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六章 使计推波澜
想是因昨日行路劳累,今日一早起身,张均枼便时时觉得小腿酸痛之感,实在难忍,是以差人到坤宁宫禀她身子抱恙,无法前去请安。
她本已猜想坤宁宫早晨必是人多口杂,尤其放眼皆是平日里心眼颇多的女人,免不了要遭人在王皇后跟前刻薄奚落,她初为太子妃不久,若不前去请安,只怕要被人说成居高自傲,目中无人之辈。
说来王皇后平日里虽不与人争宠,却也并非善类,她不同于周太后那般待见她。
可南絮却道无妨,加之她这腿脚确实不方便,便也只好躺在卧榻上,由着南絮为她捏揉了。
到底张均枼是聪明人,这宫里头女人那么多,即便这个人不愿滋生事端,那个人也会蓄意讥讽上几句,就如那日在周太后眼前对张均枼盛赞不已的杨恭妃,而今见她不在,还不是与王巧颜一唱一和,将那么些莫须有的罪名都往她头上扣去了!
昨日她喝下那符水,不知药效是否已经开始了,她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有些事情,还是趁早为好,她此生所愿,也仅是想亲眼看着自己舍命保下的人登上皇位,即便,他心里并无她的位置。
说来还真是可笑,她心尖儿上的人并非朱佑樘,而今她却不惜性命,一心只盼着朱佑樘能好,偏偏这个朱佑樘又视她如仇敌,避她如瘟神,她张均枼真真是痴心!
想至此,她的嘴角不知何时浮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意竟冷得叫人心疼。
南絮抬眼见她如此,料想她这是在自嘲,便问道:“娘娘的腿,可好些了?”
这一声唤拉了张均枼的思绪,她欣慰笑道:“原不知姑姑的手艺也是如此了得。”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都人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走过来,福身禀道:“娘娘,适才万贵妃差人送了支千年人参过来,说是娘娘身子欠安,这便是给娘娘煮碗参汤补补身子的。”
“果真是千年人参?”张均枼自然不信万贵妃有此好心,却也假意笑了笑,“拿来本宫瞧瞧。”
都人这便直起身朝她走去,张均枼够首望着,只那一眼瞧去,目中便有了几分不定,这便伸手拿来放在鼻尖嗅了嗅,这回她没有脸色大变,反倒是面露喜色,“暂且放着吧,回头本宫再过去谢她。”
“是。”
待见那都人走后,南絮方问道:“娘娘,这人参,可有什么问题?”
“这是红茎商陆。”
“商陆?”南絮眉眼间惊色微露,“万贵妃如今竟明目张胆的害娘娘性命了!”
“姑姑不必声张,”张均枼倒是镇定,可万贵妃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她,她又岂会一味避让。
张均枼伸出手来,南絮便迎上去扶着她下了地,只见张均枼莲步走至桌案旁,拿起礼盒打量了一番,见礼盒底部印有‘安喜宫’的字样,便回首问道:“姑姑,这湘绣牡丹金丝边的礼盒,是仅安喜宫才有的吧?”
“是,”南絮答后忽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娘娘是想……”
张均枼笑意满面,“借花献佛,姑姑可曾听过?”言罢便拿着礼盒转身出了屋子。
“眉黛,”张均枼唤了方才进屋送来礼盒的小都人,温婉笑道:“你去偏僻处寻个眼生的都人,叫她晚些时候将这礼盒送去坤宁宫,就说,是万贵妃送的。”
那唤作眉黛的小都人甚是不解,“娘娘,这人参是万贵妃送给您的补身子的,您既已收了,为何还要转手让给皇后?”
张均枼笑答:“皇后与万贵妃素来不和睦,本宫此举,是想缓和缓和她们的关系,此事若成了,岂不皆大欢喜。”
眉黛恍然大悟,“娘娘如此有心,若皇后与万贵妃知道了,定甚是感激。”
“你可知道该如何说?”
眉黛点头,“嗯,奴婢知道,娘娘放心吧。”
“去吧。”
“是,奴婢这就去。”
南絮见眉黛出了清宁宫,方才侧首询问:“娘娘,恕奴婢愚钝,不知娘娘此举,是要借万贵妃之手除了皇后,还是教唆皇后,打压万贵妃?”
张均枼唇角淡然一笑,“那便要看皇后,还能不能忍下这口气了。”
张均枼胜券在握,南絮暗暗思量,太后当真没有看错人,她果然是万贵妃命中的克星。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张均枼微微欠身。
王皇后高坐于主座,并无要让张均枼起身的意思,只是端着茶盅,很是惬意的吹拂着茶盅上升起的热气。
“太子妃早上不是差人回了本宫,说是身子不适,不方便过来请安的,”王皇后言罢才乜眼看着张均枼,“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
张均枼笑容依旧恬静,“身子固然不适,礼却不可废,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要过来拜见。”
“伶牙俐齿,”王皇后听罢不悦,不轻不重的放下茶盅,言语间甚是吃味,“怪不得讨了太后的喜欢。”
张均枼不起,南絮便也不得起,她一向见不惯王皇后言行,今日主子又不适,她当即直起身子,小步上前扶起张均枼,王皇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便快语道:“娘娘今日腿脚酸痛,久站不得,”而后侧首,望着殿中伺候着的小都人,“还不快给太子妃拿把椅子过来!”
那小都人也是听话得很,不曾抬头见自家主子的眼色便搬来了椅子,南絮扶着张均枼坐下,张均枼自然也坐下了,王皇后心底有气,却也没有道说出来,毕竟这张均枼如今可是太后的宝。
“方才不问娘娘便擅自起身,如今又坐下了,实在是失礼,只是臣妾今日确实是腿脚不适,”张均枼侧首明媚一笑,“娘娘不会怪罪吧。”
“顺你心意便好,”王皇后亦是满面红光。
“听闻过些日子便是都人们年满出宫的日子,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侍立王皇后身侧的翕姑姑道:“是,届时会事先向各宫主子们请示,断不会突然将她们带走。”
张均枼仰首望着南絮,“姑姑进宫几年了?”
“回娘娘,奴婢打小便在太后身边跟着了。”
“如此说来,姑姑早就可出宫了吧?”
南絮佯作忧愁,“娘娘,奴婢不愿出宫。”
“为何?”张均枼亦作惊讶,“安喜宫的刘娘子一心盼着出宫,万贵妃却不许她走,如今本宫应了你出宫之事,你却是不愿,你莫不是想伺候本宫一辈子。
南絮未答,只笑了笑。
“娘娘,外头安喜宫的都人求见,说是万贵妃给娘娘备了份儿大礼,特意差她送来。”
“叫她进来吧,”王皇后显然不耐烦。
张均枼心喜,她来得正是时候,紫衣都人捧着那意料之中的礼盒走进来,躬身道:“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赠礼。”
“盒子里头是什么?”
“回娘娘,是千年人参。”
王皇后仅瞧了眼,随后摆了摆手,“搁着吧,替本宫谢了她的好意。”
“是,”紫衣都人言毕终于抬眼,却只那一瞬,张均枼与南絮便是诧异,这分明就是杨瑾瑜,真真是巧了。
瑾瑜行礼退去,张均枼便言:“万贵妃果真是大手笔,这么稀奇的宝贝也给娘娘您送来了,”说话间侧目示意南絮扶她走去。
她单指挑起盒盖,随意看了眼,随即勾唇扯出一丝蔑笑,语道:“千年人参?”
“娘娘,”张均枼回身,“万贵妃估摸着是让人糊弄了,这可不是什么人参,这是有毒的商陆,吃了可要死人的。”
见王皇后眉头紧蹙,面色惊诧,张均枼又言:“娘娘若是不信,随便寻个识得药材的,一瞧便知真假。”
王皇后果然愠怒不已,拂了拂手,“不必了,你退下吧。”
“臣妾告退,”张均枼走时仍面带嫣然笑意。
“束翕,把这人参收好了,明日熬成汤药,”王皇后咬牙切齿,目光凌厉,“本宫要亲自给万氏送去!”
第卌七章 王后催人去
吴废后当年因掌掴万氏蒙冤被废,此事在王皇后心中已然成了阴影,故而她入主中宫十余载,皆处处隐忍,不论万氏如何嚣张跋扈,僭越礼数,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听张均枼一言,万氏此意分明是要取她性命,且如此明目张胆,即便她无恙,只怕日后也免不了再受万氏欺压。
易储风波未过,而今陛下待万氏已是疏离,明日陛下前去西郊祭天,两日不在宫中,于她而言正是个大好的机会。
假若能将那刘娘子收买,必然是更好!
第二日祭天,王皇后身为国母,自需同行,祭天仪式一结束,便也没什么重要之事,女人家总有诸多理由回避,王皇后只言身子不适,便早一日回了宫。
“娘娘,”束翕端来熬成汤的商陆茎,王皇后未曾回话,站起身便直接越过她走出殿去,束翕便也转身跟了去。
这边万贵妃倒不曾为受了朱见深的冷落而哀愁,侧卧在美人榻上拨弄着丹寇甲,甚是悠闲,唇角笑容浅浅,似乎很是欣喜,红箩炭在榻下烧得正旺,屋子里头暖洋洋的,颇是叫人困顿。
都人进门带了一身的寒气过来,脸颊已冻得青紫,却依旧躬身禀报:“娘娘,皇后来了。”
“皇后?”万贵妃抬眼眉心微微拢起,目中皆是不耐烦,“她不是随陛下去西郊祭天了?找本宫做什么。”
话音未落,王皇后便已领着束翕进了殿,听她那么问,便面带笑意的走去里屋,和声悦道:“自然是给万妹妹送补身子的汤药来了。”
万贵妃作势要起身,刘娘子在旁见状忙过去扶起她下了地,越过王皇后径直走去束翕跟前看了眼木托上的汤药,随口问:“这是什么汤药?”
王皇后转过身望着她,“妹妹糊涂了?这是人参汤啊。”
“人参?”万贵妃心下一震,说起人参,她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昨儿早晨差人送去清宁宫给张均枼补身子的假人参,此回皇后无缘无故的送来人参汤补身子,恐怕来意不简单。
“对,”王皇后忽然加重了语气,“千年人参,好东西,大补。”
闻言万贵妃瞥了眼那所谓的人参汤,随即轻笑,“这么好的东西,自然得是姐姐你的,岂能让臣妾这个后人捷足先登呢,”果然如她所料,这就是昨儿送给张均枼的那支。
“妹妹不要?”王皇后薄唇微扬,“那本宫就不客气了,”说罢端起人参汤一口饮下。
万贵妃望着她饮下人参汤,又重重的搁在木托上,而后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去,不禁冷笑,轻语道:“还当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原来是在试探本宫。”
“皇后就是个笑话,娘娘何必理会,”刘娘子闲着斟茶,见势亦嘲讽了几句。
万贵妃转身随手拿起刘娘子倒下的茶,略略珉了两口,放下茶盅望着刘娘子,却见她面色似乎有几分张皇,眼神又飘忽不定。
“对了,早前安插在咸阳宫的那个都人现在何处?”
“瑾瑜?”刘娘子毫无底气,“瑾瑜早不知去向,原先在咸阳宫时,就不怎么听从奴婢的摆布。”
万贵妃剜了她一眼,“都是一群废物,本宫养着你们吃闲饭的吗!”
刘娘子垂首不敢言。
都人又来通传,言太子妃来了,万贵妃冷哼了声,“让她进来吧。”
张均枼听闻皇后回宫,便猜到他定已有所动作,而今过来,自然是看好戏来的。
“臣妾见过万姨娘,”张均枼微微欠身。
万贵妃上前打量着她,“皇后前脚走,太子妃后脚就过来了,莫不是,商量好的?”
张均枼淡然一笑,“臣妾只听闻皇后娘娘回宫,却不知她回宫的第一件事,竟是过来找万姨娘。”
万贵妃不屑,转身背着她,“说吧,你今天过来找本宫,又是为何事啊?”
“与姨娘闲话家常,顺带瞧瞧,姨娘的身子有无异样。”
刘娘子听她言辞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只见万贵妃瞪目转身,一手抚膺,一手指着张均枼,脸色苍白,“你!”
张均枼唇角略带笑意,刘娘子神色慌张,忙不迭遣散殿内的都人一齐退下。
万贵妃恍然大悟,跌倒在地,“你们,你们……”
“你们合谋算计本宫!”
张均枼凝着她愈发苍白的脸,平静说道:“我有解药。”
万贵妃陡然抬眼,却又黯然垂下,坚定的说道:“本宫不需要你可怜!”
“你不怕死?”
