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弃妇
天启三年,历时两年的征战终于结束了,伴着双方使节大印在和书上落下,大周与大金以淮水为界,不分君臣,永以兄弟相称。
消息传来,两国人民皆欢呼庆贺,只有经历过战火的人,才知道和平是多么的珍贵。
大周,京师宿安,永宁街,是皇家赐予抚远公的宅邸,此时门前彩旗高展,锦带飞扬,锣鼓喧天。
抚远公沈朴文是大周国的一个传奇。
他出身世家,却并没有依靠荫荣,而是以状元之身入朝,历任三朝的元老,当年大金南下,大周隆庆帝亲征,遭遇埋伏,是他于乱军中将隆庆帝背了出来,身中四箭护得隆庆帝安然无恙,隆庆帝薨后,皇子混战中,又是他力拥六皇子哲登位,才成就了如今的哲帝。
要说今年哲帝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两件,第一自然是大金终于议和停战,且不是俯首称臣换来的停战,第二,则是抚远公终于选中了袭爵的子嗣。
人生没有万事如意,这句话同样应验在德高望重的抚远公身上。
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却没有嫡亲的子嗣,抚远公夫人贤惠,亲为其纳妾十人,却终是无处,抚远公生性豁达,自此后拒绝纳妾,经过多年的挑选,在他七十岁大寿之际,终于选中了一个族中子弟过继名下。
哲帝对这个即将袭爵的过继子弟也很满意,这次与大金的对抗战中,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这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他在沈家族中低微,且身曾有残疾,当看到是他最终站在抚远公身边时,所有人都意外而震惊。
无可争议,这个年轻人的经历,也将要成为大周的一个传奇。
七月十八,吉,宜纳亲。
抚远公门外喜庆锦袍的司仪们看着不断抬进去的礼盒,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宣唱着,基本上把在朝的官员报了个遍,直到最后皇帝的贺礼让气氛达到高潮。
“这是…天恩浩荡啊….”门前的小厮一个个挺直了腰背,掩不住满脸红光。
京城守备军戒严了整个街道,但依旧挡不住民众看热闹的兴致,爆竹声声,锣鼓喧天,高头大马的迎亲队伍回来。
“看..那就是沈家公子…”
传奇出现,伴着一阵阵喧闹,汹涌的民众直要把守备军挤得东倒西歪。
马上公子一身红装,日光下发出刺目的神采,让人不能直视。
在他身后,是四人抬的喜轿,大红的轿帏上面绣满了金线“禧”字,四角悬桃红色彩球,伴着走动颤颤巍巍光彩四射,艳羡红了满街大姑娘小媳妇的眼。
“….我要是能坐一回这样的轿子,死也值了..”有女子大声的喊道,引来一片笑声。
在这笑声中有人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凄凉,与这喜庆的气氛霎时不和。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是一个老者,他晃了晃满头白发,幽幽叹气。
周围的人听见了,知道内情的面上浮上一丝凄然,不知道的好奇的询问。
“这么说这位沈公子娶过妻室?”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前方一阵喧哗,有更大的热闹瞧了,民众立刻又沸腾起来,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抚远公门前,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一个地方,满面皆是震惊,已经迈进大门的一队新人此时也停下了脚。
一个一身素衣裙的女子站在大门正前方,背对着大家,民众们看不到她的形容,只看到那纤弱的身躯在不停的摇摆,似乎一阵风过就要将她吹倒。
新郎征战沙场而略显粗糙的脸庞更加粗糙了,浓密的眉头皱了起来,薄薄的嘴角抿成一条线,他看着这个女子,慢慢的抬起下颌。
“顾氏,你待如何?”新郎的声音铿锵,似乎战场上刀剑相撞,冰冷而没有感情。
场中的女子瑟瑟发抖,似乎被新郎的气势所震慑,忽的她仰头长笑。
这声音如同夜枭鸣叫,声音盖过喧天的锣鼓,直让最近的民众掩住耳朵。
“我待如何?我待如何?”女子厉声说道,她的手伸手来,颤抖着指着面前的一对新人,“…沈安林….我顾十八娘嫁与你七年….奉养你的父母…操持家业…..七年…七年啊…..沈安林..沈安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说着话,一步步的走近,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新郎,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紧紧握着红稠的新娘似乎有些不安,她不由贴近了新郎几分。
看着那并肩站立的一队新人,女子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身形一阵摇晃。
“….我嫁与你时….你不在家…..”她痴痴的看着眼前俊立的新郎,“….沈郎…你穿嫁衣真好看……”
新郎的眉松弛了几分,似乎想到过往的种种,声音也不由缓了几分。
“…顾氏..休要闹了..”他缓缓说道,一面挥了挥手。
四周早已作势待发的仆从立刻扑了过来。
“谁敢过来!”女子忽的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刀,胡乱的四下挥着,一面看向新郎,“…婆母尸骨未寒,你就休妻另娶,你莫忘了婆母要你立下的誓言!”
“顾氏!”婆母这二字入耳,新郎面色瞬间铁青,才浮现的一丝柔和顿消,断喝一声。
“顾氏..顾氏…..”女子凄凄的重复一遍,“沈郎…这多年来,你不曾唤我一声十八娘……今日…你就唤我一声吧…”
“成何体统!”新郎怒喝道,衣袖一甩,“带下去!”
仆从们个个身高体壮,劈手就要去夺那女子手里的刀。
“沈安林!”女子又是一声厉喝,她抬起头,定定看向新郎,“我顾十八娘以死立誓,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伴着这话,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紧紧贴着新郎的新娘也察觉气氛不对,再顾不得礼仪,抬手就扯下了盖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刺目的鲜红。
“啊!”她不由惊呼,掩住了嘴,浑身发抖。
“顾氏!”新郎跨上前一步,却又收住脚,脸上青筋暴涨,双手紧握,看着那女子握着插在胸口的刀倒了下去,慢慢的转开了视线。
“…..沈安林….”女子尚存最后一丝意识,她的视线扫过那一队新人,目光最终落在新娘那如出水芙蓉般的面庞上,“….袁素芳…..”
四周噪杂的声音渐渐的在她耳边消失,眼前的新人面庞渐渐模糊。
“…我顾十八娘七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她喃喃的说道,却没有人再听到她的话,“也好,也好..想我顾十八娘柔顺窝囊了一辈子,最后也算快意了一把……”
其实她也知道,这痛快的一刀除了搭上自己的性命,注定别无所获,他沈安林为了休妻,早已经铺好了路,自己这一死不会给他抹上污迹,反而给他传奇的人生增加一个亮点而已。
可是,她不想活着了,在看到休书的那一刻,孤苦无依的她被切断了最后一丝命脉,她哭她闹她跪下哀求,到最后徒劳一场,甚至连个因由也没有得到,那个男人,被她视为天地的男人,留给她的只有冰冷决然的背影。
她顾十八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七年前是他们求她嫁进来,七年后,他们又把她赶了出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是个孤女,上无父母相护,左右无兄弟姐妹相助,下无儿女可亲…..
她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世间赤条条无牵挂…….了无生机…了无生意…..
“…..快,掐人中…..”
四周满是焦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刀刺入心口的时候,她也没觉得这么痛……
“….还有气…掐….”
“十八娘…十八娘…”
飘飘忽忽似远似近的声音渐渐凝聚了她的意识。
“…..大夫来了…娘…我找大夫来了….”
这声音更熟悉了,熟悉的让她的眼泪失控的涌了出来。
“..娘…妹妹哭了…..妹妹还活着…”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女儿…..”
娘..哥哥…以为已经忘却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部涌了出来,她可以看到他们?她可以再见到他们?见到生命中最珍贵的亲人……
一道亮光闪过,她睁开了眼。
一张满面焦急哀伤的妇人的脸出现在眼前,妇人的年纪大约三十左右,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
“娘…”她的眼泪顿时汹涌,心里发出一声哭喊,到嘴边却是声如蚊蝇。
妇人早已经被泪水花了眼,根本就没看到她睁开了眼。
“娘!妹妹醒了!”一个男孩子的声音陡然响起,同时一张青涩少年的面庞出现在眼前,脸上泪水还在流。
“哥哥…”她喃喃道。
不敢大声说话,只怕惊醒了美梦,她只是痴痴的望着眼前这两张面孔…..
十年了…十年了….她失去他们已经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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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最近流行重生,咱也赶场流行。
第二章 梦醒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时候,雨停了,顾十八娘也睁开了眼。
入目是青灰的帐顶,这种料子的帐子,就是在他们沈府最困顿的时候,下人们也没用过。
错了,不是他们….
顾十八娘平放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紧了。
沈府…..
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要非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仇人关系,不共戴天…..
“十八娘..十八娘…”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声音软软满是关怀。
这种关怀的声音让她鼻头发酸,眼泪顿时泉涌而出。
床前的妇人被她吓了一跳,“十八娘,十八娘怎么了?可是头又疼了?”
妇人伸过手,将她抱起来,揉着她的额头,撩开发帘可见哪里尚留淤青一片。
顾十八娘依偎在妇人的怀里,贪恋的享受来自母亲特有的味道。
“十八娘?”妇人带着几分担忧唤她。
自从那日从山上摔下来昏迷后醒过来,这孩子变的更加沉默寡言了,并且时不时的发呆。
“我没事…”顾十八娘在母亲的怀里蹭了蹭头,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感觉到衣襟的湿意,妇人脸上浮现一丝笑,又有一丝无奈。
“怎么又哭了?嗯?”她扶着女儿的长发嗔怪道。
“娘..”顾十八娘再一次紧紧抱住她,感受母亲真实的存在,喃喃道,“我好想你…..”
妇人失笑,扶起她,伸手在她鼻头轻轻刮了下,“你吃饭睡觉都跟娘在一起,难不成就因为睡觉闭眼看不到娘就这么想了?那以后干脆就不要睡觉了。”
妇人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细细的纹路顿显。
这个时候,母亲才二十八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八岁,都是日子艰难给她原本清丽的容貌上过早的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等自己有钱的时候,母亲却享受不到了……
顾十八娘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的道:“如果能永远看着娘,十八娘愿意不睡觉。”
妇人笑出声,点了她的鼻头一下,“别说傻话!”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了,十八娘,饿了吧,娘去给你端饭..”妇人笑着站起来。
“娘。”顾十八娘唤住她,挪到床边,“我起来吃。”
妇人面上浮现一丝担忧,迟疑道:“你可好了?”
“好了。”顾十八娘点点头,看向妇人。
她该好了,没有时间了。
现在是建元五年三月二十八,也就是说她回到了十年前,这一年她十三岁。
寒窗苦读到而立之年才得个县令当的父亲,刚刚病死在赴任途中。
入夏,母亲带着她和十五岁的哥哥回祖籍建康,投奔族亲。
初冬,母亲被族中一个浪荡子侮辱,自尽身亡,哥哥寻仇不得反被诬陷入狱。
腊月二十三,哥哥出狱,身染厉疫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也就是这一年,她将失去这两个亲人,从此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任人摆布。
命运从这一年开始,那么现在,她就要它从这一年改变。
瞧这女儿的眼里瞬间如同点亮了火焰,妇人不由怔了怔,这孩子……。
“也好,躺久了骨头都软,起来活动活动。”她旋即笑了笑说道,说着话蹲下身子。
顾十八娘低下头,看着为自己穿鞋的妇人发间夹杂的白发,忍不住又是鼻头一酸。
“…在院子里走走就好,吃过饭再躺会儿…”妇人给她穿上葛布短衣,细声细语的嘱咐道,“你昨晚又没睡好….做恶梦了?”
