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春探
京城西,临近皇宫一段,多为官衙,没有平民居住,道路较其他地方宽敞,走过一排气势威严富丽堂皇的官衙,巷子口有一处看上去有些低调寒酸的衙门,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衙门。
原本刑部衙门并没有这么可怕,自从朱春阳入驻以后,威严肃穆中便多了些森森鬼气。
沿着这个衙门拐个弯,便拐进另一道巷子,巷子房屋简朴,从高墙上冒出一丛翠竹,给这一片灰扑扑中增添了几分生趣。
两个穿着皂衣的差役停在一户门前,这家门面不大,也没有挂匾额。
“开门,换班。”差役喊道。
门便从内打开了,走出两个差役。
“人还老实吧?”两方人随便闲聊几句。
“说话注意点..”有人低声冲里面施个眼神,又伸手向上边指了指,做了个你懂我懂的神情。
来人点点头,看着他们走出去,关上门。
绕过一道精致的影壁,虽然在亦是南方惯有的狭窄逼仄的小院儿,但眼前的布置却不凡。
精致的垂花门,三层的青石台阶,上好的铁木门,东西厢房雕梁画柱,院中甬道皆是青石铺就,两边密密麻麻摇曳生姿的翠竹,只不过许是因为久不住人,这些原本华丽的建筑上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荒废之气,虽然院子明显的打扫过,但墙角散乱的杂草以及乱蔓延的花枝透露出久不被人打理的事实。
两个差役走上台阶,目光在透亮的屋子里一扫,并没有看到人影,眉头不由一跳。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旁有脚步声传来。
“我可以去后院吧?”顾十八娘问道。
“当然可以。”两个差役转过身,挤出一丝有些僵硬的笑,看着眼前站着的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把泛黄的草。
顾十八娘便点点头,笑了笑,越过他们二人进屋子里去了。
“做犯人做到这地步还真是前无古人…”一个差役低声笑道。
二人转身往门房边走。
“怎么着?你要是愿意,隔壁还有一间,比这里布置还要好,去住上一辈子去…”另一个吃吃笑道。
“别介,我还是宁愿回我家的破院子里…..”先前的差役笑道。
屋外二人的谈话毫不避讳,所以顾十八娘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停下摘手里的草叶,微微愣愣神。
是啊,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宝贵的了……
她看了看墙角,哪里有她用笔轻轻划下的一道一道,不知不觉已经关进来半个月了,外边出了什么事,娘怎么样,哥哥怎么样她都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内心也不由有些惶惶,命运已经改变了,她赌的那些事,谁知道是不是也改变了..
如果真的也改变了,等待自己的可不是一生被囚禁那么简单。
有些事,其实做了,并不知道是对是错,唯一可以由自己掌握的是,做的时候不后悔。
顾十八娘点点头,面上重新浮现一丝笑,再一次将视线投向手里的草叶,认真的摘捡起来。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旋即又停下了。
顾十八娘并没有在意,她知道这个院子里除了明面这两个差役,暗地里还隐藏着无数人,静待她的“同党”闻到消息上门…..
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下,习惯了,反而也没什么。
慢慢的摘完草叶,投在身上的日光也渐渐倾斜了。
“好了...这就够用了….”顾十八娘坐着伸个懒腰,自言自语。
“这些做什么用?”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顾十八娘一惊,看向门外,见不知什么时候青石台阶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他的神情淡然,日光披在他身上,让清冷索然初春院景顿时增添几分暖意。
“殿下..”顾十八娘愣神一刻,旋即慌张起身,伏地叩拜。
“不是学了一段规矩,怎么跪下来,还是慌张的跟摔倒一般…..”文郡王说道,举步迈进来,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点也不好看….”
“殿下恕罪,民女慌张失态..”顾十八娘伏地轻声答道,听着衣衫婆娑响,人带着一阵风而过,在自己面前站定。
“起身吧。”
从头顶飘下一句话。
顾十八娘应声是,道谢之后站起来,垂头而立。
“坐吧。”文郡王抬手说道,自己率先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屋子里安置着一张桌子,两边各一把椅子。
顾十八娘自然没胆子去坐另外一把,又不敢说不坐,她可清楚的记得,这个太子脾气有些古怪,那次在皇宫梅园里好好的,自己也没说什么,他就变脸走了。
这一次,话没说清楚之前,可不能让他在甩脸走人。
顾十八娘口中道谢,眼角看到一旁自己拿进来搁簸箕的木凳,忙走过去拿下簸箕,坐下来。
屋子里二人高低而坐,看上去有些怪异。
文郡王忽的笑了。
顾十八娘心里乱哄哄的,被他一笑,更有些慌乱,刚组织好要说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些是艾叶?”文郡王忽的问道,指了指被放在一旁的草叶。
“哦,是。”顾十八娘答道。
“还没到端午呢,要这些做什么?”文郡王道,看上去很感兴趣。
“做艾叶炭…”顾十八娘道。
文郡王哦了声,“不做些艾卷吗?”
“这时候的还不行,得五月采的才可以做烧艾…”顾十八娘答道。
文郡王哦了声,没有在说话。
屋子里一阵沉默。
顾十八娘心里念叨几遍想好的话,一咬牙:“殿下…”
“不请我吃杯茶吗?”文郡王先一步开口了。
顾十八娘愣了愣,看院子里并无他人,显然已经被屏退了,她忙站起身来,取过茶壶,将桌上摆着的茶杯先洗了洗,倒了杯递给他。
文郡王接过,似乎是真的渴了,大口喝了,眉头轻轻皱了皱。
“这里没有好茶….”顾十八娘看他的神色,忙说道,说完又觉得不好,又紧跟着解释,“我也不喝茶,所以…..”
她一个嫌犯,能有水喝就不错了,还要求那么多,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得寸进尺…..
文郡王却是一笑,转动茶杯,看着略发暗的茶水。
“我以前没有好茶喝的时候…..”他似是自言自语,忽的眼睛一亮,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顾十八娘以为他要叫人拿好茶来,却见他举步向外而去。
这又是突然要走了?顾十八娘愕然。
文郡王却在墙角的竹丛前站定,伸出手扯下细细的竹枝。
“殿下喝过竹叶茶?”顾十八娘跟过来,一面问道,一面伸手也去扯竹枝。
这里种的是大夫竹,修长,秆直极有韧性,她一个不稳,就被反弹,颇有些狼狈。
“…仙人县的学堂里,先生种了一些梅绿竹,你问问你哥哥,他应该还记得…我看着很好,就常常去摘了叶子煮水喝….先生也不知道,只是发现竹叶越长越少,很是上愁,自己查书究因,后来还请了匠人来问….”文郡王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越说笑意越浓,第一次露齿而笑。
顾十八娘听了很是意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先生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你干的?”她问道,一面伸手接过文郡王递来的一把嫩叶,话脱口而出,竟没注意到自己没有敬称。
“我这种君子,先生是绝对不会怀疑的….”文郡王再一次扯过一枝细竹,笑道,也并没有注意自己换了称呼,“自有非君子被先生怀疑….”
顾十八娘脑子便自动跳出当日送饭来敲诈的那三个人,笑起来。
“烧热水…”文郡王看了看手里的竹叶,觉得差不多了,放开竹枝说道。
“哎,这个我在行,殿下试试我的手艺…”顾十八娘晃了晃手笑道。
“请。”文郡王看着她点头一笑。
得到吩咐,一个内侍低着头恭敬的送进来一个小铁炉,便又低着头悄悄的退出去。
顾十八娘一面烧水,一面清洗了竹叶,再用捣药杵轻轻的捣。
“要说泡茶啊,草药里也有很多..不过,是药三分毒,却是不敢轻易用….”顾十八娘说道,将泡好的竹叶茶捧给文郡王,“我昨天用迎春花泡了茶…..”
“味道比我那时候做的浓了很多…..”文郡王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看向她,“迎春花开了吗?”
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一指院外,“就在墙角,开了一点点…..”
文郡王便顺着她所指看去,见斜对着门的墙角杂乱的荒草花枝中果真有点点的嫩黄,如果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粉黄的一小丛,虽然少,却卖力得开的旺盛。
“本来开的不多,又被我摘了些…..”顾十八娘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很好看…”文郡王说道,抬眼看她,笑了笑。
好看到没觉得,不过治风寒很有效….顾十八娘心里接话道,当然嘴上是不敢说的。
文郡王说了这句话,室内再次沉默。
“..还好吧?”文郡王放下茶杯问道。
“还好还好…”顾十八娘低头在一旁,忙说道,一面矮身施礼,“谢殿下….”
终于步入如今的现实正题,气氛便顿时沉闷,文郡王没有再说话,慢慢的喝茶。
顾十八娘悄悄抬眼看了他一眼,看起来,殿下的心情应该不错……
“殿下,我娘和哥哥…..”她一咬牙说道,再次矮身跪下。
文郡王在她跪下的那一刻站起身来。
“殿下..”顾十八娘急了,不由跪行上前几步。
“心底无私天地宽….”文郡王说道,脚步停下来,“你放心…..”
顾十八娘抬头看他,神情复杂,要说什么又不敢说。
文郡王的视线居高临下落在她面上,忽的笑了笑。
“顾湘..”他抿了抿嘴说道,“你有没有相信过一个人?”
顾十八娘一怔,相信一个人吗?她当然有过….曾经的她相信每一个人,然后再被这些她相信的人推向深渊…..
脚步声响,文郡王的身影绕过影壁不见了。
“恭送殿下…”顾十八娘伏地喃喃说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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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重生,她决意要么终生不嫁,要么招婿入赘。
而且为了对抗害死她的前夫,保住家产,她参与了家族锦绣绫罗的买卖,
并用曾经从他那里学到的一切,来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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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挨着刑部衙门的另一边巷子里,立着一处青砖灰瓦的衙门,其貌不扬,但明显可以看出这里守卫森严,围墙也比其他衙门高处很多,这里就是刑部大牢。
看上去很普通,但内里布置极为精巧,尤其是朱春阳接手后,关押的罪犯级别越来越高,争议也越来越多,刺客啊劫狱的也越发的多起来,于是这里经过十几年的不懈维修,变得固若金汤,就算只有三四个差役,外边的人也休想打里面犯人的主意。
顾渔穿过三道门,四周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腐臭味血腥味也越来越浓,他不由伸手用帕子掩了口鼻。
这种地方,他曾经来过一次,没想到竟然还会再来。
“大人….这边….”引路的狱卒忽的低声说道,在一堵黑樯前停了下来。
顾渔还未露出疑惑,就见那人在一旁刷拉的按了几下,一道暗门便从墙上出现了。
“竟然还值得关在密室里….”顾渔低低笑了声,听不出情绪。
“大人,您长话短说….”狱卒低声说道,“这里人多眼杂,咱的弟兄们实在不多罩不住场面……”
顾渔点点头,越过他进去了,门在后嘎吱又慢慢的合上,如同隔断了阴阳。
一道铁栏杆后,只穿着白纱单袍的顾海正靠在墙上,就这一点昏黄的灯芯翻看一本书。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啊。”顾渔笑道,伸手敲了敲栏杆。
顾海闻声看过来,见是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
“十八娘她怎么样?”他疾步走过来,身形有些踉跄。
“动过刑了?”顾渔眉头微挑问道,站得近了,看到顾渔的白衣裳透出点点梅红,这当然不是绣花装饰……
“十八娘怎么样?”顾海再一次问道。
“现在还不错,好吃好喝好住比你强多了….”顾渔嗤了声说道,一面看着顾海摇了摇头,“你说我怎么就跟你们是一家人?天底下再倒霉也不过如此了吧?”
顾海听闻顾十八娘没事,就放心了,对他的嘲讽并没有理会,反而笑了笑,又走回去坐下来接着翻看书。
大牢里又陷入死静中。
“现在因为顾忌着陛下要问你话,所以还没往死里打….这要再过一段…..”顾渔啧啧说道。
这次好容易抓到顾海入狱,朱烍一心要尽快撬开他的嘴巴,牵出大鱼,一进来便狠狠给他个见面礼,但因为顾忌皇帝,动作还不敢太大,但就这些手段,也足以能将人折磨的发疯,时间长了,一则皇帝忘了他,再者朱烍也要不出自己要的结果,那真正的刑讯可就不客气了,那个时候,死反而是一种幸事。
“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有什么遗言,就说吧。”顾渔阴阳怪气的说道。
顾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地上摸索。
“真有啊,还写了遗书吗?”顾渔问道,见顾海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摸出一叠纸,拿着走过来递给他。
顾渔伸手接过,一面抖开,一面问道,“写的还不少……”
借着昏黄灯芯,他视线扫过纸张,忽的面色一凝。
“这是我的奏折…..”顾海淡淡说道,“我还要弹劾朱家父子…..”
“看来这里还是太优待你了…..”顾渔嗤声一笑,“真是自不量力啊……”
他将手里的纸张一攥揉成一团。
顾海看着他,神情淡然。
“我知道,朱家奸党气焰强盛,圣恩隆隆…..”他缓缓说道,“弱肉强食是不争的事实,但不是世间的正理,我们不能因为事实,就抹去了正理…..”
“好…..”顾渔笑了,冲他竖起手指晃了晃。
“还有一些他们父子贪墨舞弊的证据,就在我家门口的花圃下……”顾海接着说道。
顾渔神色微凝,“哪里来的?”
“只要他们做了,自然留下证据…..”顾海道,并没有正面回答。
顾渔目光微闪,兄弟二人对视一刻。
“你以为就你写的这些东西,再加上那些贪墨啊舞弊不疼不痒的东西,就能将他们拉下马?”顾渔缓缓说道。
顾海看着他,没有说话。
“朱家纵横朝野几十年,无论在朝中,还是地方,门生故吏满天下…..”顾渔接着说道,“如果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绝对不会动他们半分……”
他晃了晃手里的纸团,再次抖开,“你这些东西,说的太空太大,乱拳是可以打死老师傅,但前提是,你得近的了老师傅的身…..”
顾海神色变幻,慢慢的闭上眼,垂在身前的手攥成拳。
“就没有办法了吗?”他喃喃说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看看我写的这个怎么样…..”顾渔忽的说道。
顾海一愣,还没睁开眼,就觉一物扔过来,忙伸手接住。
这是一本奏折,顾海狐疑的看了眼顾渔,阴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
往墙角边走了走,顾海借着灯芯打开奏折,看着看着,他的手不由轻轻抖起来,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
从利州回来之前,他听说顾渔为了十八娘将平阳侯弹劾了,他当时还有点惊异,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弹劾,反而还会被扣上无理取闹的帽子,没想到大理寺竟正正经经的接了,并且准备传唤平阳侯,他当然知道,大理寺这样做必定是受了上头的指示,他猜想也许是太子…..
但今日看到这个弹劾朱烍,没错,顾渔的折子是弹劾朱烍,半点没提朱春明以及其他的朱党,甚至还对尸骨未寒的朱春明又是哭又是赞,顾海终于明白,大理寺为什么正式的接下弹劾平阳侯的折子……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折子所说的事不过是很小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世上,偏偏有一些话,会刺痛一些人的心,而这个人恰恰就是将要看到折子的隆庆帝。
这是一个心思诡异喜怒无常的皇帝,且最擅长用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的臣子。
他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奏折?朱春明当初构陷叶真等一干人也不过如此手段吧……
这个人….顾海抬眼看这顾渔,以前对他提防,但更多的是不屑,但现在却是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真可怕…
“你把这个献上去,然后你花圃里藏着那些才可以算是宝贝了…..”顾渔在一旁缓缓说道。
顾海合上奏折,耳边犹如刀戈相撞,心口澎湃起伏,他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想要嘶吼的冲动。
“你是说要以我的名义…..”他问道。
“怎么?你不是正想这么做吗?”顾渔淡淡道。
顾海没有说话,将奏折塞入怀中。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你十有八九要被立刻推出去砍头…..”顾渔淡淡道。
“不是还有一二吗?”顾海截断他的话答道。
顾渔笑了笑,“而且就算成了,也不过是撕开一道口子,至于接下来会如何,没有人可以保证……”
顾海亦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门外边响起驳驳声,顾渔知道这是外边给的信号,提示此地不可久留了。
“三日后,监察使邹大人会过来,那时候你便可以上折子了…..”顾渔低声说道,“哦对了,别担心,这折子是模仿你的字迹写的,日期也是你在利州的时候…..”
顾海已经看出来了,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向外而去。
“顾渔,”他开口唤道,顾渔的脚步未停,“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么做,不成,我又没有什么损失…..”顾渔嗤声一笑,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成了,我自有我该得的大利,我干嘛不做?”
“不管你为了什么,我谢谢你。”顾海忽的躬身大礼一拜。
“当不起…..”顾渔说道,转过头大步而去,走出暗门,他的视线环视幽暗腐臭的四周,似乎看到空中悬浮着的灵魂,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声音淡淡道,“……我答应过你的,我不骗你……”
而与此同时,京城外的村镇上,紧挨着官路的一间茶棚,虽然临近傍晚,但过往人流依旧很多,卖茶的老两口迎来送往很是忙碌,与热闹的前边相比,后门则安静了许多,木门被轻轻的推开了,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形,裹着头巾,蹑手蹑脚的走出来,看上去鬼鬼祟祟。
她才走了两步,斜刺里冒出两个人影,将她猛的拦住。
“你做什么去!”来人低声喝道,穿着都是泥瓦匠人打扮,手里还拎着做活的家伙。
“我….我….”被拦住的人抬起头,露出惶惶的泪眼汪汪的面容,面色发黄,眼角到耳侧一块黑斑,很是丑陋,就算顾十八娘此时正在她面前,只怕也认不出这就灵宝。
“你又想进城去见你家小姐对不对?”拦住她的年轻人低声喝道。
灵宝的眼泪便泉涌而出,“小姐….小姐要被砍头….我们不能不能连累….”
“你去了才是连累她!”两人同时低声喝道,一左一右架起她塞回门内,“你要是不信,就去试试!看是不是让她死的更快些!”
灵宝被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掩面低声哽咽。
“你听我们的没错…..”过了许久,二人放缓声音低低道。
灵宝哽咽着点点头,看那二人要走,忍不住扯住其中一个的衣角,“我….我哥哥…他….真的….真的….不在了么….”
二人身形停下了,回头看她一脸的哀戚惶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年轻些的面上便有些犹豫,张口要说什么,被年长的轻轻拉了下。
“记住我们的话,你不出现,你家小姐才是最安全的,否则….”年长的人低声说道,说罢不再停留,关上门走出去了。
灵宝慢慢的跪坐在院子里,掩面低声哭泣,声音传到前堂,喝茶的人都见怪不怪。
“这个丑丫又犯病了….”客人们耸耸肩说道,一面对拎着茶壶的老婆婆喊,“你们捡了这个也不能养老,还不如去慈幼堂抱一个来的好….”