万贵妃冷冷一笑,“死?本宫已是半个身子入黄土的人,死又何惧,本宫怕的,只是无人陪葬!”言毕恶狠狠的盯着张均枼。
张均枼淡然,侧首望着南絮,“姑姑出去等我吧。”
南絮看了眼坐在地上双眼通红的万贵妃,见张均枼自信满满,这才福身退下。
“我没有可怜你,只是感念你的恩德。”
万贵妃听‘恩德’二字略显困顿,张均枼语道:“当日若不是你使计引我去绛雪轩,我必不会与太子相识,若你不曾将攸宁的死嫁祸于我,我便也不会得到太后的青睐,还有十一年前,如你未有指使汪直追杀太子到山西清徐,我定然不会救下他,张家便也不会为了避祸而迁徙到兴济,倘若没有以上种种,或许今日,我还是清徐张家的三小姐,而娘娘你,还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她此言虽真心实意,却还是避讳了些许,比如,若张家没有迁徙到兴济,她父亲便不会与孙家许下她和伯坚的婚事,她与谈一凤也不会相识,到后来,她自也不会进宫选妃。
若她不曾对朱佑樘动心,她便不会注定要变成一个无心之人。
若没有这些,她便不会活得这么痛苦……
“是你亲手毁了你自己,还毁了我,”张均枼眼角泛起了泪光。
万贵妃苦笑,“那我呢!”
“那我呢!我四岁便被充入掖庭为奴,服侍宣宗孙太后,为了讨她和英宗的欢喜,我绞尽了脑汁,宣宗驾崩,英宗继位,孙太后许我侍寝,我等啊等,等来的却是她让我去服侍当时年仅两岁的陛下!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陛下太子位被郕王废黜,我和陛下在西苑,处处受人欺凌,忍气吞声。英宗复辟,我以为我可以翻身,却依旧只是陛下身边的贱婢。到了英宗驾崩,陛下继位,他许我后位,我以为我翻身的机会到了,可钱太后和周太后却百般阻挠!”
万贵妃言此垂泪,“我为陛下诞下皇长子,我知他体弱,日夜将他护着,可他还是走了。我为了保住我贵妃之位,不许陛下宠幸她人,但凡后妃有孕,便施计让她们流产,十八年前,陛下临幸纪氏,她得以怀上龙种,我命人前去查探,回来的都人却说纪氏只是胀气,我将纪氏关在安乐堂,传闻纪氏肚子愈发大了,我便差张敏去堕胎,没想到张敏欺我,竟留下了那个孽种!纪氏躲在墙壁夹缝里生下朱佑樘,我却全然不知。我害人无数,自知罪不可赦,可你以为,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吗!我何尝不想安居乐业,清清白白的活一辈子,可这是后.宫,我不欺人人便欺我,你懂吗!”
“张均枼,迟早有一日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娘娘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认错。”
万贵妃凄然一笑,“我错在何处,错的是孙太后,是钱太后,还有那个周太后,错的是她们!”
“娘娘错就错在不得人心,连最亲信之人都弃你而去。女人固然需心狠手辣,却不能忘记笼络人心。”
张均枼说罢转身出了殿,不顾万贵妃将气绝身亡,侧首对刘娘子道:“贵妃娘娘乏了,你进去伺候她歇息吧。”
“是。”
第一章 仿若纪淑妃
新帝登基,宫中自然一派喜气,虽说先帝国丧才过,可众人还是免不了要高兴一阵子。
亲眼见着朱佑樘坐上龙椅,张均枼心愿终了,本该欣喜,可气色却是比以往差了许多。
旁人皆以为,张均枼原先就是太子元妃,来日定能为后,想必过些日子便要受封,是以一时间先帝众妃嫔皆往清宁宫送贺礼,纷纷期盼着日后在宫里头能有好日子过。
南絮清点了正殿里摆放着的贺礼,抬眼问道:“娘娘,这些贺礼,多是杨恭妃送的。”
张均枼站在里屋门前,稍显疲乏,“送去内帑吧,莫与陛下知会。”
“娘娘怎么了?”南絮察觉异常,略有几分疑惑,张均枼见势忙转过身背对着她,“我没事。”
张均枼说罢心口陡然一阵绞痛,忍不住抚膺,南絮慌忙放下手中的册子走去扶住她,“娘娘!快来人!传太医!”
“不必了,”张均枼听闻要传太医,急忙开口拦住,“我只是有些疲乏,歇息一晚便好了。”
“娘娘这模样,看来可不像是疲乏导致,”南絮向来眼尖。
“我真的没什么大碍,”张均枼直起身子扯出一丝笑意,“姑姑可别大惊小怪了。”
她也是医者,虽算不得精通医术,却也知自己脉搏微弱,已不像是活人,何况太医院个个儿都是医术高明,倘若为她诊脉,只怕要诊出个什么怪病来。
“娘娘果真无恙?”南絮还是不放心,只是她伺候张均枼久了,便知了她隐忍的性子。
张均枼笑着颔首,“嗯,姑姑紧着打发人将这些贺礼送去内帑吧,我看着总是碍眼。”
南絮自然知她心中有难言之隐,可她既是不愿说,她便也不强求,何况她是主,而她只是仆。
“奴婢告退。”
张均枼待南絮走后,侧首凝着桌案上小厨房方才送来不久的冰糖雪梨,抚膺轻语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当初她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记所有人,一走了之,可如今愈发到了这个时候,她便愈是畏缩。
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只能一味的等。
“陛下,”殿外都人叩首行礼。
张均枼未出去迎接,单单只是站在桌案旁微微欠身,朱佑樘近前坐下漠然不语,张均枼便也未言。
朱佑樘兀自端起冰糖雪梨小酌了一口,眉心微拢,又不轻不重的放下,许久才道:“今日味道有些不同。”
张均枼闻言怔忡,泰然道:“许是冰糖放多了。”
“不是你做的,”朱佑樘侧首打量了她一眼,张均枼垂首未答。
朱佑樘站起身,凝着她柔声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言语间伸手欲要触碰她苍白的脸颊,却被她本能的躲过,就像当初在绛雪轩一样。
“应当的。”
朱佑樘黯然收回手,“你歇息吧,”言罢回过身,正迈步要往殿外走去,却突然察觉不适,“你……你是不是在汤里做了手脚?”
她也不想用如此手段的。【此处省略一万字╮(╯▽╰)╭】
**过后,他背对着她,她轻抚他脊背上约两指长的疤痕,不禁由此想起十一年前的他,是那么的落魄,那么的凄惨。
当年他满身是血的站在她面前,乞求她救他。
她不问他是谁,为何被人追杀,义无反顾的拉着他东躲西藏。
她将他藏于母亲的医馆中,为了引开刽子手,与他换下衣服,甚至不惜划伤自己的手臂。
当那些刽子手沿着一路的血迹找到她,将她单手拎起来时,她方才后悔。
“我要把你身上的每一个特点都记牢,这样,等我的心死了,我便不会将你忘得那么彻底。”
翌日朱佑樘早早的便起身了,张均枼倒不是不知,只是无脸见他,便只好装睡。
南絮伺候他更衣的手法很是娴熟。
他临走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是蹙着眉头,目光颇为复杂,连南絮也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娘娘,该起身了。”
“陛下临走前可说了什么?”张均枼端坐于镜前。
南絮目中闪过一丝愧疚,她笑道:“陛下吩咐,不许奴婢们将娘娘叫醒。”
“果真说了?”张均枼抬手拿起朱佑樘当日亲手为她戴上的凤头玉笄,言语间却皆是不信,她自然知道,南絮是在安慰她。
“是。”
九月末至,宫后苑的花多已凋零,桂花倒是开得正盛,实在没什么看头。
朱佑樘今日难得清闲,来此散心,都人见了他纷纷伏地而拜,他本意免礼,却见一熟悉的面容,隐隐于都人之中。
他缓步走去,垂首凝着那都人,那都人的头又低了一分,他轻语道:“抬起头来。”
那都人处变不惊,抬起头来面色不改,只轻唤了声:“陛下。”
朱佑樘单手挑起她下巴,目光竟是怔住了,顿了许久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纪莞。”
张均枼与南絮闲步至此,已在旁观望多时,张均枼见朱佑樘如此倒是依旧面色平和,可南絮见了那唤作纪莞的都人却是如朱佑樘那般怔怔。
那纪莞,分明长了一张纪淑妃的脸!
“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广西猺人。”
真巧,纪淑妃也是。
张均枼心中自然不舒服,转身正要离去,却闻纪莞恭敬行礼,道:“奴婢叩见娘娘,娘娘万福。”
朱佑樘顺着纪莞的目光望去,见张均枼在此,毫无意识的收回手,张均枼回过身,朝朱佑樘走去,微微欠身行礼。
纪莞道:“娘娘生得真好看,怪不得讨了陛下的喜欢。”
朱佑樘闻言颇有不适,张均枼勉强一笑,“你叫纪……纪……你叫纪……”张均枼竟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奴婢纪莞,”纪莞笑容满面。
“纪莞,”张均枼讪笑,“真好听的名字。”
张均枼言毕略有几分凄楚,她已开始忘事了。
心口猛的一阵生疼,张均枼本能抚膺,可这回却是痛得浑身上下都如同刀割一般。
南絮一见她如此,当即前去扶住她,“娘娘。”
朱佑樘闻声回首,却见张均枼脸色煞白,紧捂着心口,似乎心痛一般。
张均枼意识愈发模糊,抬眼间竟倒下了,手中死死的抓着朱佑樘的衣袖,只听得耳边有人急唤,娘娘,枼儿……
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怀子得后位
在张均枼梦中,她的心口是空的,她垂首凝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心口,满目不可置信,她单手抚着心口,惊得几近窒息。
四周黑得渗人,耳畔唯独充斥着一个声音,一直在唤着她,“枼儿,过来,枼儿,过来。”
她循声望去,恍惚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华袍的男子,左手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右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心口上的洞,而后鬼使神差的走去。
可她眼前愈发模糊,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的身形,是那么的熟悉,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就在她与他还有一步之遥时,身后突然有一团血气将她拉走,她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
耳边唯有凄厉的呼唤:“枼儿!”
张均枼猛然惊醒,只觉得额上一阵冰凉,睁眼见到的仅有南絮一人,“姑姑。”
南絮见她醒来,眉头终于舒展,露出浅浅笑容,“娘娘总算是醒了。”
张均枼作势要坐起身,南絮当即放下手中为她擦拭额上汗水的帕子,将她扶起。
“太医可曾来瞧过?”张均枼总惶恐被太医诊出什么毛病来,是以醒来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
“瞧过好些次数了,只是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好。”
张均枼听她所言,不免有几分忐忑,以略带试探的语气问道:“太医可说了什么?”
南絮抬眼,断断续续的说道:“太医说,娘娘气息平稳,但脉象微弱,似有似无,还有,”南絮言至此忽然住嘴,眼神飘忽不定,稍显踌躇。
张均枼听此愈是不安,接话道:“还有什么?”
“没了,”南絮避开她的目光,不再看她。
“姑姑!”张均枼轻皱娥眉,言语略是急切。
南絮仍作愁容,随口胡诌,轻语道:“太医还说,娘娘一向体弱,近些日子若不加以调理,怕是迟早要生场大病。”
张均枼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掀开被褥便要下地,南絮不曾拦她,反而是扶着她走去坐在梳妆台前。
“娘娘昏睡这几日时常梦魇,说了好些胡话,”南絮看似随口提起,实则却是有意探听,言罢果真见张均枼紧张起来,收回轻触脸颊的手,直问道:“我都说了什么胡话?”
“娘娘说了,因何而心疼,”南絮低语。
果不其然,张均枼当即变了脸色,垂下眼帘,呢喃道:“姑姑知道了?”
“是。”
“我心愿已了,死而无憾,原本大可以一走了之,却始终放不下,方才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知无心之人看来有多可怖,人若没有七情六欲,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穷途末路之时,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死来得痛快。”
南絮听罢甚是费解,什么死而无憾,什么无心之人,什么行尸走肉,她不过是想探探张均枼的口风,不曾想她竟说出这样一番奇怪的话来。
“姑姑,”张均枼回身将手担在南絮手上,“将来若有一日,我将你们所有人都忘了,你便一刀了结了我的性命,我不想活得像个死人一样。”
南絮推开她的手,“娘娘在说什么胡话!”