是的,噩梦,顾十八娘咬紧了下唇,点了点头,所幸的是她终于醒过来。
“十八娘..”妇人弯着身子从她肩头,对着昏昏的铜镜柔柔的一笑,“别怕,娘在呢。”
是的,娘还在,而且还要永远在。
顾十八娘抿了抿嘴,对着黄铜镜那张小小的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微微一笑,镜中女孩子略有些苍白的脸颊呈现两个小小的酒窝。
“好了…”母亲从身后探过头,也对着镜子一笑,“我们十八娘笑起来真好看…..”
木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这声音不仅让屋内的两人吃了一惊,闯进来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浓眉大眼带着几分虎头虎脑之气的少年手忙脚乱的扶住了木门,以阻止它发出咯吱的响声。
“海哥儿!”母亲带着几分嗔怪看了他一眼。
顾海吐了吐舌头,看到坐在镜子前的小姑娘怔怔的看着自己。
“…吓到了妹妹了…”他带着几分自责笑了笑道,他的话音未落,就见小姑娘的眼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顿时忙抬手对自己的肩膀捶了去,“都怪我,都怪我,妹妹别生气….”
顾十八娘从镜子前几步跑过来,伸手抱着他的胳膊放声大哭。
这是她的哥哥,比她大两岁的哥哥,从小到到都把她护在身后的哥哥,可是她却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怀里…….
哭过一场后,坐在屋檐下吃粗饼子的顾十八娘安静了很多,她小口小口的吃着,那扎嘴剌嗓子的粗饼子似乎是人间美味。
大口喝了一口稀粥,咽下嚼烂的饼子,嗓子火辣辣的疼,这种疼让顾十八娘很高兴,能疼,表示这不是梦,她真真实实的活着,而且不是一个人活着了。
站在院子里拧湿衣裳的曹氏和顾海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顾十八娘。
“娘..”顾海小声说道,“妹妹越发爱哭了…眼肿的厉害…..”
曹氏点了点头,面上满是隐忧,不止爱哭,自从那日醒了,白日里发呆,黑夜里噩梦连连,每晚上都又是哭又是叫……
“海哥儿,你先别去打柴,在家陪着妹妹,我去一趟东巷麻婆子家。”曹氏有了决定说道。
麻婆子是这里有名的神婆,顾海皱了皱眉,他是读书人,对于这些妇人们追捧的神汉巫婆总有点反感,迟疑的说道:“不如再找大夫来看看…..”
“过了午我就去找大夫来。”曹氏答道。
“娘,我吃完了。”顾十八娘在屋檐下说道,一面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曹氏已经一步跨了过去,“放着,我来。”
曹氏怀着顾十八娘时,正赶上顾父赶考,为了筹集路费,家里变卖了很多东西,伙食自然也下降了,导致顾十八娘不仅早产而且体弱,几乎就没了命,顾父和曹氏求医无数,还听从神婆的话认了一个乞丐当干娘。
十八娘这个名字就来自干娘之口,当时乞丐干娘正将半块黑饼子分成十八块,聊以安慰五脏庙,就顺口给她起了十八当名字。
因为对十八娘身子弱愧疚,父母很是宠溺,家里虽然清贫,但也养的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也正是如此,作为穷人的孩子,十八娘不仅没有早当家的能力,反而性子文弱不谙世事。
“娘,我来。”顾十八娘按住曹氏的手,坚定的说道。
第三章 命运
虽然很惊讶,但顾十八娘更坚持,曹氏只得让她洗涮了碗筷。
留顾海在家陪她,曹氏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当看到曹氏小心翼翼的将一碗搀杂着草灰的水端到自己面前时,顾十八娘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她再一次因为看到曾经经历过的事在眼前重现而激动,再一次确认她真的是重生了。
曾经的记忆神奇般的清晰,她这次受伤是因为跟着哥哥上山打柴,不小心跌下山沟撞伤了头,请医问药花去了家里很多钱,疼爱她的母亲曹氏,担心女儿跌掉了魂,又专程给她请了符水来喝,而她喝下了这碗符水,半夜就开始上吐下泻又大病了一场,为了给她治病,母亲卖了如今唯一的财产,也就是这个栖身之所。
也正是因为卖了房子,母亲才不得不带着他们投奔亲族去,所有的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
“娘,我现在有点头晕,过一会儿再喝。”顾十八娘扶了扶头,声音低低的说道。
曹氏吓了一跳,忙放下水碗,探了她的额头,又小心的扶着她在床上躺下。
“你躺着,好点了喊娘,娘喂你喝。”曹氏嘱咐两句,坐在床前陪着她,手里纳着鞋子。
看着母亲在自己身边安详的坐着,听着母亲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时关心的看自己一眼,顾十八娘控制不住的又眼睛发酸,她合上了眼。
“十八娘?”曹氏看了她一眼,小声唤道。
顾十八娘怕睁开眼会又流泪,便装作睡着了,曹氏将薄被给她往上拉了拉,爱恋的摸了摸她的脸,接着纳手里的鞋子,鞋面上一只蜻蜓随着她的针线渐变的栩栩如生。
“顾家嫂子..顾家嫂子…”
门外响起一个大嗓门,曹氏吓了一跳,放下鞋子,几步就迈了出去。
“来了…刘大娘,你别喊”曹氏压低声音道,一面打开了门,“十八娘才睡了…”
顾十八娘自然是没睡,她睁开眼,揉了揉,听院子里压低的交谈声响起。
黄铜镜子前摆了一个陶瓶,插着一把嫩柳,顾十八娘将符水倒进陶瓶,透过窗格看向院子里。
一个穿着焦红短儒同色腰裙的胖妇人正说的热闹,虽然她的声音在曹氏的提醒下压低了,但还是有一些传进了顾十八娘的耳内。
“……张大户这已经是开了高价了……”
“哎呀,顾家娘子,你这房子哪里能卖百两银子…..”
“……你这里又不临街…..又在巷子最里头….是…是…我知道这是你家的祖产……可是再祖产它也破旧了不是?”
顾十八娘听着难以抑制的心跳加速,要卖房子了…..
院子里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曹氏亲自送着那刘大娘出门。
“..我说顾家娘子,你可快点决定…..”刘大娘出门前再次嘱咐。
曹氏点了点头,“我晓得,多谢大娘子费心…”
“这就见外了不是….街坊邻居的….看着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我这心里不好过….”刘大娘说这话就摸了摸眼泪。
曹氏被说中伤心处,也跟着擦眼泪。
顾十八娘站在窗户前,嘴边浮现一丝嘲笑,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孩子,她多出了十年的人生经历,这十年她见过人情冷暖阴谋诡计,刘大娘那小小的心眼哪里逃的过她的眼。
刘大娘心里只怕好过的很,他们家这处房子…
顾十八娘目光透过窗格在小小的院子环视,这房子还是爷爷留给他们的,虽然小,格局却极好,如今父亲不在了,觊觎他们这间房子的人不在少数。
绝对不允许卖出去,顾十八娘攥紧了拳头,决不允许寄人篱下命运的重现,可是她要怎么做?
曹氏在院子里也环视了房子一眼,幽幽的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却见女儿站在窗户边,小小的浅浅的眉头簇在一起。
“可是吵醒你了?”曹氏笑道,目光落在桌上的空碗,“喝了?”
顾十八娘点点头,曹氏不疑有他,欣慰的舒了口气。
“哥哥呢?去学堂了?”顾十八娘随口问道,视线在院子里张望。
曹氏脸上闪过一丝愧疚自责,叹了口气,“你哥哥他…..去打柴了….”
作为读书人的后代,顾海自然跟父亲一样,是要读书以求入仕,小时候都是跟着顾父读书,后来大了,顾父屡试不中,虽然屡败屡战,但心里也知道自己天分不高,只怕耽误了儿子读书,就给他交了束修,到县城里的学馆读书去了,学馆里有一位名声不小的学儒。
顾父去世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顾海就越来越无心读书,从偶尔放学才去打柴补贴家用,到固定的三天打一次柴,到了族亲那里后,因为功课拉下了很多,备受族中子弟们嘲弄,导致顾海开始厌恶读书,最后彻底的放弃了进学。
像他们这样的寒门子弟,除了读书入仕,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可走。
顾十八娘咬了咬下唇。
“我回来了。”顾海的声音在外响起,“娘,开门。”
曹氏忙走出去开了门,顾海背着一捆柴满头大汗的走了进来,葛布短衣被他搭在柴堆上,只穿着里衣。
“哥哥,喝水。”顾十八娘端着水走到他跟前。
这还是第一次喝到妹妹主动送来的水,顾海咧嘴笑了,忙接过水咕咚咕咚的一气喝了,显然渴极了,曹氏在一旁看的心疼,扭脸抹眼泪。
“娘,昨日的柴卖了十文钱!”顾海没有注意她的动作,兴奋的掏出钱递了过去。
曹氏忙接了,含着眼泪夸赞他。
“…明日我去卖了这些,你不可再误了功课…”曹氏心里自然是希望儿子读书,不忘嘱咐道,“…先生只怕要生气….”
这是他卖柴以来得钱最多的一次,为家里出力的激动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听母亲如此说,顾海立刻满不在乎的道:“误不了,这几天都是讲论语学而,父亲早教会我了,再去听倒是觉得啰嗦的很….”
“哥哥..”顾十八娘突然插话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父亲教过你,先生再教你,不是应该更高兴么?”
顾海被噎一下,看着妹妹亮闪闪的双眼,有些不自然的挠了挠头,“那个..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然要去的…”
见女儿一句话说住了儿子,曹氏不仅微微一笑,同时也有些诧异,诧异的不是女儿知道论语,丈夫在世时教过女儿读书,并且因为身子弱,也没学女红,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看书,她诧异的是,女儿的行为。
十八娘性子柔顺,都是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没有主动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如今竟然知道劝说哥哥读书。
都说经历过苦难人才能成长,儿子知道打柴补贴家用,女儿也知道关怀哥哥…
曹氏低下头悄悄的擦去泪水,家里的日子实在是艰难了,这样下去,顾海的书迟早读不下去,还是回顾家亲族去,托庇族众,将来孩子们也能有个好前程。
“海哥儿,十八娘,咱们回建康去吧。”曹氏抚住孩子们的肩头,将儿子女儿拢在身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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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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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是他们的老家,一大半的亲戚都在那里,两个孩子都知道。
听母亲这样说,顾海没什么意见,他知道母亲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太累了,回到族亲里,有那么多亲戚照顾,母亲也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好啊,我可以见到二叔公了,还有桦清哥哥…”他欢呼雀跃,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那些亲人。
其实那些亲人他记事起也就见过两三次,只怕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孩子的心思,曹氏自然明白,欣慰孩子如此懂事,愧疚家世败落不得不让孩子们去寄人篱下。
“你桦清哥哥已经中了秀才了,到时跟他一起读书必能大有进益,十八娘..”曹氏抚着儿子的头一下,转脸看向女儿,“十八娘也能跟那里的姐姐妹妹们做伴,你说好不好?”
“不好。”顾十八娘摇了摇头。
这孩子经常说的话是好,不好这个词还真是头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曹氏和顾海有些意外。
“为什么?”顾海立刻问道,一面忙想说服她,“妹妹,建康可好玩了,还有…还有好多好吃的….你忘了爹爹说过的辣鸭头…..”
顾十八娘摇了摇头,手抓着曹氏的衣角,“我不,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有爹的味道。”
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直生活在这里,三个人都忍不住环视院子,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上生活的痕迹。
“..爹喜欢在这里教我读书…”顾十八娘指着院子里的石榴树,“..爹喜欢在那里练字….”
