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困局
“其实….”心腹管事略沉思一刻,道,“大爷爷,你还记得月前那笔收丝茧的生意不?”
听他提起这个,顾长春面色微沉,轻轻吐出一口气。
仔细想来,这一年他们顾家好似犯太岁,不管是人事还是生意事事事不顺,顾家的生意主要是钱庄以及丝锦,靠丝锦发家,依钱庄壮大,月前得知潮州有丝商家败大批丝茧急于售卖,顾长春吩咐务必抢到手,却最终落后一步,眼睁睁看着大利落入他人之手。
“怎么?”顾长春按了按眉头说道。
“其实当时已经谈好价钱了…只是咱们的现银比别人晚到一步….”心腹管事说道。
“还好意思说!”顾长春哼了声,压下几分恼意,旋即一愣,微微眯眼看向心腹管事,“莫非…”
“当时是从京城分号调银子….”心腹管事低声说道,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拖延?”顾长春沉声问道,声音里已经带着几分冷意。
当初为了顺利拿下这批丝茧,顾长春调动一大笔现银放入京城钱庄。
心腹管事迟疑一刻,“倒也不是拖延,他说大笔银子都放出去生厚息,所以筹集送来晚了几天…我也质问过他,京城管事也很委屈,说不知道这笔钱是为这个用的,所以一接到钱就按惯例放出了….”
顾长春一股闷气便憋回去了,为了生意保险,钱庄调动钱时并不会知道所为何事,一直以来这都是规矩,而有了大笔现银存入,钱庄便放高利贷生厚息,这也是规矩,以前相安无事,没想到这规矩跟规矩相撞,生了这么个暗亏。
“你确信他不是故意的?”顾长春沉思一刻问道。
心腹管事神色微微迟疑,含糊道:“应该不会吧…老常又不是外人….”
京城管事顾老常,是顾长春的本家,自从懂事就在钱庄帮忙,几十年兢兢业业,从小伙计一直当上顾家钱庄最大分号的管事。
顾长春神色闪烁不定,沉默一刻,忽的说道:“调京城钱庄的账本来。”
几日后,京城顾家钱庄分号里,走进一个衣着华贵中年男人,见到此人进来,忙碌的小伙计们立刻接了过来。
“五爷,那阵风把您吹来了…”一众人齐声躬身含笑说道。
这是顾家地位不低的一位,管事的闻消息,立刻恭敬的接了过去,在后堂坐好上了好茶,二人寒暄一刻。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二人说的自然是顾慎安的事,神色都有些凄然。
“不过,还好还有渔哥儿….不至于青黄不接….”顾五爷打起精神笑道。
京城管事顾老常面上闪过一丝诡异之色,旋即低下头连连称是。
“对了,老常….”顾五爷喝了口茶,话题一转,“我这次来京城有急事,你给我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一面拿出顾长春亲手写的条子。
顾老常接过认真审视,随后面带笑容爽快的赢下了,“五爷稍等,我这就给您取来…”
顾五爷拿了银票,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一众人亲自送到门口,看着顾五爷坐了车晃晃悠悠的往街上最繁华之地而去。
顾五爷的车子走了没多远,就猛地转个弯,拐进一家门面鲜亮的客栈,不用小厮引路招呼,径直走上楼,来到一间门口,推门进去了。
屋子里顾长春静坐正吃茶,见他进来,抬起头问道:“如何?”
“叔,他没推脱,痛痛快快就给了…”顾五爷将银票放在桌子上,带着几分轻松之色。
顾长春拿起银票仔细看了,也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么看来,他账上的七十万两存银不是做假….”他说道,将银票推给顾五爷,“两天之后,还给他….”
两天之后,看了被送回来的银票,顾老常坐在屋子里,神情如释重负,伸手打开面前一个带锁的箱子拿出一本账册。
如果顾长春在这里,就会认得,这本账册跟他调过去的京城分号的账册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内容…
顾老常慢慢的翻开,视线落在最后一行,赫然显示如今京城分号存银不足十万两。
“饶你是一族之长,也要听我老常一出空城计….”顾老常低声说道,声调拉长,真的哼唱起来,唱罢一句,又满面惊惧与感激混杂的神情,展开一张纸,提笔写信。
“多谢大人代为隐瞒老常之罪,又指点此时顾家并无大生意来往,老儿才有胆在其试探之举下未心慌神乱,老儿无以为报,必将鞍前马后唯大人之令而行,此番南海货到之后,老儿发誓收手,再不行此借公钱行私贩运之事….”
寥寥几句,顾老常搁笔抖干,叠好叫过一个心腹。
“去,送扬州渔少爷亲收。”他低声说道。
心腹领命而去。
送走心腹,顾老常起身到窗边,看天上乌云遍布,北风呼呼而起。
“大风雪来喽….”他自言自语,一面伸手关上窗。
临近十一月末,建康的天气更加阴冷,接连几日大风大雪,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
郭氏坐在屋子里闭目念佛,却因为一阵阵冷意而心烦气躁。
“来人,再添火盆来!”她猛地睁开眼喊道。
一旁侍立的丫鬟忙低头过来,怯怯道:“夫人….老爷吩咐….吩咐….只能用一个….”
郭氏大怒,扬起佛珠就砸过来。
“安得什么心,要冻死我,再娶吗?”
顾乐山就在这时踏进来,闻言亦是大怒。
“死!死!大家都死了才干净!”
郭氏不敢还口,便低声呜咽,“老爷…这…日子还怎么过…连炭都烧不起…老大老二家房子都卖了….一家子挤在这里,就要吵翻天了…还是死了干净….”
顾乐山面色铁青,眼神颓败,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就在几天前,顾长春忽的派人来追他们要借用的十万两银子,且态度强硬,不还就开祠堂除族谱,变卖其家产。
看出顾长春不是在开玩笑,四处求情无果,顾乐山不敢怠慢,变卖家产一空,凑齐十万两银子交了,从此后日子便如同水火中。
“你那白眼狼儿子,竟然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我以前还不信,如今才信了,就是你这个当爹的明日死了,他也不会眨下眼….”郭氏哭着说道。
顾乐山腮帮子气的一鼓一鼓的,抓起茶杯砸在地上,“给我闭嘴!他…他哪里有钱!”
“那姓黄的钱多的就要生蛆虫了!”郭氏哭着反驳。
“别吵了!那些钱早已经给族里了!”顾乐山大声喝道。
郭氏的哭声顿止,讶异的抬头。
“老爷…”联想到近日族中的气氛,再看顾乐山的脸色,郭氏的心忽的揪了起来,一阵阵冷风吹进来,只觉得遍体生寒,“今日族中开会,可是…可是出什么事了?”
顾乐山猛的闭上眼,颓然靠在椅子上。
“钱庄…挤兑…”他喃喃说道。
“什么?”郭氏掩嘴惊呼。
顾家族中,夜色沉沉,但大厅中依旧灯火通明,乌压压的挤满了一屋子人,各个神色惶惶。
“…提银的人越来越多…”
“…大爷爷…泰康拒收丝锦…”
“…大爷爷….四大钱庄拒借周转银….”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来,代表着一条接一条的路被堵死了。
顾长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同石化,大厅里乱糟糟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听不见了。
事情怎么会这样….或者说,到现在为止,顾长春甚至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年前本来就是兑银子的高峰,按理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没想到这一次来势汹汹,而最关键是突然发现钱庄的周转银子竟然没有了。
“查出来了…”一声高呼惊醒了顾长春,几个账房捧着账本过来了,“是京城分号,转走了三百万两银子…”
“顾老常!”顾长春啪的拍桌子站起来。
满屋子人这才发现,已经齐聚家中的管事中,独独没有顾老常的身影。
一旦发现源头,事情就很快的被理清了,这些年来,顾老常一直利用钱庄的钱为自己牟利,由私自放外债转利钱到挪用钱庄的钱走海运贩货,挪用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直到这一次的三百万巨款。
“货呢?”顾长春深吸了几口气,才完整的问出来。
“说是被海盗劫了…所以…顾老常也知道必死无疑,就跑了…”有人回道。
顾长春只觉得眼睛一黑,勉强伸手撑住。
“大爷爷不好了..”有人喊着跑进来。
这种声音这几天就从来没断过,大家听得都要麻木了,目光呆呆的随着来声看过去。
“大爷爷….建康府衙…来人,要提…提官银三百万两..”来人面色如纸,噗通就跪在地上。
“完了….”顾长春身子一晃,向前栽去。
扬州,黄世英迈步走进顾渔的书房,正悠然挥墨的顾渔闻声看过来。
“母亲来了..”他含笑说道。
“渔儿…”黄世英看着他,“被海盗劫持的货船还是没消息吗?”