张均枼侧首,凝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当日我为保陛下储君之位,不顾天下苍生,以符为药,以血作法,引泰山地震,致使生灵涂炭,如今恶果我已尝了,我这颗心……”张均枼抚膺。
话音未落,屋门猛然被人踢开,张均枼旋即随之站起身,南絮怔然道:“陛下……”
只见朱佑樘满眼通红,凝着张均枼目光凶狠,咬牙切齿道:“万氏的人果真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
“对,”张均枼未曾辩解。
“我是万贵妃的人,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知道么,我从一开始便在算计你,”张均枼缓步走至他身前,凄然道:“我为了接近你,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性命。我知你在绛雪轩,便装作被人算计,冒险去找你;我杀了攸宁,故意留下马脚,让你以为我被人陷害;我在胭脂中掺了绿矾,让你觉得有人要害我;我见你在宫后苑,便跳下水等你来救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你明白么?我害人无数,自当以死谢罪,”张均枼红着眼,冷笑道:“你杀了我吧,我想要你亲手杀了我。”
听罢朱佑樘再也抑不住满腔怒火,陡然伸手掐住张均枼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吗!”
“陛下!”南絮大惊,却见张均枼颦眉微拢,双目紧合,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
“娘娘已有身孕,禁不住如此折腾!”
南絮此言一出,不仅张均枼惊诧,连同朱佑樘也松了手,张均枼跌倒在地,南絮慌忙搀住她,“娘娘。”
“姑姑方才说什么?”
“娘娘已有身孕了,奴婢之所以不说,是因太医所言,娘娘胎象不稳,此胎很难保住,”南絮皱着眉。
张均枼面露喜色,轻抚着小腹,原来方才的梦是真的,那团血气正是她腹中的孩儿啊!
“我一定要保住他,”张均枼喃喃自语,抛开旁的不说,此胎能让她像个活人一样留在世上,她自然要保住,即便很难保住。
朱佑樘未如她一般喜悦,望着她平坦的小腹,竟是自嘲一笑,拂袖而去。
南絮面容憔悴,免不了一阵揪心,竟指着朱佑樘骂道:“陛下一向重情重义,何以待娘娘却是如此薄情,若不是娘娘舍了性命,试问你会有今日的尊荣吗!你凭什么这样对娘娘!”
“姑姑!”张均枼强忍着泪水,垂首低语:“莫为我僭越了礼数。”
元妃有孕,此消息自然是大喜,传到周太皇太后耳中,六宫转瞬间便也知晓,纷纷道喜,商议着封后之事。
翌日封后大典,张均枼一身翟衣睥睨朝堂,本该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脸色却始终蜡黄,故而看来总是无精打采。
朝堂下众人起身,张均枼抬眼间目光却是定住,凝着那个垂首而立的男子满目惊疑。
她曾对他朝思暮想,却不曾想过此生还能再见,更不曾设想过,再见时竟是在这里。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男子脸上,可那人却从没有看她。
当日一别,兴许他对她,已再无情爱之意,独有满腹怨恨。
“谈大哥……”
第三章 私遣线人去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余晖倾洒,美不胜收,恰如宫后苑姹紫嫣红。
只闻一阵欢声笑语,尽是艳羡。
“纪莞姐姐,”都人满眼笑意,双手扶着纪莞,贴附在她耳边,恭维道:“你说,陛下此刻召你去乾清宫会有何事啊?”
纪莞未答,只是红光满面,笑容愈发显现,身边簇拥了好些都人。
“这个时候过去还能有什么事呀,莫不是传她侍寝,我可听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不能行.房,想是咱们陛下耐不住寂寞了,”另一都人掩面娇笑。
“真不害臊,外头可有人听着呢,”说话的这都人正为纪莞梳头。
方才那都人闻她驳了自己的话,自然不甘心,又语道:“你懂什么,这男人哪,就喜欢咱们这样的,何况陛下正是年轻气盛,只要莞妹妹稍稍使些手段,必能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说不定还能封个贵妃当当呢,就像前朝那位万贵妃。”
“莞儿生得好看,前些日子在宫后苑,我见着陛下看她的眼神,跟丢了魂儿似的,我就琢磨着,陛下呀,定是瞧上她了。”
“好了好了,”纪莞不屑一顾,站起身来又躬身对着镜子捧了捧发髻,轻笑道:“你们就别奉承我了,我纪莞日后若能当上皇妃,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言罢纪莞越过她们径直推门走了出去,身后那一群都人见她走了,当即变了脸色,多以冷笑乜着她的背影。
再说纪莞到了乾清宫,却并不受内监都人们的尊奉,独有一个年纪稍长的都人领着她进了御书房。
“姑娘且在这儿等候片刻,陛下下了午朝便会过来。”
那都人说罢转身正要离去,纪莞将她拉住,都人低头看了眼纪莞扯着自己衣袖的手,纪莞顿了顿,方才领会她的意思,收回手略是生怯的问道:“我竟无需沐浴更衣么?”
“沐浴更衣?”都人目中闪过一丝鄙夷,却仍作笑盈盈的模样,“这个奴婢便不清楚了,陛下倒未曾吩咐。”
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内监都人们齐声行礼的声音,朱佑樘进了御书房时,纪莞与那都人亦是躬身行了个礼,“陛下万福。”
朱佑樘蹙眉望着纪莞垂首的模样,良久才道:“平身吧。”
纪莞直起身依旧低头不语,朱佑樘侧首瞧了眼都人,那都人立即会意,福了个身便退至门外。
朱佑樘走过纪莞身旁,坐至书桌案前,开口语道:“何时来的?”
“回陛下,奴婢方才至此不久,”比起那日远远见着张均枼便朗声行礼的纪莞,今日的她倒是显得羞怯不已。
朱佑樘抬眼瞧着她,“过来给朕研墨。”
纪莞适才走神,未想他会让她研墨,听他一言,这才直愣愣的走去拿起墨锭,无比生疏的动作起来。
朱佑樘本是批阅着奏本,余光察觉她此举,不免看了眼,目光随即又转回手中的奏本上,不经意问起,“你叫纪莞?”
“是。”
“你原本就是广西猺人吗?”
“回陛下,”纪莞暗悻,朱佑樘果真还是问了这个,巧的是她早已准备如何应答,“奴婢祖上便是猺人,成化年间先帝派兵讨伐猺民,奴婢随家人四处逃亡,才迁至京城。”
朱佑樘眉心微拢,“那你是因何而进宫?”
纪莞目中毫无预兆的噙着泪花,“因父亲死了,奴婢没钱送葬,只好将自己卖进宫来。”
朱佑樘自然已听出了她言语中颇是哽咽,却并未抬头看她,只专注于奏本。
“奴婢叩见陛下金安。”
到了这个时辰,朱佑樘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同样的话语,他终于放下奏本,亲自走去眉黛身前。
眉黛端着木托,见他走过来自是讶异,往日里都是她走去放到书桌案上的。
朱佑樘接过木托,轻语:“你退下吧。”
“是,”眉黛站起身,却见朱佑樘转身将木托搁在书桌案上,端起药膳对纪莞道:“皇后的手艺,你尝尝。”
纪莞受宠若惊,久久回不过神,朱佑樘侧首见眉黛出了去,方才放下药膳,又坐下去翻着奏本。
只是此回批阅,却是心神不宁。
南絮说的没错,他一向重情重义,唯独对张均枼却是薄情寡义,在他心里,张均枼是万氏的爪牙,是奸诈狡猾之辈。
可在张均枼心中,他却并非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他何尝不想用心去爱她,只是他厌她,便再也无法去爱。
纪莞见他如此,恍然明白他的用意,他不过是想利用她来报复皇后!
可纪莞又岂会甘心,俯下身子欲对朱佑樘投怀送抱,却是热脸贴着冷屁股。
朱佑樘知她想做什么,侧首看着她淡然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纪莞心中再是不情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去到西暖阁,独自睡了一晚。
这日眉黛从外头回来满腹抑郁,忿忿不平,见张均枼正妆扮妥当,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娘娘,陛下这几日每晚都召见那个纪莞,还留她歇在西暖阁,可是愈发助长了她的气焰,前几日奴婢去乾清宫,陛下竟让她品尝娘娘做的药膳,奴婢看着实在是糟心,那可是娘娘……”
未等眉黛说完,南絮便剜了她一眼,张均枼面无表情,漠然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南絮轻手轻脚的将门带上,见眉黛无辜的唤她,便低声责备道:“以后莫要在娘娘跟前提及陛下和纪莞。”
“还有,”南絮停了会儿,“乾清宫的药膳无需你去送了。”
南絮方才说毕,紧闭的屋门忽然分开,只见张均枼脸色苍白,无精打采,和声道:“姑姑,我想见一个人。”
张均枼如松般伫立在绛雪轩菩提树下,静静侯着,忽而听闻南絮轻语,“娘娘,他来了。”
不免有几分忐忑,又闻那个人沉思言,“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心中又凉了几分,什么时候,他与她竟如此疏离了。
“许久不见,不知谈大哥近来可还安好?”
“托娘娘鸿福,微臣一切安好。”
“令尊身子可是健朗如初?”张均枼在家中曾听闻谈伯父因她与谈大哥的事气病了。
“家父身子一向健朗,劳娘娘费心了。”
张均枼长吁一口气,终于转身,凝着他板正的脸,“陪我走走吧。”
“谈大哥何故会入朝为官?”
“朝廷铨选,选中了家父,只是家父年迈,欲要辞官,便举荐了微臣,”谈一凤言语中颇是冷漠。
张均枼止步,侧首问,“谈大哥仕途还顺畅么?”
“有礼部侍郎沈大人庇佑,还算得意。”
“那便好,”张均枼回过身继续朝前走去,南絮扶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
忽见纪莞在前头长廊里指着捧脸盆的都人破口大骂,“你没长眼睛啊!”
都人吓得摔了脸盆,躬着腰唯唯诺诺道:“对不起对不起,纪娘子,我不知你在这儿。”
“依你说的,此事还是我的错?”
“不不不,是我眼睛花了,是我的错。”
“你既知错了,还不快给我擦干净了!”
张均枼徐徐走去,“得饶人处且饶人,纪姑娘如今平步青云,莫忘了往日故人才好。”
纪莞循声看来,见是张均枼,当即收住愠色,看来慌张不已,两手紧紧捏在一起,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南絮扶着张均枼走去,纪莞这才欠身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张均枼伸手,纪莞抬眼佯作懵懂,张均枼道:“你手中是什么,可否让本宫瞧瞧?”
纪莞惧怕,松开手将书信递去,张均枼与南絮见是密函,旋即了然。
这世上怎会有那样巧的事,与纪淑妃长了一个模样,又是同姓,偏偏还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原来不过是旁人安插在宫里的线人罢了。
张均枼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人,而今又见谈一凤在旁,便未拆开细看,只将密函交还于她,冷面道:“此回暂且饶了你,你出宫去吧。”
纪莞自觉是死里逃生,不敢再作要求,拿过密函仓皇而走。
张均枼见她走了,便也回过身,却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假山后死死的盯着她看。
她微微楞住,却也没有过去询问。
她对朱佑樘的这个四弟并无太多印象,之前唯一一次见他,是在先帝的灵堂上,那时的他,也是用这样狠厉的眼神望着她的。
第四章 斩草须除根
眉黛所言不假,朱佑樘每晚都会召见纪莞前去乾清宫,虽未曾临幸她,可外人却是不知,如此来来回回,自然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
这日夕阳西下,朱佑樘下了午朝,再回乾清宫时却未见纪莞在此等候,未及细想,便自顾自的坐下批阅奏本,可直至天黑,仍不见纪莞过来,便免不了一阵不解。
他蹙眉侧目,问道张瑜:“今日何故不见纪莞过来?”
张瑜也是一愣,“奴婢也是不知,还以为陛下已差人过去吩咐她今晚莫再过来了。”
朱佑樘察觉异常,眉峰隆起,暗暗思量,“你速去传她过来。”
“欸,”张瑜这便转身出了门去,稍后回来,困惑不已,直言道纪莞不在宫中。
朱佑樘手中毛颖停驻不动,“她身边的人怎么说?”
张瑜不敢抬眼直视他,吞吞吐吐的说道:“只说皇后娘娘今儿早晨同她说了一番话,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她。”
朱佑樘闻罢眉心已拧成川字型,“可有人知道皇后同她说了什么?”
“没有,”张瑜打小便跟在朱佑樘身边伺候着,连朱佑樘吸一口气他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是以此回答话总是紧张,也禁不住为皇后捏一把汗。
陛下素日里虽是温润如玉,可待厌弃之人却是无比冷淡,他若是好起来,待任何人都极好,可他若是凶起来,便如暴虐的雄狮一般,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制住他。
不过说起来,如今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这天底下,还有谁胆敢去制服他。
也不知陛下这十一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位张姑娘,是否能管住他的脾气。
只是苦了皇后,陛下当日在绛雪轩听到那铃铛声,便以为皇后就是当年舍命救下他的张姑娘,可皇后到底也不是她。
可怜皇后一片痴心,换来的却是陛下终日不闻不问,这换作任何人,想必都是心疼不已。
“陛下!”