“没病没病,俺家丫儿没病,就是丑了些,客官可别这么说…..”老婆婆笑嘻嘻的说道。
“你这老婆子还挺护短!”客人们笑起来,茶棚里很是热闹。
外界的热闹纷杂,对于顾十八娘来说,一概不知,她每日就是坐在厅堂里,看着外边的春景大发呆。
“顾娘子,有人送东西来。”外边差役唤道。
顾十八娘有些诧异,关进来这么久,还没人跟她送过东西,顾海一定是关起来,曹氏在建康也不一定能自由,除了昨日太子突然造访的意外,竟然还有人给她送东西…..
“这是?”顾十八娘看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低着头抱进来一套锦被褥,打开来,竟然还有一些医书,并一纸包,散发着药香。
“是谁?”顾十八娘不由问那小厮。
小厮却是低着头,恭敬的弯着身子,一句话也不说,便慢慢的退了出去,他的身上带着不是一般小厮的气质,那是一种严格训练久日养生的奴性。
倒春寒是很冷,这里的被褥并不是很好,夜里会冷…..所以,这几日她有些风寒…..
她拿起纸包,拆开一看,顿时愣了,这是…..
“治风寒的药….”她喃喃说道。
谁?谁知道她微染风寒?差役们?不可能,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要摘了迎春花煎水凑合来喝…
迎春花…..顾十八娘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心脏竟然不争气的漏跳几拍,她怔住了。
她的视线扫过桌案上摆着的一席锦被,两本精良的药经书,最后再次落在满满一包的祛风寒发热的草药上,鼻头慢慢变酸,继而有眼泪沿着面颊一颗一颗掉下来。
原来….如此……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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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为婚,不问情爱,只合二姓之好。
春花般凋谢,又得重生。
一样的际遇,迥异的人生,她知道过程,却猜不到结局。
重生,并不只是为了报复。
重生,并不只是给了她一人机会。
重生,原是为了避免悲剧,让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幸福。
PS:感言:
谢谢大家支持,才让这本书有了这次热点封推的机会,这是肯定是荣耀,这是你们大家送给我的肯定和荣耀!!!!这是你们一步一步看着这本书长起来的!是在你们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谢谢编辑笑笑,谢谢编辑暖暖,谢谢大家!!!让这本书有个完美的结局!!希行感激之情深深!!鞠躬道谢你们给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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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黄内侍只把那小太监问的不能再问。
“还有什么?”
“顾娘子还做了什么?”
只问的小太监都要哭出来,“爷爷,真没了…..孩儿也没敢耽搁太久…看到的也就这么多…..”
“什么叫耽搁!”黄内侍哼了声,用浮尘拍了拍他的头,“没造化的…..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谁让你这么急巴巴的回来…..”
小太监苦着脸,揉着头,“爷爷,不是您常说,咱们可不敢在宫外久待更更何况那可是刑部那些人的地盘…”
“去去去….”黄内侍甩了甩浮尘,“该听话的时候不听,不该听的时候瞎听..滚滚…”
小太监被骂的一头雾水,迷惑不解的告退了。
黄内侍这才殿内走去,透过一层薄纱幔帐,可以看到文郡王坐在桌案前看那永远堆积如山的奏折。
黄内侍没敢去打扰,就在外边垂手立着,才站住,就听内里文郡王说了声茶。
可真是一刻也等不得….黄内侍心里说道,低着头掩下唇边的笑意,斟了热茶,疾步而进。
文郡王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接着看奏折,黄内侍却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反而笑眯眯的开口说话了,什么顾娘子那个意外啊那个惊喜啊那个感动啊还掉眼泪呢,说着自己也掉眼泪,感叹可是受了罪了,病了连药都没得吃,也不敢说,要不是殿下您有心还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文郡王拿着奏折的手慢慢放下。
“她把被褥放起来了?并没有用?”他开口问道。
“是啊,顾娘子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是殿下您的心意….舍不得用….”黄内侍忙抹了眼泪,笑着说道。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微微有些走神,愣了一刻,将视线再次转到奏折上。
黄内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这一次没有再絮叨,安静的侍立在一旁,却见文郡王又将手里的奏折放下了,起身向外走去。
“出去走走…”他口中说道,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视线扫过,殿外春阳暖暖,和风煦煦。
“总闷着,倒辜负了这大好的春日。”他缓缓说道。
以前就不觉得辜负了?黄内侍忍着笑心里嘀咕一句,拿着黑锦缎披风给他披上。
“是暖和多了,可是风还有些凉…”他笑着说道,一面主动引路,“殿下,池里新放了一些锦鲤,咱们瞧瞧去….”
文郡王点点头,漫步向西而去。
东宫是从皇宫隔断过来的,建于皇家园林边上,风景秀美,胜在自然。
主仆二人一路走来,黄内侍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文郡王却似是心不在焉。
倚在栏杆,吩咐两个宫女去逗鱼,黄内侍让说的就要冒烟的嗓子歇息一刻。
“你说,她是舍不得?”一路行来的文郡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站在白玉栏杆前,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面上带着几分怅然,浓眉微微的簇起。
黄内侍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神情,一时忘了接话。
“也许,是吓到了吧,她这个人…”文郡王又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待说了这个嘴边的笑意便是一滞,视线微垂,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黄内侍已经被认识以来,太子面上头一次浮现的这么多情绪惊傻了,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回过神来后,黄内侍便慢慢的后退一步,垂下头,这等少年青涩情怀,人这一辈子都会有,不管穷的富的贱的贵的…..
黄内侍忽的眼圈有些发红,他望着脚下的地面,恍惚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穿着碎花衣的小姑娘从发黄的记忆里跑出来,脆脆的喊着二牛哥哥,递给他一个嫩柳编的帽子……
春光流逝,转眼已是满目翠绿,京城一处宅院中,藤蔓尚未葳蕤的藤萝架下,坐着四五个人,皆穿着家常袍子,面前摆着香气淡淡的翠茗。
但每个人的面上却没有半点赏春品茶的轻松随意,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当中的一个葛衣老者身上。
他的年纪六十左右,慈眉善目中带着久经官场的威严。
“顾存之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一些时日了,现在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他缓缓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在座的几人面上都浮现几分激动。
“老师,我们这就上书弹劾朱党这些人!”
“我早就写好折子了就等老师您一句话…”
“再不能让朱党如此嚣张下去…
几人纷纷说道,更有人眼圈发红,只有坐在角落里的顾渔没有说话,而是慢慢的品茶,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不是弹劾朱家….”老者沉声说道。
这话让群情激动人们又泄气了。
“老师,是不是还是没有罪证?存之不是献上证据了吗?”
“那些证据陛下看了,不是也没说什么吗?看来还是不够….”
顾渔低声笑了,引来大家的视线。
“证据不是够不够,而是陛下想不想看的问题….”他笑道。
这些人都是在于朱党历次清洗中幸存下来的,自然一点即通,都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这次我们不能弹劾他们…否则,适得其反….”老者缓缓摇头说道。
“那老师您让我们弹劾谁?”大家问道。
老者微微一笑,“我,以及关在牢里的顾存之。”
“啊?”众人面露惊讶,“弹劾老师您?”
“对,弹劾我,弹劾顾海,谁也不许说朱家一句不好,也不许提朱党一字之患,总之弹劾我和顾存之越多越好,说的越厉害越好…..”老者神色凝重,略有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要让陛下看看,这朝堂是谁家的朝堂….”
众人沉思一刻,面色解恍然明了。
“可是,老师,朱党那些人以前弹劾您的折子也不少啊….”有人还是轻声疑问。
“那是以前..现在….能遮天的伞已经破了…..”老者微微一笑,看着满目翠绿,“这一次,是我们能出口气的时候了…..这一天…老朽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
他说这话,声音渐渐低沉,鼻音浓浓,为了这一天,路上已经铺了太多人的血……
这一天终于还是等到了。
平阳侯走进院子,揉了揉眼。
“怎么了?”接出来的夫人关切的问道,看着神色有些焦躁的丈夫。
“最近..真是事事不顺啊….”由侍女服侍换了家常衣,平阳侯坐下来,重重吐了口气,似乎要舒尽心中闷气,“这眼皮也跳得厉害….”
“朝堂上的烦心事本来就多,侯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满不在意的说道。
“可是…”平阳侯闭上眼,伸手轻轻揉着额头,缓缓说道,“这半年来,格外的…嗯….”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
“..怪异….”
“怪异?”夫人问道。
“你看..”平阳侯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前一段被关在牢里的顾海不老实,竟然逮住监察史上死谏….”
“这有什么怪的,不过是要死的蚂蚱了瞎蹦跶吧....”夫人嗤声笑了笑,“再说,折子不是被陛下压下了,理都没理…..”
“不过,后来弹劾顾海的折子满天飞….”平阳侯接着说道。
“那还不是大家闻风而动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侯爷,我这个妇人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还大惊小怪的…”夫人笑道。
“不止弹劾顾海,还有康太宰大人…..”平阳侯并没介意夫人的不敬,接着说道,与其说给夫人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那个康大人啊?就是一个三旨相公,当年靠着朱春明坐到太宰的位子上,就是个摆设,装聋作哑的,那边的人没把他当回事,这边的人看他不顺眼,如今自然要拿他开刀,两边谁都不会让他好过的…..”夫人撇撇嘴说道,“这个还用想啊,我说侯爷….”
“可是,陛下也将这些折子压下了…..”平阳侯根本没理会夫人的打断,继续说道,眉头皱起来,“而且,还通过太子殿下的口,训斥了这些上折子的人,说他们无所事事……”
“太子..”夫人听到这个字眼,立刻坐正身子,这些朝堂的事她没兴趣,想到自己最关切的事,“侯爷,你问了没,这到底怎么回事?大婚的日子怎么还没定?那些入选的其他人可都进东宫这么久了……”
“急什么?咱们燕燕是太子妃,跟那些奴婢一般的比什么….”平阳侯瞪了她一眼,说道。
“咱们燕燕都已经急病了…我能不急吗?”夫人也急了,站起身说道。
“好了好了,告诉你,定了,十月十八….”平阳侯这才说道。
夫人闻言大喜,“果真?”
“果真,我哄你做什么。”平阳侯说道,“先别嚷嚷,也就这几天,礼部昭告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夫人合十念佛,一脸欣慰,心中巨石落地。
“这也罢了,前几天刑部上奏处斩顾海,陛下非但没批,竟然说要放人…..”平阳侯接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什么?”夫人很是惊讶,“那..那那个顾十八娘呢?”
“她当然还关着,她跟顾海不一样,是跟贼匪之妹直接牵连的…..”平阳侯看了眼夫人,明白她的心思,嗤笑一声,“你放心,就是放出来,她也休想再进宫….”
“哦,那就好。”夫人再次欣慰说道。
“陛下竟然说,顾海是个直犟子,那种人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让刑部放人,别浪费时间,去抓该抓的人…..”平阳侯喃喃说道,靠在椅背上,“我觉得….朱家…的圣眷似乎…..”
“侯爷,你真是多虑了,那朱家的圣眷是说没就能没的吗?再说,谁家圣眷浓圣眷败都好,都跟咱们家没关系…..”夫人笑了,急着要去给女儿报告这个好消息,扔着这句话便走了。
平阳侯似乎没察觉她的离开,依旧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眼。
“如果,万一有关系呢..”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让平阳侯的心口猛地一缩,呼吸不由一顿,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不安的源头所在,初夏闷热的室内,平阳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直冲到头顶。
平阳侯心里隐隐感觉到一场风暴似乎正在京城的上空酝酿,并且来势汹汹波及范围很广,但还是没想到风暴会来的这样快,来的这样凶猛。
这一天是中秋节,正是合家团圆吉庆的日子,平阳侯府自然也是张灯结彩,因为这是白玉郡主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团圆节,在老侯爷夫人的吩咐下,布置的较往年更华丽奢侈,早在几天前各种节日用品就成车的拉进来,平阳侯府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平阳侯在客厅里,跟来访的一些清客好友闲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着侯爷侯爷的高喊声,小厮竟然不经允许就闯了进来。
平阳侯还没来得呵斥,那小厮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惊得站起来。
“不好了,侯爷,朱大人被抄家了!”小厮大声喊道,“快,宫里来人宣进宫!”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反扑
朱烍被抄家下狱的消息,如同一声晴天霹雳,也宣告着暴风雨终于袭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跟所有听到消息的人一样,平阳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呆住了,但他很快想清楚了,事情并不是突然的,或者说,他原来觉得怪异的事件终于都对上了,原来皇帝这些日子已经逐步的显示他的不耐烦了,但气焰嚣张的朱烍并没有察觉到,或者说,没了那位真正的明白圣心为朱党掌舵的朱春明,朱党中再没有人能清楚的体察圣心然后为己所用了。
朱烍入狱,风风火火的两个月后,就定了罪处斩了,这个判决下来后,再一次震撼了每个人。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真的下了这个命令,按照大家的猜想,最多是流放千里,没想到竟然是抄家灭族。
皇帝舍弃了几十年来的君臣情义,在伺候自己几十年的朱春明尚未周年祭的时候,将他的子孙全部处斩,唯一幸免的是朱春明的老妻以及一个孙子,这已经足以显示皇帝的仁慈了,不让他朱家断子绝孙。
既然皇帝都如此决定,那么得到命令的官员们便毫不客气的撕去了温柔的伪装,让积压许久的屈辱愤恨顷刻喷发出来,报复如同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断断一个月的时间,一半多的朱党成员,不管大小官职,都被连根拔起,驱逐出朝廷的队伍,杀头的杀头,破家的破家,流放的流放
那一个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多少家庭离散,多少高高在上的权贵士族,一夜间变成了罪犯之身,锦衣玉养的公子们削籍发配,香车宝马珍宝般的夫人小姐们被拉出来充官奴变卖,曾经高高在上羡煞旁人的地位,原来都不过是虚构的阁楼,伴着那位构建者的喜怒,瞬时轰然倒塌化为灰烬。
管你什么世家大族王侯,只要敢跟朱家扯上一点关系,便有人跟你死磕,这是肃清奸邪的机会,也是表现自己名留青史的机会,大的小的急着表达自己赤胆忠心的官员们无孔不入,日夜不休殚精竭力要为大周朝清明吏治扫清奸邪出力。
这其中被盯上的就有平阳侯府。
“胡说!胡说!好大的帽子!”平阳侯面色铁青,面对上门指控的官员,“本侯怎么会跟朱党沆瀣一气!”
这种话这些日子官员们已经听的耳朵都生茧了。
“难道没有证据,本官会诬陷侯爷吗?”官员们面无表情的说道,一挥手,“请侯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有什么话让康宴章来跟本侯说!你们这是胡乱攀咬!贪功污蔑!”平阳侯又惊又怒,什么时候这些流水般的官员敢对他们这些铁打的王侯如此不客气了。
“康大人有句话要本官问问侯爷……”官员们丝毫不惧,面上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什么话?”平阳侯铁青着脸问道。
“康大人要我问你,关在刑部大牢的指正顾海顾存之大人的那些奴仆,是您提供吧?”官员淡淡说道。
平阳侯的脸色顿时煞白。
我们每个人都会不经意的做一些事,我们做这些事,当然都是本着对自己有益的原则,但很多时候,我们的行为会变成一把双刃剑,有好的一面,当换了一个环境时,它就可能变成坏的一面。
例如平阳侯当初一心搞掉顾家兄妹的行为,那些奴仆是他搜集来的,当时的一切行为本着为皇家清誉的着想无可厚非,但前提是,在皇帝眼里,被刺杀的朱春明还是可悲的受害者,丧父的朱烍还是可怜的值得爱怜的弱者,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曾经的受害者变成十恶不赦罪当抄家灭族的犯人,那么……
“我那么做怎么了?我可不是为了他们朱家!我是为了大周律法!为了肃清贼匪!为了皇室清明!换做受害者是任何一个人,我平阳侯府也会这么做!”平阳侯厉声喝道,一面冷笑。
他猜到了,这一定是顾家的人揪住这一点,在死命的告他!这就是他们的反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以为这样随便哭几句冤枉说几句话悲愤就能哄骗得了皇帝吗?
“可是….”官员冷冷一笑,“那些奴仆说,是侯爷您以他们的家小妻儿威胁要他们做假证诬陷顾家兄妹的….”
“什么?”平阳侯顿时呆住了
原来…….真正的反扑是在这里!
要说服一些人去告自己的旧主,自然要用些手段,这是事实,但是,他们作证的事也是事实啊,怎么反过来倒成了指责他的罪证?!
“这是污蔑!污蔑!”平阳侯咬牙喝道。
“污不污,蔑不蔑的,请侯爷去刑部说吧。”官员们不再罗嗦,大手一挥,身后的衙役们摆出请人的架势。
“本侯要进宫见皇上!”平阳侯咬牙冷笑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平阳侯现在已经顾不得去细想,眼下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就这么从家里被带到刑部去,这样话,就算最后没事,他的脸面也就丢尽了。
“侯爷不知道吗?陛下身体不适搬到西苑别宫休养,不见任何人,一切事交由太子殿下…..”官员再次浮现一丝轻蔑的笑,“太子殿下已经亲授康大人圣旨,负责此次三司会审,任何人不得抗旨阻拦!”
