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私查朱见潚
莺啼燕语,春深似海。
且说春日里头,人人都免不了倦怠,张均枼身子一向算不得康健,这到了春天,自然总是困乏疲累。
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单手支额,凤目微合,睡得正是安逸舒适。
眉黛坐在软榻另一头为张均枼捏腿,却时不时张大嘴打个呵欠,这困意实在是深。不过片刻,她这上眼皮与下眼皮便已合到一起,是以整个人猛的往前一倾,她便也由此陡然清醒过来,这时方知适才撞着了张均枼,于是不免心惊胆战,侧首望见张均枼仍睡得祥和,方才暗自悻悻。
瑾瑜始终守在暖阁门内,见眉黛如此困劳,便移步近前,轻轻拍了拍她,眉黛回首,瑾瑜温婉一笑,低声道:“我来吧,你先去歇着。”
眉黛听闻瑾瑜此言,正合心意,谁想她方才收回手站起身,张均枼便已醒来,开口便极是慵懒的问道:“姑姑呢?”
闻声眉黛一惊,又轻轻坐下,余光瞥见瑾瑜还站在身旁,便抬臂丝毫不动声色的将她推远,继而仍乖巧的为张均枼捏腿。
瑾瑜见势不免有些尴尬,便应张均枼道:“姑姑方才出去了。”
眉黛侧首望门口扫了眼,而后回头与张均枼道:“娘娘,这几日,宫里头总有流言蜚语,说……说……”眉黛故意欲言又止。
张均枼自然略显不耐烦,抬眼望着她。淡然追问道:“说什么?”
眉黛颤着声道:“说,太子并非娘娘所出,而是娘娘抢了别人的。”
张均枼起先确是一惊。只是那一瞬间,脸色又变得异常平静,目中张皇亦是稍纵即逝。
“还有什么?”
“还说,娘娘心狠手辣,为保住后位,不惜杀人如麻,抢了旁人的孩子。未免夜长梦多,还将太子的生母逼死,”眉黛说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松懈。
“还有呢?”张均枼抬手无比悠闲,望着好看的丹蔻甲,似乎毫不在意。
眉黛抬眸看了张均枼一眼,道:“今儿早上。有两个都人私下议论此事。不巧被太皇太后听去,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将那两个都人赐死了。”
张均枼冷笑一声,悠然放下手,一面坐起身,一面调侃道:“要本宫说,皇祖母未免太较真儿了,不过是几个都人间传的流言蜚语。还不至于如此。”
说来以张均枼这急性子,她若听得这种于她有威胁的话。怎么可能不去计较,她而今有意做出这副淡然的模样,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开始便已将此事分析了个透彻。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寥寥数几,除了金扶与谈允贤,便只有南絮、眉黛、瑾瑜三人。
金扶自是不会与人泄露此事,谈允贤亦断断不会。
眉黛方才将此事告诉她,亦不会是她。
剩下来的,便是南絮和瑾瑜。
在南絮和瑾瑜之间,丝毫没有可选性,她只能断定,泄密之人是瑾瑜。
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怀疑南絮。
南絮忽然推门进来,唤了张均枼一声,言道:“奴婢有事要同娘娘禀报。”
张均枼微微颔首,却不曾听闻她说下去,于是抬眼,只见她眉目流转间时不时望向始终略略垂首的瑾瑜。
见她如此,张均枼自然明白,可她却无意支走瑾瑜,反倒是偏首望着眉黛,道:“眉黛,你先下去吧。”
眉黛怔怔,愣了许久方才应了声,极不情愿的出了门去。
南絮原本确是有几分惊诧,而后转瞬间便也意会,声东击西,叫旁人以为张均枼似乎是不信任眉黛,而信任瑾瑜。
若如此想来,莫不是瑾瑜有鬼!
“姑姑说吧,”张均枼言语异常和善温柔。
“方才仁寿宫的线人来报,说见着樊良同王太后在屋中秘密议事,而且,这还不是头一回。”
原来是有关于樊良之事,怪不得南絮欲将瑾瑜支开。南絮疑心并无过错,瑾瑜心里藏着樊良,而今听及南絮与张均枼密议樊良,保不准她哪天便会偷偷跑去告诉他。
再看瑾瑜,眼神飘忽,秀眉微凝,目中总不时闪过丝丝惶恐。
张均枼倒不曾有任何表现,悠悠哉哉的躺下,仍单手撑额,侧卧在软榻上,待安定下来,方才道:“姑姑可还记得王家倒台时,那账本上,曾记了一个樊姓之人。”
“娘娘怀疑,樊良便是那樊姓之人?”
张均枼假意冷笑一声,笑道:“姑姑多虑了,本宫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想当初王家土崩瓦解,樊良还在蕲州,那樊姓之人,又怎会是他!”
南絮听罢不再多言,默默然站在张均枼身后,彼时见张均枼与南絮皆不再言谈樊良,瑾瑜亦是松了口气,放宽心站在这儿伺候着。
想当初王家那账本上所记樊姓之人赠礼为春节之日,后来樊良奉了荆王旨意进宫进献美女,这前前后后,虽隔十月之久,却也不无关联。
前几日荆王进宫再次进献美女,细想之下便可知此事定然蓄谋已久,那么上回必定也是做足了准备。
王太后一向与张均枼不和,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荆王利用这一点,从王太后身上为樊良打通关系,好让樊良轻而易举便能带着五个美女进宫,此种说法也并非不可能。
即便那樊姓之人不是樊良,那樊良几次三番去往仁寿宫与王太后秘密议事,也是不该!
乾清宫伏地跪着几人,张均枼到这儿,朱佑樘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望着张均枼,问道:“枼儿怎么来了?”
张均枼侧首望着仓皇离去的那几人,而后方才回过头,笑意绵绵的近前,道:“臣妾想跟陛下讨要一个人。”
朱佑樘一愣,抬眼道:“这乾清宫除了我,还有谁入了你的眼?”
张均枼侧首看了眼护卫在书案另一端的樊良,随即指着他与朱佑樘笑道:“他。”
樊良颇是怔忡,朱佑樘亦不免有几分诧然,笑道:“你要那个榆木脑袋干什么?”
“臣妾就是看上他了。”
朱佑樘故作不情愿,道:“那可不行,他是我的。”
张均枼笑得洋洋得意,道:“臣妾想要的,陛下不给也得给。”
说罢张均枼便转身离去,回首间只唤了一声“樊良”,朱佑樘还不曾反应过来,只诶的一声,侧目却只见樊良一脸茫然的望着他,他便望着他,挥挥手道:“去吧。”
再说樊良,这一路跟着张均枼,始终不言语,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娘娘”。
张均枼当即停步回首,问道:“樊良,你原本是荆王府的人?”
“是,”樊良稀里糊涂的应道。
“那便好,”张均枼道:“樊良,本宫有一件事需你去做。”
“什么事,属下听凭娘娘吩咐。”
张均枼笑意浅显,道:“本宫要你,去蕲州调查荆王,不论你使什么法子,都得查清他所有的罪行,保护好樊山王朱见澋,直到荆王伏法,你方可回京。还有,你务必要赶在萧敬三人前头。”
樊良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娘娘,属下是荆王府旧人,您让属下去调查荆王,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难道你不想尽快回京,迎娶你的杨姑娘?”
樊良听言当即怔住,久久说不出话来,张均枼继而沉声道:“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是,属下领命!”樊良这回答得干脆利落。
张均枼抬眸望着樊良愈渐行远的声音,冷冷道:“姑姑,你私下告诉瑾瑜,就说,本宫已将樊良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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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计引蛇出洞
春和景明,尺树寸泓。
入夜南絮神色仓皇,匆匆行走于长廊中,忽的停在一间屋子前,左右扫了眼,而后急忙推门进了去。
这屋里布置得虽并不简单,可烛光却极是微弱,唯有屋子正中的桌子上竖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红烛,因屋内昏暗,便显得有几分凄苦苍凉。
瑾瑜坐在妆台前正对铜镜,左手握着发梢,右手持桃木梳,垂首一缕一缕的梳。
镜中女子低着头,模糊得只见一团漆黑。
因南絮忽然推门进来,叫瑾瑜着实一惊,是以当即侧首望去,见是南絮,也不免怔怔,松开手中握着的发梢,站起身唤道:“南絮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南絮侧首看了她一眼,目中略藏歉疚,而后又回头缓缓将门合上,良久方才徐徐转身,抬眸望着瑾瑜时,面色黯然,极具愧意。
瑾瑜始终凝着她,南絮缓慢开口,沉声道:“樊良……死了。”
听言瑾瑜惊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只觉得浑身无力,眼皮沉重,自也是毫无意识的松开手,于是手中木梳匀速坠地。
那一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悄然的屋子里头无疑如雷贯耳,惊得瑾瑜旋即回过神来,颤着身子接话道:“你说什么?”
因屋中昏黑,叫人实在看不清瑾瑜的脸色,更看不出她的目中,是悲伤,还是惊惧。
“樊良死了!”南絮此回不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的应答。
瑾瑜望着南絮。反复摇头,言道:“不,不可能。他今天早上还好好儿,不可能,你在骗我,不可能……”
“是真的,”南絮无情拆穿,只是言语间也略显揪心。
瑾瑜蹲下身子,瑟缩成一团。将脸埋进双膝之间,细声哽咽道:“不可能,他不会死。他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我,他说过入秋时要求皇后娘娘给我们赐婚的,他不会死的……他说过会回来娶我的……”
南絮见她如此,止步不前。静待瑾瑜哭够。隔了许久,瑾瑜不再呜咽,低着头冷冷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见势南絮并不直言,单只是默声长叹,道:“娘娘疑心他是太后的人,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
瑾瑜合上眼,泪流不止。此刻她心中唯有悔恨,她多后悔。多恨自己,她明知张均枼已怀疑樊良,却不曾去提醒他万事小心。
“瑾瑜,”南絮缓步近前,弓下身子,两手伸向前,欲要将她扶起,岂料她方才触及瑾瑜肩头,瑾瑜便陡然站起身将她一把推开,声嘶力竭的哭诉道:“你走开!”
南絮故作怔忡,以极是不可置信的目光凝着瑾瑜,瑾瑜却伸手指着她,脸色凶狠毫不软弱,怒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挑拨离间,在娘娘跟前诬蔑樊将军,他岂会遭了娘娘的残害!都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
听言南絮佯装心寒,垂下眼帘显得黯然神伤,漠然道:“我今日是知会你一声,你若是要怨恨我,那便怨恨吧。”
南絮说罢便阔步出了屋子,只是停步在屋门外,而后垂眸往屋内瞧了一眼,露出冰冷一笑,显得诡异无比。
瑾瑜方才哭得满面泪痕,而今已掩住了悲切之情,怔然站在那里,拳头紧握,目中杀意尽显。
翌日一早,东暖阁便陡然传来一声响,只见得地上尽是上等陶瓷的碎片,铺在地上错落有致。
瑾瑜进了东暖阁,只见张均枼怒色满面,站在桌子前头,两手撑着桌子边沿,冷冷道:“姑姑甭劝本宫了。”
进来见这地上皆是瓷器碎片,瑾瑜原本便是一愣,又听闻张均枼如此说,便忍不住偷偷探听。
张均枼斥道:“是陛下薄情寡义,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都不过是谎话连篇,陛下他既是做不到对本宫从一而终,那本宫自也无需钟情于他!”
瑾瑜闻言大概已略略猜到了前因后果,只是怔怔立于此,分明是不妥的,张均枼余光已见着了她,于是侧首冷不防的瞧了她一眼,瑾瑜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转身出去寻了扫把进来,将一地的碎片扫了个干净。
这瑾瑜将暖阁清扫干净,便疾步出了门去,片刻也不敢妄自逗留,张均枼偏首望着瑾瑜疾速远去的背影,目光中略带深意。她倒要瞧瞧,这坤宁宫的内鬼,到底是不是她杨瑾瑜!
张均枼忽然回首,望着南絮,温和问道:“给陛下熬的药膳可送去了?”
“送去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张均枼与朱佑樘二人感情不和的假消息便在宫中传开,这张均枼猜想得倒是不错,坤宁宫的内鬼,果然就是瑾瑜!
张均枼早晨方才与南絮唱了那出戏,知道此事的,除了她与南絮,那便只有瑾瑜了。
“果然是她!”张均枼坐于软榻上,手中紧紧握着茶盅,目光凌厉,似乎要将茶盅捏得粉身碎骨一般。
张均枼陡然重重放下茶盅,道:“本宫想知道,她背后到底是谁。”
南絮侍立一旁始终面色清冷,应道一声“是”,便出了门去。
夜黑风高,瑾瑜提着灯笼独自一人沿着宫墙疾步行走,因循着宫墙走,在这黑夜中,不那么惹眼。
南絮应张均枼之意,暗查瑾瑜到底是谁的人,是以这一整日都窥视着她,这瑾瑜白日里头倒是没什么动静,不想到了晚上,竟披上斗篷,鬼鬼祟祟的出了坤宁宫。
瑾瑜行远至矣,一直走至乾清门外头也不曾停步,这出了乾清门,便同于出了内宫,难道她的主子并非后.宫中人!
出了乾清门,瑾瑜紧接着调转方向往景运门走去。
南絮这才想通了瑾瑜的来路,进了景运门里头是什么地方,那儿除了御荣膳房,那便只有清宁宫啊,瑾瑜莫不是太皇太后的人!
彼时瑾瑜方才跨步进了景运门,忽然察觉异常,她知南絮跟在后面,便向右转了个方向,不再去往清宁宫,反而是沿着景运门的宫墙直走。
南絮不免有些许狐疑,再往前走,就是端敬殿和文华殿了,这瑾瑜到底是什么来头。
“南絮?!”
南絮正远远的跟着瑾瑜,不想听闻一声唤,转头望去,只见是乜湄。
乜湄快步跟上来,似乎开玩笑一般,问道:“大晚上的,你这一个人是要赶着往哪儿去啊?”
南絮回首看了一眼瑾瑜走去的方向,见的只是前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瑾瑜的身影!
“嗯?”乜湄追问,这便叫南絮愈发疑心,却仍是和和善善的模样,佯装作有些无奈,只道:“我这不是要去太医院么,皇后娘娘旧疾又犯了。”
“哦?”乜湄附和,假意关切,道:“那你可得快些过去,若是耽误了时辰,你我不就成罪人了!”
“诶,”南絮方才走了一步,又回过身,与乜湄和颜悦色道:“湄姑姑,你也早些回清宁宫吧,这月黑风高的,怕是不安全。”
这南絮又岂是好糊弄的,原本若是乜湄不叫住她,她尚且不会怀疑瑾瑜是太皇太后的人,现在倒好,偏偏是这个时候乜湄将她叫住,她这分明就是在给瑾瑜解困啊!(未完待续。)
第九章 瑾瑜由生恨
金炉香尽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张均枼端坐在妆台前,对镜抬手拔下斜插在鬓间的玉笄,目不斜视,冷冷道:“说吧。”
南絮顿了顿,方才坦然答:“是清宁宫的人。”
听言张均枼当即怔住,手握玉笄目光紧随,眼中寒意流露,唇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她只道:“太皇太后也算计本宫。”
“果然,这后.宫,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张均枼轻放下手中玉笄,略显僵硬的站起身,转身朝床榻走去,一面又淡淡道:“罢了,都随她去吧。”
张均枼言语间尽是凄然与无奈。她打从成化二十二年腊月进宫选妃起,便一直将周太皇太后视作一个大善人,等到她当上太子妃后,亦真心将她当作自己的祖母。哪曾想,她自始至终都在算计她,就从她将南絮安排进咸阳宫的那一刻起。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在这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叫她推心置腹的去相信,除了她自己,还有南絮。
再看清宁宫那头,瑾瑜终究还是与乜湄照了面,只是乜湄望见瑾瑜站在宫墙下,疾步走过去时,脸色颇是阴沉。
乜湄近前便斥道:“你真是太不小心了!你知不知道南絮方才一直都跟着你!”
“我知道,”瑾瑜垂眸,神色黯然,答得淡漠。
“你知道,那你还往景运门走!”乜湄怒意丝毫不减。仍是恶狠狠的,言道:“你知不知道!倘若叫皇后察觉你是清宁宫的人,那太皇太后日后要如何面对她!”
瑾瑜垂首不语。乜湄亦稍稍降了火气,剜了她一眼,道:“好了好了,你瞧你,怎么力不从心的。你这回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太子!”瑾瑜听言当即抬眼,望着乜湄。直言道:“太子身上,流着李朝人的血!”
乜湄怔怔不明,狐疑道:“你说什么?”
“记得我曾同你说过。皇后娘娘小产,恐怕要移花接木,现在我要告诉你,太子的生母。是李朝人!”
乜湄愈发怔忡。“李朝人?!不是郑金莲么!”
闻言瑾瑜亦是糊涂了,反问道:“郑金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乜湄追问。
“太子的生母,是原先教坊司的左韶舞娉婷,就是前年除夕,李朝明淑公主向陛下进献的那个舞姬!”
乜湄大惊,“这么说,太子是李朝人!”
“是,”瑾瑜言语愈发坚定。似乎誓要将张均枼最见不得人的秘密抖露出来。
乜湄微微摇头反复不止,喃喃自语道:“这怎么行。太子日后可是要继承大明江山的,他的身上,岂能流着李朝人的血!”
“姑姑,”瑾瑜抓住乜湄手臂,问道:“姑姑,你方才说的郑金莲又是怎么回事?”
乜湄抬眼,道:“皇后临盆那日,郑金莲亦为陛下诞下皇子,太皇太后吩咐稳婆将孩子送去坤宁宫,难道你们不知道?!”
“那日娘娘已托请金夫人将娉婷的孩子带进宫,哪曾见过什么稳婆!姑姑,你们既是早已安排好了此事,为何不事先告诉娘娘?”
“太皇太后是怕皇后对郑金莲下手,是以一直将此事瞒着,想过个几日再说。谁知事发突然,正巧郑金莲也生产,她便吩咐稳婆将孩子给皇后送去,怎么你们都不知道!那稳婆呢!郑金莲的孩子又去哪儿了!”
“所以……”瑾瑜顿了顿,“除了太子,陛下另有一个子嗣!”