忽有一都人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甚是心疼,“莞妹妹她……她……她死了。”
朱佑樘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莞妹妹死了,尸首方才从御河里打捞上来,”都人重重磕头,“陛下,莞妹妹死得蹊跷,求您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为莞妹妹报仇。”
果然不出张瑜所料,朱佑樘此回是真的发怒了,抓起奏本便撕起来,随即掷下地,气势汹汹的走去拿起长剑,便出了门去,谁也不敢上前拦他。
如此巨大的变故,张均枼却是全然不知,这会儿还坐在妆台前由着南絮为她梳头。
南絮望着镜中眼角含笑的张均枼,嫣然笑道:“娘娘近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奴婢觉着也是,娘娘这几日睡得香甜,也不像往日那样总是梦魇了,”眉黛趁着铺床的空子,也插上一句。
张均枼听她所言却是秀眉微皱,“梦魇?本宫何时梦魇过?”
南絮正为她捋头发的手硬生生的僵住,娘娘竟又开始忘事了!
眉黛诧异,转过身正要答话,怎知方才开口唤了声“娘娘”,屋门便陡然被人踢开,竟是陛下过来了。
她从未见过朱佑樘如此神情,吓得颤栗不止,“陛下。”
南絮未福身行礼,张均枼也未起身迎他,只是垂下眼帘,强作镇定,轻语道:“姑姑先出去吧。”
南絮自然不愿,张均枼抬头与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带着眉黛出去,张均枼见她们已出去,放在站起身,道:“陛下此回又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张均枼紧握着手心,分明是惧怕了。
“纪莞死了。”
张均枼并无太大的反应,她已料到纪莞会死,一个眼线,身份被人发现了,必定是要被灭口的。
“陛下是怀疑我么?”张均枼泰然自若。
“你可知我为何待她好?”
“因她一切同纪淑妃相似。”
朱佑樘猛的将长剑架在张均枼脖子上,随之落下的是一缕青丝,只闻他怒喝:“你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杀她!”
张均枼面不改色,淡然一笑,“因为我嫉妒。”
朱佑樘青筋暴起,两眼通红,怔了许久,却终究没有将长剑划入张均枼脖子里,只是努力遏制住满腔怒火,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杀了你。”
随即弃剑而去,南絮与眉黛这便进了屋子,见张均枼僵立在梳妆台前,忙不迭跑去扶着她,唤道:“娘娘。”
“我累了。”
南絮目中噙着泪花,忍不住偷偷擦拭,“奴婢伺候您歇息。”
翌日又是月半,张均枼理当去往仁寿宫给王太后请安,她去得晚了一刻,本以为众太妃均已离了仁寿宫,却不想恭太妃还未走。
她作为晚辈,自然是一并请了安,恭太妃日前待她也是不错,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听闻陛下昨儿晚上提着剑气鼓鼓的跑去坤宁宫,不知此事可是真的?”恭太妃探问,可言语间总叫人觉得似乎略带了些讥讽。
张均枼笑容恬淡,“昨晚坤宁宫闹了贼。”
“原来陛下是去抓贼了,我当是要杀人呢,”恭太妃掩面讥笑。
张均枼一向谨慎,自然察觉话里有话,便答:“原本确是想杀人的,没奈何无人可杀,便又回乾清宫去了。”
“安也请了,话也答了,”张均枼起身作势离去,“臣妾这便退下了,太后没有意见吧?”
“自然没有,”王太后放下茶盅,“你要走,哀家不留你。”
张均枼微微欠身,这才退下。
方才出了仁寿宫的宫墙,张均枼忽然止步,“姑姑,我方才过来时手里头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似乎是拿了那块堇色的帕子,”南絮知道张均枼这些日子忘事愈发频繁,便时刻注意着这些细微末节,可这回还是忘了。
张均枼自语道:“我说怎么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想是落在里头了。”
“奴婢回去拿,”南絮正要回去,却被张均枼拉住,“还是我去吧,免得太后又得奚落你。”
张均枼方步至殿外便听闻恭太后神神秘秘的同王太后说了些话,似乎提及自己,便站在殿外暗听,却闻恭太妃道:“可不是臣妾嘴碎,这皇后如今怀有身孕就已如此嚣张,倘若此胎生下个皇子来,只怕日后愈发得宠了,便再也不将你放在眼里了。”
恭太妃言至此忽然压低了声儿,“难保她不会成为第二个万氏。”
“可她肚子里毕竟是皇帝的。”
“太后,”恭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当趁早做决断,这斩草须除根,可不能让她得势。”
张均枼不再听下去,转身便回了坤宁宫,她原以为这恭太妃待她极好,可如今想来,还真真是极好的。
自听了恭太妃那话,张均枼这一整日吃喝皆是极其谨慎,生怕有个什么差错,南絮亦是格外小心。
晚间歇息前,眉黛抱了件绛色袄裙进来,满眼笑意道:“娘娘,这是太后命尚服局为您裁制的新衣,方才送来的,奴婢闻着还有股子香味儿呢。”
“香味儿?”张均枼缓步走近。
忽闻一股麝香味儿,慌忙掩住口鼻,“快拿下去,你莫再进来了。”
“啊?”眉黛讶然,南絮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麝香!”
“麝香?”眉黛恍然明白,忙抱着衣服跑出去。
张均枼回首望着南絮,“姑姑,去把西暖阁收拾出来,今晚我去那头歇息。”
“是。”
张均枼防得住这个,却是防不了那个。
这腹中的孩儿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第五章 素手沾殷血
张均枼躺在床榻上,许久悠悠转醒,睁眼见到的又如前几日那样,唯有南絮一人坐在床前守着她。
她稍稍侧身,顿时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是小腹之处,如刀捅,似针扎,阵阵绞痛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如此一来,她便是僵着身子不敢动作,有气无力的唤了声“姑姑”,南絮身子微微一颤,睁开朦胧睡眼不紧不慢的抬起头,见张均枼已醒了,这便回过神来,面露喜色,直道:“娘娘醒了。”
张均枼脸色惨白,毫无血气,无比虚弱的问道:“我的孩儿呢?”
南絮知道张均枼醒来第一件事定然是问她这个,她也曾设想过许多话来回答她,可她一见到张均枼凄楚的模样,便再也答不出话来。
她只能避而不答,她甚至不敢看张均枼满带惊惧的眼睛。
“姑姑,”张均枼就这么泪眼婆娑的望着南絮,她自然不愿接受这事实,她定是要亲耳听到南絮说出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歇下时还是一切安好,半夜里头熟睡之际,只觉小腹陡然一阵剧痛,而后身.下便有一股热流迸发而出,满屋子的血腥气掺杂着屋中原先燃着的熏香,委实令人作呕,可诸般皆不过那一阵阵绞痛。
屋中无人守夜,她使足了全身的气力撑着身子坐起来,疾声唤着姑姑,唤一遍无人理睬,唤两遍屋中还是静得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三遍四遍亦如是。
那是她这辈子从未感受过的惶恐与惊怕,痛苦与无助,她只能躺在那一片血泊之中,任由身.下血流不止。
“姑姑,”张均枼费劲气力坐起身,“你说呀,我的孩儿呢!”
“太医说,”南絮终于鼓足勇气看着她,却也是红着眼,“娘娘此胎胎心不稳,原本就无胜算保住,偏偏娘娘又一直吃不下东西,孩子便没了。”
张均枼僵住,拼了命的摇头,不断呢喃:“不,不可能,不可能,孩儿没有走,他还在我肚子里,他没有走,都是那群庸医胡言乱语。”
南絮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闭口不言,岂不见张均枼竟抽出身滚下地,扯着她的衣袖,像发了疯似的问道:“太医呢,刘文泰呢,让他过来,让他过来啊!”
“娘娘!”南絮见她坐在地上,惊得跪倒在地,“你快起来,地上凉,你怎坐得,会落下病根的,娘娘,快起来呀!”
张均枼不肯起身,扶着南絮双臂痛哭流涕,埋头诉道:“他怎么舍得走,他走了,我要怎么活下去,我不想没有心,我不想活得像一个行尸走肉,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娘娘……”南絮不忍见她如此,亦是哭得梨花带雨。
张均枼抬起头,似乎略是镇定了些,垂着眼帘极是平静的语道:“姑姑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娘娘,”南絮开口欲提醒她地上坐不得,却是被她毫不留情的打断,她扯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喝道:“你出去呀!”
待南絮合上门,张均枼的眼泪终于像决了堤一般止不住的淌下,泪水已沾湿了整片衣襟,凉得叫她心寒。
乾清宫静得怖人,毫无生气。
“陛下,”张瑜见朱佑樘凝着那包鳝鱼骨磨成的粉末望得出神,便低声唤了他。
怎知朱佑樘忽而握拳捏紧那包粉末,陡然掷地,“谁许你以如此阴狠的法子害朕皇儿的!”
张瑜闻言当即伏地跪拜,“陛下,是你吩咐奴婢将这鳝鱼骨磨成粉掺在皇后娘娘的安胎药里的。”
朱佑樘单手扶额,靠在书桌案上,双目微闭,眉心紧拢,只恨自己一时糊涂。
“皇后现下如何了?”
张瑜颤着身子,“方才醒来闹了一阵子,现已歇下了。”
将近寅时,南絮进东暖阁瞧了眼,却见梳妆台乱糟糟的一片,像是进了贼一般,她自知是张均枼发泄怨气,便走去收拾了一番。
可她愈是收拾,便愈发觉得不对头,这小匣子里头,原本是放着一柄短刀的。
她定了半会儿,旋即转过身掀开床榻上挂着的帷幔,张均枼果然不在这儿!
“眉黛!”
南絮慌慌张张的跑出去,眉黛闻声亦是急忙赶来,今儿是她值夜,便一直都坐在正殿里头,“姑姑,怎么了?”
“娘娘呢!”
“娘娘?”眉黛方才打盹儿,这会儿正是半梦半醒的样子,“娘娘不是在东暖阁歇着?”
南絮这便急了,抓着她的衣袖问道:“我问你娘娘呢!”
“姑姑,”眉黛吃了痛,便要挣脱开,可南絮自幼习武,她那软绵绵的力气如何及得上南絮。
南絮无奈使力甩下眉黛两手,秀眉紧蹙,沉叹一声。
她陡然怔住,屋里的短剑没了,娘娘怕不是去找恭太妃报仇了!
想至此她便是惊恐万分,恭太妃虽不是太后,却也是先帝的恭妃,她若是死了,娘娘定然免不了一死。
南絮到底是聪明人,张均枼果真是来杀恭太妃的。
那日她亲耳听到恭太妃与太后说那番话,加之昨晚太后又命人给她送了沾上麝香味儿的新衣,如今她自然是对恭太妃恨之入骨。
寅时方至,恭太妃尚在熟睡,这刀光本是打不到她脸上的,可外头月光却是不偏不倚的照来了,如此一来,恭太妃便懵懵懂懂的醒来。
一睁眼见张均枼握着短剑,盯着自己目露凶光,张均枼见她醒来,亦狠狠刺下,却被她翻身躲过。
张均枼不死心,拔起短剑继续向她挥去,恭太妃见空从床脚连滚带爬的下了地,指着她破口大骂:“张均枼,你疯了!”
张均枼以短剑对着她,满脸的泪痕,亦斥道:“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我何时害你了!”恭太妃见她走来,连忙往后退,张均枼趁势走至门口堵着她,“你唆使太后害我腹中皇儿,此事难道是假!”
“我……”恭太妃自知理亏,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道:“那是太后害了你,又不是我!”
“为什么!”张均枼瘫倒在地,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们都要害我!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都这样对我,这都是为什么!”
恭太妃见她这般,便要逃出门去,疾呼道:“来……来人,来人!”
张均枼再也抑不住满腹怨怒,猛的站起身举刀对准她,“我要杀了你,我要为我皇儿报仇!”
恭太妃见势不妙,退了一步接住短剑,使了全身的气力抵住她,争执间张均枼刀锋一转,不经意竟割了她的喉咙,恭太妃转瞬间便没了气息,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张均枼见她死了,倒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吓得膛目结舌,扔下短剑望着自己满手是血,眼中净是不可置信和恐惧。
“娘娘!”