平阳侯心中如同被泼了一瓢凉水,面上惨白一片,这次的事情看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大大的不妙啊……
难道他平阳侯府竟然会栽在这一条阴沟里?不可能!不可能!平阳侯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喘着气却是再说不上半句话来,知道形势依然不利,再坚持下去只是自取其辱,只得一拂袖跟随这些官员而去。
伴着平阳侯的离开,平阳侯府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
在满院子奴仆惶惶的气氛中,白玉郡主的屋子里发出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更加刺激着大家脆弱不安的神经。
“我是太子妃!我是太子妃!”可砸的东西都砸光了,站在一地狼籍中的白玉郡主神情狰狞,她看着衣架上华贵的太子妃婚服,摇摇晃晃的扑过去,紧紧抱着这用料华贵做工精良的礼服,喃喃的重复这一句话。
外界的喧嚣,对于顾十八娘来说一概不知,门外依旧雷打不动的有面无表情的侍卫看守,吃着简单的一日三餐,院子里经历春夏,花草树木,能被她采摘的都摘完了,就差剥树皮了,没有人再来探望她,但是有不断的东西送来,也不是多么稀奇珍贵的,就是一些医书,似乎是掐算着她看完的时间,隔一段就会有新的送来。
合上书的最后一页,顾十八娘抬眼看向一旁用几块木板简陋搭起来的书架,上面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的书。
“已经这么多了…..”她将手里的这本放进去,手抚过一本本书,低声喃喃道,虽然从来没有人说是谁送来的这些,但顾十八娘心里很清楚,念头闪过,心跳一滞,抚在书上的手,如同触炭一般缩了回来。
就如同那被放在柜子里的锦被一般,有些事她不敢也不想去碰触,只能装作不见。
有脚步声在外响起,顾十八娘如同做贼心虚一般,转过身。
今日送饭的真早……她心里想道,待看过去,不由怔了怔。
日光斜披在文郡王的身上,依旧一身素白衣袍,不带冠只有一根玉簪挽起乌发,神情淡然的站在那里,一如半年前。
看着顾十八娘的愕然,他缓缓一笑。
“见过殿下。”顾十八娘立刻伏地叩拜。
“起来吧…..”文郡王说道。
顾十八娘起身,低低垂着头。
“有要收拾的东西吗?”文郡王并没有走过来,而是站在原地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轻松,“你可以回去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雷在顾十八娘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文郡王。
“朱家倒台了?!”她失声问道。
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的文郡王的视线落在她的面上,笑意渐渐散去。
“顾湘…..”他慢慢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过来,顾十八娘身形不由一震,额头上立刻出了一层汗。
“殿下…..”她再次俯身跪下,不敢再言,只觉头上锐利的视线重重的压下来。
是的,她知道有这么一天,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切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多少官员在其中奔走谋划,也不知道朱党如何反扑挣扎,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她什么都不知道,前世里她窝在沈家宅院里,守着的只是她头上的那一片天,但是,她那又如何,她知道朱家倒台了,抄家流放处斩这个结果
当然在她前世所知的命运里,朱家倒台是在三年后,而且朱春明并没有死,也没有处斩,而是流放,但这并不妨碍她大着胆子去赌这个命运,赌朱家的命运,赌朱党的命运,虽然她不知道她要等多久,或者也许会等一辈子。。。但是总好过就那么退步忍让任人宰割,怎么过都是一辈子,那么她宁愿选择这个未知下赌注。
所以她拼着毁了自己,也要和平阳侯对抗,她知道平阳侯一家要用灵元的事拿住自己,那么她自然也可以用这件事拿住他们,她就是要让他平阳侯跟朱家扯上关系,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当朱家倒台后,那些所谓的朱党成员遭到多严酷的清洗与清算。
现在她赌赢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不欢
结果来的这么快,比前世足足提前了三年,顾十八娘不可抑制的失态了,喊出了这句不该说的话
顾十八娘伏在地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她知道自己什么话也不用说,方才的失态如果是在别人眼里,倒没什么,但偏偏这个人是文郡王,七窍玲珑透明心的人,曾经被她以预言诱惑威逼出手救自己哥哥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他面前的文郡王忽的转身走了,顾十八娘依旧跪在地上,头埋在手臂上,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慢慢的咬着下唇,眼泪浸透了衣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伴着一声急切的唤声。
“十八娘…..”顾海出现在门口,看到顾十八娘俯首在地,便几步过来,扶着她的肩头,哽咽不成声。
“哥哥…..”顾十八娘抬起头。
兄妹二人互相打量,见对方皆是身形削瘦,精神憔悴,尤其是顾海,面上还有伤痕,心中均是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顾十八娘积攒了半年的眼泪泉涌而出。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顾海亦是眼泪滚滚。
临上车之前,顾十八娘回头看了眼这住了半年多的地方,神色复杂。
“怎么?还舍不得了?”顾海不由笑道。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
“这些东西不要了…..”顾海看到仆从抱着被褥书籍等等装车,忙阻止道。
仆从们应声,便又抱着转身要丢回去。
“拿着吧….”顾十八娘出声道。
“书拿着吧,被褥就不要了,怪晦气的…..”顾海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摇了摇头。
顾海有些惊讶不解,但没有再说话,示意仆从听小姐的。
马车晃悠悠而行,兄妹二人在车中对坐,只觉得满腹话语,却又说不出来。
“平阳侯….定罪了…..”顾海忽的低声说道。
她赌赢了,顾十八娘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反而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慢慢的靠在车架上。
“哥哥,其实…说白了,我与我曾经恨的骂的那些人的行径并没有区别…..”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眼中却有泪水慢慢的滑下来。
“沈安林他为了报仇为了肃清威胁,所以决然的摈弃我….”
“….族长他们欺负看低我们,是因为我们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反而损害他们的利益…..”
“….顾宝泉也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顾洛儿也是为了自己痛快,白玉郡主打压我也是因为视我为威胁…..”
“….他们针对我,针对我们,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哥哥..而我现在做的,不也是为了消除威胁,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谁无辜?谁有罪?其实…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丘之貉…都是…..恶人…..”
顾海看着她,鼻头发酸,坐过去伸手揽住顾十八娘。
“你不是恶人,从来都不是…..”他缓声说道,“恶人不会对知遇之恩的人全力回报,不惜倾家荡产…..恶人不会对有恩的人抛弃地位身家用余生来回报…..恶人也不会对逼死自己的仇人放下心结…..恶人也不会在千险万难且可以避开全身而退的状况下,依旧愿以身试毒…..恶人不会对毫无用途无亲无故的人无条件的真心的好……”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伴着摇晃的马车,就如同催眠曲一般抚慰心灵。
“十八娘…..我们没说我们是好人…..”他轻叹一声,将妹妹的肩头揽紧了几分,“好人恶人,也不是谁能说清的…..”
尘世如泥沼,一入无人净……
入夜,东宫内灯火辉煌,太子的寝宫外,黄内侍匆匆而来。
“殿下就寝了没?”他低声问道。
“爷爷,你可来了….”两个小太监一脸庆幸的说道。
“怎么了?”黄内侍瞧着这二人的神色有些讶异的问道。
“殿下好像心情不好…..”其中一个低声说道,一面往内看了看,殿门紧闭,里面灯光昏暗。
“晚膳都没用…..”另一个忙补充道。
太子殿下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就连当时在病中,大夫没有吩咐停饭的时候,哪怕再难以下咽,他也会一日三餐准时准量。
看来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黄内侍心中说道,旋即面上又浮现一丝笑。
两个小太监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主子心情不好,倒霉就是他们这些下人,怎么爷爷看起来高兴的很?
“没事,这就有个好消息给说给殿下听…..”黄内侍察觉失态,忙收了笑,瞪了二人一眼,“快去,准备晚膳……”
二个小太监忙应了声,一溜烟的跑了。
黄内侍整了整衣衫,甩着拂尘迈进殿内,太子依旧坐在书案前,两盏宫灯照得一地纱白。
文郡王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批阅奏折,而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黄内侍顺手从一旁取过一条薄锦轻手轻脚的过去给他披上。
“没那么冷!”文郡王开口说道,声音透着森森的凉意。
看来果真是心情很不好…..黄内侍心里嘀咕一句,笑着应了声是。
“殿下…”他将薄锦搭在手上,低声说道,“….平阳家派人说,燕燕小姐受了惊吓身体不适,到西山道观静养去了….”
平阳侯已经被夺去侯府封号爵位,贬为一般人家,不过看在先贵的面子上,并没有牵连甚众,但郡主的封号没了,所以只能唤闺名。
平阳侯府出了这么大事,白玉郡主的太子妃自然做不成了,再嫁人那也是不可能的,进庙或者道观,是在正常不过的是结果了。
文郡王依旧闭目不言,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要说这个燕燕姑娘,真是脾气坏,这下好了…..殿下您可以自己挑个称心的…..”黄内侍低笑说道。
“哪来的称心!”文郡王带着几分不耐烦冷冷道。
现在宫里这些自然都是不称心的…..那称心的还没进来呢…..
“殿下….”黄内侍笑眯眯的说道,“…..如今真相大白,顾娘子也是冤枉的….白受了这些罪….本来就是太后娘娘选定的称心的,那自然还是要接进来….”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文郡王冷哼一声。
“哪里称心?”他带着几分火气道,“脾气坏,模样丑,哪里称心!”
哎吆,这小儿女是又斗气了?黄内侍心里顿时明白了,联想到今日太子私自出去一趟,看来是忍不住给心上人报告好消息了…..
这是再柔情蜜意不过的好时候了,怎么又气呼呼的回来了?
想到那顾娘子敢跟白玉郡主当面锣对面鼓的闹,脾气定然不好,又因为委屈这么久,冲太子殿下撒脾气了?
太子殿下是什么人?长这么大只怕从来没有在女子跟前低声下气俯就过,自来只有女子们千方百计的讨好他,以前没有,现在也不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黄内侍就笑了,“殿下,老奴可得说句公道话….顾娘子算不上倾国倾城闭月羞花,那也可不能说是丑….至于脾气啊礼仪啊可以慢慢教导啊,居移气,养移体,慢慢就变成贵人了….”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面前不断的浮现曾经的过往。
初见时已经记不清了….再见时她大不敬跪在面前咄咄逼人….再后来药赛上意气风发胸有成竹锋芒毕露…
她原本就没变过,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活着…..
文郡王心内的火气慢慢的散开,后来她为了自己治病赌命喝药,那种义气决然又有些小孩子的倔强…..
文郡王的嘴角不由浮现一丝笑意,这笑意很快又消去。
雪地梅林美景怡情中,囚居探访品茶,她却都是战战兢兢,眼中满是惶恐不安…
她怕自己,怕到从来不敢正视…
冲突,被罚,对抗,宣判,他担忧焦躁心疼无奈,怕她害怕怕她难过…..
却原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原来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
文郡王的手猛地攥紧,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黄内侍正说到“…..受了这么大罪,让顾娘子回家先缓一缓,再接进宫来,真是可喜可贺万事如意了…..”却听咚的一声,吓得他差点咬掉舌头,怔怔看着文郡王站起身来,大步摔帘子进内室去了。
这….这….他的马屁又拍马蹄子上了?
“爷爷…..”门外有小太监探头,冲他挤眉弄眼,“晚膳都好了,什么时候传进来?”
“传什么传!”黄内侍瞪眼低声喝道,“给我滚滚滚…..”
小太监被骂的灰头土脸缩回头。
室内恢复安静,黄内侍看了眼殿下的卧室,这一次他可知道不能再跟去,呆呆的站在原地思付到底哪里说的不对了,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只得叹口气。
“这少年的情怀啊,就是不好懂啊….风一阵雨一阵晴一阵…..”他摇着头自言自语,晃着拂尘向外在一旁站好静待吩咐,说完了又笑了笑,望着窗外秋夜星空,“可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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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倒数一二三的时候了….为什么我有些想哭……其实结尾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而止
朱家倒台带起一阵喧嚣,喧嚣渐渐沉寂的时候,大周的踏入又一个冬季。
伴着北方的寒风席卷了江南诸地,气温骤降,人们都换上冬衣,几天之后,第一场冬雪袭来,满城尽素。
顾家的书房里,几盆炭火静静燃烧,让屋子里一片暖意,雪花扑扑打在窗棂上,让安静的书房里增添了几分生机。
脚步声在外响起,有人推门进来,门外的雪争先恐后的随风涌进来,瞬间化成水汽。
“哥哥,东西都收拾好了…”顾十八娘轻轻抖着斗篷上的雪花,一面看向顾海笑道,“要是日程定了,就去定车马…..”
顾海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妹妹笑了笑,说了声好。
顾海的案子清了,依旧官复原职,朝廷体恤他牢狱之灾,准他休沐过了年,但顾海记挂利州诸事,所以准备即可启程。
“这一次,我们一家可以在一起过年了…”顾十八娘笑道,带着满眼的期盼,年的意义对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来说都很重要,但对于他们一家来说却更重要。
一年,代表着生,代表着生的可贵。
顾海没有说话,略沉默一刻,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十八娘,你真的不打算…..”
按理说顾十八娘进宫的资格在她被刑部带走那一刻就没有了,但现在情况却是礼部不但并没有明确送来取消资格自此后自行婚嫁的明诏,反而送来入宫的通知。
当然,顾十八娘已经通过顾海上书以自惭形秽叩请收回成名了,只不过,迟迟没有答复。
顾十八娘笑了,点点头,她的视线转向门外,风卷着雪片胡乱纷飞。
“哦对了哥哥,我是来和你说一声,我出趟门…..”她转移话题说道。
“去哪里?这大雪天的…”顾海皱眉。
“去给灵元告个别….”顾十八娘道,笑了笑。
朱家的事结束了,虽然灵元依旧是贼匪身份,但总算没人再盯着这个了,所以顾十八娘在城外寻个地方,给他建了个衣冠冢。
衣冠冢立在西湖附近,是一片墓地集中的地方,顾十八娘觉得灵元孤零零的活了一遭,不愿他死了还冷冷清清。
雪不急不缓的下,让这本来有些阴森的地方,反而变得银装素裹,增添了几分冷艳。
拒绝侍女跟随,顾十八娘让她留在车边,自己举着伞提着篮子走到灵元的墓前。
墓碑上没有姓氏,只有简单的灵元二字,也没有立碑人,看上去格外的凄凉。
顾十八娘慢慢的蹲下来,将伞放到一边,用手扒开积雪,扫出一块空地,慢慢的将篮子里的祭品摆好。
“来,咱们喝一杯…”她斟了两杯酒,口中自言自语,“说起来,咱们还从来没一起喝过酒…..”
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然后将另一杯洒在墓前,接着又斟了一杯。
“我不能多喝,我的身体不好…”她笑了笑,看着墓碑,似乎灵元对面而坐,“我喝了你反而不高兴吧…..你替我喝….”
她说着话,将两杯酒都慢慢的倒在地上,然后看着融雪一片的地面愣神。
雪不断的落下,很快将她披满一身,一旁的侍女虽然心急,但却不敢过来。
顾十八娘再次看着墓碑,有眼泪慢慢的滑下来,“为什么不能活着就有重来的机会…….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的活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最后泣不成声,她也不再说话,而是从衣襟里掏出两根红绳,一个上面系着一块翠玉,另一个则是木雕的小佛。
她伸手解下那块翠玉,用手慢慢的在坟墓上挖了一个坑,埋了进去。
“这是我送你的,还没来得及给你…..”她喃喃说道,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很快将翻动过的新土盖上。
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墓碑。
“我走了….”她伸手抚了抚碑面,站起身来,因为蹲坐时间太久,身形不由一晃。
侍女吓得忙几步跑过来相扶。
“没事,走吧。”顾十八娘示意自己没事,和侍女一起收拾了,举步返回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车内顾海早叫人备了炭炉,手炉等等保暖,很快就缓和过来,侍女拿着干手巾细细的帮她擦拭头上身上的雪花。
本来速度就不快的马车忽的停了。
“小姐..”车外的护院在窗边低声唤道,“有人来….”
有人来?顾十八娘眉头一皱,掀开车帘,但见前方一条欣长的人影就站立在道路中央,他披着紫色大氅,负手而立,微仰着头,默默地等待着。
顾十八娘一惊,忙要下车叩拜,一旁早有侍卫举手示意,阻止了她的动作。
“看过西湖十景吗?”文郡王待她走近,开口就问道。
顾十八娘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文郡王就笑了笑,“看来我们真是一般的人,好的美的都没见过…..”
“殿下金躯….”顾十八娘垂头说道。
“走。”文郡王不待她说完,转身先行。
顾十八娘没有再说话,举步跟上。
这里临近白堤,向东去便隐隐看到断桥,到了这里,便见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文郡王赞叹道,“果然不凡…..”
侍卫们散开,不经意的将他们周围隔断一个空间。
“是..”顾十八娘低声应道,目光扫过这让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上,“真好看….”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漫步踏雪而行,苏白长堤如玉,两边湖水如镜,近处有游船点缀,远处雪天山色空蒙。
“以后就没有机会这样赏如此美景了么…..”不知道走了多久,文郡王忽的含笑叹道。
“殿下福寿无疆,江山无限…”顾十八娘垂目低声道,“这样的话休要说….”
“我又福寿无疆了?”文郡王一笑,侧头看她。
顾十八娘身形一顿,要矮身下跪。
“我们好好说话…”文郡王伸手拦住她。
他的手扶住顾十八娘的手腕,留恋一刻,慢慢收回。
“为什么不愿意?”他淡淡问道。
“顾湘,今生能如此,全赖师傅刘公所赐……”顾十八娘低声缓缓说道,将怎么与刘公相识,怎么拜师种种讲来。
“顾湘前世已误,今生偿恩….”她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回避文郡王的眼,“只能来世还情….”
“许你制药,许你收徒…”文郡王看着她,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身形微震。
“顾湘,我只是想,有个人陪在身边,就跟当初病中相伴一般….”文郡王轻叹一声说道,“为什么险境可以,此时却不可以…”
顾十八娘看着他,咬了咬嘴唇,终于是慢慢的垂下头。
“殿下…顾湘不配…”她涩声说道,“顾湘…只愿陪着殿下的,永远是那个顾湘……”
那个顾湘,柔顺,善良,忠义…
那个顾湘,在那时卸下所有伪装,所有防备…..
而此时的顾湘,心是千疮百孔,层层防备,事事算计,她停不下脚,由不得己,收不起一身戾气…..
“顾湘….”他看着她,似是叹了口气,又似笑了笑,“你…不信我?”
不信我能给你不需算计不需防备的日子。
“不敢…”顾十八娘垂头说道。
“顾湘,你想想,曾经种种事,你虽不信我,我可有让你失望?”文郡王淡淡说道。
你说顾海生,则我生,我信你…
你说能救我,我信你…
顾十八娘的眼泪滴下,当初的她走投无路,只得拼命撞过去,原本毫无生还之望,他却抬手一放。
“我知道….”她低声答道,所以知恩,所以才舍弃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也要去纵身涉险炮制龙虎汤。
“顾湘..…”文郡王的声音落下来,将手慢慢伸到她面前。
“顾湘不能不忠不义不孝….”顾十八娘垂头矮身,声音已是哽咽,“顾湘不愿在殿下面前神惭形秽……”
雪徐徐落下,纷纷洒洒,在文郡王的手掌中很快铺上一层絮白。
她低着头,并没有看到文郡王面上似了然又似自嘲又几分怜惜的神情。
文郡王慢慢笑了笑,抖落手中的雪。
“好,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他含笑说道,“你…去吧….”
顾十八娘泪如雨下,“谢殿下….”
眼前的人却并没有走。
“你先走吧….”文郡王的声音从头顶轻轻飘落,“孤难得闲情逸致一次,好好赏赏风景…..”
顾十八娘咬唇哽咽,再一次矮身深深施礼,久久才起,转过身疾步而去。
“殿下…”黄内侍从一旁走过来,举着伞,哽咽道。
文郡王从茫茫雪景上收回视线,看到他肿着眼,涕泪四流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瞧你什么样子….”文郡王笑骂一声,“孤一见你哭就想笑….”