“没有啊..”顾渔淡笑说道,放下笔。
“…渔儿,”黄世英沉默一刻,“顾家已陷困局…”
“是啊…”顾渔含笑说道,“人心不稳,挤兑既起,便如滚雪成球…叔伯父官事身败,民间流言四起,朝中满目质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渔儿…”黄世英看着他说道,“母亲从来没求过你什么…”
她缓缓的矮身一拜。
顾渔撩衣跪下,“母亲这时折煞孩儿了…”
“求你解了顾家困局…”黄世英说道。
顾渔抬起头,黄世英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实的笑。
“孩儿…”他摇摇头,缓缓笑道,“解不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可求
黄世英的车驶进顾家大院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如入无人之境。
院中落叶积雪一片,见人走来,觅食的鸟雀扑棱乱飞。
这才离开短短几日,却似沧海桑田之变,黄世英不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三奶奶…”得到消息,集聚在后院哭泣的内眷们都涌出来,“快去看看老爷吧,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
大厅里光线阴暗,不带一丝火气冰凉一片,顾长春坐在椅子上,如同僵化。
黄世英走进来,软软的鞋脚带有轻微的声响。
“三奶奶…”顾长春轻轻叹了口气,“我顾家终是对不住您父亲,不能庇护你平安了生….你的钱我给你留出了点.…你拿着去渔儿那里吧…”
“等到抄家那一天,我又能避的了么…”黄世英轻轻叹口气,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顾长春呵呵笑了声,这声音如同锯木。
“没事,渔儿至少能护得住你…”他说道。
黄世英沉默一刻,到了这个时候,顾长春也领会到什么,如果说顾慎安事件尚无感觉,此次挤兑祸事中,顾渔种种淡漠已经是明显的很了。
不闻不问,不听不说,他就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一切的发生,不急不躁不怕不忧。
“他少年得志,且避祸自保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顾长春淡淡说道。
但那种悲伤失望之气却在脸上弥散而开,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宝,是他高高捧在手心的宝,是他寄予厚望的宝,甚至他宁愿舍了亲生儿子翻身机会,也不要影响到其仕途前程的宝…
你眼里他的是宝,而宝眼里你却不如一棵草,世上最痛苦的事也莫过如此吧。
“有岭…”黄世英开口说道,“还不到最后,我们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吗?”顾长春苦笑一声,“谣言四起,兑银成风,势不可挡….官家闻风亦来提银试探…我要变卖货物筹银,却无一人购买,他们都知道慎安倒了,官家提不到官银就要将我顾家抄家变卖家产充公,所以只待趁机购买折价货物…不能变卖货物,我就没有钱,没有钱就兑不了银子,兑不了银子我顾家难逃欺诈之罪,便难逃官府折卖,便难道抄家入狱合族变卖为奴之难…”
他说到最后声音依然哽咽,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暴起青筋。
“完了…我们顾家完了…”他喃喃说道。
“还没有。”黄世英沉声说道,“还没有,有岭,去筹银子,只要筹到银子,就能撑过去,只要撑过去,就能安抚众人让挤兑之势化解….”
“银子…千万两的银子….”顾长春哽咽说道,渐渐无声摇头,浑浊的眼泪沿面而下。
“有一个人可能有…”黄世英沉声说道,“顾湘,顾十八娘。”
顾长春一怔,视线一阵模糊,他看向大厅门口,恍惚见那瘦弱的小姑娘踏步而入。
“我来要族长爷爷兑现那日的话来了!”她站在那里,气势逼人。
“五千两够不够…”
“那一万两呢….”
清脆的女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伴着啪啪之声,一个个木箱里白银亮光顿显,直刺双目。
顾长春不由抬手挡住眼。
京城里进入腊月,年的味道就浓了很多,建康顾家钱庄挤兑事件在这里没有引起丝毫的波动,整个大周钱庄多了去,新旧更替每日都有发生,如同生老病死除了当事人本身,其他人并无感觉。
对于顾家的事,顾十八娘已经自动屏蔽了,早在离开建康到京城之前,她就将属于自己的那个香料行折卖给公中,狠狠敲了一笔钱了清了瓜葛,这两年更是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去,比起她父亲那一辈跟族里的关系更差了。
对于顾家族中的变动,她并不知道,眼瞅就要过年了,她的身子养好了,便开始准备启程去巴州顾海那里落脚。
顾汐儿见她果真要走,很是惊讶。
“腊月要进行良女采选,你怎么能走?万一你….”她追着顾十八娘连连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没有万一!”顾十八娘被她扰的不耐烦。
顾汐儿半信半疑,抬脚往顾洛儿家去了。
这一去应该不会回来了吧,顾十八娘立刻吩咐人将顾汐儿的东西打包收拾好,还没等让人给送去,顾汐儿就大哭着跑回来了。
“完了…完了…要被抄家灭族了….”她从车上跳下来,放声大哭大喊,吓得曹氏面如金纸。
“你说什么呢?”顾十八娘按住她,皱眉喝道。
顾慎安的事没那么严重吧,最多被撤职而已,犯不着抄家灭族吧?又不是谋反大逆之罪。
顾汐儿心慌神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容易才讲清楚。
曹氏听的掩嘴失声:“这…这么严重啊?”
“没关系,抄不到咱们家…”顾十八娘说道。
顾汐儿闻言哭声更大,“我不要被变卖为奴…”说罢跪地抱住顾十八娘的腿,“十八娘,你一定要带我入宫…要不然我只有死了..我爹娘也就要死了…”
“顾汐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进不了宫!就是进宫,我也带不了你。”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十八娘,我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顾汐儿哭的肝肠寸断。
“顾汐儿!”顾十八娘拔高声音,伸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看着她花容惨淡的脸,“东宫之事,非你我等小民可以揣测,天家之人更不是你我..”说着冷笑一声,“也不是她顾洛儿一个小小五品夫人可以决定的,非经严格甄选,只怕连虫蝇都飞不进皇宫,更何况你这个么父因行为不检革职,经商骗财被下狱,又背婚约而逃之女!你这样做,除了让顾家一族死的快点,别无益处!”
顾汐儿被她吓得连哭都忘了,怔怔看着她,原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顾洛儿说的…
想到这顾十八娘牙尖嘴利,定是心思敏捷之人,能想到也不奇怪,旋即释然,便干脆直说,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道:“可是…可是,洛儿姐姐说,规矩是人定的,只要那人有心,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你求了他,他自然….”
顾十八娘嗤声一笑,顾洛儿啊顾洛儿,你这个女人到底是聪明还是执拗。
“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你就记住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进宫,或者说,绝对,不会,带你,进宫的!”顾十八娘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顾汐儿看着她,还处于呆滞中。
“我们要去巴州了,你收拾东西,去顾洛儿哪里避避吧,至少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变卖为奴的….”顾十八娘说道。
“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整个顾家被抄家灭族吗?”顾汐儿忽的一把推开她,咬唇喊道。
“我能。”顾十八娘看着她,非常爽快的答道。
为什么不能?当初是谁眼睁睁看着她母亲去死,看着她哥哥去死,看着她被弃无依无助绝望而死…他们能,她为什么不能?
“你…你…你果然是这种人!”顾汐儿对于这个答案不奇怪,惊奇失望愤怒重重情绪是因为这个答案来的过于爽快。
“我就是这种人啊,难道你不知道?”顾十八娘冷笑道。
曹氏在一旁伸手拉她。
“是…是….我知道,你恨我们,讨厌我们,巴不得我们都去死…”顾汐儿喘气说道,眼圈发红,但却把头高高的仰起来,转身就走。
“汐儿…”曹氏忙去拉她,“你去哪里?”
“我回建康!”顾汐儿咬唇说道,扭头看顾十八娘,“我去嫁给那个绸缎商,不管我值多少,至少我为族里添了一分力,将来,说起我姓顾的时候,也不至于亏心。”
说罢甩开曹氏的手,向外跑去。
“十八娘…”曹氏对顾十八娘叹口气,忙喊着仆妇追拦顾汐儿。
“她说的没错啊,她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现在醒悟,也不晚。”顾十八娘淡淡道。
“十八娘,你….”曹氏迟疑一刻说道。
“娘想要我做什么?”顾十八娘接过她的话道,她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下,“娘…女儿现在…没钱了….”