第六章 心死如情灭
南絮突然破门而入,倒不曾惊到张均枼,想来是她已被眼前之景吓得失了心神。
“娘娘!”南絮一声疾呼,依旧没拉回她的思绪。
反倒是南絮她自己,进门见恭太妃躺在血泊之中,着实心惊,却已来不及多想,这便过去将张均枼拉起来,站起身便要往屋外走去。
彼时外头亦传来几声唏嘘,细听之下是两个都人相互抱怨,只言太妃今儿晚上又起发疯了,睡得好好儿的竟突然鬼喊鬼叫起来。
南絮知道都人即将过来,这会儿定然已是走不开了,便折回身拾起短剑,毫不犹豫的划伤自己的手臂,而后扔下短剑站在屋门内几声呼喊:“来人!快来人呐!”
都人闻声察觉异常,加紧步伐赶来,却见张均枼瘫倒在南絮身上,而南絮满手是血。
“殷娘子!”
另一都人侧目往里头看,见着恭太妃倒在地上,周身又是血淋淋的一片,当即吓得大叫一声,而后倒在地上,竟晕过去了。
这恭太妃的死倒没有惹人怀疑,南絮说是遭贼刺杀了,旁人大抵便也信了。
或许也有人不信,可她们不敢说,又能如何呢。
张均枼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回了坤宁宫这两日一直神情恍惚,不眠也不休,不吃也不喝。
单单只是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盯着一处看,目光总不曾移过。
南絮知她害怕,便终日陪着,只是她看着张均枼如此模样,免不了阵阵揪心。
“娘娘,喝药了,”南絮端来眉黛手中木托上的汤药,轻唤了张均枼一声,可张均枼仍旧是不理不睬,仿若未曾听到一样,似乎三魂七魄早已不在。
南絮舀了一勺子汤药,送去张均枼嘴边,哄道:“娘娘,喝了药养好身子,一切便都好了。”
张均枼仍不作理会,南絮站起身放下汤药,轻叹一声,蹙眉道:“这可怎么好。”
南絮回首来望着她,目中净是心疼与关切,她颦眉紧拢,对眉黛语道:“眉黛,你好生照料娘娘,我去乾清宫。”
眉黛颔首。
南絮抬眼方跨出一步,便见张瑜手中捏着一封书信走来,满脸的愧疚。
她正是不解,张瑜将手中书信递来,面色凝重,吞吞吐吐的说道:“这是陛下手书,给娘娘的。”
南絮方伸手接过,却被张均枼跑来一把夺去。
张均枼满面笑意,极是激动,迫不及待的拆开书信,笑容却是僵住。
“朕自薄情寡义,无心情爱,奈何有妻张氏,正逢如花年纪,知书达理,贤惠端庄。朕实不忍辜负盛情,是以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再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愿夫人相离之后,重梳婵髻,再扫蛾眉,巧呈婉约之态,选觅良人之欢。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立约人朱佑樘,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纸上字字,皆如利刃,无一不是在锥着她的心,痛得她将近窒息。
她小产不过三日,朱佑樘当真如此绝情么!
她满目皆泪,掷下书信,越过南絮与张瑜几人,奋力跑出去。
谁又知她到了乾清宫会是怎般结果,她总以为朱佑樘对她仍尚存一丝爱意,可这仅仅只是她以为。
就如她以为恭太妃待她好,可到头来她腹中的孩儿却是她害死的。
她瘫坐在御书房,双手捧着那还未写完的废后诏书,积忍了两日的眼泪终于迸发而出。
她抬头望着朱佑樘,泪眼婆娑,却异常平静的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而他只是说了句“你没错”,便转身离去。
张均枼拭了满脸泪痕,站起身,亦道:“也愿夫君相离之后,一展宏图霸业,开创盛世中兴,再娶如花美眷,子嗣膝下承欢。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言罢张均枼亦夺门而出,只愿从此与朱佑樘形同陌路,再不相识。
可爱了便是爱了,这一切,又怎是她想放下便能放下的。
岂不知朱佑樘闻她所言,亦是痛惜不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张均枼出了正殿时,南絮本欲迎上去扶着她,她却本能躲过,只言道:“姑姑,为我备辆马车吧。”
南絮怔怔,可见她是这样一副淡漠的神情,便已了然,不再多问。
南絮备好马车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正坐在梳妆台前,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提笔描眉。
她见南絮回来,便侧首望着她,露出许久不见的温婉笑容,悦然道:“姑姑再为我梳一次头吧。”
南絮未语,默声不吭的走去小心翼翼的为她绾了一个髻,又为她戴上了从不曾戴过的凤头玉笄。
“姑姑,我今日气色如何?”
南絮浅浅一笑,“娘娘今日的气色很好。”
“那便好。”
张均枼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连她一直系在脚踝上的红绳此回也解下了,她唯独带走了那支玉笄,那是朱佑樘亲手雕刻的。
南絮送她到玄武门,凝着她坐的那辆马车走了好远。
“娘娘能看透郕王对李姬的爱,为何体会不到陛下对你也是情深意重呢。”
张均枼浑身再无气力,靠在马车内沿上,车夫驶得不紧不慢,甚是悠闲,满心欢喜的问道:“姑娘,你要去往何处?”
“白云观。”
世间最凉不过人心,最薄情不过帝王,若她有幸能重活一世,定不再踏入皇家半步。
可她已没有重获新生的机会了。
她闭上沉重的双眼,渐渐睡去,耳中再也不是尘世的喧嚣,也不是朱佑樘的训斥与指责。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不顾一切的为她付出,哪怕是自己的心。就像当初,张均枼对朱佑樘那样,心甘情愿。
第七章 重生未归去
斜阳当空,余晖灿灿,倾洒在朱佑樘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如画无双。
翩翩公子,剑眉紧蹙。他皱眉的模样,引多少妙龄女子倾慕,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又是薄情之人。
他弓着身子站在坤宁宫门前,凝着手中的红绳垂泪不止,脸上写满了歉疚和悔恨。
“陛下记起了么?”南絮垂首望着他,“您足上系的红绳,是娘娘的。”
他记得,他怎会不记得。
他记得当年那个拉着浑身是伤的他,满街逃命的女孩;他记得当年那个与他素不相识,却不惜性命救他的姑娘;他记得当年那个为了引开追杀他的阉人,毫不犹豫的割伤自己手臂的张家小姐。
那个双足均系着红绳的救命恩人,他岂会忘记。
他如何不想找到她,可当他与怀恩赶回去救她时,却只见血泊之中,她落下的一条红绳。
当他兜兜转转打听到她的下落时,却听闻张家前不久才死了一个孙女。当他想亲自去登门谢恩时,张家偌大的一个宅院,已是人去楼空。
他以为,她死了。
这十一年来,他日日夜夜皆想着她,他怎知,他所思念的人,就是他冷落在坤宁宫的结发妻。
“她在哪儿?”朱佑樘红着眼,拉扯南絮的衣袖如痴如癫。
南絮面无表情,“白云观。”
朱佑樘闻知当即紧握着红绳跑出去。
南絮望着他的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竟有一丝心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已是无心之人,你即便寻到她了,她也未必认得你。
张均枼似大梦初醒,还未睁眼便听闻不远处有几人谈话。
一人问“她若是记起了当如何”。
另一人答“天意如此,她本就是后星”。
张均枼双目微启,偏头见屋门大敞,门外如松般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月白华袍,一人身着墨色道袍。
“果真无可挽回了么?”
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未答,侧身望着她,目中似有深意,言道:“她醒了。”
那华服男子亦回首,面露喜色,一双凤目笑起来无比好看,他唤她“枼儿”。
他走来迫不及待的伸出双手,露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扶起她笑道:“你总算醒了。”
“谈大哥?”张均枼本不记得他是谁,可她就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会如此。
“枼儿还记得我?”谈一凤喜上眉梢,凝着她目光深邃不已,言语叫她琢磨不透。
“我为何不记得你,你是我青梅竹马的谈郎啊。”
谈一凤并未作答,只将她紧紧拥住,颤着身子道:“我们回家。”
喻道纯自张均枼醒来便未曾言语,直至张均枼随谈一凤从他身旁走过,他也始终闭口,不言只字片语。
直待他们二人缱绻离去,他方才轻叹一声,望着谈一凤的身影,自语道:“何苦折磨自己。”
喻道纯与谈一凤的父亲乃是世交好友,他见自己的侄儿如此执迷不悔,总免不了遗憾,如此少年郎,不惜红尘,却甘愿做一个无心之人,为的只是一个注定与他有缘无分的女人。
他是出家人,本该救济世人,普度众生。
此回他的的确确是救了一个人,可他却也害了一个人。
人若无心,便无七情六欲,可谈一凤偏偏是个例外,是因他执念太深吗……
马车徐徐驶出白云观,张均枼自袖中取出那支凤头玉笄,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谈一凤折回身,便将玉笄伸过去,浅浅笑意融了人心,“帮我戴上。”
谈一凤回过神,凝着玉笄,却是怔怔,抬眼略似央求,“这玉笄旧了,回城我送支新的给你。”
“我不要新的,我只要这个,”张均枼总是这么的执着。
“为什么?”
“这是心爱之人送的,怎都不算旧,”她笑意不减,反倒是愈加深了。
谈一凤眉心紧拢,愣了许久,才接过玉笄,温润一笑:“好。”
他为她戴上了那支玉笄,她垂首娇羞,笑靥如花,低语道:“谈大哥的手真是愈发巧了,能做出这样精致的玉笄来。”
闻言他未语,坐回身望着她,笑容僵硬。
张均枼亦是笑眼看着他。
他揽她入怀,感念岁月静好,只愿她此生再不会记得从前,如此她便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人总是自私的,他将自己的心给她,便是盼她能一直想着他。
就像现在这样,眼中是他,心里还是他。
微风轻轻拂过脸颊,留下一丝凉意,帘子随风而起,夕阳洒进来,张均枼侧首望去窗外,人烟稀少。
忽闻马蹄声阵阵,只见一个身着墨色常服的年轻男子策马扬鞭,疾驰而过。
她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可再回神,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路的枯枝败叶缓缓飘落。
方才那个人,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朱佑樘赶到白云观时,太阳已完全没入云霞之中,远望西边那片天,那一抹晚霞,殷红似血,美得妖娆。
“施主找谁?”来人是个年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我找,喻道长。”
“师父已进房打坐了,近几日不会见客,施主请回吧。”
朱佑樘又道:“烦劳你进去知会一声,我有要事需请教他。”
“师父打坐,旁人惊扰不得,施主若有事需请教师父,便过几日再来吧。”
朱佑樘这急躁的性子,怎耐得住言语再三,不等小道士说罢,便冷不防将他推至一边,兀自推门进了屋去。
进屋却见喻道纯盘腿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朕有一事请教你。”
喻道纯睁眼,并未起身接驾,反而是冷笑一声,语道:“少年天子,果真意气风发。”
“枼儿现在何处?”