乜湄稍稍镇定下来,点头道:“对,对,郑金莲的孩子才应是太子。”
“瑾瑜,此事切莫要告诉太皇太后,我明日便差人去找那个稳婆。”
“姑姑,”瑾瑜目光切切,凝着乜湄,语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瑾瑜望着乜湄远去,她亦是阔步往景运门走去,殊不知,她与乜湄方才所言,已尽数入了另一个人的耳中。
一个觊觎皇位的人,亦是一个不久之后将与朱厚照争夺储君之位的人。
翌日午后,一辆青蓬顶马车停在玄武门前,自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身着月白华袍的俊美男子,那男子下了马车,方才走几步远,忽听闻身后一声唤,“谈大哥。”
谈一凤闻声缓缓回首,只见容谢一手扶着马车门边,一手挑起布帘,露出大半个身子来,正抬眸望着自己。
容谢见谈一凤回过头,便温婉一笑,悦然道:“早去早回。”
谈一凤面无表情,也未曾言语,一如方才那般,又缓缓回过头,徐徐向前,进了玄武门。
容谢见谈一凤如此,不免有些心凉,可面色仍作欢喜,笑得温和,直至谈一凤已进了玄武门内,她方才收起笑容,靠额倚在车门上,望着谈一凤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她长吁了一口气,收回手放下帘子,静静的坐在马车里,静静的等谈一凤回来。
彼时朱佑樘坐于乾清宫批阅奏本,忽听张瑜通传,言道谈一凤回宫,不免吃了一惊。
可不管他想不想他回京,愿不愿他进宫,谈一凤都已到了乾清宫。
谈一凤脸色苍白,看来病殃殃的模样,一身白衣仙风道骨,与素来喜爱穿墨色衣裳的朱佑樘相比之下,似乎更甚高雅。
“谈卿何时回京的?”朱佑樘笑得浅浅淡淡。
谈一凤微微凝眉,不假思索便道:“今日。”
朱佑樘轻轻点头,随即佯作无意,问道:“谈卿回京一事,皇后可知道?”
“娘娘不知,”谈一凤答得极是干脆利落,朱佑樘起身上前,无形间将谈一凤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而后侃笑道:“谈卿似乎瘦了,也不大精神。”
谈一凤笑得牵强,只道是舟车劳顿。
朱佑樘继而又道:“谈卿此次回京,想要个什么官职?”
“听凭陛下吩咐。”
朱佑樘似开玩笑一般,道:“太子太保,从一品,万万人之上。”
谈一凤依旧不为所动,淡淡言道:“微臣恐怕受不起。”
“受不起,那就鸿胪寺署丞吧,朕念你病体虚弱,恐怕不胜劳累,是以给你一个轻松自在的官儿当当,你就回府去带俸闲居吧。”
知县尚且七品,而鸿胪寺署丞却仅是九品,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朱佑樘分明是在捉弄谈一凤。
谈一凤却是镇定自若,抬眼与朱佑樘露出一笑,道:“是,微臣领命。”(未完待续。)
第十章 隐隐若痴昧
紫禁城寸草春晖,处处繁花似锦。
安乐堂杂草丛生,四下荒无人烟。
这安乐堂地处北安门之内,原本就是偏僻,加之又是安置无权无势,重病将死的都人太监之地,是以久无人至,而今荒凉萧瑟,也在所难免。
“乜姑姑!”
幽闭静谧之处,这一声疾唤自是响彻云霄,惊得人心神不宁。
来人油头粉面,似乎是一个内监,步伐矫健疾速,神色匆忙张皇,乜湄伫立在窗子前,听闻这一声唤,急忙转过身,开口便直奔主题,只问道:“打探到了?”
那内监黯然摇了摇头,顿了顿道:“那稳婆恐怕是老早就逃走了,奴婢带人赶到她家里头时,她家那屋子里头已落了几层厚的灰尘。”
乜湄面露不满之色,略是愠怒的斥道:“一群废物,我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内监低着头,不敢言语,乜湄怒得拂袖,侧过身命令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把她给我抓回来!”
不听闻那内监答话,乜湄偏过头怒目瞪视,嚣叫一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你们此回若是还抓不到她,就莫再想活着回来!”
那内监低垂着头,唯唯诺诺应道:“是。”
待见那内监走远,乜湄便紧紧皱着眉,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回身透过半开着的窗子,朝里头探望去。
却只见郑金莲一人。盘腿坐在床榻上,抱着枕头左右匀速摇摇晃晃,目中无光。如死鱼一般,只是远远的落在地上,樱口微张,时开时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始终无声,叫人也听不出什么。
再看她那模样。乌发凌乱不堪,如同乱麻订在头上,像是许久不曾梳理;面色蜡黄。脸颊上沾了些许灰尘;嘴边一圈还黏着一大片泛着白光的东西,瞧着似是膳罢粥汤未曾拭净留下的东西凝结而成。
当日虽不风光,却也算是锦衣玉食,而今竟要吃这等苦头。倒也算个可怜人。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若她那时安于现状,甘愿默默无闻的留在清宁宫,而今又岂会被打发到这种地方,要说成了痴傻之人,那便更是不可能了。
“她自去年被您亲自送来之后,便时常一个人坐在那儿,不是抱着枕头唱歌,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头发呆。吃喝拉撒什么也不知道。”
乜湄听罢侧首瞧着同她说话的这老都人,略带不屑的言道:“把她伺候好了。好吃好喝的供着,日后有你的荣华富贵。”
那老都人闻言自是有些许诧异,只是来不及细细思想,便急着低头应和,道:“欸。”
乜湄言罢便转身往外走去,彼时却无人见着郑金莲抬眼望着她时,那目光,竟如寒潭冰冷,透着一股子寒意。
老都人见乜湄走了,亦稍稍移步,走至窗前,如试探一般的望着郑金莲,郑金莲亦转瞬间便与她四目相视,笑得痴痴。
这郑金莲何尝不想像个正常人一般,如今沦落成这副模样,她又岂是心甘情愿,不过是有太多迫不得已罢了。
或许装疯卖傻,方可保住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她看来,她既是太子生母,那日后等到太子继位,她要翻身又岂非易事!
坤宁宫静悄悄的,南絮方才进了暖阁,张均枼便侧首朝她望去,随口问道:“陛下走了?”
“是,张瑜催促着午朝。”
张均枼漫不经心的放下支颐的手,回过头正对着铜镜,垂首抬手,抽开身前的抽屉,像是要取什么东西。可方才抽开那木屉子,神色便稍微仓皇起来,将手伸进那木屉中,一番摸索,而后身子亦是微微往后仰,朝木屉子中看去,似乎是要找寻什么。
南絮察觉异常,轻唤了声“娘娘”。
话音未落,张均枼收回手陡然站起身,转身便疾声问道:“兵符呢!”
“兵符?!”听言南絮亦是大惊失色,怔怔站在那儿,细细思虑,张均枼却是已耐烦不住,转眼便阔步走来,越过南絮出了暖阁,站在正殿中央,左右扫了眼,却是目光凌厉凶狠。
忽的又转身阔步往西暖阁走去,谁想推门见朱厚照岔着腿坐在地上,握着兵符如同玩物一般玩耍。
张均枼见此情景,倒不是先紧张兵符,而是急急的唤了声“照儿”,便连忙走去将朱厚照抱起,而后方才夺过兵符,颦眉侧首交由南絮,转头便斥道:“奶娘呢!她去哪儿了!”
正说着,田氏便自正殿走来,还未进西暖阁,便见张均枼瞪着她,面色极是不善,她又见张均枼抱着朱厚照,心下不由惶恐起来,于是大步进了屋子,垂首微微福身,颤着声道:“娘娘。”
“你去哪儿了!”张均枼说话间满带质问与狐疑。
田氏心中本就惧怕,别过脸去望向窗子的方向,随后回过头来,吞吞吐吐的不知如何作答,方才开口吐出“民妇”二字,张均枼胸中怒意便猛得迸发而出,喝道:“本宫要你好好儿带着太子,你就是这样带他的!”
“民妇知错,”田氏这便跪倒在地,伏下半个身子。
张均枼示意南絮将朱厚照抱走,而后缓慢移步,走至田氏跟前,冷冷反问道:“你知错?”
“是,”田氏言到此愈发埋头,且亦是益渐低声,道:“民妇知错。”
“那你说说,你到底错在哪儿了,”张均枼岂肯善罢甘休,且不说这田氏没有将朱厚照照看好已是轻饶不得,何况这兵符还险些丢失,是以她自要如此咄咄相逼。
“民妇……民妇……”田氏哪里说得出,张均枼压不住火,漠然道:“总低着头作甚?”
话音方落,田氏胆战心惊的抬起头,张均枼仍道:“你说,你到底错在哪儿了?”
“民妇……民妇不应擅自出去,叫太子……无人照看……”
张均枼不等田氏说罢,劈头盖脸的便是一个巴掌掴去,田氏不敢动弹,朱厚照紧跟着啼哭起来,张均枼转头看了他一眼,当即回首,垂目冷瞧着田氏,道:“今日只当是教训,若再有下回,本宫定要你横着出去!”
田氏倒是会说话,紧跟着接话道:“是,不会再有下回了。”
张均枼瞥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便拂袖出了门去。
方才出了西暖阁,便见眉黛走来,唤道一声“娘娘”便将手中书信送来,张均枼接过书信,垂眸粗略的看了看,抬眼微微凝眉,目中略含郁郁,许久才侧首与南絮淡淡道:“备辆马车。”(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红颜总薄命
且说张均枼读毕容谢的信,便急着去往兔儿山赴约,南絮领旨已将马车雇来,回头复命时,张均枼正巧已出了坤宁宫。
张均枼正想与南絮登上马车,不想却见眉黛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唤道一声:“娘娘。”
听唤张均枼回首,略显不悦,微微皱眉,颇是愠怒的斥道:“何时如此慌张!”
眉黛道:“清宁宫的乜姑姑来了,说太皇太后请娘娘过去一趟。”
“太皇太后?”张均枼蹙眉,侧首看了一眼南絮,而后转过身,这便回了坤宁宫,南絮见张均枼回去,便回头与车夫道:“把马车驱到景运门外头侯着。”
车夫当即问道:“欸,殷掌事,咱们这是要从午门走?”
南絮未答,单只是冷眼瞧着他,车夫讪笑,吞吞吐吐道:“这午门……怕是不放行啊。”
“娘娘要出宫,哪个不怕死的敢拦着!”
南絮说罢便随张均枼一同去了清宁宫。
清宁宫内檀香四溢,一只暗褐色的孤影,单手扶额,侧卧于软榻上,那沧桑面容又显雍容,她双目微合,唇角轻扬,神色端祥,暖阁内却是寂静无声,叫人深觉压抑。
“臣妾给皇祖母请安,”张均枼入内见周太皇太后合目似是在小憩,便放低了声,生怕惊扰了她。
周太皇太后既是吩咐了乜湄去传唤张均枼,她又岂会趁着这之间的空子歇息。话音方落,她便悠悠然坐起身,抬眸望着张均枼。眼角略微垂下,露出和蔼的笑,招手唤道:“过来坐,陪哀家谈谈心。”
“是,”张均枼微微福身作揖,随后莲步移至软榻上坐下。
“哀家前些日子听皇帝说,皇后喜爱大红袍?”周太皇太后依旧笑得慈祥。言语间似乎带了几分调侃。
张均枼自是微微一怔,随即亦是与她回以一笑,接话道:“是。”
周太皇太后抬手提起执壶。往两只茶盅里注了些许茶水,垂眼温言道:“听皇帝说,皇后你自跟了他,便愈发精通茶艺之道了。哀家今日召你过来。便是邀你同哀家一起品茶。顺带咱们祖孙两个再切磋切磋。”
张均枼讪讪一笑,道:“陛下那是变着法儿的自夸,皇祖母怎的也信了,如此一言,可是抬举臣妾了。臣妾不过是对茶艺饶有兴致罢了,怎说得上是精通,更是及不上皇祖母半分。”
周太皇太后听罢笑得阚然,只将茶盅推至张均枼身前。道:“这是今年崇安进贡来的大红袍,采自武夷山天心岩九龙集壁上的第四棵树。你先来尝尝。”
张均枼听唤垂眸望着杯中茶水,禁不住凝眉,杯中茶水尚不过三分浅,如何能品出味道来,可周太皇太后亦是精于茶道之人,她既是这般言语,恐怕是话里有话,也难保她不是想试探张均枼。
周太皇太后见张均枼皱眉,自然要发问,只如同戏弄一般,问道:“怎么,你莫不是觉得,哀家煮的这茶,嗅着不够香醇?”
“皇祖母又取笑臣妾了,”张均枼抬眸,笑道:“皇祖母泡的茶,嗅着自是香醇,只是,想来臣妾这品茶的功夫尚有不足,今日怕是品不出这茶中玄妙之处了。”
“茗茶在于心,你可是心中有杂念?”周太皇太后倒没有因此作罢,反倒是穷追不舍。
张均枼自然免不了有些许怔然,老太太今日这般古怪,也不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依皇祖母所言,恐怕确是臣妾心思还不够沉静,是以这茶,臣妾也断断品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辜负了皇祖母一番心意,臣妾该罚。”
周太皇太后闻言扬唇侃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别整日里把该死该罚什么的都挂在嘴边,要知道,你们若是到了哀家这个年纪,想好好儿活着还是件难事儿,所以啊,趁着这会儿还年轻,得多说些好听的,别总说些什么该死该罚的。”
“是,”张均枼自也是附和着讪笑,道:“臣妾谨记皇祖母教诲。”
张均枼原以为打个岔,周太皇太后便能忘记方才品茶一事,谁想她仍是笑得憨憨,言道:“不过这茶,你今日可定要品出个道理来。”
这周太皇太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问,张均枼几番执拗不过,便只好坦然面对,亦笑道:“那,不知皇祖母,要臣妾如何品?”
“你既是喜爱大红袍,想必也是有些才识,你可知,这茶的来历?”周太皇太后笑意不减。
“臣妾孤陋寡闻,对于这茶的来历,只是略知一二,实在羞于班门弄斧。”
周太皇太后却道:“既有才识,便不能埋没,你且说来听听。”
张均枼垂首,言道:“太祖洪武十八年,丁显尚是举人,他进京赶考,途经武夷山时突发痢疾,原本以为无药可医,恐怕要抛尸于荒郊野岭,不巧遇上天心永乐禅寺的方丈出手相救,方丈只取了茶叶煮与他饮用,至此,他的痢疾便是不药而愈。”
“后来,丁显高中进士,回程途中前去永乐寺拜谢方丈,得知茶叶出处时,便将蟒袍绕茶树三圈,故而此茶,得以‘大红袍’之名,”张均枼眉目含笑,对上太皇太后略带污浊的眸子,继而又道:“皇祖母,不知臣妾说的,可对否!”
周太皇太后亦拂手而笑,道:“皇后果真是聪慧,比起当年的哀家,可是略胜一筹。”
张均枼自需谦恭,答道:“不敢当,在皇祖母跟前,臣妾这般不过是耍些小聪明罢了,叫皇祖母见笑了。”
“那时适逢孝慈皇后久病不愈,百医无效。丁显听闻此事,便献此茶,孝慈皇后因而得以痢疾渐愈。太祖大喜,赐红袍一件,命丁显前往九龙窠披在茶树上以示圣恩。自此以后,武夷岩茶大红袍便成了咱们皇家御用贡茶,盛名亦是远播。永乐禅寺修正果,洪武赐予大红裳。半壁江山无人送,九龙窠岩君来尝。”周太皇太后接着讲道。
张均枼待周太皇太后说罢,便接话道:“皇祖母,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太皇太后微微一愣,道:“你说。”
“皇祖母方才所言,早在古籍上确是有些许记载。不过,依臣妾愚见。古籍所载。恐怕尚有纰漏之处。据古籍记载,丁显是在洪武十八年献茶,为孝慈皇后治病,可孝慈皇后,早在洪武十五年就已仙逝,如此想来 ,这个传说,想来还是不可信的。”
周太皇太后听言不住的颔首。作满意之状,“皇后的心思果真是细腻。不过,处事可就有些马虎了。这些都是题外话,今日哀家召你来,并非只为品茶,想来你也料出了些许。”
“皇祖母教训的是,臣妾日后处事,定会注意着些,”张均枼方才明白,原来今日周太皇太后召她前来,是为责备她。
昨儿晚上瑾瑜的身份方才被南絮发现,今日太皇太后便召她过来这般训责,若不是为了瑾瑜之事,张均枼还真想不出旁的缘由。
周太皇太后一番慈笑,将自己身前四分满的茶水倒入张均枼杯中,似有深意的言道:“方才要你品茶,而杯中的茶水,却是只有三分满,你可知,哀家的用意?”
“臣妾愚昧,不明所以。”
“三分满的茶水自是品不出个所以然,哀家这四分满的,亦是品不出其甘醇,可若是哀家将这两杯茶水注入一只杯中,那结果,可是截然不同。你身为六宫之首,理应处理好宫中大小事务,而今宫中人心涣散,争斗不休,好不景气,你该做的,就是叫她们如这茶水一般,靠拢团结。这样说,你能明白哀家的意思?”周太皇太后冷下脸,严肃不再如初般和善。
凭张均枼这便聪慧,自然已明了,周太皇太后所指,无非就是王太后一事。
看来瑾瑜的动作倒是迅速。
“哀家今日点到为止,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走上万氏的路。”
“是,”张均枼倒不曾惊惧,仍旧从容淡定,周太皇太后道:“你退下吧。”
张均枼站起身,垂首允道:“臣妾告退。”
说来张均枼本该就此退下,也得了个自在,可她偏偏就是不甘心,抬眼望着周太皇太后,略藏凶光,冷冷道:“也望皇祖母,好自为之。”
张均枼言毕便转身径直出了清宁宫。想当年先帝在位时,周太皇太后尚是太后,万贵妃恃宠生娇,非但不把中宫放在眼里,就连待她,也极是不敬。是以她对于妃嫔僭越礼数一事,总是记恨,照理说,这周太皇太后听张均枼此言,本应是大发雷霆,可她却是性情平和,毫无怒意,确是怪哉。
“你说,皇后会用什么法子除了瑾瑜?”周太皇太后凝着张均枼渐行渐远的身影。
乜湄侧首看了她一眼,而后亦如她一般望着张均枼,道:“依奴婢之见,瑾瑜恐怕还得多活几日。”
周太皇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长叹道:“瑾瑜不死,哀家这心里头就不得舒坦。”
待出了清宁宫好远,南絮方才道:“娘娘,瑾瑜怕是久留不得了。”
张均枼面色颇是淡然,只道:“再留她几日,眼下动手,恐怕打草惊蛇。”
兔儿山春景如画,草木郁郁葱葱。
“你要我陪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谈一凤目不斜视,站在山崖边上,远眺天边。
容谢侧首,与他笑得温婉淡然,而后回头,道:“散心。”
谈一凤听言未语,静静的站在她身侧,仅是一笑而过。
容谢未听得他言语,神色自是有些许黯然,微风轻轻拂过耳边,徒留一场寂静,良久之后,容谢终才问道:“谈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个傻子?”
听容谢此言,谈一凤仍是如初淡淡一笑,只道:“你喜欢便好。”
容谢笑得极是苦涩,低垂眼帘,似是要掩饰住目中的哀怨,而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继而又抬眼远眺,强颜欢笑问道:“谈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四个在城外西郊的小山丘上放风筝的情景么?”