“殿下….”黄内侍立刻委屈的又流了两行泪,“老奴是伤心…..”
“你伤什么心….”文郡王笑道。
“老奴替殿下伤心….”黄内侍赌气似的用袖子抹了下脸,愤愤道。
文郡王一笑,没有说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雪景上。
“老奴就是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哪有这样的….”黄内侍吸着鼻子愤愤道,一面再次流眼泪。
文郡王轻轻笑了笑,“你不明白…..”
他的声音清幽,听在黄内侍耳内,只觉得落寞。
“殿下明白?”黄内侍皱着脸问道。
文郡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漫天无声而落的雪。
“是的,我明白…..”他似是自言自语,“我遇见她太晚了…..”
黄内侍闻言不解,晚了?什么晚了?他们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再说,这晚了又有什么干系?
是说顾娘子拜了师门,所以不能背弃,所以说是晚了?
可是不对啊…黄内侍百思不得其解,待要问,抬眼看文郡王的神情,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既然他们都明白了,那他这个局外人又何必操心,罢了罢了……
几天后雪停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三辆马车就出了城门。
“这房子都卖了,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顾渔下马说道,接过顾海递来的酒杯。
“还不是因为还你的情,不卖房子可还不起…”顾十八娘笑道,手里也拿着酒杯。
“卖房子就还的起吗?”顾渔淡淡说道,一饮而尽。
顾海笑了,跟着一饮而尽。
“你多保重…”他点头说道,伸手拍了拍顾渔的肩头。
顾渔皱了皱眉,躲开一步,“这话可用不着跟我说….”
顾海哈哈笑了,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头,“好!我替你给我自己说!”
“快走吧。”顾渔这次没有躲开,淡淡说道。
顾海点点头,看到一旁的顾十八娘正慢慢的将自己的酒喝完,忙伸手拿下她的酒杯。
“你又不能喝…..凑什么热闹…”他嗔怪道。
顾十八娘就嘻嘻笑了,摇了摇他的手臂,“哥哥,我就吃一杯….”
“一杯也不行…”顾海瞪眼道。
看着温情满满笑闹的兄妹二人,顾渔皱眉咳了声。
“喂,你们这是故意的吧?”他问道。
顾海笑了,转身再伸手,“你也是,官场应酬,少吃些酒…..”
顾渔旁移一步,顾海的手落空。
“保重保重。”顾海哈哈大笑,拱手道。
顾渔点点头,看着兄妹二人转身离去。
“渔少爷..有空到利州来…”曹氏在一旁冲他点头柔声道。
顾渔微微点头施礼,没有说话,看顾海扶着曹氏上车,母子三人说笑着,眉宇间的温情四溢,他的心中只觉得一阵绞痛,继而是空落落的。
有些事,终究是心缺一角难补全。
顾十八娘忽的停下了,跟顾海说了句话,又走过来。
顾渔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姑娘带着笑。
“真是让人嫉妒的发恨啊….”顾渔笑了笑道。
他说的话无头无序,但顾十八娘却明白。
“就是因为这个吗?”顾十八娘笑道,“所以怎么都看我们不顺眼?”
“怎么?不能吗?”顾渔挑眉道。
顾十八娘笑了,“当然能…不过….”
她微微停顿,迈上前一步,伸手将顾渔抱住。
顾渔一愣,身子一僵,显然大出意外。
“哥..也会有人嫉妒你嫉妒到发恨的…”顾十八娘比他矮了一头,轻轻在他身前用额头碰了碰,低声道,“…因为你也有会为了你以命相护的妹妹和哥哥…..”
看着马车渐渐化作天边一黑点,顾渔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什么?她竟然真的没有入宫….”顾洛儿闻言惊愕,放在身前的双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继而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她进不了…..这个贱婢…..”
顾渔嘲讽一笑,站起身来,“堂姐,你听不懂我的话啊?”
顾洛儿收了笑,看着顾渔。
“她不是进不了,而是,不进…”顾渔说道,一面起身向外而去。
“胡说!”顾洛儿一声冷笑,“打肿脸充胖子!能进她怎么会不想进!”
顾渔收住脚,转过身看着她一笑。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主宰的…..”他淡淡说道,“不过,你这种人,只怕永远也明白不了…..”
说完再没停留大步而去,留下顾洛儿在厅内面色铁青,胸口起伏。
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主宰……
外边一阵女子的娇笑打断了顾洛儿的思绪,她抬起头,眉头倒竖。
“谁在那里喧哗!”她喝道,声音里满是怒意。
“夫人在呢….”门外一个妖娆女子细声说道,一面斜眼看过来,“我以为您和老爷一起去姑老爷家赴宴了…..”
她的话里明显的讽刺,顾洛儿与夫君的关系最近很僵,连出席这等亲友间的聚会都没让她去,这话正刺中顾洛儿的心口,她一拍桌子站起来。
“来人,掌嘴!”她喝道。
虽然顾洛儿跟丈夫关系有些不好,但这并不妨碍她作为当家主母的地位,立刻涌出来几个婆子,将那女子按住。
“你凭什么打我!我哪里有错?夫人你有气冲我撒什么!”女子惊怒喊道。
“凭什么?我打你一个侍妾,还用得着凭证吗?”顾洛儿冷笑道,“卖了你又如何?”
说着一摆手,婆子们领会,立刻扬手打去,顿时响起那女子的哭叫。
“这是干什么!”门外一声顿喝,让这鸡飞狗跳的场景顿时安静下来。
面上带着酒意的保定侯三公子大步而进,目光扫过乱乱的人群。
“老爷…”那侍妾挣脱婆子,几步跑过去跪在他身前哭的梨花带雨。
“这是做什么?”保定侯三公子皱眉,带着几分不悦看向顾洛儿。
“没什么,侍妾不懂事,我教训一下。”顾洛儿淡淡道。
保定侯三公子嗤声一笑,“你还知道懂事不懂事啊…..”他的眼神带着满满的嘲讽,从上及下打量她一眼,“我以为你不懂呢…..”
大庭广众之下,这话无疑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顾洛儿脸上,她的面色瞬时铁青,身形一晃。
家里人都知道最近这两口子关系很僵,但没料到僵到这种地步,顿时所有人的神色都包含深意的看向顾洛儿。
无数目光如同寒针刺入体内,顾洛儿只觉得呼吸停滞,耳膜嗡嗡响。
自从得知她在刑部问询时,证明顾十八娘和贼匪关系匪浅后,保定侯三公子暴怒,结婚后从来没来红过脸的夫妻第一次吵架,后来朱家突然倒台,平阳侯被牵连,而顾洛儿也因为作证如此,让保定侯三公子受了不少盘问,从此后,夫妻二人关系急转直下。
夫妻二人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同寝,不过是吃饭时点头一见而已。
但顾洛儿没料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这样一个难堪,一时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走…”保定侯三公子哼了声,拉起那跪在地上已经呆住的侍妾,拂袖大步而去。
直到这时,顾洛儿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像尔这等女子,不过是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
“靠的是恭顺父母之言,靠的是取悦夫家之举…..”
“所取所得无一不是他人所赐,有何洋洋得意自高自大….”
“可曾想过,一旦失去父母庇护,失去夫家宠爱,可惶惶无助?”
她的耳边一声一声的话响起,眼前浮现那顾十八娘淡淡的的眼神。
“愿你永远靠得住….”
她眼一黑,终于昏倒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内灯光昏昏,寂静无声。
顾洛儿记起发生的事,放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这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了床边陪侍的丫鬟。
“夫人,您醒了….”她们忙问道。
顾洛儿目光扫过室内,出了她们并没有想见的那个人。
“老爷呢…”她声音有些干涩的问道。
丫鬟垂下头,带着几分躲闪。
“老爷请了大夫,大夫说让夫人静养….”她低声说道。
“我问老爷在哪?”顾洛儿打断她。
“老爷..老爷在梅姨娘那里…..”丫鬟把头垂的不能再垂,声如蚊蝇哼。
顾洛儿闭了闭眼,没有再说话。
“我从来没有想要谁敬,也没想过要和谁比,我只是要活着,像个人样的活着……”顾十八娘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顾洛儿的眼泪慢慢流下来,被子里的手紧紧攥起。
是的,我嫉妒你,嫉妒的发狂,嫉妒的恨不得你永远消失,嫉妒有人怎么可以如此张狂肆意的去争自己想要的,又可以如此洒脱决断的抛下自己不想要的,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那样活着!
顾洛儿的手重重的捶下,将床边跪着的丫鬟吓得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洛儿深吸一口气,睁开眼。
“去把柔儿和花枝叫来…..”她缓缓说道。
柔儿和花枝是顾洛儿从娘家带来的侍女,娇俏可爱容貌秀美,且深受顾洛儿优待,是身边一等一的大丫头,却从来不做其他丫鬟做的粗活。
这种丫鬟,有个统一的身份,就是主母用来笼络丈夫用来固宠的侍妾,此等人选必是主母的亲信。
“是..”丫鬟应声退下。
不多时,门外珠帘外就出现两个妖娆身姿。
看着那两个越近的身影,顾洛儿再次闭了闭眼,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两人…..
活着,都是为了活着,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只不过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
“顾湘….我也会活的好好的….我也能…我一定能…”顾洛儿喃喃道,紧紧咬着下唇,慢慢坐起身来,一如既往的微微抬起那高傲的下颌,看着正袅袅在身前跪下的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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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三!
番外 未散
绍熙五年六月初九,伴着一声景阳钟响,大周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文神武明圣成孝皇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一声声哀嚎渐渐远去,文郡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原来这就是死啊。
他的眼前慢慢的浮现一生中熟悉的人和物,就像做梦一样,不过,人生本就像梦一样。
他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的不受宠的长子,连将来的继承藩王位都摇摇晃晃未知,突然吉星高照,成了大周朝的一言九鼎的皇帝。
这真是梦一般,在这梦里他经历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尝到了权掌天下的快意,也尝到了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喻,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你是什么人,最终不过是一捧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眼前的亮光越来越亮,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似先前那样轻,反而越来越重,开始下坠。
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权掌天下已练就了他喜怒不显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得性情,察觉此异样,也不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到底也是天子,这地府的阎王见了自己,料想也不该怠慢。
念头闪过,身体猛地一坠,速度之快让他不由踉跄,下意识的伸手相扶,触手是粗糙的感觉。
眼前亮光刺得他不由闭上眼,耳边开始有清幽的鸟鸣声,接着是虽然安静但不失生机的感觉四面传来。
这是……地府吗?文郡王慢慢的睁开眼,眼前绿树盈盈,隐隐还有流水潺潺声,他站在一棵大树下,手正扶在树上。
这是一棵很有年头的老树…..文郡王轻轻的摸索着树干,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
这不是他那双老人枯瘦的手,而是白皙的光洁如玉的少年肌肤…..
这是?他不由抬手抚向自己的脸,触手柔滑细腻……
他抬头望着这棵树,好熟悉的感觉…..
远处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更衬得这环境清幽怡人,这不像是地府啊……
文郡王抬脚沿着碎石小路慢行,一路走来,熟悉感越来越强,这个地方他来过…
这里是….他的脑子里不断回响这一个名字,却迟迟不能脱口而出。
他此时走到一个路口,眼前景致豁然开朗,正前方的大门外一尊铁仙鹤展翅欲飞。
铁鹤书院,建康,仙人县。
这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猛地翻上来,让他不由轻轻叹口气,视线环视四周,没错,就是这里,那一年,他十七岁,那一年他在这里临时落脚,以养身体为由待进京候选,那一年,他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姑娘……
“如果能死而复生的话,殿下你想回到你人生的什么时候….”
耳边浮现一个轻柔的声音,面前也浮现那个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却感觉熟悉无比的面容。
如果这种事从来不在他的脑子预想,但当奔走半生,手握无边江山志得意满的时候,心里终是有些遗憾,因为,他没有留住那个想要陪在身边的人。
皇宫上下,包括臣子在内,都知道他这个皇帝不吃猪肉,那是因为曾经身有疾而不得不的忌讳,但没人知道,那种忌讳只是两年而已,但他却是终生未吃,其实他只是想让自己记得,有个女子曾经殷殷切切的嘱咐过他,他不想自己忘了她…..
人人都知道,他这个皇帝,喜欢冬日下雪的时候漫步皇宫花园的梅林,且不准任何人相随相伴,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爱静,其实他独自漫步时,并非一个人,而是想象着那个女子正陪在自己身边,就跟真实有过的三次那样,安静随行,却安心无比…..
.曾经,年少的他以为自己不会遗憾,所以轻易的放手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想念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那时绝对不会放手…
“学堂清雅之地,几位最好出言谨慎些!”一个清脆带着隐隐怯意的声音陡然响起。
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真切,就在耳边,文郡王不由惊回神,他再次将视线投向大门外,只觉得心跳猛地停下了。
“呵!轮到你这小娘教训我们!”身材瘦长的少年大呼小叫,“把东西给我,这个忙小爷我还就是帮定了!”
文郡王闭上眼,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他缓缓的开口,从自己口中滑出的声音那样陌生,带着轻微的颤抖。
门口站着的三个少年顿时转开身形,让一个瘦小的姑娘身形呈现在他眼前。
她看过来,带着难掩的惊恐与怯意,面容逐渐与印象中融合在一起。
文郡王不由闭了闭眼,将几乎涌出的眼泪挡回去。
“这位兄长….”声音在面前响起,带着惶恐带着无助。
文郡王睁开眼,看着这张近在咫尺,伸手便可真实触摸的人儿。
“我想请兄长给我哥哥带句话…..”她咬着下唇,闪着目光说道。
文郡王的视线有些贪恋的抚过她的脸,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眉眼,陌生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惊恐,无助,茫然,害怕,当然,她的眼中已经隐隐有了倔强以及防备。
这种防备在他动心的时候,已经完全成形,坚不可摧。
“好啊..”他缓缓开口,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以免吓到她。
她的眼中闪过一簇惊喜。
“兄长,谢谢你..”她连连矮身施礼,带着从不被人相助的惶恐,慌乱的表达谢意。
“不用谢..”文郡王只觉得鼻头微酸,他浮现一丝笑意,“我去帮你转告你哥哥…..”
他说这话,转身就走。
“兄长..”身后传来带着犹疑的声音,她疾步跟上来,似乎要笑一笑,“我还没说…”
文郡王便笑了,看着这真切的面容,他点点头,“好,你说..”
“请兄长转告我哥哥,竭其力,致其身,虽曰未学,子必谓之学。”她整容说道。
“好,我记下了。”文郡王含笑点头。
她的脸上笑意展开,带着真切的感激。
“谢谢兄长…”她低头说道。
“不用谢,很高兴能帮你….”文郡王含笑说道。
他的态度太过热情,那姑娘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探寻,以及那让他再熟悉不过的戒备。
这一次,他再不要看到她这种对自己的戒备….文郡王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向内而去。
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时间…..
这一次,他必将全心呵护她…
这一次,再不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么多艰难…..
这一次,他要她放心的将手交给自己,不惧不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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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今天说什么也弄不完最后一章了,缓口气,足足八千多字了…
对于有些同学来说,看到这里也可以算是结尾了,还想看的,可以等着再看最后一章,本来也有好些话要和大家说说,但看了一下评论,包括盗版的评论,突然觉得一声叹息就这样吧,还是那句话,如果我让你失望了,请忘了我,这样也就忘却了悲伤愤恨,可以保持快乐的心境,我能做的能说的也只能到此,但是请相信我的真诚,我对待你们每一个人的真诚,对待每一篇我写的故事的真诚,谢谢大家。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年
三年后,七月初五,大周隆庆帝薨,太子玮登基,称孝兴帝,昭次年改元天启。
繁琐的登基礼结束,便是繁琐的先帝的葬礼,只将朝廷公卿官员们忙得生生瘦了一圈。
外界的喧哗热闹,位于西山里的仙鹤道观丝毫不受影响,仙鹤观始建于东晋,隆庆帝时新修,位置清幽,适合清修。
此时道观里,一个穿着道服,但却是俗世打扮的女子正虔诚的扶鸾起乩,伴着旁边一年长道姑筛糠般抖动的停下,沙盘上的笔也停下来。
“小姐….”另一个小道姑怯生生的提醒。
虔诚跪拜着得女子口中再次默念一刻,才缓缓睁开眼,她的视线落在沙盘上,有些空洞的双眼猛地亮起来。
“我是皇后!我是皇后!”她猛地抓住沙盘,一脸狂喜的喊道。
一旁的道姑显然已经习惯她的乍惊乍喜,神情淡定的看向沙盘,神色也微微动容。
沙盘上几个字虽然如鬼画符一般,但依旧可以认出是什么。
虚凰待凤。
白玉郡主已经狂喜的大笑不止。
“你看到没?你看到没?”她摇着临近的一个小道姑,“我是皇后,我是凤凰,我是皇后,我就要当皇后了!”
小道姑被她摇的有些发傻,竟忍不住眨着眼结结巴巴的说道:“可是..可是….太子殿下已经登基了,皇后也有了啊,是太子妃…..”
“住口!”白玉郡主大怒,将那小道姑狠狠一推,“我才是太子妃!”
看她柳眉倒竖满面怒意的样子,小道姑吓得哆嗦一下。
“是,是..”年长的道姑走过来,柔声说道。
“是什么?”白玉郡主却不轻易就被她哄骗了,转过头盯着她喝问道。
年长的道姑也不由迟疑一下,她知道白玉郡主要她说什么,但这话要是说出来岂不是大逆不道。
太子登基为帝,太子妃谢苏芳为后,天下如今最尊贵的凰就是这位谢皇后,她怎么敢胡乱的说出你是太子妃的话…..
要是传进宫内,她这小道观可就玩完了。
白玉郡主看着她的神色,忽的哈哈大笑。
“你不敢说?”她扬眉含笑,带着几分戾气又几分喜气,“我知道,现在有太子妃,不过,那都是假的,你看着吧,我才是真正的太子妃,真正的皇后!”
这话让年长的道姑和年小的道姑都噤声不敢言,心里只暗暗叫晦气,不该贪图平阳家的香油钱,收下这么个麻烦……疯疯癫癫的,早晚累死…..怪不得平阳家举家搬走偏不带她走呢。
“我是皇后….”白玉郡主转身向外而去,口中依旧喃喃说道,“我从小生下来,就有和尚说我是金贵之命,说我是皇后之命….你瞧….都现在了,紫姑娘娘也说我是……”
人渐渐远去了,隐隐有几声大笑传来,中年道姑这才松了口气。
“师父..”小道姑又跑过去看那沙盘,带着几分不解,压低声音道,“可是,紫姑娘娘真的说她是皇后哎…..”
