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离别
顾海知道顺和堂是沈家的,但他并不知道这不是顾十八娘和沈安林今世的第一次见面。
收购顺和堂全由彭一针出面,如果可以,他希望这辈子妹妹与此人再不相见,只有不见,才能忘记,忘记那噩梦般的过往。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是意外?或者缘分?或者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顾海第一个念头就是将妹妹挡在身后。
“顾娘子。”沈安林的在马上拱手说道。
这句话让顾海一愣,他转过脸看妹妹,却并没有见妹妹如猜想的那样情绪失控,神色淡然,只不过眼中多了几分冷意。
“沈公子。”顾十八娘淡淡道,言简意赅,没有要继续谈话的意思。
他们已经见过了,顾海立刻反应过来,旋即释然,想沈安林那一世乃是做到大将军并脱颖而出袭爵位的人,必能察觉彭一针并不是收购顺和堂的真正主人。
对于一个建康人来说,想要查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个人还多少有点权势。
“这位公子想必就是顾解元?”沈安林下马,冲顾海含笑招呼。
没有意料中的士子该有的谦和有礼,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视线扫过自己,其中的寒意让沈安林不由一怔。
他们兄妹两个有着相似的面容,并且此时还有这相似的眼神。
这种眼神对于沈安林来说,很熟悉。
冷漠,只有冷漠。
按理说这个时候该由顾十八娘介绍一下沈安林,然后顾海还礼寒暄几句,这样他们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但眼前这两人一个毫无介绍之意,一个毫无寒暄之礼,冷漠的两双眼就那么扫过他,如同眼前无物。
谈话就此便进行不下去了,沈安林目光在兄妹二人身上转过,忽的一笑,拱了拱手,竟也不再多说话,翻身上马打个转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走了,顾海和顾十八娘倒也有些意外,二人对视一眼,忽的都笑了。
这事想想,果真有几分好笑。
抬手制止顾海开口,顾十八娘含笑道:“哥哥,你放心。”
顾海看着她神态安然,提起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他放心,如今的妹妹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着并行离去的兄妹俩背影,勒马站在远处的沈安林嘴边的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头微微凝结。
一个人对自己的敌意可以理解为意外,但两个人陌生人都如此,就有些不对了。
沈安林虽然还猜不透到底原因何在,但此时的他至少肯定一点,就是这两兄妹与他一定有过节,或者说与他们沈家。。。。。
过了三月十五,顾海启程的日子就定下来了。
“小伙子,此去高中。”刘公笑眯眯的将一个盒子扔给顾海。
顾海慌忙去接,感觉沉甸甸的坠手,可见里面价值不菲,忙躬身施礼。
“我可不敢当,你如今见了官老爷也不用如此大礼。。。”刘公哈哈笑道,侧身躲开。
不止顾海,这一次连曹氏和顾十八娘都走过来,施礼参拜,虽然谁都没说话,但其中殷殷之情竟在不言中。
刘公咳了一声,扭过头,“你们这些读书人家就是虚礼太多,老儿我都浑身不自在,走了走了。。。”
他转身走了,身形想比与前一段更加佝偻。
“他老人家今年高寿几何?”顾海忍不住问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刘公具体的年纪只怕没人知道,有的猜测七十多有的猜测一百多。
“十八娘,虽未曰师,但要待之如父。”顾海转过头,整容嘱咐道。
顾十八娘笑了笑,点点头道:“哥哥放心,我已有打算。”
灵宝将整理好的包袱抱出来,逐一让曹氏看,带的各色衣服可妥当。
“少爷过年也不回来吗?”灵宝看到其中有冬衣,不由问道。
曹氏板着手指道:“会试八月,殿试在明年三月,如果顺利拜师,会试考完必是要更加进学,不敢就此回来,过年才能回来,所以冬衣还是要带着。”
灵宝点点头,神情也颇为不舍,又问跟少爷去的人。
“买了两个小厮,都是识字的。”顾十八娘笑道。
“就是差个小丫头。”曹氏在一旁皱眉道。
“那让我跟少爷去。”灵宝忙说道。
顾十八娘瞪了她一眼,“谁允许你辞工了?”
灵宝嘟起嘴,她自然知道顾十八娘如此是不愿意让她做使唤人。
“灵宝心细,留在药铺帮忙,这样我才好放心。”顾海一笑道。
灵宝这才露出笑脸,点了点头。
三月十八,天下着蒙蒙细雨,两辆马车从顾家巷子里缓缓驶出,身后跟着举着各式伞的人们,走在前头的是以顾长春为首的男人,后边则是黄世英和曹氏等妇人。
脚步匆匆的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视线都会落到那两辆一眼就见不凡的马车,以及马车前站立的两个丰神俊秀的少年。
“各位族亲请留步。”顾渔拱手施礼说道。
男人们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便都退后了,让妇人们上前。
黄世英看着顾渔又看看顾海,面带欣慰,殷殷嘱咐道:“虽然有旧友写的帖子,但先生性情冷僻,能否有师生之缘,还要看机缘和你们的造化,万不可就此托大,定要谦虚谨慎,才不违求学之道。”
顾渔和顾海忙躬身施礼说声是,黄世英这才满意的点头,退开几步,早已经哭的双眼红肿的曹氏忙上前,才开口说了一句海哥儿在外要就又哽咽的不能言。
顾海抚着她的肩头低声安慰。
顾渔在一旁面带微笑,跟族中几个年轻人交谈,目光似乎不经意的扫过这母子二人,一丝哀痛在眼中一闪而过。
学业有成,金榜题名,高官厚禄,功成名就这一切他都可能会拥有,但只有母亲,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而这个明明什么都不如他的少年,却偏偏总是拥有他没有的。。。。。
“渔少爷。”
一个轻柔女声在他耳边响起,顾渔转过头,看着一身雪青春衣的顾十八娘含笑走近,身旁的年轻人知趣的走开几步。
“十八娘女红不善,小小心意还望渔少爷不要嫌弃。”她递上一双布袜。
玉色布袜,料子考究,上面绣着一枝花。
他并没有接过,低头看了眼,指着那花道:“是什么?”
这话问的有些不客气,顾十八娘却丝毫没在意,反而更添了几分笑。
“是桂花。”她笑道。
“哦。”顾渔声调拉长,嘴角微翘。
“取其意略其形嘛。”顾十八娘抿嘴一笑。
顾渔但笑不语,伸手接过,“有劳你记挂了。”
“毕竟是亲堂哥,这是我该做的。”她低声说道,微微施礼走开了。
顾渔一笑,手中传来布袜轻柔的触感,只觉得心里被扎了下,亲堂哥?亲儿子,亲兄弟又如何?他这十几年来,这些所谓的亲人何曾给他做过一件鞋袜。。。。。。
念及如此,手中竟似握了炙碳,转手丢给一旁静立的小厮。
“少爷?”小厮伸手接住,没听到指示,忙抬头请示。
顾渔静默一刻,转头又看了眼那小厮手里的布袜,才低声道:“收好吧。”
顾海走了后,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但又很快,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顾十八娘的技艺在刘公手把手的指导下飞速提升,药铺的生意自然越来越好。
顾家巷子里,挂着劳生二字的宅子里一片翠绿,其间来往仆从众多,打扫的收拾花木的各司其职。
伴着大门一声响,一辆马车进来。
“夫人回来了。”仆妇们立刻接了过来。
穿着灰兰色府绸对襟衫的曹氏先由仆妇扶着下车,顾十八娘并没有下车,而是坐在车上道:“娘,那我去了药铺里了。”
自从顾海进京去了,曹氏除了每月一次进香拜佛,越发不出门,在顾十八娘的行为影响下,族里那些聚会邀请,她慢慢的也由不自然到自然都推了,她行事如此低调,让那些想要说媒或者拉关系的人都无从下手。
“晚上早些回来,哦对了,做了补汤,给刘公他老人家带去。”曹氏说道,一面吩咐人取来,“你不是说他最近咳嗽很厉害,我特意让放了百合。。。。。”
顾十八娘就笑了,要说药膳还有比刘公更懂的人吗?不过她很快就收了笑,这些日子相处久了,的确发现刘公有些不妥。
她凝这眉头进了药铺,见彭一针正给一个病人开方子,灵宝在柜台用算筹算账,药架上依旧空荡荡的。
“十八娘来了。”二人都笑着打招呼。
“你可给他诊脉了?”顾十八娘低声问道,一面往内堂使个眼色。
彭一针知道她的意思,摇了摇头,“那老头。。。。咳那老先生,脾气古怪的很,我还没提,他就瞪眼,我觉得我趁早别问。。。。。”
顾十八娘眉头更皱了几分。
“我说十八娘,你也别太过虑,他老人家就是行家,哪里用别人看病开药?”彭一针宽慰道。
这一段刘公似乎咳嗽的很厉害,于是顾十八娘要他看病吃药,被刘公没声好气的骂了顿,但她依旧不放心,彭一针觉得她这完全是庸人自扰,虽然说医者和炮制师傅是两个行当,但像刘公这样的人物,只怕一多半的大夫都比不得他。
顾十八娘哦了声,笑了笑,灵宝将一些药行的订单递给她。
“有几味药没有。。。”顾十八娘一目扫过,说道,“让灵元去买来。。。。”说到这里忽的想起好像这两天没见到灵元,“你哥哥呢?”
抬起头才发现灵宝脸色不是很好,似乎心神不宁。
“哥哥?”她回过神,有些踌躇,“他跟春大哥他们出去了。。。。”
春大哥是他们兄妹逃难路上认识了,都在建康城混,靠着与人打杂为生,就是当日给灵元扮仆从的那些人,采购药材时灵元就会叫上他们,算是患难弟兄,感情很好。
顾十八娘闻言不以为意点点头,将药材单递给灵宝,“你见了他们就让他们去买。”
灵宝说声是,顾十八娘便进去了,做了半日药,才说服刘公喝熬的补汤,正想着怎么说服他让彭一针诊脉,灵宝的哭声由远及近传了来。
“小姐,小姐,哥哥,哥哥不见了。。。。。”她一头闯进来,跪地大哭。
第一百零七章 赌气
“…只带他去过一次,后来再没有和咱么一起去过….”
粗布衣衫的汉子春三站在顺和堂内,小心的说道,再听到一旁灵宝自始至终没停的哭声,更是焦躁不安。
“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常去赌场?”顾十八娘沉声问道。
春三忙点点头,脸上自责满满。
“小姐,我们要是早知道,哪里能不劝着,大家日常也就是找个小场子玩个几两银子图个乐…..”另个汉子忙说道,苦笑一下,“…咱们自然知道,指望着赌场上发财是不可能的….”
谁想到灵元这么个精明的人怎么就信了…
堂内一阵沉默,只有灵宝的哭声更大。
“都怪我都怪我。。。”她掩面痛哭,“哥哥说要学着做生意,我就当真,我怕小姐你知道了心寒,会恼了哥哥忘恩负义…他日日在外不回来,我只当他真的去做生意……谁知道…..”
顾十八娘闭上眼。
她知道灵元这孩子一直很要强,先是一心要报恩,接着又想自立,是她疏忽了,没有早些明白他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心思,早知如此,借他些钱去创业,也不至于让他妄想靠着赌博发家。
灵元已经没消息三天了,最后一个见到他的是春三,在一个赌场外。
“再去找些人,把整个建康的赌场都翻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他。”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话音才落,先前派出的家院以及雇的闲汉回来了几个,跑的气喘吁吁的。
“小姐,打听到了。”其中一个抹着汗说道。
“在哪?”顾十八娘和灵宝齐声问道。
位于东刘巷子里的流云堂是建康城最大的赌庄,此时天近正午,虽然里面没有夜晚那么喧哗,但也热闹的很,守门的打手们熬红这眼,打着哈欠说笑。
在门边的一个包厢里,却并没有外边一般闹哄哄的推牌掷色子。
一身褐色衣衫的顾十八娘安静的坐在一边,听对面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说话,灵宝站在一旁,神情恍惚。
“….真不知道是顾娘子你的人…”八字胡面上带着几分歉意,“早知道那小兄弟是你的人,咱们必会出面打个圆场…..”
赌场药行,都是生意人,对于自己这个同一个阶层的有名人物,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顾十八娘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也知道她在药行界有什么影响力,因此流云堂得堂主亲自接见,听闻她来找人,立刻吩咐手下人彻查,不到半日就问清了。
原来灵元的确来了这里,三天里,跟人豪赌,最后自然输光了。
“…..不过小兄弟也是,任人打骂就是不说自己身家何处…”八字胡看了顾十八娘一眼,说不上是叹息还是佩服,“…其实也就区区千两银子,如果他说了,就是我们流云堂替他出了也是出得起….”
他说着话摇头,再一次表达歉意。
“您客气了。”顾十八娘勉强一笑,起身谢礼。
室内一阵沉默,灵宝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默默流泪。
别说流云堂出得起,她顾十八娘就出不起么?只不过他们谁都明白,灵元之所以咬紧牙关不说身家,就是不要人知道自己是顺和堂的,他宁愿被打死,也不会再去顾十八娘前面丢人。
有如此志气,何必走这一步?
顾十八娘叹了口气。
“后来呢?”她稳住心神,接着问道。
“是这样,咱们赌场规矩是不干涉赌客私事纠纷,那几人打骂一顿,见始终问不出小兄弟的身家,又怕打死了更是得不偿失,就…”他抬眼看了眼顾十八娘,停顿一下。
眼前这个小姑娘,清瘦纤弱,巴掌大的小脸上,却始终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再跟一旁那个形神俱散的小姑娘一对比,更觉得不是同一个年纪的。
是因为不是血亲关系才至与此,还是心思沉稳隐忍情绪至此?
“您请说。”顾十八娘颔首说道。
“将小兄弟卖了…”八字胡说道。
“卖到哪里去了?”顾十八娘问道。
八字胡摇摇头,“这个,恕在下不知,不过顾娘子放心,我已经派人打听去了…也许尚未离开建康…”
灵宝闻言身形一晃,终于撑不住晕倒了。
顾十八娘闭了闭眼,似乎没有察觉灵宝的晕倒。
“那些人是哪里人?”她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八字胡有些为难,赌场规矩是不能干涉赌客私事,有仇也好有恩也好,决不能偏袒一方。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顾十八娘看出他的疑虑,说道,“放心,我不会打打杀杀让贵堂难做。”
见她如此说,虽然规矩归规矩,但关系还是归关系,还是要灵活变通的,八字胡一笑,便将那几人的来历详细讲了。
走出流云堂,春三等人都很是难过,只有顾十八娘似乎没什么变化。
“将灵宝送回去…”她吩咐道,又加一句,“送我家去,让夫人派人好好照看。”
家院应声。
“你们也再去打听打听…”顾十八娘回过头对垂头丧气的春三等人道。
“是。”几人忙点头应了,心里的很是难过,都暗自悔恨那次不该带灵元去赌钱,再不然不该合着帮他赢钱,如果不是那次赢钱,想必灵元也不会就此深陷。
“建康不大,找个人不难,小姐你也宽心…”春三几人又忙安慰她。
建康不大,找个人的确不难,但想流云堂那样四通八达关系的堂主都含蓄的说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那就真的怕是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
顾十八娘只觉得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堵得难受。
“恩。”她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小姐..”春三等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鼓起勇气低声道,“…灵元他这孩子就是倔了点…他还小…”
说这话看着眼前明显比灵元还小的姑娘,再想想人家说的话做的事,顿时觉得更为尴尬,磕磕巴巴的要求情的话便说的更费劲。
“…还望小姐给他个机会……”几人垂头低声道。
人家救了你的命,又给你们立足的机会,你却不懂珍惜,想要自己脱开人家去做生意,最后自己害了自己,还要人家来救……
换作是他们,只怕也再不会用灵元这样的人,更何况人家这个小姐又不是找不下伙计。
可怜灵宝…..几个汉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恩。”顾十八娘依旧低声短促道。
见她显然不愿多谈,春三等人便低着头忙告辞走了。
“小姐?”家仆在一旁请示。
顾十八娘回过神,“你们先带灵宝回去,顺便让彭大夫去给她看看…..我自己随便走走….”
家仆忙应声是,并不敢多问,才被买来不久的他们也知道,虽然眼前这个人是家里的小姐,但在家里的地位绝对是说一不二,完全就是一家之主。
看着马车走远了,顾十八娘才慢慢迈动脚步,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就是想随便走走,以疏解心内的闷气。
她真的没想到灵元会如此,赌钱?十赌九输,这个道理就是她这个从来没下过赌场的女人都知道,他怎么就不知道了?
想要做生意挣钱?难道就不能跟她开口说?不就是本钱,难道她会舍不得给他?一直以来,她都说过不会把他们当仆从,他们是自由的,想走随时都能走……
再退一步说,就是输了,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性命难道比脸面还要重要?竟然死不松口,不提顺和堂,不提她顾十八娘,不来找她……宁愿被人卖了,也不肯开口相求…..
好吧,她不算他什么人,那他就不想想,灵宝怎么办?
午后的春日暖洋洋的照在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言笑欢欢,顾十八娘却只觉得怀里如同捂着一块冰。
她心神恍惚没有看路,猛地被人撞了下,不由一个趔趄。
男子的怪叫响起。
“吆,走路没带眼睛啊…是不是故意沾我们风流倜傥的刘少爷便宜呢…”一个颇熟悉的声音阴阳怪气的笑道。
顾十八娘抬头看去,那声音忽的戛然而止。
“..顾..顾娘子啊…啊..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里….”信朝凌调笑还挂在脸上,态度却是大转弯,恭敬的手忙脚乱,同时抬手打了那个捂着胳膊还要唉幺唉幺装腔作势的公子,“…眼长狗身上了,怎么走路了!快给顾娘子道歉…”
“不是吧,凌少,一句话对两个人说,哪有你这样的…..”公子又忙捂住另一个胳膊,跳脚喊道。
顾十八娘忽的忍不住笑了。
“顾娘子,您没事吧?”信朝凌松了口气,忙又问道。
顾十八娘已经收了笑,没有说话,冲他点点头举步而行。
“你个重色轻友的…”身旁的公子抬手敲打信朝凌的头,“….待会别想哥哥帮你开配,让你输个屁滚尿流…回去被你爹打的屁股开花…..”
“我会输?”信朝凌得意的声音在后响起,“难道我那建康城赌神的封号是大风刮来的吗?你这家伙以后少跟我飘红…..”
他的话音才落,就见原本已经走过去的顾十八娘突然又转了回来,站在他面前。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问道,眼中闪闪发光。
信朝凌一时有些结巴,“什么…真的假的?我对顾娘子您的敬意是….”
“我是说赌钱!”顾十八娘不耐烦的打断他。
信朝凌眨着眼张着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西湖赌坊是建康城一间以高雅格调著称的赌坊,当然,一个赌坊实在没必要论什么高雅与否,此时一间可容纳数十人的豪华包间里,三个三十四五,银盘大脸,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正冒出一头密密麻麻的汗,身上穿着的上好长衫已经被揉搓的歪歪扭扭,就差脱了打赤膊,没有任何高雅的格调。
三人紧张的瞪圆双眼,已经不顾形象的操着外地口音大大大的喊成一片。
“开!”伴着庄家一声怪叫,骰盅揭开,三粒骰子滴溜溜的转了一通,最后在屋内所有人的注视下,停了下来。
四点,小!
三个外地人面如土丧,咬牙切齿的捶在桌子上。
“给钱给钱,来来,愿赌服输。”信朝凌脸上笑开了花,伸出保养极好的少爷手在三人面前晃。
三人对视一眼,再看看眼前空空的桌面,方才这里还堆放着每个人将近万两的银子,怎么就输的身无分文了?
明明是他们赢的啊?
“你小子耍诈!”其中一个胖男人蹭的跳起来说道。
信朝凌翻了个白眼,跟着周围听差的打杂的茶水的小厮们一起发出嘘的声音。
“你当着西湖赌坊是你们山西土旮旯里的散场子啊?耍诈?”信朝凌阴阳怪气的说道,一面扬声对外喊,“庞三爷,了不得了,有人要砸你的场子喽。”
看到屋内众人一脸鄙视,三个男人顿时没了底气,一起抹了把滴答滴答下来的汗。
他们兄弟三人一路而来,还从没输的这样惨,确切说,还没人跟他们赌的这样野过,那刚开始的劲头,简直是拿着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玩,连眼都不待眨一下的,像他们这样久经赌场的人都忍不住心动,才节节拔高了赌注,以至于不过连输了三局就将赢的钱外带本钱全赔了进去。
这次是载了。
“公子,我们认输了。”三人忙换了脸色,低声下气的说道。
在赌场上可不能赌气,什么时候该横什么时候该软,可都要掌握好了。
“这才对嘛,来来,拿钱吧。”信朝凌笑眯眯的说道,手在三人面前晃了晃,只晃的三人眼晕。
他们现在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那个公子宽限几天,我们这就回去跟你拿去。。。。”其中一个赔笑说道。
“回去?回哪去?你们撒脚往山西去了,难不成要小爷我到山西追债去?”信朝凌一收嬉皮笑脸,瞪眼道,“不行,赌场规矩债不过夜,现在就拿来!”
“小爷,我们真没有啊,”三人哭丧着脸,恨不得叩头作揖,“宽限几天,不过几天,就能送钱来,我们三人不都走,留下一个给小爷你当质。。。”
他们的话没说完,就被信朝凌啐了一头。
“好哇,输了钱不想给,还要小爷我白养你们!孙子,没拿着便宜的事!没钱,没钱你跟老子下什么注!喊得跟大爷似地!”他大呼小叫道,一面挥手,“去,去,找人贩子来,没钱,就同你们抵!”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笑了,更与人乱哄哄的应着是,三人只当他开玩笑,于是又把钱多加了一成,只求宽限三天。
没想到真的有人贩子进来了,三人顿时傻了眼,这小爷来真的啊?
“不是,我说小子,我们三人就是加起来也不值百两银子,只要是三天,我们就能给你三万两银子啊,你你。。。。”三人都急了,看着信朝凌像傻子,这小子脑袋不会被驴踢了吧?
“还别,小爷我就看重现在这一百两银子,还真不想那三天后的万两银子。。。。”信朝凌一副欠揍模样,瞧着腿摇头晃脑的说道,说罢还笑嘻嘻的补充一句,“小爷我就是赌的这口气,让你这穷小子耍我玩!”