曹氏一愣,面上有些愧色,这个她真不知道…
“就剩下的这些,对于顾家来说,杯水车薪,帮与不帮都一样…”顾十八娘苦笑一声说道。
曹氏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说罢又叹了口气,说不上什么滋味,“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不是说败就败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怕是好几件事凑在一起,才造成今日之果…”顾十八娘皱眉道,再一次想起顾慎安,最关键的是这一个靠山倒了吧。
不多时仆妇回来了,说顾汐儿往顾洛儿家去了,再过一日,竟传来消息,顾汐儿果真启程回建康去了。
“倒没看出来,她还有点血性。”顾十八娘自言自语,拿着书,却并没有再去看,而是默默出神。
“小姐,有客来了…”灵宝在外说道,“夫人请你过去….”
来了!顾十八娘吐出一口气,放下书,站起身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说话
顾长春坐在曹氏的这间客厅里,虽然心中不清净,但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还是习惯性的扫过室内摆设。
雕花窗棂上是厚厚的窗纸,透光却又避风,此时正午,晴好的日光透进来,照在一旁泥金梅兰竹菊画围屏上微微闪亮,让室内添了几分灵动。
屋子里摆着两个铜镂空熏炉,用的是上好的炭,不见一丝灰烟,熏得室内温暖如春,桌案上插着几支半开的梅枝,一眼扫过,满心都是温暖与宁静。
“大爷爷请吃茶…”曹氏恭敬的让道。
顾长春面色微戚,低头端起茶,这边曹氏又让黄世英。
“出了这么大的事…”曹氏一面低声说道,面上是真切的担忧,“我已经给海哥儿写信了,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那就有劳海哥儿费心了。”黄世英点头说道。
室内微微沉默一刻。
“乐云家的….”顾长春微微垂头,似乎千难万难的开口,“以前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道歉?曹氏有些激动。
“不敢,不敢,大爷爷您言重了…”她忙站起身说道。
“我今日来…”顾长春看了眼黄世英,这些日子为了筹钱,他已经什么面子都放弃了,在什么人面前都能弯下腰,但却是到了这个妇人面前,那些话却说得很是艰难。
是因为如此就是要承认自己当初错了的缘故吗?
“是这样…”黄世英接过顾长春的话,站起身来对曹氏施礼,“此趟我们来,是请你们借钱相援助…”
曹氏慌得站起来,躲开她的礼。
“三奶奶这是折煞我了…”她忙还礼说道,却移开了视线。
她是老实,不是傻,自然知道这二人来的目的,但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应承。
见她如此,二人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顿时都不言语了。
“大爷爷三奶奶…”曹氏察觉出他们的失望,带着满满的歉意以及惶恐道,“不是我不帮,是…实在是帮不上…”
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愧疚自责难过心内滋味复杂。
黄世英和顾长春对视一眼,心内亦是滋味复杂。
“真是天要亡我顾家啊!”顾长海神色颓然,面色灰暗。
门外传来脚步声,同时门帘被掀开,顾十八娘迈步进来。
顾长春一怔看过来。
眼前这个姑娘两年未见,身量高了许多,身形依旧瘦削,眉眼具已长开,清秀的面容已经不见稚气,对比之下让那双不和年纪的双目反而柔和了几分。
在他打量的同时,顾十八娘也在打量他。
再次看到这张曾经让她恨不得一脚踩上去的脸更加苍老,似乎被抽去了灵魂,那曾经高高在上把握一切的那种自信气度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形佝偻,双目无神。
原本积聚在心里的那些话,突然散去了。
怨恨自然有怨恨,但产生怨恨的那些事终究是这一世没有发生,经过这两年的远离,那些曾经激烈的情绪已经淡化了很多。
“十八娘…”曹氏几步走到她身前,怕她说出什么失礼的话,递了个眼神。
顾十八娘却转过头,对着跟进来的灵宝点了点头。
灵宝会意,紧走几步到顾长春面前,捧上一张银票。
“这是…”顾长春一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低头看向这张银票。
“这是裕大通兑三百万两银票…”顾十八娘说道。
顾长春嘴唇微抖,没有伸手去接。
“我知道这不够,但我能拿出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顾十八娘说道,“实不相瞒,我的钱都已经借给保和堂了,而且今年身子不好,一直未能制药,所以,我拿不出你们预想中的那么多钱…”
顾长春声音有些颤抖,伸手慢慢接过银票。
“谢谢…”他低声说道。
“不敢….”顾十八娘答道。
顾长春再一次看向眼前的姑娘,惊然发现这个总是满身锋芒到有些刺人的晚辈已经收敛了自己的锐气。
这两年,她变化的不仅是外貌和身高,还有心态。
“十八娘,当年的事…”顾长春看着她,疲惫灰暗的面容肃穆起来,他对着顾十八娘和曹氏缓缓弯身,“是我错了…”
听到他这句话,顾十八娘忽然忍不住鼻头一酸,她当年咄咄逼人,抛规违矩,其实心理何尝不是为了赌这一口气,为了待遇不公为了不屑歧视,她就是要证明总有一天他们是错了。
而真的等到这一天,心里的滋味却有些复杂。
曹氏忙避开顾长春的礼,同时矮身回拜。
“大爷爷,事情都过去了,我这个人其实记性也不怎么好…”顾十八娘笑了笑说道。
不管怎么说,她姓顾,纵然家贫亲人恶,她的血脉始终跟这个家族割不断。
“十八娘…”一直未开口说话的黄世英忽的低声招呼她。
顾十八娘看了她一眼,走过去。
“我们借一步说话。”她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在她面上扫过,黄世英并没有避开,而是面含微笑跟她目光相对。
“好。”顾十八娘点点头,说道,转身对曹氏低声道,“我带三奶奶去更衣…”
曹氏点点头,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她们二人并没有走多远,在一从枯竹前黄世英停下脚,丫鬟们都被打了招呼,远远没有跟着,见她们停了,也在远处停下来。
“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我和你大爷爷即可就走,所以长话短说…”黄世英说道,看着几步前的顾十八娘转过身来。
“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但我能拿出也只有这么多…”顾十八娘淡淡说道,“三奶奶,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后辈不能和您相比…”
黄世英在族中的地位超然,她受的尊重恭维那是顾十八娘一家两世想都不敢想的,享受越多,自然要付出越多,所以顾十八娘毫不怀疑,黄世英已经贡献了全部身家。
“…我觉得还不至于到了要我卖掉我自己替你们抵债的地步…”她笑了笑道,“我今日拿出这些钱,至于你们怎么想,我都无所谓…”
这姑娘的确收敛以前那种太过锋芒毕露的锐气,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没了锐气,而是因为宝剑藏匣所以剑气被掩,一旦有人逼近,便毫不犹豫的亮剑示警。
黄世英不由笑了,笑着笑着苦意在嘴边散开。
“真像…”她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静待她下文。
黄世英走近她几步,如水的视线细细的扫过顾十八娘的眉眼
“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以前没机会细想,也没跟你见过几面,今日此时见了,得以认真看,你们这里…”她抬起手,轻轻指着顾十八娘的漆黑的双目,“真是如此的像..”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这人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
“看来你们也不是很急…”她笑了笑道,还有这样闲情来打哑谜。
“你们的眼都带着不和年纪的清冷,淡漠,愤恨,以及绝望…”黄世英并没有理会她的取笑,而是依旧接着说道,“绝望中还有欲望,不甘心的欲望,这种心性,自然非是天生,而来自与后天历经冷暖生死挣扎才练就的,他因出身幼年之遇或可如此,但是,你又是因为什么会这样?”
顾十八娘心头微跳,面上神色不动,带着淡淡的笑意,问道:“三奶奶到底在说什么?他?他又是谁?我又如何?”
“顾渔…”黄世英答道,神情渐渐肃正,“十八娘,你是个聪慧之人,我也不瞒你,我觉得此次顾家突逢大难,渔儿他…”
顾十八娘心中一动,似乎一直迷惑不解的一个结被陡然解开,顾渔!顾渔!顾慎安!钱庄挤兑!看似毫不相干的发生,但却内里骨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想来,倒不像是兵败如山倒,反而像是处心积虑布下的局。
“十八娘,你们都恨顾家,是吗?”黄世英忽的问道。
顾十八娘心神不在,几乎脱口而出一声是,亏得话到嘴边咬住舌尖。
“三奶奶问的真有意思,我自然了解我自己,但你的渔儿可不该问我。”她笑道。
黄世英从她脸上收回视线,没有再追问。
“渔儿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天资聪慧,心思剔透,又勤奋好学,意志坚定,他这样的人,应该如同苍鹰一般,目的是翱翔虚空,而不是虚空之下的小情小爱…”黄世英视线投向清明的天空,因为连日北风,刮得天空青蓝一片,不见一丝云雾,很快她的视线再一次转向顾十八娘,“我不希望他就这样自己毁了自己….”