“记得,”谈一凤丝毫不停顿的答了话,可却言尽于此,不再言语。
容谢长吁,道:“当年的小山丘已经不在了,我们四个,也都分道扬镳。均枼姐姐与伯坚虽有婚约,可她从来都视伯坚为弟弟,她曾与我说,倘若日后她与伯坚的婚事再无扭转的局面,那她便随你离开张家,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可她到最后没有和伯坚成婚,也没有随你私奔。”
“均枼姐姐的性子一向执拗,她说过不会嫁给伯坚,便一定不会嫁给他。你走之后,她一直都在等你,等你骑着高头大马,聘来八抬大轿去娶她,可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你。伯坚突然重病缠身,孙家要她嫁去冲喜,张家不愿吃亏,只好将她送进宫,”容谢言至此冷笑一声,道:“说来也巧,偏偏均枼姐姐进宫后,伯坚的病便莫名其妙的痊愈了。谈大哥,你说,均枼姐姐是不是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
谈一凤不语,面容僵硬,容谢又道:“你知道么,其实当年,我多希望,均枼姐姐就此认命,嫁给伯坚,我就是自私,我就是一心想要拆散你们,可我不敢。”
容谢方才说罢,谈一凤便已禁不住,这便转过身欲要离去,容谢却是一把将他抱住,偏过头贴在他背后,不知不觉就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只道:“谈大哥,你为何也是那样执拗。”
谈一凤眉心紧紧拧成一团,也未曾将她推开,顿了许久终才淡淡道:“我没有心。”
容谢听此微是怔忡,谈一凤这才抬手将她推开,将她拉至身前。容谢走至他跟前,伸出手正想放上他心口,恍然间却见不远处窜出一只黑影,只见一人通身着黑衣,连脸上都蒙着黑布。
彼时容谢见他手中举着剑,于是一语不发旋即拉着谈一凤转过身,心甘情愿为他挡了那一剑。
那黑衣男子见势一惊,连忙将剑抽回,可容谢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黑衣男子想是心存歉疚,便没有当即离开,只是怔怔立于此,只见谈一凤抱着容谢,口中一声又一声的呢喃:“谢儿……谢儿……”
“我们都没有心,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容谢说话声极低,恐怕也仅有谈一凤一人能听到,她颤着手,缓缓抬起,似是要去触碰谈一凤心口,可她终于还是没能碰到他,也仅是那一指的距离罢了。
黑衣男子见容谢再没了气息,方才转身欲要离去,岂知他转过身便见张均枼站在不远处,他因此便是一惊。
张均枼亦是远远的望着他,目中透着寒意,那双眼睛,她是认得的。
黑衣男子与张均枼相视良久之后,才越过她,径直下了山。(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冥婚结姻缘
谈府垂着红绡,府门檐下却挂着白灯笼,由正门而入,不见府中人影,满眼唯有凄凉与萧瑟,一如几年前那般,似乎府中并无人居住。
府中设了灵堂,却又如嫁娶那般,布置了婚庆之物,可谓红白喜事。
远远只见灵堂里伫立着三只身影,谈一凤与张均枼,连同南絮。谈一凤着了一身喜服,站在灵堂正中央,两个妇人,一个身着银朱色袄裙,衣着雍容华贵,靠额倚在门边,另一个,一身桃色宫装,侍立在那朱衣妇人身后左侧。
灵堂中的棺椁尚未铆钉,棺中女子亦着了一身喜服,与谈一凤遥相呼应。
女子面容精致,凤眼樱口,一张瓜子脸小巧玲珑,本该如玉般剔透无暇,奈何脸色苍白,毫无血气。
这便是容谢死后的模样,依旧是那么好看,只是红颜薄命,委实令人惋惜。
一身凤冠霞帔,这是天下间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容谢生前期盼了二十余载都未能如愿穿上,而今死后,却是穿上了,说来还真是可笑!
灵堂前红烛与白烛一同燃着,现下已过子时,外头打更声也已响过好些次数,灵堂内烛光昏暗微弱,说不清的阴森与怖人。
谈一凤站在棺椁旁,上完最后一炷香,方才转过身垂眸凝着容谢,良久才开口淡淡言道:“她生前,很是羡慕那些敢爱敢恨的人。”
“就像你,爱得轰轰烈烈。敢爱一个一文不值的废物,也敢爱一个坐拥江山的帝王,”谈一凤言语间始终凝着容谢。
张均枼亦是自始至终都靠额倚在门框上。从不曾动过身子,神色黯然,低垂的眼帘下似乎藏着无尽的痴怨。
她想,若她昨日早片刻赶到兔儿山,或许容谢便不会死。
“她很羡慕你……”谈一凤淡然道。
外头再一次响起打更声,张均枼直起身,冷冷言道:“已是四更天。我回宫了,兄长歇息吧。”
张均枼言罢便转过身,与南絮头也不回的离了谈府。谈一凤待张均枼背过身去,便一直望着她,直至她模糊的身影在眼中消失,他方才移开目光。
坤宁宫一片寂静。正殿里的残烛即将燃尽。守在殿外的值夜都人已打盹了好一会儿。
殿内空空荡荡,唯独见朱佑樘板着脸坐在主座,张瑜侍立在他身后,也已禁不住打盹。
待张瑜憩了片刻惊醒时,仍见朱佑樘坐着,便忍不住劝道:“陛下……要不您先回暖阁歇息吧,这都等了一夜了,娘娘今儿怕是不回来了。”
朱佑樘不语。不曾愠怒,也未曾蹙眉面露不悦。只是面无表情,叫人实在是难以捉摸。
“陛下,”张瑜微微躬身,诚惶诚恐的靠近朱佑樘,以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奴婢瞧着,怕是要五更天了,待会儿收拾收拾,咱们得去上朝了。”
朱佑樘仍不答话,坐在椅子上如同雕像一般,几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他动过身子,就如张均枼方才在谈府,也是这般。
见朱佑樘久久不言答,张瑜便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蹑手蹑脚的站直了身子,正想往后退去,恍然间却见张均枼带着南絮回来,于是掩不住欣喜若狂,叫道一声,“娘娘回宫了!”
彼时朱佑樘也早早的便已望见了她,张均枼冷着脸进了殿,却见朱佑樘忽然站起身,她看他那模样,脸色阴沉,分明是一副要动怒的架势。
可他没有,他只是望着张均枼道:“回来就好,快去歇息吧。”
朱佑樘说罢便径直移步,欲要出了殿去,谁想他方才越过张均枼,还未步至殿外,便听闻张均枼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么敢问陛下,若是天子杀了人,又当如何处置?”
听言朱佑樘当即怔住,南絮亦如他那般,张瑜原本便不知境况,是以稀里糊涂。
“天子杀了人,便由天下万民处置。”
朱佑樘心里头自然是有怨气的,只是他每每面对张均枼时,有的便仅剩下那份赤诚之心。
他自知张均枼怨他,他心中尚有悔意而不能直言,他也知张均枼一夜未归是去了何处,他也不会因此责备她,因为此回错的是他。
张均枼说得对,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可放眼这天下,除了张均枼,又有何人胆敢如此同他言语。
然,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张均枼竟选择了原谅。
张均枼回过身,温言道:“陛下等了一夜,恐怕累坏了,待下了早朝,便回乾清宫歇息吧。”
朱佑樘自然是又惊又喜,回首笑得温润,道:“好。”
张均枼选择原谅,并非毫无缘由,昨日朱佑樘前去行凶,岂是为了杀容谢。
她所做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好谈一凤罢了。
天明良久,张均枼休憩不过两个时辰,一夜未眠,她自是疲乏,只觉得昏昏沉沉,头晕眼花。
“娘娘要不再歇息片刻?”
“不了,”张均枼扶额,闭目坐在妆台前。
眉黛入内,福身禀道:“娘娘,教坊司的公公来了。”
张均枼闻唤侧首,睁眼望着眉黛,秀眉微微一皱,道:“教坊司?”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张均枼方才出了暖阁时便见这内监手中捧着些衣物,于是并未坐下,反倒是走至内监身前,踱步道:“起来吧。”
“谢娘娘,”那内监站起身,张均枼继而又问道:“何事?”
“启禀娘娘,昨日宫正司吩咐奴婢将教坊司里里外外外外都清扫一遍,奴婢在原先左韶舞娉婷的屋子里找到些衣物,想必是娉婷姑娘的。奴婢想,娉婷既是随金夫人走了,那这些东西交给娘娘,想来也是妥当的。”
张均枼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衣物,扔了吧。”
“娘娘,这儿还有块玉,奴婢想是贵重东西,恐怕不能丢。”
“玉?”张均枼随手接过那玉佩,仅是看了那一眼便已然怔住,怔怔问道:“这是娉婷的?”
内监点头,“是。”
张均枼紧握着那块玉佩,疾步进了东暖阁,抽空屉子慌乱的一番找寻,竟找出了一块看起来同原先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两块玉佩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张均枼的那块,在背面刻了一个“枼”字,而娉婷的那块,背面刻着一个“言”字。
张均枼垂眸望着娉婷的玉佩,目中净是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她……”(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四座惧且怒
浮花浪蕊,春树暮云。
巳时方至,张家正入午膳,原本是一团和气,偏偏张均枼忽然回来,扰了这份安宁。
张均枼来得突然,一声招呼也未曾打。守在府门前的家丁见张均枼下了马车后是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起先确是打算入内禀报,可也禁不住张均枼的气势。张均枼要进去,又岂是他想拦便能拦住的,况且,这张府,原本也是张均枼的家。
“三小姐!”家丁一路跟到桂堂,想拦着张均枼的去路,却又始终不敢碰她,便只得叫唤,因这叫声响亮,张家几人早已听到了动静。
张峦既身为张家家主,用膳时自然是面朝桂堂外,正对大门,是以听闻家丁这一声声的疾唤,便是眼睁睁的看着张均枼冲过来。
金扶与张邑龄、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三人亦是随之循声望去,见了张均枼,便齐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张均枼彼时方巧也已步入堂中,金扶见她脸色阴沉,自是免不了有几分惊诧,却还是讪笑一声,和颜悦色的问道:“你说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快坐下来次饭吧,”金扶说话间垂首往一边挪了挪,示意张均枼坐过去。
可张均枼依旧阴着脸,目不斜视的望着金扶,只是眸中黯淡无光,极具戾气,单是冷冷问道:“娉婷呢!”
“娉婷……”金扶听言喃喃自语,随即侧首看了眼张峦。见张峦紧紧拧着眉心,不由得心生惧意,而后又将目光移至张均枼身上。张均枼却伸出手,只见一块垂着流苏的玉佩挂在她指间,金扶见此玉佩便是一惊,缓缓站起身。
张均枼望着她,紧接着问道:“母亲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金扶未语,张峦亦是站起身,凝着那玉佩一语不发。只是目中满带着狐疑。
“母亲一开始便知道娉婷就是阿姊,对不对!”张均枼先发制人。
“娉婷……”张峦低声自语,张均枼却是咄咄不休。继而又追问道:“母亲既是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金扶自然是张口结舌,张均枼儿时与审言相处得一向融洽和睦,姐妹二人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说是手足相连也不为过。
说来娉婷的死,与张均枼是脱不了干系的,是以她一直不敢告诉张均枼,娉婷便是审言。
可如今张均枼却是自己发现了,加之张峦也在旁,这便叫她两处为难,左右皆无退路。
这审言因是李玄儿所出,自小便是张峦的心头肉。若叫张峦知道,审言死在她手里。那以后会发生什么,这是她永远也不敢想下去的。
“言儿呢!她在哪儿!”张峦望着金扶,目中果真是充满了惊喜的,张均枼当即接话,斥道:“阿姊已经死了,这回是真的死在我手里,父亲是不是要恨死我!”
张峦大惊,望着张均枼,几乎瞠目结舌。延龄听得稀里糊涂,他只知他还有一个嫡亲姐姐叫审言,与三姐张均枼是同胞出生,只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她便跌下山崖死了。
延龄偏过头,暗暗扯着邑龄的衣袖,低声问道:“哥,这是怎么回事?”
邑龄侧首望着他,而后站起身,拉着鹤龄与延龄一同避入内堂,怎么他们三人方才离席,还未走远,金扶便陡然拂袖将桌子上的食具打翻在地,亦厉声道:“横竖都是我的不对!”
金扶指着张峦,道:“审言是我杀的!李玄儿也是我杀的!她们母女都死在我手里!你清楚了吗!”
“还有你!”金扶说罢又指着张均枼,道:“自己的孩子你不要,非得……”
“够了!”不等金扶说罢,张均枼猛然掷下手中的玉佩,急忙打断,怒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还不都是为了张家,试问张家能有今日,哪一样不是我求来的!”
听言金扶不再言语,张均枼顿了许久方才转过身,道一声“回宫”,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延龄停在外头自已是听到了张均枼说的,他却是愈发怀疑,李玄儿是何人!她与审言是母女又是何意!
当年李玄儿为生下孩子难产而死,是以审言归为金扶抚养,后来外人便传道,说金扶产下双姝,大的唤作张审言,小的唤作张均枼。
此事一向都是张家的秘密,张均枼那一代人,除了邑龄和张均枼自己,旁人都是不知情的。
张均枼回到坤宁宫时,只见得眉黛急匆匆的迎过来,言道:“娘娘,灵姝小姐来了。”
听此言张均枼面色不变,依旧是脸色铁青,疾步进了殿,只见灵姝手中抱着一卷画轴,坐在侧座,身旁站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那妇人见张均枼进来,连忙低下头去。张均枼见她的身形,像是那日在刘府见到的奶娘刘姑姑。
灵姝站起身,唤道一声“堂姐”。
张均枼悠悠坐下,瞥了一眼那妇人,而后望着灵姝,问道:“何事?”
灵姝直接放下画轴,举在手中,道:“堂姐,你看。”
张均枼望着那画,并无惊奇,这是她当年进宫选妃之日,宫里的画师临摹的,当初这画被陆燕绥取走,而今应是在安喜宫才对。
瑾瑜见得这画,不免一愣,这画她原先伺候在安喜宫时是见过一次的,那时万贵妃召了几个宫里的老人前来问话,言道画中女子是郕王的妃子李惜儿。可如今再见,她才记起,这画上的人,分明是张均枼。
“这画是哪儿来的?”张均枼淡淡问道。
灵姝看了眼妇人,道:“这是我在她屋子里瞧见的,我知她曾在宫里头伺候过先帝的妃子,便问她这画是从哪儿得来的,不想她竟答我是捡来的,我察觉此事恐怕另有蹊跷,便将她带进宫来了。”
瑾瑜瞧见妇人手腕上戴着的玉镯,由此便知她是何人。
旁人见了这玉镯或许认不出她,可瑾瑜断不会如此,这玉镯,可是瑾瑜亲手赠与她的!
妇人见瑾瑜望着这玉镯,不禁心慌,连忙伸手将玉镯推入袖中。
瑾瑜知她的身份,又岂会安心,这个人于她而言,永远是个威胁。她微微弓下身,贴附在张均枼身侧一番耳语,妇人见势心中惶惶不已,彼时见张均枼望着她,当即跪倒在她身前,只是仍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们都下去吧。”
“是。”(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身世至迷惘
张均枼得知这妇人的身份,顿时恍然,这画原是安喜宫的,如今却在她手中,结果自是显而易见。
想至此,张均枼微微侧目,瞧着眉黛,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眉黛应道一声,便示意殿内一众都人退下,瑾瑜倒是仍与南絮一同留在殿中,张均枼也不避讳她,自宫里头传出太子并非张均枼嫡出一事,张均枼平日里多是疑心眉黛,至少,在瑾瑜眼中是这样的。
张均枼见灵姝尚在,便起身莲步悠然近前,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拿起画轴,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随意侃笑道:“原来本宫十六岁时长了这副模样。”
灵姝听言笑得欢喜,却也未出声,张均枼目不转睛,仍望着画中的自己,漫不经心的问道:“灵姝,你说,是十六岁的我好看,还是如今的我好看?”
张均枼问这个,自然是话里有话,灵姝倒也不是愚笨之人,她也作了一番思虑,答道:“堂姐十六岁时清秀端庄,略显稚嫩,如今美艳脱俗,雍容妩媚,当是如今的好看。”
“是么?”张均枼听罢温婉一笑,只是眉目中闪过一丝不悦,灵姝接话道:“姝儿岂会骗堂姐。”
张均枼抬眸看了眼灵姝,而后拿起画轴两端,小心翼翼的将画合上,动作间慢悠悠的语道:“你先回去吧。”
灵姝微微一怔,顿了顿又道:“堂姐,那刘姑姑呢?”
“一个下人。你紧张什么,”张均枼说话间又瞧了眼那妇人,随即似调侃一般。与灵姝道:“晚些时候,我差人送她回去。”
灵姝拒不得,便只好颔首应是,随即离去,张均枼侧首眼见着灵姝出了坤宁宫,不禁冷笑一声,回头走至妇人身前。一如起先那般随意,问道:“你觉得呢?”
妇人不假思索,道:“娘娘十六岁时清秀端庄。略显稚嫩,如今美艳脱俗,雍容妩媚,当是如今的更好看。”
张均枼听罢不甚欢喜。比起对于灵姝方才所言。竟不再僵硬。
这妇人与灵姝所言,并无多少不同,仔细听来,也仅是那一字之差罢了。
若灵姝方才也加上这个‘更’字,她必定也能见着张均枼的笑容的。
张均枼举步坐下,望着仍旧低着头的妇人,似冷嘲热讽又似夸赞的言道:“生得一张巧嘴,果真会说话。怪不得讨了旧主的欢喜,不过说来真是可惜了。灵姝最听不得旁人阿谀献媚。”
妇人不敢言语,只将头压得更低,张均枼冷冷一笑,道:“说吧,这画是哪儿来的?”
“是……是奴婢,捡来的,”妇人吞吞吐吐答。
“捡来的?”张均枼佯作若无其事。
“是,”妇人说罢不忘强调一遍,“捡来的。”
张均枼端起茶盅,垂眸微微抿了口,而后道:“可是从安喜宫捡来的?”
“刘娘子,”张均枼唤道这声刘娘子时方才抬眼朝妇人望去,那眼眸含笑,只是笑得不太真实,更算不上和善。
妇人听及‘刘娘子’三字,当下便是一惊,心中胆颤不定,面色惊惧不已,张均枼扯动唇角,侧首放下手中茶盅,道:“本宫很好奇,你每天戴着人皮面具生活,不累么?”
听张均枼此言,那妇人终于抬起头,又别过脸去,抬手自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露出一张刘娘子的脸来。
张均枼见势笑得淡然,伸出右手竖在眼前,欢喜的看了看,而后又稍稍放低,伸来左手,以拇指与食指捻起好看的丹蔻甲轻轻拨弄着,淡淡道:“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你藏着这幅画,到底是何意了吧?”
刘娘子神色倒是坦然,只道:“并非奴婢想藏,只是当年出宫之时,误将娘娘的画收了去,是以一直都留在身边。”
张均枼冷笑,道:“原来是误会。”
刘娘子微微垂首,应道:“是。”
张均枼却是愠怒,陡然拂袖将方才的茶盅掷下地,落了一地的碎瓷,只听得张均枼斥道:“你以为本宫会相信你吗!”
殿内静得令人心惊胆战,瑾瑜已屏息 ,她本就不放心这刘娘子。刘娘子倒不曾为之惊惧,反倒是出人意料的从容镇定。
见刘娘子垂眸不语,张均枼亦稍微定下心来,她今日经在张家一事,原本便极是不悦,加之灵姝前来找事,她便更是闹心。
“当初燕绥暗地里把这幅画送去安喜宫,是做何用的?”张均枼的语气这才见好。
刘娘子道:“是为调查娘娘。”
张均枼禁不住冷噗,道:“调查本宫?”