三人一愣,觉得这话有点耳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几个粗壮的护院七手八脚的架起来。
“我有钱我们有钱。。。。”三人大惊失色,张嘴乱嚷,被各自塞了一团破布。
“有钱,有钱还欠我赌债!”信朝凌拍拍手站起来,“去,没钱还进什么赌场!去,给我卖到运河堤上去拉纤,告诉周老四,我只要本钱,给个七八十两银子就成了。”
众人齐声应着,扯着乱扑腾呜呜嚷着的三人走了。
室内一瞬间恢复了安静,这时有隐隐的琴声传来,倒有几分高雅的格调。
“顾娘子,你看这可满意?”信朝凌揉了揉脸,将神情调整端庄,拉开一旁的玉兰花隔扇门,对着里面端坐的顾十八娘说道。
这里之所以叫西湖是因为赌场内有一个小湖,此时隔扇厅里窗户大开,裹着一件墨绿披风的顾十八娘怔怔看着临窗的小湖,细眉微凝,面色冷冽,丝毫没有出气的喜悦。
灵元的消息几经辗转打听出来了,确定是上了前往扬州的船,据说是卖去盐场做苦力。
这孩子。。。。。
“多谢你了。”顾十八娘转过头,对着信朝凌施礼。
信朝凌受宠若惊,忙还礼,还要说话,看顾十八娘大步走过来,披风随着抖动飞扬,露出里面褐色暗花织锦缎衣衫,从他身边走过。
“顾娘子,这钱。。。”信朝凌只觉得一阵幽香拂过面颊,差点忘了重要的事,忙拍着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
“把本钱给我就成了,余下的都是凌少爷你赢的,自然是你的。”她停下脚,转过头说道。
信朝凌自会走就会玩骰子,但今日这一场一注万两银子进出的手面,还是头一次,到现在还有些不可置信,待听到赢的钱都归自己,愣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来。
“不,不,要不是你顾娘子给我提供本钱,我哪里玩的这么大。。。。。”他回过神,结结巴巴的说道。
家里人看他不成器,虽然是少爷身份,每个月到手的钱还不如自己爹的一个妾拿得多,他信朝凌又风流倜傥红颜知己众多,花销大得很,每月能玩一注百两银子的都是大手笔了,从来没有人如此大方的抬着成箱的银子任他赌。
跟往日的战局相比,这才叫赌,这才叫赌神,从今以后,谁敢说他信朝凌不是建康的赌神,都活该被雷劈。
信朝凌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眼睛辣辣的,他真想扑上去抱着这位慧眼识人才的顾娘子大哭,然后再插香歃血盟誓,结为兄弟。。。。。。。
他没形象的抹了把鼻涕,再看好兄弟早已经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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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个氛围,请同学们不要过于纠结银子比例啊什么的,我今天看到人说了,看我的小说要看大势,忽略小节哈哈,看个热闹看个热闹,图个轻松一笑,莫要深究。
第一百零八章 他乡
过了几天有关灵元的消息传回来的也越来越少。
“….那盐场的老板因为人手够了,就转卖了一批,有往京城的,有往西北的…..”一脸风尘仆仆的小厮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
消息到此为止,这就是说,不知道灵元被卖到哪里去了?
顾十八娘手里依旧拿着卷书,似是老僧入定一般,透着浓浓药香的室内陷入一片静谧。
似乎过了许久,垂着头的小厮才听到一句你下去吧。
“是。”他忙答道。
“幸苦了,去账房支十两银子。”顾十八娘说道。
十两银子!小厮大喜,但想到主家此时的心情只怕算不上多好,忙强压制着,叩头道谢退出去了。
书房里又陷入一片静谧,直到夕阳西下,伴着天际最后一丝光亮消息,黑暗笼罩了室内。
“小姐,小姐。”
门外响起仆妇略有些焦急的声音。
小姐的书房以及药房都是不可以随便进去的,所以仆妇虽然听不到回答,但也只敢站在门外。
“什么事?”门内传来淡淡的问询。
“小姐,灵宝姑娘要走,夫人拦不住,你快去看看..”仆妇忙答道。
门咯吱一声开了,顾十八娘大步走出来,向客房去了。
“我一定要去找哥哥,不管去那里也要找到哥哥…夫人,你成全灵宝,灵宝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和小姐的恩情…”
还没进门就听见灵宝沙哑的哭声。
“你这孩子,快起来,不是不让你找哥哥,你怎么找?”曹氏无奈的扶她劝道。
灵宝只是哭,不肯起身。
“你要是去,就是辜负了你哥哥的心意。”顾十八娘走进来,沉声说道。
灵宝听这话一愣,流着泪抬头看顾十八娘,见她依旧面无表情,心内更是惶惶羞愧。
“小姐,”灵宝欲语泪先流。
“你哥哥如此行事,为的是发财立业出人头地,为的是可以保护你,可以让你们过上不被人任意欺凌的生活……”顾十八娘看着她说道。
只不过路却走错了…
她伸手将他们兄妹从临死边界拉回来,但他们的命运,却原来还是由自己选择的,不是她能干涉的。
灵元本就是个倔强的人,这几年来,家破人亡颠沛流享,受人欺压,心里已经埋下了改变这一切的信念,恰好前几日又受了顾洛儿那鄙视不屑的眼神话语的刺激,终于催化其破土而出势不可挡,由于势头过猛,反而如同飞蛾扑火。
要说飞蛾扑火,她跟他倒有些相似。
“想挣钱想自立,跟我开口,就那么难?”想到这里,顾十八娘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灵宝呜呜的哭声将顾十八娘的思绪拉回,伸手抚了抚灵宝散乱的头发。
“灵宝,你哥哥之所以走的这么决然,还是为了你。”顾十八娘声音缓了缓,接着说道。
灵宝抬起头,眼中一片不解。
“你想,如果你哥哥当时说出了顺和堂,说出了我,我自然不会吝啬那千两的银子赌债…但”她穿过身,目光投向门外,廊下院灯都已经点起来了,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你们还有脸面呆在我这里吗?”
灵宝手掩住脸伏地啜泣。
他们怎么还有脸面呆下去,就是做牛做马卖身为奴只怕也没有资格。
“你哥哥决然的走了,就是想要给你一个留下的机会。”顾十八娘说道。
灵宝哭声更大。
“所以你要好好的跟着我在这里,别胡思乱想,别做没用的事,你自己一个人出去,能找到你哥哥?倒把自己搭进去,这样,这辈子就别想再见你哥哥了。”顾十八娘伸手将她拉起来。
灵宝面色苍黄,眼肿如桃,神情恍惚,就如同又回到那里当街乞求路人相救的一刻。
“再说,只是被卖了,又不是被杀了,只要人还活着,总是会找到的。”她伸手抚了抚灵宝的头发,只觉得眼底发酸,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灵宝,你是个好命的….”她喃喃感叹。
小姐又说这句话了,这一次灵宝不似当初那么迷惑,而是将嘴唇抿了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小姐说的话都对,小姐说她好命就一定好命,哥哥一定会找回来的。
“我已经托了各家药行,这些药行在各地都有分行,让人画了灵元的肖像,多加时日一定会找到你哥哥….”顾十八娘拍了拍她的手,说道。
“多谢小姐…”灵宝跪下又要叩头。
“不用谢,只要以后有什么事好好跟我说就行。”顾十八娘苦笑一下。
灵宝跪在地上,头垂的更低,掩嘴哭泣。
五月的时候,京城里的顾海一大早就收到了家里送来的书信,他站在窗前,就这满树绿荫看完了信,因为初夏闷坐读书的枯燥乏乏之气一扫而光。
顾十八娘的信中说了灵元的事,这并没有扰乱了顾海潜心静学的心境,反而让他心里更踏实,这恰好表明了妹妹并不是只报喜不报忧,这样他在外才更放心。
他看完信,沉思一刻,走到桌前几笔在纸上勾勒出灵元的形容。
“来人。”他放下笔唤道。
门外的小厮立刻进来了。
“你们看看,记下这个人,出去的时候留心点,见到了告诉我。”顾海将画展给他们看。
两个小厮并不多话,点头狠狠看了两眼。
“少爷。”客栈的一个伙计贼眉鼠眼的溜了进来,冲顾海点头哈腰压低声音道,“竹轩楼的那位少爷出去了。”
顾海闻言一笑,伸手从桌案上抓起一块碎银子,扔给那小伙计。
“多谢少爷。”小伙计接住,笑眯眯的道谢,转身出去了。
“少爷,我去备车。”小厮立刻机灵的请示。
“备马。”顾海说道。
拐过街道,就看到顾渔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走着。
“渔少爷,真巧,你要出门?”顾海打马在车旁而过。
五月的京城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车上都换上了薄纱,里外都能清楚的看到人。
穿着一件素白夏衣,玉簪挽发,越发衬得面容白净的顾渔似笑非笑的透过车纱看过来。
“是啊,真巧。”他说道,摇着折扇,发丝随风轻扬。
“我们的帖子已经投去李先生处许久了,却是迟迟没有回信,不如今日去瞧瞧如何?”顾海笑道。
“好啊,我也正由此意。”顾渔含笑道。
一时无话,车马在宽宽的街道上并行,顾渔的两个书童站在车后,而顾海的书童则骑马跟随。
虽然来了京城有段日子了,但因为伺候的公子都是待考的学子,也没心情游街逛景,难得出来一趟,书童们的眼都看不过来,摇头晃脑面露笑容看上去才有些年少人的样子。
“京城繁华,果然非我建康可比啊。”顾海说道。
顾渔点点头,笑道:“花销也比建康大…”
说这话嘴角微翘,看了顾海一眼。
顾渔面无异色,只点头称是。
“不过,海哥儿无须为此费心,家中自有聚宝盆嘛。”顾渔折扇轻敲笑道。
“还是要勤俭节省才是,毕竟你我如今都是靠别人养着的…”顾海转过头,对着他整容说道。
想说我是靠十八娘,难道你以为你是靠自己?
顾渔面上的笑容不减,闻言点头称是。
街道上人多了起来,顾海便催马前行让出路来,直到这时,顾渔的嘴角才微微一沉。
勤俭?你要勤俭何必跟着我来这家最好的客栈住?何必花钱买通客栈的伙计打探我的行踪?
如果不是个绣花枕头,何必怕我甩下你?也想要拜师李建周,跟我耍心眼……顾渔啪的合上折扇,你还嫩了点。
他们来到云梦书院时,门外一如既往的派着长龙,来自各地的学子操着各种口音在闲谈静候,交流着谁谁又被李先生收下了的小道消息。
这是他们第三次来这里,第一次来的时候连帖子也没送进去,第二次好容易送进去了,却让他们回去等消息,这回去等了将近七八天,实在是不能等了。
顾海一下马就紧紧看着顾渔,见顾渔跟一个小厮说了几句话,那小厮就往人群中挤了去。
“人还是这么多啊。”顾海几步走到顾渔身边,轻轻擦了额头的汗感叹道。
顾渔点点头,“李先生名满天下,自然引得诸位学子慕名而来,能不能拜在其门下尚且不论,单能见上一面谈上几句,也是获益匪浅啊。”
顾海的面上浮现几分忧虑,这么看来,黄世英托的旧友帖子只怕没多大功效,或许他们该另寻名师安心备考。
他这样想着看向顾渔,见他神情一如既往,不由心里暗自笑了下,想要看出这小子的喜怒哀乐简直是大海捞针…..
不知道黄世英还有没有给顾渔另外的交待….这个念头他已经想到过,也知道顾渔根本就没打算与他相扶相助,所以才特别要打探这顾渔的行踪。
这小子绝对没可能避开自己另找人所托。
心中稍定,见方才那个小厮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穿着长衫的男人走过来。
“可是建康顾存之?”来人含笑问道。
顾渔忙躬身称是。
“你的文章写的不错,请随我来吧。”男人面带赞许说道。
此话一出,不知顾海吃惊,连四周的人都哗然起来,纷纷询问这少年是谁。
顾海神色变幻,看着顾渔也没说话,一咬牙抬脚就跟上。
“这位是?”那男人察觉,打量顾海问道。
“这是我建康的解元…..”顾渔一笑看着顾海介绍。
此话一出,那男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解元他见过多了,摆摆手竟示意顾渔不要多言。
“这位士子,先生要见的是顾存之,还请你在此等候。”他态度谦和但却不容置疑。
顾海咬了咬下唇,看着顾渔对自己一笑。
“对了,我投帖子的时候,觉得此等大儒必不是俗人,识人察物信眼见为实,因此我另附上一篇习作,因为临时起意,忘了给海哥儿你说,没想到先生会看在眼里,真是意外….”他用折扇遮挡一下,侧头低声说道,“…真是白白浪费了海哥儿你打赏的那些银子…..”
说罢,一笑,拱拱手,转身跟着那男人飘然而去。
顾海脸色变幻,怔怔站了一时,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走出长队。
“少爷..”两个书童忙跑过来。
“走吧。”顾海沉声说道。
两个书童看他面色不善,互相对视一眼,乖巧的谁也没多话,应声是就去牵马。
顾海站在大路上,将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这顾渔果然对他不善!别说同宗兄弟,就是同一个建康出来的,也该相互扶持才对,竟然如此…
也罢,天下得不到名师指点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就没有人成就一番事业?
因为走神,并没有发现有一队车马走过来。
七八个衣着鲜亮的青年,均骑得是黑色骏马,拥护着一辆看似简单却吸引人视线的马车缓缓的驰来。
这是一辆朱红色由两匹白色骏马拉着的马车,门窗一色黑纱,隐隐看到内里一个端坐的高瘦身影。
虽然毫无配饰,但随着马车的走近,却散发出令人不可忽视的尊贵之气。
“闪开!”
一声低沉的喝声将愣神的顾海惊醒,抬眼就见马队逼近,忙避向一边。
来这里的学子们要么骑马要么步行,坐马车来的少之又少,又带着如此多护卫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顾海不由向隔着没几步缓缓驶过的马车投去好奇的一眼。
马车里端坐的身影似乎也正转身,向他看过来。
马车眨眼而过,云梦书院门口排着的长队忽然散开了一条路,有两三个男人从内飞奔而出,迎着这俩马车。
马车并没有停下,而是掠过他们直向内去了。
“少爷..”牵马而来的书童低声唤道。
顾海收回视线,不管来的是什么人,跟他都没关系,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去自己苦读吧。
“走吧。”他拿过缰绳,要翻身上马。
“请问,是顾海公子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询。
顾海有些讶异的转过身,看来者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打扮跟带顾渔进去的那男子一般,神情和蔼,带着笑。
“是建康府仙人县的顾海公子吗?”他又忙问了句。
仙人县?顾海面色有些古怪,确切说,他是建康府的,仙人县这个地方,基本上只在提起他父亲时才会提上一句。
“我是。”他压下惊讶,点头答道,心里猜测莫非是有仙人县学堂的旧人来了?大家乡试的时候自然也见过,但这次到建康来,还真没遇到过。
那男人闻言松口气,笑容更加可亲,伸手做请,“公子请随我来。”
他的方向指的是那门口有无数学子排队静候,此时已经大门紧闭的云梦书院。
顾海直到走进去,还有些晕乎乎的,如同踩在云里雾里。
古树参天的一个正堂外,站着好几个学子,其中有顾渔,他正与几个人闲谈,忽的看到顾海进来,万年不变的神情终于变了。
“你怎么进来了?”他惊讶失声。
顾海绞着眉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第一百零九章 借势
顾海就这样进了云梦书院,成了建元六年李建周大儒十名弟子之一,他和顾渔都心知肚明,这一切可不是黄世英那托人的帖子可以办到的。
顾渔掩饰不住惊奇的旁敲侧击几问,却问不出所以然,干脆收了客套的笑,转身走开了。
看他吃惊又愤愤的样子,顾海很解气,但心里同样很不解。
他找机会问那引自己进来的男人,那男人只是说有人介绍,但至于这个人是谁,却是半点不透露。
这个人到底是谁?顾海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在写给顾十八娘的家信上,也只得按下不提,只说顺利进了云梦书院。
看完顾海的来信,已经许久没有开颜的顾十八娘脸上浮现一丝笑。
“娘,哥哥已经拜在李先生门下了。”她拿着信,以从未有过的轻松步伐走进曹氏的屋子。
曹氏正跟着两个仆妇挑选布料,准备做新夏衣。
“恭喜夫人。”仆妇们立刻应景的道喜。
“多谢佛祖菩萨保佑。”曹氏喜得两眼泛泪光,合十念叨。
“得去谢谢三奶奶..”她说这话就整了整衣衫,要往外走。
顾十八娘点点头,笑而不语。
“还写了什么?”曹氏一面理发鬓一面问道。
“别的没什么,就是吃得好住得好,一切都好…”顾十八娘又看了眼信说道。
显然,顾海是报喜不报忧。
这是顾海第一次独自离家这么远,出门在外哪里有在家舒服。
“幸好有渔少爷作伴…有个照应…”曹氏感叹道。
顾十八娘一笑,皱了皱眉头,要说担心的也正是跟这个渔少爷作伴,可是如果不跟他,便也没有这个拜大儒为师的机会,命运还真是很….有意思。
“我不求哥哥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无事。”她不由看了眼曹氏屋内供的佛,喃喃自语。
和曹氏一起走到门口。
“跟着夫人,半步不许离开。”顾十八娘再一次低声嘱咐四个仆妇。
仆妇们对于这样的命令已经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是。”大家郑重的低头应声。
坐着马车从巷子而过,见顾长春家门外车马隆隆。
“他家来客人了?”顾十八娘问道。
赶车的家院忙回道:“回小姐,是顾老爷回来了。”
顾老爷也就是顾长春的长子,也就是顾洛儿的父亲,礼部侍郎顾承重。
顾十八娘哦了声,掀起纱帘看着又一队车马过来,下来许多衣着鲜亮的男女。
“还有,泉州的亲戚也来了。”家院又补充道。
顾十八娘满意的点点头,她们母女妇道人家,不方便出门乱逛,因此选买仆从时,特意挑了些获罪大户人家的那些年长的仆从,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听消息有一手。
被丫鬟仆妇拥簇着得顾洛儿从门外跑出来,扑到一个年长妇人怀里,笑声远远的传来。
“那是顾洛儿小姐的姨母,朝廷一品诰命淑芳夫人,这一次是去探望驻守北边的丈夫归来特意路过….”家院接着说道。
果然来往的都是权贵,顾十八娘放下车帘,马车穿过街道而去。
“小姐来了。”灵宝跑过来扶她。
她的精神始终有些恹恹的,原本才圆润起来的脸几天时间又消瘦下去。
顾十八娘抚了抚她的头没有说话,灵宝低头掩饰泛红的眼圈。
“这是鹿茸…”
顾十八娘看着刘公递过来的鹿茸,略一思索,伸手拿起一块瓷片,轻轻的开始刮去茸毛,随后在面前的小灶火上一燎…
啪的一声,刘公手里的木棍打在她手上,手背上立刻显出一道红印,顾十八娘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手里的鹿茸依旧牢牢的抓在手里,并没有掉下来。
她低声说了声是,便将鹿茸方才一边,重新拿起一个,重复先前的动作。
两三次后,刘公终于嗯了声。
“背。”他负手说道。
“去毛者,挂、刷、烫、挖、撞五法,刮者茸毛类,刷者枇杷、石韦等叶绒….”
语调流畅,倒背如流。
这一天将这五法挨个做了一遍,端着各色药摆到刘公面前,顾十八娘有些忐忑的看着他的脸色。
刘公的脸皱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喜怒,他眯着小眼逐一看过,哼了声。
“怎么样?”顾十八娘有些紧张的问道。
“还算可以吧。”刘公不紧不慢的说道。
顾十八娘脸上的笑意就忍不住散开了,这可是学药以来,刘公给她的最高评价了。
“瞧你,还高兴!”刘公白了她一眼,“这么久了才有点长进,你还好意思高兴!”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
笑意一直到她往家走的路上还没消去,脑子里一边又一边的将所学的技艺演练,忽的听外边人马车队杂乱声,自己的马车猛地停下了。
“怎么了?”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看到已经到了巷子口,对面正有一队车马走来,身旁还有仆从相护。
“小姐,是泉州淑芳夫人的马车..”赶车的家院眼尖,忙说道。
顾十八娘沉吟一刻,道:“咱们退后让路。”
家院应声,忙调转马头,才退到路边,淑芳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眼前。
顾十八娘无心查看,放下车帘。
“顾湘。”忽的听外边一声清喝。
这声音很是熟悉,顾十八娘心不由一沉,她掀起车帘,见淑芳夫人的马车已经停下,车帘被丫鬟打起,露出其中端坐的顾洛儿。
她的神情肃重,下颌微微抬起,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不好,这是要找自己麻烦!顾十八娘心里沉吟,旋即一声冷笑,她的麻烦自始至终都没少过,还怕多着一个?
“姨母,这就是我堂妹顾湘。”顾洛儿忽的转开目光,换上亲切的笑容看向坐在身旁的妇人,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见这位淑芳夫人年约四十,正眯着眼养神,听到这句话,猛地睁开双眼,看了过来。
“你就是顾十八娘?”她猛地喝道,声音响亮,带着朝廷贵妇的威严和气势。
顾十八娘低下头,说了声是。
“大胆,还不过来跪下见过淑芳夫人!”陪侍在一旁的一个妇人断喝道。
顾十八娘一怔,抬起头看向她们。
跪下?
淑芳夫人面如无表情,顾洛儿嘴边带着一丝笑。
“怎么?听说你去做了匠人,莫非将十几年的小姐礼仪就此都忘了不成?”淑芳夫人慢慢说道。
顾十八娘看向顾洛儿,这只会搬弄口舌是非的女子!
顾洛儿并没有避让,而是毫不掩饰用就是我告状的眼神看回来。
如果顾洛儿没有叫住她,没有向淑芳夫人介绍自己,倒罢了,但现在她已经引荐了,见了这样御封的夫人,跟其他的富贵妇人不同,如果曹氏在,因为其夫曾有官职,可以免跪,但顾十八娘就不同了。
不管怎么说顾洛儿是一般的小姐,跟她口头相争没什么,但跟这个淑芳夫人却是绝对不能硬碰,要不然一个大逆不道压下来,吃亏的绝对是自己,还没出处伸冤。
顾十八娘便起身下车,低头站在车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了。
“顾湘见过淑芳夫人。”她沉声说道。
“你这个姑娘,听说家里有个几个钱,就目中无人,飞扬跋扈起来?”淑芳夫人看着她,皱眉说道。
看来顾洛儿并没有把那天挨骂的全部内容都说出来,想来也是,她就是想说只怕也说不出口,顾十八娘心内猜测。
“小女并不敢…”她垂头答道。
“敢不敢的,我自看得出来。”淑芳夫人打断她,目光扫过眼前跪在地上的姑娘,见她穿着打扮倒也不张扬,只是脊背挺直,放在膝头的双手关节绷紧。
果然是个倔强的丫头!淑芳夫人不屑的哼了声,此等暴发户她见得多了,以为有几个钱自己就高人一等天不怕地不怕了。
“洛儿你也是,什么人也都往你跟前带,传出去,累坏了你的名声。”她嗔怪的看了眼顾洛儿,懒得再理会地上的顾十八娘,摆摆手,车帘放下了。
顾十八娘低着头,听着马车起步。
“十八娘…”顾洛儿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她抬起头,看到顾洛儿不喜不怒的神情。
“我就是靠家里,靠他人之势…..”她压低声音,看着顾十八娘慢慢说道,“你有本事,不靠别人,那又如何?我还是可以让你站,也可以让你跪,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今日是借着淑芳夫人,以后顾洛儿就是保定侯府的媳妇,虽然不是长房不能袭爵位,但讨个诰命夫人不是什么难事。
顾十八娘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神情也没什么变化。
“祝你永远靠得住。”顾十八娘淡淡答道。
“承你吉言。”顾洛儿淡淡回道。
马车驶过,顾十八娘站起身来,轻轻抄了抄衣上的土,无视四周躲闪的视线,慢慢向巷子里走去。
伴着她走过去,围观的人都议论开来,按道理顾十八娘见了诰命夫人的确应该下跪,但一般来说作为亲家熟人,这个礼节完全可以免了,只要淑芳夫人一句话而已。
但看起来,淑芳夫人并不愿意说这句话。
看来这是故意要顾十八娘丢丢脸了,大家议论着猜测着,再看巷子里,那姑娘的走的依旧稳稳当当,似乎方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曹氏带着人急忙忙的迎着她跑过来,仆从们信息灵敏,告诉她说有人为难小姐。
“十八娘怎么了?”她问道,看着女儿神色如常。
“没事,方才淑芳夫人路过,我与她见礼,娘,没什么大惊小怪。”顾十八娘含笑说道,伸手揽住曹氏的肩头,往家走。
“果真没事?”曹氏问道。
顾十八娘一笑,展开手转过圈,“你瞧我哪里有事?一根头发都没掉呢!”