“有你这个母亲教导,渔少爷必然前途无量。”顾十八娘笑道。
“我教导不了他。”似乎并没有把顾十八娘的话当做笑话,黄世英整容答道,轻轻摇头,“所以,我才请你去。”
顾十八娘愕然,“我?我去做什么?”
“十八娘,我也不瞒你,没有千两银子,顾家度不过这次危难,除非…”黄世英神色肃正看着她,“除非,官府暂不逼提官银,以及,找回顾老常丢失的货船,这样,再加上你的银子,尚有一线希望…”
“那就去找啊。”顾十八娘说道。
黄世英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十八娘脸上的笑慢慢的消去,显然二人对对方心里所想都心知肚明。
“三奶奶不会是要我去找海盗劫走的船,还有找官府让他们不要提银吧?”她玩笑道。
“自然不是。”黄世英摇头笑道。
“那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益…”顾十八娘苦笑道。
“我要你去阻止他。”黄世英看着她定定答道。
“阻止他?阻止谁?”顾十八娘失笑问道。
“顾渔。”黄世英答道。
顾十八娘哈哈大笑。
“且不说三奶奶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她笑道,带着几分戏谑,“为什么是我?”
黄世英看着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十八娘,那一次了然大师讲经,为什么会突然邀请了渔儿和你?”她突然问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们不是别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晓情
这可真是一见和尚惹麻烦!顾十八娘不由苦笑一下。
“三奶奶,这个你得去问了然大师….”她笑道,“再说也不只是我和顾渔,还有我娘…”
“你是未出阁之女,要请你自然要请你的母亲..”黄世英淡然说道,“十八娘,你不用说了,了然大师的推演卜卦从来是没有错过…他既然叫了你们二人同去,自然有同去的道理…”
对于建康人来说了然大师都是神一般存在,顾十八娘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确切说来,我今日之所以要请你去,就是了然大师的指点。”黄世英抬眼看她说道。
这个老和尚!顾十八娘心中一震,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顾家此次逢难已经早在了然大师预料之中!
见她看过来,黄世英点点头,证实了顾十八娘的猜测。
“早在两年前,我有幸得了然大师卜卦一次….”她淡淡一笑道,“我寡居之人,对于天命福运之事已无心求问,便随口问了顾家家事,了然大师告诉我说顾家有大劫,此大劫翻气运覆根基,来势汹汹无可阻挡…”
听她说到这里,顾十八娘不由含笑插了句话,“既然命定如此,大师必定是要劝三奶奶放下执念顺其自然喽….”
黄世英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不过…”她接着说道,“看在我潜心礼佛的份上,了然大师又给了一句指点….”
“哦?”顾十八娘自嘲一笑,“原来佛法也不是众生平等….”
似她这等前世无钱供奉香火今世逆命而生之人,便得不到指点。
“大师说,”黄世英并没有理会她话里的嘲讽,看着她说道,“逢此难之时,如果顾氏湘女合家尚安在,或有破解之机。”
如果此时….合家尚且安在!啪的一声,顾十八娘扶在细竹上的手折断了一枝。
死在神佛预料中,而生也在其预料中,生生死死,悲悲喜喜,在被唤作命运的庞然大物眼中,不过是刍狗。
顾十八娘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
黄世英并不出言,静待她笑声落下,才缓缓接着说道:“对于此次顾家难事,渔儿不闻不问推脱敷衍冷眼旁观….”
顾十八娘心里冷笑一声,何止如此,只怕这一切就是他的手笔。
“我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听进去的,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而你,你们应该是一样的,也许你能说动他,让他这次不要冷眼旁观,以他的能力应该能说服官府暂不提银,也能去追查那批货物….”黄世英说着苦笑一下,“或者,那批货物他已经知道下落….”
一阵沉默,只有风吹枯竹叶沙沙作响。
“万物有生有熄,月满则亏,从来没有哪个家族能永盛不败。”黄世英接着说道。
听闻此言,顾十八娘眼中露出几分意外。
“那就如佛法所言,顺其自然吧。”她笑道。
“不过此时却不能败,或者说,不能这样败。”黄世英说道,看着顾十八娘,“十八娘,我知道你们恨家族不公,恨轻视侮辱,但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能随心所欲万事如意,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就有高低贵贱,就有人情世故,一天之下如此,一家之中亦是如此,十八娘,就说你在这药界,难道就没有收到过白眼冷语,不屑嫉恨?”
顾十八娘默然,何止如此,还有被人除之而后快的算计。
“十八娘,顾家是清贫之家三代累积风调雨顺之下,第四代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就此相辅相成,荣辱与共,我们这等家世,跟那些王侯世家不同,那些人地位世袭,铁打铜铸,而我们顾家不敢保证一辈子都能风平浪静风调雨顺,也不能保证下一代能登入朝堂,远的不说就说你叔伯父,他坐上如此高位,也始终与咱们建康顾家合族相连,他朝堂之势护我们顾家风调雨顺,而我们顾家尽合族之资,供他上下打点富贵荣华…..”黄世英缓缓说道,神情郑重。
顾十八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也是头一次有人和她说这种话,这么说来,纵然是一家至亲,顾家族中想必每年送给顾慎安的财礼也不是个小数目。
“简单说,这就如同种田一般道理,家族,便是田地,而你、我、你叔伯父、顾渔、顾海等等,都是这田里生长的庄稼,不管天生良种,还是后天给养,不管是粮还是草,都离不开这田地,种不出好粮,田自然要被世人所轻视,而田土变贫瘠,再好的良种也长不出好粮…..”黄世英接着说道,“这一代是我顾家族中难得好年景,聪敏如顾渔,踏稳如顾海,十八娘,你忍心见他们就此枯萎…..”
“以前没这块地的时候,我们过得也很好…..”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以前是以前,但以后就不一定了。”黄世英说道,“第一你叔伯父非是清白安身而退,而是冒犯天颜高权不得不退,这势必造成咱们顾氏一族在朝中印象不善,第二,此次家败,是因为资不抵债,罪论欺诈,抄家没产处置,违君曰不忠,欺民曰不义,此等不忠不义之家子弟,如何得安以重任?如何能安民之心?”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
黄世英收回视线,转身缓步而走。
“十八娘,我黄世英祖上世代为官,也曾权倾一时,但那又如何,一朝势败不如猪狗,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们此等人家出来的朝官做到如何高位,在那些王侯世家眼里也始终不屑,就是因为我们富贵如流水根基不稳,今日耀武扬威,明日就翻身下台,十八娘,世间生存何其难,族亡势败,冷眼旁观出这一口气,又有何益?”
看着走远的黄世英,顾十八娘站在那里没有动,而是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从枯竹静默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宝疾步走过来。
“他们走了?”顾十八娘问道。
“是。”灵宝答道。
“那么,备车。”顾十八娘转过身说道。
“小姐这都要过年了,你要去哪里?”灵宝一脸惊讶忙问道。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其实,这扬州的雪景也是不凡,灵宝,咱们就去扬州赏雪。”顾十八娘笑道,从灵宝身前擦身而过,向大厅而去,静候母亲曹氏送客归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用口舌压制说服别人,这一次,她承认,被这个并无多交的长辈说动了。
顾家不能败,至少不能这样败,这样败便是玉石俱焚,他们一家好容易脱出泥潭,不能再被拉回去,不能重回人人都可以踩踏一脚的境遇,不能让哥哥空有一腔抱负终将无门而入,黄世英说得对,田中有草有粮,人情世故在所难免,那么与其怨恨别人冷眼歧视,还不如奋力茁壮化草为粮。
再者说,难得那老和尚如此看的起她,那就去试试,反正,成也好败也好,与她顾十八娘来说,只有利并无弊。
第二日一早,一辆马车在四五个家院小厮的护卫下踏着冬日清晨的薄雾向城门而去。
但城门却有些拥挤。
“怎么这么多人?”顾十八娘不由掀开车帘看过去,见来往竟是一群盔甲显明的军士。
“小姐….”打听的小厮回来了,“是禁军出城,请小姐先退避。”
托顾慎安事件,顾十八娘多少也知道北边边界形势有些危急,想必是大军调动。
“好。”她点点头。
车夫在街中调转马头,一队军士疾驰而来,为首军士见有人挡在路中央,立刻高声驱赶。
车夫畏惧发慌,却越反而手忙脚乱。
“别调头,往前走,走到那边廊下。”顾十八娘掀开帘子说道。
车夫忙依言而行,让开路。
军士们依次而过,但却有一骑得得收住马。
“这么早,去哪?”有人问道。
顾十八娘抬起头,看着一身铠甲的沈安林,换下常服披上戎装的他更显神态威严,军伍历练之气浓烈。
这么说,他的“病”已经正式宣告治好,这是又要踏上搏功名求前程的路了。
比那一世,提前了一年。
“恭喜啊。”她点头说道。
沈安林有些意外,打量她几眼,“哈,这句话可是难得….”