“是,”刘娘子一一如实讲道:“当年娘娘进宫选妃,到玄武门时,因为来迟,原本不应放行,可卫公公却破例将娘娘放进来。那时万贵妃便已看在眼中,因疑心娘娘恐怕背后有靠山,便召卫公公前去问话,卫公公只说娘娘是兴济人,并无旁的身份。可奴婢查出娘娘的姑父,是当时的礼部侍郎高禄,又查出娘娘原本是山西清徐人。”
“万贵妃吩咐奴婢无论如何都要查出娘娘的底细,因为当时钦天监奏禀先帝,说后星照在运河东南,即沧州、兴济一带,而山西清徐又流传‘骑龙抱凤’之言,万贵妃本想此事自相矛盾,不足为信,偏偏娘娘出现了。那时李孜省又言,‘悬壶济世之女,必母仪天下’,万贵妃唯恐此事不实,便命燕绥搜查娘娘的东西,谁想娘娘竟随身带着银针,万贵妃为此心惊胆战,唯恐娘娘是她的克星,便一心想要除掉娘娘。”
“娘娘进宫那日,万贵妃便觉得你眼熟。后来得知娘娘的母亲唤作金扶,便吩咐燕绥将娘娘的画像送去,又召了几个宫里的老人前去问话。万贵妃问她们可认得金扶。她们都道不认得,唯独一个黎老老面露难色,娘娘觉得事有蹊跷,便叫她认画,她看了许久,却道不识,万贵妃因而心生狐疑。另外几个老都人说画上的女子是已故郕王的妃子李氏,万贵妃因此怀疑娘娘是郕王之女,后来……”
张均枼听至此不由得大惊。连忙出声打断,“你说什么!郕王?这怎么可能!郕王天顺元年便已驾崩,那时母亲尚不过几岁而已!”
刘娘子继而又道:“是,万贵妃也曾想到这个。可娘娘与李氏确实是一个模子里画出来的。娘娘即便不是郕王的血脉,那也是李氏所出。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召几个老人前来问话,到时一问便知奴婢所言非虚,又或者,娘娘的母亲金扶,便是李氏。”
“李氏……”张均枼记起当初她还是太子妃之时,万贵妃便几次三番同她说起她与母亲旧年的交情。那时她还不信,原来还有这回事。可她转念一想,母亲出身名门,与父亲乃是指腹为婚,又怎会与郕王扯上关系。况且她也说了,郕王死时,母亲不过六岁。
可刘娘子这副模样,看来又不像是假的,想来倘若不是母亲的身份有假,那便是她的生母另有其人!
自小到大,父亲一向不喜她,难道……
张均枼凝眉不语,思虑良久,终于以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你口中的李氏,是谁……她可有姓名?”
“李惜儿,”刘娘子一字一句说得极是清楚。
张均枼闻知那李氏是李惜儿,当即生了怒意,拍案而起,拂袖指着刘娘子,斥道:“一派胡言!李惜儿尚在冷宫,她岂会是本宫的母亲!”
刘娘子仍秉持初衷,道:“娘娘,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断不会有假!”
“够了!休要胡言乱语!”张均枼侧过身,不再看她,冷冷道:“你走吧!”
刘娘子站起身,转身走了一步,而后忽然回身,莫名其妙的说道:“娘娘,你应提防的不是奴婢,而是你身边的人。”
听刘娘子此言,瑾瑜不免张皇,垂下眼帘,以掩饰眼神飘忽不定,南絮暗暗侧目,瞧了她一眼。
张均枼仍不看她,只道:“多谢刘姑姑提醒,本宫知道应提防谁。”
刘娘子已离去,张均枼知她所指是瑾瑜,便有意不去看她,南絮移步近前,唤道:“娘娘。”
张均枼怒意未平,只道:“污言秽语,不必理会。”
还未及张均枼平静下来,眉黛忽又进来,禀道:“娘娘,寿宁侯来了。”
张均枼抬眼已见张峦急匆匆进了殿,免不了一愣,她方才从张府回宫,不想张峦竟紧跟着进宫了。
且说张峦瞧见这一地的碎瓷,不免有些吃惊,张均枼见他如此,便侧目示意瑾瑜,瑾瑜自也是紧接着出去寻来扫把,将其扫去。
张均枼定了定心,道:“父亲坐吧。”
言罢张峦并未顺势坐下,反而是道:“枼儿,我此回进宫找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张均枼抬眼,问道:“谁?”
“李惜儿。”
“李惜儿……”又听闻一声李惜儿,这回张均枼不再是愠怒,原本已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紧跟着起伏不定。
张均枼掩住面色惊诧,从容道:“父亲打听她做什么?”
“枼儿知道她在哪儿!”张峦却是惊喜不已。
“知道,”张均枼淡淡道。
张峦讪讪一笑,道:“不瞒你说,这位李娘娘,与你李姨娘,可是颇有渊源。”
闻言张均枼愈发怔忡,只是仍面无表情,问道:“什么渊源?”
张峦左右扫了眼,道:“她们是姊妹。”
“姊妹……”
张均枼起先听及他言道李惜儿时便已猜到了些许,只是总不愿听张峦继续说下去,可她万般躲避,张峦却还是说了。
若说李姨娘与那李惜儿是姊妹,那一切矛盾便都迎刃而解。
刘娘子始终说张均枼的母亲是李惜儿,如今想来,无非就是偷龙转凤,审言是金扶所出,而李氏,才是张均枼的生母。
可张均枼仍想做垂死挣扎,问道:“是嫡亲的么?”
“是,”张峦不忘强调一遍,欣喜点头,道:“是嫡亲的。”
长阳宫与几年前并无多大的不同,光只是长了不少杂草,想是因如今尚在春季的缘故。
张均枼带着张峦进了殿时,见的是李惜儿盘腿坐在软榻上,而黎老老,侍立在一旁。
黎老老见她们几人进来,便侧首同李惜儿低声道:“是皇后和寿宁侯。”
李惜儿颔首应了声。
张峦站定,回首看着张均枼,并不言语,张均枼自知他此举是何意,便也一声不吭的带上门出了去。
可张均枼心中有惑,岂会心甘情愿离去,她本已走出檐下,忽的又停步,回首看了眼,便回头走去,站在门外探听。
黎老老走去抽出椅子,示意张峦坐下,李惜儿问道:“你为何要把枼儿送进宫?”
“枼儿……”张峦误以为李惜儿所问指的是他送进宫为何是枼儿,而非审言,于是讪笑道:“审言早已走了。”
李惜儿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未听得张峦答话,李惜儿便道:“玄妹恨透宫中生活,她不希望枼儿进宫,你难道不知?”
张峦听罢怔怔,想是稀里糊涂,听得一头雾水,黎老老道:“枼姑娘与二小姐眉眼间神韵极是相像,侯爷难道从不曾怀疑过?”
听此张峦愈发诧然,极不置信的问道:“你的意思……枼儿是玄妹所出?!”
黎老老并未直接答话,只忆道:“当年二小姐与大夫人同日临盆,大夫人因嫉生很,唯恐二小姐生下男婴,日后不保正室地位,于是命人送来堕胎药,致使二小姐难产。二小姐生下枼姑娘,自知命不久矣,生怕她走了以后,枼姑娘将受虐待,那时恰巧大夫人也生下女婴,她便吩咐奴婢将两个孩子调换。神不知鬼不觉,让大夫人给她养孩子,而大夫人自己的孩子却受苦,她也了了私恨。”
“枼姑娘乃是骑龙抱凤而生,此一事二小姐当年怀孕之时,也曾多次梦到过,可二小姐深知宫中险恶,万般不愿枼姑娘踏入后.庭,是以多番暗示,谁想阴差阳错,枼姑娘还是进宫了,”黎老老说至此,不禁轻叹一声,继而又道:“此事并非无凭无据,枼姑娘右脸颊上的那颗泪痣,便是二小姐亲手点的。”
听到此处,张均枼竟也糊涂,抬手捂着右脸颊,又以食指轻抚那颗泪痣,似乎不愿相信此一说。
可泪痣就在脸上,她与李氏姐妹容貌相像也是真的,此事便也容不得她不信。
南絮跟在她身后,这一切自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伺候张均枼这么多年,自知她脸颊上有颗泪痣,可此回听言也不禁暗暗看了眼。
张均枼不愿听下去,长长的吸了口气,默道:“走吧。”(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金氏狠杀夫
方入酉时,张家人正用晚膳,说来张峦白日里在长阳宫听闻黎老老所述之事,得知当年种种阴差阳错,想起这二十几年来他与张均枼之间的误会,不免心存愧疚与无奈。
原来金扶所出是审言,而张均枼才是李氏的孩子,这个秘密掩埋了二十几年,也荒唐了二十几年。
而今想想还真是可笑,他痛恨了十六年的张均枼,到头来才是他应去保护的女儿。
此事说来也总叫人寒心,金扶杀的那个,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张峦用膳间,自始至终都板着脸,只顾着埋头吃饭,不言也不语,叫旁人都免不了有些许心慌。
倒是金扶,因午膳时与张均枼的那一闹,失言道出了二十二年前李氏难产的真相,如今总觉得无颜面对张峦,可日子还是得过,她自知张峦心里头怨她,断不会与她和善,是以最终拉下脸来和好的便只能是她。
金扶心下琢磨了许久,终于拉下脸,夹起菜不动声色的往张峦碗中送去,随即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她原以为张峦能就此心宽,毕竟以往几回都是如此,可张峦偏偏是紧接着放下了碗筷。
那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厅堂里自然极是响亮,叫众人怔怔,尤是金扶,虽未抬头,却也是暗暗抬了眼。只见张峦两手撑着桌边站起身,顿了顿便侧过身举步离座,冷冷道:“我在书房等你。”
金扶微微怔忡,也不答话。兀自继续用膳。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金扶进去时只见张峦负手背对着她,伫立在后窗前。仰头望月,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书房里,如霜一般,显得有些凄冷。
金扶自知张峦唤她到书房,所谈之事掠为机要,不能叫几个孩子亦或是府上的丫鬟家丁听去,是以进了屋子便转过身随手带上了门。
张峦仍旧是伫立在窗前。金扶回身望着他,尚未举步近前,便略带试探的问道:“侯爷今日进宫……是为找枼儿?”
闻言张峦转过身。依然面色阴沉,道:“不,是为找李惜儿。”
“李惜儿……”金扶怔住,顿了许久垂眸淡淡一笑。又抬眼问道:“侯爷找李娘娘做什么?”
“去找她认错。”张峦答得直截了当。
金扶又怔了会儿,而后道:“侯爷何错之有?”
“我纵容妻室害了她唯一的嫡妹,这便是错,我是代你去同她悔过啊!”
金扶苦笑一声,道:“那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为何要把枼儿送进宫。”
金扶听罢略显疑惑,喃喃自语道:“枼儿……”
“她还问我,枼儿过得好不好。”
金扶愈发狐疑。颦眉问道:“她问枼儿做什么?”
“她说,玄妹去了固然令她痛心。可枼儿还活着,况且如今枼儿已是中宫皇后,只要一道懿旨,便可为李氏一门平反,”张峦说话间缓缓举步,一步一步的走近金扶跟前,目露凶光,令金扶惶惶不已。
“她说她不恨你,反倒是要谢谢你,谢你替玄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还将枼儿视如己出,她说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足已是大快人心!”
金扶摇头复止,只道:“什么意思……我替李氏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枼儿可是我的孩子!”
“你还不明白,”张峦亦微微摇头,冷笑道:“枼儿是玄妹所出,审言才是你的孩子!”
金扶怔住,已是哑口无言,只是睁大双眼,目中流露出万般不信,张峦彼时立在她身前,金扶略微仰面望着她,极不可置信的自语道:“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枼儿是我生的,枼儿才是我的孩子!”
“你醒醒吧!”张峦听闻金扶嘶叫,他便也紧跟着呵斥一声。
“玄妹何等聪明,她自知命不久矣,唯恐走后枼儿将受苦,便叫黎老老将两个孩子调换,你且仔细想想,枼儿的模样到底像谁!”
金扶听得瞠目结舌,张峦又道:“枼儿自小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就同玄妹一般,只是随你长大,学了你阴狠歹毒的性子!可怜玄妹与人为善,错将你当作好人,还视你如知心姐妹一般看待,哪知你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听言金扶仍摇头不止,她自已是明白了头尾,只是总不愿相信,不经意间竟落得两行清泪,哭诉道:“不……不可能……不可能!枼儿才是我的亲骨肉!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怎会是李氏所出!”
张峦声声冷笑寒透人心,就如丝丝凉气渗入骨髓,他依旧咄咄不休,逼问道:“你是不相信枼儿是玄妹所出,还是不相信你亲手杀死的审言,就是你的亲骨肉!”
金扶被逼得倚在门上,声泪俱下,颤着身子,只听得哭声,却不闻她为自己辩解。
“金扶啊金扶,”张峦怒目指着她,斥道:“你千算万算,可是从未想过玄妹也会倒过头来算计你!你害死玄妹,如今枼儿又使计叫你害死审言,这便是你的报应!”
张峦转过身,徐徐移步至窗前,愤然道:“如今枼儿尚不知此事,想她日后若知道玄妹才是她的生母,你且看她是念着养育之恩饶你不死,还是杀了你为玄妹报仇!”
金扶自然怕死,她也拿捏不准张均枼对于此事到底作何决断,张峦待她一向冷淡,难保他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她也知道,在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守口如瓶,夫妻又如何,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
想至此,金扶浑浑噩噩的抬手取下插在?髻上的簪花,握在手中一步一步靠近张峦。
张峦站在窗前未听得身后的动静。不免疑心,回首却见金扶握着簪花望着自己满目的杀意,他由此大惊。正想躲避,终还是比不得金扶眼疾手快,金扶心意已决,对准他的哑门穴便毫不犹豫的刺去。
哑门穴乃是死穴,张峦遭这一下,自然倒地不起,只是双目还露着惊诧。瞪着金扶死不瞑目。
金扶趁着张峦倒地这空子,手还是将簪花握得紧紧的,她垂眸望着张峦那模样。竟也是胆颤不已,浑身战栗,惊得微微张口,泪水倾溢。
不过一个喘息的机会。屋门陡然被人推开。金扶自是惊慌失措,连忙收起簪花朝门口望去,彼时耳边亦传来一声唤,只见金膂站在门口,急切的唤金扶一声“阿姐”。
金扶见是金膂,这才稍稍安心,金膂见金扶满脸泪痕,披头散发。不由得怔忡,转瞬间却也瞧见了张峦睁着眼躺在地上。他又见着金扶张皇的神情。当即了然于胸,于是连忙转身,将头探出门外左右四下里仔仔细细的扫了眼,而后将门关严,像个狗腿子一般跑去金扶跟前,蹙紧眉头问道:“阿姐,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金扶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如同决堤一般汩汩淌下,整个人浑身无力,似一滩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幽幽道:“枼儿不是我的孩子……”
金扶说话间陡然抬起头冲着金膂嘶吼道:“她是李氏的!”
见着金扶目中森森,金膂不由得毛骨悚然,可听闻张均枼并非金扶所生,他便是困顿,拧着眉心道:“阿姐,你胡说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枼儿怎会是李氏的!”
“李氏阴我!”金扶仿若未闻,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反复言道:“李氏阴我!李氏阴我!”
“阿姐,”金膂亦蹲下身子,抬臂欲推金扶,怎奈金扶却是一把将他推开,叫他跌坐在地上,只斥道:“滚开!”
金膂心急,二话不说当即站起身将金扶拉起来,道:“阿姐,你冷静点!”
这金扶虽已被金膂扶着坐起,却仍是眼神飘忽,心神不定,金膂没奈何,便转身走去将张峦扶上榻,又随意的给他盖上被褥。因簪花伤的是哑门穴,拔了簪花,全身上下瞧着便也并无伤口,是以易做这一副自然死亡的假象,不过金膂这连贯的手法看来倒极是娴熟。
金膂折回身来,见金扶仍魂不守舍,心疑她恐怕是吓坏了,便慢慢走近,只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见她手中还紧紧握着簪花,便试探着将簪花拿走,怎知他方才抓起她的手,她便松了手,于是簪花落入他手中。
见金扶似乎已渐渐冷静下来,金膂便绕至她身后,轻轻的握起她垂下的一缕青丝,熟练为她挽上?髻,一面又问道:“阿姐,你杀姐夫,总是有原因的吧。”
金扶竟是异常的平静,只道:“杀人灭口,不需要原因。”
“阿姐,”金膂又问:“那你方才说枼儿不是你亲生的,又是何意?”
“她是李氏所生,审言才是我嫡出,”金扶言语间颇是安宁,金膂却是一惊,道:“审言?!审言不是……”
金膂欲言又止,金扶接话接话,淡然道:“被我杀了。”
这便见金膂又蹙眉,侧首看了眼躺在榻上似乎睡着的张峦,问道:“那姐夫他……可是知道什么了?”
“他知道枼儿是李氏所出,我担心他将此事告诉枼儿,到时对我不利,”金扶坐得笔直,目中寒意深深。
金膂未语,顿了良久,金扶忽的森然道:“金膂,扶我走。”
翌日天明,坤宁宫依旧寂静,张均枼这日醒得格外早,说起来也算不得是醒得早,应是一夜未眠,她已知金扶并非她生母,而是她的杀母仇人,眼下又如何能安心睡眠。
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先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容谢死了,后来她又得知自己害死的娉婷就是她原本已死去多年的阿姊,而今又发现身世异常,她的母亲竟是仇人。
这诸多繁琐之事已搅得她心神不宁,从前天午后去兔儿山之后,仅仅两日,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叫她万般无奈,怎么样接受不了的。
照儿又哭闹了,张均枼抬眼,见的是田氏哄着她怀中的朱厚照。
这个孩子,是阿姊所生。
“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都是张家的血脉,”张均枼语出漠然。
旁人自是听不懂,可南絮却是明白。
“上一代人的恩怨,到本宫这一代,竟于无形中了结了,”张均枼冷笑,“还是她亲手了结的。”
“阴差阳错,真是天意弄人,”张均枼说话间下榻,走近田氏,抱过朱厚照,垂首望着朱厚照眉开眼笑的模样,微微笑道:“传本宫懿旨,教坊司左韶舞娉婷,赐姓张氏,追封夫人,封号安和,赐祭。”
“是,”眉黛听罢旋即出了门去,可她总是没记性,不过是走到了殿外,便将张均枼的话忘了,停住步子抓耳挠腮,呢喃自语道:“诶,是张氏还是周氏……”
眉黛就此思虑了一番,而后道:“哦,是周氏。”
不过是当局者迷,说来并非阴差阳错,也非天意弄人,只是冤冤相报。李氏的冤由张均枼报了,金扶也由此受了罪,可审言的冤还未报,日后张均枼将吃的苦,可就是天下人施加的了,自然也远不止金扶如今所受的这么简单!