曹氏心底泛酸,转过头,说了句没事就好,声音却有些哽咽。
就是有事又如何?她这个做母亲半点帮不上女儿,只会拖累女儿。
顾十八娘拍拍她,没有说话,视线看向巷子的那头,心底的火苗终于冒了起来,在眼里燃着。
你借你的势来让自己高兴,那我自然也可以借我的势让自己高兴,人活一世还不就是为了个高兴!
“对了娘,我正要与你说件事,”顾十八娘与母亲携手往家走,“我想,老族长留给咱们的那个香料行是该拿回来了。”
曹氏愕然的看向她,那不是说笑?是要来真的?
听着下人的回禀,同样愕然的还有顾长海。
“什么?她说什么?”他站起身来,皱眉问道。
此时的族长议事厅里,正进行每月例行的会议,宽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人,乱哄哄的很是热闹。
但当下人回禀顾十八娘求见时,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十八小姐说,她今日来是要老爷兑现去年的…话….”下人说出这话都有些结巴。
去年的话,听上去是很没有头脑的一句话,但大厅里的人突然都兴奋起来。
顾十八娘,去年的话,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立刻让那件似乎已被淡忘的事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胡..胡闹!”坐在最后的顾乐山猛地站起来,抖着稀疏的胡子道。
“怎么能说是胡闹呢…”坐在前排的五老爷咳了一声,“乐山,你这么说,好像那一日族长也跟人家一个小孩子胡闹一般!”
顾长春脸色黑了几分,看了那老头一眼,心里暗骂一句老东西。
他前几天才知道,就是这老家伙故意掩下了老族长丧礼时那份与顾十八娘相关的丧仪帖子,二千两银子的丧仪啊,要是他当时看到了,香料行的事也许就不会拖成今日这个境地,那日之后他就会找个机会软和一下了,哪里会像现在拖久了想软和也没法子软和了……
到底是让她进来还是…顾长春十分为难,如果不让她进来,好像自己怕她似地,很丢人,但如果让她进来,她真的证明有资格拿下香料行…那自己也丢人……
总之今天是丢人丢定了…
这孩子,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怎么能如此行事?太嚣张太狂妄太不知进退!顾长春心里愤怒渐浓。
大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还有嬉笑声。
听说这顾十八娘并不是那刘公的徒弟,不过是机缘巧合留下那刘公在她药铺当炮制师傅,像这等炮制师傅都是付很多钱的,有的甚至能占药铺盈利的九成,就这样还很多药行恨不得抢过来当祖宗…
想她顾十八娘无根无基,指不定那个药铺就是全属于那刘公了,她也就是顶着名字,能赚多少钱?
再说这段日子也铺张的够厉害了…..
于是顾长春再一次做了一个令他后悔的决定。
“乐山,将香料行的账本拿来。”他沉声说道,一面一抬手,“请她进来。”
大厅里顿时哗然起来,这就是说,来真的了!大家都激动起来,好戏开演了,顾家立族百年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好戏啊!
下人应声下去了,不过是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厅里的人忍不住向外看去,莫非还来了很多人不成?这可不是论人多的事…..
两个青衣小厮抬着一个箱子进来了,大厅里的人都忍不住站起来,不明所以的看向那个箱子,紧接着又一个箱子被抬了进来……..第四个箱子被放在地上,喧哗的大厅已经安静如夜,所有的视线都放在那并排安置的大檀木箱子上……
那里面不会是…..钱吧?
“族长爷爷,顾十八娘有礼了。”柔柔的女声传来,穿着淡黄衣衫,粉黛不施,朱钗不戴的顾十八娘迈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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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吐气
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姑娘,顾长春心情有些复杂。
在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这一家人默默无闻的生活在家族里,而被大家有闻的时候,也是作为一个笑话,后来连这个笑话也随着死亡消失了。
清贫的家世,谦卑的寡母,傻愣的儿子,柔弱的女儿,不管怎么看,她们的生活轨迹也应该是如同一颗尘埃,泯灭在人世中。
可是这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生活就来个如此的大转弯。
出手阔绰到嚣张的女儿,摇身一变成解元的儿子……..
一切似乎都是从半年前的对持开始的。
那个商铺的事顾长春真的没觉得自己做错,把商铺给他们这样的人家,纯粹是暴殄天物,给他们吃喝,足够他们生存,难道还不够吗?人心怎么就这么不知足呢?不感恩呢?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沉静下来。
“十八娘,听说你想要拿回香料行?”他淡淡问道。
顾十八娘一笑,“不是我想,而是我该拿回来了,我想,族长爷爷你该不会忘了那日咱们说的话了吧?”
说着她又是一笑,“算起来,过去还没多久哦。”
是啊,还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她就敢上门来要求履行约定,可真够惊人的。
就凭自己开了一个药铺?才开了没多久的药铺?不知道本钱拉回来没……
大厅里的人脸上神色各异,看来这个小丫头果然如家里妇人们口里传的那样,狂妄的不可理喻。
顾长春笑了笑,“哦?这么说你已经有能力经营一个香料行了?”
“十八娘,你胡闹什么?你以为这是你开的那个小药铺一般?”顾乐山早已经忍不住,僵着脸喝道,一面瞪眼,“你娘呢?太不像话了!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娘怎么教…..”
“别动不动就我娘教,”顾十八娘忽的提高声音喝道,“自己的做的事自由自己负责,何关父母!”
顾乐山被她一喝,顿时惊住了,夫父为天,还从没一个晚辈敢这样跟他说话。
这个臭丫头,汐儿说的没错,果然粗鄙无礼如同野人。
“好,好,真是有辱门风,有女有妹如此,乐云和海哥儿的声誉迟早被你累坏!”顾乐山气道。
顾十八娘不屑一笑,“这有什么好累坏的?要说累坏,不顾老族长遗命,抢夺我们孤儿寡母产业才是有辱门风之行径吧?这才会累坏顾家所有人的声誉呢!”
相比于半年前,这丫头的言谈举止越发肆无忌惮了。
一句话说的毫不客气,有人气的瞪眼而有的人则忍不住低声的笑起来。
“你,什么叫抢?你们没资格….”顾乐山抖着胡须喝道。
“哦,”顾十八娘笑道,“那就是说如果我有资格了,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说着似乎略一思索,“听说大伯父家的绸缎行很不错……”
“你,你,”顾乐山恨不得上前大耳光打她。
“够了。”顾长春喝道。
顾乐山愤愤的一甩袖子,顾十八娘淡然一笑。
“十八娘。”顾长春沉吟一刻,“我知道你与人合着盘下了个小药铺…..”
他的在合着以及小这个字上加重语气,似乎是提醒顾十八娘。
顺和堂的这个药铺他已经打听了,原本是沈家的铺子,效益很差,所以才会被盘出去,而听说主要出资盘下的还是个外地人,跟顾十八娘一家是仙人县的旧识,想必是要借他们顾家在建康的名望站稳脚,才同意顾十八娘一起合作吧?
这有什么可得意洋洋的?就那样一个药铺,十个也不顶一个香料行,果然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如此,要好好经营,这样吧,乐山..”他冲一旁愤愤的顾乐山点头道,“…就还按当初说的,分给十八娘家四成红利,以后就不用往公中交了….”
“凭什么?”顾乐山不由气呼呼的说道。
凭什么她们坐享其成?
“毕竟当初说了,这香料行是给他们的….”顾长春并没恼怒,而是淡淡说道。
也就是说人家有老族长的遗命,就该坐享其成,而你活该累死累活…
顾乐山顿时更为生气,就连大厅里的其他人也都纷纷交头接耳。
看着族长脸上若有如无的笑,顾十八娘亮声笑了。
“族长爷爷,你别这么说,”她笑道,“我还真不是凭这个!”说着看向顾乐山,“大伯父,你放心,我既然那日许下那番话,今日就断不会还揪着老族长的遗命纠缠,还有,”她又转过视线,看向正中的顾长春,笑意凝结,“别说四成,就是七成八成,我也不会要….我要就要全部!”
大厅里议论声更大,方才族长话说道那份上,分明就是已经让步了,懂礼的人就该顺坡下驴,事情就皆大欢喜其乐融融了,看来这丫头果然非常人思维。
“你…”顾乐山顿时跳脚,“你凭什么!你以为这是你的小药铺?一年投个百十两银子,坐享其成就成了?这是香料行!四间铺面的香料行,用的都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伙计,一个月的流水足足有…..”
“足足有多少?”顾十八娘忽的打断他,伸手一抬,“一个月五千两银子的流水够不够?”
随着她的抬手,身后侍立的小厮便上前打开了一个箱子,顿时明晃晃的银子呈现在大家眼前。
大厅里乱哄哄的议论停止了,就连会挥着手气急败坏的顾乐山也僵住了。
“…五千两不够?”顾十八娘接着说道,再一次抬手,“….那一万两呢?”
啪的一声,又一个箱子打开了,银光更增。
“我瞧大伯父手里拿着账本呢….”顾十八娘笑道,“不知道一个月的盈利有多少?五千两有没有?”
伴着她的话,又一个箱子打开了。
顾乐山看着那三箱子锃亮的白银,只觉得呼吸急促。
一个月五千两?一年能有五千两就够不错了……..
“我的药铺不行,我能力有限,做不出来那么多药,所以勉强只能挣个三四千两…..”顾十八娘又慢慢的说了句话,让顾乐山翻个白眼,噗通做回椅子上了……
顾长春的脸色大变,这些….这些真的都是她挣的?
靠那个小药铺?那个,那个刘公还有彭一针难道就不用分钱?这些全都是她的?或者说,这是人家拿完了留给她的?那得挣多少钱才能分完了还能给她这么多啊…..
这哪里是卖药,这是直接造钱啊……
这么多钱?果真这么挣钱?大厅里很多人的眼神都忍不住闪了闪,还响起轻轻的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十八娘..”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顾长春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有些干涩,“….开香料行,可不是只有钱就行的,得懂行…….”
顾十八娘一笑,不待他说完,伸手一抬,“懂行是吧?我知道…”
随着她一抬手,并没有大家眼巴巴看着的第四个箱子打开,而是从门外走进一个身穿长衫的五十多岁的男子。
“顾老爷好,老爷们好。”他笑呵呵的对众人施礼。
看到这个男人,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顾乐山猛地又跳起来,瞪大眼惊讶出声。
“…胡三爷?”他喊道,“你怎么来了?”
“嘿,顾二爷,你好你好…”被唤做胡三爷的男人笑眯眯的对他打招呼,“老儿不才,承蒙顾娘子看得起,请来做掌柜的,真是诚惶诚恐…..”
顾乐山噗通又坐下了,抖着嘴唇,似乎喃喃自语什么,却没人听得清。
胡三爷,建康城第一香料行春林堂的老掌柜,是建康有名的香料高手,前年与老东家约满,拒绝重金续约,退家养老去了。
跟了几十年的老东家都请不到,她顾十八娘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做到得?他还诚惶诚恐?我死了算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那身形单薄,面容清秀,稚气未退的小姑娘,感觉这一幕是那样的匪夷所思。
小药铺?小合伙人?呸,谁要是再这么认为,那就连傻子都不如。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打开的三个箱子,以及那恭敬站立的胡掌柜,顾长春闭上眼长长的吐了口气。
室内一阵沉默,在顾十八娘进门时,有三分之二的人认为,今日的事会是顾长春看在她如此胆大敢来践约的份上,以及顾海的面子上,稍退一步,将香料行的部分分红给他们家,但没想到,这位顾十八娘显然没想提哥哥半点,而是毫不留情动作利索的将这条路堵死了。
她靠自己,靠钱,靠人,条条应对那日顾长春口中驳斥她的你有钱吗?你懂经营吗?你有资格吗?
“十八娘。”忽的坐在顾长春身旁的一个矮胖男人站起来,笑咪咪的冲她招手,“真是让叔伯我吃惊,来,来,悄悄告诉叔伯我,你是怎么把这个老狐狸请来的?”
顾十八娘迟疑一下,她自然知道这男人并不是想知道这个,而是有话要跟她说。
她走上前几步。
“十八娘,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休要再闹,香料行的事,我自会给你的一个交代。”他压低声音,沉声说道。
他说这话,面带笑容,似乎真的只是再跟顾十八娘问有关这个掌柜的事。
顾十八娘一笑,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这位叔伯长辈,面上带笑,眼中却含着一丝警告。
“别忘了,你姓顾!”
顾十八娘的笑渐渐冷冽,我姓顾,我自然知道我姓顾,如果我不姓顾,那一世娘也不会被姓顾的人逼死,哥哥也不会被姓顾的人害死,我也不会被姓顾的人当交易扫地出门,我也不会在被休弃后被姓顾的拒之大门外,这一世我也不会时时警惕刻刻惊心应对姓顾的人欺辱嘲讽……..
你们当初瞧不起我们母子当众夺房产质问我们有没有资格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我们姓顾?
她抿嘴一笑,从这位长辈身上转开视线,看向顾长春。
“敢问族长,我如今可有资格拿回我的香料行?”顾十八娘慢慢说道。
大厅里一阵骚动,所有的视线都看向顾长春。
自从当上族长后,对于这种成为众人焦点的场景,顾长春并不陌生,但今日这种焦点,却如同万芒刺背。
“你!”方才出言警告的叔伯长辈顿时又惊又怒。
没想到自己都已经如此低头了这丫头还是如此不给面子,摆明了要让族长低头认错!
闹得这么难堪,她除了出一口气,又有什么好处?这孩子怎么这样偏激的拎不清?
顾十八娘看也没看他,而是只盯着顾长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她就是要出气,就是要出口气而已,她这口气前世今生积的太久了,她就是要他们瞧清楚,谁要是敢惹她顾十八娘,她就是要损人不利己。
那姑娘站在那里,所有人的看过去,恍惚看到眼前站的是一头红眼的疯狂的猛兽。
很多人打个寒战,心里升起这个小姑娘可轻易不能招惹的念头,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啊,更关键的是,她还有这个睚眦必报的能力……
“族长爷爷,我如今可有资格了?”她再一次问道。
顾长春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面上浮现一丝苦笑。
“十八娘….你有资格了。”他声音干涩的说出这几个轻飘飘的字,如同千斤重。
“多谢族长。”顾十八娘含笑微微施礼。
她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而去,竟不再多说一句话。
“慢着!”忽的有人大声喊道。
顾十八娘回过头,看着一个正被扶起来的胖子,神色一变。
“宝泉,你做什么?”一直静默不言语的五老爷皱眉道。
许久没见,当初肥头肥脑的顾宝泉已经瘦了一大圈,脸色发黄,双眼用一条白绫蒙着,乍一看顾十八娘都认不出来。
顾宝泉如今的日子过的是天昏地暗,他不相信眼瞎了,遍请名医和尚道士的闹腾,而与此同时家里的儿子们眼瞧爹身体精神都垮了,便开始争权抢钱,分帮结派闹得鸡飞狗跳,偌大的家业似乎一夜间都要分崩离析。
这种家族会议,顾宝泉原本是不用再参加了,但他不甘心,回回都要人扶着过来听,虽然坐在这里跟没坐在这里一样。
“顾十八娘!顾十八娘!”他想要走过来,无奈眼睛看不到辩不得方向,又似乎很激动,闹得四周一片混乱。
顾十八娘转过身,冷冷看着他,看着那跌跌撞撞狼狈的怎么走也走不过来的男人。
“宝泉,你要做什么?快坐下。”更多人的皱眉说道。
“我不!我不!”顾宝泉挥舞着双手,想要劈开一条路,他声音有些变形的喊着,“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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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勿谢
顾宝泉中蟾毒的事,事后被人说起来,大多都会当做笑话,又或者是报应。
大冬天的怎么会突然跳出蟾蜍,而且还带着那么多毒液的蟾蜍?可见是上天对顾宝泉这个沾花惹草的风流鬼的小惩罚。
但后来顾宝泉却想了很多,他可不认为是什么上天的惩罚,要是上天要惩罚的话,那他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有人害他!一定是的…
家中的儿子女儿夫人小妾统统成了他怀疑的对象,为此仗毙了一个侍妾,驱逐了一个庶子……
事情似乎依旧没有他想要的头绪。
今日他坐在这里,大厅里闹腾的那么热闹,他其实都没注意,沉浸在自己混乱而噪杂的世界里,直到身旁两个人谈论顾十八娘,说道她是制药大师,会炮制药材,各种神奇的药材时,他突然打个激灵。
他想到大夫说的那句话,又不是炮制蟾酥,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蟾毒…
而这时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无的钻入他的鼻息……
顾宝泉眼睛瞎了,嗅觉却异样的灵敏起来,就是这个味道,在那个时刻似曾出现……
有的人因为生活习惯而会带上特殊的味道,比如他的夫人,唯爱烧香礼佛,整个人身上一年四季都带着佛香味,那么惯于制药的人,身上自然也会带着…
这是药香味!
“顾十八娘是谁?”他抓住那人问道。
“是顾乐云的女儿啊….”
顾乐云的女儿他不是认识,但顾乐云的老婆他可认识的很,那个娘子自从在顾乐云的葬礼上一身俏的闯入他的视线,就如同猫爪一般让他的心痒痒的难以自制……
他想起这件事发生前,他才有了第一次机会接触曹氏,虽然只是摸了下小手……
顾宝泉觉得一道炸雷在头上响起,曹氏的女儿!又会制药……
“是你弄出蟾毒!是你那日在湖边给我下毒!”顾宝泉挥舞着手大喊大叫。
这个凶手,恶妇,杀人犯,送官,不,我要亲手打死她!弄瞎她的眼!再打死她!打死他们一家!贱货!猪狗!畜生!敢惹我顾宝泉…..
“你说什么?”顾十八娘皱眉,带着些许厌恶看向他,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顾宝泉已然激动的语无伦次,来回的喊着凶手,下毒,蟾毒……
“你就是宝泉伯父吧?”顾十八娘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他,一面向周围的人求证。
附近的人看到这小姑娘投来的视线,不由打个激灵,忙点头。
“是,是,这就是..”好几个人齐声说道。
“我听说了,你中了蟾毒。”顾十八娘淡淡说道,“我虽然会制蟾酥,但却不是大夫,解蟾酥毒我没有好法子,伯父你还是找大夫看吧。”
大喊大叫的顾宝泉闻言一愣,他大口大口的吸气,这恶妇在说什么?她想转移话题!
“我是说那一日是你给我下的毒!你休要装傻!我知道我知道!”他侧耳听声,想要辨出顾十八娘的位置,却不料大厅里因为他这句清晰的话而哄得乱起来,到处都是人说话声,根本分不清方向。
“老三!老三!”顾宝泉张这手大喊,喊自己的儿子,“把她捆起来,捆起来!”
要是以前,顾宝泉喊出这句话,大厅里的所有人应该都会相信,而他的儿子们也会毫不迟疑的听从财神爹的指挥。
但现在,看着这个眼瞎脸黄,形神惶惶如同疯癫的老头,大家的面上都浮现几分难掩的厌恶,而他的儿子们也自然站着没动。
“爹..”一个儿子伸手拉了拉顾宝泉的胳膊,目光在大厅里的四个装满钱的箱子上转了转,最后落在那肃身而立的少女身上。
少女眉眼已经初露娇媚,脸上尚存一丝稚气,但顾宝泉的儿子直接就忽略了那稚气。
笑话,经过方才的事,谁还把她当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少女来看待,那才是稚气!
她的神情平静,似乎因为顾宝泉的话有些疑惑,不过如果你看她的眼,看向那最深处,幽深如同古井,漆黑如同子夜,没有谁能够窥探出她的真实情绪。
“爹,别说胡话!”顾宝泉的儿子再一次打个激灵,低声说道。
这话一向是顾宝泉来训斥儿子们的,没想到会自己也听到,顿时大怒。
“你个孽子!那是害你爹我的仇人!”他扬手胡乱的冲儿子的位置打去,“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啊?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爹我早死?你们好分家产?啊?你是不是还要去谢谢人家啊?”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大厅里的气氛便因此活络起来。
顾宝泉家最近的鸡飞狗跳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老头疯了..”大家低声笑道。
“宝泉!”顾长春皱眉喝道,“成何体统!”
“哥…”顾宝泉停下手,跌跌撞撞的要冲顾长春过来,一面喊道,“你要为我做主啊,就是这丫头下毒害我啊,是她弄的那蟾毒啊…”
大厅里笑声渐渐的低了下去,视线都投向顾十八娘,如果说顾宝泉疯了,那也不至于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指认凶手吧?莫非…..
顾十八娘一笑,“为什么?”
她说这话,慢慢的抬脚往顾宝泉身边走去,见她走来,或坐或站的人忙都让开一条路。
“因为我会制蟾酥?”她带着笑慢慢说道,“这蟾酥很简单,每一个制药师都会,哦,当然,在咱们家里,大概只有我会…”
她停下脚,似乎有些疑惑。
“那怎么办?真的还只有我会,莫非我真的是凶手?制出蟾毒害伯父你?”她说这话,视线扫视周围,似乎再向大家求证。
看到她的视线,众人回过神。
“十八娘说笑呢..”
“..无冤无仇的,你害他做什么…..”
“…十八娘你认得宝泉是谁不?…..”
“大周朝这么大,中蟾毒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是制药师干的?”
大家纷纷笑道。
顾十八娘这才也跟着笑了,歪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不是,要是这样,这天下没人做制药师了,都被官府抓起来砍头了…”
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看着大家的笑,顾十八娘的眼却红了,多么滑稽的场景啊…
那一世,也是这样,娘指责顾宝泉恶行,顾宝泉愤然否认,而被请来主持公道的族中众人,也是如此。
他们说是呀是呀,宝泉怎么会做这种事,是呀是呀,曹氏你疯了不成,你自己不守妇道做下了丑事,怎么能胡乱污蔑宝泉老爷,宝泉老爷好心补贴你们过活,你就欺负他好心如此……
如今对立方依旧,但形势却完全颠倒了。
顾十八娘站在那里,想大声笑,又想大声的哭。
顾长春此时也咳了一声。
“宝泉,休要乱说。”他看了眼顾十八娘,“下去吧。”
大厅里的议论嘻笑,让顾宝泉原本就狂乱的情绪更加狂乱了。
他瞎了,难道这里所有人都瞎了吗?怎么大家听不懂他的话吗?