说着话她抱住了曹氏的胳膊,“娘,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把爹一个人留在这里。”
看着女儿眼里浓浓的不舍,曹氏忍不住鼻头发酸,她伸手抱住女儿,“好,咱们不走。”
顾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觉得妹妹这样有些不懂事了,他得找个机会好好给妹妹讲讲。
他没有久等很快就有了机会,第二天曹氏去托人卖自己做的针线,顾海抓起一个饼子准备上学去,临到门口又迟疑了一下,转身拿起门后的砍柴刀。
“哥哥。”顾十八娘从屋子里走出来。
顾海忙将砍柴刀掩在身后,咧嘴笑道:“十八娘起来了?快去吃饭,我去学堂了。”
说着话就忙要走,被顾十八娘紧跑几步抓住了。
“十八娘,你小心点..”顾海吓了一跳,忙扶助她。
在他印象里,妹妹是个灯草做的人儿,风一吹就能倒,这些日子母亲日夜操劳,白日都是妹妹一个人在家,自己一时冲动想要给她解闷,才带着她去打柴,没想到好好的走路也能摔下去,不用母亲责备他,他自己也恨死了自己。
“哥哥,我知道家里日子艰难,不如这样吧。”顾十八娘想了想说道,“你且去安心读书,等下了课,我和你一起打柴,这样也不会耽误你读书,打的柴也不会少…”
她的话没说完,顾海就把手摇出一阵风。
“打死也不敢带你上山了..好妹妹,你在家歇息,养的身子壮壮的,比什么都好…”他摆着手说道。
“哥哥。”顾十八娘沉声打断他的话,“难道只因为我走路跌过一脚,就从此不再走路?如是这样,这天下的蹒跚幼儿岂不是都无法学会走路?”
顾海一楞,他还是头一次见妹妹这样的神色郑重。
“如此,哥哥如是被先生斥责,就再也不读书不成?”顾十八娘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跨上前一步。
前世里,顾海冲动而又敏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嘲讽,被先生责罚,才破罐子破摔放弃了学业,也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哥哥,其实是个资质很好的人,顾十八娘眼圈有些发红,只不过他年纪太少被突来的生活艰难打乱了方寸,这一次,她要尽自己所能的为他分担。
顾海看她说的这样郑重,忍不住笑了,忙摆着手道:“妹妹,这是什么道理!”说着他微微的抬了抬下颌,“子曰知耻近乎勇,先生斥我不足,我才能自省自勉,奋发图强,哪里能羞而不读书?”
“好,哥哥你记着,日后但凡有人嘲笑你,你且不可自暴自弃才是。”顾十八娘说出这句话,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那是自然。”顾海说道,神情有些诧异,不明白妹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他们方才说的不是上山打柴的事么?
既然话题跑远了,他也想起一件事。
“妹妹,听哥哥的话,咱们回建康去吧。”他整容说道,一面又有些担心,怕自己说话重了,妹妹不高兴,小心的查看顾十八娘的脸色。
小脸尖尖,杏眼亮亮,神色淡然,眉宇间没有往日那种因家事巨变而惶惶之色。
妹妹..果真跟以前不一样了,前一段是吓坏了吧,许是不能接受最疼她的爹爹病势的缘故吧,现在,终于好了吧。
顾海心里就长长的松了口气,将心思说了出来,“……这样母亲也不用这样辛苦,亲戚们会照顾咱们…..”
“哥哥。”一直安静听着的顾十八娘突然开口打断他,认真的看向他,“你说,亲戚们真的能照顾咱们?”
顾海面色微微僵了僵,有些磕巴的说道:“当..当然..咱们是族亲…..”
事实上,他隐隐约约觉得前景未必有他料想的这样好,但是,不管怎么样,也总要好过他们现在孤身在外吧?
“…小时侯爹爹和娘过年带咱们回去,你觉得咱们那些亲戚可是可亲?…..”
“是谁说咱们衣衫破旧如乞儿用泥巴石块丢弃你我?…”
“每一次回去,娘为什么总是躲在屋子里偷偷的哭?…”
“.是谁打破了祭祀的盘子却诬赖你身上,任凭娘下跪哀求也无济于事当众责打与你?…..”
“是谁扔下一块干粮叫你当马给他骑?是谁把我们呼来喝去待之如奴仆…..”
顾十八娘喃喃说道,她似乎是自言自语,伴着一句一句的话说出,眼泪也慢慢的流下来。
那些前世经历的屈辱,那眼睁睁看着亲人逝去的惊恐无助,那任人摆布孤苦无依的孤寂,深深的刻在她心底,不能忘也不能再去碰。
顾海的神情慢慢的肃正起来,他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
那些小时侯的事,虽然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淡,但那样的欺辱早已在小孩子的心理刻上深深的烙印,随时都能跳出来刺激他的神经。
“以前爹还在,还有功名在身,咱们吃穿自主,他们尚且如此看待我们,如今…..”顾十八娘深吸了几口气,压制住心内汹涌的情绪,紧紧拉住顾海的胳膊,“哥哥,你说我们回去日子真的会比现在好过吗?”
“不会!”顾海双眼为红,攥紧了拳头,毫不犹豫的喊出着两个字。
第五章 同心
他咬紧下唇,想到二叔公对父亲轻蔑的眼神,想起躲在山石后看到父亲被关在亲族宴席门外落寞的身影,想起那洒扫的仆人指着自己说这是废物小崽子的场景,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懂顽童,不知道废物小崽子是什么意思,还兴冲冲的跑去问父亲……
“绝对不会!”顾海再一次说道,将下唇咬出了血印。
“哥哥,我们三人在一起,穿自己做的衣,吃自己挣的饭,就算日子再艰难,也能在人前挺直腰背,为什么非要去依附他人看人脸色而活?”顾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起沈家一个老仆曾经说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平淡无奇的话此时在她脑子里格外的清晰。
“谁有也不如自己有..”她喃喃的念了出来。
“对!”顾海高声说道,“对,我们自己靠自己!不去靠他们!不去要他们施舍!”
“哥哥,你好好读书,争出一个功名来。”顾十八娘握着他的胳膊说道。
“是,”顾海重重点点头,扬起拳头晃了晃,“我要中功名,给娘挣一个诰命夫人,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随意的欺负我们!”
说着,他想起这大半年来,因为担忧家事,心不在焉,已经拉下不少课程,距离明年的秋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妹妹,我去学堂了。”顾海扔下砍柴刀,撒脚向外跑去。
“哥哥,我在学堂后的山上等你,你下学了,咱们一起砍柴!”顾十八娘泪花闪闪的在后喊道。
顾海远远的摆了摆手,拐过弯就不见了,顾十八娘伫立在门前呆呆的凝望一会儿,直到邻居大娘给她打招呼,才清醒过来,应了声关上门。
看着简朴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顾十八娘握紧了拳头,改变命运的脚步才迈出了一步,要保住房子不再去寄人篱下,这远远不够。
她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了积蓄,给自己看病应该还借了外债,再接下来还有他们三人的吃穿生活用度,单靠母亲一个妇人做针线浆洗是绝对支撑不过来的,更何况哥哥还要读书….
钱..钱…要生存必须有钱,她需要钱。
这一刻她恨自己是个女儿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女红不会做,唯一多了十年的人生经历,那经历也不过是如无根浮萍一般随意飘零,出嫁前顺着亲族之人,出嫁后顺着婆婆,就连在分家后得到的药铺里,作为女主人的她也顺着那些掌柜的…….除了听别人的话,她什么也不会。
伤心愤恨忧闷的情绪在她心里冲击,难道她只能眼睁睁的看这发生的事再一次发生么?
那她何必又重生?
顾十八娘跪在院子里,把头埋在膝头闷声大哭,每一夜,她都被“前世”的记忆折磨,恨不得放声大哭,却因为娘睡在身边而不能。
她怕娘和哥哥又死在自己眼前,害怕听到建康这个名字,但是想到那个人此时就生活在建康,她又恨不得立刻揣上刀子冲过去,杀死他,杀死他……
痛痛快快的哭了一会儿,宣泄过的情绪慢慢的平静下来,顾十八娘望这湛蓝的天,深吸了一口气。
前世里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虽然读过很多书,但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书里讲的道理,但现在想着那些人生经历,再想着那些读过的书,尤其是爹认真教过她的那些,她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不能急,不能焦躁,她要相信,老天爷要她重生不会是耍她玩,再者,回想往日种种,她顾十八娘也自问不是个作奸犯科的恶人,老天爷不会是让她重新经受痛苦而来的。
她正了正衣衫,在院子的石榴树下跪下来,虔诚的叩头,合十祷祝,神佛在上,保佑十八娘。
曹氏卖了针线匆匆回来,原本赶着要给顾十八娘做饭,却见饭已经扣在灶台上,院子里干干净净,显然打扫过。
“娘,你快吃,我去给哥哥送饭。”顾十八娘挎起小篮子说道。
曹氏的眼泪忍不住要掉出来。
丈夫在的时候,家里光景虽说不好,但供养儿子在学堂吃最便宜的饭的钱还是有的,所以他们没有送饭,但自从丈夫死了,家里的光景一落千丈,顾海便偷偷在学堂饿肚子省钱,被她知道后,哭了一场,便开始送饭。
送了也不过两回,一是顾海每日不到中午就晃回来,然后在家帮她做活,二来她实在是分身乏术,又不放心让女儿去,她自然知道这样毁了儿子的功课,可是…..
她这个做母亲的实在是愧疚的很。
如今好了,儿子让送饭,就意味着又开始正常读书,重新收心了,而女儿也主动承担照顾哥哥,她心里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娘,你别担心,我好了,我在家什么都能做。”顾十八娘抬头看着娘因为操劳忧郁而日渐老态的脸,同样的心酸。
“好。”曹氏点头,送给女儿一个慈爱的笑脸,“路上小心。”
她没有对女儿身体表达担心,女儿如此体贴她,她也要体贴女儿要为娘分忧的心。
顾十八娘点了点头,挎着篮子,顺手拿起砍柴刀,“娘,我就在那等哥哥放学,和他一起砍柴,你莫担心。”
曹氏也想到了她受伤的事,神色有些犹疑,但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好,你..小心些,你力气小,只捡柴就好….”
顾十八娘露出一个笑脸应了声,迈步出门去了。
“哎,顾娘子..”刘大娘晃悠悠的过来了,看到站在门口的曹氏忙笑着招呼,“那件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曹氏脸上露出几分犹豫,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娘子,劳烦你费心了…这房子我暂时不买了..”
“啥?”刘大娘的笑脸僵在脸上。
听到这话的顾十八娘微微回头看了眼,嘴边浮现一丝浅笑,但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还不是能笑的时候。
第六章 学堂
走出巷子,顾十八娘站在街口有一瞬间的呆滞,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群,熟悉的店铺,熟悉的叫卖声扑了过来。
“十八娘,十八娘。”一旁的豆腐店里,系这蓝葛布围裙的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娘子伸手招呼她。
“豆花姐姐….”顾十八娘看向她,怔怔唤道。
年轻的小娘子爽快的应了声,露出细白的牙笑了,“可好了?吓死我了….我瞧瞧,留疤了没?…怎么那么不小心…”
说着话就走到她身边,将湿湿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小心的查看。
“…这么大的疤”年轻的小娘子夸张的叫了声,立刻又安慰道,“不怕不怕,幸好在头发里看不到…..咦….”
她说着话,看眼前的小姑娘怔怔的盯着自己看,不由抿嘴一笑,“…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
“好久没见豆花姐姐了…”顾十八娘喃喃道。
年轻的小娘子掩嘴笑,“好久?咯咯…..”她的大眼眨了眨,捏了捏顾十八娘的小辫子,“可是怪我没去看你?你这个小气鬼…..我虽然没去可是托人给你送了好几碗豆花…..你也知道我嫂嫂快要生了,我娘让我在家守着她……”说着话她叹了口气,一副上愁的模样,“也不知道嫂子这次生的是儿子不?要是不是,我娘又要骂了…嫂嫂真可怜…..”