令仪自殿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走至正殿中央,瑾瑜见她如此仓皇,便免不了有几分疑惑,问道:“令仪姑娘?!你怎么来了?”
“娘娘呢?”令仪片刻也不得歇息,直问道:“可在坤宁宫?”
瑾瑜稀里糊涂的点头应道:“嗯,在东暖阁。”
令仪这便又冲进去,惊了张均枼与朱厚照,张均枼面露不悦,侧首望着她,凝眉微怒,斥道:“何事慌慌张张的!”
“侯爷……”令仪喘着气,吞吞吐吐道:“侯爷去了。”
“你说什么!”张均枼听言自是一惊,抱着朱厚照险些没站稳,幸得田氏与南絮一前一后的搀扶住。
令仪这回直截了当的言道:“侯爷去了。”
张均枼不敢相信,紧紧皱着眉,当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昨儿不是还好好儿的!”
“就是今儿夜里头,一觉睡得不省人事,夫人唤也唤不醒,一看竟是没活气了,”令仪说着也哽咽起来。
张均枼一时心急,胡乱将朱厚照揣进田氏怀中,转身便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藏尸乾清宫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入夜,莫说后.宫寂静,就连整个紫禁城也是万籁俱寂,唯听得鸟语虫鸣,却在这一片沉寂里,显得百般突兀。
清宁宫原本埋没在黑暗中,却因瑾瑜掌灯到此,得了一丝光亮,不过些许,也免不了昏暗。
是因夜深,这清宁宫值夜的都人也已坐在正殿前石阶上打盹。瑾瑜不好将她叫醒,便作势将烛光照在她脸颊上,那都人由此恍恍惚惚的醒来,忽见一人掌灯站在身前,不免吃了一惊。待抬起头看清了是人,尚有些惊魂未定,直嗔怪道:“吓死我了,这大半夜的。”
瑾瑜连忙赔不是,讪笑道:“姐姐莫怪,我这是见你还睡着,不便将你叫醒,是以才出此下策。”
那都人不耐烦的站起身,剜了她一眼,毫不客气的问道:“你谁呀,来清宁宫做什么?”
瑾瑜暗暗思虑了一番,道:“我……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杨瑾瑜,此回深夜过来,是奉了皇后娘娘之意,前来给太皇太后捎句话。”
“什么事不能明儿再说,”那都人闻知瑾瑜是坤宁宫的人,语气转瞬间便和气了些,言道:“太皇太后已歇下了。”
“急事儿,”瑾瑜皱了眉,道:“皇后娘娘那儿还等着我回话呢,求姐姐通融通融,进去知会一声儿。”
那都人面露难色,避过瑾瑜的目光。道:“不是我不愿通融,只是太皇太后早已歇下,我要是这会儿过去将她叫醒。岂不是要挨了她的骂?!”
瑾瑜想了想,忽似豁然开朗,问道:“那乜湄姑姑呢,找她总是行得通的吧!”
都人没奈何,又拒绝不得,便朝瑾瑜甩了个脸色,当即转身往长廊中走去。一面又冲道:“你等会儿。”
瑾瑜欣喜,连连颔首,道:“劳烦姐姐了。”
说话间都人走得迅速。瑾瑜再抬眼时已不见她的踪影,彼时一阵冷风吹过,风过之后,四周竟是漆黑一片。瑾瑜垂首见灯笼中的蜡烛被吹灭。不免有些惊怕,急忙侧首,欲往左右看一番,不想方才站直了身子,便被一人自身后卡住了脖子,硬生生的将她向后拖去。
瑾瑜被杀个措手不及,自然是扔下灯笼,旋即两手扯住卡在脖子上的手臂。她欲将这人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手臂拉开,奈何始终挣扎不过这个人力大无穷。终究还是没了气息。
她只知张均枼一心想杀她,只是此人手臂粗壮,青筋暴起,定是个男人。
方才那小都人与乜湄回来时,见的是殿前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人在此等着。
乜湄原本睡得香甜,现下被叫醒,正是烦躁无处可泄,如今又未见瑾瑜在此侯着,转眼间便要发怒,可定睛一看,见了地上一只灯笼,这便了然,妇人顺着乜湄的目光看去,亦在黑暗中瞧见了那灯笼,急忙出声解释道:“方才那个瑾瑜姑娘,就是提着这只灯笼过来的,姑姑,奴婢可不敢骗您。”
“知道了,”乜湄淡淡的看了都人一眼,而后便转过身回了屋去。
她想瑾瑜深夜过来定然是有事情要同她禀报,既是如此,便断断不会丢下灯笼跑了,只怕是张均枼等不及动手了。
翌日临近晌午,坤宁宫阵阵墨香扑鼻,只见张均枼手持毛颖在画纸上落笔恢弘,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大字。
张均枼许久不曾动笔,今日倒是来了兴致。
“姑姑,”张均枼说话间轻放下毛颖,回首望着南絮,笑问:“本宫如今写字换了风格,你说,到底是从前写的好看,还是眼前写得好看?”
南絮起初便是看着她写的,她见‘街南绿树春绕絮’七字跃然纸上,尤其欣喜,道:“娘娘从前善写蝇头小楷,字迹娟秀灵动,如今善写行书,行文豪迈洒脱,两者皆为上等,若一定要比较高下,奴婢只能说,娘娘如今的字磅礴恢弘,愈具大家风范了。”
张均枼听罢自然心生欢喜,只是仍作谦恭,只道:“姑姑说话一向中听。”
南絮笑得温婉,张均枼抬眼左右扫了眼,只见眉黛而不见瑾瑜,是以皱眉问道:“瑾瑜呢?”
听言南絮方才回过神来,亦如张均枼那般四下里看了看,而后面色颇是凝重的道:“听闻娘娘提起她,奴婢才想起,这一早醒来便不见了她的人影儿,也不知是去哪儿了。”
张均枼听罢黛眉愈加紧蹙,侧目虽未言语,南絮却也知她心中所想。
“谁不见了?”
张均枼闻声望去,只见朱佑樘自东暖阁里头出来,笑意盈盈的望着她。
她便侃笑道:“陛下一觉睡到晌午,怕是连午憩都可免了。”
朱佑樘这便走近,随手抬臂揽住张均枼肩头,将她揽入怀中,垂眸略是轻佻的捏起她的下巴,坏笑道:“昨儿晚上可被你折腾坏了。”
张均枼笑得羞怯,言道:“分明是陛下这几日疲累,精气神儿不足,若怪到臣妾头上,岂不委屈了臣妾。”
朱佑樘见书案上的字,一时兴起,收回手臂上前将那画轴拿起,端详了片刻,而后点头称赞道:“枼儿的字有长进,同我的愈发相像了。”
张均枼闻言自是欢喜,哪知朱佑樘继而又道:“只是还不及我半分的漂亮。”
朱佑樘说罢轻放下画轴,回首来望着张均枼,见的是张均枼面露不满,她道:“陛下哪回夸赞臣妾时不把自己也带上?”
张瑜与南絮暗暗噗笑,这朱佑樘确是自恋得紧,回回同外人炫耀张均枼和朱厚照时,都要变着法儿的把自己也夸上一遍。
就如前些日子册封太子时。刘吉与朝臣们褒赞张均枼为大明诞下自开国以来第一位嫡长子,实属母仪天下之举,朱佑樘非得插上几句话。言道“皇后自然母仪天下,一来是朕调.教得好,二来,她生性纯良,自与朕在一起之后,又学了不少规矩”,真真是半句也离不得他的功劳。
“陛下。娘娘,”都人进殿,福身禀道:“游都尉求见。”
张均枼听闻游泰回宫。不免一愣,侧首朝朱佑樘望去,问道:“游泰为何官复原职了?”
彼时朱佑樘正垂首喝茶,张均枼见他如此。便夺过茶盅。继而追问:“你说呀!”
朱佑樘一面拿回茶盅,一面又悻悻道:“你前些日子把樊良要过去,游泰自然得官复原职。”
张均枼不悦,置气道:“怕不是隆庆姑母又来说道了。”
朱佑樘侧身哄道:“怎么会,是我亲自把他叫回来的,隆庆姑母起先并不知情。”
“果真?”张均枼仍不愿信。
朱佑樘道:“我岂会骗你。”
“陛下,”那都人见他们二人似乎忘了这回事,连忙出声提醒。道:“游都尉还在外头侯着呢,说是有急事儿。”
朱佑樘果真是被张均枼给弄岔了。经都人这一提醒方才想起,忙不迭道:“让他进来。”
“是。”
这游泰是隆庆大长公主的人,他再受朱佑樘重用,张均枼自是不满,可她将樊良调走也是事实,朱佑樘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手,将游泰叫回来也不为过。
游泰进殿本想直接向张均枼行礼,见朱佑樘亦在此不免惊奇,是以作揖道:“微臣,参见陛下,娘娘。”
“起来吧,”朱佑樘置下茶盅,回首微微蹙眉,淡淡问道:“何事?”
“启禀陛下,娘娘,微臣方才在宫里头发现一具女尸,有人认出是坤宁宫的人,微臣便将尸首带来,请娘娘确认。”
“坤宁宫的人?!”张均枼免不了怔怔,这便作势要站起身出去查看,却被朱佑樘拉住,只见朱佑樘侧首给南絮使了个眼色,南絮出了殿去看了一眼,竟是大惊,连忙回来禀报:“娘娘,是瑾瑜。”
张均枼闻知是瑾瑜,当即怔住,倒是奇了怪了,这宫里除了她之外,竟还有人想杀瑾瑜,只是此人如此明目张胆,难道是太皇太后!
“是在哪儿发现的!”
游泰神色有些扭捏,顿了顿方才答张均枼的话,吞吞吐吐道:“是……在乾清宫,西暖阁……”
“乾清宫?!”朱佑樘猛然拍案而起,斥道:“真是岂有此理!杀坤宁宫的人,抛尸于乾清宫,这分明是挑衅朕和皇后!游泰!朕限你三日之内将此案查清!”
游泰躬身正想领旨,张均枼却道:“陛下!命游泰查此案恐怕不妥。”
听言游泰停住动作,朱佑樘侧过身,望着张均枼,紧紧拧着眉心,问道:“有何不妥?”
张均枼侧目睨了眼游泰,而后道:“游泰本身便是御前侍卫,素来护卫乾清宫的周全,而今乾清宫出了这样的事,那便是他失职,眼下此案危及皇权,又岂能交由他查办。”
“既是他失职,那朕就给他这个机会将功补过,若是他查清了,那不是皆大欢喜?”
“将功补过?陛下说得倒是轻巧,此案扑朔迷离,一时半会儿怕是查不出什么,这游泰还得护卫乾清宫,倘若查案这期间,宫里头再出什么乱子,到时谁还担当得起。”
张均枼原本不喜隆庆大长公主,正所谓爱屋及乌,憎鸡连笼,她憎恨隆庆,那这游泰自然也免不了遭罪,如今张均枼必定是千方百计阻挠此事,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佑樘自也不例外。
可朱佑樘一向宠她,此回便也由着她,讪讪笑道:“皇后此言也在理,这样吧,张瑜,你去传牟斌过来。”
“是。”
游泰默声不吭站着,这张均枼有意打压他,他自是清楚的,说来此事也不能说是张均枼心胸狭隘,只怨隆庆糊涂,自以为能靠着游荔巴结上朱佑樘的皇恩,谁想游荔愚钝痴昧,叫她揽权不成反倒赔了原有的尊荣。
他原以为只要杀了游荔,便能叫张均枼泄了私愤,哪知张均枼竟是这般记仇,如今隆庆也近痴傻,想想昔日公主府何等荣华,而今的公主府却如同残垣断壁,当初朝中人人敬他为御前红人,如今他却像个瘟神一般,人人避之。
真真是可笑!
他也算是明白了,这个世道,即便是得罪了朱家,也万不能得罪张家!
不过片刻之久,牟斌至此,虽已瞧见安放在殿外的尸首,却是目不斜视,越过那尸首直接进了殿,躬身道:“卑职参见陛下,娘娘。”
“牟斌,”朱佑樘原本已展眉,可一说及此案,他便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言道:“今日早晨,游泰在乾清宫发现一具女尸,经查实,死者名唤作瑾瑜,是皇后身边的都人,朕唯恐此事危及皇威,特命你查清此案。朕给你三天,三日之后,你务必将元凶下狱,倘若查不清,便革职查办!”
“是!”牟斌屈膝,铿锵有力的接话道:“卑职领命!”
朱佑樘不经意轻叹了一声,道:“都退下吧。”
“是。”
牟斌退至殿外,走至尸首旁停住步子,微微垂首望着,随后蹲下身子,掀开蒙在瑾瑜脸上的白布,又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无意间瞧见手臂上竟写着‘御街行’三字,当即蹙眉,放下她的手直直的站起身,冷冷道:“抬走!”
朱佑樘见众人走了,他亦是站起身,正欲往东暖阁走去,垂眸间恍然瞧见书案上搁置着几本书,这便来了兴致,拿起见并非古书,转瞬间眉开眼笑,道:“《重生娃儿妈》?这是什么书?”
张均枼举步近前,道:“陛下看了不就知道了?”
“对了,”朱佑樘回首望着她,笑道:“前几日叫你看的那几本书你可曾看了?”
“什么书?”张均枼大略思虑一番,道:“可是那本《重生之乖女养成》?”
朱佑樘点头,惊喜道:“你看了?”
“自然是看了,臣妾还看了《重生之幺女难为》,这两本书名儿这般相像,怕不是姊妹篇呢。”
“我昨儿闲着无趣,”朱佑樘随手放下手中的书,道:“又去藏书阁寻着一本书,叫《群芳斗美人》,看来颇是精彩,改明儿我吩咐张瑜取来给你看看。”
张均枼颔首,应道:“好。”(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凶指御街行
且说牟斌领了朱佑樘之命,自然急着查案,此案说易也难,说难,其实也容易,只是仅限三日,恐怕就有些紧了。
牟斌坐在停尸房门外的石阶上,思前想后,斟酌了许久,始终是毫无头绪,仵作验尸完毕,出来随手带上门,随意的坐在牟斌身侧,问道:“大人还没有头绪?”
未听牟斌答话,仵作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道:“她身上最明显的伤痕虽是心口那一刀,可我方才看了,血流得甚少,且呈黑色,恐怕是死了许久之后才动刀的,依我看,她应是事先被人拧断了脖子。死亡时辰,约是昨夜子时。”
“子时?”牟斌禁不住狐疑,接话道:“难道说她的尸体昨夜子时就已被人藏到西暖阁了?这怎么可能,子时轮值,那时宫里头的把守最是严密。”
“牟大人可是忘了,陛下时常歇在坤宁宫,眼下乾清宫守卫疏松,并不严密,凶手若想潜入乾清宫,趁着轮值最为容易。”
“可你方才也说了,那把刀是瑾瑜死后许久才插上去的,难道凶手一直都藏着乾清宫!”牟斌言至此忽然停住,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惊道:“你的意思,凶手是乾清宫的人!”
仵作思虑了一番,皱着眉头微微摇头,道:“不,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是坤宁宫的人。”
牟斌紧紧拧着眉心,若说是坤宁宫的人,他能想到的第一个便是南絮。他不自觉垂下眼帘,淡淡问道:“怎么说?”
“除了乾清宫的人,在这宫里。还有一个人能随意进出乾清宫……”
“别说了!”牟斌听言自知他所指是谁,可他不愿信,是以当即打断,站起身面露不悦之色,仵作亦悠悠的起身,转过头不紧不慢的离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道:“牟大人不听我的劝,那我也爱莫能助了。”
牟斌顿了顿方才抬眼,望着仵作远去。终才问道:“御街行是何意?”
仵作停步,回身亦望着他,冷冷笑了一声,道:“大概是指走在皇城街上的人吧。”
那仵作说罢便离去。他所言御街行之意分明是糊弄牟斌。他从一开始便将矛头直指南絮,又岂会不明白御街行是何意!
牟斌竟是稀里糊涂的信了,垂眼喃喃自语道:“皇城街……”
仵作察觉牟斌已离开,便回过头来望着牟斌急匆匆跑开的身影,眼波流转间露出一丝惋惜,亦不禁摇头轻叹,只道:“唉,都是为一个‘情’字。”
说来确是奇怪。这仵作的声音竟与方才同牟斌言语时有诸多不同,再一回首。他竟丢下一张人脸来,仔细瞧着那张人脸,可不就是方才那仵作的模样!
说起宫中人出入皇城,牟斌若要从这里查,自然得去往承天门。
牟斌是锦衣卫指挥史,守卫承天门的侍卫不过区区六品,他见牟斌有事过来寻他,自是像个哈巴狗一样跑过去巴结着。
这牟斌偏偏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一贯厌恶此类阿谀献媚之人,是以面露鄙夷,板着脸问道:“昨儿晚上出入宫禁的人有哪些?”
“昨儿晚上?”那侍卫一愣,颇是好笑的道:“那可就多了去了,有李东阳大人,有杨延和大人,还有谢迁大人,哦对,还有一个程敏政大人。昨儿晚上估摸着是……”
“我不是问你这些人!”牟斌急忙出声打断,略是愠怒的斥道:“我问的是,宫里的人有谁出去过!”
侍卫想了想,道:“没有啊,有谁大晚上的还出宫。”
牟斌一时不耐烦,道:“簿子拿来我看看!”
侍卫这便折回身取来簿子交给牟斌,牟斌翻开看了却只见清一色的朝臣,前后几张纸上所记并无宫中人,不免狐疑,是以眉心紧紧拢成一团,那侍卫忽然像是茅塞顿开一般,言道:“哦对了,昨儿是寿宁侯下葬,陛下和娘娘都是一早就出宫去了翠微山,晌午才回来,只是陛下和娘娘出宫,卑职这儿一向是不做记录的。”
“昨日娘娘出宫了?”
“是。”
牟斌眼神迷离,微微摇头,默声自语道:“不,不可能。”
侍卫不解,道:“什么……不可能?”
牟斌仿若未闻,只将簿子胡乱丢在侍卫手中,而后便越过他出了宫去。
彼时天色将晚,皇城街上愈渐热闹起来,牟斌心神不定,走在人群中却是旁若无人,忽闻有孩童朗声念道:“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
“你念的是什么?”牟斌听及此,恍恍惚惚间仿佛听到了南絮的名字,是以忍不住询问。
那孩童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他,道:“这是晏几道的词。”
“叫什么名字?”
孩童不假思索,直言道:“《御街行》。”
牟斌心底颤颤,顿了顿,继而又问道:“你方才念的第一句是什么?”
孩童摇头晃脑,一字一句的念道:“街南绿树春绕絮。”
“南絮……”牟斌垂眸,蹙眉自语,而今种种矛头均指向南絮,也由不得他不信了,眼下他缺少的,不过是证据。
孩童见牟斌急急忙忙的走了,他便也站起身,兴冲冲的跑进巷子里,对着一个身着藕色对襟褙子的女子唤道:“姐姐!”