“她身上有香味!就是那天!那天我闻到了….”他大声喊道。
大厅里议论声稍停。
“伯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顾十八娘带着无奈,冲大家一笑。
这话让大家又笑了,大厅里又热闹起来,淹没了顾宝泉的大喊大叫,他挣扎着要冲过来,却被几个儿子毫不迟疑的抓住了。
“这样吧,我还有事,如果伯父你找到了人证物证,就去报官,恕我不能再次奉陪了。”顾十八娘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一静,朗声说道,说罢,目光扫过顾宝泉身边的几个儿子。
顾宝泉眼瞎了看不到,但他的儿子们还没瞎,这小姑娘的眼神明显带着冷森森的味道。
这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瞧瞧她是怎么回报族长的……
大家打个寒战,更加用力拉住胡乱扑腾的顾宝泉,爹也是,在家里杀鸡打狗的将所有人都当凶手的闹腾,大家都习惯了,但在家闹就闹了,怎么能跑到外人跟前说,而且还是跑到这等睚眦必报记仇的小人跟前……
“妹妹说笑了…”顾公子们纷纷笑道,“还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家父他病体未愈,精神不是很好……”
顾十八娘一笑,“既然如此,还要再找大夫好好瞧瞧才是,这蟾毒虽说伤了眼,但沿着经络,积久不消日子久了,会伤了五脏六腑的,可不敢大意。”
“是,多谢妹妹。”顾公子们感激的道谢。
忽听咕咚一声,顾宝泉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气晕了过去了。
这一下更证实了顾十八娘的话,看来这顾宝泉的身子是毁了….大家纷纷投入同情的目光。
目光扫过晕倒的顾宝泉,呆滞的顾乐山,沉默不语的顾长春,带着讨好笑容的族众…..衣袖轻甩,顾十八娘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一世,她们母子女再不是那个卑微的匍匐地上等候大家裁决的角色!
临出门的时候,两个小厮脚步不稳,将第四个箱子歪斜下来,终于解开了大家的好奇心,一片金灿灿的金币刷拉拉的如流沙般掉下来………
望着那远去的少女的背影,大家似乎看到她的身上亦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顺和堂,门面上永远是那么冷清,柜台上永远是那么空荡,但不管是守在柜台的灵宝还是坐在大夫桌前的彭一针,脸上都带着笑意。
“老伯。”顾十八娘在刘公面前跪下,叩头,“十八娘谢你。”
盘着腿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刘公突然惊醒,忙不迭的跳下来。
“去去去..”他挥手,“别给我来这个…不就是些钱嘛…那些东西扔着也是扔着….”
“我给你放回钱庄了…”顾十八娘依旧叩完三个头,才起身。
刘公不在意的恩了声,“放哪都成,我反正也没用,要不是听你说用,我都忘了。”
顾十八娘嗯了声,再一次说了声谢。
看着她转身退出去,刘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旋即摇摇头,人要知足,能在死之前还能捡到一个人值得托付,将这些技艺学下去,也算上天保佑了。
顾十八娘来到信家门口时,遇上信朝凌。
“顾娘子,顾娘子..”信朝凌眼冒绿光,两步三步的就扑过来。
顾十八娘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
“…莫愁湖新开一家赌场….”信朝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正是钱多人傻的好时候…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去?”
顾十八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信朝凌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头,估摸这顾娘子是高兴的,于是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下,顾十八娘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她不得伸出双手掩住嘴。
自从灵元出事后,她头一次笑出声来。
一身白衣,摇着折扇款款而来的信朝阳在门阶上停下脚,看着笑的前仰后合的姑娘,嘴边也浮现一丝笑。
“多谢大少爷出面请来胡掌柜。”顾十八娘整容说道。
竹轩楼里,四面苍绿,山风盘旋而来,带来城里享受不到的清新之气。
信朝阳一手扶袖,将泡好的茶斟上。
“顾娘子,坐下说。”他抬起头一笑。
顾十八娘一笑坐下。
“请尝尝我的手艺如何?”信朝阳笑道,修长的手一伸做请。
顾十八娘也不推辞,端起来抬手略挡喝了。
“好。”她放下茶杯,笑道。
“怎么个好?”信朝阳看着她也笑道。
顾十八娘上下打量他,眼前这个公子,二十多岁,正是男子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出身富贵,虽然不是诗书大家,但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透出儒雅气质。
“相貌好,衣服好,出身好..”顾十八娘整容答道。
信朝阳哈哈笑了。
“顾娘子说的对!”他说道。
有钱人,又是个俊俏风流公子,所用所赏自然非比寻常,喝的茶能不好吗?
不像她和哥哥,日常喝茶,唯求解渴而已,什么茶道什么茶具,不懂也没机会懂。
“顾娘子此一去可开心?”信朝阳又斟了杯茶,笑问道。
那日信朝凌痴痴呆呆的拉着一箱子钱回到家就将事情讲给他听了,略一思索,信朝阳就不请自来,见顾十八娘。
“顾娘子,可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开门见山的说。
钱有了,只差人的顾十八娘对瞌睡递上的枕头并没有拒绝,也没有啰啰嗦嗦的探究他怎么知道的他什么想法他什么目的。
“我要请个懂香料行的掌柜。”她也很痛快的答道。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多谢信少爷。”顾十八娘并没有回答,而是笑道,再一次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不用谢。”信朝阳含笑道,再一次给她斟茶。
白瓷的茶杯,绿绿的茶水,放在青石案上,煞是好看。
“是,没什么可谢的,”顾十八娘笑道,她伸出一个手指,“一年,药品专供。”
信朝阳笑了,拱手,“多谢顾娘子。”
“没什么可谢的。”顾十八娘笑道,又将茶一饮而尽。
“当然要谢。”信朝阳这次并没有再给她斟茶,而是侧身从一旁拿起一个小青布袋,一面说道,“我是谢顾娘子明察洞彻,先我一步痛快的应下请求,免我开口谈条件,保全了我的风雅,你说该不该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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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日更新数量时间不定,大家勿等。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利来
顾十八娘笑了,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大少爷如此翩翩人物,让你开口谈生意交换,真是罪过。”
“所以我一定要谢。”信朝阳说道,一面打开了布袋。
顾十八娘好奇的看去,见他拿出一个类似茶壶的古怪物件。
“这是什么?”她不由问道,伸手取过茶壶,自己斟上,也顺手给信朝阳斟上。
“这是埙。”信朝阳答道,“我打算为顾娘子你吹奏一曲,以表谢意。”
顾十八娘笑了,摇了摇头。
“我喜欢埙。”信朝阳并没有开始吹奏,而是晃了晃手里的埙,眼带笑意看着顾十八娘,“因为很多时候,想哭却不能哭。。。。。”
“大少爷也有想哭的时候?”顾十八娘笑问道,自己端起茶一饮而尽。
“只要是人,总有不顺心的时候。”信朝阳笑道,将埙送到嘴边,“这个,可以代替我哭。”
呜呜咽咽低沉幽远的声调伴着山风四散而开,顾十八娘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她手里的茶杯被慢慢的攥紧,与此同时她的心也被攥紧。
那痛彻心扉的前世场景如走马灯般的在眼前轮番而过,重生后的夜夜噩梦辗转反侧,无日无夜狂背药典无眠无休的炮制药材。。。。。
她低下头,看着不和少女年纪的双手,粗糙伤痕以及被毒性腐蚀出的斑斑点点。。。。。。
她看到自己以倔强到狂妄的姿态与族人对抗。。。。。。
那何曾不是茫然无助的绝望,宁要两败俱伤的拼死挣扎。。。。。。
因为不知下一刻会不会被命运打回原形而时刻绷紧的心弦,已经濒临崩溃界限。。。。。。
而她连哭都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地方。。。。。
声音却在这一刻陡然调转,如同一双手拂过她的面颊,悠悠的声音变得更加宽广,整个人也似乎被拉入茫茫空寂中,但随着寂寞而来的却是一种飘然,独孤中透着洒然。。。。。。
茶水变冷,天色变暗时,曲调终于收音。
身形未变端坐的顾十八娘面容被日光的阴影所挡,看不清神情如何。
“顾娘子见笑了。”信朝阳也未看她面容,低头笑道。
“哪里哪里,大少爷道谢也如此风雅,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顾十八娘声音里也带着笑意说道。
说着话站起身来,信朝阳也跟着站起来,一个施礼一个还礼。
“多谢。”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不谢。”信朝阳含笑答道。
顾十八娘颔首,转身大步而去,衣衫飘飘,如一尾离群孤居的寡燕转眼即逝。
顾十八娘的身形在视线中消失,信朝阳脸上的笑也一扫而去,眉头微微蹙起。
他以为这姑娘身上不经意流露的悲伤之气,是因为家贫父早亡受族中冷落而来,但方才那随着自己的吹奏而铺天盖地来的情绪,可不仅仅因人的白眼冷嘲而凝结的,更何况,这姑娘心性意志坚毅狠厉到令他都惊讶的地步,这样的人更不可能仅仅因为人低视就至如此偏激愤然。
那种情绪与其说悲伤,倒更像历经沧桑生死而起的凄凉之气,是什么让一个花季少女心性如此?信朝阳不由伸手抚了抚下颌,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还有,他突然回想起这顾娘子与他三次会面,态度始终是平淡无波,那双眼虽然看向他,却又仅仅是看而已,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波动,更别提如其他女子般眼露异彩。
念头及此,他不由失笑,他信朝阳竟然会升起这种念头?如同女子般以为只要有一张好皮囊,世上便无不可取之物?
不过,这顾娘子真令人意外,什么时候,女人的脑子里也能装上除争宠献媚之外的念头?
怪不得能独独令刘公青睐,万千人中选了这么个女子来传承技艺,甚至不惜破了非徒不传,非拜祖师爷不收的行规。
信朝阳在山上怎么样思索自己,顾十八娘丝毫不在意,与这样的人来往最简单,就是记住无利不往便可以,经过保和堂王洪彬一事,她更加不信生意场有什么情义之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看破这一点,必将坚不可摧。
马车缓缓的驶过街道,与信朝阳的事已经完全被抛在身后,他们之间已经两清,暂不需费脑筋,她现在要考虑的是另一件大事,一件经过深思熟虑,还没有跟曹氏以及顾海商量的大事,但在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可改变的决定,说是与他们商量,其实更像是通报而已。
她的马车自然也换做夏日其他人常用的那种薄纱质地,在路上行驶不会错过夏日的美景。
顾十八娘向外看去,正好看到一家乐器商行。
“灵元。”她不由脱口而出。
马车依言停下,回应的声音却是生疏的。
“小姐,可有什么吩咐?”赶车的小厮恭敬的问道。
这已经不是小姐第一次这样唤自己,小厮已经习惯了。
听内里的小姐沉默一下,才慢慢说道:“你去乐器行买一个埙来。”
晚上亲自送参汤过来的曹氏,被女儿屋子里的怪声吓了一跳。
“看着挺容易的。。。”顾十八娘讪讪笑道,将手里的埙放下。
“天之诱民,如埙如篪。”曹氏伸手拿起来,喃喃说道。
这句诗顾十八娘倒没听过,闻言一愣,天教导民众,这小小的乐器竟有如此大的评价?
“十八娘,你要学这个?”曹氏含笑问道。
“就是拿来玩玩。”顾十八娘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难得女儿有想玩的东西,曹氏心内有些激动。
“这个很好,娘也喜欢听,以前小的时候,常听你外祖父吹。。。。”她手抚着陶埙,思绪回到自己的年少时,“自从出嫁后,就再也没听过了。。。。”
曹氏亦是父母早亡,娘家已经没有亲人,顾十八娘闻言沉默一刻。
“那我学,学了吹给娘听。”她笑道。
“好,那请个女先生来?”曹氏显然更感兴趣,提议道。
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顾十八娘迟疑一刻,但看到曹氏脸上的喜色,心内一软。
“好,娘做主吧。”她点头说道,说罢想到什么,“不如娘也买一个,咱们一起学?”
“我也学?我这么大年纪了。。。。”曹氏面带惊喜又有些忐忑。
这些日子因为衣食无忧,曹氏的肤色看上去好多了,但由于心事过重,脸上疲态明显。
顾十八娘伸手扶上她的发鬓,丝丝白发比以前更多了,她才三十多岁。。。。。
“娘,学不分年长年幼。”她笑道。
曹氏终于点头应了,眉宇间浮现几分少女般的雀跃之色,顾十八娘看到了笑意由心而生,其实她要的快乐很简单,就是看到娘和哥哥快乐幸福安康,这是多么简单的愿望,难道上天不能满足她吗?
沈安林在顺和堂门口站了一刻,始终见堂内冷冷清清,眉头不由皱了皱,他思虑片刻,终于还是举步迈过去。
“客官,这里只问诊不售药。。。。”灵宝察觉人进来,忙抬头说道,话一说一半,看清来人,不由停住了。
她还记得这个英武的年轻人是这家店的旧主人,来过那一次显然是不欢而散,他这次来要做什么?
灵宝不由露出几分警惕,哥哥要是在的话。。。。。她的神色瞬时又低迷下去。
沈安林并没有注意眼前这个姑娘的神色变化。
“为什么不售药?”他问道。
“这个不劳沈公子过问。”顾十八娘的声音在后冷冷响起。
沈安林只觉得心内一喜,转过身,看顾十八娘站在门口,她的神情依旧冷漠。
“顾娘子。”沈安林脸上浮现一丝笑。
顾十八娘目光已经移开,迈步向内而去,竟是不打算再与他说话。
她对他的疏离毫不掩饰,奇怪的是这种坦诚竟让沈安林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
“顾娘子生意可是有什么难处?”他跨上前一步,问出了一个自己都想不到问题。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怔了下,貌似他们之间还没熟悉到可以关心的地步,并且他们之间何止不熟,反而有些剑拔弩张,虽然这种剑拔弩张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见面不过三次,他已经在她面前失态两次。
已经走入内堂门口的姑娘脚步停下了,她转过头,面上浮现一种奇怪的笑。
“你关心我?”她说道,“你在关心我?认识的时候如同陌生人,不认识的时候却。。。。。”
她重复一遍,声调很是古怪,似乎笑又似哭,最后一句低如呢喃,听不清是什么。
自己方才的话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是唐突了。
沈安林沉默一刻,“这是我母亲的留下的,不管如今的主人是谁,我都希望它能繁荣昌盛。。。。。。。”
停了一刻,又补充道,“仅此而已。”
像是给她解释又像是给自己解释。
顾十八娘的心里忽的升起浓浓的怒意,这么说自己经营的好倒是如了他的意?
沈安林抬头看向她,见那姑娘已经转过头,没有说话,忽的抬手在门框上重重一拍,掀帘子进去了。
好像更激起了她的怒意?沈安林看着晃动不已的珠帘,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奇怪,自己在她面前似乎怎么做都是错,这小娘子是在跟他赌气么?
在灵宝警惕的注视下,沈安林走出了顺和堂。
“哥!”熟悉的女声在一旁响起,沈安林转头看去,见一个紫衣少女透过车帘冲自己招手。
这是他的妹妹,三姨娘所出,沈叶儿。
“哥,你还不知道吧?那个药铺不是咱们的了。。。”沈叶儿看哥哥面色沉沉,以为也是在店铺里受了冷脸,忙说道。
“那店里的登徒子可凶了。。。。”沈叶儿嘟囔道,眼前便浮现那个登徒子在椅子上大马金刀的坐着,神情冷冽的看过来,她不由打个寒战,晃了晃头,景象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却升起很想进去看看的念头,不知道那个登徒子在不在?
沈安林笑了笑,说声我知道了,又问她哪里去,岔开了话题。
兄妹二人一起回家,沈三夫人在堂中正座。
“母亲。”二人一起问好。
沈三夫人面色和蔼点点头,看向沈安林,“军里要是不忙,便去多看看你父亲,他的身子越发不好。”
“是。”沈安林躬身道,便告退而出。
看着他消失在前厅,沈三夫人才慢慢端起茶杯,似是随意的问一旁的沈叶儿,“你和你哥哥从哪里来?”
“我去武三娘家玩了,回来路上和哥哥遇到的。。。。”沈叶儿忙站起身回话,态度恭敬,哪有半点在人前嚣张的样子。
“在哪里遇到的?”沈三夫人随口问道。
“在顺和堂。”沈叶儿答道。
“顺和堂?”沈三夫人放下茶杯,看向她。
沈叶儿忙点头,只怕她怀疑自己,忙又重复一遍,还自己猜测道,“哥哥可能不知道顺和堂不是咱们家的了,所以进去看看。。。我瞧他脸色不好。”
沈三夫人闻言只是哦了声,再一次端起茶杯。
沈叶儿心领神会,忙告退。
看着她走了,站在一旁的圆脸妇人才忙说道:“林少爷怎么会不知道顺和堂被盘出去?当初要不是他拦着,也不至于这么低价卖出去。。。。。”
沈三夫人恩了声,用茶盖抚着茶末,忽的问道:“你说那顺和堂挂了什么牌子?”
“还是叫顺和堂,不过变成顾氏。。。。”妇人忙答道。
“顾氏。。。”沈三夫人放下茶杯,看着圆脸妇人笑道,“这么说原来是被咱们亲家家盘了去?”
圆脸妇人一愣,旋即明白。
自从那一日在寺院中注意到那个与沈安林说话的姑娘,她便去打听了,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竟然是顾家的那个姑娘。
三老爷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与人笑约了门娃娃亲,这件事随后就被掩下去了,家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过两三人。
而那门娃娃亲正是同城的顾家,那一日打听得知那姑娘就是那约定中的新娘,吓了大家一跳。
因为三老爷不肯承认这件亲事,跟顾家已经多年不来往了,没想到这个姑娘竟然神奇的出现在沈安林面前,看上去,两人似乎详谈甚欢。。。。。。
“既然这样,可不是缘分。”沈三夫人笑意浓浓,“老爷也是的,婚姻大事,君子之言,岂能儿戏。”
“夫人,你听说了没,那顾家的姑娘可有钱了,而且厉害极了,”圆脸妇人忙将近日所闻顾家的族众大事说了。
“什么?万两白银千两黄金。。。。”沈三夫人惊讶失色,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大变。
“是呀,你说多嚣张!这样的丫头也太厉害了,太没规矩了,太锋芒过露。。。。。”圆脸妇人点头说道,手扶着胸口,显然还在震惊中。
有女子此等行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万两白银。。。。千两黄金。。。。。”沈三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喃喃重复这句话,她的细长双眼猛地亮起来,迸发出异彩。
“来呀。”她猛地站起来,“去给我找媒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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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的年纪错了,改一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亲
沈安林在沈三老爷身边没探视多久,因为沈三老爷一直昏昏欲睡,一则说话总是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二则,沈安林觉得他们父子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
沈三老爷又陷入昏睡中,室内一片静谧,看着幔帐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沈安林觉得一阵恍惚。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安林从沈三老爷身上收回视线,站起来。
“又睡了?”沈三夫人从他身边走过,坐在床边。
“是。”沈安林低头答道。
“得换个大夫瞧瞧…”沈三夫人皱皱眉,说道,一面伸手轻轻抚着沈三老爷的脸,“老爷,老爷?”
她轻轻的唤着,床上的沈三老爷并没有回应。
“母亲,孩儿先告退了。”沈安林说道。
“你去吧。”沈三夫人并没有看他,只淡淡道。
走出沈三老爷的房间,庭院的风带着夏日的闷气扫过来,吹散了随着门的开合而流出的药香味。
沈三夫人的丫鬟婆子们安静的侍立在廊下,见他出来,纷纷施礼。
林少爷的称呼一直跟随他转过垂花门。
林少爷….沈安林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林少爷。”又一个小丫头在眼前施礼。
沈安林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托盘上,浓浓的一碗药汤。
“老爷的药?”他问道。
小丫头答声是,尚未抬头,托盘就被人拿走了。
“我去吧。”沈安林说道,一手托着药碗,转身沿原路返回。
涩涩的药香味在他鼻尖萦绕,忽的不自觉的想到顾十八娘,她的身上似乎也带着这种淡淡的香味,原来是药香啊…..
沈安林一步一步走来,透过格窗能看到在父亲床前安坐的妇人,他在想,如果此时托着药碗的是那少女,以她的性情,应该是毫不犹豫的将药碗砸向那人,而不是自己这样恭敬的施礼问好,再说一声母亲您辛苦了……
如斯畅快淋漓行事…..
沈安林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因为攥紧发出清脆的骨骼响,会有这么一天的。
“..老爷..你还记得顾乐云吧?”沈三夫人柔和的说话声传出来。
沈安林的脚步在门口一停。
父亲醒了?
“..顾乐云?”沈三老爷的声音很清晰,微微带着一丝大梦初醒般得熏熏,“…他死了吧?提他做什么….”
沈三夫人低低的笑声响起。
“..老爷,顾乐云的女儿如今十四岁….”她轻声说道,“有个很意思的小名,叫十八娘…..老爷,我还记得你说过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顾十八娘?沈安林在门口站定,果然,他们家是认识的….,那种敌视态度不会是无缘无故而来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沈三老爷低低的哼了声。
“…..认个叫花子做干娘,要取名字…叫花子正将讨来的饼撕成十八份……”他断断续续的说道,“…胡闹…”
十八娘是这么来的?沈安林的嘴角不由浮现一丝笑。
沈三夫人的笑再一次响起。
“..多有趣的来历…”她说道,“老爷..”
她停了一刻,声音放得更低缓,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老爷,那孩子年纪不小了,是该说说当年婚约的事了…”她说道。
屋外与屋内的父子二人似乎同时心内一滞。
“…玩笑之言,提他作甚!”沈三老爷的声音忽的提高。
沈安林抬眼看去,见父亲从床上半坐起来,久病发白的面上浮现一丝红潮。
“….他什么人家,我怎么能误了林儿…..”他喘着气,竖眉说道,“…..原本是酒后笑谈,岂能当真…..休要再提……你如是有心,不如赶快给林儿挑个好人家,他如今多大了,和尚道士的话也不可全信…..”
沈三夫人往沈三老爷身前移了移,伸手帮他抚着胸口,一面端过一旁的茶,慢慢的喂他喝了一口。
“..老爷,你别急,我知道你的心…”她缓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他们家什么条件…与咱们结亲是惹人取笑….只怕京城里的老公爷也不会高兴……”
“你知道就好。”沈三老爷闷闷道,“怎么突然想起他们家了?是不是他们找上门了?你别管,来找了,就直接赶出去….顾乐云什么人,我还是清楚的….只要咱们开口拒绝了,他断不会再来找第二次…….他虽然不在了,我想他的家人也知道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沉默一刻,“..来了就给他们些钱…..要或者不要,就随他们吧,咱们尽到心意就是了。”
室内一阵沉默,沈安林觉得自己站的腿有些发僵,原来如此啊,他心里说道,面前浮现那少女冷漠森寒的面容…..