顾十八娘笑了笑,目光落在他的铠甲上,“那就再说一句好话。”她的视线又落回他脸上,“恭祝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我不得不认为是因为我们在没瓜葛,所以你心情很好的缘故….”沈安林哈哈笑了,又故作皱眉,“我到底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顾十八娘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那,也恭祝顾娘子你心想事成。”沈安林说道,再一次看了她一眼,一夹马腹而去。
“是,恭祝我们都旗开得胜心想事成。”顾十八娘垂下车帘,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军士很快集结烈烈而去,在他们身后,顾十八娘的马车驶出城门,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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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赏雪
扬州,雪从昨晚开始下,到此时大地已经是铺上厚厚的一层。
位置极佳风景极好的官属宅邸书房里暖意浓浓,雕有梅兰竹菊的博山炉里幽香四散,墙上挂着大家名画真迹,屋内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桌上笔墨纸砚也非是凡品。
因为室内暖如春,顾渔只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坐在书桌前的宽大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磕着桌面,视线透过洞开的大窗,望着院子里堆砌精巧的景致。
“大人,扬州孙家请帖…”美艳的侍女捧着一张烫金的名帖轻轻进来,柔声说道。
顾渔只是淡淡的摆摆手。
侍女领会,应声是,便收起乖巧的退下。
“大人….”柔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顾渔的眉头便轻轻皱起,漆黑的双目中闪过一丝不耐。
这里的侍女与这宅邸是相配套的,扬州同知在精心为他挑选这处宅邸时,也精心的挑选了随侍的侍女,这些女子都是经过良好训练且守身如玉的妙龄,且又不同与那红楼风尘之流,格外进退有礼。
“大人….府外有人求见….”侍女带着几分惶恐,低声说道。
“我说过,今日休沐,我不见客。”顾渔站起身来,说道。
“大人,那人说,是您的,堂妹。”侍女头更低了,怯怯答道。
“我的堂妹?”顾渔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眯起眼。
看来这个女人是趟浑水来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手臂一伸,“来人,更衣。”
立刻有两个柔媚侍女捧着一件黑貂皮大氅疾步而来,一个帮他穿戴系带,一个帮他整理发鬓,转眼间,一个轻裘宝带,唇红齿白、美服华冠的年轻人就呈现在她们眼前,纵然日日都能看到,但却是百看不厌,屋内三个侍女陷入片刻失神。
顾渔迈步而出,这件华贵貂皮是扬州富商所馈赠,轻巧保暖,几乎是滴水不沾,最适宜这冬日雪天穿着。
见他起步,侍女忙让开,低头躬身,准备跟随,顾渔却在那前来回禀的侍女面前停下了。
“我那堂妹…”他侧头看着这个十分养眼的侍女,淡淡道,“给了你多少钱?”
侍女花容顿变,噗通就跪下了,抖着身子叩头。
“怕什么?我又没怪你,我是说,我那堂妹很是有钱,以后有机会,就狠狠的要….”顾渔轻轻一笑,抖衣大步而出。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入院门,两个侍女先走下来,才扶着顾十八娘下车。
顾十八娘先略一打量这处私宅园林,才将视线投向正前方。
廊下,顾渔负手而立,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真是可惜….你原本不该来的。”他叹息一声说道。
“是啊,可惜,我原本也不用来的。”顾十八娘平静答道。
同时因为顾渔这一句话,也坐实了她的猜测。
顾家此次事件,顾渔果然不仅仅是袖手旁观不出手相助这么简单。
前世里她懵懵懂懂,对于这个家族中出现的状元公一心的钦佩,在那时的她眼里这人是无可挑剔的圣人,是天上星宿下凡,这一世,虽然她的眼里再没有神一般的人存在,但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人依旧没有变,顾渔依旧才学非凡,心性决断,有手段有魄力有智谋,无可否认的是人中佼佼者,这样的人物,原本该是顾家多大的幸事。
只可惜,他为之奋斗为之表现非凡的一切,目的却是要一举颠覆这个家族。
如果他不姓顾,或者自己一家不姓顾,顾十八娘是绝技不要与之有交集的,这样的人心机城府深,心性手段狠,较之自己因为知道命运而拼死相争,他却是一个毫无顾忌随性而为不择手段一将功成不惜万骨枯的人。
这样的人,你永远猜不对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因为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什么,一切随性而变,随性而为,你永远不可能与他交心,更不用提对他放心,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这样的人,只会玩弄别人与手掌之上,而决计不要被人拿捏在手上,这也是为什么明知此人对他们兄妹心性不善,且屡有挑衅,但他们兄妹俩却再三退避的缘故。
如果可以,顾十八娘是绝对不要与他正面相争,但现在,却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就如他说的,只可惜你姓顾。
他一心要颠覆整个顾氏一族,而这种状况是顾海绝对不允许袖手旁观的,真相,永远不可能被埋没,当顾海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轻饶顾渔,而顾渔自然也知道这种可能,所以也必然不会留下祸根。
所以说,自从顾渔他决计如此做的那一刻,就和顾海站在了对立面。
顾十八娘是绝对不会让哥哥陷入此等境地,至少,不是在倾巢完覆的时候陷入此等境地,那样的话,单单依靠他们兄妹二人绝对不是顾渔的对手。
既然迟早要对立,那不如先发动人。
二人四目相对,几乎一瞬间,各自思绪万千闪过。
“早就有意和妹妹对饮畅谈一会,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顾渔收回目光,含笑说道,“请。”
“不胜荣幸。”顾十八娘点点头。
“这里临近瘦西湖,雪中别有一番景致….”顾渔说道,一面引着顾十八娘沿着一条小路而行,侍女们得到吩咐,自有人先去吩咐布置,余下的安静的跟随在二人身后。
走了没多远,登上一座山石嶙峋的坡顶,这里有一处冬暖夏凉的亭子,此时早已经布置妥当,安置了厚厚的毡垫,摆上茶具杯盏,以及两个大熏炉,炭烧的红红的,抬眼望去,不远处湖水泠泠,脚下是一片梅林,此时红梅盛开,与雪地相称,令人望之失神。
“这要是搁在四年前,做梦也梦不到会有一天能坐在这样的地方吃茶赏雪….”顾十八娘感叹道。
这句话她说的真心真意,这处宅邸绝非一般人家能有,当年作为沈家妇时,沈家亦是强弩之末,也许京城的沈公爷家自然有能力置办这等好园林,但作为下堂妇的她自然是没机会享受,而今世,纵然有钱,却因为身份低贱,此等豪宅只属于官宦士族所有,像他们这等商户匠人,是不敢窥觊的。
“及时行乐而已,何必为过去未来之事费神…”顾渔说道,看着侍女跪坐斟茶,递给顾十八娘一杯。
“你说得对。”顾十八娘点点头,“渔少爷趁着还是这里的主人多享受一刻吧。”
顾渔摆摆手,侍女们施礼,起身鱼贯退下。
“大财主,给我侍女多少银子啊?”顾渔忽的问道。
“不多,不过等你离开之后,够她赎身…”顾十八娘一笑道,“这要托你门户太严,妹妹我舟车劳顿赶来,在门外困了整整半日,不得而入….”