“贫道不知,”喻道纯岂会告诉他,并非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他不喜朱佑樘傲气凌神。
想当初周太皇太后见了他还是礼让三分,而今朱佑樘虽为帝王,却也是后辈,理当敬他。
朱佑樘自知失了礼数,不免羞愧,退至门外躬身与喻道纯行了一礼。
喻道纯果然开口,只是他每出言便不如人意。
他说,她死了。
朱佑樘闻言,尚未直起的身子已彻底僵住,他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十一年前她救了他,十一年后他却负了她。
十一年前他错过了她,十一年后,他同是错过了她。
十一年前他以为她死了,十一年后她真的死了。
第八章 久别将重逢
时入深冬,大雪初融,绛雪轩梅香扑鼻,和着浓重的酒气,叫人生了醉意。
孤灯一盏,烛光微弱,照在朱佑樘苍白的脸颊上,愈显他面容憔悴。
去年的今日,同是雪后之夜,他在殿前菩提树下舞剑,她被人设计至此,北风凛冽,严寒刺骨,他满腹狐疑,她胆战心惊。
他初见她,心疑她是万氏眼线,一心想置她于死地。
她初见他,聪慧已知陷阱暗伏,张皇转身欲要逃脱。
那日他不曾怜香惜玉得她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
而今他亦不曾怜香惜玉,得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世事果真无常,他还未来得及爱她。
烈酒虽暖他脾脏,却也乱他心神。
他蓦然抬眼,仿若见张均枼端着药膳款款走来,她那满含笑意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枼儿……”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温柔的唤她。
她似乎未闻,兀自走来放下木托,垂眼望着他,柔声轻语道:“饮酒伤身,陛下还是少喝为好。”
他热泪盈眶,滴滴落于杯盏之中,她满目怜惜,芊芊玉指轻触他脸颊,拭了他满脸的泪,他伸手欲将她抓住,她却如云烟一般转瞬消失。
当日南絮问他可曾后悔过,他满目皆泪,试问他如何不悔。
悔不当初,又是何苦。
翌日夕阳西下,寒风方才停歇,京城的雪,也已融了大半,朱佑樘携牟斌出宫至京中生意最是兴隆的茗品茶楼,虽言是暗访民情,实则却是请了一位得道高人在此引灵。
他本是想请这位得道高人进宫施法,可那高人却直言道紫禁城是不详之地,而这茗品茶楼,原来是块风水宝地,在此作法,最为适宜。
偏偏朱佑樘也没有责他污言秽语,反而是依了他说的。
“要施法引灵,此事自然可行,只是,”道士故作高深,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陈道长且说,”朱佑樘微微拢着眉头。
“需折减你十年寿命。”
朱佑樘颇是一愣,“好。”
牟斌站在他身后,听得他如此,不免有些怔忡,却也未敢多言,他这般衷心之人,自然是主子说什么,他便依什么。
陈道长闻他所言,不再耽搁时候,直接取出一炷香燃起来,这香的味道很不寻常。陈道长口中念叨了些咒语,不久却是口吐鲜血,惊得朱佑樘满目质疑。
“阴间寻不到她的灵,她必是没死,”陈道长倏地站起身。
“道长!”朱佑樘亦是站起身。
陈道长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转身便要出厢房,朱佑樘又唤了他一声,他却已步至门外,急匆匆的下了楼梯。
牟斌走至厢房门前,看着他慌慌张张离去的样子,回身冷笑一声,“主子,属下见这陈纯一也未必如百姓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彼时张均枼与谈一凤也已至茗品茶楼前,张均枼这一副寻寻觅觅的神色叫谈一凤颇感惊怕。
“方才分明就是在这儿的,”张均枼怔怔立于此,四处张望。
适才她与谈一凤正在离这儿不远的庵庙里求姻缘,世人常言菩提树下求姻缘,必能应验,她本不信,可谈一凤非要在那颗挂满了木牌的菩提树上也挂上他们二人的。
她也只好应了他,可就在谈一凤已挂上自己的木牌时,她却陡然觉得一阵不适。
谈一凤停住正挂着她那块木牌的手,站在扶梯上问她怎么了,她不曾理睬他,反而是一声不吭的往庵外跑去,谈一凤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顾张均枼的木牌已掉落在地,便跳下扶梯追了去。
“枼儿,你到底怎么了?”谈一凤绕至她身前,握紧她的手凝着她。
张均枼并未躲避,一直扫视着四周,“方才似乎有人唤我。”
谈一凤猛然一惊,果不其然,前头便是皇城的方向,怕不是朱佑樘寻了什么世外高人要将枼儿的灵唤去。
他执起她的手,极是认真的对她说道:“枼儿,你方才一直与我在一起,何人会唤你,你怕是听错了吧。”
“也许吧,”张均枼禁不住有几分失落,挣脱他的手,越过他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谈一凤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转身便也跟了上去。
陈纯一这会儿从茗品茶楼急急忙忙的出来,往反方向走去却忽然停住步子,本能的回头,注视着张均枼的背影,颇是高深莫测的打量了一眼,随后才离去。
“枼儿,你想去哪儿玩,我明日下了早朝便带你去,”谈一凤看来似乎已安定了许多。
“我想去……”张均枼止步,想了许久,“我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在哪儿,我只知道,那个地方有一棵菩提,有一座亭子,亭子里还有一把古琴,还有……还有一个……”
谈一凤听至此已知她说的是绛雪轩,便愈发不安,却见张均枼抱着头似乎头痛难忍,便急切的唤了她,“枼儿!”
张均枼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着墨色衣服的男子坐在那菩提树庇荫下的亭子弹着古琴,却只记得那一瞬,她还未看清那男子的脸。
她努力想要记起,奈何只有头疼的份儿。
“枼儿,”谈一凤抓住她手腕强行拉下,“莫再想了。”
张均枼稍稍镇定了些,“谈大哥,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么?”谈一凤躲避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随口说了句。
张均枼察觉他像是吃味了,便展露笑颜凑在他身侧,娇俏一笑,“你是最重要的。”
谈一凤闻言欣喜,抬眼见了一人却是惶惶不已,毫无预兆的挡在张均枼身前,强装作镇定的神色,语道:“枼儿,我突然想起,今日要去鸿胪寺办些事情。”
张均枼反而面露喜色,调侃道:“何事竟比得上我重要?”
“是朝中的事。”
“朝中的事?”张均枼两眼像是发了光一般,“那我也想去听听。”
谈一凤皱起眉,愈渐不安,“你一个女人家要听这些做什么,怕是不方便吧。”
张均枼这便不悦,“凭什么女人便不能干预朝堂之事,武唐不也是女人,有些帝王的功绩也未必及得上她。”
“枼儿,”谈一凤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这不是在家,这些话可说不得。”
张均枼掰开他的手,“我知道,男尊女卑。”
谈一凤讪笑:“你先去茗品茶楼小坐一会儿,我稍后办完事便过去找你。”
“嗯,你去吧,”张均枼示意他走,他却为她拢紧斗篷,又戴上帽子,柔声道:“你先走,别回头。”
张均枼未语,当即转身进了茶楼,谈一凤松了口气,这才回身朝前走去,唤了声,“让邑龄兄久等了。”
张邑龄一笑了之,望着茶楼的方向,“方才那是谁呀?”
谈一凤回首望了眼,“哦,那是舍妹。”
“舍妹?”张邑龄闻之侃笑,“你在张家住了十年,我可不曾听说,你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啊。”
第九章 对面不相识
素来听闻这茗品茶楼在京城数家茶楼中生意最是兴隆,不想今日头一回到此,见的竟是座无虚席,叫人连拼桌的机会都没有。
张均枼站在门口扫视了一眼,到这儿来喝茶的人,多是平民百姓,但也不乏些穿金戴银的贵族子弟。
许是因冬日里寒冷的缘故,张均枼站在门口看着看着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便回头正欲踏出门去,却闻身后不远处一声极是热情的说笑,“哟,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呀,怎么在门口站着,冻坏了吧,快进来坐会儿。”
这声音离张均枼愈发近了,她思量了一番,想起方才谈一凤交代的,若是她不知会谈大哥而直接回府,怕是到时他来此寻不到她又免不了焦急。
她回过身,首先入眼的是一个明艳动人的美妇人,与她已只离一步之远。
怪不得这茗品茶楼的生意好,原来是藏着一个美若天仙的老板娘。
老板娘丝毫不避讳,过来拉起她的手便将她往里头带去。
张均枼本能挣脱开她的手,老板娘愣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欸,老板娘这是稀客呀,”方才走过一处传来一声侃笑。
老板娘回过身,素手指着说话的那人,娇媚一笑,出声道:“油嘴滑舌。”
张均枼亦回首望了眼,原来就是个纨绔子弟,那浪.荡公子见张均枼望着自己,便面露一丝形容不出的坏笑,对她招手道:“美人儿来小爷这边坐会儿。”
以张均枼的这性子,自然是要剜他一眼,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岂知那浪.荡公子竟站起身朝她走来,言道:“还是个烈性子的。”
老板娘见他的手即将探上张均枼肩头,忙对准他的手毫不留情的拍了一下,“小姑娘未免嫩了些,等我忙完了这波,便过来陪你。”
浪.荡公子这才乖乖回去坐下,只是脸上似乎仍是写满了不情愿。
老板娘四下里看了看,赔笑道:“今儿生意好,楼下都坐满了,不过楼上还有间雅座。”
张均枼终于开口,冷冰冰的问道:“楼上清净吗?”
“清净,”老板娘笑意不减,“楼上那个厢房,最是清净了。”
“那就好。”
老板娘招手唤来店小二,低声道:“我方才见那个道士出去了,你上去看看,那两个当官儿的走了没。”
“欸。”
张均枼自然未闻,越过老板娘便走上了楼梯,店小二忙不迭跟上去,道:“诶,姑娘,这楼上的厢房里怕是还有人,您稍等会儿,我上去瞧瞧。”
“不必了,”张均枼停步,“我只是过来等人的,随便寻个坐处便好了。”
说罢又走上去,方踏上最上一层木梯,店小二又问:“那姑娘你要喝点儿什么?”
张均枼略显不耐烦,回首睥睨,随口道:“冰糖雪梨。”
“好嘞!”店小二这才退去。
楼上仅有一间厢房,厢房的门大敞着,张均枼站在楼梯旁往里头看了眼,才见里头果真还有人坐着,一个是身着墨色常服的男子,背对她而坐,另一个穿着飞鱼服,想必是锦衣卫,坐在右侧。
只是那墨衣男子举杯的手臂一直拄在半空,似乎是怔住了,桌子上也摆放了一鼎香炉,好生奇怪。
张均枼莲步走近,站在墨衣男子身后,问道:“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楼下没座位了,”张均枼见他们二人皆不作答,便站至墨衣男子对面。
这墨衣男子模样生得极是俊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只是垂着眼帘,眉头微皱,便黯然失色,似乎有几分消极。
话音未落,那锦衣卫已紧紧握住桌上的绣春刀,凌厉清冷的目光中充满了肃杀之气。
“你们若是介意,我另寻它处便是了,”张均枼这便要离开。
那墨衣男子终于放下茶盏,看了那锦衣卫一眼,“牟斌。”
那唤作牟斌的锦衣卫收回手,墨衣男子抬头望着张均枼,“姑娘坐吧。”
张均枼面露喜色,施了一礼方才坐下。
墨衣男子凝着张均枼,眼中满是祈盼与不可置信,他以为适才陈纯一所言净是胡诌,不曾想过,她真的还活着。
宋时有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京城这么大,她张均枼偏偏又与他重逢了,此为有缘,可他就在她对面,她却是不识,此为无缘。
天晓得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
店小二送来冰糖雪梨,张均枼接过后又与墨衣男子笑了笑,而后垂首舀了一勺饮下,再抬起头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你为何总是看着我?”
墨衣男子道:“你头上的玉笄,同我夫人的一摸一样。”
张均枼玉手伸过头顶,轻触了玉笄,随即笑道:“这世上竟有这么早巧的事?”
“敢问姑娘,”墨衣男子始终凝着她,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你这支玉笄,是从何处得来的。”
张均枼娇笑,“这是心爱之人送的,不过这是他亲手雕刻的,你夫人的那支,也是你亲手雕刻的吗?”
“是。”
“那你夫人一定很幸福,”张均枼笑意绵绵。
“我把她休了,”墨衣男子说话间似乎有几分哽咽。
张均枼怔怔,“为何要休?”
“因为我傻,”张均枼所言字字皆如针般刺痛他的心。
张均枼垂首,提勺拨弄着冰糖雪梨,低语道:“我也是被夫君扫地出门的。”
墨衣男子剑眉紧蹙,“那你怨他么?”
张均枼微微一愣,“我不怨他。”
“为什么?”
张均枼放下勺子,抬眼嫣然一笑,“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长了什么模样,如何怨他。”
“天底下那么多痴男怨女,‘情’之一字,不知困了多少人,”她又道。
墨衣男子听罢不禁自嘲。
张均枼看了眼牟斌,随意问起:“你们是锦衣卫吗?”
墨衣男子颔首,顿了顿,“我是锦衣卫百户。”
“真巧,我从前也认识一个百户,只是我不知他叫什么,他也不曾同我说过他的名字,”张均枼笑问:“你叫什么?”
墨衣男子方要开口,却闻门外一声急唤,“枼儿!”
张均枼闻言当即站起身,向前两步迎过去,亦唤道:“谈大哥。”
谈一凤疾步走来拉住她的手,“怎的跑到楼上来了,叫我好找。”
“楼下没座。”
谈一凤侧首恍然见桌上摆着的香炉,又见朱佑樘与牟斌,不免一惊,忙收回手,望着朱佑樘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两位都是锦衣卫,你在朝为官,当与他们结识。”
谈一凤许久才回过神,略微躬身与朱佑樘行了一礼,随即一声不吭的将张均枼拉走。
“谈大哥,你似乎认得他们?”
“不认得。”
他只是害怕,他们到底还是重逢了。
第十章 全然无温语
腊月十五早晨,王太后携各宫太妃如期去往清宁宫给周太皇太后请安,冬日寒冷,这清宁宫却是暖和。
周太皇太后居于清宁宫,整日吃斋念佛,久不问后.宫之事,说来自她搬进清宁宫后,宫里头也并未发生太多事情,唯有皇后小产一事最令她痛心,再有的,便是杨妃遭人刺杀,惨死于寝殿内。
杨妃之死,她自然觉得事有蹊跷,可杨妃于她而言毫无用处,死了倒也不打紧,她便未曾嘱咐朱佑樘追查。
“许久不见皇后了,”周太皇太后端起茶盅微微抿了口,言语间略有几分思念。
“皇后已好些日子未在宫里了,”下座右侧有一妇人随口言道。
“听闻皇后上回亲眼见着恭妃姐姐死了,故而受了刺激,整日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的,是以搬到西苑养病去了,”说这话的,是先帝晚年最是宠幸的岳静妃。
王太后闻她所言,旋即噗笑驳回,“养病?静妃还真是什么话都往脑子里头记啊,说什么在西苑养病,怕不是早已死在外头了。”
周太皇太后当即不悦,重重放下茶盅,“太后休要胡言,这‘死’字岂可乱说!”