“老爷…虽然是玩笑之言…但此时正是要紧的时候….”沈三夫人的声音慢慢说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被有心人传到京城老公爷耳内…….”
老公爷要从族中子弟中收养子嗣的消息已经确定了,各家都在摩拳擦掌,老公爷为人耿直,脾气火爆,最不能见奸邪小人行径……
沈三老爷虽然大多数昏昏欲睡,但醒着的时候还是很清醒,他显然也想到这一点。
“…老公爷脾气如此,但地位也摆在那里,有些事还不得不考虑,说了这门亲,林儿他只怕…..”他沉默一刻,沉声说道。
婚姻大事,历来是家族权益之交,背景门第相当的亲家不亚于第二次投胎。
“老爷..”沈三夫人笑了,用手帕轻轻擦拭了沈三老爷的嘴角,“…婚约是婚约,但不是非要林儿才成啊…..”
屋内屋外父子二人同时看向沈三夫人,只不过一个面带疑惑,一个则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炎炎夏日,顾十八娘家中的小亭轩中却是阴凉如秋。
一阵悠远的埙声而没,随之是断断续续生疏的曲调而起。
“我还是吹得不行..”顾十八娘放下埙,带着一丝羞涩笑道。
“小姐学的很快。”女先生忙起身笑道,“是我能力有限,不能很好教导小姐…”
顾十八娘忙抬手示意她坐下,这种乐器造诣高的先生大多是男子,能寻来这位女先生已是不容易。
“这已经很好了,我又没打算要在此上成就如何..”顾十八娘笑道,一面转着手中的陶埙,笑意散到眼底,信朝阳说的没错,这个还真能代替她哭,吹出沉闷的声调,心里反而舒坦很多。
“小姐..”小丫头引着两个小厮过来了,“灵元有消息了。”
“什么?”顾十八娘大喜,忙站起身来,“在哪里?”
女先生由丫鬟引着低头退下去,留两个小厮在亭外仔细详说。
“这么说是卖到京城了?”顾十八娘手指不自主的敲着桌面问道。
“是,已经确定了,”小厮回道,“只是,不知道卖到哪家去了….”
京城那么大,的确不好找。
“慢慢找就是了。”顾十八娘终于稍微松了口气,“去账房领赏。”
两个小厮叩头道谢,欢天喜地的下去了。
卖身为奴,这些日子,能够磨磨这小子的倔脾气了吧,她站起身来,是该去药铺的时候了,她可不是个真正的大家小姐,每日只消闺阁中琴棋书画女工便足矣。
就在顾十八娘迈步出内院时,家门外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个胖乎乎的妇人并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男子跳下来。
“是这里,”妇人抬头看黑亮的门匾,在踮脚扫视墙头,似乎能透过青砖看透里面,她的脸上浮现笑,冲那男子甩着手帕道,“拖您的福,我终于能进去瞧瞧,上一次多少人拖要进去给解元公说媒,均被拒之门外,这一次,可算能进去开开眼,人都说这顾娘子家金山银树…..”
男子显然一脸不信,看了眼门匾,也没理会那妇人的讨好,整了整衣衫,举步叫门。
“在下代沈府三老爷,见顾夫人。”
伴着他的声音,赶车的小厮已经从车上搬下三四个大红礼盒,两手拎着侯在一旁。
伴着他这声音,门内一阵静默,似乎没有门房?
男子又提高声音重复一遍。
门咯吱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小厮。
“你说见夫人?不是见小姐?”他问道,一面随意的扫了眼站立的三人。
男子见他神情淡淡,视线扫过自己身后的礼盒丝毫没有波动,似乎见惯了。
这家人真没规矩,家中主母在,怎么会请见小姐?
“是见你们顾夫人。”他加重几分语气说道。
“见我们夫人做什么?”小厮依旧探头问道。
“你这小哥,快去告诉你们夫人,亲家来了…”那胖妇人忙挤过来笑道,手帕差点甩到那小厮眼里。
小厮吓得忙向后躲。
“什么亲家!你这妇人找错人了吧?”他瞪眼说道。
“少啰嗦!”男子再也不耐烦了呔了声,抖了抖衣衫,喝道,“去告诉你们夫人,我是沈三老爷家的,奉老爷夫人之命,来拜见。”
看着这男人趾高气扬的摸样,小厮撇撇嘴,缩了回去,啪的将门关上了。
“沈三老爷?”正堂里的曹氏闻言,面色大变,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吓得仆妇丫鬟忙围上去。
多少次她曾经想过这一场景,但都是梦醒空欢喜,而如今当她再也不想也不敢想这件事,人却上门来了。
莫非这就是女儿说的,命运的安排?命运还要女儿嫁给他家,然后被休弃受辱而自尽……
“请他进来。”曹氏深吸几口气,在椅子上坐正,缓缓说道。
“顾夫人,可还认得小的?”男人进门忙施礼,一面抬头说道。
曹氏端详他一刻,似曾相识。
“小的当年伺候三老爷,跟顾老爷也是常见,夫人您当年还赏过小的汤茶…”男子抬头堆起一脸的笑说道。
曹氏的记忆里浮现一个面容,恍然道:“哦,是你啊…”
记忆里青涩的面容与眼前的疲老面容重合,心里不由感叹,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少年书童也变成中年男人了…..而自己的丈夫也已经不在了。
“没想到老爷就不在了…”男人抬手抹眼泪说道。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悲伤,曹氏也忍不住抬手拭泪。
“哎呀,大喜的事,别扫了夫人的兴。”胖妇人此时忙笑道,一面扭着走上前几步,施礼问安,“贺喜夫人啦。”
曹氏只觉得一双手猛的攥住她的喉咙,让她呼吸都有点困难。
“何喜之有?”
一个清冷的声音由后堂传来,顾十八娘迈步而出。
这个少女穿着一身暗色衣裙,神情淡漠,目光冷冷的看过来。
男人和妇人不由打个寒战,有关顾家小娘子重金砸破族长脸面的事已经传开了,做出此等骇人听闻行径该是怎么样凶神恶煞般得女子…..
“十八娘。”曹氏站起身来,面带担忧的看向女儿。
顾十八娘抬手示意她别担心,目光依旧停在那两人身上。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她冷冷问道。
“回..小姐…”男子只觉得话说的很别扭,但却脱口而出,“我是沈三老爷….”
“沈三老爷是什么人?”顾十八娘打断他,淡淡问道。
怎么好像跟夫人说的不一样,男子有些疑惑,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母女二人,女儿神情冷漠,母亲神色幽忧,但相同的是二人谁也没有喜色。
夫人不是说,得知他是谁派来的,她们一定会欢喜溢于言表……
“小姐说笑了..”他干巴巴的笑了笑,道,“..沈三老爷与顾老爷有八拜之交……”
“哦?”顾十八娘脸上浮现一丝笑,“娘,竟然还有这等事?你可知道?”
曹氏垂了垂视线,“这个…我不知道….”
“什么?”男子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二人,瞪眼。
顾十八娘的脸上笑意浓浓,看向那男子,“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说曹娘子,你怎么说不知道呢?当年老爷和你们顾老爷可是…”男子急了,一扫方才的卑微,甩着袖子瞪眼道。
“可是怎么?”顾十八娘淡淡道,“娘,当初爹爹不在时,我不记得有个异姓叔叔来吊唁啊?莫非爹爹瞒着咱们认了干亲不成?”
一听吊唁,那男子突然有些哑然,心里也明白了,原来人家在这等着呢!
“曹娘子..”他有些干涩的笑,“那时..那时…”
真是该死,夫人可没说这家人还会追究这件事,不是说但听说来结亲就欣喜若狂了吗?
“你爹爹与沈三老爷是认识,不过,自从你爹爹外放后,已经很久不来往了,你爹爹认识的人多了,除了那些亲近的惯来往的,咱们也不能事事人人都通知,如此太唐突失礼了…”曹氏看着女儿,似乎在给她解释。
顾十八娘点点头,说了声是,然后再看向那男子。
“果然是认识的,只不过,这位大叔言过了,八拜之交可不敢当。”她笑道。
不当就不当,反正今日又不是为这个来的,男子哼了声。
“曹娘子,这个你忘了也就罢了,不过,当年定下的婚约,你总不会也忘了吧?”他微微仰头说道,目光扫过那母女二人,“沈三老爷和夫人,让我送柯少爷的庚帖来了……”
顾十八娘冷笑一下,才想要说话,忽的一顿。
“你说谁的庚帖?”她皱眉问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许诺
对于沈家上门提亲的事,顾十八娘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虽然上一世这门亲事是由顾乐山最先开口才得已成行,但鉴于重生后很多事都以她意料外的方式发生,既然命中有这个亲事,那么这一世想必就算自己不提,命运也不会忘记的。
不管是谁第一个提出来,该来的总是要来,来了又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再说,其实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本就是一个酒后笑谈,无媒无证,如果那一世不是顾乐山想要攀上这门亲,使出了些哭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只怕也不会成行。
这一世她不会去主动求死,曹氏也不会哭闹着推她去死,而沈家的人想必也没必要为了她这一个低微的女子缠打不休。
只是,命运还是与她的记忆里出现了偏差。
“你说送谁的庚帖?”顾十八娘看着那男人,问道。
她问的好像是你是谁如此直白的问题,男人和媒婆都有些抓狂了。
为什么自他们进来后,都是这个小姐在问话?
为什么说的是女儿家的婚事,这个做母亲的半句不言?
“小姐,”还是媒婆见多识广,最先反应过来,甩着手帕走上前笑道,“是沈三老爷家的三公子….”
“安柯?”顾十八娘截住她的话头问道。
媒婆一愣,这姑娘嘴里吐出这个名字顺口的很,她怔怔的点点头。
沈安柯?顾十八娘脑海里浮现一个谦和文雅的少年,沈家治家有道,兄友弟恭,各守本分,不过似乎都不得安康,早亡的庶长子,残疾的沈安林,以及遭不测而亡的沈安栋。
唯一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就是这个三公子,生母是沈三老爷的一个侍妾,母子二人在府中老实本分。
因为是小叔子,她这个做嫂嫂的并没有在意过,自己嫁过去没多久他就成亲后分出去另过,更是再无交集…..
怎么会是他?不是应该是沈安林?
顾十八娘眉头紧蹙,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柯少爷今年十五岁,读书读的好,相貌堂堂….”瞧着眼前这个姑娘再无下言,若有所思,倒似那闺阁少女憧憬未来夫婿一般,媒婆大喜,急忙忙的加一把火,话才出口,就见那少女神色一凝,一抬手。
“你们去吧。”她淡淡说道。
正要口若悬河的媒婆顿时愣了,跟那男子对视一眼,这是何意?
“此等事无媒无证,休要在此胡言乱语。”顾十八娘带着几分不耐烦道,“来人送客。”
竟是不给他们再说话,站在门外的仆妇立刻涌了进来,准备轰人。
男人到此时算是看明白了,怪不得在门外那小厮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找小姐还是找夫人,这家果然是小姐当家作主。
“这怎么是胡言乱语?”男子急了,瞪眼道,“我说顾夫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不认这门亲。”顾十八娘答道。
“不认?”男子有些失笑,上下打量顾十八娘,“小姐在说笑?我是沈家,沈三老爷家,京城抚远公爷家……”
顾十八娘笑了笑,她明白这男子的意思,大周等级分明,体现在婚姻大事上极为严格,像她们家这等地位,放在平时根本就不可能与沈三老爷这等人家议亲,如今人家上赶着过来,自己家反而拒绝,实在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没有,婚姻大事不敢说笑,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夫人,家父从没提过有这等婚约,这门亲事我们实不敢当。”顾十八娘淡淡说道,再一次摆摆手。
仆妇们领会,立刻忙连推带搡的将这三人弄了出去。
看着被扔出来礼盒,男子气的一拂袖。
“真是不知好歹!”他忿忿道招呼那媒婆上车去了。
室内,曹氏看着顾十八娘一脸担忧。
“十八娘..”她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别怕,娘在,决不让让你再受那..世之辱….”
顾十八娘正皱眉沉思,被母亲握住手,暖意传来,回过神不由一笑。
“娘,没事。”她回握住母亲的手,拍了拍。
这事没什么可忧心的,只是她很奇怪。
“为什么会是安柯?”她喃喃道。
“沈安林是家中嫡子..”曹氏抚着女儿的发鬓,低声说道,“想必沈三老爷有所考虑….”
“可是我那时的确是嫁给他了..”顾十八娘面带疑惑道。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
沈三老爷一直对她不喜,顾十八娘回想起那一世,一开始沈三老爷根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是婆婆出面,晓之以礼动之以情,让沈三老爷认下这门亲事,婚后体念她无父无母,柔顺老实,多有照顾……
避开约定的嫡子,推出庶子来代替,看来这应该是沈三老爷的决定,又或者说是命运的诡计。
知道她抗拒沈安林,所以安排了个沈安柯,目的就是要让她进沈家的门,当沈家的媳妇,再当沈家的弃妇……
“算了,”顾十八娘笑了,“没什么可想的,管他是谁,不嫁就是了。”
“娘会给找你找个好人家。”曹氏抚平她微蹙的眉头,以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道。
顾十八娘一笑。
“此生能看着娘和哥哥安康终了,足矣。”她喃喃道,转过身,大步向外而去。
这一世虽然有很多事都变了,但不管怎么变,她都不会在明知前途绝路时还踏上去。
这一世,她再也不会为这个男人去悲伤欢喜,再也不会为这个男人去死。
她倒要看看命运玩什么花样,能让她明知是死,而心甘情愿!
“小姐。”灵宝在她面前跪下叩头。
正凝神看着手里的一块麻黄的顾十八娘有些意外的看向她。
这个孩子一向极有分寸,不会在她炮制药材的时候打扰,她的视线落在灵宝身旁的一个小包袱上。
“你要跟我辞别?”顾十八娘放下手里的药材,看着她问道。
“是。”灵宝叩头,咬着下唇却是一脸坚定,“我要去京城找哥哥,请小姐让我去京城找哥哥。”
顾十八娘笑了笑,站起来扶她。
“去吧,我也正有此意。”她说道。
灵宝很意外,瞬时便红了眼,抬手拭泪。
“灵宝对不起小姐…”她哽咽道。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顾十八娘笑道,“我早有此打算,只是那时不确定灵元流落何方,不能让你一个人去瞎撞,如今知道在京城,你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该去了。”
灵宝没想到她都安排好了,感动的无言以对,抱着顾十八娘大哭。
“我给几个药行打了招呼,这里有我写的信,也跟哥哥说了,你在他那里落脚…”顾十八娘将安排细细的说给她。
“不能去打扰少爷,少爷正是专心备考的时候,我就在药行落脚就是了,还可以做些帮工。”灵宝吸着鼻子答道。
“也好。”顾十八娘点头道,“不过,记得到了去给我哥哥打个照面,免得他担心。”
灵宝点点头,又开始要掉眼泪。
“好了,我这里有件要紧事要做,等我忙完了,也去京城看你们。”顾十八娘揽着她的肩头笑道。
“小姐,你多保重,多雇佣几个小丫头来,少熬夜,少用手试毒…..”灵宝看着她,大眼睛里满是泪。
顾十八娘笑着点头。
三天后,灵宝随着大有生的车队进京去了,顾十八娘站在城门口伫立,看着那一队人影化作天边的黑点,才慢慢转过身。
灵元兄妹此后造化如何,已然不是她能做主的了,她可以在他们命运转折的时候伸手扶一把,但他们的人生最终还是由他们自己走。
这是不是就是哥哥说的,选择不同,命运不同?但人做出选择的时候,又怎么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托重生的福,她比别人多出一世的记忆,但是也仅此而已,面临选择的时候,她也只是以决然的姿态投到与那一世相反的方向,而对于结果如何,心里一样茫然不能掌控,唯一能掌控的是,她的意志,不低头认输不人人欺辱不重蹈旧辙的意志。
例如眼下她要做的选择,没有前世记忆参考,不知道这个因会结什么果,做这个决定,只是凭心而论。
一阵马蹄声带着疾风向她扑过来,顾十八娘忙侧身往路边,一面抬头去看。
“喝..”沈安林勒马停下。
那一世天天期盼见不得,这一世相见生厌时这个人却总是出现在她面前。
每出现一次,就将那前世的痛处血淋淋的翻开让她自己再面对一遍,让她记着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狼狈低贱…
与往日不同,这少女的眼中除了森然冷意,还多了几分嘲讽,似乎是嘲笑他抑或是嘲笑自己?
“十八娘..”他勒住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今日来只一句话要说。”
顾十八娘看着他,漠然无表情。
“婚约我认,”他沉声说道,微黑的面容带着坚毅,马儿似乎焦躁不安,喷着气打个转。
这话一出口,那少女的视线终于对准了他。
“你说什么?”她的神情有些古怪,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沈安林心里稍微松口气,跳下马来,站在她身前。
“你我父亲定下的亲事,我认。”他看着她说道。
话音落,顾十八娘的嘴边浮现一丝嘲笑。
“休想给我耍花样….”她喃喃道,低不可闻。
她的嘲笑在沈安林意料之中。
“改为安柯,那是她一厢情愿…”他沉声说道,双手背负身后,看向远处的青山,“我不会让她如愿….”
“她是谁?谁是她?”顾十八娘随口问道,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神情。
“你是个光明磊落人,我也不瞒你。”沈安林低头看她,神情肃然。
顾十八娘终于笑了。
“有些事此时不便明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是我母亲一手决定,并非我之愿…..”沈安林没有理会她毫不掩饰的嘲笑,接着说道。
“胡说!”顾十八娘忽的打断他,盯着他的眼。
定下的亲事,你认…
修改婚约是沈三夫人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
你认我?你认我?
胡说!胡说!
你认我,为何让我独守空房,为何对面相坐如不见,为何功成名就休弃糟糠之妻……
她看着他,双眼几乎要冒火,她伸手攥紧自己的领口,想要大口喘气…
那喜庆的大门外,一身喜服手牵新人的他,用冰冷的刀子一般的眼神结束了她的生命…
如果一切重来,她一定不会将刀子刺向自己,而是刺向他!
该死的是他!是他!
“我没有胡说!”沈安林的声音陡然提高。
如同冷水浇头而下,顾十八娘的神智渐清明。
“那你说,她为什么要如此做?”她淡淡问道。
这丫头竟能如此快的收敛情绪?沈安林闪过一丝惊诧,旋即嘴角浮现一丝笑。
“因为你很有钱。”他收敛笑,说道。
我很有钱?顾十八娘眉头一挑,抬看向他。
“别的事此时不方便明说..”沈安林却转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她,“你且等我,我这一去….”
话到此停下,马儿喷气原地扬蹄。
“你只消知道,我沈安林认这门亲,你日后便明白。”他调转马头,看着她一笑,拍马而去。
我很有钱?沈三夫人?他认这门亲事?
杂乱的思绪如同被马蹄扬起的尘土,一瞬间将顾十八娘笼罩。
“你认?你认也好,她认也好,与我何干?”她冷笑一声,走出飞扬的尘土,“这一次,我不认!”
家中,曹氏正带着仆妇给顾海做冬衣,夏衣以及夹衣都让灵宝一起带去了。
“夫人喝茶。”丫头捧来参茶,“小姐说你最近气血不好,要多补补。”
体察女儿的贴心,曹氏难掩笑意,她坐下来,接过茶杯。
“夫人,夫人。”门房的小厮跑进来,有些慌张的喊道。
“做什么大呼小叫!”一个仆妇忙呵斥道。
“夫人,有个自称抚远公沈府三夫人的求见!”小厮忙答道。
曹氏闻言一惊,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门外一阵杂乱脚步。
“什么求见!我乃五品外命妇,见你一个七品官遗妇用求见二字,岂不是目无礼法!”一个声音洪亮的女声陡然传进来。
“曹氏,我来问你,不守信约,悔婚不认,此等行径,有何脸面称诗书礼家?教出的儿子有何脸面进学求仕?是不是要我参一本,削你儿士子学籍,永不得入仕!”
伴着这句话,一个打扮华丽的妇人在仆妇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曹氏手中的汤茶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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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盗版的童鞋稍微给留条活路,哪怕迟一个两个小时的转也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呵斥
曹氏曾经跟沈三老爷打过两次照面,但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在沈三老爷和顾乐云关系最好的那一段,她怀有身孕不便外出,而沈三老爷的夫人赵氏也是病身,自然更不见人,后来他们渐渐疏远了,沈三老爷妻亡再娶,再后来他们离开了建康,彻底没了交集。
站在大厅里的这妇人,年约三十许,形容端庄,容貌秀丽,但因为眉眼清冷,显得威严不可亲近。
这就是沈三夫人,曹氏忙站起来,女儿曾说沈家婆婆温和慈爱,全家上下只有婆婆对她最好……
“曹氏见过…”她低头待施礼。
沈三夫人伸手一挥,“无需虚礼。”
“夫人请坐。”曹氏低头说道。
被这位夫人气势震慑的仆妇们回过神,忙忙的将破碎的汤碗收拾。
沈三夫人也不客气,在正中安坐,直到此时才将目光扫向曹氏。
这等妇人遍地皆是,她只一眼就收回目光。
“曹氏,你好大的胆子!”沈三夫人眉间凝聚怒意,伸手一拍桌面喝道。
她手如同此时所有的大家贵妇一般保养的极好,白玉般润滑,上面带着两个硕大的宝石戒指,相衬的光彩夺目。
“夫人何出此言?”曹氏微微抬头看了沈三夫人一眼,又垂下视线。
“还跟我装糊涂?”沈三夫人冷笑一声,看着这个站立在一旁的妇人,那藏在华丽衣衫下瑟瑟发抖的灵魂根本逃脱不了她的双眼。
“我来问你,为何不认定下的婚事?你想怎么样?”她看着曹氏,哼声说道,“你也是个诗书官宦人家的主母,自然也知道知礼守信,怎么可以毁约不认?”
“我来问你,可是我沈家配不上你?”
“我来问你,可是我儿品行不端?”