“生的是儿子。”顾十八娘认真的说道。
年轻的小娘子咯咯笑的更厉害了,“托你吉言,托你吉言…”
顾十八娘看着她也是一笑,摆了摆手告辞,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认真的说道:“对了,豆花姐姐,嫂子生的时候,你记得去请西街的王大娘,东街的周大娘那天不在家。”
“那天不在家?”年轻小娘子楞了楞,一脸迷惑不解,看着那小姑娘远去的背影,“难道你知道我嫂子哪天生不成?”
仙人县是一个小县城,位于徐州府外十里,山明水秀,原本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地,不知道哪一朝哪一代,一高人在此修炼,终于得道成仙,坐着一只仙鹤飞升,仙鹤翅膀扫除两边空地,呈仙鹤展翅之状,被誉为福地,渐渐的成了民众的聚集地,因此又叫做鹤县。
仙人县的学堂就建在传说中仙人飞升的地方,城外一座小山脚下,或许是真的借了风水之灵,这个小小的原本是城中大户人家合资办起的学堂,很是出人才,已经出过两位榜眼了。
对于一个小县城来说,这个数字很惊人,因此引得临近的几个县城都有学子前来求学。
走近这里,远远的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这是吃中饭的点,但还有这么大的读书声,可见学风浓浓。
学堂门外矗立这一尊铁塑仙鹤像,这铁塑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铸成的,岁月已经给它披上了锈迹斑斑的外衣,铁仙鹤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顾十八娘没有走进去学堂,她恍惚记得爹曾带她来这里看铁塑,但只来过一次,因为这里的先生学问很好,就是有点古怪脾气,其中一点就是不喜女子进学堂。
站在学堂外顾十八娘探头往内看,看能寻个人带话给顾海,张望间有三个青衣布衫十五六岁的少年说笑着走过来,其中一个看到顾十八娘,停了脚步跟另外两个说了几句话,三个人便都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找谁?”其中一个生的一双小眼的少年开口问道,目光就落到她的篮子上。
这里的学堂也自带伙房,但一大部分寒门学子吃不起饭菜,要么自带要么家里人送,瞧见这小姑娘挎着篮子,走的近了还有阵阵焦香味,三人立刻知道她的来意。
“是来送饭的吧。”小眼少年眼珠一转,笑眯眯的说道,“给谁?”说着伸出手,“我替你送进去吧。”
要是换做以前,顾十八娘一定说好,并且非常感激的将篮子交给他。但现在的十八娘,却是决不会轻信他人,除非是自己亲见亲闻亲手所经。
“多谢几位兄长,我还有句话要交代,所以还请几位兄长帮我唤我哥哥出来。”她低下头说道,手挎着篮子丝毫没有松动。
这小娘!小眼很意外,面上便有些不好看。
“有什么话我们也帮你捎带过去就是了…”另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打着哈哈笑道,干脆伸手来拿篮子。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是鱼龙混杂,学堂也不例外,认真读书以求前途的人自然占多数,但浑水摸鱼无所事事的人也有。
这几个少年虽然穿的书生气,但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文雅。
顾十八娘机敏的后退一步,再看他们眼中满是戒备。
不会吧,这三个人要抢自己送来的干粮?看他们穿着打扮可是比自己家境要好很多。
事实上,顾十八娘猜对了一半。
他们三人的确是要抢她的篮子,但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用来收辛苦费。
因为接受送饭的都是些寒门子弟,性子气势都低人一等,再加上先生最忌讳学堂发生争斗,一旦有争斗,不问谁是谁非,都是一顿责骂,重则驱逐出学堂,因此受到敲诈勒索的学子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受到勒索时都是敢怒不敢言自认倒霉。
这样一来二去很少有人要家里人来送饭了,这三人已经好久没有收入了,好容易今天又撞上一个,看上去还是个怯怯弱弱的小姑娘。
没想到竟然会遭到拒绝。
胖少年伸手落空,不由有些恼怒,“你这小娘子,真是不知好歹!”
“有什么话不能让咱们捎带的?”小眼哼了声,打量顾十八娘几眼,阴阳怪气的说道,“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密话?”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嘎嘎的笑起来。
“学堂清雅之地,几位出言最好慎重些。”顾十八娘抬起头正容说道。
“呵!轮到你这小娘教训我们!”小眼少年大呼小叫,“把东西给我,这个忙小爷我还就是帮定了…”
他说着话果真伸手就来抢顾十八娘的篮子,正在此时,就听有人重重的咳了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传来。
第七章 学子
这声音让那三个少年面色都是一慌,自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堆起笑转过身去。
一个同样年纪的素袍少年站在不远处,身材修长,书卷气浓浓,眉头微皱的看过来。
顾十八娘“上一世”在仙人县的活动范围也就是自己家附近的那条街,学堂这里来得次数屈指可数,更不用跟这里的学子打交道,所以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少年,自然也不认得他是谁。
那三个少年却是认得,见到他忍不住心里喊晦气,面上却不敢表露。
他叫蔡文,是临县过来的,也算个权贵子弟,之所以说也算,是因为这小子吃住在学堂,这花费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但另一方面来说,哪家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一年到头的住在学堂,要不是家长心肠硬要不就是这孩子在家不受宠。
且不论他是不是真正的权贵子弟,但却实打实的是先生的得意高徒,在这学堂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贵。
有一个官宦子弟不知怎么被他抓住了错处,在先生面前说了几句,结果先生硬是把那子弟给从学堂赶了出来,任谁来求情都不行。
被学堂驱逐,那简直就是毁人前途的事,作为一个学子,被先生嫌弃,那基本上就断了再拜师求学的路,试问哪个先生不得质疑你的人品,谁还敢收你?
这样的事简直是仇人才会做的事,但事实证明,蔡文真的就是以事论事,二人之前并无过节,由此可见性子也是个古怪的。
官宦子弟他尚且敢这样,那么他们三个出身商户的子弟哪里敢惹到他,要是被他发现过错,告到先生那里赶出学堂,自己的爹还不打死他们!
“..没什么,蔡学兄…我们..我们..这小娘子是来送饭的,我们帮她…..”小眼少年忙笑着解释道,一面冲顾十八娘使个威胁的眼神。
但心里却是缀缀不安,要是这小娘真的告他们一状,受了先生的责罚,他们就算事后教训她一顿,也是得不偿失。
蔡文闻言淡淡扫了三人一眼,眼神有几分不屑,这几人的事迹他自然早有所闻,只不过没人告发没有实证。
再说,他也不是闲的什么事都管。
看蔡文不说话也没有走的意思,三个人有些心里发虚。
“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胖子少年忙对顾十八娘喊道。
“是。”顾十八娘应声答道,声音淡然。
此话一出,三人都松了口气,算你这小娘子有眼色。
“给谁?你快说了,我们这就拿过去,就要过了饭点,别误了,先生可是不许在室内吃食的。”小眼少年忙顺势做出一副热心肠说道。
“顾海。”顾十八娘说道,但还是没有将篮子递过去,“劳驾唤他出来。”
“顾海?”三人瞪大眼说道,神色有些古怪。
“恩,顾海,长乐巷的顾海。”顾十八娘有些诧异,以为这三人还要搞鬼,不由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蔡文,却见他也挑了挑眉。
“那你不用送了..”胖子少年一副幸灾乐祸的笑道。
“为什么?”顾十八娘心内突突一跳,拔高声音问道,“他怎么啦?”
“他啊,惹恼先生,正被罚抄书呢….”小眼挤眉弄眼的说道,同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下学前抄不够八百张学而三篇,先生就要将他赶出学堂…..八百张哈,抄到天黑也写不完,更何况他还被打了手板……你还是带饭回去等他到家里吃去吧…..”
八百张?那真是多出三头六臂也写不完的…这分明就是要将他赶出学堂!
顾十八娘的脑子轰的一声,脸色瞬时煞白。
“不…”她喃喃道。
不,赶出了学堂,哥哥的出路在哪里?父亲不在了,不能在家自学,再者说,被学堂赶出来,将来赶考县里只怕以品德败坏为由取消他考试资格,那在这仙人县就断了生路了,母亲就只能带着他们回亲族去。
怎么会这样?她记得前一世是哥哥自己放弃读书的,怎么现在是被赶出来?
才说服了母亲不卖房子,说服哥哥和自己一心不去投靠亲族,眼看命运就能在此改变,却似乎隐隐中有一双大手在推着他们,推着他们必须按照命定的路线前行。
第八章 托言
不,决不,休想,顾十八娘咬住了下唇。
三个少年兴高采烈的说风凉话,他们倒不是跟顾海有什么过节,只不过是看到别人倒霉觉得很开心而已。
蔡文在一旁皱了皱眉头,转身待走。
“这位兄长,请等一等。”顾十八娘高声唤住他,跨上前一步。
“弟子不能过问先生事。”蔡文脚步未停,头也不回的扔下一句。
“哈,你这小娘子是要求他帮你哥哥说话?真是做梦!”三个少年大笑。
“就是就是,求谁也不能求他…”胖子哈哈笑道,察觉声音太大,忙掩住嘴,偷偷去看蔡文,却见他似乎并没听到。
顾十八娘不理会他们,看着蔡文越走越远,一咬牙向他追去。
她虽然不知道这个学子是谁,但人可貌相,此人绝对跟这三人不同,是一个认真做学问的人。
见被拦住路,蔡文眉头皱起来,带着几分不耐烦,“姑娘,先生不喜女子哭闹,你还是快些走吧,省得更加惹恼先生…”
顾十八娘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这为兄长,我不是要为哥哥求情。”
“哦?”蔡文有些意外,方才一瞥之下,见这小姑娘几乎要大哭的模样,怎么….
“我是想请兄长给我哥哥带句话。”顾十八娘压制下内心的汹涌情绪,正容平和的说道。
带句话?
蔡文犹豫一刻,伸手做请,“你说。”
“请兄长转告我哥哥,竭其力,致其身,虽曰未学,子必谓之学。”顾十八娘缓声说道。
蔡文原本漫不经心,待听完这话,神色不由微凝。
“多谢兄长,请转告我哥哥,我就在外等他。”顾十八娘低头施礼,说罢没有停留,转身快步退了出来。
“这小娘子说的什么?”
“…子曰…她也读过书啊?”
“….我看是劝顾海趁早放弃出来,回到家会帮他给他们老子说好话不挨打….”
三个少年嘻嘻哈哈的说笑着,看着顾十八娘走出了学堂大门,在那铁仙鹤下站定神色凝重抬头望着塑像。
“到授课时间了,你们三个,是想回家被你们老子打么?”蔡文转头冷冷道。
三人顿时噤声,忙快步跑进去。
蔡文回头看了眼,见那小姑娘已经坐在铁仙鹤脚下的石头上,果真是准备等着。
“顾海?”他喃喃道,缓步向学屋中走去,他跟学堂中的学子们没什么来往,再加上学的进程不一样,顾海又不是多么出众的学子,因此竟然没什么印象。
这里一共三间学屋,分别属于不同年龄段的学子,蔡文虽然十五岁,但却并没有和顾海他们在一个学屋里,而是比他们高一等。
停在顾海所在的学屋前,先生还没来,屋子里十七八个少年都安生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有认真温习的,当然也有睡觉的聊天的,室内嗡嗡声一片。
在这其中,坐在最里面一角的正埋头写字的少年就格外引人注目。
“….我说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小眼少年三人坐在顾海身后,守规矩不敢离开座位,就拿着笔捅顾海的后背,嘻嘻哈哈的说话。
顾海的左手正面朝上放在桌案上,手板打过红肿一片,他咬着下唇,似乎老僧入定一般不闻外界事只是奋笔疾书。
“…你妹妹来了…哈….”小眼少年在后捅了他一下,接着说道。
顾海的手一停顿,笔尖上一大滴墨点在纸上,染花了。
“我…”他转过头才要说话,一个身影站了过来,投下一片阴影。
“竭其力,致其身,虽曰未学,子必谓之学….”蔡文朗声说道,目光落在桌案上,一旁堆放着写好的,他一眼扫过去,见最上几张虽然看上去依旧整洁,但字迹已经带了浮躁之气。
这个少年已经乱了心境了。
顾海自然是认得蔡文的,此人在学子中是神一般的人物,而他不过是中等资质,日常并无来往,突然见他站在身前,不由有些发怔。
“蔡学兄?”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蔡文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这次不是机械的念出来,而是说了出来。
“蔡学兄…”顾海有些意外,他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忍不住有些激动。
这是他再教导自己么……
“你妹妹要我带给你的话,她说,她就在学堂外等你。”蔡文缓声说道,说罢,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顾海,转身走了。
“十八娘?”顾海怔怔道。
“是啊是啊,你妹妹来了,正在看铁仙鹤呢,不如你赶快收拾东西跟她走吧,别让她久等了…..”小眼少年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忙在后笑道,一面拿笔重重的捅了他两下。
顾海猛的转过身,抓过他手里的笔,啪的折成两段。
小眼少年的手还伸着,笑容僵在脸上,学堂里的其他人显然看到这一幕,响起一声哄笑。
“他娘的,顾海,你皮痒了…..”小眼大怒,今天可是丢了两回面子了!