那女子亦近前,抚着孩童的头,道:“真乖,”言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给他,孩童接了钱袋,满心欢喜道:“谢谢姐姐。”
见那孩童走了,女子身后的丫鬟便问道:“小姐,奴婢真是搞不懂。为何要在那个锦衣卫跟前念《御街行》啊?”
女子摊摊手,道:“我也不懂。”
“宁安!”
彼时街道上传来一声唤,宁安听唤一惊。抬眼只见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偏为精壮,却满肚肥油,另一个偏为瘦弱,却贼眉鼠眼。
“爹!”
宁安满带笑意的迎过去,站在前头的中年男人侧首看了眼跑开的孩童,而后回首问道:“你方才做什么了?”
“爹。”宁安似乎不满,嗔怪道:“女儿家的事情你总要插手。”
“好好好,我不插手就是了。”
宁安见势竟撒起娇来。挽住中年男人的手臂,道:“爹,我听说,过几日皇后娘娘要在宫中设宴。邀请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和小姐前去吃酒。我也想去。”
“那些都是娇弱人家去的酒宴,你是将门出身,就不必跟着瞎掺和了吧。”
“我不管!”宁安似乎置气,抽回手道:“我一定要去。”
“宁安……可是有心上人了?”中年男人略带试探的问道。
宁安自是被说中了,羞道:“诶呀爹啊,女儿还得嫁人呢,”宁安说罢忙不迭跑开。
中年男人顿时眉开眼笑,忽闻一人唤道:“蒋将军!”
他便回首。见是刘吉,便作揖道:“刘尚书。”
刘吉亦作揖。道:“许久不见,不想竟在这儿碰上了。”
“那位是……”刘吉望着宁安远去的身影,颇是疑惑,蒋将军笑道:“那是小女宁安,自小便娇惯,不懂规矩,还望刘尚书不要见怪。”
刘吉亦是客套的回道:“哪里哪里,都说女大十八变,如今令爱长大了,还真叫人不认得了。”
坤宁宫本该寂静,而今只听得张均枼念叨,将朱厚照抱在怀中,垂首哄闹。
“乖,你父皇午朝还没回来,你是不是很想他,母后带你去找他好不好?”张均枼说话间低下头以鼻尖轻触朱厚照的鼻子,极是宠溺的唤道:“嗯?照儿。”
朱厚照只是不停的笑,张均枼抬起头,含情望着他,继而又道:“照儿,你唤一声母后来听听好不好?”
这朱厚照像是听懂了一般,开口动动嘴,却仅叫人听出了哇哇声,虽是如此,却也惹得张均枼喜笑颜开。
“娘娘,”眉黛进殿,禀道:“牟斌大人来了。”
张均枼微微颦眉,略显不悦,看了田氏一眼,田氏便走来将朱厚照抱走,张均枼冷冷道:“你退下吧。”
“是,”田氏抱着朱厚照福身离开。
张均枼转身坐下,一面道:“叫他进来吧。”
“卑职参见娘娘,”牟斌进殿首先行礼,张均枼却是有意不理睬,只侧首端起茶盅,垂眸抿了一口,方才淡淡道:“起来吧。”
“可是案情有了眉目?”张均枼轻轻放下茶盅,举手投足间不失威仪。
“是,”牟斌直起身,抬眼间不经意看了眼站在张均枼身后的南絮。
张均枼顺着他的目光,稍稍侧目,随即不冷不热的问道:“牟大人这般眼色是何意?”
牟斌一愣,方才知他这是叫张均枼给瞧去了。
“卑职验尸之时,发现瑾瑜的手臂上,写着‘御街行’三字,”牟斌说话间又侧目看了眼南絮,他见她目中闪过惊惶,便有心避及她而不提,道:“卑职想是她留下的线索,是以追查到宫外,方才在承天门查了出入宫禁的记录,偶然发现,昨日出入皇城的,只有娘娘宫里的人,卑职怀疑……”
张均枼听闻‘御街行’三字,心下便是一惊,方才牟斌言语间有意无意留心南絮,恐怕是已对她起了疑心,南絮的名字取自《御街行》,凶手作此举分明是有意嫁祸南絮!
牟斌言而复止,张均枼紧跟着接话,漫不经心道:“你怀疑什么,说吧。”
“卑职怀疑,是娘娘宫里的人,杀了瑾瑜。”
“哦?”张均枼扬起唇角,露出微微一笑,道:“光怀疑怎么行,你得拿出证据来,叫本宫相信你。”
“瑾瑜心口虽中了一刀,但她是被人拧断脖子而死,死时应在昨夜子时,子时换值,乾清宫守卫疏松,凶手应是那个时候潜入乾清宫的。凶手躲在乾清宫约莫两个时辰,又将短剑刺进瑾瑜心口,以作出假象。两个时辰之后,天还未明,凶手再趁机逃出去,而她即便是躲在乾清宫时被人发现了也无妨,因为她平日里可以随意出入乾清宫,”牟斌言语至此,又暗暗看了眼南絮,却只见南絮面色从容,并无异常,他又道:“卑职打探过,平日里可以随意出入乾清宫的,只有娘娘的人。”
张均枼冷噗,道:“照你这么说,乾清宫的人要动手,岂不更方便?”
“可瑾瑜留下‘御街行’三字……”
不等牟斌言毕,张均枼便道:“这是证据吗?”
牟斌理亏在先,自是无话可说,张均枼转而又是一声讽笑,只道:“什么时候本宫的人也有如此大的本事了。”
“娘娘,”牟斌低下眼帘,“这是卑职职责所在,请娘娘……莫要妨碍卑职执行公务。”
张均枼亦极是泰然,道:“你说本宫妨碍你执行公务,可你没有证据便到本宫这儿撒野,到底是本宫有意护短,还是你理亏在先?”
牟斌一时情急,加之他性子耿直,竟也口无遮拦,直言道:“卑职只是奉命前来查案,娘娘一味阻挠是何意!”
待牟斌言罢,殿内忽然静下来,牟斌这才察觉自己方才言语过分激烈,心想张均枼定然是要发火的,不曾想张均枼竟仍是和和气气。
“牟大人果真是豪爽!”张均枼悠悠然站起身,不慌不忙的移步走至牟斌跟前,一面又语道:“你问本宫妨碍公务是何意,本宫也要问问你,”张均枼忽的抬手轻抚牟斌心口,故作轻佻的问道:“牟大人藏着本宫的玉笄,又是何意?”
牟斌听言自是一惊,见张均枼作此举更是连连后退,只将怀中的玉笄取出,看了眼南絮,而后又道:“娘娘恕罪,卑职不知这玉笄原来是娘娘的。”
“那牟大人以为,”张均枼抬眸,笑眼望着他,颇是调侃的问道:“这玉笄是谁的?”
牟斌不语,只作势交还玉笄,张均枼却是转过身背对着他,凝眉面色极是淡然,异常平静的言道:“这玉笄原本完好无损,如今裂痕无数,本宫即便拿回来,也再不能安心取用。你走吧。”
闻言牟斌又看了南絮一眼,见她垂眸不语,便也不禁心慈手软,作揖道:“卑职告退。”
就如张均枼所言,那玉笄已是裂痕无数,即便拿回来,也再不能安心取用。
正如她与谈一凤,既然已成了不可能,留着那玉笄又有何用,念也好,不念也罢,到头来,终究是风流云散,最后谁也不记得谁,只知道,曾经喜欢过那么一个人……(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南絮忠护主
黄昏时分,落日西下,夕阳的余晖倾洒整个皇宫,只见得牟斌孤身一人行走在宫墙下,虽心神不宁,可剑眉星目依旧俊朗,挺拔的身姿不免叫走过的都人们纷纷为之心动。
可牟斌一向冷峻,亦叫人不敢随意靠近。
牟斌行至拐角处忽见前头伫立着一只单薄瘦弱的身影,是以不由自主的停住步子,轻声唤道:“殷掌事。”
南絮听唤转过身,望着牟斌浅浅一笑,亦轻唤道:“牟大人。”
彼时寂静,牟斌只觉气氛异常,免不了有些许尴尬,于是佯作无意,仰头看了看天,笑道:“钦天监说今晚或许有雨,殷掌事若是没什么事,就快些回宫吧,免得淋了雨,到时要生病。”
南絮闻言与他笑得淡然,言道:“奴婢在此等候,是想问问牟大人,方才在坤宁宫所言御街行,可是怀疑杀害瑾瑜之人,是奴婢?”
牟斌怔怔,道:“是。”
南絮面色不变,极是从容,只是垂下眼帘,略显失落,问道:“为什么?”
“因为殷掌事的名字。”
南絮泰然道:“牟大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查此案?”
牟斌道:“奉陛下谕旨,缉拿真凶归案。”
“杀害瑾瑜的凶手固然不可轻饶,”南絮言至此忽然抬眸,凝着牟斌,淡淡道:“那杀害江离的凶手呢,难道就该任他逍遥法外?”
听言牟斌怔住,垂眼望着南絮。目中略含惊异。
良久,南絮终才道:“娘娘后悔了,她吩咐奴婢取回玉笄。”
牟斌恍然间回了思绪。自怀中取出玉笄,疾步走至南絮跟前,出手递在她眼前。
南絮却是愣住,这玉笄确如张均枼所言那般,已是裂痕无数,想来本该破碎,而今已被修补好。只是那修补的手法,竟与当年江离交还给她的玉笄那般相似,同是在裂痕处刻上雕花。
“是江离教你的么?”南絮久久方才回过神。漠然问道。
牟斌镇定如初,道:“不是。”
南絮颇是诧异,只是不愿相信,是以仍追问:“那是你教他的?”
“他一直都不会。”
南絮怔然。她这才明白。原来当年的玉笄,是牟斌捡到的,也是牟斌修补的,只是最后将玉笄还给她的人,是江离。
原来有些事,从一开始便错了。
南絮苦笑一声,抬手从牟斌手上拿起玉笄,握在手中越过牟斌正想离去。却被牟斌一个转身陡然握住手腕,南絮心中有所防备。自然亦猛的回过身去抽回手臂,牟斌不甘,便伸手去抓,却始终被南絮躲过。
这一来二去,牟斌最终握住南絮的手腕时,南絮亦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匕首毫不留情的刺进牟斌胸膛。
牟斌不曾躲避,只是皱了皱眉,他皱眉并非是因吃了痛,只是见南絮手臂上并无抓痕,唯独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深的疤痕。
彼时牟斌再朝南絮看去时,见的是南絮亦同样望着他,只是她目露凶光,与他含情脉脉的目光截然不同。
牟斌展眉,松了手连忙道:“对不起。”
南絮亦收回匕首,牟斌因而吃痛,又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南絮一语不发,这便抚平衣袖,而后径直走开。
牟斌却转身,唤道一声:“殷掌事!”
南絮听唤未回首,只是停步,牟斌顿了顿,方才道:“逝者已矣,念想也是伤心。”
“不用你提醒,”南絮只是丢下这样一句话,便疾步离开。
牟斌望着她,心中颇是五味杂陈,一来是为那案子,他记得瑾瑜指甲缝里有血肉,瑾瑜是被人从后面拧断了脖子,那血肉必定是她挣扎时抓到了凶手的手臂,可南絮手臂上丝毫没有抓痕,足可证明凶手并非南絮;二来,南絮已知杀害江离之人是他,可她并不追究,这便叫他愈发难安与愧疚。
南絮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正蹲在树下挖坑,南絮一向知道张均枼有些许洁癖,本不该如此。
“娘娘,”南絮走至她身侧轻唤了声,张均枼方巧也已挖好了坑,是以回首,向她伸出了手,南絮自是会意,便将取回的玉笄交给她。
张均枼默然,又回过头将玉笄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赤手捧来泥土将坑填平,一面淡淡道:“本宫也要学姑姑那样,曾经爱不释手的东西,与其留着做念想,倒不如把它埋进土里,日子久了,终是会忘掉的。”
南絮沉默了片刻,极是平静的言道:“可奴婢后悔了。”
张均枼停住手,良久扯出一丝笑,道:“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后悔也于事无补,倒不如顺其自然。该走的,留也留不住。”
“娘娘嫁给陛下,可曾后悔过?”
张均枼并未直接答话,反而是由南絮扶着站起身,思虑了一番,方才答:“曾经后悔过。”
“枼儿。”
正说着,自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张均枼听唤望去,只见朱佑樘阔步走来,一见张均枼满手的泥便皱起了眉,略带笑意的调侃道:“怎么一手的泥?”
不等张均枼答话,朱佑樘便已走至她跟前,两手伸来垂首兀自为她掸去,张均枼自是满心欢喜,只道:“一时兴起,想种些东西。”
张均枼说话间,朱佑樘亦垂首吩咐道:“取些温水来。”
朱佑樘回首瞧了眼树下翻新过的泥,试探性的笑道:“种了什么?”
南絮端来温水,朱佑樘便示意她由上往下对准张均枼的手冲下去,自己又细细的为她洗去污垢。
“银子。”
“银子?”朱佑樘噗笑一声。
张均枼亦是温婉一笑。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臣妾今日种下银子,不知日后能不能长出银子来。”
“若真能长出银子来。那这天下不就乱套了,”朱佑樘说罢,两双手也已全然洗净,朱佑樘这便揽住张均枼的肩,将她拥入怀中,与她一齐朝殿内走去,柔声道:“若是枼儿真的喜欢种这些花花草草。那我便命人把绛雪轩后面的一块地空出来,枼儿喜欢梅花,那我便为枼儿种下一片梅林。等我们老了,就坐在绛雪轩一起喝酒赏梅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若是说到做不到,可就失了天子威仪。”
“许诺枼儿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做到。”
翌日午后。牟斌便道案子已查清,且凶手也已认罪,是以张均枼同朱佑樘一齐在乾清宫听审此案。说是听审,其实也不过只是听那所谓的凶手讲述前因后果罢了。
起先便在乾清宫的,还有兴王朱祐杬,和兵马指挥使蒋斅(即是蒋宁安之父)。
牟斌带来的凶手是个年纪约在二十上下的小太监,只是皮糙肉厚的,看来不大机灵。倒是显得愚钝和木讷。
“诶,”这小太监傻乎乎的。虽被牟斌抓着手臂,却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笑道:“换上这身衣裳,我还真没了死囚的样儿。”
牟斌眼看着就要进了乾清宫,是以有些许不耐烦,沉声斥道:“少废话!”
小太监想是不乐意,停住步子,不愿前行,牟斌一愣,亦回首来拉着他,小太监贼眉鼠眼的问道:“牟大人,你说你真能安顿好我一家老小?”
牟斌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小太监这便也跟随他进了殿。
“卑职参见陛下,娘娘,”牟斌首先行礼,而后直起身禀道:“昨日卑职奉陛下谕旨,追查瑾瑜被杀一案,现下此案已告破,凶手也已认罪,是以卑职将凶手带来,望陛下处置。”
张均枼与朱佑樘一同望着那凶手,小太监低着头,真如犯了过错的凶手一般,不敢与他们二人相视。
说来朱佑樘平日里面对张均枼时总是个温润如玉的偏偏公子,时而又像个儒雅俊朗的多情才子,可一到处理公务,亦或是面对朝中文武百官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沉稳严肃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这大概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听闻朱佑樘发问,小太监颤着身子暗暗抬眼看了看,惊恐道:“回陛下,奴婢小李子。”
“小李子,”朱佑樘喃喃唤了声,而后道:“你可知你犯了何事?”
“奴婢杀了人。”
“你可知你杀的是何人?”
“杨瑾瑜。”
朱佑樘训斥道:“那你为何要杀她!”
“奴婢……”小太监看了眼牟斌,而后又低下头,道:“奴婢喜欢她,想跟她做对食,也曾多次同她表明心意,可她非但不答应奴婢,还几次三番骂奴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晚奴婢一时气不过,便将她杀了。”
张均枼听至此不自觉黛眉微皱,道:“那你是如何把她的尸体移到西暖阁的?”
小太监对答如流,“乾清宫守卫疏松,要想把她的尸体移到西暖阁并非难事。”
朱佑樘原本便不知瑾瑜手腕上还有“御街行”三字一事,是以信了。可张均枼却是不信,若这小太监所言是真,那又是何人要嫁祸南絮,想必是牟斌从锦衣卫狱里找了个死囚,弄虚作假想要蒙混过去。不过牟斌既是有心为南絮开脱罪责,她也不好再追究,眼下要紧之事,并非查出元凶,而是把南絮身上的污点洗净。
张均枼偏首望着朱佑樘,朱佑樘亦回头望着她,她便回首挥了挥手,道:“带下去吧。”
牟斌领旨正想将这小太监带下去,那小太监却忽然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陛下!陛下明查,奴婢并非杀害杨瑾瑜的凶手,真凶是殷南絮!”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比起南絮的惊惧,牟斌更是仓皇,朱佑樘倒是为之一愣,那小太监见势急急道:“杨瑾瑜死时留了证据,她在自己手腕上写了‘御街行’三字,分明意指殷南絮是凶手……”
“信口雌黄!”张均枼连忙出声打断,斥道:“仅凭三个字便断定凶手是南絮,谁又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做此举想要栽赃陷害!”
小太监虽认真听罢张均枼所言,却终究没有理会,依旧面对着朱佑樘,慌慌张张的说道:“陛下!杀杨瑾瑜其实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因为杨瑾瑜知道皇后的秘密,皇后怕她泄露秘密,所以吩咐殷南絮杀人灭口!”
此事已牵扯到张均枼身上,张均枼便不好再辩解,她原以为朱佑樘会一怒之下下令彻查,不曾想朱佑樘却是斥道:“放肆!空口无凭,污蔑皇后,你可知是何罪!”
小太监连连磕头,道:“陛下,奴婢所言句句皆是真的,太子并非皇后娘娘所出,他是……”
那小太监说及朱厚照的身世时,张均枼心中便已是惶惶不已,南絮亦是惊慌,正举步欲要上前,幸得牟斌察觉,眼疾手快趁着小太监还未说出来之时便暗暗了结了他的性命。
这小太监当庭被杀,自是引得众人恐慌,可南絮见朱佑樘似乎已起了疑心,是以仍走下去,站在殿中央,跪地道:“陛下,瑾瑜确是奴婢所杀!”
南絮忽然出言顶罪,这便叫张均枼怔忡,望着南絮跪在殿下,心中已是百般滋味,她自知南絮此举是为隐瞒朱厚照的身世,她想救,却救不得,倘若此时救了,朱佑樘对她必定是要起疑心的。
朱佑樘蹙眉不语,南絮道:“瑾瑜知道奴婢的秘密,且以此要挟奴婢安排她侍寝,奴婢不依,她便要将奴婢的秘密抖露出来,那日奴婢与她起了争执,一时情急,失手将她杀了。”
这朱佑樘到底还是有所怀疑的,不问她是如何把尸体移到乾清宫的,反倒是急切的问:“什么秘密?”
南絮抬眸看了眼张均枼,道:“奴婢曾奉陛下之意,对娘娘做过不利之事。”
朱佑樘听言一惊,唯恐南絮所言是指他当年以鳝鱼骨粉害张均枼小产之事,正想开口命牟斌把她带下去,张均枼却问道:“什么不利之事!”