伴着她的一句问,曹氏逐句答不是。
看着这妇人气势微弱诺诺胆颤,沈三夫人的面色缓了几分,面上浮现一丝笑意,知道自己一开场镇住了她。
与这种妇人交手,就是要先声夺人,再徐徐图之,曹氏这种人一看就是一辈子躲在宅门中不晓世事以夫子为天以妇德为命的妇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责问过了,那就该给她个甜枣了,沈三夫人将语调放低。
“我知道,这些年我们家来往断了,你们心中有气,但再有气,也不能拿婚姻大事玩笑,”她缓缓说道,嘴角浮现一丝笑,伸手一抬,“坐下来说话。”
曹氏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的在一旁坐下。
“我们家事务繁杂,而你们这些年也不在建康,但亲戚就是亲戚,难道不走动就不是亲戚了?”沈三夫人缓声说道,一面端起茶杯,轻轻尝了口。
上好的铁观音春茶,她微微点点头,慢慢的喝了几口。
那边的曹氏依旧答了声是,同时响起轻轻的抽泣声。
沈三夫人的眉头一皱,哭什么哭,不就是装可怜要挣个脸面。
“柯儿虽然是庶出,但却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年纪跟十八娘相当,性子好,没惯得他走鸡斗狗的……”沈三夫人接着说起来。
曹氏只是垂着头,不时轻轻拭泪,也不知道听见还是听见。
“….六月七月是热了点,我看不如就过了秋,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日子定下来,你说如何?”沈三夫人最后问道。
一旁的曹氏受惊一般站起来。
“夫人,多谢夫人厚爱,这亲事…这亲事恕我们不能答应….”她眼中带着几分惊恐,嘴唇微微发白,但语气却是很坚定。
沈三夫人一愣,合着她这半天白说了,旋即大怒。
“曹氏!”她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晃荡,溅出茶水。
这一声吓得满屋子仆妇丫鬟缩头胆颤,这位官家夫人好生厉害。
“夫人,请恕曹氏无礼失德…”曹氏掩面哭泣,“这亲事曹氏万万不能应….”
沈三夫人气的肝胆欲裂,这等夫人只会哭哭啼啼,偏是油盐不进!
“你,你,”她扶着椅子,竖眉看着曹氏,生生忍下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曹氏,你待要如何?”
曹氏只是哭道请夫人恕罪。
“这么说你还是怪当初你家老爷去世,我们没有来吊唁?”她不说,沈三夫人只好咬着牙自己问。
曹氏摇头道不是。
“那是因为结亲的不是嫡子?”沈三夫人挑眉问道。
嫡子是沈安林,曹氏被针扎了一般猛的抬起头,止住了哭泣。
看吧,失态了,沈三夫人冷哼一声,果然是为了这个,说不定已经私相授受。
“夫人是不是见过林儿?”她盯着曹氏,眼中闪着一丝寒光。
“不,不,”曹氏咬着下唇,眼前闪过女儿当年跪地痛哭伤心若狂的模样…
那个人休了她的女儿,那个人活活逼死了她的女儿..
她似乎看到女儿一身血的倒在地上,四周一片欢天喜地……
“沈夫人,你请回吧,这门亲事,我是断不会应的!”曹氏抬头说道。
沈三夫人冷笑一声。
“曹氏,林儿你们就别想了,他是我们沈府的嫡子,”她慢慢说道,在嫡子二字上加重语气,看向曹氏的眼中丝毫不掩饰轻蔑以及不屑,“…婚配大事就连我们做父母也不敢随意定,要问过老公爷的意见才敢…..人贵有自知,曹氏,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曹氏脸色发白的点头,“所以你请回吧,这亲事我们不会应允的。”
“曹氏!你还想怎么样?”沈三夫人再也压制不住怒气,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不想怎么样,求求你沈夫人,你放过我们十八娘,放过我们十八娘吧..”曹氏忽的扑过去,抓住她的衣袖哭喊道。
沈三夫人的脸色顿时青了又白,看着这个抓着自己哭喊失态的妇人,差点咬碎满嘴牙。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谁,只要是姓沈,我都不会答应的,求求你了,沈夫人,你放过我们十八娘吧…”她哭喊着,眼神涣散。
难道是真的不想嫁?沈三夫人终于露出震动的神色。
在她看来,这曹氏一家之所以拒亲,无非是怨恨多年不来往,甚至心内已经明白他们沈家不打算认亲,失望中突然见他们上门,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让他们如愿,所以才拿捏架子刁难一番。
当然,也会因为最终定下的不是嫡子而心有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不管怎么论,曹氏都没理由放弃这门亲事。
只要贴上沈府这个标签,那就意味着富贵荣华,高门大户。
当然他们家现在是有钱,但成为高门大户仆从环绕的媳妇,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权势之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难道还有女子能拒绝?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女儿以及她们的母亲的最终目标?
但是,眼前这个怯弱的妇人,竟然喊着不要,只要是姓沈的,都不要……
沈三夫人神色变幻,眼光闪烁不定。
或者她猜出自己看上他们的钱?
那又如何?能让她看上,接纳进门,也足够他们感恩戴德!
“曹氏!”沈三夫人猛的甩开曹氏,怒意毫不掩饰,汹涌四散,“你好大胆!敢要挟本命妇!我要向皇后娘娘参你们一本,削你们官家身份,夺你儿学籍!我倒要看看,如此撒泼毁约,不仁不义无耻无信之家,还有何脸面在建康立足!”
这一声厉喝,让精神已经有些涣散的曹氏愣住了,她后退几步,撞在桌角上,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眼中满是惊恐。
削身份,夺学籍…
“曹氏,你儿顾海学业才成,在建康声誉才起,你想他有一个背信弃义的母亲?你想他有一个悔婚不嫁的妹妹?你想他备受世人嘲笑不成?”沈三夫人冷声说道。
“我们沈府如此地位,低声下气来履行婚约,却被你一口回绝,你要我们沈府脸面何存?”沈三夫人抬起头,居高临下的看向曹氏,“你今日打了我沈府的脸面,拒了我沈府的婚约,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娶到什么好媳妇,嫁到什么好人家!”
这是威胁,但却是很真实的威胁,对于沈家来说,生杀之权没有,但在建康毁掉小小一个孤儿寡母的声誉还是很容易的,只要一句话,只怕想要跟他们家结亲的人都要考虑考虑。
说不到人家,必然引起很多非议,久而久之,结果注定,前因也没人追究,他们一家的名声算是再无可挽回……
沈三夫人看着面如土灰的曹氏,心中稍解些恨意,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还要她使出这一招,说出这一番话。
“曹氏,儿女婚事乃是喜事,你这又是何必?我们坐下来好好…….”她沉声说道。
话音未落,就见曹氏踉跄而起,张手冲她扑过来。
“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害十八娘!”她声嘶力竭的喊着,一把抓住沈三夫人的肩头,“….要想害十八娘,你先杀了我,先杀了海哥…”
沈三夫人大吃一惊,这个曹氏竟然疯癫了,一瞬间她被这个比自己低一头瘦弱的妇人摇的头晕眼花,头上金钗乱晃,划着脸颊掉下来。
“来人,来人,疯了,疯了!”她又是气又是怕,大声喊道。
回过神的仆妇们涌上来,将死死抓住沈三夫人的曹氏拉开,嘶啦一声,沈三夫人的半边袖子竟生生被扯坏。
“给我打!”沈三夫人大怒,指着被拉开的曹氏怒喝。
立刻两三个虎背熊腰的仆妇挽着袖子就要冲向曹氏。
“大胆!”一声厉喝从门外传来。
这声音又尖又厉,划破室内众人的耳膜,大家的动作不由都停下。
顾十八娘大步迈进来,神情镇定,脸色冷厉。
“你们都是死的,我养你们吃闲饭的吗?”她双眉倒竖大喝一声,目光扫过室内呆立的仆妇。
小姐可是敢用银子砸死人的主!仆妇们终于回过神,眼前这个官家夫人再厉害,也是别人家的,决定不了他们的生死!
顾家的仆妇一拥而上,将曹氏团团护起来,顺手抄起大厅里的椅子举起来。
“你!”沈三夫人看着这个披着一身戾气大步而来的少女,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当日自己在兴隆寺一撇的那个文弱少女。
“这位夫人可是朝廷命官?”
“可是得到批示走宅入户的差役?”
“我这里可是杀人越货的贼窝?”
“我这里可有违法乱纪的贼人?”
看着少女一步一步逼近,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逼问,沈三夫人不由身形一顿。
“…你身为一个五品命妇,闯入他人家中,开口打杀,与那杀人越货的匪贼有何区别?”
“朝廷命妇!你有何脸面称命妇?沈三老爷在家久病卧床,你身为其妻,不在旁相侍,反而跑到他人家里,出言不逊,以权势威胁一个七品命妇…”
“你要参我家一本,你不守礼仪,不从妇德,以上欺下,逞凶斗狠,我也要去向官府参你不具三从四德不守三纲五常不仁不义不礼不智,夺你封号,削你命妇身份!”
嗡的一声,沈三夫人不由后退一步,她一瞬间口不能言,只呆呆看着这个已经近在咫尺的少女。
人说此女飞扬跋扈,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她还不信…..
这个女孩子容貌算不上很出众,再加上一脸不合年纪的冷肃,半点没有青春芳华令人赏心悦目之感。
只是,这么凶的女子眼角怎么滑下一行泪……..
“好!”沈三夫人回过神,双手推开搀扶的仆妇,看着顾十八娘喝道,“我等你去参!”
说罢一甩衣袖走出去,身后仆妇忙拥簇而去,热闹的大厅一瞬间恢复静谧。
顾十八娘在沈三夫人擦身而过时,闭上双眼,眼泪泉涌而下。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她不是最疼自己的……
她会呵斥那些嘲笑自己出身的下人以及小姑子…..
她说出身不算什么,她说人好最好……
方才大厅外,那提醒曹氏要有自知之明的轻蔑不屑是她的错觉吗?
那面对曹氏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之气,那说起婚事的一脸恩赐之情,那恼羞成怒暴怒狠狠的威胁..……
无一不彰显他们在她眼里,就是任意踩踏的蝼蚁,蝼蚁如是敢反抗,那她毫不迟疑的就要踩死……
她不是,她不是那个和蔼端庄菩萨般得人…..不是那个疼自己怜惜她父母的那个人…..
是这个人变了,还是自己……瞎了眼?
“她看上你的钱..”沈安林的话猛然在耳边响起。
上一世她没有钱,那她看上自己什么?
“十八娘..”一双手揽住她,曹氏有些慌乱的擦拭她脸上的泪,自己也眼泪四流,“别怕,别怕,就是死,娘也不会答应…娘不怕,你哥哥也不会怕,就算是没官没爵,背井离乡,我们都不会怕,只要你活着,咱们都活着在一起,就好…..你别怕,你哥哥要是在,也一定会这么做!”
她知道,她知道,顾十八娘伸手抱住她,将头埋在曹氏的身前。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思量
“你说她真的会去参我们一本吗?”等沈三夫人一众人一走,母女二人略微平复一下情绪,曹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看向一旁神色沉沉的顾十八娘,这个沈三夫人与女儿描述的完全不同,如此凌厉的气势,一定是个严格的不苟言笑的婆婆,怎么女儿说……
“她不会。”顾十八娘答道,握着茶杯的手不由攥紧。
就她了解的沈三夫人不会这么做,但她真的了解沈三夫人吗?
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除了至亲,而显然沈三夫人不是算她的至亲。
此念兴起,一瞬间脑中清明无比。
她想到了很多事,有关沈三夫人的记忆轮番浮现,那温和的话语,慈爱的面庞,以及日常的说教,此时看来,竟是另一番感觉。
那种亲热的感觉竟是一种流于外表刻意而作出来的,不管她怎么回想,都无法说服自己察觉到一丝曾经认为的脉脉温情。
是她变了,如今的她已经完全变了,所以眼所见也就变了吗?
方才她早回来了,乍见沈三夫人激动的心情无法抑制,但看出对方来者不善,因为那前世留下的唯一温情让她无法面对二人之间的冲突,便站在门外没有进来,于是她看到了这样一幕,看到记忆里从来没有的一个沈三夫人。
顾十八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吧,事到如今,已经完全不可以再幻想这沈三夫人是真心爱护她,所以才要促成婚约。
对于她顾十八娘来说,自欺欺人的行为绝不可以有,一旦心存侥幸,下一刻必将万劫不复。
假如就是沈安林所说的,她是为了钱,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那一世她顾十八娘没有钱,沈三夫人又是为什么?
按照沈三夫人方才露出的高高在上以及不屑来相照,那时候的顾十八娘身上没有任何优势,劣势倒是一大堆……
劣势!顾十八娘将茶杯一放,眼睛不由一亮。
“十八娘?”曹氏忙关切的问道。
方才见女儿若有所思,神色忧愁,只道她为方才的事担心。
“别怕,悔婚不是什么大事,常有的事,不是什么稀奇,何况他们有错在先失礼在前,就是对簿公堂,娘也不怕…”曹氏抚着顾十八娘的头,轻声说道。
她说着话,忽的转身走入内堂,顾十八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好奇的跟上。
“这个..”曹氏从箱底拿出一张纸,斑斑点点发黄。
“这就是沈三老爷当年与爹爹写的婚契?”顾十八娘伸手接过。
见上面字迹潦草格式混乱显然不是正式的礼书,并没有提及生辰八字之类的,而只是说约定为儿女亲家,末了还赋诗一首,大意是憧憬下次大考扬眉吐气,虽然带着浓浓的酸腐气,但也不失少年正茂的意气风发……
“这是他们醉酒时写下的…”曹氏嘴角含笑,似乎又见丈夫酒醉扬着礼书回来大说大笑的模样,笑意很快散去,只余下满口的苦涩。
顾十八娘点燃桌上的火烛。
“门不当户不对….”她喃喃道。
娶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的,又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的孤命人,对沈安林这个大家嫡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笑话…耻辱….”顾十八娘伸手一扬,火星聊聊而起,瞬间将这张薄纸化作灰烬。
就看今天沈三夫人的表现,她是一个愿意被人当做笑话,被人贴上耻辱的人吗?
室内一阵沉默,母女二人望着那灰烬各有所思,一阵风吹过,灰烬四散而去。
“所以娘,她不会真的去参我们一本!”顾十八娘淡淡说道,“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说着扶曹氏坐下,“这次婚事不成,如果外人知道是我们悔婚不认,你说谁更丢人?”
要说他们悔婚不认,只怕没人信。
“所以,她丢不起那个人!”顾十八娘笑道,“她恼羞成怒是必然的,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传播一些污蔑咱们的谣言……我倒无所谓,只是哥哥的亲事只怕要受些…..”
她的脸上浮现几分忧色。
“十八娘..”曹氏低声说道,“…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命里此时自己和顾海已经不在人世,更别说什么挑婚论嫁……
“是。”顾十八娘笑着点头,眼神异常的明亮,“不过,她要敢通过关系在官场上刁难哥哥,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她双手攥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闹大了,谁怕谁!”
退让忍受不是不可以,但她顾十八娘有底线,谁要是挑战了她的底线,就休怪她鱼死网破损人不利己。
她没有通天的权势也没有可依仗的贵人,有的就是困兽死搏的意志。
顾家门外,沈三夫人的马车疾驰而去,豪华的马车中沈三夫人钗裙散乱,脸色铁青,放在膝头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这个贱妇!这个贱妇!”她从牙缝里重复的挤出这句话。
“夫人!”一个圆脸妇人忙凑上前,“一定要去参他们一本,给京城的老公爷他们写信,让他们出手处置他家的儿子…….”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巴掌重重的落在脸上,妇人倒在车架上,顾不得疼痛,忙伏头在地,浑身瑟瑟。
“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你以为让大家都知道是他们拒绝我们的亲事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沈三夫人瞪着她,咬牙切齿,“蠢货,跟我滚远点!”
妇人惶惶不安,连叫停也没有,竟掀起车帘跳了出去,马车疾驰,妇人滚倒在路上。
车夫似乎没看见,神色不变,扬鞭催马不停。
待他们过去了,后边跟随的马车才敢停下来,两个仆妇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拉那妇人上来,那妇人跌破了衣裳,捂着红肿的脸又羞又惭任人笑钻进马车,一行人消失在顾家巷子里。
两日后,沈家内宅。
“夫人,找不到婚书…”几个仆妇低头对坐在大厅的沈三夫人回话。
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喜怒的沈三夫人闻言只是将茶杯重重一放,起身转入内堂。
“老爷..老爷…”沈三夫人轻声唤着。
床内沈三老爷只是昏昏而睡,过了许久才似醒非醒。
“婚书呢?跟顾家的….”沈三夫人忙问道。
“..恩…”沈三老爷迷迷瞪瞪的在枕上转头,“….哪有…什么婚书…….没有…..休想……”
沈三夫人重重吐了口气,不甘心的在床边坐下,抚着沈三老爷的手。
“…你不是说,吃醉酒,写了一张约…还提了诗…”她轻声细语的伏在他耳边道。
沈三老爷似乎想到什么,孱弱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绿篙轻摆穿楚城……渔歌遥呼送江风…..好诗…”他喃喃道。
“老爷记起来了?放在哪里呢?”沈三夫人面带喜色忙问道。
“烧了…..”沈三老爷喃喃道,忽的头一歪,脸上竟流下眼泪来,“…..文娘…文娘….我对不起你…..”
沈三夫人面色一沉,她慢慢坐直身子,听着床上的沈三老爷呜呜咽咽含糊不清的唤着文娘陷入沉睡,室内静谧一片。
沈三夫人只觉得握在手里的那只手冰凉,她的视线落到床边,那小桌子上摆着一个黑漆妆盒,篆书雕花文娘二字赫然入眼。
她猛的站起来,几步过去抓住那妆盒,就要往地上砸。
“夫人!”一个老妇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托住她的手,冲她猛地摇头。
“夫人,不可,老爷尚未…林少爷也还没…..”老妇低声说道,“….不是这个时候…..”
沈三夫人神色变幻,手慢慢的放了下来,将那妆盒重新放好,还伸手轻轻抚了下,似乎是要擦去上面的尘土。
“我走到今天整整用了十五年…….”她低声喃喃,“…十五年,也不过是一眨眼…..”
“..是,夫人…”老妇伸手扶着她,“…林少爷已经上京往军中去了……..老奴得到消息,北边这场大战越来越激烈了……”
“不是说要议和吗…”沈三夫人转身漫步而出,“….竟然还接着打,又要死好多人了….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带着忧愁悲悯,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不过,那贱妇一家的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咬牙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受过这等气!”
“是,夫人放心,”老妇抬起头微微一笑,“只要她在建康一天,就休想好好嫁人!”
时间飞梭般而过,时间飞梭般而过,沈三夫人那边出乎顾十八娘的意料,竟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事后,顾十八娘犹豫再三,还是派人悄悄去查探沈安林,对于那日他突然的谈话,她想再多问几句,但回来的人告诉她,沈安林回军中复职去了。
“这个时候?”顾十八娘一愣,转头一算,跟记忆中谋和。
她跟沈安林与明年成亲,成亲时,沈安林征战在外,这么算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出发的吧?
她忽的打个寒战,也就是说,再见他沈安林时,他就应该是个…..瘸子。
这是命运的事,与她无关,何况他只不过是瘸了条腿,比起自己丢了性命要幸福的多。
望着低空盘旋的燕子,顾十八娘摆摆手,让小厮退下,再不去打听沈家的任何事。
转眼到了六月低,放下京城的来信,顾十八娘揉了揉酸胀的胳膊,走出制药房。
顾海在云梦书院稳稳当当,而顾渔也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发奋读书,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未来官途的会试面前,所有人都放下其他念头,唯有拼搏,等待命运的择选。
灵宝寄身与一家药行,晚上做洗药工赚钱,白日走街串巷寻找灵元,但依旧没有下落。
一声咳嗽打断了顾十八娘的沉思,她转过身,见刘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疾步往自己的屋中走,咳嗽的满面潮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知恩
“师父..”顾十八娘脱口而出。
掩着嘴,压制住一阵巨咳的刘公瞪了她一眼。
“老伯。”顾十八娘换称呼,疾步往他面前走,“正好你回来了,让彭先生给你把脉……”
刘公的咳嗽过去了,冲顾十八娘摆摆手。
“别逗了,我还用他把脉…”他说道,“你的功课做完没?一天到晚闲操心!”
“彭先生是神医….”顾十八娘不理会他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就是华佗….”刘公顺口道,话一说半收住,看着顾十八娘显然一脸坚持,便嘿嘿笑了,“我说丫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这样吧,你去给我做个滚痰丸来..”
“吃这个就成?”顾十八娘对医理不通,狐疑问道。
“成。”刘公点头,催着她快去。
顾十八娘哦了声,这才转身。
“对了,七月初一您不出门吧?”她又转过身问道。
“做什么?”刘公一手抚了抚胸口,问道。
“有件喜事,我在白鹤楼设宴,想请您赏脸也去。”顾十八娘笑道。
“什么喜事?你哥哥中进士了?”刘公好奇说道,一面又摇头,“不对,还没考呢…..再不然是你这丫头定了人家了?”
顾十八娘但笑不语,只要他一定去。
“行,白吃饭,我还能不去…”刘公嘿嘿道。
顾十八娘这才笑着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这丫头很少笑,就是笑也是假笑,刘公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若有所思的看着少女挑选了药材进了炮制房,虽然相处日子不长,但他很清楚能值得这丫头露出真心笑的时候不多。
这个丫头……刘公叹了口气,转身进屋了。
与此同时,建康的所有药行都收到署名顾十八娘的请帖,不管规模大小,这让很多人都很吃惊,也很惶恐,尤其是曾经参与那次保和堂事件的药行药师。
那件事之后,保和堂退出建康药行界,其他地方的生意也大受损失,而且名唤董老爷的一个名药师,也不知道何故销声匿迹了,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跟这位顾娘子脱不了干系。
帖子上什么都没写,大家互相打听,也打听不出个头绪,只得忐忑的等待七月初一的到来。
一场夜雨过后,万物静籁,曹氏托着汤盅来到顾十八娘的门前,见屋中一如既往亮着灯,在窗棂上映出一个伏案静读的纤瘦身影。
“十八娘..”曹氏推门进来。
“娘,怎么还没睡?”顾十八娘忙起身笑道,一面伸手接汤碗。
曹氏看着女儿单薄的面容,伸过来的粗糙的手,心内五味杂陈。
“十八娘,你想好了?”她叹口气道。
顾十八娘一笑,将汤茶几口喝完。
女儿的一举一动一笑一言,都跟以前天壤之别,不似以前也不似同年的少女们,这个体内真的是二十多岁的灵魂……
离开母亲哥哥单独活了十年的灵魂,再经过生死,这个灵魂已经足以坚强明智了。
看到自己的孩子变得令人欣慰,是件高兴的事,但想到这改变是怎么来的,曹氏就觉得心刀扎般得疼。
如果丈夫还在,如果不是家势凋败,女儿也不会做出这个选择吧?
曹氏的眼泪啪啪的掉了下来。
“娘,这有什么难过的?”顾十八娘放下汤碗,笑道。
“我是高兴的..”曹氏擦去眼泪,掩下心酸,抚着女儿散开如水般铺下的乌发,灯光下看去,女儿明眸皓齿,算不上光彩夺目,但也清秀可人……
“娘,我想,有个士族身份,找个好婆家得个好姻缘,不一定是就是幸福的全部定义。”顾十八娘对于曹氏的心事了如指掌,她一笑,“更何况,什么叫好姻缘?难道只是嫁个富贵权势人家就是好姻缘?”
说着自嘲一笑,“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幸福之人…..”
曹氏垂泪,怜惜的抚着她的手,那一世士族身份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落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悲伤仇恨。
“娘,”顾十八娘迟疑一刻,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有我这样的女儿很丢人…..”