“谁皮痒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
喧闹声顿时消失了,看着板着脸的先生站在门口,掳着袖子站起来的小眼少年立刻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缩头坐下去,半句话不敢多说。
第九章 幸过
先生浓浓的鼻音哼了声,不再看他,目光扫过端坐在位子上的顾海。
顾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子气氛的变化,他低着头,怔怔的望着自己写的字,面上神色虽然没什么变化,但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他内心情绪激荡。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突然将刚刚写好的几张字拿在手里团烂了。
这动作让注意他的学子们都在心里惊呼一声,老天,时间已经是不够了,怎么还要把写好的撕掉?
大家的面上都浮现一丝怜悯,看来顾海是认命要放弃了,本来嘛,这不到半天的时间写好八百张本来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顾海又接着拿起写好的字看了几张,唰唰的又是揉烂四五张,然后在大家认为他该起身离开的时候,将面前的纸铺好,正了正身子,拿起笔又开始写起来。
学屋里响起低低的哗然声。
已经走到大案后的先生立刻威严的恩了声,目光扫过室内,学子们都立刻安静下来。
“你,来讲昨日的课。”先生指着最前头的一个学子说道。
那学子哆嗦了一下,应声是走到先生面前,开始复述,一问一答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没有人再去关注一旁写字的顾海。
当讲解完最后一句,先生从大案后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因为下课而神情雀跃的学子们。
“去吧。”他说道。
学堂里一阵桌椅响,学子们都离开了自己的书桌,鱼贯走到先生面前,恭敬的施礼后加快脚步立刻的学屋。
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顾海一个人,微斜的日光将窗格在地上铺出班驳的影子,写完最后一笔,顾海吐了口气,放下了笔。
他站起身来,将厚厚的一沓字恭敬的送到先生面前。
“多少?”先生淡淡问道。
“三百张。”顾海恭敬的答道。
先生没有说话,伸手拿过字,逐一翻看,他看的很认真,直到全部看完。
“去吧。”他说道。
一直垂手安静站在一旁的顾海应声是,冲先生施礼,道:“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告退。”
他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用具,神色平静,脸上甚至带着几分雀跃,一如放学归家的学子一般。
“明日把剩下的五百张交来。”先生说道。
走到门口的顾海身形一顿,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来,目瞪口呆的看着先生。
“有失体统!”先生很瞧不惯他这样子,哼了声,拂袖越过他走了。
顾海呆呆的伫立在门口,似乎还没理解那句话的代表的含义,直到有一块石头砸在他头上。
“嘿,顾杠头,你在这里留恋什么,没事,哥哥给你画一张图,让你日后挂在床头时时怀念……”小眼少年为首的三人阴阳怪气的笑道。
话没说完就听顾海嗷的一声,吓的他剩下的话硬噎在了嗓子眼,再看顾海蹭的跳起来,挥着拳头又嗷嗷两声,三下两下的跑远了。
“这小子该不会因为伤心过度疯了吧?”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道。
直到跑出学堂,顾海的眼圈才变红,他狠狠的揉了两下眼,再抬头就看到斜阳余辉下坐在铁仙鹤那边的小姑娘。
“十八娘。”他声音有些哽咽,大步跑了过去。
顾十八娘看着跑过来的少年,原本激荡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哥哥。”她站起来,还没说话,顾海已经弯身在她脚边的篮子里翻起来,拿出早已经的发硬的饼子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饿死我了…”他含糊不清的说道,对着顾十八娘露出笑脸。
顾十八娘只觉一股酸辣直冲咽喉,双眼忍不住呈现泪花。
“慢点吃,少吃点,回家还得吃晚饭呢…”她也笑了说道。
顾海被卡住嗓子,吭吭的一阵咳嗽,顾十八娘忙替他拍打后背。
“该!”她笑道。
“好呀,你这做妹妹的,竟然对哥哥幸灾乐祸!”顾海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说道。
顾十八娘抬手轻轻捶了他一拳,兄妹对视一眼再一次笑起来,笑的都泪花闪闪。
“快回家吧,娘要担心了。”
顾海低下头去拎篮子,这才看到一旁还堆着一小捆柴。
“你还打柴了?”他惊讶的说道。
“对啊,”顾十八娘已经挎起篮子,微微一笑,面上满满的骄傲,“你以为我不能吗?”
顾海抿紧了嘴唇,借着弯腰抹去掉下的眼泪,抓起柴扔在肩头,嘿嘿笑道:“能,就是太少了,还比不上我两砍刀的成果…..”
“吹吧,就你,两砍刀….”顾十八娘笑道。
“哈,你还不信,明日就让你看看你哥哥我的厉害……”
伴着说笑声,展翅欲飞的铁仙鹤静静的注视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走远了,夜幕拉开,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第十章 远志
学堂里的事兄妹俩谁也没有再提,自然也没有告诉曹氏。
“因为拉下的许多功课,所以下学晚了些…”顾海给曹氏解释晚归的原因。
“无妨,听先生的话好好学。”曹氏手里忙着针线,看着儿子慈爱一笑。
“娘,你瞧,那是妹妹打的柴…”顾海拍了拍头咧嘴笑道,“就是少了些,等我功课赶上来,咱们就能打的多了….”
曹氏闻言笑着说好。
“我还有功课,娘…”顾海看着眼前的碗筷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曹氏才要起身,顾十八娘就从厨房走了出来,几步过去收拾了。
“哥哥快去吧。”她笑道。
收拾完坐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被浓黑夜色笼罩的顾十八娘,看着两间屋子里透出的昏昏灯光,只觉得这是世间最好看的事物。
“十八娘?”曹氏久久不见女儿进来,担忧的出来询问。
顾十八娘忙站起来,从浓浓的夜色里走出来,唤了声娘。
曹氏见到她松了口气,招手要她过来,“夜露重,别在院子里坐着。”
顾十八娘点点头,对着母亲一笑。
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曹氏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又哭了,是想她爹爹吗?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突然又….
“十八娘..”曹氏抚着她柔顺的头发,怜爱的将她贴在自己肩头,“还有娘在,别难过。”
顾十八娘忍住眼泪,伸手抱住母亲的腰,恩了声。
母女二人静静的相拥一会儿,顾十八娘情绪平复下来,视线落在屋角的两大堆柴上,她记得那是昨日顾海打的。
“娘,柴没有卖出去?”她站好身子,低声问道。
曹氏叹了口气,“..卖柴的人多…..”说罢忙又拍了拍女儿的头,安慰道,“…我明日再去,做买卖哪有这么顺利的,你想卖就有人买不成,没事没事,大家都是如此…”
原来不好卖啊,顾十八娘沉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谋生不知谋生难。
为了节省灯油,母女二人早早睡下了,而隔壁屋子的灯一直亮到天明,第二日清晨,大家都肿着眼起来,互相一看都忍不住笑起来。
“哥哥,你拉下功课再多也不要这么急,熬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顾十八娘笑道。
顾海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头,“瞧瞧你的眼,妹妹,你别怕,娘和哥哥我都在呢,就是做噩梦了你也不要害怕!”
他拍了拍不算强壮的胸脯,“再不成,哥哥我跑到你的梦里打跑他们!”
顾十八娘展颜笑了,说声那就有劳哥哥了。
“娘,你也别太忧心,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家人一定能熬过去的。”
看着儿子女儿充满信心的脸,曹氏点了点头笑了。
决心是下了,可是到底该怎么尽快的挣到钱是个大问题。
砍了一会儿柴,气喘徐徐的顾十八娘抹着汗在山石上,低头看了看有些破皮的手,又看了看脚下散着的一小堆柴,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的身子太弱了,看来一时半日的锻炼不出来,她将视线转向山下,绿书环抱的学堂时隐时现。
“咦…”顾十八娘的视线停在一块山石下,一绿绿的草丛随风摇曳。
她的脸上忍不住浮现一丝笑,“这是远志…..”
笑容慢慢的有些酸涩,沈家有几个商铺,其中就有一个药行,被婆母分给他们经营,最初的时候生意很差,因为一个炮制师傅而好转,生意越做越大,最后顺和堂的名号响彻建康…..
顾十八娘咬住了下唇,没有他们,没有他们了…他是他,我是我。
沈安林常年不在家,整个家的开销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所有的钱都寄系希望与那间药行,她没有别的能力,只有柔顺亲和,宽待药铺里的伙计,又加上经常待在药行里,对于药材,她慢慢的也懂了不少,那一世,她唯一从沈家得到的除了屈辱大概就只有这个了。
药材…..顾十八娘的眼睛不由一亮,她从山石上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那从远志前。
“这株远志长的真不错…”顾十八娘自言自语,伸出手用力一拔。
日光渐斜,顾海在林间拢手唤了几声十八娘,就听到妹妹清脆的应声。
“让你等着,别先上山,你就是不听….哎?你拔这么多草做什么?”顾海的视线落在柴堆旁的草上面。
顾十八娘正抖落一住远志根上的泥土,闻言笑道,“卖呀。”
“卖?”顾海不解道,“这些草?”
“哥哥,这不是草,是药材,是远志。”顾十八娘站起身,沿着山路慢慢的走,四下看。
“哎,你别乱走…”顾海忙喊她。
顾十八娘没有回头,摆了摆手,“哥哥,你砍柴吧,我再采些。”
黄昏结束劳作,背着两大捆柴的顾海不时回头看眼妹妹,目光落在她挎着的篮子上,用来装午饭的篮子里面已经堆满草药。
“这个真是药材?”顾海忍不住再次疑问。
“对呀,远志,茎、叶似大青而小,”顾十八娘笑道,“神农本草里有记载,回去找给哥哥看。”
顾海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读书多,而且不用为了功名而读,所以涉猎极广,不疑有它,摆手说道:“我可没时间看那个…我是怕你认错了。”
顾十八娘笑了笑,不会认错,她跟着这些药材打交道了四年,直到后来婆婆将药行收回…..她咬了咬下唇,虽然那间药行倾注了她很大的心血,但婆婆开口要时,她没有丝毫犹豫,父母为大,孝道至上,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沈安林知道后,看自己的眼神更加……也就是从那一天转身离去,直到功成名就伴着一纸休书归来….