“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曾命奴婢去往咸阳宫接近娘娘。”
朱佑樘听罢暗暗舒了口气,张均枼仅是有些许诧异,她一直以为南絮原本是太皇太后的人,不过眼下此事也是无关紧要。
南絮此言是在威胁朱佑樘,这朱佑樘自是清楚的。南絮以此相要,不过是想为自己赌一把,要么朱佑樘会放过她,要么,朱佑樘会暗中杀了她。
“把她带下去”,朱佑樘拂袖道。
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杀人灭口来得更直截了当,朱佑樘终究是要杀她的。
张均枼闻言大惊,转身便想为南絮求情,只唤了声“陛下”,南絮彼时亦唤道:“娘娘!”
南絮望着张均枼,笑得浅浅淡淡,只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张均枼听言默然,别过脸去不再看她,任由牟斌极不情愿的将她带走。(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临别诉衷肠
果然不出张均枼所料,瑾瑜的死是小事,凶手嫁祸南絮原本也并不稀奇,可南絮背后是张均枼,一旦南絮成了凶手,张均枼必定要受到牵连。如此一来,瑾瑜一死,连带着不少隐晦之事都要被全盘抖露出来。
凶手此举分明是要扳倒张均枼,好废掉朱厚照的太子之位。想来此计划原本万无一失,一个小都人的死在宫里头或许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可凶手抛尸于乾清宫,一来可引起朱佑樘龙颜大怒,好亲自下令彻查此案;二来游泰护卫乾清宫周全,朱佑樘必定顺水推舟,将案子交给他来办,这游泰曾因张均枼的缘故吃了不少亏,他对张均枼定然心存嫉恨,是以查案之时定不会有所顾忌,案子也迟早会推到南絮头上。
可那凶手还是算错了最关键的一步,张均枼亦有意刁难游泰。乾清宫出了事,便是游泰失职,朱佑樘欲叫游泰将功补过,张均枼岂会答应,她那般阻挠,朱佑樘只好将案子交给牟斌。这牟斌靠着自己的本事坐上锦衣卫一把手的位置,为人自然公正廉明,刚正不阿,可他偏偏对南絮有情,又怎会让南絮吃了这苦,无论最后凶手是不是南絮,他都不会将案子推到她头上。倘若这凶手起先嫁祸的是张均枼,而非南絮,牟斌尚且会一直查下去。
凶手自知计划失败,便临时变了方阵,牟斌带来顶罪的死囚原本并无问题,可就在定罪之时。凶手使了法子将那死囚控制,要他在朱佑樘面前公然指控南絮杀人,牵扯出张均枼借腹生子一事。因此事已牵连到张均枼。张均枼便不好再为自己辩解,以免引火烧身,到时南絮成了替罪羊,此事便也成定局。即便南絮有张均枼的庇护,恐怕也难堵悠悠众口。
那凶手借南絮杀人之事,将矛头直指张均枼,欲将朱厚照的身世抖露出来。那时南絮见势不妙。正想杀人灭口,好在牟斌心向于南絮,便在暗中帮忙。及时了了那死囚的性命,才免于朱厚照的身世被揭穿。
可这样一闹,即便那死囚没能将所有秘密都说出来,朱佑樘也已起了疑心。这便是那凶手此计精妙之处。
只是委屈了南絮以身涉险。在万般凶险之际顶了此罪,承认为一己之私,失手杀了瑾瑜。即便不能叫朱佑樘完全松懈下来,至少也令他没了怀疑的理由。
瑾瑜只知朱厚照是安和夫人所出,她一向以为安和夫人是李朝人,李朝人的孩子自是不能封作储君的,倘若朱厚照因此被废,那最终得利的会是谁!
若朱佑樘无子。那下一个得为储君的……难道是兴王!
张均枼既已怀疑兴王,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移到了兴王身上。却见兴王侧首,低眉仿若未见,只顾着同站在右手边的蒋斅交谈,那蒋斅不时点头,似在应和。
试想瑾瑜是周太皇太后的人,因周太皇太后之忌,断不会与兴王来往,那兴王又是如何得知安和夫人之事的。
张均枼自是不会怀疑到周太皇太后头上,只因她从来不喜兴王,必定不会将此事告知。
殿外两个侍卫入内将那死囚抬走,朱祐杬见势面对朱佑樘,拱手道:“皇兄,此人来历不明,妖言惑众,恶语中伤皇嫂与太子,恐怕另有企图,皇兄万不可轻易了结此事。”
张均枼听言愈发不悦,虽说这朱祐杬言语间似乎是向着张均枼的,可张均枼听及有关此案之言,便禁不住愠怒,是以当即拍案而起,冷眼望着他,斥道:“人都死了,南絮也已认罪伏法,老四还想鞭尸不成!”
朱祐杬怔怔,讪笑道:“皇嫂误会了,臣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均枼忽然平静下来,心平气和的问道:“你想翻案?”
朱祐杬未语,朱佑樘却站起身,略带斥责的唤道:“枼儿!”
张均枼闻声回首,见朱佑樘蹙眉,脸色亦略显阴沉,便愈是置气,拂袖离去。
朱佑樘本想唤她停步,可他终究是没叫出口。
锦衣卫狱昏暗不见光,沉寂寂的一片,毫无生气,不免叫人深感压抑。
那铁牢里斥满了污秽之物,铺了一地的干满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唯见得墙角处铺了一床被褥,只是那被褥上满是污垢,叫人即便困乏,也无睡意。
南絮便坐在那被褥上。
牢门未锁,四周也无人,牟斌自将南絮带来,便一直没有离开,只是负手而立,一语不发的站在牢门口,静静的望着外头,良久方才转过身,道:“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南絮闻言抬眸朝他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下眼帘,淡淡一笑,道:“奴婢就是凶手。”
“凶手是不是皇后?”
南絮冷笑一声,反问道:“大人还是怀疑坤宁宫的人。”
牟斌听此面露不堪之色,南絮继而道:“娘娘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要想拧断瑾瑜的脖子已是难事,再掩人耳目把她的尸体移到乾清宫,大人觉得可能吗?”
见牟斌不语,南絮又道:“大人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奴婢既已认罪,便是凶手。”
牟斌始终是不愿相信,神情略是冲动,道:“瑾瑜是被人从后面拧断了脖子,她指甲缝里有血肉,必定是凶手手臂上的,可你手臂上没有抓痕,又怎会是凶手!”
南絮听罢抬起左臂,抚开衣袖,露出四条抓痕,望着牟斌漠然道:“奴婢是左撇子。”
牟斌见了那四条抓痕,再也无话可说,只望着南絮,张口结舌。
南絮见他如此,不禁自嘲一笑。牟斌顿了顿,陡然近前,蹲下身子。紧握住南絮的手,道:“殷掌事,你随我走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和我远走高飞!”
牟斌目中含情。南絮视而不见,单只是缓慢的抽回手,而后推开牟斌的手。凝着他,淡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又能逃到何处。大人既唤奴婢掌事。便该知道。奴婢生是都人,死亦是宫里的一缕游魂。”
“不走难道留下来等死吗!”牟斌禁不住发问。
南絮依旧从容,不紧不慢的言道:“牟大人或许不知,奴婢的父亲是景泰、天顺年间的佞臣门达,母亲是服侍周太皇太后的都人,奴婢是他们二人私.通的结果,生来便是做都人的命,不过是太皇太后见奴婢可怜。将奴婢收养在宫里。可奴婢是罪臣之女,始终是戴罪之身。是以奴婢,每时每刻都做了等死的准备。而今若要死,反倒能解脱了。”
牟斌斥道:“活着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寻死觅活!”
南絮未语,牟斌迟疑了片刻,继而又沉声道:“难道仅是因为江离走了……”
听言南絮漠然,良久方才淡淡道:“对。”
牟斌怔住,久久才回过神,缓缓站起身,回了牢门口定定的站着,只道:“你若是不走,那我也不走。”
南絮再不曾言语,她同牟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彼时似乎不言不语,两条命却已牵连在一起,只是这样的光景,终究是太短暂。
短暂到,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天各一方,阴阳相隔。
张均枼出了乾清宫,便坐着马车出了宫,直奔北镇抚司衙门(锦衣卫亲军都督府)。
下了马车,张均枼便直接去往锦衣卫狱。这锦衣卫查办的素来都是朝中大员,想不到如今南絮竟也下了锦衣卫狱。
锦衣卫狱把守甚是严密,就连看守狱门的力士(锦衣卫旗手卫)都齐齐排列了数十人,更莫说狱里头,想必是力士四处分散,守在要害之处,恐怕连只苍蝇都难以逃脱,更别说是南絮。
不过想来南絮也并无要潜逃的念头,因为她知道,张均枼定不会对她不管不顾的。
张均枼方才至此,还未曾打算进去,那最靠近狱门的两个力士便已齐齐抬臂交叉两把绣春刀生生的拦住她的去路。
这张均枼原本心里头便有火气,因这一下,便更是不悦,张均枼抬眼见这两个力士放眼平视前方,对她却是视而不见,这便发了火,斥道:“让开!”
那两个力士仍旧是仿若未闻,张均枼这脾气一向执拗,见他们二人均不为所动,当即抽出横在身前的绣春刀,抵在右手侧那力士的脖子上,耐烦不住的说了最后一遍,“让开!”
谁想那力士仍无动于衷,张均枼一下没忍住,心下一横,便以那绣春刀抹了力士的脖子。
力士倒地,旁人并不惊惧,单只是见右手侧的一个力士横跨了一步,站到了他的位置,继续把守,而后立于左右两边的两个力士一路小跑上前,一声不吭的将尸体抬走。
张均枼见此情景不由得怔了怔,回首望着那两个力士抬着尸体渐渐走远。彼时牟斌在里头也已听到了动静,出来见是张均枼,便唤了声:“娘娘!”
听唤张均枼回首,冷着脸问道:“姑姑呢?”
“在里面,”牟斌亦是有些许冷淡。
张均枼见了牟斌自是不会再有所顾忌,上前将他推至一边,这便极是从容的进了去。
随后便是一股腥臭与糜烂的味道扑鼻而来,叫张均枼禁不住干呕,张均枼抬手掩住口鼻,鼻中嗅得的依旧是那股恶臭。若说张均枼闻不得这味道实属娇生惯养,那眉黛吐出污秽之物,便再无法解释了。
再朝里头走,见到的种种便更是怖人了,只见墙壁上到处都挂着刑具,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这每一样,都叫人不寒而栗。
张均枼见到南絮时,南絮仍是抱膝坐在墙角,虽面无表情,可在张均枼眼中,她却是蜷缩成一团,看来叫她极是心疼。
牢门未锁,张均枼便直接进了去,南絮一见张均枼至此,心下不由得便是欣喜,连忙起身迎接,唤道一声“娘娘”,便欲福身作揖,却被张均枼扶起,只听张均枼道:“姑姑莫再如此多礼了。”
“这要本宫情何以堪……”张均枼目中闪过一丝黯然,南絮却微微一笑,道:“娘娘言重了。”
张均枼开口正欲言语,侧目却见牟斌一直跟在她身后,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是,”牟斌拱手,“卑职告退。”
“姑姑受苦了,”张均枼说着,两手一直扶着南絮的手臂,只是那轻轻一碰,南絮忽然像是吃了痛一般急忙挣脱,张均枼不免一惊,抓住她的手抚开她的衣袖,只见她手臂上极是明显的四条血痕,那血痕极深,远看像是抓的,细看方知这是用尖锐之物划伤的。
“这是怎么回事!”
南絮抽回手臂,道:“瑾瑜的指甲里有血肉,凶手的手臂上必定是有抓痕的,娘娘,此案不可深究,就到此为止吧。”
“那姑姑呢!”张均枼皱着眉,道:“难道就要当这替罪羊吗!”
“娘娘,”南絮一如既往的镇定,道:“陛下叫奴婢下狱,不过是以儆效尤罢了,想必不过两日,奴婢便可毫发无损的回去了。”
“姑姑这也只是猜测,倘若陛下不念旧情,对姑姑处以极刑又当如何!到时本宫岂不是要愧疚死……”
南絮强颜欢笑,噗笑了一声,言道:“那不是还有娘娘在?以娘娘的本事,想救奴婢出去还不是轻而易举?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得过个几日才行。”
张均枼微微颔首,道:“姑姑放心,本宫过几日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在这里,一定要吃好喝好,倘若牟斌待你不好,本宫便革去指挥使之职!”
南絮点头应了声,道:“娘娘快回去吧,这里不干净,娘娘身子弱,待久了怕是不好。”
张均枼站起身,凝眉望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只道:“姑姑也要保重身子。”
南絮见眉黛亦跟在张均枼身后,便嘱咐道:“眉黛,照顾好娘娘的身子,记住娘娘口味清淡,不能吃辣的。”
眉黛望着南絮,不舍的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别,便永不能再见一般。
南絮是聪明人,她的猜想也是对的,朱佑樘始终是要杀她的。
她知道朱佑樘的秘密,朱佑樘又岂能留她这个威胁!
牟斌一直等候在狱门外,忽见一个力士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直呼“不好了”,他便上前询问,那力士道:“大人,停尸房走水了!”
闻言牟斌自是仓皇而去,有人想毁尸灭迹,这便证明,凶手另有其人!(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降罪黜荆王
张均枼方才出了北镇抚司衙门,天边便阴沉下来,一场雨紧接着倾盆而来,将近日来满身的疲惫冲去,亦浇灭了停尸房的大火。
这场雨来得及时,真真是好巧,终究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是上天注定要证明南絮的清白了。
牟斌起先听闻力士禀报停尸房走水时,便猜测凶手恐怕另有其人,可南絮手臂上确实有几道抓痕,此事亦断不会有假,这便叫他百般思量,终还是琢磨不透。
眼下要紧之事还是得扑灭停尸房的那场大火,因这场雨,牟斌赶到停尸房时,火已被浇灭。
至于停尸房所受到的损失,难免还是有些许的,不过悻悻的是瑾瑜的尸体还在,且毫发未损,牟斌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却陡然发现,瑾瑜右手的五个指甲里,都嵌了血肉,可南絮的手臂上,只有四条抓痕。
南絮果然不是凶手!
牟斌想至此,当即放下瑾瑜的手,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徒留仵作声声疾唤,只道:“诶,大人,这还没清点完哪!”
南絮一直在等,却始终不愿见到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只见张瑜手中捧着密旨,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木托的小太监,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过来。
张瑜见牢门没有关,不免有些许诧异,可也不曾询问,他单只是领着那小太监进了去。
南絮见张瑜带着密旨过来,便已起身。张瑜打开密旨开口正想宣读,南絮却淡淡道:“不必宣旨了。”
张瑜自是顺着南絮的意思,毕竟他们两人是自小便跟着朱佑樘的。如今即将生离死别,也难免有些感伤。
南絮定定站着,望着木托上的那杯牵机酒,良久方才问道:“娘娘知道么?”
“娘娘不知道,”张瑜神色黯然,正因为此事不能叫张均枼知道,是以朱佑樘才下了这道密旨。而非光明正大的圣旨。
“别让她知道,”南絮淡然一笑,却略显僵硬。她道:“娘娘被陛下宠坏了,性子一向娇纵,她若是知道了,恐怕得出乱子。”
“那……那要怎么跟她解释。纸包不住火。这事儿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呀,”张瑜正说着,鼻子忽然一阵酸涩,他为掩住目中的泪,不自觉的低下头去,言道:“偏偏陛下也下了决心。”
南絮未语,张瑜继而抬起头,略带哽咽的责备道:“你明知道陛下忌讳那件事儿。还有意无意在娘娘跟前提起它,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听言南絮仍是漠然。只道:“我若不以此来威胁陛下,又如何能护住娘娘。”
“你!”张瑜这便想斥责她,可到底是说不出口,只是颇感无奈,言道:“罢了,天色不早了,你赶紧上路吧,天黑了,路可就不好走了。”
南絮徐徐举步近前,极是从容的端起酒杯,垂眸望着杯中之酒,不由自主扯动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自嘲道:“牵机……当年太皇太后用来赐死我母亲的,也是牵机吧。”
寂静的锦衣卫狱,只听闻一声清脆却又空洞的声响,那想必是杯盏落地的声音。
牟斌再回到锦衣卫狱时,见的是两个力士抬着南絮的尸体从狱中出来,南絮的身子被白布覆住,叫他看不见她熟睡的模样。
张瑜黯然道:“陛下密旨,此事需避及娘娘。”
牟斌怔在原处,张瑜见他一语不发,便示意力士抬着南絮的尸体越过他直接离去。
直至张瑜一行人走过去许久,牟斌方才淡淡应道:“是……”
牟斌用情不比江离少,他缺少的只是机缘罢了,只是那一回错过,他惋惜了十年。
如今再一次错过,他便要惋惜一辈子。
只恨人生太多阴差阳错,他与她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
朱佑樘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已歇下,说是歇下,其实也不过只是躺下罢了。
原本张均枼是平躺在床榻上,她见朱佑樘进来,倒是没什么反应,可一见朱佑樘走近床边,她便翻了个身,面朝墙睡去了。
朱佑樘倒也没说什么,他自知张均枼这是在同他置气,便轻手轻脚的躺在她身边,只是动作略显僵硬。
张均枼始终一动也不动,朱佑樘亦翻了个身,面朝她入睡,他抬臂试探性的抱住张均枼,他想,若是张均枼就此将他推开,那便证明她还气着,若是她没有将他推开,那便证明,他们二人很快便能和好如初。
如今见张均枼没有将他推开,他自是欣喜的。
说起来,张均枼原本确是打算将他推开,可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为保万全之策,她只能忍,他是君,她是臣,她若想求着他把南絮放出来,必定要将他讨好了才是。
想至此,张均枼终于拉下脸来,翻过身去,面朝着朱佑樘,只是一张脸正对着朱佑樘的胸膛,叫朱佑樘看不见她的神色。
朱佑樘见她翻过身来,自然是满心欢喜,轻轻抬起手臂放在她脸颊上,抚了抚又顺势抚着她柔软的耳垂,轻唤道:“枼儿,你还没睡?”
“陛下也没睡,”张均枼未睁眼看他,单只是低声应了句。
朱佑樘便问道:“枼儿可还气我?”
张均枼闻言仰面看了他一眼,而后蠕动着身子钻上来,微微颦眉满目祈盼的望着他,竟撒起娇来,问道:“陛下何时把姑姑放出来?”
朱佑樘未答,他也无法答她,他更是不敢告诉她,南絮已被他赐死。想白日里她不过是将南絮下狱,她便已是那般置气,而今若叫她知了南絮已死。还不知她得闹成哪般样子。
这朱佑樘为躲张均枼问话,竟佯装困乏,缓缓闭上眼去。张均枼岂会相信,起先是唤了声,见他不应,又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见他仍没有反应,张均枼当即狠下心,捏起他的脸颊反手打了个弯,硬生生揪了一把。疼得朱佑樘转瞬间便清醒过来,连连嗔怪,只道:“你下手怎么这么狠!”