她的话没说完,被曹氏掩住了嘴。
“娘一定是几世苦修才得来福气,有一个你这样的女儿。”曹氏柔声说道。
顾十八娘一笑,隐瞒在心底的那一丝担忧化去。
“这是你哥哥刚送来的信..”曹氏拿出一张薄纸。
“又写信来?”顾十八娘一惊,前几天才收到信,这又来,莫非有什么事?
“十八娘..是我让人告诉你哥哥…”曹氏柔声说道,“这是你的大喜事,也是咱们家的大喜事,错过了,你哥哥定会遗憾…”
顾十八娘微微一怔,因为怕影响顾海的备考,她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潜意识里何尝不是怕他反对。
娘虽然这样说,但顾十八娘明白,她一定也是怕儿子反对所以去信说服。
哥哥会怎么说?顾十八娘拿着那张薄纸忽觉得沉重,自己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出格……但却是非做不可!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这张薄纸,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信,更像练习诗词的草稿。
一张薄纸上,只聊聊写了两行字。
心头感恩血,一滴染天地。
顾十八娘只觉得眼一热,掉下一滴泪。
七月初一,天晴如洗,顾十八娘扶着刘公下车时,刘公还一脸不自在。
“来个吃饭,还非要换衣裳!”他嘟嘟囔囔,皱着脸,身上穿着一件新作的青绸夏衣,不时的拽两下。
“我的麻袋呢..”他又忙回头找。
“在这呢..”彭一针笑哈哈的恭敬的将麻袋递过来。
刘公伸手抓住,这才觉得心安几分,哼了声,自己大步向内走去。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礼盒在白鹤楼门楼里堆积如山,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纷纷问好。
“你个丢人败家的!”刘公显然没料到这么大阵仗,顿时黑了脸,扬手给了顾十八娘一下,“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药师就是做药,不跟人打交道!”
说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碍着人多,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这个丫头,笨得要死,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听着他毫不客气的指责,顾十八娘只是笑。
“师父,你对我真好..”她突然打断喋喋不休的刘公,闷闷说道。
声音里带着鼻音,似是从心底袅袅而来。
刘公不由一怔,一丝暖意忽的从枯老的心里升起。
这丫头虽然没有过人的聪明,但识人察物上眼却是很犀利,总能在别人话里剥丝抽茧,一针见血。
再多的话似乎没有说的必要,刘公转过头叹了口气。
“顾娘子,顾娘子…”坐在左边靠前位置的信朝凌看顾十八娘过来,忙扬着手打招呼。
顾十八娘看到了,冲他一笑,目光又落在安坐饮茶的信朝阳身上,点了点头。
信朝阳放下茶杯,双手冲她做了个恭喜的手势。
顾十八娘一笑,投去一个你好聪明的恭维眼神。
信朝阳再次拱手,做谦虚笑意。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信朝凌不解的问道,一面学着信朝阳的手势,看顾十八娘过去了,脸上的笑意未散,“这个,怎么让顾娘子笑的这样开心?”
心里打定主意,要牢牢记住,以讨好财神爷。
信朝阳笑而不答,“坐下,别喧闹,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看到顾十八娘将自己引向正中高高在上的一个独位,刘公哼了声。
“休想让我坐那里!”他一甩袖子,就在一旁的坐下来。
这个桌子上已经坐了黄会长等人,见他坐下来,立刻有三个年长的人让开,顾十八娘也没强求,任他坐下。
顾十八娘环视一眼大厅,见坐满了人,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发出多少请帖,也无从知道来齐还是没来齐,但这场面应该足够了。
“多谢诸位应约。”她环视四周,朗声说道,一面略一施礼。
大厅响起乱乱的还礼声。
“今日请大家来,是见证一件大事。”在嘈乱声平息后,顾十八娘接着说道。
大厅里的人交头接耳,不知道有何大事。
顾娘子的哥哥中了解元,这个已经贺喜过了啊?难不成这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倒是大事,不过用不着这样来说吧?
看着这场景,刘公忽的心里一跳,一个曾经想过但已经被扔开的念头冒了出来,一时间手心似乎有汗冒出来。
不可能吧…
“怎么还不上菜!”他一顿筷子,低声嘀咕一句,似乎这样才能化解莫名的情绪。
“来呀。”顾十八娘伸手一抬。
却并没有饭菜上来,而是一行小厮捧着香炉等鱼贯而上,摆在大厅上座前。
大厅里忽的安静下来,坐的近的人看到那两个牌位上的字后,露出惊讶的神色。
两个牌位,一个神农,一个崎伯,这是他们药界的祖师爷。
看不清的人纷纷站起来,问前排的人,很快传开了,大厅里响起嗡嗡声。
到这个时候大家基本上已经猜到了。
“十八娘我承蒙刘公青睐指点,但资质鲁钝,一直不敢称师,今日,当着建康药界同仁,十八娘在此行拜师大礼,明学徒之份….”顾十八娘说道,随后冲刘公相拜,“还望师父不嫌弟子鲁钝,准弟子入门。”
虽然猜到了,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所有人还是难掩震惊。
顾十八娘不是刘公的徒弟,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众所周知的版本是他们两人偶然结缘,顾十八娘因家贫求生买药,获得刘公指点,仅此而已,顾家本是官宦之家,顾十八娘虽然因贫困而抛头露面谋生,但她依旧是官家小姐之身,更何况如今哥哥高中解元,一脚已经踏入仕途,此时的顾十八娘就是不卖药也生计无忧了。
没想到她竟然没有重归内宅闺阁,反而要行拜师大礼。
如果说指点一二倒也无甚大碍,但要是拜祖师,行拜师大礼,那就意味着脱离官身,踏入匠人之列,既然是匠人,这辈子都不得丢弃祖师爷传下的手艺,跟赚多少钱无关,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意味着永远要操持手艺劳作,带徒弟授业,身负传承之责。
如今的风气,只有那穷困之家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恐怕没有哪一个权势豪贵会允许自己女或妇如此行事。
士农工商,森严等级之下,这意味这什么?
大厅里的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看向顾十八娘,震惊不可置信。
刘公看着躬身施礼的顾十八娘,神色变幻不定,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筷子。
“十八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似乎过了许久,他沉声问道。
“我自然知道。”顾十八娘一笑,“我都准备了好久了。”
刘公看着她,叹息一声。
“丫头,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他说道,一面抬手,示意顾十八娘起身。
顾十八娘并没有依言收礼,反而撩衣跪下了。
“不,我的心意比您知道的要多得多,以至于如不相报,无以为生。”她抬起头,肃正说道。
没有刘公,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最初那步步惊心的时刻,如果不是有如此机缘,只怕她们早已重归旧命。
没有刘公,他们一家此时怕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如此大恩,在明知师徒名分对授业者多重要的情况下,她如何坦然享受?
当初说拜师,是因为自己取巧而让刘公入困,所以他才尽心指点,并在受质疑时显身相证,想必他的确是把她看做徒弟而相教,但却因为顾忌出身,不忍她降士为匠而不提。
她顾十八娘睚眦之仇必报,滴水之恩也必偿,更何况是如此滔天大恩。
“您或许是举手无意之劳,但对十八娘来说,无异神佛相助再生之恩,知恩不报,妄为生灵。”顾十八娘看着他,沉声说道。
“顾十八娘别无长物,天资鲁钝,拜入门下,不是为求师父授业,而是要尽弟子之责….我顾十八娘这…世….曾恩仇不分有眼无珠….幸天保佑有此奇遇,如不能快意恩仇,天理不容!”
她伏头拜下,最后几句话说的含糊不清,刘公没有听真切。
什么世?奇遇?是说遇上自己吗?
想起跟着小姑娘的相遇,刘公嘴角也不由浮现笑,的确很奇。
“你…真的没别的师父?”他忍不住问道。
师门不可二入,如已拜师,如果没有这个师父的同意,是绝对不可以再拜他人。
看来这个疑问刘公始终存在,顾十八娘忍不住笑了,抬起头郑重点头。
“你真的想好了?十八娘,”刘公看着她叹口气,“入我门来,并不似看起来如此风光,老儿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岁,十八娘,你将来的路还很长。”
也许能挣很多钱,也许能赢得很多艳羡,但森严等级之下,女子之身,前途漫漫风光之中沟壑遍布。
“师父,十八娘是那种贪图风光之名的人吗?”顾十八娘一笑。
不错,刘公之徒这个身份,是机遇也是挑战,位于巅峰可以览众人不能见之风光,但同时也必将迎众人不能遇之风霜。
但这些都不在她考虑之列,她要做这件事,仅仅是因为这件事值得而且必须做。
匠人又如何?如今就算是让她十八娘去做个乞儿,她相信她能过得很好,我命皆在我手中,只要有这个信念,不管面对什么境遇,都能屹立不倒。
“还请师父不要嫌弃弟子鲁钝。”她再一次叩头,朗声说道。
刘公看着她,枯皱的老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好。”他站了起来,举步向那正座走去,抖了抖衣袍,坐了下来。
这是来真的!大厅里的气氛变得沸腾起来。
顾十八娘起身款步过去,郑重跪下。
“师道大矣哉,今有建康顾氏名湘,拜于锦州刘不才门下,授业学药,自此后,虽名师徒谊同父女,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空口无凭,谨据此字,以昭郑重。”
宣读拜师帖的是顾十八娘从建康府衙请来的医学博士,满头白发的老者神情激动,拿着拜师帖的手不停的发抖。
这是药行界的大事,也是不曾有过的奇事,自古以来人往高处走,当然也有不少读书人家的子弟弃学从技,或经商或行医,但大多数都是男子,还真没女子如此行事。
能活着见证如此大事,老者激动不已。
宣读完毕,顾十八娘叩拜三次,在拜帖上签字按手印,小厮递上茶,顾十八娘捧上,刘公接过。
看着满堂的神情各异的观者,再看眼前郑重的顾十八娘,刘公只觉得干枯多少年的眼忽的发热。
他怎么会不想要收个徒弟,那一个身负绝技的人不想要自己的技艺得以传承?
他这一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可以传承技艺的徒弟,使出了百般考验考察手段,到最后皆是一场空,且差点丧命……
自此后他心灰意冷隐名埋姓游戏蹉跎,他以为刘家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就止住了,这个小姑娘初见时让他惊喜,再见时让他不解,了解后又很失望,但失望时又欣慰。
她被盛名所围,又逢贫瘠缺钱,却能不受诱惑,不怕威胁,镇定行事,说聪明狡诈,却又坦坦荡荡,说良善柔和,却又冷厉恨绝。
原本为履行诺言所以才将书所赠,但站在保和堂门外看到那一出戏后,他动心了,能将技艺传授与此人,哪怕不能有师徒之名,又有何妨?
他真没想到,这小姑娘真的会拜师,如此郑重的拜师,昭告天下的拜师。
他抬手将茶一饮而尽,挡住了要滴落的泪。
顾十八娘叩头三次。
“拜祖师爷,上香。”医学博士高声唱到。
伴着刘公引导顾十八娘在祖师爷神农崎伯牌位前上香施礼,拜师仪式便结束了。
“十八娘,”刘公伸手制止住大家涌来,看向顾十八娘,“取书来。”
顾十八娘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刘公炮制十七法,当下不敢怠慢,立刻让小厮飞马取来。
看到小厮捧着一本貌不惊人的书进来,别的人尚可,黄会长的眼睛不由眯了眯。
果然这本书的确在!他不由叹了口气,董老爷是猜对了开始,没有猜对结局,没想到他们设计好的条件竟然对这小姑娘毫无作用。
不过,也幸好没有作用,要不然,他现在只怕也跟保和堂一样惨了。
心思转念间,刘公已经接过书。
“十八娘,此书你可已背熟?”他问道。
倒背如流,顾十八娘点了点头。
“取火盆来。”他说道。
大家不知他的用意,只当是他刘家特有的拜师仪式,却见火盆取来后,刘公手一扬,书扔了进去,立刻被火焰吞没。
大厅里一片惊呼!更有人扑了过来,这是绝世孤本!这是不传之秘啊!
“待你出师之后,自己再写出来,将来收徒之后,再行焚毁,刘公之法,得之与书,又脱之与书,你可明白?”刘公看着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这刘公之法一辈一辈原来是这么传下来,顾十八娘不由咬紧下唇,从拜师那一刻,刘公技艺或成或败就全在一人身上了,是压力也是动力。
“弟子明白。”顾十八娘叩头道。
刘公面上至此才浮现一丝欣慰,整个人也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子上,抬手示意,“起身吧。”
拜师仪式正式结束,大厅里的响起轰轰的道喜声,所有人都笑容满面。
“少爷!”大有生信家的一个掌柜激动的失态,拉着信朝阳的衣袖,“少爷,咱们..咱们…一年…..”
一年,刘公之徒制药,明确身份的刘公制药!一年啊!专享啊!
信朝阳的视线一直落在场中,以他的涵养,此时面上也难掩一丝震动。
这是上天佑我大有生!这是上天助我信朝阳!
“什么!顾十八娘拜师入匠人行当了?”
消息很快传到顾家族中,在一众少女拥簇中做嫁衣的顾洛儿震惊的瞪大眼睛,举着手里的针久久没有落下。
“疯了。。。。”顾汐儿掩住嘴一脸惊愕。
要说以前她拜师去当匠人,她们也不会这么惊讶,毕竟家境困顿无法为生,但如今可以不一样了,顾海中了解元,而他们有药铺有香料行,可为前途无量吃喝不愁,这时候如此行事图的什么?
除了疯了,无法解释!
这真是个疯狂的女子,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各自眼中的惧色。
而正要出门会见几位贵妇的沈三夫人,震惊的又坐回椅子上。
“这个小贱妇!真是。。。。贱妇!”她重重的骂了句。
从一个世家女去做匠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傻气!
看来这女子是的确不打算和他们家结亲,也不打算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
难道仅仅是为了逃避与他们沈家的婚约?
“这顾家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疯了不成?”沈三夫人喃喃自语。
“夫人,咱们还出门不?”一旁随侍的妇人小心的询问。
她正要去和几个贵妇说说这丫头的事,并且提出要抵制曹氏的两个子女,没想到就传来顾十八娘这个消息。
“算了,不用去了。”她摆摆手,带着几分索然靠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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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前路
士族女子投身匠人,在建康引起一片轩然,尤其是当得知这个女子是新晋解元顾海之妹,更是引人注目。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顾家就两次震惊了建康城,无数的目光都聚焦在顾家巷子。
“将她驱除族谱!”有人愤愤说道。
“笑话,不过是去做匠人,士农工商,那咱们族中经商的子弟岂不是更要被驱逐?”也有人嗤笑道。
“族长,叫她来。。。。”有人小心的建议。
顾长春看了那人一眼,脸色铁青。
“叫她来又如何?”
骂她?指不定谁骂谁,指责她?指不定谁指责谁。。。。讨不得好还白白惹一脸骚!
想到那女子的伶牙俐齿,大家都摇了摇头。
“算了,随她去吧。”顾长春摆摆手,沉声说道。
京城,位于城外的云梦书院,面临即将到来的会试,平静的气氛中多了一丝紧张。
“少爷。。。”
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信噔噔的跑进一间书房。
看完信,顾渔的神色却是丝毫未动,依旧挥洒如风。
门外有学子的说笑声,听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才停笔。
透过洞开的窗棂,一身湛蓝长袍的顾海正与几人相谈甚欢。
“含之!”顾渔含笑走入他们中。
顾海和顾渔是亲堂兄弟,学子们都已经知道,但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有些古怪,来到这云梦书院短短日子,顾渔才华横溢大家有目共睹,而顾海则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联想到他们二人一个是建康案首,一个是第二,这其中自然有不为人道的心思,大家又都释然。
同宗同族子弟不和睦,不管是谁对错,如果表现的太明显,难免要被人诟病失德,因为云梦书院的事,顾海认为顾渔卑鄙,顾渔认为顾海藏私,但面子上却都依旧和睦相处。
“存之。”顾海含笑点头。
“恭喜你今后财源广进吃喝不愁。”顾渔折扇一挡,低声笑道。
顾海含笑不语。
“将来再得个同般妹夫,那更是金山银山在手了。”顾渔接着笑道,折扇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顾海的脸色至此才轻微一变。
“不过,那又如何。”顾渔收回折扇,在身前轻摇,看着顾海,他的嘴角勾起一弯笑,“如此大利之事,只有那些蠢人才会错过,十八娘,聪明人也。”
“渔哥儿。”顾海收笑,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称呼可谓复杂多变,渔哥儿却是第一次。
顾渔摇扇淡笑不语。
“十八娘此举为报恩,而非利。”顾海沉声说道,“师门规矩,不拜师不收徒,不许传授技艺,但刘公他老人家破例行事,已然是将十八娘当徒所待,但为十八娘所虑不说收徒之事,如此恩德,不知不念妄为生灵!”
顾渔只是嗤的一笑,“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因为此人是刘公,而非他公。”
“你!”顾海面色显出怒意。
“我说的不对吗?”顾渔轻声一笑,目光投向随风摆动大的树梢,“逐利而行,别说拜师,就是认父又有何妨?”
顾海胸口起伏,将手攥了攥,怒目相向一刻。
“你呀你。”他忽的吐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说不清意味的神情看着顾渔,“为何总是想法偏颇,原本很简单的事,你总是。。。。”
他苦笑一下,“这莫非是你太过聪明的缘故?”
“偏颇?”顾渔嘴角挂着一丝嘲笑,“是你自诩君子而已!”
二人四目相对,火花相撞。
“嗨,”在一旁闲谈的几个学子不知道说到什么,其中一个招呼他们。
二人转开视线,面色恢复如常,往人群中走了几步。
“朝廷那份疏议你们怎么看?”一个白面浓眉学子说道。
“当然是战了!”一旁一个神情激动的学子甩袖说道,“叶将军用兵如神势若破竹,我大周收复故土在望。。。。。”
“屁话!”另一个学子嗤声喝道,“活在边境的人不是你,上战场打仗的也不是你,你在这里放什么厥词!一将功成万骨枯,和着你不是做枯骨,说的风凉话!”
“你这是贪生怕死!”
气氛顿时变得火药味十足。
“存之,你怎么看?”最早发起话题的白面学子制止住两个脸红耳赤大的学子,看向顾渔道。
这一段,伴着叶将军接连捷报,朝廷因为战还是和的问题,争论越发激烈。
主战派以沈国公为首,要求收复失地,主和派以宰相朱大人为首,要求趁机划界商谈和平共处,一时间双方从朝堂吵到堂下,只闹的病体初愈的皇帝又病倒了。
身为京城学子,自然也没能避免,各自拥护一派,也是争的热火朝天。
“我一学子,尚未涉足朝政,不知全局大事不敢妄议朝政,皇帝陛下圣明自有决断。”顾渔只是一笑道。
他这便是居中派了。
大家面上浮现一丝不屑,将目光看向顾海。
“含之,你说呢?”
“当然是战!”顾海毫不犹豫答道,面上一片毅然,“此时形势大好,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正是雪耻扬威的时候,吾等身在后方,自当鼓舞士气,同仇敌忾才是!”
这话说得立场再分明不过,一时间引得主战学子激动不已,求和派则嚷嚷不止,乱乱的吵做一团。
“呵!”威严的声音传来,学子们顿时停下喧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先生,忙施礼停止争论散开。
顾渔跟在人群后,摇扇漫步,什么主战派主和派,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云梦书院依山势而建,众人拾阶而上,穿行山林间,山风吹来,清凉徐徐,大家丢开了方才争论的僵持,又开始说笑,谈论经文,猜测今年的考题。
“你们瞧。”忽的有人指着山下说道。
大家随着他所指看去,见一行队伍正穿过山道向外而去,李建周为首的先生们隐约在后相送。
京中权贵子弟众多,但能让李建周亲身相送的还是很少见,少年人好奇心重,便都停下脚,因为距离远,看不真切,只见七八个身材高大的护卫中拥簇这一个锦衣少年,看背影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大家纷纷猜测这是哪一家,有说王侯子弟,有说重臣嫡亲。
顾渔看着那远去的队伍,眼中闪过一丝热烈,不管到底是谁,但一定是个权贵子弟,这就是出身。
出身又如何?百年前,当今的圣上一族不也是个躬耕乡下的草莽之民。
一旁的顾海对于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心里始终反复着顾渔方才的那句话,当然对于妹妹的决定,他自然赞同,但妹妹将来的亲事。。。。。
他心里有些酸涩,这该死的顾渔!他每次说话都能成功的给自己添堵!
想到这里,不由瞪向顾渔,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山下,忽的一愣。
“快走吧,别误了课。”有人招呼道。
学子们纷纷起步而行,却见顾海转过身,向山下奔去。
“他做什么去?”众人讶异,唤了几声无果,不解的互相问道。
顾渔看着他直冲那已经走出山门的队伍而去,不由浅浅一笑。
“追云逐月去了。”他笑道。
大家一笑不以为意,转身接着走,顾渔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见顾海已经追到那队人跟前,他的眉头不由一皱,心中一动,莫非。。。。。
“呔,站住!”
顾海追出门,刚站到队尾,就觉数股凌厉之气扑面而来,最后的四位护卫猛的转过身,警惕的看向他,抬手喝道。
这些人身上带着浓重的杀戮之气,顾海心中一惊,这些人是军中之人?
大周朝等级分明,规格严定,异性绝不封王,公侯再功劳熏天,也用不了军队做护卫,只有皇家王族才能如此。
当今圣上无子,自然也没有皇子出行之说,但皇室宗族却是枝繁叶茂,虽然大多数分封在外,但这些年因为圣上无子,皇位延续便不得不落在这些王族之中,据说太皇太后已经接了四五位年弱郡王进宫了。
但由于皇位是事关重大,学子们不敢像讨论朝廷其他大事那样畅谈阔论,所以从建康来的顾海,知道的也仅仅这么多。
那么这一定是个王族子弟!顾海心中猜测,透过队列警觉的护卫,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正坐上马车,车帘缓缓垂下,挡住了他的形容。
是他!顾海一惊,猛的想起进云梦书院那次遇到的就是这队人!
他的眼神有些惊异,人便有些发愣。
“呔,退后!”站在顾海最近的护卫再一次冷声喝道。
顾海回过神,忙将视线从那车中移到车旁,那里站着一个男子,正是那日引自己入学院的人。
此时他已经不是书院人的装束,穿着一身素淡长袍,带着纶巾,神色淡然,举步欲行上马。
“先生!”顾海忍不住高声唤道。
这声音引得他回过头来,看到顾海,双眼微微一眯。
在山上看到他,顾海忍不住跑下来,想要跟他说几句,也想要弄明白到底是谁帮了自己,但看这阵势,知道不是能说话的时候,便忙低头作揖相拜一下。
那男子一愣,明白他的谢意,嘴角浮现一丝笑,迟疑一刻,看向车中。
车中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顾海见那男人转身含笑向自己走来。
顾海忙再次道谢。
“无须多礼,”男子含笑说道,伸手虚扶一下,“含之可有事?”