“休要胡说!”年长的道姑抬手打了小道姑一下,自己却也忍不住去看那沙盘,“虚凰待凤…..”
她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不解,在口中喃喃念了几遍,忽的恍然。
“虚嘛….”她笑道,“那就不是喽…”一面指着沙盘给小道姑低声道,“你瞧,待凤,待凤,待不来凤,她这凰便是虚的,虚者空也,假也,非也……”
“哦…”小道姑恍然,点头,又不解道,“师父,那凤呢?凤是之皇帝吗?可是不是有皇帝了吗?怎么还是待啊?”
年长道姑顿时脸黑了,伸手捂住小道姑的嘴。
“要死了!”她跺脚道,“胡说八道什么!念你的书去!”
小道姑嘟着嘴不情不愿的走了,年长的道姑甩了下拂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那沙盘,沙盘上四个字静静的呆在那里。
“真是奇怪….”她低声喃喃,晃了晃头,也慢慢的走出去了。
九月初一先帝出殡,孝兴帝和百官一起,将隆庆的灵枢送到永阜陵下葬。
望着地宫的大门缓缓关闭,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目光都不自觉的落在最前方那位年轻的皇帝身上,期待着新的一天终于要开始了。
丧事办完,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孝兴帝谕旨,准休朝七天,于是一群蓬头垢面的官员们都兴高采烈的回家休息去了。
黄内侍将热乎乎的手巾递给带着满面疲态的皇帝。
孝兴帝轻轻覆了覆面,舒展了下眉头,起身向龙案走去。
“陛下,龙体要紧…”黄内侍忙小心的劝道。
“无妨,累了反而睡不着….”孝兴帝答道,一面打开了奏折。
黄内侍不敢再劝,将两边的宫灯挑亮。
滴漏一声声回荡,不知不觉已是万物静籁。
“老黄儿,钧州已经收回了是吧?”皇帝忽的问道。
黄内侍回过神,脑子里飞快的过了遍,点了点头。
“是….”他说道,带着满满的笑意,“真是可喜可贺….”
一面捧过热茶。
皇帝接过,浅浅的饮茶,一面若有所思。
“那里有药都之誉?”皇帝问道。
黄内侍只觉得心里一抽,低头应声是,他的视线悄悄的扫过桌案上的奏折,见上面写着任职已满需要调动的官员的名字,以及候补缺的地方,赫然看到利州知县顾海在其中。
“那就..去那里吧…”皇帝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提笔勾勒。
天启元年三月初一,阳翟县,经历过两国交战后的街道,还带着几分凄凉,但不影响热闹的药材春会的按时开放。
“这是福兴公的九天阿胶…..大娘子瞧瞧吧…”热情的伙计招呼着面前看货的人。
因为北边三月,天气还有些寒意,面前站着的两个看货的女子还穿着连帽斗篷,帽子遮住头发,只露出清秀的面容。
“是东平郡的阿胶吗….”顾十八娘从小伙计手里接过,仔细的看,一面问道。
“小娘子是行家啊…”小伙计笑道。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看了一时,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遗憾,她不能敖膏,所以,这熬制技术始终不得要领,真羡慕这上好的阿胶……
凝神间,身旁有孩童不悦的呢喃,她忙转过身,从身旁的丫鬟手里接过过着红斗篷的小童。
小童不过一周岁,带着老虎帽,看上去圆头圆脑很是可爱。
“宝儿要什么?”顾十八娘晃着他给他看琳琅满目的药摊,一面笑道。
小童依依呀呀的乱指一通,咧嘴笑。
正高兴时,一阵喧闹,但见一队人马从街中横行而过,让拥挤的大街顿时乱纷纷。
这群人皆是身穿着深蓝罩甲,黑色地披风夸一柄宽背地腰刀上。
这是大周边军的装束,对于这些收复失地且护的他们安宁的将士,拥挤的人群便停了咒骂,自动让开一条路。
“缓速而过,休要惊扰。”为首的将士沉声吩咐,他亦是一般装束,但腰刀上多了一条一尺来长地赤红流苏,垂在挺括地黑裤上,再与那牛皮军靴相照应,煞是威风凛凛气势不凡。
“小沈将军!”有人认出他,便大声的喊出来。
这便是让大金的伪齐狗们闻风丧胆的游奕军统制沈安林,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沈安林冲大家笑了笑,并未说话,纵马慢行,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路边,忽的一愣。
“沈将军..”顾十八娘见他看过来,便微微一笑,低头微微施礼。
沈安林下马走过来。
“顾大人新任知府,原来你也跟来了…”他笑道,目光掠过她的面容,较之以前红润丰满几分。
“是..”顾十八娘笑道。
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拿..”手里的小童忽的看到他腰间跨刀上的流苏,扬着手依依呀呀的去够。
“宝儿,玩不得,给你这个…”顾十八娘忙揽好他,一面随手将手里的药材塞给他。
小童根本不干,将药材扔在地上,依依呀呀的接着要去够。
“给..拿着玩吧..”沈安林接下流苏,递给他。
“这可使不得..宝儿松开..”顾十八娘忙阻拦。
小童已经张手抓住,冲沈安林咧嘴一笑,口水滑下一道线。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拿着玩吧..”沈安林笑道,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碰了碰小童胖嘟嘟的脸,“笑一个…”
小童果真咧嘴笑了,抓着红流苏手舞足蹈,顾十八娘几乎抱不住他,一旁的丫鬟忙伸手接过。
“长得很漂亮…”沈安林看着小童笑道,视线又落回顾十八娘面上,“比你好看…”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
“多谢沈将军夸赞…”她笑道,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转移话题,“沈将军是要回去了吧?”
“哦?”沈安林面上闪过一丝意外,“你怎么知道?”
天启元年,沈安林大功得胜,回朝嘉奖,也正式被沈老公爷定位继承人,算着也就是这个时候。
“恭喜啊。”顾十八娘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道。
“谢谢..”沈安林亦是笑道。
气氛再次沉默,身后有马嘶鸣,沈安林便拱拱手,“再会。”
“再会。”顾十八娘点头,看着他转身上马,再一次笑了笑点点头,催马而去。
马队过去,街道上人群再次汇集起来。
“小姐…”丫鬟低声请示。
“回去吧,天还冷,看把宝儿冻着。”顾十八娘笑道,伸手将正要被小童捧着塞进嘴里的红流苏拦下来,“不能吃…”
小童依依呀呀的抗议。
街道尽头,沈安林再次回首,已经看不到人群那女子的身影。
真是奇怪…他兜马转个圈。
“什么奇怪?可是有奸细?”一旁的将士忙警惕的问道。
“没有…”沈安林笑了,“我只是想到我前几天做了个梦…..”
“什么梦啊将军…”另外一个将士嘻嘻笑问道,“是不是娶媳妇….”
“就知道你小子想媳妇想疯了….”沈安林大笑,扬手用马鞭抽了下他的马,那将士便被马带着跑开了。
沈安林笑着一催马也跟上去,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那个顾湘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可是却是哭哭啼啼呆呆傻傻,总是拉着自己的袖子,不停的说不要休弃我不要休弃我…..只哭的他满腔欢喜变成莫名其妙…..
他怎么会休了她?是她不要他好不好?
他正要不耐烦的质问,那女人竟然把刀刺死了自己,铺天盖地的血涌过来,让他陡然惊醒,耳边还回荡着那句不要休弃我…..
真是莫名其妙的梦啊,沈安林晃晃头,自嘲的笑了笑,再一次催马,行走在队伍的前列,马声踏踏远去。
三官庙街,还没挂招牌的药铺很不起眼,顾十八娘还没迈进去,一个身穿锦衣的女子便迎了过来,她的面容和蔼,圆脸圆眼,看上去很是喜人。
“累了吧…”她伸手接过正冲她张手的小童,“有没有淘气?惹姑姑生气啊?”
小童哪里听得懂,献宝似地将手里的红流苏给她看,依依呀呀的说着谁也不懂的话。
“哪里来的?”女子问道,好奇的看着红流苏。
“嫂嫂,地方都选好了,你还是带宝儿回去吧,省的娘和哥哥惦记….”顾十八娘笑道,一面解下斗篷。
“急什么…这些住的吃的,用的,下人啊什么的,都还没备好…”女子说道,“我在衙门也怪闷得,还是出来走走的好….”
姑嫂二人正说话,听门外一阵爆竹声响,吓得二人忙都去握小童的耳朵。
“又有店铺开张吗?”女子问道,一面向外看。
顾十八娘走了几步,向外看去,只见对面不远处,围了不少人,爆竹还在响,引得四周小孩蹦蹦跳跳。
“吃糖,吃糖,”两个小伙计抓着一把糖给人群撒,“大有生开张,同喜同喜….”
“大有生?”抱着孩童的女子跟过来,闻言扑哧笑了,看向顾十八娘,带着几分挪揄,“我说呢,怎么在这里没见呢…..”
“嫂嫂..”顾十八娘略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唤了声。
“哦,宝儿饿了吧,进去吃东西….”女子笑嘻嘻的抱着孩子就走。
“在街上吃了一块糕了…”顾十八娘忙嘱咐道,看着母子二人进去了,自己便站在门口,又看了眼已经对面店铺上正悬挂起的大大的建康大有生禹州分号的牌匾。
“还真是….”她自言自语的笑了笑,人群散去,店铺里走出一个男子,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笑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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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二……
囧……这叫什么事啊,我知道文郡王很好,我写的我能不爱吗?所以特意写了一篇治愈系的番外,本来是结尾后再上的,我提前发了,没想到成了这个乌龙……
文郡王是很好,只是一则对于目前的顾十八娘来说不合适,再者,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没到非君不可的地步,你看,女主知道,文郡王他也知道,所以放手了,只是年少,以为不会后悔,只能说错过了…..
你们…唉….是我不好,让你们难过了….对不起…我以后注意,我以后改,再不写这样的戏码了。
当然,也不用说我逼着粉变黑,逼走了一大批死忠读者,希行有个习惯,从来不信死忠这种事,一般来说,旧书完了紧着就要开新书,是为了借着人气,但希行写了四本了,大家也看出来,我都是完结后停几个月再写新书,我就是想让大家沉淀一下,平复一下,一本书,喜欢不喜欢是因为讲的故事,而不是讲故事的人,我讲的对你的胃口,便是喜欢,可以跟着看,不管是旧书友还是新书友,我们是来看故事的,不是看作者的,我讲的不对你的胃口,难道就非要逼着你看吗?
众口难调,我还是那句话,看书,看故事,不要看我。
如果这个故事让你伤心难过了,请忘了它。
第二百三十三章 继续(大结局)
“什么时候到的?”顾十八娘笑问道。
“今天早上。”信朝阳笑道,一面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瞧,风尘仆仆吧?”
这两年他蓄了须,此时眼底发青,前几年那玉养温润的气息消退了很多,多了几分风霜气。
“我好心疼啊…..”顾十八娘撇撇嘴道。
信朝阳就笑了,伸手抚着短须,“好了,不逗了…..”说着冲她伸出手。
“什么?”顾十八娘问道,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略一愣神,旋即移开视线。
“我要的狗骨烧灰呢?”信朝阳问道,“不会制的话,也不用连说一声都不说就走了吧?”
离开利州,她的确是悄悄走的,对外说是去毫州了,事实上,她只是从毫州经过采购了毫芍,并未停留就北上。
没想到她刚到这里,信朝阳就跟过来了,一定走了很多路吧…
“大少爷….”顾十八娘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他一笑,“是,我不告而别,我错了…..”
“感动了吧?”信朝阳再次伸手抚短须,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顾十八娘忍住翻白眼。
“是,感动了,我以后不会故意排斥你们大有生,一视同仁,看价出药,不抬高不放空…..”她连声说道,“前仇旧恨一笔勾销….”
“这可是你说的….”信朝阳笑道,立刻从袖子里扯住一张文书,“….狗骨烧灰的交货期可以填上了吧?”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转身从柜台里找出笔,却没有墨。
“我来….”信朝阳走过来,一手扶袖,研墨。
“好了….我这段日子就制好,给你们。。。”顾十八娘提笔轻沾墨,在文书上写上四月初二四个字。
“谢天谢地,这狗骨药灰用的少,但真要有人用起来,还真不好找。。。。。”信朝阳小心的抖了抖文书,笑道。
“不太好做。。”顾十八娘答道,看着他一笑,“大少爷,回去吧。。。”
“一会儿就走。。。”信朝阳道。
“回建康去吧。。”顾十八娘再次说道,微微一笑,“这几年来,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去吧….”
信朝阳亦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顾十八娘轻叹一声道。
“可是,谁说错了,不能重来?”信朝阳笑道,“既然有机会重来,为什么不试试?不管结果如何,只要试过了,尽力了,总好过,将来空懊悔我怎么没有那样做…..”
“还可以重来?”顾十八娘挑眉道,一面轻轻摇头。
“还不算晚,不是吗?”信朝阳笑道,“说起来,好庆幸那一天,你过来将我惊醒….要不然啊…..”
他拉长声调,带着几分怅然,几分庆幸。
“要不然啊….可真后悔也晚了,那就是来不及了…..”他说道。
听他说起那天的事,顾十八娘也笑了。
“那时候我是有点过分了….”她说道,微微有些怅然,回想当日觉得有些想笑,那时的自己真是张牙舞爪的青涩,一眨眼已经过去四年了,“四年了啊….真快…..”
“我走了,回去眯一会儿,改天见….”信朝阳摆摆手,起步外走。
“信朝阳。”顾十八娘唤住他。
信朝阳回头看她,嘴角一弯,“何事吩咐?”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很特别,所以你很好奇,新奇的东西人人都想要…..”顾十八娘看着他,缓缓说道,“可是如果可以,我想没人愿意当个特别的人,如果可以,宁愿如芸芸众生,庸庸而过,无趣无味…..”
信朝阳转过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所以就这样吧…..”顾十八娘接着说道。
她的话音未落,信朝阳忽的转身走过来,眼圈竟微微有些发红。
“十八娘,你别这样说….”他低声说道,神情没有往日的轻松洒脱,而是难得凝重,在顾十八娘身前站定,却并没有抬头看着她,而是垂下视线,“你这样….让我很心疼…是,一开始,是好奇,我一直以为只是好奇,直到那一天,你站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恭喜,你在笑,可是我看到你的眼里是那么悲凉….十八娘….从那一刻起,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用这一辈子去暖你….就算最后没有结果,你也可以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用一生还你那一刻的悲伤….”
顾十八娘只觉得嗓子辣痛,她不由咳了声。
“我看你真是赶路还累了….”她皱眉道,“怎么听这话,好像我是对你因爱生恨一般….”
信朝阳低着头似是轻笑一声,“没动心,哪来的恨心。”
“你!”顾十八娘咬唇竖眉,旋即又是哼声一笑,“好啊就算是,动心怎么了?心能动,就不能死吗?”
“好了…”信朝阳抬起头,面上浮现一丝笑,“好了….不烦你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我让你觉得不自在了,我就离开一段…别生气…..”
说着话,又抚了抚唇边的短须。
顾十八娘终于翻个白眼,“我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胡须剃掉?本来年纪都不小了….更显得老….”
信朝阳哈哈笑了,冲她摆摆手,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站在空空的店铺里,顾十八娘默默的站了一刻,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
“人常说,年纪大了眼睛就干了,怎么我反而越长越小,动不动就想哭….”她自言自语,自嘲一笑,“越活越回去了….”
她摇摇头,轻轻关上门,进内去了。
“这就是四大怀药啊….”顾十八娘好奇的拈起一把菊花,又去看一旁的熟地。选购的一些药材送来了,满满的摆了半屋子。
“四大怀药是什么?”小丫鬟好奇的问。
“怀庆府的熟地、山药、牛夕、菊花,最为优良,是为上品,所以大家就称呼为四大怀药….”顾十八娘解释道,一面逐次认真看过,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上品,我都要了….”
“哎好嘞,多谢顾娘子赏脸,咱们怀庆药名气更大了….”穿着青衣的管事笑道,一面拱手道谢。
“哪里,是药好。”顾十八娘笑道,吩咐结账。
“顾娘子,咱们覃怀会馆就在药王庙街上,顾娘子得闲赏脸过去坐坐….”管事的赔笑说道,一面递上一张烫金名帖。
“好。”顾十八娘淡淡点头,一旁的小丫鬟领会才伸手接过。
管事的笑的眼睛成一条缝,口中连连道谢才带着人去了。
“小姐,我听说覃怀会馆建的可好了,里面有大大的戏楼子,人都说十三帮一大片,不抵怀帮一个殿呢….”丫鬟高兴的只拍手,“可是他们关着门都不让进….有钱人也不行…..”
顾十八娘笑了,“有钱人,他们怀来帮是大药商,难道不是有钱人?还会稀罕别的有钱人?”
“是….”小丫鬟也嘻嘻笑了,“他们稀罕小姐这样的大药师….”
顾十八娘笑着敲了下她的头,“去,叫人把药材都搬到库房里….”
小丫鬟笑眯眯的应声去了。
顾十八娘站在门口,下意识的看向对面,见那里店铺开着门,人进人出,却是并不见信朝阳的身影,看来是走了吧。。。。。
“信少爷是不是病了啊?怎么好久没见了…..”身旁猛的站过一人,轻声说道。
“嫂嫂….你见不到谁,就说谁病了啊?”顾十八娘回头塌嘴道。
女子掩嘴笑,“我这不是替你猜的嘛,妹妹你一天往外看好几回….”
顾十八娘皱皱眉,颇有些无奈打量眼前的女子。
她的年纪二十出头,挽着高鬓,穿着五彩褙子月白绣裙,鹅蛋脸,一笑两酒窝,看上去端庄贤淑。
“嫂嫂,你好歹也是知县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又当了娘,能不能不要这么爱看热闹爱打趣小姑子啊,矜持啊….”顾十八娘故作无奈塌嘴道。
“哎吆,矜持什么啊,妹妹,这没外人,你可别信那些话,矜持,矜持的话我还能当你嫂嫂….”女子掩嘴笑,一面抬手推她,“去看看嘛,去看看嘛….”
“嫂嫂,你再这样,我就要怀疑你赶着我出嫁了啊….”顾十八娘躲开她,抬手制止道。
“不用怀疑,嫂嫂我就是这样想的….”女子干脆抓过她硬推出门,一面冲后喊道,“五妮儿,磨蹭什么呢,拿着东西快出来….”
一个小丫头拎着篮子跑出来,口中连声应着。
“高兰梅,你再这样我可恼了啊….”顾十八娘被她挡着,有些慌急,跺脚道。
“恼吧恼吧,谁还不能恼谁几回,没什么大不了,你这人做事就是想得太多,罗里啰嗦的顾前顾后的,啥都想明白了,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女子依旧嘻嘻笑,赶着丫头,“麻利点,陪小姐出趟门…..”