“可不是臣妾胡说八道,”王太后并无惧怕,反是有了十足的底气,“这都是坤宁宫的人说的。”
岳静妃听她所言自是满腹怨气,亦讥讽道:“太后此举到底是要防着谁呀,养狗都养到坤宁宫去了。”
王太后冷笑一声,正要回话,却闻周太皇太后一声拍案惊响,“好了!”
她便也闭了嘴,只见周太皇太后满面怒色,铿锵有力的斥道:“传殷掌事来!”
再说坤宁宫这头,南絮听闻前来传唤的都人之言,免不了担心,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皇后已有离宫近两月之久,这么些时日宫里头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莫说是太皇太后,就是她自己,也深觉此事愈发瞒不住了。
“殷姑姑?殷姑姑?”
传话的都人见南絮愣住,良久不回话,便忍不住多叫唤几声,南絮恍然回神,“知道了,待会儿便过去,你先回去复命吧。”
“欸。”
待传话的都人走了,南絮方才与眉黛道:“你去奉天殿找张瑜,告诉他皇后离宫之事太皇太后那儿已瞒不住了,让他转告陛下,紧着些退朝去清宁宫。”
“是。”
南絮至清宁宫时,面色平静,毫不张皇,不过迟了半刻,总免不了王太后一顿奚落,她倒是口齿伶俐,应对自如。
王太后岂甘心落于南絮的下风,直言道:“皇后命丧于宫外,你为何不如实禀报与太皇太后和哀家!”
南絮佯作惊诧,跪地望着王太后,周太皇太后问道:“南絮,太后此言可是确有其事?”
“太皇太后明查,皇后娘娘离宫是因家中主母过世,陛下念娘娘孝道,特准她回乡守孝三个月,如今两个月还未到,宫里头却传出了如此荒唐之言,”南絮说话间目光自周太皇太后身上转至王太后身上,“太后妖言惑众,道说皇后娘娘命丧于宫外,奴婢不知她到底有何意图,只是着实为娘娘感到不平,求太皇太后,严惩污言秽语之人。”
“殷南絮!”王太后倏地站起身,怒目指着南絮,“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奴婢血口喷人,还是太后你妖言惑众,待皇后娘娘回宫便可知晓!”
王太后怒色灌面,这便走来抡起一巴掌就要朝南絮掴去,周太皇太后猛然站起身,大喝一声,“放肆!”
“太皇太后息怒,”众太妃见势纷纷站起来躬身行礼。
“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皇太后!”
王太后心知不妙,亦欠身道:“母后息怒。”
周太皇太后这才坐下,众太妃亦是随其后落座。
“母后,”王太后仍不死心,抬眼略带哭腔的说道:“臣妾方才所言,句句皆是真的,您若是不信,可传坤宁宫的都人碧珠前来问话。”
南絮怔住,碧珠平日里为人老实敦厚,不想竟是太后的人。
不及周太皇太后开口,殿外一人沉声道:“那便传碧珠过来问话!”
殿内众人目光皆循声望去,都人们跪地道:“叩见陛下圣安。”
朱佑樘同张瑜至此,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张瑜,”朱佑樘直起身后回首望着张瑜,“你方才听到太后说的了,还不快去坤宁宫将碧珠叫来,免得旁人误会了太后。”
“是。”
碧珠若不过来尚可活命,这一过来,便只有被拖出去杖毙的下场了,王太后自知大势已去,自然要将一切罪责都推卸掉,好找个替罪羊替她顶罪。
而这替罪羊,除了她碧珠,便没有旁人了。
“姑娘。”
张均枼正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描眉,忽闻一声唤,着实一惊,险些手抖了。
“什么事啊?”张均枼未侧首看她,仍是自顾自的描眉。
“外头有个人找你。”
“找我?”
丫鬟点头,“嗯。”
“男的女的?”
“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儿。”
张均枼闻言喜上眉梢,当即放下眉笔,站起身朝桂堂走去。
墨衣男子伫立于正堂,张均枼远远望见他的背影,一眼便认出了他便是前两日在茗品茶楼遇到的那位百户。
“你找谈大哥?”张均枼轻语。
朱佑樘闻声回头,展眉一笑,“不,我找你。”
“找我?”张均枼笑得灿灿,“找我有何事?莫不是想托我与谈大哥说几句话?”
朱佑樘神色黯淡了几分,却仍是带着笑意,“出去走走吧。”
张均枼心底思虑了一番,随即侧首问丫鬟:“谈大哥还有多久回来?”
丫鬟道:“顶多一刻吧。”
张均枼回首面露难色,委实不便拒绝他,便笑道:“那我就陪你走一会儿吧。”
朱佑樘见她越过自己径直走出正堂,不禁黯然,如今的枼儿,竟满心都是旁人了……
二人出了谈府,一路皆无言,朱佑樘开口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张均枼,‘灵均’的‘均’,‘世’‘木’之‘枼’。”
张均枼侧首看了朱佑樘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朱。”
“那我便唤你朱百户吧。”
“嗯,听闻今日茗品茶楼新出了几道糕点,我们不妨去尝尝。”
张均枼止步,“不了,谈大哥还在家等我,改日再去吧。”
“家?”朱佑樘说的轻声,张均枼仿若未闻,只道:“谈大哥这会儿想是已回来了,我便先回去了,他若寻不到我,必会担心的。”
朱佑樘凝着张均枼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心已蹙成了川字型,如今张均枼待他如此,可是他的报应?
“那我呢……”
第十一章 狠心拂之意
自古朝堂上股肱之臣的争执不休,最令君王头疼,尤其是关乎于天下社稷之事。
近些年来朱明王朝无边疆土上常有洪涝水患之事发生,尤是江南之地,是以江南诸地皆是人心惶惶,百姓甚至夜不能寐,生怕一觉醒来便被洪水冲了去。
不过如今在冬季里,这些状况倒是少了许多,可年关税粮一事,却也是个难题。
“秋季江南多地突遭洪灾,唯江西、湖广之地灾情最是严重,两地布政司当时虽已开仓赈灾,可湖广今年秋粮颗粒无收,莫说交粮,多数百姓至今仍无三餐温饱,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免去湖广之地年关的税粮,以免民怨沸腾。”
朱佑樘坐于龙椅之上,单手支额,双目微合,看来似乎疲惫不已,良久才开口,道:“王卿所言,朕准了。”
“陛下!”话音未落,刘吉忽然出列,跪于堂下正中,极是忧慎的神色,奏言:“楚故泽国,耕稔甚饶。一岁再获柴桑,吴越多仰给焉。有道是‘湖广熟,天下足’,倘若免去湖广之地的税粮,只怕明年国库亏空,到时再有什么地方遇了洪灾,国库便没有粮食可以赈灾了。”
这刘吉号称“刘棉花”,从不怕被人弹劾,却唯独惧怕王恕,因而王恕说什么,他便驳什么。
朱佑樘睁眼,收回手坐直了身子,一眼便瞧见谈一凤垂首立于人群之中,似是走神了,便故意朗声问道:“谈爱卿觉得此事当如何决断?”
谈一凤果然走神了,恍然回过神,出列良久才禀道:“臣,附议。”
朱佑樘并未理睬他,“朕昨日看了湖广左布政使的奏本,湖广之地秋粮颗粒无收确有其事,就依王卿所谏,免去湖广年关的税粮,刘卿也莫再多言了。”
“陛下,”刘吉仍不死心,这泥塑六尚书的口头功夫也不是盖的,“为今之计,当是舍小取大呀!”
“好了!”朱佑樘自然知道刘吉与王恕素来不合,当即打断他的话,面露愠色。
喝一句“退朝”便站起身兀自进了内殿。
“谈大人。”
谈一凤下了朝便赶着出宫回府,怎知方出了奉天门便闻一女子唤他,回过头来才见是那日张均枼吩咐传唤他的那个都人。
南絮与他略微欠身施了一礼,他便回她以一笑带过,“殷掌事寻我有何贵干?”
“这里不方便,”南絮四下里看了眼,“边走边说吧。”
“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大人府上可还安好?”南絮与外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皆是直言不讳。
谈一凤见她过来便已猜到她要询问这个,故而亦是直言道:“一切安好。”
“听闻娘娘如今记忆全无,只认得大人一人。”
“是。”
“大人不曾同娘娘说过,以往的事?”
谈一凤嘴角含笑,“为何要说?”
南絮止步,“大人将娘娘留在府上,是否过于不妥?”
“有何不妥?”
“娘娘乃是一国之母,岂可委身屈居于一个外臣府上。”
谈一凤听“外臣”二字颇有不适,却未明示,只言道:“可陛下已将她休了。”
“休了又如何!”南絮不甘,未及谈一凤说罢,便接话道:“只要凤印和金册在她手上,她便永远都是皇后!”
谈一凤哑口无言,南絮望着他黯然的模样,冷笑道:“大人未免自私了些。”
南絮取出袖中书信递于他,谈一凤略是怔忡,顿了顿方才接过。
张均枼双手支颐,愁眉苦脸的坐于院中石凳上,望着圆门目光久久不曾移开,丫鬟来报:“姑娘,大人回来啦。”
她转瞬间眉开目笑,站起身便跑去桂堂迎接,一头扑进他怀中。
谈一凤微微一愣,随即悦然问道:“今日为何如此迎接我?”
张均枼抬起头望着他,“昨日那个朱百户同我说,茗品茶楼有了新的甜点,你带我去吧。”
谈一凤推开她,拉住她的手,“昨日他来找过你?”
“嗯,”张均枼笑意绵绵,脸颊绯红,分明是幸福的模样,“他要带我去茗品茶楼,不过我说,你还在家等我,便拒绝了。”
谈一凤未语,脸上略带愁容,松开张均枼的手,侧过身望着不远处,张均枼移步至他身前,“你怎么啦?”
她见谈一凤仍是如此神情,便侃笑道:“你是不是吃味了?我同他真的没什么。”
“天地为鉴!若我张均枼与朱百户有任何苟且之事,我便……”张均枼说罢竟发誓了,谈一凤忙不迭拗下她的手,极是认真的凝着她清澈的眸子,道:“枼儿,等过完年,我便辞官带你回金陵。”
“回金陵?”张均枼自然不解,“为何要回金陵?”
“没有为什么,”谈一凤转身背朝她,低语道:“朱百户邀你去茗品茶楼。”
张均枼仿佛置气,“我不去。”
“为何?”谈一凤回身,“你方才不是同我说,你想去的吗?”
“我是想和你一起去,何时说过要与他同去了。”
“你很讨厌他?”
张均枼点头,“嗯,他总是烦我。”
谈一凤知她如今是直率的性子,必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便暗暗思量,要她亲口对朱佑樘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去见见他吧,马车我已备好了。”
“你要我去见他?”张均枼当即面露怒色,“你明知我讨厌他,为何还要我去见他!”
谈一凤不再理睬,越过她兀自离去,张均枼满腹怨气,跺了跺脚便也出了府去。
到茗品茶楼二楼雅座时,朱佑樘已在此等候多时,她脸色冷冷的,站在朱佑樘对面。
朱佑樘面带微笑,伸手作势请她坐下。
张均枼方落座便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找我有何事,直说吧。”
朱佑樘略有一丝怔怔,道:“过些日子除夕家宴,我想邀你去我府上用膳。”
张均枼毫不留情,直言道:“你家的宴席,与我有何干?”
“张姑娘,”朱佑樘面不改色,“若你不愿去我府上,我们也可约在此。”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么?”张均枼稍显不耐烦,“除夕之夜,本该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你我相识不久,非亲非故,为何要一起吃饭?”
朱佑樘眉心紧蹙,“因你我同病相怜,皆是单身之人。”
“同病相怜?”张均枼陡然站起身,指着他,“好一个同病相怜,你是休妻的那个,而我是被休的那个,怎可说是同病相怜!”
“朱百户,我因你与谈大哥一同在朝为官,处处皆敬重你,没想到你竟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我,你不曾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就是个负心汉,休妻不说,还出来寻花问柳,总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实则是道貌岸然!”