这些侍女是这等府邸专门培养用来招待贵客的,平日娇生惯养,一朝待客,便旋即堕入污泥,运道好的被贵客高官看上带走做个侍妾,也算是得个好归宿,但大多数在陪侍贵客之后,沦为一般使女,或者被买入青楼,原本她们的命运就是玩物,但偏偏生来被当千金小姐一般锦衣玉养,这种天上地下的变化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噩梦。
“好,妹妹洞察人心之欲,出手即中,佩服。”顾渔笑道,举杯。
顾十八娘与他碰了下,各自浅饮一口。
“咱们也不用客套,闲话少说吧。”顾十八娘放下茶杯,看着顾渔说道,“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吧?”
“没错,是我干的。”顾渔带着一丝玩味的笑,转着手里的茶杯点头说道,“其实,要不是你那哥哥连累,此时这事已经结束了….”
“哦?”顾十八娘有些不解,“此话怎讲?”
“讲起来就话长了….”顾渔嘴角弯弯的笑道,“不如妹妹安心住下来,我给你讲个十天半月的….”
顾十八娘瞥了他一眼,摆手。
“罢了,过程如何,没什么必要知道,我现在只需要得到一个我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她说道,自己斟了杯茶,又顺手给顾渔斟上。
“妹妹想要什么结果?”顾渔问道。
“自然是你不想看到的结果喽。”顾十八娘看着他笑道。
顾渔哈哈大笑,笑声清凉,惊飞不远处雪地觅食的鸟雀。
顾十八娘并不在意,慢慢饮茶,待他笑声停下,才开口忽的问道:“顾渔,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这个么….”顾渔握着茶杯,带着几分玩味道,“就跟你毒瞎顾宝泉一样的原因….”
当年顾宝泉的事能瞒得了别人,瞒不了顾渔,这一点顾十八娘并不意外。
“我谢谢你没有告发我….”她举杯说道。
“不用,那是因为我告发了也没用,”顾渔举杯和她碰了下,“凭妹妹你的伶牙俐齿,怎么也能脱身….这等白费口舌不得实果的蠢事,我做来何为?”
这次轮到顾十八娘笑了。
“对,你说得对。”她掩嘴笑道,收了笑接着道,“不过,不一样…..我出手害顾宝泉,是因为他先威胁到我…难道,整个顾家人都有威胁到你吗?你竟要害他们抄家灭产还债为奴?”
“这样啊….”顾渔伸手按按头,“我倒没想过,原来不一样啊,那我得再好好想想,想想才能回答妹妹…..”
第二百零一章 动利
对于他的敷衍,顾十八娘一笑,并不以为意。
二人再次以茶代酒碰杯。
“其实你现在完全没必要这样做….”顾十八娘说道。
顾渔带着玩味的笑,“说来听听。”
“简单说,这就如同种田一般道理,家族,便是田地,而你、我、你叔伯父、顾渔、顾海等等,都是这田里生长的庄稼,不管天生良种,还是后天给养,不管是粮还是草,都离不开这田地,种不出好粮,田自然要被世人所轻视,而田土变贫瘠,再好的良种也长不出好粮…..”顾十八娘将黄世英的话照搬过来。
话没说完,就被顾渔的笑声打断。
“我说,这里也没别人,你不用扯大旗装大义….”他笑道,举着手里的茶杯指了指她,“说正经的话。”
顾十八娘也笑了笑,轻轻咳了声,伸手环指了下四周美景。
“你这日子过得多好,而且将来还会更好,可是这次顾家如果败了…”她带着几分可惜摇头,“而且败得还不是很光彩,作为罪民之家子弟,你有什么好处?”
“顾渔,为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把自己搭上,值得吗?”
“是的,没错,他们以前看不起我们,随意的踩踏欺辱,冷眼旁观,我也恨,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可是他们死了还有别人,这世上,人本性就是踩低就高,与其去记恨报复那些人,还不如让我们自己变成高的那一类人,让他们来俯就….”
“再退一步说,从前的你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人看得起呢?尊严尊重从来不是靠别人良善之心来获得,而只能是靠我们自己来获得,我们让自己变得重要,变得厉害,让自己成为可以操纵别人的人,高高在上,这才是真正的报复,真正的回击那些曾经瞧不起欺辱我们的人…”
“顾渔,现在的你,合族上下谁不奉承你谁不高高捧着你,你已经做到这样了,那为什么非要画蛇添足自毁其成?”
她说完这一段话,顾渔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慢慢的饮了口香茗,笑了笑。
“顾湘,你一口一个我们我们….”他抬起头看向顾十八娘,“你有什么资格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顾湘,你有没有挨过饿?”
顾十八娘微微一怔。
“顾湘,你有没有饿的去捡泔水吃?一捡就是十年….”
“顾湘,你有没有被人打过,没有理由,一边打还要一边学狗叫?一打就是三年….”
“顾湘,你有什么可恨的?就是因为你们家被人瞧不起了几次,来了族里,被人爱答不理?给几次无关痛痒的冷脸,这就叫恨了?”
顾渔忽的仰头大笑,笑声尖锐。
顾十八娘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可恨的?你们有什么可怨恨的?你有爹娘疼,有哥哥疼,受了再大的委屈,想必你所谓的再大的委屈也不过是顾汐儿洛儿之类的给你几个白眼看几句羞辱的话听而已,立刻便能投进娘和哥哥的怀里哭诉抱怨,然后便得来许多的安抚关怀…”顾渔接着说道,看着顾十八娘冷冷一笑,“痛苦,你知道那种痛苦吗?那种来自灵魂被践踏的痛苦….那种痛苦,只能用践踏灵魂和自尊才能换来痛快!”
此话说完,二人之间一阵沉默,寒风席卷而过。
“我有。”顾十八娘忽的说道,抬起头看这顾渔,“我说我有过那种灵魂被践踏的痛苦,你信吗?”
顾渔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当然,也许没你的深没你的重。”顾十八娘又自嘲一笑,“不过,那又如何?都过去了,总不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而总被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困着吧?”
“这么说来,妹妹是特意来教导我过好日子了?”顾渔笑道,取过茶壶自斟一杯。
顾十八娘笑了笑,将自己的茶杯递上过去。
顾渔便给她斟了杯。
“是也不是。”她笑道,瞥了他一眼,饮了口茶。
顾渔看着她。
顾十八娘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好了,扯完大旗装完大义了,现在该说说真心话小人意了。”
顾渔微微一笑,伸手做请。
“顾渔,其实我和你一样…”顾十八娘整容说道,看顾渔眉角微跳,便摆摆手,“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我说的不是跟你比苦日子….我说的是,我们的目的。”
顾渔微微皱眉。
“不错,就是目的。”她笑道,“顾慎安倒台也好,钱庄挤兑也好,我不聪明,猜不出想不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没必要去想,我说过,过程如何我不在意,我只需要知道结果如何就是了。”
“结果如何?”顾渔问道,眼中闪过一丝郑重。
“你要的结果是顾家完蛋,所有人都变得猪狗不如,家破人散,而你看着这些衣着鲜亮人模人样没心没肺的家伙们如此下场,可谓大大的出了口恶气….”顾十八娘看着他笑道,“我要的结果也是出口恶气,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的目的相同,但做法却完全相反。”
顾渔闻言脸色微变。
“你以为我是来阻止你来了?”顾十八娘看着他挑眉一笑,摆了摆微黄的手指,“错了,我是来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好的一个机会,我没你那么聪明心思缜密,竟然不动声色的两把将顾家推得东倒西歪,我真心的说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不过我做不到推倒它,却能做到扶住它….”
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渔。
“对于官场我不懂,对于人心我也没你懂,但对生意我还多少懂一点,现在这种状况,归结成一句话,就是顾家缺钱…”她含笑说道,眼中带着满满的自信,“而我恰恰不缺的就是钱…”
顾渔手握着茶杯微微垂着头,居高临下的顾十八娘看不到他脸上什么表情。
“接着说。”他淡淡说道。
“我知道,这次顾家要想渡过难关,需要很多很多钱,多到绝不是一个人能筹到的钱…”顾十八娘说道,“不过我不是我一个人,第一,我有我师父,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可能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他有多富有,而他的财富便同他的技艺一起都留给了我,如果这还不够,第二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药师,而且是一个无数药行都想得到的药师,只要我愿意,很多药行都巴巴的捧着钱来让我借,能借多少我就借多少,大不了我把自己卖了,几千万两银子,我想也不是筹不到…而关键是看这次值不值的我如此做….”
“值得吗?”顾渔问道。
“值得。”顾十八娘笑道,眼中闪亮,望着冷冷湖水艳艳红梅,“不瞒你说,我这次肯来,是族长等人亲自求我,你自然也想得到,如果我这次让顾家渡过灭顶危机,那么我会得到什么….”