“是,少夫人….”小丫鬟笑道,顺手挽住顾十八娘的胳膊,“小姐,走吧….”
“说的真轻巧…..”顾十八娘苦笑一下,不想明白,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还不一定呢,她看着女子盈盈笑脸,不由轻轻叹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本来就这么轻巧,是你想太多啦!”女子冲她摆摆手,干脆关上门。
“哪有这样的嫂嫂!”顾十八娘又是无奈又是想笑,看四周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由有些羞惭,忙转过身,待要抬脚有迟疑。
“走啦,小姐….你看人家看热闹呢….”小丫鬟显然察言观色了得,忙架火道。
顾十八娘果然不敢站着不动,抬脚走了几步,眼看跨过路中间,脚步又放慢了。
这样不好吧….自己才赶走他,一段日子不见了,就又巴巴的去探望,这也太…
“小姐,上次我送你那个狗灰….”小丫鬟想到什么忙说道。
“是狗骨烧灰….”顾十八娘纠正。
“就是那个….钱没给够呢….”小丫鬟道。
“怎么没给够啊?先付定金,交货付清,可是没拖欠的先例啊….”顾十八娘皱眉,瞪眼看小丫鬟,“你跟了我这些日子,白跟了啊?”
“小姐,人家掌柜的说,刚开张,资金周转不灵,宽限一段….大家这么熟….”小丫鬟有些委屈道。
“熟什么熟!当初他要我还借银三百万两的利息时,可是一点也没觉得熟!”顾十八娘哼声说道,立刻加快脚步,只奔大有生而去,“竟然敢欠账!”
小丫鬟吃吃笑,加快脚步跟上去。
看着二人的身影迈进大有生,一直站在街角屋檐下的两人慢慢的转过身,他们都带着大大的帽子,遮住了面容,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从身形上可以看出一男一女。
沿着街道走出一段,女子轻轻掀起帽子,露出灵宝的面容。
“哥哥….”她伸手用力握了握男子的手臂,声音有些哽咽,“….不如去见小姐一面…..”
灵元沉默一刻,摇了摇头。
“其实,从小姐那日救你我与风雪中后,我们就该离开的…..”他缓缓说道,斗笠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顿顿的下颌。
只是贪恋那从来未曾有的温情,一步一步迷失了自己的路。
“小姐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这条路怎么走走成什么样,最终是靠自己来决定…..”他反手握住灵宝的手,“现在,我们该去走我们的路了…..”
灵宝泪如雨下,咬着下唇点点头。
“哥哥,我们去哪里?”她问道,伸手抹去眼泪,看向灵元。
灵元微微掀开帽檐,目光投向北方。
“何其幸也,如此大难我还能得命偷生……”他带着几分感慨,目光坚定,“我们回家乡….”
“可是那里还是金狗占着得….”灵宝不解问道。
“对,我就要去投军,赶走金狗,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灵元笑道。
灵宝点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
走到街道的尽头,灵元再次回头看了眼,从领口拿出系在红绳上的那块翠玉,在手心里紧紧握了握。
“走吧。”他说道,转过身大步而去。
灵宝也收回视线,小碎步跟上,兄妹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顾十八娘从走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不自在了,当穿褐色氅衣的信朝阳从室内走出来,看着她笑的令人发毛的时候,她就再也坐不住了。
“….真病了真病了…”信朝阳忙说道。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的…”顾十八娘哦了声说道,迟疑一刻,坐了下来。
信朝阳坐在对面,抚着短须又开始笑。
自从蓄了这短须,他便多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谁也没说话,室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狗骨烧灰为什么欠款?”顾十八娘干笑一声率先开口问道。
“欠款?谁欠款了?真是太大胆了….”信朝阳立刻皱眉说道,对一旁侍立的小厮问道。
“少爷,您病着,掌柜的没敢打扰您…..”小厮忙回道,“没您的手章,那笔银子便晚了几天….”
“快给顾娘子送去。”信朝阳说道。
小厮忙应声颠颠的下去了。
顾十八娘目光审视他一刻,见神情的确有些萎靡,脸色也有些发白。
“什么病?多久了?”她问道。
“也没什么,这就好了….”信朝阳却未正面回答,打着哈哈道。
“那你好好养养吧,”顾十八娘也没有再问,笑了笑,站起身来,“多保重….”
“我送你…”信朝阳站起身来。
“外边风寒,留步。”顾十八娘摇头道。
信朝阳就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笑。”顾十八娘皱眉,“我说这话很不正常吗?”
信朝阳哈哈大笑,“没有没有。”
说着先一步越过她出门,顾十八娘在后抿抿嘴跟上。
才走出屋门,就见一个小厮跑过来。
“少爷,袁小姐来了….”他说道。
“哪个袁小姐?”信朝阳随口问道,停脚,“我不是说过病了,不见客。”
“衢州参将袁家小姐….”小厮忙说道,一面抬眼看,“就是咱们路上救得的那……”
他的话音未落,信朝阳就察觉身后人的气息异样,忙转头看去。
“十八娘?”他不由问道。
顾十八娘面色微白,双目怔怔,竟似木讷一般。
“衢州袁家…..”她喃喃说道,眼圈陡然变红,“可是…袁素芳……”
“叫什么我倒真不知道…走到蔡州时遇到盗匪,这位袁家的小姐受困…..他们说家里是这里的参将…..”信朝阳说道,皱眉审视她,“你..认得她?”
“你说,你救了她?”顾十八娘面色古怪的看着他。
信朝阳点点头,“也不算救吧,大家都被围困……怎么了?”
顾十八娘摇摇头,没有说话,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似忧伤似悲戚。
“这次竟然是你救了她……”她喃喃说道,说着深深吐了口气。
信朝阳笑了,开玩笑问道:“那么那次是谁救她?”
顾十八娘并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门边的方向。
沈安林…
也是在蔡州,也是盗匪,他威风凛凛的救了她,她感恩的上门道谢,不方便见男主人,相邀的自然是自己的这个女主人……
看戏…游园….说笑…..那般的携手为欢姐妹情深……
对于那一世的顾十八娘,枯守寂寥中,无疑是天降甘霖……
“十八娘,怎么了?”信朝阳收起玩笑,神色凝重,看着一滴眼泪从那姑娘面前滑落。
“没事…..”顾十八娘伸手擦了一下,笑了,“只是想到一些事,失态了…..”
信朝阳看着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听闻信少爷病了,素芳特来探望恩公….”
门外有轻轻的软声响起,一个女子的倩倩身影出现。
顾十八娘看着那个女子缓缓走进,娇艳明媚如出水芙蓉的面容渐渐在眼前放大清晰。
似是察觉到审视,她也看过来,灵眸转动,略一迟疑,浅浅一笑,算是颔首打招呼。
顾十八娘亦是一笑,便移开视线。
人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命运也好,缘分也好,又有什么呢?
她已经放下了,放下了惧怕。
就如哥哥所说,人之一生,波折无数,变幻莫测,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踏上这条人生路,就不要怕,崎岖坑洼也好,坦荡平坦也好,守着自己的本心,坦坦荡荡而活,痛痛快快而生,不惧生,不怕死。
尽心竭力,虽曰为学,子曰学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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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想写的结尾。
接下来的故事当然还有,但顾十八娘已经放下了,不怕了,可以相信,她会让自己过得很好,真正的重生,真正的活下去,被牵涉进命运漩涡的每个人,蔡文也好,顾渔也好,灵元灵宝也好,沈安林也好,信朝阳也好,都找到自己的路且去走自己的路。
所以,我就不再写接下来的故事了,因为,此时的顾十八娘一定会活的很好,接下来,我就会慢慢的写番外,是他们婚后,孩子,以及制药的小故事,每篇都会很短,喜欢看的朋友,可以不定期过来瞧瞧,但不用日日守着了。
----------结尾感言--------------------------------------------------------
有读者说看不懂我写的是什么要写什么,毫无头绪主线散混乱,有的读者看出拜金拜权,有的看到金手指强大毫无逻辑,有的看到圣母,有的看到阴寒,至于我要写的什么其实没必要说,我笔力有限,大家看到的领会的不一定是我要表达的,一千个人眼里一千个那啥哈哈。
我希望,所有的姑娘们,都能坚强,不要为了一次失败,感情也好生活也好,就轻易放弃自己,尤其是自己的生命,我希望,再也不看到自杀,尤其是为情自杀的信息,人生在世,值得珍惜的事还有很多,爱情,不是全部。
我希望,所有的姑娘们,都能勇敢,人生是不公平的,是坎坷不平的,当你绝望的时候,要坚持下去,要相信自己能走下去,只要你想走,就一定有路可走,等走过去之后,回头看,那些曾经天塌地陷世界末日的事,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希望,所有的姑娘们,都能善良,世间是复杂的,有黑暗有阴谋,有种种丑陋不堪,但大家要相信,黑暗复杂丑陋是事实,但不是正理,我们不能因为事实,就抛弃正理,要相信爱,相信美好,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如此的复杂,经历的感触的也如此复杂。
如此,谢谢一路跟随,姑娘们,我们再见,或者,不见。
番外 吉日
天启三年,七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建康城里看上去与往日一般,但街上的人都隐隐察觉有一丝不寻常。
街道上来往的马车很多,人也很多,仔细看,这人流竟然分成了明显的两路,一路向城西,一路则涌向了城东。
“这街道上也没有张灯结彩….”两个富态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信家只有大宅上张灯结彩,彰显大喜事的气氛。
“这么大的事,也太寒酸了….”更多的汇集过来的人纷纷点头。
对于他们这些大药商来说,结婚那可是大事,绝对要银钱花起来如流水一般。
“老信给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成亲,还摆了三道街的宴席呢….瞧瞧…..”药商们腆着肚子,指着空落落的街道,“要不是大门外挂着喜字,谁知道这是大有生的大少爷成亲….还不如过年热闹呢…..”
“就是,更何况,这次娶的可是顾娘子!”有人双眼放光,笑的三层下巴颤颤,“大药师啊,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啊…要换做我,我非让全建康城都跟过年一般!”
“得了吧,不就是因为娶得是大药师,所以才低调的….”有知情人说道。
“啊?那是为什么?”人们问道。
“能为什么?以前,哪有咱们药商娶大药师的好事,都是咱们拼着命的把女儿塞给人家….能让娶就不错…原本那些药师们集体闹着要大少爷入赘呢……”知情人低声笑道。
众人闻言,互相看了眼,继而哄堂大笑。
“大少爷这次可是给咱们争脸了….”
“哈哈,待会可要好好看看那些药师们的脸色…..”
“早就受够他们那高高在上的鸟气了,这次可算大大的荣光…..”
他们猜的没错,此时坐在顾家的药师们脸色的确不怎么好看。
“老太爷,这些人是来道喜的还是问罪的?”顾家几个管事的抹着汗对顾长春等人说道,“那一个个脸拉的长的…..”
“估计还是再为没招赘的事不高兴呢..”顾长春汗颜道。
“那一会儿他们在咱们家吃席还是去姑爷家?”管事的问道。
“废话,他们肯来这里就不错了,那边想都别想…..”顾长春瞪眼,“桌椅都安置好了没?”
听见这话,管事们的脸都也拉长了。
“老太爷,这..这…实在是安置不下了…..”他们齐声说道。
“啊?”顾长春有些意外,“有那么多人来吗?五百桌还不够?”
“老太爷,江浙的药师们都来了,还有福建河南…..这算起来足足有五百多户,还有随从…..”管事的扳着手指说道。
“还有..官面上的…..咱们建康的不用说了,这江浙两省的都来了…..”另一个管事的忙也说道,“…..二十多个知府…四十多个县令…..还有随从…..”
“这..这..这么多?”顾长春也愣了。
“这都是海哥儿的面子…..”几个老者都捻须笑了,“还有渔哥儿,渔哥儿堂而皇之的请假说去嫁妹…”
“老太爷,老太爷…..”又有个管事的满头冒汗的跑进来,嗓子都哑了,“大老爷说,快再收拾个屋子,江宁织造的老爷们来了…..”
织造上管事的都是太监…
“他们也来了?”屋子里的人都很是惊讶,“海哥儿他们跟这些人也打交道?不是说陛下最厌恶官员与内侍结交……”
“别想这些了,快去收拾吧..”顾长春一跺脚,赶着向外而去。
天呀,他们顾家不是娶媳妇,只是嫁女儿啊,为什么要置办这么多酒席,而且还都是真吃真喝且不去夫家白吃白喝的主儿……..
这一天,整个建康的酒楼几乎全部歇业,分别被两家人包了,热火朝天的准备着几千桌的酒席,从中午吃到黄昏,等着婚礼那一刻到来,这还是建康城头一次见夫家和娘家同样忙碌的。
顾十八娘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隐隐有呜咽声传来。
“时候可快到了….”门外等着的姑嫂舅妈忍不住低声道,“拜祭过亡父,还要拜祭谁?”
一旁的穿着吉服得曹氏闻言微微一愣,看向女儿的房间。
“今天是七月十八?”她低声问道。
“可不是七月十八…..”众人笑起来。
可是忙晕了,连日子就记不得了。
“是七月十八啊…”曹氏低声叹了口气,眼圈也微微发红。
“娘,你可先忍着,等妹妹出门的时候,你再哭…..”一旁的媳妇看到婆婆的神态,忙挽住她的胳膊嘱咐道。
一面招呼众人,“来,别愣着,吉时已到,去劝了姑娘…”
有了这个当嫂嫂的发话,众人便立刻七嘴八舌的说着姑娘快点了推门进去了。
眼睛红肿的顾十八娘坐下来,由着姑姑舅妈们为她绞脸修鬓修眉,装扮起来。
才穿戴好婚服,就听到前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花轿临门了。
“拦轿门喽!”
爆竹硝烟还没散去,就听一声喊,信家的人眼睁睁看着顾家的大门被关上了。
这是娶亲该有的仪式,信家的人忙塞了大大的红包进去,门却依旧没开。
“谁稀罕钱!”门内有阴阳怪气的喊声。
信家的人苦笑一下,这拦轿门不过是的象征性的,自来还没玩过真的,没想到今日在顾家碰上了。
“就知道这些大药师们在这等着呢…..”四周闻讯看热闹的药商们纷纷交头接耳道。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冲随侍的人笑了笑,抬抬手,立刻有人抬出一大箱子。
“樟树帮片刀一把….”
“建昌帮切刀一把…”
“建昌帮槟榔榉……”
“….香附铲…”
“….泽泻笼….”
伴着一声一声的报,一件件在围观群众看起来很奇特的工具被递进去。
“这都是什么啊?”大家问道。
“这都是上好的制药工具..”懂行的点头道,“顾娘子的师父就算是樟树帮的…..”
“生子女过户刘姓文书一张…..”
这句话喊出来,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怔怔的看向新郎官,新郎官面含微笑,坦然望着大门。
药门以姓氏相传,顾十八娘的师父刘不才已然无后,技艺父子传承,负责传承大业的徒弟只能是其姓氏之人,当初刘不才收的第一个徒弟也就是当儿子养的,后来灰心丧气绝了念头,也并没有再要求顾十八娘如此。
但众多药师心内耿耿的还是这一点,刘公那绝世技艺,从此以后就改姓信,百年后,再无人记得刘公这一脉了么……
门徐徐开了,围在门边的药师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大红轿子抬进去落地。
番外 洞房
“新娘子上轿啦….”信家的喜娘高喊着甩着大红帕子,带着一众妇人进去催上轿了。
信朝阳含笑从一众虎视眈眈的药师中间走过,来到顾家的亲众面前。
顾海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衫袍,已经当了两个孩子爹的他,按照大多数官员的习惯留着美须,久经地方历练,越发显得老实持重。
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信朝阳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高兴的是妹妹终于不会孤老,难过的是还有些舍不得。
信朝阳接过一杯酒,冲他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顾海满腹的话只化作一拳,顶了顶信朝阳的肩头。
“这么老啊…”顾海身后有人突然冒出一句。
顾海头也不回的用手肘给了身后的顾渔一下。
信朝阳却是似乎没听到,再接过一杯酒,看向负手而立的这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藏蓝对襟直领衫,脚蹬雪白底朝靴,并没有如顾海一般蓄起五绺美髯,而是白面依旧,再加上骨子透出的书卷气,看上去风姿俊秀,不带一丝烟火气。
当然,熟识的人都不会真的便认为此人就是个绣花枕头,二十五岁的国子监祭酒,虽然此职位无权无势但却是小九卿之一,就意味着有很大机会迈入部堂级高官。
信朝阳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这位状元公,此刻看起来,果然更胜闻名。
他冲顾渔深深一拜,将就一饮而尽。
顾渔这才淡淡的嗯了声,接过顾海递来的酒饮了。
信朝阳冲在场的顾家亲众躬身施礼,再转身冲在场的药师们举起酒杯,一齐敬了。
“三杯怎么成啊?”一个瘦瘦的药师淡淡说道。
今日信朝阳成亲,原本不用进来敬酒的,但想到幼年丧父的顾家兄妹相扶持走来不易,便特意进来表示敬意,新郎官在娘家这里是不饮酒的,因为怕吃了酒误了婚礼吉时。
当然,这些药师们对药商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也说得出来。
要是以往药商不觉得如何,反而觉得很正常,但今日却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又不是你家的酒瞎操心…..”
这话说得声音很小,但还是传入那药师耳内。
这个药师沉着脸寻声看过来,小眼微眯起,看着那个往人后躲的胖子。
“付老三….”药师哼声道,“你今年的药价降三成…..”
那胖子打了个哆嗦,但在众多药商面前不想露怂,从人后露出半张脸,鼓起勇气道:“我和顾娘子是亲家….你说了不算…..”
没料到这胖子竟然敢还口,瘦药师面色更沉。
“瞧瞧,这就是坏了规矩的结果…..”他哼声对身旁的众人说道。
药师们纷纷点头或摇头感叹。
“死胖子,你等着,看看我说了算不算…..”瘦药师袖着手,再一次看向那胖子说道。
眼瞧场面有些冷,顾家的亲众忙擦着冷汗打哈哈活跃气氛,人都说娘家头娘家头,挑事刁难不留手,现在他们顾家这些娘家头,却一点事也不想挑,只恨不得新郎赶快接了新娘走。
信朝阳微微一笑,接过一杯酒冲药师们躬身一敬,仰头喝了,但也就此为止,并没有再喝。
双方算是各自得到一些面子,便不再言语。
“新娘子上轿喽!”喜娘一声喊,一众人拥着蒙着大红盖头的顾十八娘走出来。
嫂嫂端过饭碗,曹氏要喂完上轿饭,告别的一刻终于到了,伴着顾十八娘跪下,曹氏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她这一哭,让原本就流泪不止的顾十八娘更是哭得不能起身,就连顾海也眼圈发红,低着头只怕被人瞧见失态。
“瞧瞧….招婿的话哪用这么麻烦…..”药师们再次感叹。
引来一旁药商们的白眼,暗自诅咒这些家伙只生女儿不生儿子,将嫁女儿的伤心尝个够…
再哭也得上轿,姑嫂们搀起顾十八娘,连拉带劝唱着祝福词将她送进轿子里,看着轿子伴着吹吹打打的乐声抬出门,顾家亲众除了顾海一家,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平安无事的送走了…..