她做错了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十八娘?十八娘,你怎么啦?”顾海焦急的声音响起。
顾十八娘回过神,“没事没事。”
顾海还是认为她累着了,要不就是山风吹着了,总之忧心重重,吃过饭收拾完,顾十八娘就趁天明坐在院子里清洗采回来的草药。
曹氏在一旁做针线,含笑看着她忙碌,不时问两句,三四只归鸟从树上落下来,叽叽喳喳的蹦跳着在院子里捡食。
曹氏看着看着,不由停下了自己手里的活,面上浮现几分惊异。
顾十八娘正拿着棒槌,不轻不重的敲打着那些洗净的远志根。
“十八娘,你要把这捶烂了?”曹氏忍不住问道。
第十一章 卖药
“嗯是呀。”顾十八娘停下手,将垂下的头发抿了抿了。
“捶烂了才能卖?”曹氏有几分不解。
顾十八娘有些讪讪,她看着眼前已经蓬松的远志根,其实也不是,只不过她那一世见到药行里的师傅都是这样炮制,就顺手…….
“嗯,这样好卖些…”她只得这样答道,心里惴惴不安,应该会好卖些吧,一面拿起远志根,慢慢的抽出木心。
夜色浓浓,曹氏渐渐看不清她的动作,只听到轻轻的有节奏的木心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这叫远志筒…..”顾十八娘将抽取木心的堆在一边,“这些可以做远志肉….”又开始将那些细小的远志根捶起来,她越做越顺手,半日下来竟不觉得累。
“我来,仔细你手酸。”曹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接过顾十八娘的棒槌,学着她的样子,“这样对不对?”
三天之后,顾十八娘采集的远志有五斤多了,确切的说,她简单净制过的远志筒有五斤多了,另外还有次一等的远志肉三斤,以及远志棍两斤。
“十八娘,你背的动不?我来背吧…”曹氏手里拎着柴,担忧的看着背起一个木筐的顾十八娘。
小小的瘦弱的肩头背起来有点摇摇晃晃。
“背的动。”顾十八娘咬了咬下唇,稳住身子,晃悠悠的迈出了门,“娘,快走吧,趁早到瓦市站个好地方…”
初夏时节,天亮的早,母女俩到瓦市上的时候,人已经不少了,叫卖声已经此起彼伏。
这个小县城的集货市场小而杂乱,地上污迹横流,顾十八娘还是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但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踩着污水就占了个好地方。
“娘,这里。”她放下筐,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接过曹氏的木柴。
母女俩还没站稳,就有一只大脚踢了过来,木筐翻到一捆捆的远志撒了出来。
“你做什么?”顾十八娘又惊又怒不由喊道。
“滚,谁让你们占老子的地!”一个矮壮的汉子挥着杀猪刀喊。
“是我们先…”顾十八娘要争辩,被曹氏拉了下。
“对不住,我们这就走…”曹氏低头说道,一面弯身捡起散落的远志。
“呸。”矮壮汉子见她服软,也不再多说什么,将自己的桌案支了起来。
母女俩离开这里,一直走到最里面才站住脚,顾十八娘看着那些好位置,苦笑一下,怪不得母亲的柴总是卖不出去。
“十八娘,累了吧?坐在柴上歇一下..”曹氏抚着女儿的肩头说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反而将曹氏按在柴堆上,“娘,你坐。”
母女俩说这话,一直到中午,柴火还没卖出去,期间也有人过来问,但说出价格曹氏都摇头拒绝了。
“娘?”顾十八娘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这些柴能卖几个钱就是几个钱,她们可等着用呢。
曹氏苦笑一下,伸手悄悄指了指几个同样卖柴的人,“这柴价都是定好的,要是咱们卖的低了....”
她们卖的低了就扰乱了整个柴火价,肯定会被卖柴的人找麻烦,这一点规矩对顾十八娘来说不算陌生,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柴也有定价。
她也跟着苦笑一下。
“小姑娘,你这是什么?”有人指着她木筐里的草药问道。
见有客来,顾十八娘很高兴,忙答道:“远志。”
毕竟第一次,心里有些紧张,回忆药行里伙计怎么招待客人,结结巴巴的接着说道,“客官,这…这远志…色黄、筒粗、内厚……”
“远志?草药啊。”来人哦了声,解了惑笑眯眯的走开了。
原来只是好奇问问,顾十八娘叹了口气,这一天直到散了集市,柴和草药也没卖出去。
“十八娘,别急,慢慢来。”曹氏看着有些丧气的女儿,笑着安慰道,自己心里也暗自叹了口气。
顾十八娘对她笑了笑,点了点头,走到巷子口,卖豆腐的小娘子正在嗑瓜子,看到她忙打招呼。
“十八娘,你等等。”她打完招呼,想起什么,转头跑进店里,转眼抓着两个鸡蛋跑出来,塞给顾十八娘,“给你。”
“你嫂子生了?”顾十八娘立刻明白了,笑问。
豆花笑的眼成一条缝,“对对,昨日生的,是个小子!”说着话悄悄往后指了指,压低声音道,“我娘把我嫂子当宝贝供起来了….”说完掩嘴咯咯笑。
“恭喜恭喜。”曹氏闻言也笑着道贺。
豆花笑着道谢,又拉过顾十八娘,一脸好奇的问道,“哎,你怎么知道昨天周大娘不在家?幸亏我记着你的话,去请了王大娘,要不然…..”说着拍了拍胸脯一脸后怕。
上一世豆花的嫂子因为接生婆耽误,差点没了命,豆花的娘骂了半条街,顾十八娘印象很深刻。
听见豆花问,她不由抿嘴一笑,却没有说话,总不能说听你娘说的吧?
“读书人知道的就是多,是不是读书的都会算卦?”豆花笑道,一眼看到她脚下的木筐,“你这是什么?”
“草药,远志。”顾十八娘有些丧气的答道。
“你去卖草药了?”豆花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没人买。”
豆花就咯咯笑了,伸手往对面一指,“你去街市上卖了?谁病了会去街市上买?诺,你该去药铺问问啊。”
顾十八娘顺着她的手看去,这条街的另一边,有一个门面挂着药铺的幌子,虽然天黑了,但依旧有人进出。
药铺…
顾十八娘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一般药铺都是跟药行打交道,而药行都是跟药材零售商打交道,她如今只是个卖散药的,最多应该跟药材零售商们打交道,直接跟药铺,只怕人家不会要她的草药。
“去试试嘛,问问怕什么。”豆花看出她的犹豫,笑道,眼中有些怜惜,这原本该是个官家千金,如今却落得叫卖谋生,拉不下脸面是很正常的。
“走,我跟你一块去。”这样想着,豆花放下手里的瓜子,回头冲店里喊了句,“二哥,我出去一下。”
“天都黑了,又哪里疯跑?”里面有男声应到,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看到顾十八娘和曹氏,忙笑着打招呼。
“去吧去吧。”豆花说道,一面替她背起木筐。
“娘,那我去问问。”顾十八娘看向曹氏。
曹氏点点头,笑着说声好,不忘又安慰她“没事,不急。”先往家里去了。
“豆花姐,我来背吧。”顾十八娘赶上已经走出去的豆花,说道。
“我来我来,你这身子板,不像我做惯了粗活….”豆花笑着推开她的手,说话间已经走近了药铺。
顾十八娘抬头,看着门匾上“千金堂”三个字,那时候,她很少出门,在这街上住了这么久,熟悉的人也就是豆花而已,她模糊记得附近有个药铺,自己以及爹都常吃他家的药,但自己却是一次也没去过这里。
“街坊邻居的,都认得,别怕。”豆花笑眯眯的安慰她,当先迈进了药铺。
第十二章 药铺
药铺不大不小,光线有些暗,有两个小伙计正在柜台上忙碌,一个坐堂大夫正在眯着眼养神。
听见有人进来,一个伙计转过身。
“豆花姐儿,抓药啊?”小伙计跟豆花认识,立刻笑嘻嘻的说道。
豆花啐了口,将木筐放在地上,“哪有你这样见面打招呼的!你才整天抓药呢。”
“我可不是每天都抓药。”小伙计哈哈笑,一面伸手抓了药称。
听他答得俏皮,顾十八娘不由一笑。
“咦,这小娘子面生的很…..”小伙计一面包药,一面看顾十八娘,说道。
“生什么,这是巷子里头顾大官人家的姐儿。”豆花介绍道。
顾大官人大家都不陌生,毕竟苦读几十年不中功名,好容易中了还没享福就进阎王殿,如此霉运连连的人不常见。
药铺里的伙计们以及坐堂大夫都恍然,看向顾十八娘。
这目光中包含着怜悯好奇以及淡淡的玩笑,顾十八娘微微垂下了头。
豆花看出她的不自在,忙站在她身前,对着小伙计道:“小泉哥,你们收药材不?”
“药材?”被唤作小泉哥的小伙计收回打量顾十八娘的目光,落在豆花的脚下,“豆花姐儿,你如今不卖豆腐了?改行卖药了?”
豆花咯咯笑了,“你就说收不收吧。”
看她不是玩笑,小泉哥跟另一个伙计对视一眼,收不收的这还得要掌柜的说了算。
“小泉哥,帮帮忙问问啦。”豆花看出他的为难,忙缓声笑道,一面看了眼顾十八娘。
小伙计看出来了,原来是这顾家小娘子要卖药材。
顾大官人在街坊邻里人缘还是不错的,再说这孤儿寡母的过的也不容易,小伙计心里有些恻隐,一咬牙点点头,道:“好,你等着,我去问问。”
“问什么?”有人说道,后堂的布门帘一挑,走出一人。
“周掌柜。”小泉哥忙打招呼。
穿着青布直缀的男人,约莫三十七八岁,背着手慢腾腾的走进来,看到站在大堂里的豆花和顾十八娘,眯了眯眼。
“周掌柜。”豆花忙笑着问好,一面拉了拉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低着头跟着唤了声。
“豆花姐儿啊,听说你嫂子生了,恭喜啊。”周掌柜不紧不慢的说道,目光落在顾十八娘身上。
这小娘子自带着一股怯弱之气,但此时看在周掌柜眼里,却觉得这小娘子跟外边那些同龄的小娘子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偏又说不上来。
他看到她的相貌,又觉得几分面善。
“这是..顾小娘子?”周掌柜迟疑问道。
“是,周掌柜。”顾十八娘抬起头,含笑道。
“哦…”周掌柜面上有些疑惑,不过没有再问,而是转头看向小泉哥,“你咋咋呼呼的喊什么?”
小泉哥忙把事情说了。
“胡闹!”周掌柜听了瞪眼喝道,“哪有这样胡乱就收药材的?懂不懂规矩!”
小泉哥被骂的有些发傻,规矩?收药材还有什么规矩?往日不是也这样收过….
他怔怔看着周掌柜,周掌柜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小泉哥心里明白些,低下了头。
而顾十八娘被这话喝的也有些心慌,低下头,咬住了下唇,只觉得耳根火辣辣的热。
“哎呀,周掌柜,你瞧瞧嘛,药材嘛,你总是要收的,收谁的不都一样。”豆花跟周掌柜熟悉些不怕他笑道,一面将木筐拎起来走到周掌柜面前,“你瞧,这是..是…”
她有心介绍,却不认得,忙回头去看顾十八娘。
“是远志啊。”周掌柜一副内行的斜了眼答道。
“是,远志。”顾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说道,“掌柜的,您看看如何?”
周掌柜嗯了声,淡淡的扫了眼木筐,捻须道:“小娘子挖的?”