朱佑樘睁眼见张均枼满含笑意的望着他。脸颊上微微泛着红晕,朱唇轻启,半张半合,胸中顿时像是燃了一把火。只觉得血脉喷张。抑不住的炙热感随之而来。他抬臂环在张均枼身上,迅速翻了个身两手撑着床榻,整个身子笔直的竖在张均枼身前。
张均枼望着他,笑意绵绵,只道:“陛下脸颊还疼么?”
“朕吃了痛,枼儿也得吃痛!”
朱佑樘言罢不容张均枼答话,身子一软,便将张均枼完全覆住。
那龙凤床上。百子帐中,独见两只身影缱绻依偎在一起。说不尽的旖旎,羡煞了旁人。
翌日张均枼醒来时,朱佑樘已不在身边,南絮亦不在,清晨候在东暖阁外等她起身的,只有眉黛。
为张均枼梳妆,也是眉黛。
想这眉黛自到坤宁宫伺候张均枼起,还是头一回服侍张均枼起身,更是头一回伺候张均枼梳妆。
因这是头一回,眉黛总难免有些许紧张,加之手生,稍不小心,便扯断了张均枼的头发。
张均枼端坐在妆台前,忽觉得疼痛,便禁不住“嘶”了一声,眉黛见状不免心惊胆战,连忙松了手,伏地跪拜,垂首求饶,只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
听言张均枼回首瞧着她,竟忍不住轻叹一声,淡淡道:“你起来吧。”
眉黛颤着身子站起身,走至张均枼身上正想继续为她绾髻,张均枼在镜中见她如此,当即冷下脸,微微愠怒,斥道:“去把手洗了。”
“呃,”眉黛心不在焉的,这下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手,应了声“是”便跑了出去。
张均枼回首望着眉黛跑出去,心下不禁又是惋惜,眉黛一向木讷,做事总毛手毛脚的,根本毫无利用价值,若说她平日的用处,那大概便是跑腿与传话了。
她若能像南絮那般聪慧,即便不勤快,那张均枼心里头也是欢喜的,偏偏这眉黛又是一身的懒骨头。如今张均枼倒不求她能像南絮一般,哪怕是如同瑾瑜,一点就通,那也是好的。
想不到除了南絮,她身边竟没有可用之人了!
也不知陛下何时才能将南絮放出来……
前些日子,朱佑樘因收到樊山王朱见澋检举荆王朱见潚的密报,当庭震怒,是以立即派遣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和刑部右侍郎戴珊,连同锦衣卫指挥同知孙瓒前去蕲州暗查朱见潚。那萧敬一行三人奉旨即刻前去蕲州,至蕲州时会同湖广镇守太监刘雅、湖广巡抚右副都御使谢绶、湖广巡按监察御史汪宗器、湖广右布政使王范等人,以办理其他公务为由,密查暗访了好些日子,终才查出了由头。
几日前萧敬因已掌握了朱见潚的诸多罪证,是以命随从快马加鞭传书回宫,那时寿宁侯张峦方才过世,朱佑樘因急着出宫悼念,未曾多加理会,匆忙之间单只是派御马监白俊,以及驸马都尉蔡震,前去复审,又吩咐牟斌调遣手下的锦衣卫带一队人马前去蕲州将朱见潚捉拿归案。
今日朱见潚已被押送回宫,连带着荆王府护卫军官沈濂、彭浩、余涛,风水先生罗启儒,相面先生毛刚,戏子周鑑,以及侍卫陈胜,共计几百余人,统统被一网打尽。
因这朱见潚是皇亲贵胄,他若犯了事,需得朱佑樘亲审,是以朱佑樘亲临文华门,这消息起先传入乾清宫时,兴王朱祐杬也在,朱佑樘要他同去听审,他却道府中有事,借故不去。
朱佑樘到文华门时,朱见潚并未行礼,朱佑樘见他跪在地上,便未追究,却见朱见潚四下扫了眼,似乎是要寻什么人,只因未能寻到要见的人,便低下头去。
一同听审的李东阳拱手道:“陛下,荆王违背祖训,自绝于皇族宗亲,违反道德人伦,难容于天地之间,证据确凿……”
“别审了,”朱见潚打断李东阳的话,毫不在乎的说道:“都是一家人,审什么呀,我认罪就是了。”
说着,朱见潚便伸出手来在那状纸上摁了个手印,而后平举双臂,吊儿郎当道:“带我下狱吧。”
朱佑樘紧拧着眉心,面色阴沉,冷冷道:“朱见潚违悖祖训,灭绝天理,戕害骨肉,渎乱人伦,得罪于天地。诸王议其罪大恶极,当置于法。今亲王、文武大臣及科道官又交章劾奏,法当处死,但念其亲,不忍加刑,从轻曲宥,削王爵降为庶人,锢之西内,其辅导官员阿顺逢迎,致王犯罪,俱罢黜之。”
说罢朱佑樘便拂袖而去,说来他到底还是太过仁慈,只念及骨肉亲情,便仅是将这朱见潚降为庶人。
可这还仅是一个开始,朱见潚等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人!
“娘娘,今日荆王伏法,被陛下废为庶人了。”
“荆王伏法,那樊良也该回来了吧,”张均枼淡淡道:“樊良回来,本宫要怎么跟他解释瑾瑜的死。”
“娘娘,”眉黛却道:“南絮姑姑已经下狱了,还愁不好解释么。”
张均枼听言侧目剜了眼眉黛,道:“你果真觉得南絮是凶手?”
眉黛不免惊诧,怔怔不语,张均枼冷笑一声,道:“说你是蠢货丝毫不为过。”
小剧场:
因今儿晚上朱佑樘未曾按时回家,张均枼坐在坤宁宫东暖阁里等得是火冒三丈,一时情急之下随手抓了把鸡毛掸子便气鼓鼓的冲去了乾清宫,方才走至殿外,只见朱佑樘坐在书案前,垂首专心致志的模样,似乎仍在批阅奏本。
这下张均枼的气便消了,他到底是天子,这奏本还未批完,自是不能离开,张均枼也不能怨他。
张均枼和颜悦色的走过去,却见朱佑樘握在手中看的并非奏本,而是小人儿书,她便趴在他肩头,与他一同看着,方才看了不过几页而已,便觉得甚是有趣,是以询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只听闻朱佑樘淡淡道:“皇后好嚣张。”
张均枼一听,当即火了,一把夺过朱佑樘手中的书,拿在手里,一手叉腰指着朱佑樘斥道:“靠!你竟然说我嚣张!你说我到底嚣张在哪里了!”
朱佑樘怔怔,连忙站起身,自她手中抽回书,合起来露出书名,讪笑道:“我不是说你嚣张,我是说,这书的名字叫《皇后好嚣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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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比武试真凶
张均枼始终静候着樊良过来请安,只是如今樊良真的过来了,她又不想面对他。
斜阳万丈,铺洒在整个坤宁宫,透过暖阁的纱帘,只见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单手支颐,双目微合,神情略是慵懒。
眉黛将樊良引至暖阁外头侯着,自己入内禀报,却见张均枼小憩,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心惊胆战的轻唤了声“娘娘”。
张均枼听唤微微睁眼,只问道:“何事?”
“樊良来了,”眉黛细声说着,张均枼道:“让他进来吧,”说话间又合上眼眸。
紧接着入耳的便是樊良久违的声音,只听得樊良道:“卑职,参见娘娘。”
张均枼听得出,樊良言语间,分明是略带欣喜的,那欣喜,也是他掩不住的。
樊良行了礼,便直起身,却未听得张均枼言语,免不了有些许诧异,他自进了坤宁宫起便一直未曾见到瑾瑜,原本他想是瑾瑜伺候在东暖阁,这会儿进来依旧不见她的人影,是以四下里扫了一眼,欣然问道:“娘娘,为何不见杨姑娘……”
张均枼听他问及瑾瑜时,方才缓缓睁眼,侧目随意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垂下眼帘,淡淡道:“她死了。”
“死了……”闻言樊良怔住,伫立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
张均枼并未立即答话,单只是又抬眸看了一眼樊良。随后不紧不慢的坐起身,最后方才侧首望着他,道:“她被人拧断了脖子。”
听张均枼此言。樊良竟是愈发恼怒,望着张均枼满目愤然之气,咬牙切齿追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张均枼言语间神情淡漠,她收回落在樊良脸上的目光,唇角不知不觉微微上扬,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此案是牟斌主审,至于凶手,”张均枼说到这里禁不住又是一声冷笑。又似乎自嘲,略带讽味的言道:“想必是个大人物吧。”
“怎么说?”樊良略显激动。
“能混进乾清宫的,你觉得会是闲杂人等?”见牟斌怔然不语,张均枼继而又道:“只是可怜了南絮。不得已成了替罪羊。”
樊良再抑制不住满肚子的火气。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规矩,直接斥道:“难道就任由那凶手逍遥法外了吗!”
听言亦反斥道:“你还想如何!你知道此事背后牵扯的是什么吗!”
樊良愣住,再说不出来话来,只是转过身,漠然道:“卑职去找牟大人问个清楚!”
说罢樊良便要出去,正走至暖阁门口时,张均枼将他唤住,樊良虽已停步。却未曾回过头来,张均枼淡然道:“本宫希望你。不要因为此事误了前程。”
樊良没有答话,听罢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去。
这樊良在这宫里素来孤身一人,原本无依无靠,只是一个偶然,他得以与瑾瑜结识,或许那也不是偶然,大概是上天注定,瑾瑜本应当出宫去,可她偏偏没能离开,也是那时,一个机缘巧合,他与她,相识,相知,相爱。
可在这宫里,长相厮守不过是天方夜谭,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只是一个笑话。
他与瑾瑜,终究是错。
所以,张均枼许诺他的事,永远不可能成真。
“娘娘,今晚的酒宴已准备好了。”
“知道了。”
张均枼尚是有良知的,她见樊良那般失落黯然,想起她曾答应过他的事,倘若瑾瑜没有死,那他今日回来,想必已开始筹备婚事了吧,可惜天不遂人愿,瑾瑜终究还是死了。
想如今他们二人阴阳相隔,张均枼目中竟也曾现那一丝丝的怜悯。
错误的开始,便注定了结局的残缺。
当晚宫后苑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磬竹声声入耳,伴着鸟语花香,好生热闹。
张均枼入席时,所邀宾客均皆已如约而至,相互之间无不相谈甚欢。
就如那蒋宁安所言,张均枼此回设宴,请的多是朝中王公大臣家的公子与小姐,除了这些人,便只有兴王朱祐杬了。
朱祐杬到底是亲王,相比那些公子小姐,身份自是尊贵,是以坐在下方离张均枼最近的地方,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朱祐杬坐于张均枼左手那一侧,张均枼右手侧的那个位置,便没有人敢坐了,因为没有人胆敢同亲王平起平坐。
张均枼方才入座,便仔细瞧了到场的人,只是目光移至朱祐杬左侧时却是停住了,那个位置,她是特意留给李东阳之女的,可那埋头吃着点心的女子又是谁!
这李东阳的女儿张均枼可是认得的,毕竟,她是将来要成她弟媳之人。
张均枼心中不解,自是侧首低声询问眉黛,只道:“兴王旁边那是何人?”
眉黛哪里认得,她只知坐在那个位置的,应是李东阳家的小姐,是以反过来问道张均枼,“那个……不是李东阳大人家的嫡小姐么?”
张均枼听言剜了她一眼,小声斥道:“若是李家的小姐,本宫岂会问你?”
眉黛受了教训,自是憋着不敢言语,张均枼回首,望着那女子,和颜悦色的问道:“老四旁边那位是哪家的小姐?”
朱祐杬闻言抬起头,看了眼张均枼,而后侧目见那女子仍自顾自吃着点心,便低低的唤了声:“宁安!”
蒋宁安听唤当即停住手,抬起头来望着朱祐杬,朱祐杬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方才知是张均枼唤她,她这便站起身来,给张均枼行了个礼,温婉道:“臣女宁安,给皇后嫂……娘娘请安。”
这蒋宁安方才唤了什么,张均枼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嫂嫂,原来她是朱祐杬带进来的。
“不必多礼,坐吧。”张均枼抬手作了请势,微微笑问道:“你方才唤本宫什么?”
蒋宁安低眉羞涩不敢言答,张均枼侃笑道:“嫂嫂?原来是老四心尖儿上的人。模样倒是标致,就是不知,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嫁进皇家了。”
见蒋宁安怔怔,张均枼不等她答话,便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蒋宁安抬眼忙不迭道:“臣女的父亲。是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
原来这蒋宁安是蒋斆之女,想他蒋斆是何人,区区一个兵马指挥使。竟也想攀皇亲国戚。
想这蒋斆虽只是兵马指挥使,却也手握京城三分的兵力,恐怕不容小觑。
不过张均枼算是知道了,蒋斆。是朱祐杬的人。
“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张均枼微微颔首,“这个人本宫倒是有些印象。”
蒋宁安听言欢喜,张均枼却道:“不过本宫记得当初似乎没有请你吧,你是如何进宫的?”
张均枼此话一出,蒋宁安便是讪讪,道:“李东阳大人家的小姐今日身子不适,托请臣女代她赴宴。”
“哦?”张均枼轻轻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应了声。随即又道:“你是老四的人,这老四好歹也是亲王。他就是再不济,带人进宫的本事还是有的。”
张均枼言语间将朱祐杬也说了一通,不过朱祐杬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端着酒盅送至嘴巴,面色极是从容镇定。
“你若是想过来赴宴,只需嘱咐老四知会本宫一声不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替了旁人,”张均枼语出咄咄逼人,丝毫不客气,这会儿说着又略是阴阳怪气,她道:“要知道,那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坐的。”
蒋宁安遭了张均枼的羞辱,深觉无地自容,自是无能接话,只得垂首讪笑。朱祐杬见势连忙替她解围,举起酒盅面向张均枼,道:“皇嫂,臣弟敬你一杯。”
张均枼假假与他露出一笑,垂眸持起酒盅,而后抬眼笑道:“老四真是有心了,只是酒过三巡,本宫现下已喝够了,老四若是喜欢喝酒,大可自己喝个够。”
朱祐杬本想着提蒋宁安解围,不想自己竟也被羞辱,如今尴尬,他为圆场只好应和道:“皇嫂酒量浅,注意着些也是应当的,”说罢方才收回手仰头将那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张均枼岂甘心叫他下了台面,当即接话道:“老四素来自诩海量,不如,本宫吩咐御酒房多送几坛子酒来,让你喝个痛快!”
朱祐杬愈发敌不过张均枼这阵势,讪讪一笑,道:“怎好劳烦皇嫂如此。”
“不劳烦,”张均枼说着便侧首唤了声“眉黛”,朱祐杬见势连忙道:“皇嫂!臣弟今日不胜酒力,怕是喝不得太多。”
“只是今日?”张均枼冷噗,“那好,那就改日再请老四过来吃酒。”
“是,”朱祐杬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哪知张均枼仍不放过蒋宁安,问道:“老四的心上人唤作什么?”
蒋宁安这才抬眸,急忙应道:“宁安。”
“宁安?”张均枼笑得看似和气,却是暗讽道:“倒是个好名字,本宫只盼着,你日后嫁给老四,老四真能安宁一辈子。”
朱祐杬闻言不免一惊,望着张均枼,心中已着实慌乱,只怕张均枼话里有话,叫他不得不防。
“宁安是将门出身,想来定是身怀绝技,不如……”张均枼言至此顿了顿,偏首看了眼樊良,道:“和本宫身边这位切磋切磋,也让本宫看看,到底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入了老四的眼。”
蒋宁安亦顺着张均枼的目光看了眼始终侍立在她身侧的樊良,讪笑着正想点头应下,却被朱祐杬陡然抬臂拦住。
只见朱祐杬站起身,拱手请旨道:“皇嫂,宁安近日身子抱恙,比武恐怕不适,不如由臣弟替她与樊良过招。”
“你?”张均枼作势将朱祐杬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满意道:“也好,不过本宫起先便是想看宁安的,既然老四也有心比武,那就由你们两个切磋吧。正好,本宫也想看看,老四近来有没有长本事。”
朱祐杬愣住,正想为蒋宁安推辞,却见蒋宁安毫不犹豫的站起身,亦抢在他前头言语,举手投足间果然英姿飒爽,只道:“臣女领旨。”
这二人走至不远处,蒋宁安拱手道了句“献丑了”,转瞬间便挥剑与朱祐杬打斗起来。
他们两人打斗了许久,始终不分高下,不免叫人心急。
若蒋宁安是只攻不守,那朱祐杬便是只守不攻,是以成了僵局,只是这朱祐杬分明是处处皆让着蒋宁安的,张均枼虽不是习武之人,可多少也对兵法略知一二,到底还是能看出来些。
终于叫蒋宁安占了上风,那长剑一挥,略过朱祐杬手臂,在他衣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蒋宁安一惊,连忙扔下剑,唤道:“杬哥哥!”
蒋宁安丝毫不顾及旁人,上前便急着问道:“你没事吧?”说着,又急急忙忙的撩起朱祐杬的衣袖,却见他手臂上极是明显的五道抓痕,不免怔然,正想询问,朱祐杬却陡然推开她的手,将衣袖抚平。
如此情景,张均枼又岂会看不见,她倒没有惊诧,终其得果,也不过是知道了兴王的的确确就是凶手罢了。
那日牟斌领着的死囚一番言语,将行凶之人的矛头直指南絮,又道出朱厚照的身世,已叫张均枼对朱祐杬有所怀疑,而今日,她只是确定了而已。
张均枼素来稳重,是以见此仍是从容,可樊良就不是了,他自牟斌口中得知凶手手臂上有五条抓痕,如今见朱祐杬有这抓痕,自是按耐不住,抽出腰间的佩剑便冲了过去。张均枼见他此举,着实心惊,唤了声“樊良”,却也没能将他拉回来。
她倒不是怕樊良伤了朱祐杬,她只是唯恐樊良打草惊蛇罢了。
樊良陡然挥剑冲去,叫朱祐杬防不胜防,毫无招架之力,可蒋宁安却是有所防备,是以亦持剑抵挡,于是,他们三人成了连环趋势,樊良将剑架在朱祐杬脖子上,蒋宁安亦将剑架在樊良脖子上。
说来若不是蒋宁安这一下,恐怕樊良真的要伤了朱祐杬。
张均枼处变不惊,起身拍手称快,赞道:“宁安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令本宫佩服。”
蒋宁安听言略是欢喜,收回长剑拱手与樊良行礼,樊良亦收了长剑,转过身便冷着脸朝张均枼这儿走来,对蒋宁安之举视若无睹,蒋宁安又吃了这一亏,不好说什么,只得扶着朱祐杬坐回原处。
张均枼见樊良回来,面色沉着不变,缓缓落座,略带噗笑道:“老四受惊了?本宫原想着叫樊良与你比试一番,不想你竟招架不住,想来本宫此举不为过吧?”
“皇嫂言重了,”朱祐杬讪笑道:“是臣弟一时疏于防备,怨不得樊良。”
朱祐杬自是不能怨樊良,抛开旁的不说,在众多公子小姐面前,也不能失了脸面不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