他谈及此事时,他本也是怪她胡闹,可到底是看不过她寻死觅活,便答应了。如今怀恩又不答应,他已有几分动摇,可谁想怀恩所言,句句皆向着太子,这便叫他愈发怀疑是太子已将怀恩收买。

    怀恩此举只怕是弄巧成拙,帮了朱佑樘一个倒忙。

    说起人心所向,易储之事自然有东宫一党中人暗暗与太子禀报,提及此事,朱佑樘并无多大的反应,换句话来说,他倒是希望如此。

    张均枼听命于万贵妃,若他不再是太子,她便不会再千方百计的设计杀他了。

    这天下间,又有谁知他同张均枼一样,皆是无心庙堂,喜好民间安逸之人。

    可张均枼并非如此设想,她以为,他会因此事而自暴自弃;她以为,他会因此事而痛心疾首;她以为,他的那番豪情壮志,是为江山社稷而生,是以,她要保他。

    从皇宫到白云观,这整整半日的脚程,于寻常百姓而言已颇为疲累,于张均枼这种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而言,更是一样苦不能言之事。

    张均枼步伐沉重,面色苍白,额间不时滴下汗珠来,南絮自知她疲惫,本想着走走停停,好让她歇息歇息,谁知她并不情愿,只道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娘娘,到了。”

    张均枼闻言抬眼,终见“白云观”三字,甚感欣慰,她本以为她不能坚持走到这儿。

    若说她如此苦心徒步走至白云观是为何事,自然是为了朱佑樘的太子之位。

    她记得那日喻道纯找到她,直言她日后将嫁与帝王,将来定是母仪天下之人,而今朱佑樘储君之位即将不保,她定然要寻他求个解法。

    当日喻道纯言她日后定有事相求于他,要她徒步走至白云观找他,她还曾有几分不屑,熟料她如今竟真的徒步走来拜见他了。

    迎面走来一个面貌稚嫩清秀的小道士,至此躬身与张均枼施了个礼,抬头语道:“师父已料到施主会到此拜访,请随我来。”

    张均枼这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正要跨步,却闻那小道士在她身后又言:“女施主不可随行,请至别处稍等片刻。”

    张均枼听及此话回身,见南絮望着她目中略带担忧,便微微颔首示意她周全,南絮这才随另一道士退下。

    “施主请。”

    张均枼方进了禅房,小道士便带上了门,只见喻道纯双目紧闭,盘腿坐在榻上,面前的食案上摆放着一张符,一碗清水,一柄短剑,还有一个罗盘。

    “娘娘果真来了。”

    “今日拜见喻道长,是有一事相求。”

    “是为太子?”

    “是。”

    “娘娘想怎么保太子的储君之位?”

    张均枼底气不足,“泰山喻东宫,若泰山震,东宫必稳。”

    喻道纯陡然睁眼,“若泰山地震,整个济南府皆会受到牵连,娘娘有此私心,难保将来不会折寿。”

    “我不怕。”

    喻道纯冷冷一笑,“娘娘果真好气魄。”

    “娘娘想作法引得泰山地震,此法倒也可行,只是这天下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喻道纯言语间不急不慢的下地,走至张均枼跟前,“娘娘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是什么代价?”张均枼不曾拐弯抹角。

    喻道纯亦直言不讳,“代价就是娘娘的血。”

    “怎么说?”

    “以符作药,以血作引,吃下此符,娘娘的血轻则可使泰山地动山摇,重则可使天下大乱。”

    张均枼料想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当即接话问道:“还有什么,道长不妨直说了吧。”

    “娘娘可愿做个无心之人?”

    “无心?”张均枼漠然,顿了许久方才平静的问道:“人若无心,还有命可活吗?”

    “人若无心,便无七情六欲,同行尸走肉。”

    “那与死人有何区别?”

    “并无区别。”

    张均枼未语,怔立良久,喻道纯又言:“娘娘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我若无七情六欲,便不会再有喜怒哀愁了,是吗?”

    “是。”

    “好,我愿意,”张均枼言罢目若溪水,热泪充盈。

    喻道纯这便拿起符纸,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符纸自燃起来,待符纸快要燃尽时,又丢在那碗水中,稳稳当当的端起来放在张均枼眼前。

    “这符水,会使人的心慢慢衰竭,娘娘如今尚有心愿未了,这颗心便是不清净,待娘娘何时死心了,这颗心便也死了。娘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张均枼回过神,“我不后悔,”语罢抢过符水一口饮下。

    “道长可以取我的血了,”张均枼伸出手,望着喻道纯斩钉截铁道。

    喻道纯兀自拿起罗盘托在手掌上,凝着张均枼道:“贫道是出家人,不杀生。”

    张均枼知他此话何意,见他将罗盘托在手心里,不曾多想便以短剑将手指割破,滴了滴血在罗盘上。

    “明日午时,若泰山震,则储君保,若泰山不震,则天下大乱。”

    张均枼欠身谢礼,随小道士出了禅房,喻道纯凝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惋惜,摇头叹息道:“唉,世人总被情所困。”

    话音方落,隔壁禅房的屋门忽然敞开,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缓步而出,那男子眉心似有哀愁,一身月白华袍衬得他无比高雅冷峻,只闻他对着喻道纯轻唤了声,“道长。”

    喻道纯侧身,“还有八个月。”

    第二日午时,泰山果然地震,震感颇为强烈,且不说整个济南府,就是整个山东布政司,都遭了不小的罪。

    看来朱佑樘的储君之位,算是保住了。

    只是朱见深召谕已下,这会儿传旨的太监已到了端本宫,正要宣旨,却被突然赶到的牟斌拦住。

    泰山陡然地震,时皇帝欲废东宫太子之位,人们皆道是天意,而天意不可违,之后,便再无人胆敢提及此事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824/ 第一时间欣赏帝后为凰最新章节! 作者:息时所写的《帝后为凰》为转载作品,帝后为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帝后为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帝后为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帝后为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帝后为凰介绍:
她本该嫁作人妇,阴差阳错之下入宫为妃他将她宠得无法无天,任她玩弄权术,干预朝政她踏着腥风血雨登上权利的最高峰,垂眸睥睨天下,任人唾骂指责当累累白骨筑成的高台崩塌,她又该何去何从……帝后为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后为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后为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