顾十八娘点点头。
周掌柜目光看着那木筐,沉思着没说话。
豆花瞧他的样子,暗自撇了撇嘴。
“这样啊,顾小娘子,按规矩你这草药我是不能收的,我们做药铺的,都有固定的药行….”周掌柜慢慢说道。
“是,是我唐突了。”顾十八娘苦笑一下说道,走上前几步就要背起木筐。
豆花撇撇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不过,小娘子,你这些药我就破例收了。”周掌柜话锋一转道。
这一下屋内几人都有些意外,瞪眼看着他。
周掌柜似乎很满意这效果,面上浮现一丝温和的笑,看着顾十八娘点了点头道:“街坊邻里的,顾大官人为人和善,大家都是熟识的,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顾十八娘闻言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顾小娘子,你这些有多少?”周掌柜问道,不待回答就看小泉哥,“去,称称。”
小泉哥应声忙拿后堂称,不多时出来了。
“八斤五两。”他说道。
顾十八娘动了动嘴唇,有心说话,看了眼周掌柜又咽下了。
“嗯,八斤五两…”周掌柜思付片刻,一点头道,“去,账上支十文钱给小娘子,我收了。”
十文钱能买一大捆柴了,豆花很高兴,觉得这几捆草而已,比砍柴省力气多了。
“多谢多谢周掌柜,就知道周掌柜是个菩萨心肠。”她笑着恭维道。
顾十八娘暗自苦笑一下,十文钱…..低着头上前说了声多谢。
周掌柜笑着点点头,小泉哥拿着钱出来,顾十八娘再一次说声谢谢退出了药铺。
“瞧,我说什么来者,试试总归是好。”豆花也觉得很高兴,笑的眼睛弯弯。
“嗯,谢谢你,豆花姐。”顾十八娘真诚的说道。
前世里她总是躲在家里,跟这个姑娘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想到她原来这样热心肠,早知道那时候就多跟她来往,也许自己性子也能变的爽朗一些。
早知道…这世上哪有早知道,不过如今她神佛保佑得以某些事早知道,千万不能辜负。
豆花笑着摆手,“这话可是见外了啊。”摇了摇她的手臂,“十八娘,你真厉害,也能挣钱了。”
顾十八娘点点头,终于展眉笑了,是的,她能挣钱了,这些是她亲手挣来的钱,她不再是躲在娘和哥哥身后吃闲饭的了。
回到家,顾海正将一大捆柴卸下,看着墙角堆着没卖出的柴满面愁容。
“哥哥。”顾十八娘高兴的冲他晃了晃手。
“这么高兴?”顾海挤出一丝笑看着妹妹。
“瞧,钱!”顾十八娘两世为人,却忍不住小孩心性的显摆一下,将手里的十文钱亮出来。
顾海看着钱,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哪来的?”
“草药啊。”顾十八娘嘻嘻笑道。
曹氏从厨房出来了,听见了也有些意外,“十八娘,真的卖出去了?”
顾十八娘带着几分得意点了点头,随后有些郁闷,那周掌柜摆了高姿态却给了低价格…..
“十文..”她在手里掂了掂,好像一斤远志最少也得十文钱吧,还不是净远志......
她叹了口气,也许十年前的远志便宜吧。
“真的卖钱了?”顾海瞪大眼,“比我的一捆柴还要多!”
“那当然,这可是草药,自然比柴火要值钱…”顾十八娘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周掌柜收了她的草药,她都应该感激,而且以后,她有固定的客源了,十文就十文,三天就能挣一回,怎么也比卖柴强!
“我以后不打柴了,我也要挖草药!”顾海大呼小叫,将脚下的柴往墙边一踢。
“海哥儿,什么样子!”曹氏笑着嗔怪道。
“了不得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如妹妹能干!”顾海夸张的喊道,小院子里一片笑声。
第十三章 念头
柴还是要卖,只不过打柴的数量少了很多,顾海一大半的时间都帮她挖草药了。
伴着药材的卖出去,顾十八娘的热情被调动起来,白日里上山挖药材,晚上清洗净制,前世里那些已经被淡忘的药行里学到的知识,此时重新被她从记忆里挖了出来。
“十八娘,这些都要这样放在灶台上?”曹氏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顾十八娘收回神,甩了甩洗干净的远志根,跑进去看。
厨房里弥散着一股草木香味,这种香味还不算浓烈,但已经让顾十八娘觉得熟悉。
沈家的药行里有更浓烈的草木味,那才是真正的药香。
沈家药行….
顾十八娘咬住了下唇,如果不是自己,那间药行早晚要被盘出去,哪里轮的到他们沈家日进斗金,而自己却被净身扫地出门。
那应该是我的….
顾十八娘头一次这样想,她不由为自己的想法有些震惊,同时也有一丝快意。
当初作为沈家媳妇的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如今她不是沈家的媳妇了,她跟沈家半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她恨他们…..
对,没错,那就是我的!
我要把它拿回来,如果有机会的话……
“十八娘?”曹氏晃了晃她的胳膊,有些担忧,“娘是不是放错了?”
“啊,没有没有。”顾十八娘回过神,将攥紧的手松开,对着母亲笑了笑,目光落在整洁码放的用来被烘干的远志根上,“就是这样…”说着她有补充一句,“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没错。”
曹氏也笑了,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早知道那些书今日能用到,就不该都卖了…..”
顾父藏书不少,如今的书籍还很贵,所以当家里光景最差的时候,他们卖出了一大部分。
顾十八娘正好谎称自己学到的草药知识的书,也在那被卖出的一部分中。
“妹妹记性这么好,看过一遍就能记的,那以后就不用卖书了,去摊位前看看就好了。”顾海在外探头笑道。
这话引得母女俩都笑起来。
顾十八娘笑着笑着,心中一动,要说起书,她还真想要一本来看看,这本书目前应该还在沈家某一间书房里,呆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灰尘掩盖着。
当年她就是用这本书换得了药行炮制师傅的全力帮助,让药行起死回生。
沈家….
确切的说是沈三老爷家,沈三老爷的父辈是抚远公沈家一辈的二房,沈三老爷则又是这二房中的三房,做了不大不小清水衙门的官,也就是个看上去架子大内里虚的家门而已,不就是依仗着沈安林最后过继到抚远公名下,才看不起她这个孤女媳妇,将自己休掉。
如果,沈安林没有过继到抚远公名下呢?沈家会是什么命运?
如果…
顾十八娘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她的眼里燃起一股火焰,休书被抛在眼前的羞辱,被赶出大门的耻辱,自刎在那负心郎眼前的痛辱,从心里汹涌的翻了上来在她体内肆虐,让她想大喊想大骂想大哭。
如果沈家没了金钱来源的药行,失去了抚远公袭爵的机会,那沈家会是怎样?他们还有资格将她任意的踩在脚下吗?
这个念头似乎是一点星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烧的她整个人都热腾腾的。
“十八娘?十八娘?”
小泉哥的声音打断了顾十八娘的思绪,
小泉哥忍不住揉揉眼,他刚才好像在这个一向怯弱的小娘子脸上,看到一丝笑,非常古怪的笑,让他不由打个寒战。
“你没事吧?”小泉哥再一次看向这个小娘子。
“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顾十八娘对小伙计露出一个微笑。
“哦,那要不要紧?”小泉歌忙关切的问道,目光扫过眼前慢慢一筐的药材,的确是哦,这小姑娘看来真的累着了,一两天的时间,又挖了这么多药材,而且是收拾的这么干净。
“没事,多谢小哥。”顾十八娘冲他一笑。
看着顾十八娘脸颊上浮现的两个小酒窝,小泉哥不由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着那就好那就好,转开了视线。
“我去后堂称称,给你算钱。”小泉哥说道,一面抬脚要走。
顾十八娘迟疑一下,不是她太贪心,实在是这价钱给的太低了,再一步说,她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求施舍的,要是这个观念不扭转,她就别想靠这个谋生。
“小泉哥,我这净制过的..”她咬了咬下唇,抬起头说道,“小泉哥,价钱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啥?”周掌柜在后堂听了小泉哥的话,瞪大眼,又有些失笑,“她要议价?”
这顾家小娘子还真是得寸进尺啊。
“掌柜的,她说她的是净远志..”小泉哥看看周掌柜的脸色小心说道。
这一点周掌柜倒是知道,那一天他认真的看了顾十八娘卖来的药材,很让他惊讶,竟然都是净制过的,这样他很高兴,要是一直这个价钱,那他这善心还真是发的值得!
不过,善心被人忽视,反而要摆出对等的姿态来谈价钱,实在让周掌柜很不高兴。
一个没爹的穷丫头!也配来跟他讲条件!
“去,给她说,就十文钱,爱卖不卖!”周掌柜哼了声,又补充一句,“张狂的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人惯不得!”
“爹,什么事这么不高兴?”一个淡紫衣衫的姑娘带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浓浓的药香。
她笑嘻嘻的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一口气喝了。
这是周掌柜的独生女儿丽娘,今年十六岁。
看到女儿,周掌柜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旋即又沉了下来,哼了声,“我不过是好心可怜她一回,倒缠上了,还官家的千金呢,是没有眼色呢,还是恬不知耻!”
“官家的千金?”周丽娘好奇的问,“谁?莫非是孙家的大姑娘?”
孙家就是指仙人县的县令,但不待父亲回答,周丽娘就自己否定了,要真是孙家的姑娘,父亲早迎进来好茶伺候了,再说,人家孙家的姑娘怎么会到他们这个小店铺来。
这样想,周丽娘的脸上就满是羡慕嫉妒以及不甘,士农工商,大周朝有着很严格的排序,就算他们有钱当街扔着玩,社会地位论起来还不如一个穷的饿肚子的泥腿子,更别提那些读书人,以及读书人出身的官宦士族。
周丽娘虽然是个女儿家,但也对这一点感触颇深,十六岁,对于大周朝的女儿们来说,已经跨入老姑娘行列了。
周丽娘不是不想成亲,论摸样她长的也不错,但就是因为这商户出身,耽误了她的一桩好姻缘。
住在城西的一个穷酸书生,竟然拒绝了周掌柜的提亲,气的周丽娘日日诅咒那书生一辈子考不上功名,穷死饿死病死,而自己为了堵着一口气,非要找个书生人家不可,于是婚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不可否认,周丽娘之所以看重书生,目的也是能跳出商户这个身份。
听说那县令家的姑娘长的貌若东施,但偏偏说了门好亲事,这让周丽娘那个羡慕嫉妒恨。
“也不知道孙家姑娘脸上的疮好了没?好几日没来抓药了..”周丽娘笑着说道。
“丽娘!”周掌柜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休得胡言。”
说罢忙转开话题,县令是他们仙人县的土皇帝,可惹不起,不过死县令家他就不怕了。
“是顾家的女儿,家里过不下去了,弄些药材来买,我瞧她可怜,给她些钱打发了,没想到她又来了…”周掌柜捻须说道,“这一次竟然要给谈价钱…”
顾家的女儿,周丽娘眉头一皱,作为商户子女的周丽娘,对于仙人县里自己的“阶级敌人”摸得很清楚,立刻就知道她是谁了。
“爹,你昏头了,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开善堂!”周丽娘站起身来,拔高声音说道,“还谈价钱?让她滚。”
第十四章 识货
女儿的反应让周掌柜有些错愕,但转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丽娘。”他笑了笑,示意女儿稍安勿躁,“你听为父说,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她卖来的药材倒不是假的…..”
周丽娘嗤了笑了声,“就她?”
别人她可能知道的不清楚,但这个顾家女儿跟她生活在一条街上,从小大到见她出门不超过十次,还都是爹娘哥哥护着,说起来这个周丽娘就气愤,家里穷的一年到头连肉的都吃不到,出个门搞的自己跟皇家公主出游似得。
草药?她能分清五谷我周丽娘就跟她姓!
“爹,咱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好歹是个诗礼大家,用不着咱们这个小商户来帮扶。”周丽娘气呼呼说道。
周掌柜捻须一笑,自己这个小商户能帮扶她这个落魄的诗礼之家一把,感觉还不错。
“杏儿,去告诉她,我们家收不起她的药材..”周丽娘对着一旁的小丫鬟说道。
小丫鬟立刻应声出去了。
“那..那我去把药材还给她…”小泉哥低着头诺诺道。
“谁让你自己做主拿进来的?”周丽娘呵斥道,给他个白眼,“怎么?看人家落魄了想帮一把?这样就能哄人家给你当媳妇啊?”