她看向顾渔,顾渔抬头看她。
“没错,顾家族中大批的房产田地,幸存下来的店铺,那都是赖以我大批银钱而生,那么自然也便有一半属于我,生生息息,顾家财产将永远被我一家占大头,子子孙孙永享,而再不是靠人可怜分给几分红利,还要忍受无数人的白眼质疑,从此以后,那怜惜别人决定分配谁多少红利的操纵权就到了我们手上…”顾十八娘沉声说道,面上神采奕奕,她将手攥成拳,“最重要的是,我一家将成为合族的再生恩人,这种恩典,只要顾氏一族存在一天,就用不可湮灭,从爷爷辈就不被人正眼相看正礼相待的我们一家,从此后就跃然成为族中卓然一脉,我的爷爷和父亲牌位将正大光明的摆在祠堂正位,享受合族人的香火供奉,从此以后,我们有权利有地位有金钱,足以操纵族中命运,操纵族人命运….”
她垂视线看向顾渔,微微一笑。
“世上,还有比将曾经踩着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人变得对自己卑躬屈膝更痛快的事吗?”她笑道,“还有比这个更痛快的报复吗?”
“所以,我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所以我跟你是一样的目的…”
“所以,我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顾渔…”顾十八娘坐下来,看着他说道,“我这次跟你争定了!”
“好大的自信…”顾渔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讽,“就凭你一个人?”
顾十八娘看着他,同样浮现一个嘲讽的笑。
“顾渔,你有什么好得意洋洋的….”她拿过茶壶自斟一杯,尝了尝,“凉了…”坐起身将茶壶放在一旁的熏炉上,才接着说道,“你自己也知道,这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顾家上了套了,还不是因为顾家对你无提防之心,他们全心全意的信你,敬你,对你掏心挖肺的坦诚相待,你才寻得机会下手…换个人来试试看,有这么容易?”
“你的意思是,我要真有本事,就对着看透我明白我不怀好意的人来试试….”顾渔抬眼看她,嘴角一弯,“比如,你….”
“这是宣战了?”顾十八娘笑道,她站起身来,“不过,现在没那么容易了…因为,托你的福,我抢先得到顾家一族助力….我知道顾家这些人在你眼里如同猪狗蠢笨,不过,你也听过一句话吧,好狗抵不住癞狗多…顾渔,人生如战场,一个人或许能胜一时,但永远翻不了天….”
“顾渔,原本我们无冤无仇,本该相安无事,说实话,与你对立,我也不愿意….”顾十八娘轻叹一口气道,“要怪,只怪我们都姓顾,而且偏偏是对这个姓有着同样怨恨执念的人吧。”
第二百零二章 真假
建康顾家族宅里,顾长春与众族人聚坐厅内。
“十八娘的三百万两银子已经到了….”顾长春沉声说道,自从从京城回来后,他的精神好了些,虽然双目依旧浑浊,但内里已经是一片坚定。
众人神色微微欣喜,纷纷低声交谈。
“不知道余下的银子什么时候到….”
“对呀,现在咱们的钱庄还在不断的被挤兑,三百万两可是撑不了几天…”
“大家再去凑钱。。”黄世英开口说道,“不管怎么做,也要撑过五天…这一次是生是死就看大家的了…”
“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族长,如果十八娘的银子到不了,或者不够,怎么办?”一个年长的男人面色忧忧的问道。
这是所有人的担忧,虽然当年大厅四个大箱子银钱闪人眼的景象还深印在大家心里,但顾十八娘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族爷爷…”门外响起一阵喊声,连跑带颠的冲进来两个人,“来了来了….”
顾长春猛的站起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紧张。
“什么来了?”他问道。
“银子…银子…”来人又想哭又想笑,“十八小姐的银子送来了….”
这一句话让气氛消沉的大厅猛的沸腾起来。
“走…”顾长春带头疾步向外而去。
众人才站到门口,就见两辆大车拉着银箱进来。
“这是二百万两…”顾长春哆哆嗦嗦的说道,大手一挥,“好,快,分往各个分号…”
“族长爷爷…”来人又捧上一封书信,“这是小姐的信….”
顾长春忙伸手接过,迫不及待的打开,脸色不由变了变。
“这…这…”他声音有些迟疑。
“怎么了?”黄世英等人在后问道,面色忧色顿起。
“你们瞧她说的这些事是不是太….”顾长春将信递给他们传阅,一面叹气,“这太冒险了…”
看完信,众人神色也是犹疑不定。
“所有分号不关门?”
“把那些还没兑银的大户利息送去?”
“还告诉那些大户需要提银的可以提前安排?”
“这怎么可以?”
“我们根本就不够…少一个人提我们就多一点机会…”
“这…我们正愁兑银的人多,怎么还上赶着要人来兑?”
“荒唐荒唐…”
“她小孩子家不懂,怎么乱指挥….”
“族长,情义归情义,但可不能任她胡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成一团。
“别吵了!”顾长春猛的抬手制止大家,沉声说道,“当初我答应过十八娘,这是她的钱,怎么用,怎么做,一切唯她马首是瞻…”
因为顾家的钱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整个顾家也到了随时都要崩塌的边缘,如果不是顾十八娘这次出手,他们现在只怕已经开始被官府看押起来核查清产了。
死马当做活马医,也得试上一试,一番计较后,生存成了最高追求,众人旋即便达成前所未有的一致。
“族长,我们听你的。”他们齐声说道。
“那就按照十八娘信上说的去办!”顾长春转过身环视众人,“十天,只要我们撑过十天,我们顾家就死里逃生了…”
很快,顾家各个钱庄里都摆上明晃晃的银子,曾经不管怎么骂都动作缓慢的伙计们似乎一下子吃饱了饭,迅速的带着满满的笑接过一张一张的银票,送出来白花花的银子。
而与此同时,那些在顾家钱庄存了大笔银子的大户都收到了今年的利息现银,同时奉上的还有一张盖了顾家钱庄印章的预提款单子。
曾经关了门贴出停业的几家分号也开门了,并且提银者来者不拒。
这突然一系列动作,让顾家钱庄已经没钱的流言变得动摇起来。
“这叫顶着石臼做戏….”
扬州最好的客栈包间里,信朝阳与顾十八娘相对而坐。
“这当然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则稳定人心,二则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老底如何….”他接着笑道。
“谢谢。”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微微一笑道。
“不客气,又不是白出主意…”信朝阳笑道。
“看成效付款,我记得。”顾十八娘点点头,说道。
信朝阳笑了,自己吃了口茶,看着眼中依旧不失凝重的顾十八娘,忽的问道:“你跟你堂哥说的那些话,那句是真哪句是假?”
顾十八娘低头吃茶。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她淡淡答道。
信朝阳笑了笑没有再问,自己斟了杯茶。
“借银一百万两的欠条已经打好了,大少爷还特意跑一趟是怕我赖账?”顾十八娘问道。
“出这么大的事,我不放心你啊。”信朝阳整容答道。
顾十八娘抬眼瞥了他一眼。
信朝阳笑了,“我来扬州开分号…”
“哪句是真的?”顾十八娘淡淡笑问道。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信朝阳哈哈笑道,“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很好,年前三份药.”顾十八娘冲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这是借银消去利息的优待,当然药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多谢多谢…”信朝阳笑道,“当然当然….”
顾十八娘不再说话,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十八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信朝阳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问道。
“等呗,还能怎么做…”顾十八娘答道,靠在椅背上。
冒雪舟车而来,又连日应酬扬州的各大药商造势,她的倦态已经再也掩饰不住。
“十八娘…”信朝阳忍不住轻声唤了声。
“大少爷请便,恕不远送。”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越来越有大药师的样子了…不过还不够,别说如果换做你师傅,就是小柳爷在,这句话也不会说…”信朝阳笑道。
“那不一样….”顾十八娘轻轻吐了口气,看了他一眼,“我承你的情….”
信朝阳抿嘴一笑,没有说话,也没起身的意思,而是再一次看着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十八娘…”他又轻轻唤道。
顾十八娘嗯了声,看向他,“请说。”
信朝阳却是看着她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顾十八娘喜怒不显的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十八娘…”信朝阳再一次开口。
顾十八娘坐正身子,整容看过来,眉角已隐隐显出怒意。
“那我先告辞了。”信朝阳笑道,站起身来,不待她说话拱手一礼便施然而去。
灵宝这才从一旁过来,将一块热毛巾递给她。
顾十八娘接过轻轻敷在面上一刻。
“灵宝,我们走。”她站起身来说道。
“去哪?”灵宝忙问道。
“这里该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回建康,”顾十八娘说道,深吸一口气,苦笑一下,“何况,再住下我们就没钱结账了….”