相比于新娘家的那种虽然喜庆但却明显带着排斥忧伤的气氛,新郎家可就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热闹堪比过年。
伴着娶门亲的欢喜的大嗓门,各执红绸绣球一端的二位新人沿着地上长长的红毡,在鼓乐喧天爆竹震耳众人叫好的陪伴下,慢慢的进大门,进正堂,拜了信家的祖宗高堂,夫妻互拜三叩首,终于完成了繁复却郑重的仪式。
出去敬酒的信朝阳是被人搀着回来的,按理说没人会在这时候煞风景的灌醉新郎,但架不住药商们太高兴了,管不住自己,纷纷表达对自己行中的拿下大药师的第一英雄敬意,一来二去,等信家几个少爷发现时,信朝阳已经脚步踉跄了。
此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姑嫂等妇人已经散去,原本要服侍喝醉的新郎官完成最后掀盖头仪式的丫鬟婆子,也被信朝阳赶了出去。
外界的杯酒交错欢笑声被重重院落格挡,屋子里格外的安静,六根粗如儿臂的红烛爆着轻响燃烧着,红地毯,红喜字,红纱幔,红灯笼,一切红的那样的热烈。
信朝阳扶着桌角,静静的看着坐在大床上的顾十八娘,她整个人也被热烈的红色笼罩,醉眼看去,一切变得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伸出手,慢慢的揭下了红盖头。
烛光下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熟悉是眉眼,陌生的是那精致的妆容。
所有女子一生的荣光都在这一刻绽放。
“怎么哭成这样….”信朝阳回过神,才发现顾十八娘面上泪水涟涟,他半矮下身子,以仰着头的视角看着她。
十年了,十年了,十年前的今天她在一片喜庆中死去,十年后的今天,她在一片喜庆中活着……
再世为人,她就是想哭,一直想哭……
感受到他不同以往热情毫不避讳的视线,顾十八娘更加害羞,侧过头忙擦泪,想说些话缓解一下紧张,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正踌躇间,觉得膝上一沉,信朝阳竟然趴过来。
“谁让你喝那么多!”顾十八娘吓了一跳,浓浓的酒意袭来便明白了。
这一句话说出口,那种微微的因身份变换而产生的尴尬便消失了,她伸出手,用力扶他起来斜靠在床上。
“去煮些醒酒汤…..”她说道,要去吩咐人,还未起身,就被闭着眼的信朝阳一把揽住腰肢,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跌入他的怀里,没容她羞意,下一刻就被吻住了唇,火热的吻让她天旋地转的头晕,几乎窒息。
直到被憋得透不过气捶打他,信朝阳才松开,看着脸已经红成煮熟的大虾的顾十八娘笑。
“醉了不许作怪!”顾十八娘被他看的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只得故作恼怒的竖眉喝道。
“那要是没醉,是不是就能作怪….”信朝阳笑道,眼中的醉意消失,也不是日常不温不火洞察一切的清明淡定,而是从未有过热情,只看的顾十八娘觉得自己热的几乎要融化。
“十八娘…让为夫好好看一看…..”他伸手过来,用低低的却是让人浑身酥麻的声音说道。
顾十八娘心里想躲开,脚却已经软了。
红纱幔垂下,遮挡了红烛光,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厚重的吉服一件一件落地,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起令人心悸的粉红。
除去最后一丝遮挡,伴着粗重的喘息声,红帐中两具身躯终于贴合在一起,与那桌案上的瓠瓜葫芦一般紧密无间。
番外 下注
信朝阳的院子位于信家大宅的东厢,因他喜静,这里的屋子都有些幽闭窄小,当决定这里做婚房时,拄着拐的信老太爷亲自布置,将整个院子翻修,尤其是将一个四间屋子一起打通且重金装潢作为他们夫妻的起居室。
落日的余晖透过树荫与窗棂扑进室内,照着坐在悬着流苏锦帐架子床上的葱黄衣衫的女子格外温暖可人。
四五个丫鬟正忙而不乱的收拾着箱笼。
顾十八娘看了一时,便站起身来走到门外,院内与屋子里低调的奢华不同,竟然种着枣树,此时青果累累,更有生长有年头的葡萄树,枝枝丫丫的搭起一片绿荫,同样青果坠坠,淳朴气息扑面而来。
顾十八娘静静看着,不知不觉夜色笼上,忽见垂花门外一人大步走进,嘴边便浮现一丝笑。
“这么早回来了?”她笑问道,一面伸出手,要接过信朝阳手里的披风。
信朝阳并没有递给她,反而伸手握住她的手。
“天大的事也比不过送娘子出门….”他笑道,拉着她的手走进室内。
顾十八娘不喜人前如此亲密,面色微羞,挣了下没挣脱。
室内丫鬟见过礼,都忙低着头退出去了。
“仔细人笑….”她嗔怪道。
信朝阳一笑,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手掌里,“为夫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是笑还是哭……”
信朝阳娶了顾十八娘,在药界引起轩然大波,药商们欢天喜地,药师们则骂声连连,更有很多界内人士下赌局压这夫妻二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不管是药商界的聚会上,还是药师界得聚会上,他们夫妻俩都是大家必谈的话题,这让信家的子弟们倍感压力,就连日日以吃酒玩闹为任的信朝凌都扛不住别人的玩笑追问,不得不闭门在家一个月了。
当然,外界这这些嬉闹玩笑,信朝阳不以为意,依旧云淡风轻运筹帷幄。
“没有吗?”顾十八娘似笑非笑道。
“你又不是别人….”信朝阳笑道,将她揽入怀中,“你是内人….”
顾十八娘一笑不语,倚在他身前,与他携手静立一刻。
“我到禹州去住…你心里果真没有不舒服?”她抬手指轻轻戳了戳信朝阳的胸膛,微微仰头看他笑问道。
新婚月余,顾十八娘便要回禹州,倒不是想回娘家,而是她已经决定在禹州这个药都待上三年,增强见识磨砺技艺,新婚正是蜜里调油如漆如胶时,分离是最煞风景,偏人家如果不得已分离的都是夫君,他们家却是新娘子离家。
一家子当然不敢说半点不是,但心里怎么也是犯些嘀咕。
“当然有..”信朝阳低头在她额头啄了下,在她耳边低声道,“食髓知味…如今可不比以前…..”
他的声音低低,热气喷在顾十八娘的耳垂,再加上这句暧昧的话,顾十八娘的脸顿时红了,抬手就要推开他。
她的一羞一推,昏昏灯下落在信朝阳眼里是格外的撩人,伸手将她拦腰抱起,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此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怎一个字了得。
第二日,顾十八娘的马车按时启程。
“路上小心,我忙完手里这些就去…”信朝阳抚着她上马车,含笑嘱咐道。
“无妨,你忙你的…我如是闲了,回来看你….”顾十八娘点点头,笑道。
丝毫没有大家意想中的生离死别凄凄惨惨,让一旁的信家其他人惊掉下巴,几个年轻子弟互相使个眼色,有的人喜上眉梢,有的则一脸懊恼丧气。
“你下了多少?”
“我全部身家都押上了….”
“那你赚大发了…”
“屁话..我押的是大哥夫纲大振…..”
“还好我聪明….押了大嫂更胜一筹….我发财了….”
伴着一群低低的叽叽喳喳吃吃笑声,顾十八娘的车队驶离了信家大宅。
信朝阳转过身有意无意的扫了神情古怪的众人。
“都忙去了都忙去了…”大家立刻打着哈哈呼啦散了。
信朝阳微微一笑,冲一旁的小厮招招手。
“咱们赚了多少?”信朝阳低声笑问道。
“少爷..”小厮立刻眉开眼笑的过来,“发一赔十….咱们赚大发了…..”
“把钱悄悄的收好…..”信朝阳哈哈笑,“这可是他们孝敬我家娘子的,不要白不要…..”
大周京城,皇宫,天光大亮的时候,九五之尊的皇帝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份奏折,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站起身来向窗外看去。
晨光下,四周红墙黄瓦,画栋雕梁,楼台宫殿高低落,入目金碧辉煌雄伟,但此时瞧起来也尽显压抑之气。
皇帝信步出门,一旁一个微胖的太监忙小心跟随。
看着皇帝慢慢的向一处宫殿而去,太监在旁似是无意的说道:“陛下可要用膳?”
“去皇后那里吧…”皇帝随口说道。
“..快,去给御膳房传,陛下要去皇后那里…..”太监立刻冲身旁的小太监们吩咐道。
“还另备什么?”皇帝看了眼他,淡淡问道。
“陛下,皇后这些日子吃斋…老奴怕万一正是今日,不合陛下的口…”太监忙堆笑恭敬道。
皇帝哦了声,脚不停下了,此时已经走过一道宫门,站在一座九龙照壁前,与前殿的庄严气氛不同,这里多了几分轻松随意。
“那就不去了…”皇帝说道,一面微微皱眉,“这里离哪个宫近?”
紧跟在他身旁的内侍,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抬起头随意的扫了眼。
“陛下,离葛娘娘的重华宫近些….”他低下头说道。
皇帝嗯了声,举步慢行,看他的确是往重华宫的方向,内侍暗自松了口气,眉间喜色一闪而过。
得知皇帝驾临,重华宫才进封没多久的妃嫔葛氏大喜过望,殷勤柔情的服侍,用过早膳,又即兴为陛下弹奏一曲,看皇帝面带笑意,只让葛氏喜极而泣。
大周后宫妃嫔虽然不多,但多是太子东宫旧人,且皇帝勤政,像她这样的新纳得见皇帝的机会不多,更不用谈邀宠了。
“你是衢州人?”皇帝似是无意的问道,看着面前娇俏如花的女子。
“是,臣妾的父亲是高阳县驿丞….”她低头,似乎因为出身低微有些羞惭,但话说的却丝毫不迟疑,事实上她也知道,皇帝绝不会因为出身低微而瞧不起她,反而会更喜欢。
“恩…”皇帝略一沉默,“想必家里也不富裕….有钱还是省省吧….这些内侍你可贿赂不过来….”
此话一出,葛氏一惊顿时面如白纸,噗通跪在地上,而一直站在门外的那个内侍更是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
他原本怕的是被皇后知道自己半路撬走了要去她那里的皇帝,到时候会给他好果子吃,但没想到,皇帝竟然也是心知肚明…..
他本是司礼监随堂的太监,识文断字,却因为时运不济,一直未能得到好前程,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所以才大着胆子走这一步。
皇后那边是轮不到他去邀好,另外几个娘娘也都各自被人捷足先登,他寻了好久才看中这个才进宫没多久的妃子,出身低,相貌好,且极有心计,正是孤立无援,急需人脉帮忙固宠的时候,所以,他才决定跟她联手…..
没想到第一次就将自己赔了进去。
“真是蠢货…”听到汇报,黄内侍摇头冷笑一声,旋即一阵咳嗽,一旁的小太监忙抚背,递上茶。
他如今更显的老了,再加上生病,整个人如同被抽干的枯树。
“爷爷….那杨全求爷爷您给指条活路….”小太监低声说道。
“打住…”黄内侍说道,“这路啊都是自己走的…是死是活…别人可做不得主…..孩子,你可记清楚喽,在这里,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能说什么不能做,心里可要亮堂堂的….要不然啊…..”
说道这里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小太监忙抚慰一面连声说记下了。
“我原本还不明白…..”黄内侍喘息一刻,靠在软垫上,目光看向窗外,有些迷离,叹息道,“原来….她才是明白人….早早的抽身去了…..”
小内侍不明白,忍不住问:“爷爷说的谁?”
“宫外的人,你不认得…”黄内侍有些倦态的说道,慢慢眯上眼。
小内侍依旧不解,想起前一段被吩咐做的一件事,恍然试探问道:“爷爷,是你让孩儿托织造那些人送贺礼的那个…..”
黄内侍似是睡着了,并没有答他的话,小内侍忙收声,掩住嘴。
“该打,这些可不敢让别人知道,要是被陛下知道….”他蹑手蹑脚的起身出去了。
伴着门关上,黄内侍又慢慢的睁开眼。
“你以为有什么能瞒得了陛下吗?他要不知道..老儿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送那个礼啊…..”他喃喃说道,躺下来,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番外 一招
天启四年,春天按期而至。
三月对于禹州来说,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在这个药交大会上,大周各地的药商药师们都会汇集过来,相比于人头攒动的药行街上,药师会馆里显得安静的多了,高大的大殿里,站着密密麻麻的人,但却都完全没有高声喧哗,但这种安静中又弥散着外界所没有的紧张气氛。
场中简单的围起两个屏障,屏障用白纱做成,可以让人看到里面人影,但又看不清具体的动作。
此时两个屏障内分别有两个男子正专注的操作手中的工具,旁边一个沙漏沙沙计时。
“时间到!”旁边一人猛地一声大喊,“撤帐!”
屏障撤去,略有些凌乱的炮制做台出现在大家眼前,对于这些药师们来说,工具也好摆设也好没什么稀奇,大家的视线立刻集中在桌案上的成品上。
其中一个年级稍轻的男子面前摆着满满一盘子煨柯子,而另一边则只有半盘,高低输赢顿明。
“煨柯子,登州肖白胜..”负责裁决的人高声喊道。
这声音让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当然,对于败者来说这叫好声便是嘘声。
“前辈,承让了..”年轻男子拱手说道,这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恭敬,眉眼里满是嘲讽。
那位输了的男子面色有些难看,拱拱手没有说话便退场了。
对于药师们来说,谦虚知礼从来不是该有的规矩,大家靠手艺说话,这手艺纵然跟年纪经验有很大关系,但从来不缺少张狂后辈。
“不错,不亏是这一辈最有潜力的….”四周有年长的药师们点头说道。
披着众人赞扬艳羡的目光的肖白立刻被一众年轻人围住,有男有女。
“就知道小爷最厉害了!”大家面带兴奋与有荣焉的纷纷说道。
在这众星捧月的气氛下,任谁也不免飘飘然起来,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飘飘然。
“小爷这么厉害,那很快就能进药师会吧…”有人忽的说道,带着一脸激动期盼。
药师会,那是大周朝药师最顶级的所在,能在其中占个位子,此生足矣。
“药师会啊..”肖白摸了摸下颌,眼中闪着热切,面上却是讪讪,“我毕竟太年轻了….”
他们说着话,见门口一阵骚动,走进来四五个人,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妇人被拥簇这走在最前头。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焦点,投向肖白这边探究赞许的视线顿时烟消云散。
“那是谁?”年轻人们顿时有些失落,互相问道。
“我知道!”看着被众人围住热情打招呼的女子,一个人忽的喊道,“她就是那个顾娘子,刘公的徒弟!”
“她就是啊…”肖白看过去,一脸惊讶,“这么年轻…..”
长得还不错呢….当然这句话谁也没说出口。
“就是啊…”有人在一旁颇有些不服气的说道,“不过人家命好,有个好师傅,少奋斗几十年…..现在就已经是药师会的十大长老之一了……”
肖白的眼里闪过一丝嫉羡。
“她嫁到了大有生家呢…”更多的消息很快被年轻人打听出来,一个少女说道,“是大有生的大少爷呢…..”
大有生这几年以极快的速度在大周的大地上扩展开来。
“呸,竟然以药师之身下嫁药商!”年轻人的男子药师们顿时怒了,这对于只有药商们上赶着千方百计塞女儿笼络药师的他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什么呀我倒觉得是她用刘公的名义才骗的嫁入人家家里呢…信大少爷是个可好可好的人呢…..”少女说着,露出几分羞涩又有几分不平,“一定是那女人故意威胁他的缘故…..如今外边都在笑大少爷呢…说在家都不能跟她一桌子吃饭….”
“那去哪吃?”有人忍不住好奇的问。
“蹲着吃….”少女嘟着嘴愤愤道。
这话让众人哄的笑了。
“不管怎么说,她既然继承了刘公他老人家的衣钵,就该招赘,怎么可以嫁人!”肖白收住笑,整容说道,“女子终究是女子……唯有以成亲生子而安矣…..”
说这话叹息摇头,可惜啊可惜啊这手艺要是传到自己手里,那自己一定能将其发扬光大永保刘氏一门万众敬仰的地位。
顾十八娘一行人已经越过众人的包围,向这边走来,期间追随者目光依旧烁烁。
这就是药师会长老的地位啊……
“小爷!”身后有人忽的一推肖白,将从肖白从臆想中惊醒,“她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去跟她比,比赢了,那岂不是……”
几人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我怎么比得过她….”肖白忙笑道。
“怎么比不过….第一她是半路学药的..第二….刘公他老人家去世的早…..”有知情人忙说道,“根本就没带她几年…哪像小爷你从三岁就开始学…...”
肖白的眼里已隐隐意动,的确,药师这个行当,要天赋也要历练,如果这个女人真的半路入行,那……也许她真是扯大旗作虎皮….至少目前是…..
“小白哥…她过来了…”年轻人激动的脸通红低声喊道。
顾十八娘侧头与一位药师低声说道,一面向殿后而去,那里有好几个许久未见的旧友。
“小柳爷也来了?”她笑道。
“现在可不叫小柳爷了…快四十的人了….”药师抚着白须笑道。
顾十八娘一笑,还未说话,就见面前猛地站过来一人,拦住了路。
“顾娘子,登州肖白,斗胆向顾娘子请教…..”
顾十八娘一怔,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四周听见的人都突然安静下来。
肖白再一次成了全场的焦点,跟刚才相比,肖白突然有些发虚,但已经站出来了,便不能后退。
“别胡闹…”跟在顾十八娘身边的一个老药师瞪眼低声喝道,“哪里来的?真不懂规矩!下去!”
这话让大庭广众之下的年轻人顿时涨红了脸,那份轻视让他头脑一热。
“怎么?顾娘子莫非不敢?”肖白哼声说道,一面带着几分不满看向顾十八娘,“咱们做药师的又累又苦,女儿家的确是不容易啊,不过…..”