小泉哥又是羞又是恼,却又不敢说话,低着头退了出来,听着屋内父女二人接着拿顾家女儿说笑,在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但又能怎么样,这世道,穷人就是没法混啊。
“哎呀!”他突然一拍头,几步跑到院子一角的货称前,他方才顺手把顾十八娘的药材放在这里了,怎么转眼就没了。
“药呢?”他站在院子没声好气的喊,“哪个不长眼孙子手贱…”
话没说完就被人一巴掌打在头上。
“你骂谁呢!你个孙子!”一个粗大的嗓门喝道。
小泉哥捂着帽子满脸堆笑的转过身对着眼前站着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点头哈腰。
“彭大夫,原来是您呀,您怎么来了?”
这个男人是隔壁县城一个大夫,别看长的粗犷,可是施的一手好针,人送外号彭一针。
“怎么?同行冤家,我来不得你这里?”彭一针脾气如外貌,瞪眼哄哄说道。
小泉哥忙陪笑说不敢不敢,屋里的周掌柜父女闻声都出来了。
“稀客稀客。”周掌柜笑道。
“你这老小子,稀什么客,心里骂我抢你生意来了吧?”彭一针哈哈笑道。
周掌柜心里骂了句,可不是,你这老小子不好好在你地盘呆着,隔三差五的来我这里混什么!脸上笑意不变,眯眼捻须道,“彭老弟此话差矣,如能世人无病疾,只愿你我无生意啊。”
“你个钱串子,说出来的话一套套的,我还不知道你..”彭一针哈哈大笑。
二人见面少不了斗嘴,大家也不以为意。
“彭叔叔。”周丽娘乖巧的问好,请他屋子里坐。
“丽娘啊,叔叔可等着吃你的喜酒呢..”彭一针哈哈笑道。
周丽娘脸色僵了僵,没有说话。
“不去干活,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周掌柜瞪眼呵斥小泉哥,意有所指。
小泉哥苦着脸,“我放在这里的药材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什么药材..”周掌柜还没问完,就见彭一针哗的一下,将肩膀上的一个筐晃了出来。
“说到药材,老周,我这次过来买一些救救急…”他说这话,木筐晃了晃,“你这里的伙计真不够意思,骗我说没有远志,还是怕我抢生意,怎么,你们千金堂的药只能自己大夫开才卖不成?..这不是远志嘛,瞧,远志筒远志肉远志棍三样齐全…啧啧…你这老小子….如今手艺见涨了….这远志筒净制的可真不错…虽然我不服气,也不得不夸你一句…你这远志筒可当城里第一良品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夸自己,周掌柜心里美滋滋的,终于压了你小子一头,面上却是谦虚,“哪里哪里,彭老弟走的地方过,见识也多,我哪里能入你的法眼….小小药材而已客气了。”
彭一针是铃医出身,自然听的明白周掌柜话里的调笑,换作平日早就回敬他两句,但今日这药材实在是他自己夸的,也没话说,只翻了个白眼。
“哪个…哪个…”小泉哥在一旁迟疑着开口,伸手指着彭一针的筐,“这个….彭先生能不能还给我…”
彭一针一瞪眼,看向周掌柜,“怎么?老周,你这是铁了心不做我的生意了?”
哪能呢?是生意都是有钱赚,谁会往外推!
周掌柜斜了小泉哥一眼,捻着胡须,眯着小眼,有些为难的说道:“彭老弟…说起来不怕你笑,我这里的远志只有这么点存货…不如你挑些别的,我给你算便宜些…..”
彭一针有点不高兴,瞪了周掌柜一眼,挑别的?你家坐堂大夫敢用黄连做远志汤啊?这老小子,不就是想提提价格嘛,罗哩罗嗦的绕什么弯子。
“….行了,如今生远志十文钱一斤,净远志最低十五文一斤,你这里面虽然不都是远志筒,但我给你都安远志筒的价,二十文一斤,如何?”他瞪眼说道。
好大方!看来这小子急等着远志救命呢,周掌柜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如果自己再加些,他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老周!你少给我花花肠子…”彭一针一眼看出他的意图,将木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抓出一串钱,扔给小泉哥,“你这一筐大约十斤,这是二百文,给你,你再给我啰嗦,别怪我翻脸啊。”
二百文…算是高价了。
周掌柜哈哈笑了,拍了拍彭一针,带着几分埋怨,“瞧你,把我老周当什么人….我是那种人么?”
呸,彭一针心里啐了口,要不是急着用这个,才不会便宜这老小子。
“不行啊,掌柜的。”小泉哥哭丧着脸喊道。
“滚一边去。”周丽娘呵斥道,这小伙计太没眼力见了。
“掌柜的,这是…这是那顾家小娘子的草药啊….你不是说让我还给她?这..这…”小泉哥苦着脸大声说道,心里却忍不住笑出声。
好家伙,十文钱转手就成了二百文,让你们瞧不起人家,让人家滚,这下好了,看你们让人家怎么滚。
彭一针不知道原委听了不解,周掌柜和周丽娘却是一愣,对视一眼,面色微变。
糟了…..
而此时外堂里隐隐传来杏儿拔高嗓门嗤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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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休息,现在看的人应该还不多,毕竟字数少,断更也没啥嘿嘿~~~
第十五章 真假
千金堂里难得的热闹,门外围了好些人,正看的饶有滋味。
堂里杏儿正和豆花叉腰互相瞪眼,而事件的主角顾十八娘则安静的站在一旁。
“…不愿意收就不愿意收,做什么说十八娘的药是假的?”豆花愤愤的说道,“再说,上一次你们掌柜的收了,都没说假的,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真假?轮到你来说话….”
杏儿小脸涨红,跳脚道:“我是千金堂的人,你又算什么?你一个卖豆腐的,哪里轮到你说话?”
“我就说话怎么着,我就看不惯狗仗人势!”豆花叉腰仰头说道。
外边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人叫好。
“小蹄子,你给我滚回来!”豆花娘在对面挥着勺子气急败坏的喊。
“娘!”豆花跺脚。
“你个死蹄子,再不回来我的打断你的腿!”豆花娘骂道。
这引得外边又是一阵笑。
顾十八娘叹了口气,走上去拉了拉豆花的衣袖,“豆花姐,你快走吧。”
豆花一脸愤愤不平,却又无奈,“你别怕他们,像他们这种人,就会欺软怕硬!”
说罢气呼呼的走了出去。
“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怎么不想当豆腐西施,赶着巴结人家当官家千金的丫头去啊?”杏儿得意洋洋,看着豆花的背影喊道。
“怎么也好过你这个商户的丫头!”豆花毫不示弱的回了句。
这话说中了杏儿的弱点,顿时气的跳脚,“你..你…也不就是个商户…”
“行了!”顾十八娘突然喝道。
杏儿剩下的话就卡住了,看着眼前面容沉寂,喜怒不显的姑娘,心里隐隐有些怯意。
“就是说,不收我的药是不是?”顾十八娘淡淡问道。
杏儿的目光已经落到她的衣裳上,葛布做的短儒长裙,长裙下露出磨破了边的鞋脚。
“对,就是不要你的。”杏儿抬着下巴说道。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顾十八娘问道。
杏儿哼了声,“我不是说了,你的药是假的。”
外边的围观人群响起议论声,还有笑声。
“哈,想挣钱想疯了啊,竟然用假药来骗钱。”有人嘎嘎笑道。
顾十八娘回过头,在人群里看到一个满面油光的胖子,穿着大绸衣。
看她看过来,那胖子反而梗了梗脖子,接着对人群说道,“人家都说读书人有志气,有志气就该卖房子卖地,也不能卖假药来过日子!”
是张大户!顾十八娘立刻猜出这胖子来历,她微微一笑,原本这药铺不收她的药也就算了,生意嘛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她不打算再多说了,但如今这小丫头最后竟然给她安上这样的名头,这就是要断了她卖药为生的路。
她这次幸天保佑重生而来,就是为了求一条生路,为自己为家人,谁也别想挡她的路!
“我的药怎么会是假的?”她转过身看着那小丫头,“是你们掌柜的说的?”
被那锐利的目光一扫,杏儿不由有些怯意,眼神就有些躲闪。
“你要给我说明白。”顾十八娘跨上前一步,看着那小丫头,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们千金堂说是假的就是假的!我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收的药是真是假?”杏儿一咬牙干脆的说道。
顾十八娘没料到他这样说,不由愣了愣,围观人的一片哗然旋即又议论纷纷。
这话倒也是,千金堂在县里名头不小,相比于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大家自然还是信他。
顾十八娘也盯着杏儿看,只觉得一股闷气直冲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手在袖子里握紧。
“哈小小年纪就讹诈,长大了还如何了得!”外边的张大户大呼小叫,摆出一副痛惜的表情,摇头。
“…就是,这孩子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没想到竟然用假药来骗钱…..”
“…..这孩子啊…人不可贪图小利啊….”
外边顿时议论纷纷。
“哼,就是说嘛,”杏儿摇着手得意的,“这人还真不可貌相….”
她的话没说完,就从后堂快步走出一个人,扬手就给她一耳光。
杏儿猝不及防,跌个晕头转向,尖叫出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个死蹄子!轮到你来败坏我生意!”周掌柜满面怒气的瞪着杏儿呵斥道。
杏儿捂着脸,吓懵了,“老..老爷…”
“滚!”周掌柜抬腿给了她一脚,杏儿当众受了这么大的难看顿时泪水横流,但却是半句话不敢说,爬起来就往里跑。
“站住!”周掌柜又喝住她,“给顾小娘子道歉!”
杏儿已经傻掉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掌柜。
“我打死你这个满嘴胡沁的死蹄子,小娘子的药轮到你来指手画脚!”周掌柜气的扬手又要打。
杏儿这下可算是反应过来了,噗通一下就跪倒,挪到顾十八娘面前,叩头道:“小娘子大人大量,都是奴婢不是,奴婢瞎了眼乱说话..”
顾十八娘冷冷看着她,嘴边慢慢浮现一丝笑。
“这小丫头仗着日常跟着我,认得几种药,就自以为是,顾小娘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周掌柜一脸抱歉的说道。
一面瞪了杏儿一眼,“还不滚进去。”
杏儿连滚带爬的进去了。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围在这里成什么样子。”周掌柜又去哄围观的人。
围观的人可不是他的奴婢,顿时不依,这一出戏唱的哪个莫名其妙,大家可不满意。
“我说,周掌柜,到底人家的药是真的还是假的?”大家纷纷喊道。
“真的真的,小娘子的药怎么会是假的。”周掌柜有些尴尬的笑道,再一次哄大家,“去,去,各位都忙去吧。”
周围人哗然,“搞什么!你们主仆耍人家小娘子玩呐。”
感觉被他们耍着玩的众人纷纷不平起哄不肯散去。
“小娘子,我回头就让人卖了这丫头去,”周掌柜不理会外边,带着几分歉意又慈爱的笑看着顾十八娘道,一面从怀里拿出几个钱,“这是药钱。”
“不,我不要,我要我的药,我不卖了。”顾十八娘退后几步,不接他的钱,她绷起嘴唇,微微的抬起头,离得近的围观者可以看到那小姑娘微红的眼眶。
“对,不卖了!”有人帮着喊道,“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周掌柜尴尬的陪笑着,冲众人拱拱手,说声好乡邻们,都是下人不懂事,千万见谅。
“顾小娘子,来来,”他说着又从怀里拿出几个钱,“这是我替那小蹄子赔罪的钱,小娘子,拿着买些糖吃…”
顾十八娘不由笑了,看她笑了,周掌柜也松了口气,还是小孩子好哄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