顾海觉得就是自己问只怕也问不出结果,便再次施礼道谢,“无他,看见先生,便特来道谢,上次匆匆多有失礼,还望先生见谅。”
男子笑了,“不用谢。”
他们说话,但整个队伍都停下不动,似乎都在等他,这气氛变得格外的诡异,顾海不自觉地额头上冒出汗来,更察觉到那不远处的豪华马车中,一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这视线在暗处,带着审视。
“自是要谢,学生不敢忘先生提拔之恩扶住之情,不知可否亲自向恩公道谢?”顾海试探说道。
那人看着顾海意味深长的一笑,“这个,也许会有这个机会。”
说罢,拱手作别,转身而去,顾海低头恭送,听着车马粼粼远去,那种威严的压力顿消。
他抬起头,看着那远去的队伍,面上若有所思。
也许会有机会,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表达了两个意思。
一的确是有人帮自己,二,这个人帮自己并非因为多深厚的感情,或者只是一时之兴,有没有机会见面,就看顾海将来的造化了。
如成龙,则见,如成虫,则萍水相逢而过而已,不用念也不用记。
这个人。。。。。会是谁?难道是那个坐在车中的人?不可能吧。。。。。。
也许该写个信将这件事给妹妹说说,看看她印象里有没有这个人?
念头一起,顾海就自嘲一笑,怎么可能,妹妹的印象里,自己这个时候早已经死翘翘了,罢了,问了也徒然让妹妹担忧,一切等考完自然见分晓。
对于建康城内因自己引起的喧嚣,顾十八娘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日子过得清静下来。
顾家族众也没有人来招惹,而沈三夫人那边也再无消息,甚至并没有她所预料的败坏她名声的谣言四起。
不过,谣言也没有必要了,自己的行为比沈三夫人的话更见效。
自从拜师后,顾十八娘的功课比以前更加多了,刘公填鸭一般,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间要所有的技艺都塞给她。
“师父,原来以前你藏私,根本就没打算好好教我。”顾十八娘故意笑道。
刘公哼了声,手里的木棍毫不迟疑的在她手上打了下。
顾十八娘神色不动,手上甚至连印子都没显,飞快的将炉火调成小火。
忽然听不到刘公说话,她不由抬头去看,见炉火映照下,刘公的神情有些怅然。
“十八娘,”他幽幽叹了口气,说不尽的惆怅。
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神情,顾十八娘不由手一顿,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里袅袅而起。
“怀璧其罪,将来你的路不好走,师父我不放心啊。”刘公慢慢说道。
顾十八娘一惊,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授你盛名,却不能授你踏实技艺,扶你站上药界顶峰,却不能相护,十八娘,将来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幼鸟离巢,你可要吃苦了。”刘公看着她,眼里带着满满的怜惜以及歉意,“我命不久矣。”
啪的一声,顾十八娘手里的药锅应声而落,药屑四溅。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交待
“这有什么可慌张的。”刘公哼了声,看向她,“人都是要死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切的面对死别,想到自此后这个世上再也见不到这个人,那种感觉实在是无法言表。
最可怕的是,这种感觉顾十八娘已经经历过两次,她原本以为今世不会再有。
虽然早已猜出刘公身有疾患,但根本没料到他竟然断论是命不久矣。
“什么病?找谁看的?”顾十八娘低沉声音问道,“找彭先生再看看,他是神医,他一定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用神医来称呼彭一针,刘公不由有些奇怪,要说这个彭一针资质还不错,也的确有些真本事,但就目前来说,还真没看出怎么个神样子来。
“治病不治命。”刘公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他沉默一刻,“其实我这不是病,而是中毒,能拖到现在,还能收下你这个徒弟,已经是上天厚爱了。。。。”
从刘公这样一个药师口中说出毒不可解,那就是真不可解了。
眼前的小姑娘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齐齐的发帘挡住了她的面容。
没有应有的惊愕,大哭,歇斯底里的慌张。
她坐在那里,沉默的令人窒息。
“你一定说一个药师怎么会中毒,莫非是学神农氏尝百草中毒。。。。”刘公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做到我这地步的药师,单单的毒药是药不到我,但人心的毒药却是赛过砒霜且防不胜防。。。。。”
他的话到此为止,顾十八娘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愿不能为人知的秘密,暗夜独自舔抚的疤痕。
“这段时间我会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与你,至于你能领会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刘公说道,“十八娘,你怕不怕?”
怕不怕人心险恶,怕不怕世道艰难,怕不怕药界诸师的挑战,怕不怕技不如人时奚落嘲讽,怕不怕从云端跌落谷底,怕不怕从人人追捧到人人想要踩踏。
顾十八娘哈哈一笑,抬起头。
“师父,徒儿拜师是为了你,”她含笑说道,“为了你的技艺传承,我唯一怕的是有负师父期望,至于外人。。。。”
她站起身来,轻轻甩了甩衣袖,“人不犯我,大家相处平和,人要是想要欺负我。。。。。”
她哼了一声,脸上浮现一丝带着寒意的笑。
她顾十八娘这一世,不为钱不为名,为的是命,活命!抗命!她就像一头被命运枷锁困住垂死挣扎的小兽,但凡有人不怀好意靠上前来,她必会毫不客气的撕咬,除了娘亲和哥哥,不管是谁,哪怕这一刻笑语炎炎,下一刻也能拔刀相向。
刘公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年幼体弱,但在这一刻却迸发出一股可怕的力量,那是一种阴狠的意志,令人心悸。
他突然想起来,让他与顾十八娘结缘的那个周掌柜,是怎么样被这个小姑娘面带笑容不动声色的一招击垮,那个曾经与她可谓知遇之恩的保和堂又是怎么样被她毫不客气的反手一掌元气大伤。。。。。
那种决然,就是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也不是随时都具备的,如果当初具备,他也不至于如此。。。。。
想到这里,刘公原本沉甸甸的心忽的轻松下来。
“人说无欲则刚,我不为名利,技艺不成,专心修炼便是,他人捧也好贬也好,又能奈我何?”顾十八娘深吸一口气正容说道。
刘公看着她,点了点头,欣慰一笑。
“这几个月,你就住在店里辛苦一些吧。”他缓声说道,站起身来。
“是。”顾十八娘应道,侧身让开。
刘公背着手慢慢的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看开点,别太难过。。。。”他缓缓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别撑着,哭出来,就好了,但只哭这一次就够了,我们没多少时间。。。。”
迈步出门,他下意识的加快步伐,但身后那压抑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哭声却依旧丝丝缠绕过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悲伤,那是一种看着亲人离去而无计可施的绝望。
此时远在千里外的郑州府,完全没有江南的富饶安宁,四处充斥着战火的硝烟之气。
不时有骑者内外奔驰,传达着各方消息。
一骑快马冲入城中,穿过一队队的兵将,来到一座军营前。
“建康沈安林沈校尉家信。”在全副武装面如表情的守卫阻拦前,骑者扬着一封书信喊道。
守卫闻言闪开一条路,风尘仆仆的一人一马长驱直入。
营帐里一身戎装的沈安林看完书信,久久不言。
一共送来两封书信,一封是沈府所来,一封则是他安排在建康城的人所来,两封书写人不同的信上,却同时提到一件事。
“拜师匠人。。。。”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上,发出单调的声音。
没有人比他这个望族子弟更清楚这其中的意味,多少望族落魄女子,宁愿落发为尼也不会洗手弯身操持谋生。
虽然有顾海这个必将走入官途的哥哥在,顾十八娘此举也改变不了自己身份在世人眼里的大变,她拜了祖师爷,就永远是药界药师中人,身负技艺传承,终生劳作不得荒废,也休想再与士族门户通婚,没有哪个高门大户会允许自己的家的媳妇去抛头露面做匠人。
是因为沈三夫人逼其如此才决绝至此?
下意识的沈安林觉得似乎又不是如此,但是,这肯定是起了一多半的作用。
匠人,那又如何?沈安林嘴唇紧闭,将桌案上的一封信扬起,一手拔刀,唰的一声刀光过,书信分成碎片飘落。
这世上弱肉强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没有什么不可改变的规矩!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只是强者用来对付弱者的!
只要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翻云覆雨也无人非议。
“好,十八娘,你做的对,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收刀入鞘,目光闪亮,“你信我,等我。”
说话间,挥洒笔墨在一张纸上写下不负卿意四字。
“速送去建康。。。。”他收笔叠好,唤过信使,“建康顺和堂顾十八娘亲收。”
信使并不多问,接过信放入怀中躬身告退而去。
一个月的时间以从没有过的速度流逝而去。
刘公的事,依照他的嘱咐,顾十八娘没有告诉任何人,给曹氏交待一声,便带着几个丫鬟搬到顺和堂,也停止了对外售药,刘公说得对,她没有时间去悲伤。
因为顺和堂的药单供大有生,这个决定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不过对大有生羡慕嫉妒更多了几分,而对大有生,顾十八娘的理由合理又充分。
“毕竟技艺不精,师父要对我严加训导,所以暂时不能供药。”她含笑说道。
信朝阳接过侍女捧上的新鲜果品,捡了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她。
“顾娘子尝尝。”他笑道,并没有对她的话有什么追问。
而顾十八娘也只是告诉他一声,并没有来让他讨价还价的意思,于是便含笑接过,抬袖作掩吃了一颗。
“很好吃,”她笑着道谢。
二人闲谈城中药界事,顾十八娘还特意请教了他埙的吹奏技艺。
“顾娘子学了?”信朝阳有些意外,笑问道。
“叫我十八娘便可。”顾十八娘说道,一面点头,“略通一点,只是我鲁钝。。。。”
她的话没说完,信朝阳便吩咐一个侍女取埙来。
侍女很快取来两个。
“十八娘请。”信朝阳笑这抬手。
顾十八娘方才是随口一谈,但既然信朝阳有心教授,便也没有推辞,毕竟她真的很想学,暗夜里寂寥时,这是她的慰藉。
“那就献丑了,大少爷莫要笑。”她伸手取过一个,笑道。
“我怎么会笑你。”信朝阳摇头浅笑。
顾十八娘不再客气,捡了自己最喜欢的一首吹来。
“可是城中曲娘子所授?”一曲终了,信朝阳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见他一曲便知师承,可见造诣深厚。
信朝阳没有再多言,取埙将方才顾十八娘所吹曲子演示一遍。
顾十八娘似懂非懂,不由面带歉意一笑,她从没接触过乐器,粗学时日,近日又辞了曲娘子教习,越发生疏。
信朝凌带着个小厮在侍女的指引下过来时,看到一幅极为美丽的画面,绿竹清水边上,白衣儒雅的男子,微微倾身,一只手在紫陶埙上指尖飞扬,而在他身前的少女面色清明,双目有神,一面听一面轻轻点头,她的一只手也落在那只紫陶埙上,随着信朝阳的指点而动。
“大少爷在教顾娘子吹埙?”娇俏的侍女眨着大眼睛,满眼的艳羡道。
信朝凌揉了揉脸,大哥琴诗书画样样精通,造诣颇高,但却低调的很,从未与人相比较也从不评点指教他人,他所学的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愉悦自己,曾经有个大药行与他们是经年的合作伙伴,其女听闻信朝阳技艺,多次请他指点琴技,却终是不得。
“看来那个药商对咱们家的利益比不得顾娘子。。。。。”信朝凌转动难得一动的脑筋,得出一个合理又深沉的答案。
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过去还是转身离开,那边信朝阳已经看到他。
“何事?”他问道。
“是有人给顾娘子送信,说要亲自教给顾娘子。”信朝凌忙说道,一面引着小厮快步过去。
“我的信?”顾十八娘放下埙,面上带着些许紧张,算着日期,京城的会试已经结束了,想必结果出来了。。。。。。
信朝阳也算到这一点,已经准备好两种说辞,只待看顾十八娘的神色,却见她接过信拆开一看,神色煞是古怪,似怒似笑似悲。。。。。
“可笑!”顾十八娘将信纸在手中揉烂,说道,“你走吧。”
小厮一愣,看了眼前这位顾娘子一眼,军中良好的纪律让他习惯了服从,不多言转身而去。
信朝阳自然不会开口询问,而信朝凌却忍不住好奇,被信朝阳瞪了一眼才按捺没有问出声。
顾十八娘心情全无,谢过信家二人的留客,告辞而去,坐上马车,不用刻意掩饰情绪,她的脸色更加难看。
“真是可笑!”她唯有愤愤说道。
马车才到家门口,就见曹氏带着仆妇出门,面色激动。
“娘,你要出门?”顾十八娘下车问道。
曹氏见是她,立刻上前,“我正要去找你。。。。”
她的神情激动,眼圈发红,一时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怎么了?”顾十八娘一惊,忙问道,这段日子她回家少,别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你哥哥考中了!”曹氏喜极而泣拉着顾十八娘的胳膊哽咽道。
考中了?顾十八娘一愣,旋即狂喜。
“恭喜小姐,恭喜夫人。”仆妇家园们高声道谢。
“多少名?”顾十八娘忍着激动问道。
“一百五十名。”一个小厮抢着答道,脸上一派风尘仆仆。
会试取前三百名进士,能考中一百五十名,算是不错。
“一放榜,少爷让小的立刻马不停蹄回来报喜。”小厮笑呵呵的说道,再一次躬身道喜。
“赏!全部有赏,为少爷贺喜!”顾十八娘大声笑道。
立刻又引起一片更热闹的道喜笑声。
而在此时巷子里的人听到这里的喧闹,都忍不住来派人来看,虽然顾十八娘的作为,让大家不自觉的疏远了他们,但毕竟这边还有个前程远大的顾海,虽然没人靠太近,但打探消息的人确实不少。
听闻顾海考中了,走出家门的人更多了,巷子里一片热闹的欢笑声,这对于对顾家族里来说,是真真切切的喜事。
有人吩咐小厮快去放爆竹,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传来爆竹声。
笑容满满的顾十八娘心中一动,想起什么,忙唤过那小厮问道:“头名是谁?”
“啊,我忘了说了,”小厮一拍头,讪讪笑道,“是顾渔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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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晚了,好困好困。。。大家久等久等,早睡早睡,亲个,晚安。
第一百二十章 夜曲
是顾渔!顾十八娘心中震动一刻,看来命运还是按照它的轨迹而行。
不过,她顾十八娘在意的是自己一家人的命运,至于其他人,并没有想要去改变。
上一次乡试顾海代替顾渔成了案首,而这一次会试案首重归顾渔身上,这命运到底是可变还是不可变?
或者说,一切皆有变数,皆看造化?
爆竹已经不知道被谁点了起来,得到消息的府衙中也派人过来祝贺,顾家巷子里一瞬间变得人山人海。
顾十八娘神色变幻,眼神微微有些迷茫,置身这热闹之外。
“十八娘,”察觉到她的神态有异,曹氏伸手抚着她的肩头,小声询问,“怎么了?可是累了?”
这段日子女儿骤然忙了起来,她每次去顺和堂探视,女儿都在操劳,后院中的各色药材堆积如山。
“没事,”顾十八娘对她一笑,看到那边被众人拥簇的三奶奶黄世英已经向族长家去了,便一推曹氏,“娘,咱们去吧。”
一门之中出了一个解元,一个会元,这是建康府从没有过的大喜事,也是整个顾氏家族的喜事,少不得一番庆贺。
贺宴热热闹闹的举行了三天,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权贵都来参加了,当然更多的焦点都放到顾渔身上,毕竟会元的分量比一个解元要重的多的多。
殿试要过了年才举行,而且相比于乡试会试,殿试也就是定定名次,这种名次也基本上不会有再大的变换了,除非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那会试考中的三百人加官入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也就是说,他们顾氏家族第一个状元就要出现了。
顾氏族中的人也刻意要大家将焦点落在顾渔身上,所以作为第一百五十名进士之母妹的曹氏和顾十八娘显得被冷落了很多。
对此顾十八娘毫不在意,她本就没时间参加,而且也不希望曹氏去参加,顾海没有在家,她们母女关起门来,请了顺和堂的众人,以及家中的仆妇家园们,自得其乐的庆祝一番。
夜色浓浓时,小花园里依旧热闹,几个丫鬟难掩兴奋的围着曹氏叽叽喳喳。
“不知道少爷会不会回来?”她们布菜的布菜,斟酒的斟酒,捧果子的捧果子,将曹氏伺候的无比周到。
因为报信的小厮都是直接从揭榜处打马回来的,除了名次之外一无所知。
“肯定是要回来过年的。”顾十八娘笑道。
“少爷这次回来过年能成亲了吧?”
“不是说大登科后小登科…”
妙龄的丫鬟们说笑成一团,曹氏为人和善,顾十八娘不拘小节,对他们只有忠敏的要求,因此大家倒不拘礼说笑随意。
“要是少爷过年成亲,那明年夫人就能抱孙子了…”仆妇们也跟着凑趣。
曹氏笑的眼中闪泪花,中进士容易吗?不容易,别看顾海此次大考一路顺畅而过,试看多少学子无功而返,那参考的人中更有多少白发苍头,终其一生也无望。
例如她的丈夫,顾乐云,就在这大考中耗尽了精血,待好容易求的一官半职,却无福享受。
而顾海今年还不到十七岁……
曹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好,好…”她伸手拭泪随口应道。
“夫人,这是高兴事。”仆妇们忙笑着劝道,机灵的小丫鬟又斟酒捧上来。
曹氏原本不饮酒,但今日喜事,她伸手接过,浅浅尝了一口,仰头间见对面的女儿正侧头对两个小厮并丫鬟嘱咐什么。
灯火映照下,女儿的脸色清冷透亮,眉宇间的喜色并没有给她的眼中增添多少笑意,她的神情一如枯井般无波。
曹氏的眼泪顿时如泉涌而出,这一切都是女儿带来的,而女儿之所以能带来这一切,是从阎罗殿爬出来……
“十八娘…”曹氏放下酒杯,走过去抱住女儿大哭。
顾十八娘正在吩咐前往京城去的小厮和丫鬟一些事,冷不丁被曹氏抱住大哭,吓了一跳。
“我的儿,你好苦,为娘心里疼…”曹氏抱着她,哽咽道。
苦吗?似乎已经没有那么苦了,最少不像刚重生那会儿,是因为那时候一片迷茫不知道前途如何的缘故吧,如今她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而生活虽然并非尽如人意,但也尚在她掌握中,再加上刘公的事,她的要考虑的事太多,夜里反而倒头就睡无梦到天明。
“娘。”顾十八娘失笑,伸手抚着曹氏的背安慰,“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一面看向对面有些慌张的仆妇,用眼神问吃了几杯酒。
仆妇低头看了伸出一个手掌。
顾十八娘更笑了,曹氏从没饮酒,这此不知不觉吃了五杯,可不是醉了。
“…你要嫁个好人家,嫁个好人家…”曹氏哽咽喃喃。
“好,我一定嫁个好人家,公婆疼我,夫君敬我…..”顾十八娘顺着她的话笑道,一面示意仆妇们上前扶起曹氏,“娘,你去歇息吧,养足了精神,好给哥哥挑个好媳妇,哥哥不娶亲,我怎么能嫁人?”
曹氏抹着泪应着,被仆妇扶着去了。
跟随曹氏离去了一大多半的仆妇丫鬟,摆在小花园的宴席一下子冷清了,时近中秋,月色清冷,秋虫呢喃。
一个丫鬟取过披风给顾十八娘。
“我说的你们都记下了?”她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小厮丫鬟。
“记下了,小姐。”四人齐声答应。
“那你们去吧,明日一早启程。”顾十八娘说道。
四人应声退下了。
花木重重的小园子里瞬时变得冷清起来,夜风吹过,带着寒露,小丫头不由打个寒战,但看着安静坐在桌案前,慢慢饮酒的顾十八娘,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说。
自家这个小姐一向说一不二,她做什么就是什么,下人们谨遵其命便是。
顾十八娘饮了杯酒,又唤人取来埙,清凉月色里低沉悠悠的乐声便袅袅而起,几乎就在同时,重重院墙外也有乐声起,不过不是埙,而是一种奇怪的乐音。
顾十八娘前世没接触过这些乐器,知道也不过是琴筝萧之类的,听此声像笛却又差异。
不过,跟埙声相和却是极其美妙。
一曲终了,顾十八娘面上浮现笑,抬手招呼一旁安静侍立的丫鬟。
“去,请门外的客进来小饮一杯。”
丫鬟面上有些不解,但应声而去,顾十八娘才命丫鬟换了热菜新酒上来,就见丫鬟引着一淡青绸衫的年轻人大步而来,正是信朝阳,在他身后两名娇美侍女抱琴持萧紧紧跟随。
“十八娘子大喜。”他伸手施礼道谢,手中一深紫横笛引人注目。
“大少爷这喜道的真风雅。”顾十八娘忍俊不已。
“俗雅俗雅而已。”信朝阳笑道,一面大方坐下,“不过小娘子放心,真金白银的俗礼已经如数送了。”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示意小丫鬟斟酒,信朝阳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丫鬟再次斟上,信朝阳端起酒杯,看向顾十八娘。
“恕我不陪了,我已经吃了几杯,再吃就要醉了。”顾十八娘浅笑说道。
摇晃灯笼下,少女的面上果然浮现一丝淡淡的红晕,认识以来从没见过的一抹异彩在她眼中隐隐闪烁。
自见到她以来,这个小娘子留给他的印象一向是淡定无波,信朝阳忍不住有些好奇,如果这小娘子喝醉了,是不是会露出不为人知的真性?
但想必这个机会不容易得,信朝阳一笑,自己一饮而尽。
“方才吹的是笛子吗?”顾十八娘手扶下颌,看着他放在桌子上的那根比笛子略短的乐器。
信朝阳拿起来冲她展示一下。
“如埙如篪,天之牖民。”他笑道。
顾十八娘恍然,不由伸手接过,在眼前仔细审视,“原来说的就是这个啊。”
“民间已不多见,常存宫中雅乐。”信朝阳说道。
顾十八娘一笑,“如此说来,大少爷真人也!”
信朝阳笑而不答,伸手接过,“今日良辰,十八娘子又逢喜事,朝阳献丑了。”
说罢放于唇边起音吹来,身后侍女已经就地而坐,抚琴调萧相和,相比于先是的埙音,更加优美。
月光如练,凤竹摇曳,荷灯如影,青年儒雅,侍女娇柔,音色相和悦耳动听,此情此景如在画中。
站在一旁斟酒的丫鬟耳中听音,眼中见人,一时间都呆住了,手中的酒壶倾斜酒水留下尚不自知。
一曲终了,场中一片静谧。
信朝阳抬头看去,见对面的顾十八娘依旧手扶下颌,双目微闭,面色清冷如月,只是一行泪正沿面颊而下。
“我顾十八娘做梦也没想到,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喃喃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她似乎看到月光下,曾经的自己卑微如鼠,惶惶不安,抬头仰视身边的所有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话一个神情不对,惹来白眼唾弃。
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么多人面对自己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从来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大名鼎鼎的笑面郎君会为她风雅如此。
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她忽的一拍桌案,掩面大笑,只是这笑声却流露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