他的话没说完,顾十八娘抬手制止他。
“行了,你不用说了…”她微微一笑,“说吧,你想跟我比什么?”
这是答应了!一众年轻人心跳的厉害,皆是满脸涨红。
“顾娘子..”几个年长的药师皱眉,低声要说话。
“没事,年轻人有冲劲很好。”顾十八娘一笑道,就手轻挽袖子,“来吧,由你先选。”
肖白深吸一口气,脑中瞬时闪过几个主意。
“请顾娘子指教了。”他一拱手说道,举步走向药台。
顾十八娘也走过去,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肖白从药台上捡起一白芍段,抽出腰里挂着的药刀,这是一柄赫赫有名的樟刀,他轻轻吸了口气,手起刀落,刀影间只见雪白一片,不一会儿,手停刀收,但见桌台上如如雪花铺满,肖白抓起一把,放在嘴边轻轻一吹,那白芍片便真如雪花一般纷飞。
“好刀工!”
“白芍飞上天、木通不见边、陈皮一条线、半夏鱼鳞片…”
满堂叫好声,肖白只觉得松口气,底气大盛,看向顾十八娘。
这刀工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饶你满腹药经,没有七八年的时间,也休想练出一手好刀工。
肖白之所以选这个,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万事都讲究个开场,就如同那戏幕拉开,一个赢得满场叫好的亮相。
顾十八娘微微一笑,亦是捡起一段白芍,她并没有拿刀来,便随手捡起药台上的一柄普通药刀,手起刀落,不多时亦是一片雪白,学着肖白的样子,也拿起来轻轻一吹,如天女散花。
“好!”满堂喝彩声又起。
肖白脸色微微一僵,没料到她竟然也练就了如此刀工,不是说半路入行..…..
顾十八娘看着他一笑,轻轻摇头,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她一眼便知,自从离开京城以后这几年来,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磨练技艺上,那种高强度的磨练足足坚持了四年。
四年里,她一天的功夫,相当于其他药师五天的功夫,吃饭和睡觉加起来一天也不超过三个时辰,已经达到疯狂的地步。
她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手艺行当,容不得半点虚假,没有刻苦的修练,就算天资聪慧,高人相扶,也难大成,除了苦修,别无他路可走。
“那么现在该我了?”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笑道。
肖白此时也别无他选,点了点头。
顾十八娘目光扫过药台,忽的眼一亮,走了几步,伸手拿起一种中药。
“雪上一枝蒿!”众人低呼一声。
肖白面色也微微一变。
“就这个吧…”顾十八娘自言自语,起身向已经重新支起的屏障走去,旋即人们便只能看到她在内的动作影子,却不知道具体如何操作。
“这个也不难…”肖白自我鼓励笑道,也拿了走到另一边,开始炮制。
时间水般流去…但大殿里人非但没减少,反而增多,说起来顾娘子当众与人斗药,自从那次不算甚欢的大药会后,这还是头一次。
“什么?”后殿的药师们得到消息,互相对视一眼,立刻站起身来,面带微笑,“走瞧瞧去…”
只有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不动,且脸色很是难看。
“柳爷,看看去吧…..”有人招呼他。
“不去!”柳款面如锅底,语气生硬的说道。
那人还要招呼,被另一人拉了下,使个眼色,顿时恍然,且不说这位柳爷跟顾娘子关系不善,外边可是在斗药,斗药,只怕是这位柳爷一辈子的痛……
众人都出去了,柳款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将手里的茶杯几乎攥碎,又是斗药!斗药!这个女人!
“死性不改!”他愤愤吐出四个字。
一个时辰过后,顾十八娘走出来,手里捧着已经成片的雪上一枝蒿,而在她出来那一刻,肖白也出来。
这年轻人果然不错…..众人点头带着几分赞许,速度够快,可见基本功扎实。
“那请哪位评鉴一下…”有人喊道。
“不用。”顾十八娘一笑,伸手捏起一块,扔进嘴里。
众人都愣住了,待反应过来,顿时轰然。
雪上一支蒿,大毒如砒,炮制极为严苛,常用炮制法便是加酒拆断,在碗底碾磨三转半,多碾少碾哪怕半转,皆大毒依旧,故称“三转半”,饶是炮制后,也没人敢吃这么大块…..
众人面色惨白,看着顾十八娘都冒出一身冷汗。
“快,取甘草绿豆煎水…..”回过神的人纷纷大喊。
顾十八娘却是哈哈一笑,冲已经呆滞的肖白举了举托盘。
“年轻人,请..”她指了指他手里的药片,笑道。
肖白哪里敢吃,颓然垂下头。
“我输了…”他说道。
一招而已……
“年轻人,炮制不只是快好看而已..药不是用来看的….”顾十八娘缓缓说道,将手里的药随手一抛,大笑向内而去。
自从她拜了刘公为师侯,顾十八娘就早已知道这种状况将会不断出现。
对于这种事,她要做的便是震慑。
既是清除那些源源不断浪费时间的麻烦,亦是向所有人证明,她不负刘公之威名。
她,绝不会让刘公失望,一次也不会。
看着顾十八娘带着几分张狂又几分嘲讽的笑而去,并没有再和这个年轻人说一句话,那是高高在上的不是一个地位的不屑。
肖白脸色灰败的站在原地一刻,忽的转身掩面跑了出去。
没有人同情他,也没有人指责顾十八娘对后辈没有包容鼓励。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每个人必须为自己所做的行为负责,敢挑战,就得敢承受失败,除了你自己,没人会为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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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休息一天……
是的,这其实就是正文,就如我在大结局说的,要跳过袁素芳的故事,因为不想再絮絮叨叨千篇一律的写争斗的戏码了,大家看的也都累了,该告一段落了,但为了文的全局性,必须截开了。
这样写来也很随意,很好,也不会太久,不会绵绵无期哈哈哈哈。
生气
顾十八娘在禹州的宅子依旧是几年前买下的那个商铺,前店后住,她也不收徒,身旁跟着的只有三四个旧仆,不大不小,正好够他们住。
带着赶夜路微微倦意的信朝阳走进后院,见院子里一片静谧,只有一个丫鬟在屋檐下浇花。
“大娘子在炮制房?”信朝阳问道。
小丫头忙施礼,然后指了指屋内,低声道:“还在睡….”
顾十八娘这六年来,作息就跟铁打的一般不动,就连新婚那一日,也是提前起身切了一锅白芷,才去给公婆敬茶,这种严苛已经到了非人的地步。
信朝阳面色微变。
“可是病了….”他低声问道。
丫鬟歪头想,不确定的道:“没有吧….夫人跟往常一样…就是这几日吃的少了些…..”
不待她说完,信朝阳已经跨入室内。
顾十八娘的卧房只有一间大小,用一架屏风隔成内外两间,此时的天已经暖和多了,日光透过窗格照在床上的锦被上,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绺乌发。
信朝阳看着那锦被下玲珑的身躯,心里一暖,他走过去隔着被子将她拥住。
顾十八娘在他和丫鬟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懒懒的不想动。
“从家来的?”她微微转头睁眼看他面上的风尘色,“不是说过别赶夜路….”
“不是,正好来附近谈事,就趁兴过来了…..”信朝阳答道,一面仔细看她脸色,一手探她额头,“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就不能睡个懒觉?”顾十八娘笑道,一面推他要起身。
“那就陪为夫再睡会儿…”信朝阳笑道,抱着不放手。
顾十八娘略一迟疑,便没有在动,而是嗯了声。
这倒让信朝阳有些意外,撑起身子看她。
“看什么看?”顾十八娘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问道。
信朝阳抚了抚唇边的短须,“说吧,要跟我说什么事?”
顾十八娘一愣,旋即笑了。
这是个聪明人啊…..
“我正打算今日回建康给你说…..”她笑道,“是这样….我打算去蕲州….”
她已经在禹州待了快要三年了,这里要学的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这一次大药会,跟几个来自蕲州的药师相谈甚欢,尤其是刘公书中曾提到过的白花蛇便是出自这里,便动了去哪里的念头。
信朝阳面色微微一变,哦了声,慢慢的坐起身来。
室内气氛有些僵。
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在说话,自己慢慢的起身穿衣梳洗,叫过丫鬟取早饭来。
期间信朝阳歪在床上似是闭目养神。
“你可吃过了?”顾十八娘在外边桌边坐定,才抬头问道。
信朝阳在内只是嗯了声。
顾十八娘便不再言语,示意丫鬟撤下一副碗筷。
室内又陷入一片安静,只偶尔有碗筷轻碰的声音回荡。
这一天,夫妻二人之间的气氛都有些怪异,丫鬟们都察觉了,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走路。
一直到夜深,室内烛光摇曳,顾十八娘铺好床,回头见洗漱过后的信朝阳散着发坐在桌边看书,神情很是专注。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取过白手巾过去,站在他身后为他擦拭带着几分湿气的长发。
信朝阳身形微微一僵,任她动作,并没有说话。
“早些睡吧…”顾十八娘说道,“赶了一夜路….”
信朝阳依旧嗯了声,“看完这章…”停顿一下,“你先睡吧…..”
顾十八娘手停下,越过他的头顶,看着他拿在手里的书。
“好..”她答道,转身进内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信朝阳在身后躺下。
“十八娘…”他低声唤了声。
顾十八娘面向里,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信朝阳也没有再出声,翻个身吹灭烛火,夜色浓浓,万物静籁。
顾十八娘不知道迷迷糊糊什么时候睡去的,等醒来,又是天光大亮,身边早已没了信朝阳的身影。
“少爷去铺子里了……”丫鬟小心的说道,一面端上简单的菜肴。
顾十八娘嗯了声,端起面前的稀粥。
“那…东西还收拾吗?”丫鬟又低声问道。
原本昨日他们就该启程回建康,只是如今信朝阳来了。
“收拾…”顾十八娘答道。
丫鬟应声举步退出去。
“还有….”顾十八娘唤住她,“既然少爷来了,咱们就不用回建康,跟车队说,直接去蕲州…”
丫鬟应声出去了,顾十八娘怔怔一刻,再次将视线落在饭碗上,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撤了吧…”她推开碗筷,起身也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晚上,信朝阳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直接倒在床上。
“去洗洗再睡…”坐在床边的顾十八娘皱眉,这酒气一阵阵传来,让她的恶心感觉更浓。
信朝阳没有理会。
“我明日就走..”顾十八娘干脆站起身来说道,要走开几步缓解这熏人的酒气。
刚走一步,信朝阳忽的起身,将她一把拽住,挤在床架上。
他的动作有些粗鲁,顾十八娘猝不及防,后背被撞得一疼。
“干什么?”她的火气也上来,竖眉沉脸喝道,抬手要推开他。
信朝阳将她的手紧紧攥住,贴近她的脸。
“十八娘…你有没有心….”他的声音低沉。
顾十八娘淡淡一笑,皱眉对上他的视线。
“信朝阳…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淡淡说道,“想要小心温存,低声呵护,殷勤伺候…..你找错人了…..”
信朝阳看着她的眼,亦是一笑,吐出一口气。
酒气扑在顾十八娘的脸上,她的胃里一阵翻腾,皱起眉,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你是什么人我知道…只是…我是什么人…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沉声说道,“十八娘…..你到底在防备什么?十八娘,夫妻夫妻…不是该这样过的….”
顾十八娘的面色微微一僵。
“你不用拿话挤兑我…”她淡淡说道,“终归就是因为我不像别的妇人一般安于家室,以夫为天…..如果你后悔了…也没什么…和离就是了….”
有孕
“住口!”信朝阳陡然喝道,面色浮现浓浓的怒意。
顾十八娘被他喝的一愣,自认识以来,信朝阳一直是温文尔雅和气待人,从来没见过他有过冷脸,更不用提生气了。
“被说中了吧?”顾十八娘楞过之后,立刻竖眉冷笑,“跟我结婚,该有的利益没有预想那么大…后悔了吧…..”
顾十八娘嫁给他,做出的药,却是半点再无大有生的份,情景还不如二人未结婚以前。
“顾湘!”信朝阳喝断她的话,面色已然铁青,待要说话,面前的顾十八娘忽的剧烈挣扎,从他手里脱身,疾步向一旁摆着的青瓷痰盂冲去,弯身呕吐起来。
“气的该吐的是我…”信朝阳气的咬牙说道,脚下却是未停,站在她身后轻轻拍抚她的背。
顾十八娘有心甩开他的手,却是一点力气也没。
“这是怎么了?”信朝阳皱眉,见她似乎要将肝肺胆汁都吐出来,也顾不得生气,转身忙唤丫鬟,“去找大夫来….”
这条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大夫,不多时就赶过来一位,顾十八娘已经吐完了,正自己拿着手帕擦泪,不接信朝阳递来的水,挣扎着去自己倒,信朝阳沉着脸跟着。
“最近大娘子不爱吃饭..睡得也不好….”小丫鬟在一旁啰啰嗦嗦的介绍病情。
大夫点着头,仔细的诊脉,眉头慢慢的皱起。
“怎么样?”信朝阳见他皱眉只觉得心沉下下去。
顾十八娘体内残毒未消,虽然说避开炼膏就好,但毕竟是一块心病。
“恭喜大娘子了…..”大夫收回手,含笑说道,“已经一个月了…..”
屋子里的听众都愣了下。
“什么一个月了?”顾十八娘问道。
“大娘子是有喜了….”大夫笑道。
此话一出,屋内三人都怔住了。
这种反应大夫已经见多了,也不急也不恼,慢悠悠的收拾自己的药箱。
果然一刻之后,被信朝阳一把抓住胳膊。
“你是说…你是说…有孩子了?”他的手有些颤抖,结结巴巴的问道。
“是啊,恭喜二位了….”大夫淡定的笑道。
信朝阳面色变幻,松开大夫的胳膊,转身将顾十八娘往怀中一抱。
顾十八娘亦是震惊中,被他一抱回过神,看大夫与小丫鬟低头笑,忙用力推他。
“好,好,你别乱动,我松开…”信朝阳忙松手,将她按在椅子上,只觉得忍不住的想要笑。
他已经三十岁了,同龄人这个年纪当爷爷的也有,以前没成亲到也罢,对孩子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如今有了最爱的人,而且这个人就要给他生一个孩子,融合了他们两人的孩子…..
这种感觉在心里就跟开个滚的水一般,咕嘟嘟的冒泡,让他有些想哭又想不住的笑。
“不过…”大夫咳了一声,说道。
“怎么?”信朝阳被这一声不过兴奋全消,神经绷紧。
“大娘子身子有些不妥….”大夫捻须说道,一面皱眉,“只怕…..”
大夫们口中说不过,但是,只怕意味着什么,眼前算是半个内行人的二人心知肚明。
信朝阳觉得自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要晕过去。
顾十八娘也看过来,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焦虑。
她的身子可不只是那次大药会上中毒那么简单,再后来还有为文郡王尝药,虽然经过调养已经痊愈,但因为次次是拿命相搏的重创,只怕伤了根本。
“大娘子的身子虚弱….”大夫肃容说道,“十月怀胎本就是极为磨人的事,大娘子又是初怀,只怕是极为辛苦……”
“那…”顾十八娘待要开口。
“那对大人伤损如何?”信朝阳已经截过话头问道,他的神情也带着几分肃重。
顾十八娘一怔,看了他一眼。
“那倒是无碍,只是辛苦些….”大夫忽的又笑了,捻须道,“吃不好睡不好…比其他孕妇要辛苦些…..”
听他如此说,二人暂时松了口气。
“吃些什么补药?”信朝阳只觉得手心都是汗,忙问道。
“不用刻意的补…虽然辛苦,但大娘子能吃还要多吃..吐了再吃也得吃…..”大夫笑道,“还有静养最要紧..不要太操劳…不要生病….”
他迟疑一刻,目光在二人面上扫过,满含深意的说道,“…保持好心情…..”
小夫妻拌嘴都是掩不住,信朝阳面上一丝懊悔,顾十八娘则低下头。
送走大夫,家里人都惊醒了,听闻喜事都前来恭喜。
“大娘子今天没怎么吃东西….”丫鬟想到什么,忙忙说道。
“没吃?”信朝阳看了顾十八娘一眼,见她倚在床头垂着视线慢慢的吃茶,便走过去,放低声音道,“想吃什么?”
“我是会饿着自己的人吗?”顾十八娘不咸不淡的道,“想吃我会不吃吗?”
信朝阳被她噎了下。
“去煮些粥来吧,再要几样清淡的小菜。”顾十八娘抬眼对恨不得把头埋进脖子里的丫鬟说道。
丫鬟如蒙大赦,忙应声是出去了,室内又恢复安静。
顾十八娘吃完手里的茶,起身要去放,一旁的信朝阳要接过,被她挡开。
“十八娘,别闹了…”信朝阳叹口气,顺手将她抱在怀里。
顾十八娘挣了几挣不脱,又不敢太过用力,只得任他抱着,信朝阳也不说话,只是这样抱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十八娘的僵直的身子软下来。
“十八娘..”信朝阳这时才开口,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鬓,“我们成亲是为了过一辈子的,不是为了随时和离的…..”
说这话,感觉怀里的人儿身子又是一僵,他便用力将她再往怀里抱了抱。
“…十八娘,我知道你是讲道理的人…你想想,我彻夜赶来满心欢喜的见你,迎头却是一击…..十八娘,我其实也是个俗人…我不是想要栓着你在身边,我只是想要你心里有我…..”他低声道。
“我心里怎么没有你..”顾十八娘闷声开口,“我不是在你商量….”
“你那是商量?”信朝阳笑了笑,伸手扳过她的脸看她。
顾十八娘眼圈微红,硬生生的扭开头不看他。
“我是个女子…本就不如男儿得利…只能比人更辛苦….”她带着几分哽咽,“..我难道不想和你不分离,日日夜夜厮守…..可是我不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不敢松懈一刻…..”
她的话没说完,再次被信朝阳扳过脸,略有些粗暴的吻住了唇,从最初的挣扎抗拒,到渐渐软下,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迎合,只吻到二人都喘不过气才分开。
“以后,再生气也不许再说那两个字….”信朝阳伸手擦她脸上的泪,“我们既然成亲了,就是要一辈子携手走下去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至少我们两个人的念头是一致的,就跟两匹马拉着车跑,方向不一样,这车还怎么跑的稳跑的久…..”
顾十八娘将头贴在他胸前,紧紧揽着他的腰点了点头。
“对不起….”她低声咕哝道。
“没关系..”信朝阳将她再次紧紧抱了抱,“拉着我的手,什么也别怕,你就是跑偏了,我也把你拉回来.…”
二人静静相拥一刻,只觉得闹了这一场,说了那些一直埋在心里但谁也没说出来的话,反而更贴近了一般,门外丫鬟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饭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