朱佑樘浑身颤栗不已,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不堪。
张均枼言至此方才察觉自己说得过头了,心下不免有几分羞愧,转身便要走,却又是放心不下,回首道:“今日言尽于此,望百户大人日后莫再扰我清净!”
第十二章 茫知上元节
那日谈一凤许诺张均枼,言道过完年便辞去官职,带她回金陵,如今这年已是过完了,他也当如约兑现他的诺言。
初九午后,他便将早已拟好的辞呈带进宫去欲要交给朱佑樘,怎知到了乾清宫却不见朱佑樘的踪影,便只好将奏本交给张瑜,托请他代为转交。
朱佑樘也似乎是有意躲避他,谈一凤一连好几日进宫面圣都见不着他,辞呈递了一份又一份,可他再进乾清宫时,那几份辞呈还原封不动的堆积在书案上。
他原本想,倘若再见不到朱佑樘,便在十五过后上早朝时,当着众朝臣的面将奏本呈交上去,到时朱佑樘便再无理由避着他。
直至上元节之日,谈一凤提早两个时辰进宫,也未等殿门口内监的通传便急匆匆的进了殿,这才见到朱佑樘的身影。
此回他进偏殿时,朱佑樘正垂首伫立在书案前,手中拿着的也正是他的辞呈,彼时同张瑜道:“把这些奏本都拿下去,朕不想看。”
朱佑樘察觉有人进来,抬起头见是谈一凤,便一声冷笑,谈一凤亦冷下脸伏地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圣安。”
“起来吧,”朱佑樘言罢故作悠闲的坐下,随意调侃道:“谈卿好生放肆,乾清宫也如此乱闯。”
谈一凤并未作答,站起身道:“多日不见,陛下精气神似乎好了许多。”
“谈卿看来脸色不好,怎么,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与朕听听。”
谈一凤佯作讪讪,笑答:“谢陛下关怀,只是近来家中妇人委实皮闹,总是缠着微臣陪她玩这个玩那个,惹得微臣实在是分身乏术。”
朱佑樘听罢虽是不悦,却仍作噗笑,“谈卿连一个女人都管教不住,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了,莫不惹人笑话。”
谈一凤当即接话,“惹人笑话倒也无妨,眼下微臣正与她筹备成婚之事,届时还望陛下赏脸,屈尊做个主婚人。”
朱佑樘闻言果然脸色铁青,谈一凤亦是不苟言笑,二人僵持了许久,朱佑樘方才笑道:“谈卿的婚宴,朕自然得去,到时还得祝贺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那就借陛下吉言了。”
朱佑樘拿起奏本散漫无心的看了眼,又望着谈一凤,“谈卿的奏本朕看了,你要辞官回乡,朕恐怕如同失了左膀右臂,着实痛心。”
“承蒙陛下器重,只是微臣实在无心朝堂之事,怕是要叫陛下失望了。”
“谈卿如今任礼部左侍郎,若是辞官,务必要将一切事务转交给下一任。朕昨日视察内帑,发现账目上有极大一笔亏空,恐怕内库房有人作祟捣鬼,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谈卿回乡想必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将这个案子了结了,到时风风光光的走也不迟。”
“臣领旨,”谈一凤跪地磕头,“谢主隆恩。”
谈一凤自知能叫朱佑樘准他辞官已是不易,自然得见好就收,只是闻他所言,料想他定然是在借机拖延时日。
于是暗想回府便要张均枼收拾行李离开京城。
张均枼午睡方醒正在梳妆,将那凤头玉笄把玩在手中却是愈发觉得不对劲。
笄头是凤凰展翅,笄身是飞龙在天,这龙凤呈祥,分明喻指帝后,谈大哥送这个给她,莫不是想要造反!
那日在茗品茶楼,初遇朱百户,他目光紧跟着这支玉笄,怕不是已察觉出异常,他可是锦衣卫,若将此事禀于当今圣上,只怕谈大哥到时免不了落得个乱臣贼子之名。
可当日朱百户之言不像有假,他道自己的夫人也有一支同样的玉笄,可这玉笄是谈大哥亲手雕刻的,岂会有一模一样的。
他休妻,她被休,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巧的事!
张均枼不管丫鬟正为她梳头便跑开,待到正厅时,正巧见谈一凤匆匆忙忙的赶回来。
“谈大哥!”
“枼儿!”谈一凤见她跑来,急忙道:“你快收拾行李,今日我便送你离开京城。”
谈一凤如此焦急,便叫张均枼更是疑心,她收回自己的手,质问道:“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言谈一凤怔住,张均枼举起玉笄,“这玉笄是哪儿来的!”
张均枼见他惊恐的模样,当即会意,这便越过他欲要离开。
谈一凤又是一惊,忙不迭拉住她,唤了声“枼儿”。
岂知张均枼竟是毫不留情的挣脱开,他本是要追去,心口却陡然一阵绞痛,家丁忙上前扶住他,急切唤道:“大人!”
谈一凤抬头望见张均枼已走远,便推开家丁,忍痛沉声道:“快备马,我要去白云观!”
“欸。”
张均枼一路寻至皇城,斗胆进了大明门竟无人拦她,反而皆躬身行礼,她倒是未曾在意这些,只是直奔往北镇抚司衙门。
门前衙役见有生人过来,当即上前拦住,喝道:“什么人!”
张均枼见拦在身前的绣春刀,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我找……朱百户。”
“朱百户?”那衙役倒还算有耐心,“没有朱百户。”
张均枼不算惊诧,她已猜想到那朱百户身份是假的,可牟斌那日身着飞鱼服,他的身份定然不假,她便道:“那牟斌大人呢?”
“牟千户进宫去了。”
牟斌是千户,如此想来,那朱百户必定不是什么寻常官员。
张均枼素来是个急性子,而今心中有惑,自然急着解开,便坐在石阶上痴等。
天寒地冻,她衣衫单薄,免不了冻得浑身颤栗,天色渐晚,她到底是熬不过这寒气的侵袭,站起身便要离开,却闻不远处一人轻唤“皇嫂”,她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约十二岁的稚童。
“你方才唤我什么?”
“皇嫂,”稚童面无表情的朝她走去,“你是皇后,臣弟自当尊你为皇嫂。”
张均枼本是不信,可转眼又有一个内监模样的人手中拿着斗篷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面给那稚童披上兔毛领斗篷,一面又极是惊怕的嗔怪道:“诶哟,兴王殿下,您怎的跑到这镇抚司来了,可叫奴婢好找。”
那内监恍然抬眼,见了张均枼,不免吃惊,连忙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兴王?莫不是先帝的四皇子朱祐杬!
张均枼脸色略显张皇,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她一头雾水,朱祐杬近前冷笑道:“皇兄不在这里,他在茗品茶楼附近。”
第十三章 莫念彼与此
那内监模样的人见张均枼离去,这才直起身,望着张均枼渐行渐远,嘴角现出一抹冷笑,兴王亦是远远望着。
“有这个女人在朱佑樘身边,这天下迟早会是你的。”
这内监言此竟不再是尖声细语,反而是如同正常人一般。
兴王抬头仰望着他,略是不解的问道:“师父,继晓曾言,悬壶济世之女,日后必母仪天下,为何师父却道皇嫂将颠覆我大明江山?”
“杬儿真是糊涂,妖僧所言岂能信以为真,”这内监模样的人垂首注视着兴王,目中并非宠溺却满是狡黠,“你猜想这骑龙抱凤是何意义?”
“骑龙抱凤……骑龙……”兴王顿了顿,方才似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莫不是指她命里克我皇兄!”
内监模样的人将手搭在兴王肩上,同他一齐移步往前走去,一声笑侮,“所谓后星,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灾星。”
“那徒儿需做什么?”
“等。”
这朱祐杬是朱见深第四子,贤妃邵氏所出,虽备受朱见深宠爱,原本对皇位却也毫无兴趣,可万贵妃在世时偏生有意立他为储君,朱见深也应准了,便叫他满心期待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
偏偏此事又被张均枼阻挠,他对她便是满腹怨气,适巧输得一败涂地时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愿意毫无所求助他夺回皇位的道士,他便愈发蠢蠢欲动了。
人都是有野心的,朱祐杬有,张均枼也有。
喻道纯本在屋中打坐,这会儿却陡然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拉开门一见守在门口的小道士便迫不及待的问:“这些日子可曾见你陈师叔?”
那小道士想了想,道:“陈师叔许久前便已下山去了。”
“坏了!”喻道纯闻言面露惊色,“这个孽障!”
喻道纯言罢当即越过小道士径直出了门去,未远走忽又回过头,看着他思量了一番,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符交于他手中,语重心长的说道:“倘若谈施主来此寻我,你便将这个给他,让他尽快吃下,方可保那张均枼百岁无忧,你且转告他,莫再徒劳,天意不可违之,贫道也无能为力。”
“是,师父放心,徒儿定原话转告他。”
交待了这些,喻道纯方才安心离去,不过半刻之后,谈一凤果然到此寻他,却闻他已下山,便是惶惶不已。
小道士谨记喻道纯交待的,正要将纸符交给他,他却是无心听他说话,不等他开口,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谈一凤如今正是焦急,怎会有空听他废话,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要下山拦住张均枼,免得她见到朱佑樘。
如此兜兜转转,待他快马加鞭回了城中时,天已完全暗了。
今日上元节,满城皆是人山人海,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他要想寻到张均枼,又岂是容易之事。
却说张均枼听信兴王之言,好不容易到了茗品茶楼外头,却怎么也不见那所谓圣上的踪影,反倒是见了一群放.荡的公子哥儿左拥右抱,进进出出。
迎面走来的是这茗品茶楼的老板娘,满怀笑意温婉动人,近前从上至下将张均枼看了个透,粲笑道:“你是在寻那位朱百户?”
“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老板娘好生奇怪,莫名其妙以锦帕掩面噗笑,“不过我听闻前头不远那庵庙里,有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坐在姻缘树底下弹琴,姑娘不妨过去瞧瞧,那位公子指不定也是求姻缘的。”
张均枼当下冷脸,“你们都算计我!”
“嘿哟,”老板娘挥起锦帕,举手投足间像极了烟花之地的鸨.母,“瞧姑娘说的,我岂会算计你呀,我还巴望着你能常来我这茶楼捧场子呢。”
张均枼不再理睬她,兀自转身离去。
谈一凤寻了她许久,终才猜想她大概会来这与朱佑樘初见之地,只是到此依旧不见张均枼的身影,唯见南絮将一锭金子放在那老板娘手中。
张均枼去往上回她与谈一凤求姻缘的那庵庙里,果真有丝丝磬竹之声入耳。
细听之下才察觉出这悦耳的琴曲是那首《凤求凰》,那姻缘树四周围满了人,其中多是妙龄女子。
张均枼拨开人群往前走去,坐下树下弹琴的那俊俏公子,可不就是那所谓的朱百户。
菩提树下,一张古琴,墨衣男子,玉指纤纤,一曲《凤求凰》,此情此景,怎般熟悉。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民女不知原来殿下在音律上,也颇有造诣。”
“那是自然,本宫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年已及冠,位居东宫,只缺一个美人在怀。”
“天下美人数不胜数,殿下日后坐拥江山,她们便都是您的,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庸脂俗粉,无才无德,不堪为后,天下佳丽无数,本宫只要你一人。”
“若是我不愿呢!”
“你把心封得死死的,我如何进得去。”
“那日你说你丢了一支玉笄,我便去司饰司亲手为你雕了一支,除夕夜邀你来此吃酒,本是想将这支玉笄送给你,谁想你爽约未至,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她记起了,她终于记起了,原来这玉笄是他送的,原来兴王所言句句皆是真的,他果真就是朱佑樘,原来她是他口中休去的夫人!
原来就是他辜负了她……
一曲终毕,朱佑樘见她满目不可置信的模样,便已猜到她记起了从前的事,于是缓步走近,一面语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拿过她手上握着的玉笄,举过她的头顶正想为她戴上,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扬起手毫不留情的掴了他一个巴掌,含泪的双眸恶狠狠的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恨你!”
言罢张均枼随即跑开,并非她怨恨他,只是她满脑子皆是朱佑樘狠心待她的场景。
就如他怒气冲冲的掐着她的脖子,又如他持剑架在她脖子上,红着双眼说他想杀了她,再如他那日不顾她小产后体弱,极是绝情的写下休书撵她出宫……
这桩桩件件,叫她实在无法原谅他。
即便他如今已后悔。
她已说过,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与短。
既是如此,那便祈盼此生永不再见。
朱佑樘并未追去,他只是握着那支玉笄,怔怔的站在那里,可心却已痛得像是刀割一般。
她恨他,他又当如何。
有些事,既已发生了便无可挽回之地。
是天下之主又如何,他终究是留不住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