灵宝默然低头,应声是。
顾十八娘进建康时又小小的热闹一番,顾长春亲自派人去接,而得到消息的建康药商们自然也不落后,跟随顾十八娘进了顾家大宅的还有一辆看的严严实实的车,马车走过,路上被压出一道印,显示车上装的东西很有分量。
这是自那次离开后,顾十八娘第一次回来,待遇却跟当初从仙人县来时截然不同,所到之处人人恭敬而笑。
“小姐?”灵宝察觉她神态有异,只当她累了,忙关切的低声询问。
顾十八娘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一点水光,这就是世情人心,人心世情,不管你顺从还是怨恨是奋斗还是卑微,它始终就在这里,冷冷的看着,世世代代生生死死不变不休。
看着装银子的车驶进后院,顾长春终于吐了口气,看向坐着安静吃茶的姑娘。
“十八娘,五百万两银子就要用完了,你看….”有人忍不住抢先问道。
“号上还有多少?”顾十八娘笑问道。
“总号还有二万两…”
“我那里还有五千两….”
“我那里只有一万两,不过,已经有人预提了….”
众人眼巴巴的看着顾十八娘。
“不急,”顾十八娘笑道,放下茶杯。
“十八娘累了,先去歇息下。”黄世英开口说道,不待众人开口,便亲自起身引路,“你家一直没有住,收拾也来不及,冷冷的,到我那里去吧。”
“那叨扰三奶奶了….”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也不再客气,走到门口看着满屋子炽热不安焦躁的目光又停下脚,“对了,过几天,还有银子来,应该是走码头,大家派人看着点。”
这一句话让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顾十八娘笑了笑,跟随黄世英而去。
这一去,就歇养的不出门,眼看着存银不断减少,前来请分银子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顾长春也坐不住了,来了几次,不是十八娘在洗澡就是睡下了…
“她身子受过伤….”黄世英委婉的说道。
借着这次顾十八娘强势归来,有关她的消息也在族中广为流传开,大药会的惊心动魄是最受欢迎的故事。
顾长春叹了口气,“这次….辛苦她了….”他又轻轻的摇头,“没想到…没想到….这次辛苦的是她….”
黄世英默默点头。
“不过,官府提银的期限就要到了,这可是个大数目….”顾长春驱散心里浓浓的复杂情绪,正视如今的大事,沉声说道。
“好,她醒了我去和她说。”黄世英点点头。
顾长春便不再停留,起身告辞,才走出黄世英家门,族中几个老者就迎面跑过来。
顾长春重重咳了声,几个老者这才微微红脸收住脚。
“族长,官府来人了…”他们带着几分惶惶低声说道。
顾长春的脚不由一软,来了…
“怕什么,又不是没钱….”他深吸一口气,瞪了几人一眼,整了整衣衫,“走….”
进了大厅,见只有一个男子长身而立,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便服,见到顾长春进来,面带微笑的互相施礼。
“陆大人,老可怠慢了,这就去装了银子,给你送….”闲话不说,顾长春便主动说道。
陆大人一笑摆摆手,“不急不急….”
顾长春只当他这话是客气。
“知府大人说了,等开了春,和朝廷下发的春种银子一起提就是了….”陆大人接着说道。
顾长春顿时就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了一遍。
“没错….”陆大人意味深长的笑道,“不急,老大人安心吧。”
顾长春终于听懂了,忍不住浑身发抖,这是官府特意放他们一马,不参与此次挤兑,给他们留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别小看这几个月时间,那就是生死之差。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顾长春有些失态,忍不住握着陆大人的手,颤声说道。
“老大人说哪里话,别人也就罢了,但小顾大人开口了,我们还能信不过?”陆大人意味深长的拍了拍顾长春的手低声说道。
这时候的老顾大人是说话不管用了,那么小顾大人…
“是…是渔儿他….”顾长春忍不住问道。
“渔儿?”陆大人一怔,旋即摇头笑道,“是顾海顾含之大人….”
“海哥儿?”顾长春一愣,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明言的滋味。
“我们知府大人曾与李大学士有过师生之宜…”陆大人低声说道,颇有深意的轻叹一声,“…大人一直心中有愧….”
李大学士,就是当年顾海冒死力挺不惜得罪朱春明和皇帝的考官,并为此差点丧命。
顾长春有些失神,再三谢过亲自送走陆大人,自己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下来,一直坐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厅也没有动半分。
扬州的顾渔很快就得到这个消息,事实上,有关顾十八娘以及顾家的任何消息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依旧坐在宽大舒服的书房太师椅上,神情却并没有以前的轻松,他微微蹙眉,手指敲着桌面,等夜色上来时,他才猛地坐正身子。
“想的美,好处休想你们都占了!”他低声说道,然后拔高声音,“来人。”
一个侍卫立刻从门外无声无息的进来,低头应声。
“去,传令,船可以下河了。”顾渔缓缓说道。
“是。”侍卫并没有多问,立刻转身而去。
三天之后,顾家钱庄所有的存银都用完了,虽然挤兑的人少了很多,但还是有人来兑银,一直见不得顾十八娘面的众人实在是急的要死。
“不管了,咱们先去库房拿银子,反正十八小姐就是给咱们来用的….”有人跺脚说道。
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一阵嚷嚷。
“渔少爷找到货船了!渔少爷送货船来了!到码头了!有货物也有银子!快去接!”
人群哄得一声,再也顾不得找顾十八娘这边的银子,一窝蜂的涌向码头去了。
“成了….”得到这个消息,顾十八娘一脚坐在椅子上,熬得红红的双眼,终于闭上了。
第二百零三章 送行
顾家京城管事顾老常不愧是经营的好手,经他挪用的钱变成了两大船的货物,以及翻了一倍的现银,当顾家族人热热闹闹的卸货卸银后,白花花的银子照亮了围观人的眼,看到这种情形,谁也知道顾家不是没钱了,钱庄也不会倒,顾家不会被抄家,那些丝锦丝绵也不会被官价拍卖,等着趁机摸鱼捡便宜的人哄得一声散了。
前来兑银子的人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了,而且曾经提了大笔银子的人又存了回来,顾家钱庄的危机终于化解了。
直到这个时候,惶惶多日的顾家众人才惊然发现年就要来到了,在大树将倾覆巢毁灭的灾难下不懂事的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但也被大人们的情绪影响而不安惶惶收起了过节玩乐之心如同小鼠般躲在大人身后,同样也是孩子们最早察觉气氛变了,这几日顾家巷子里偶尔响起了爆竹声,伴着孩童一阵风般跑过。
但这次危机的冲击显然是很大的,合族内一夜之间境遇天翻地覆的人家多得很,因此在得以保存栖身之所良民之身的喜悦下,悲伤的气氛还是难掩。
顾乐山家就是这境遇大变的人家之一,此时家中一片沉闷,隐隐的有女子的哭声传来。
顾乐山站在门厅口,看着明显凋敝的庭院,再也不见往日来往的仆从,这一次他家受冲击最大,失去了名下所有田产,如果不是顾汐儿嫁给了那个绸缎商,得了一大笔银子,这栋宅子他们也保不住了。
街上有爆竹声传来,还隐隐有笑声,他不由侧耳听,期盼有什么好消息传来,好让他们一家脱困,但他从早上一直站到现在,也没人带好消息来,倒是有人急匆匆从门前跑过,招呼他去族里。
“去族里做什么…今年是铁定没有红利分了….”他嘀嘀咕咕的说道。
“十八小姐今日要走了….还不快去送送….”门外的人大声喊着过去了。
这句话又让顾乐山惆怅的伫立的半日。
他前一段曾经说过,下一辈族长之位也许就要轮到他们这支了,没想到他真的猜对了,只不过却是落在他们家的隔壁。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家人孤儿寡母的竟然也有今天….”他喃喃说道,眼中依旧带着不可置信,这才短短的两三年而已,怎么变化这么大?
这一次那个丫头不仅施了大恩得了大功,且还一举拿下了族中一半多的财权,拿下了财权,自然也就等于拿下了族人的控制权,她有权决定谁来经营她的产业,谁分多少红利。
看吧,以后大家谁还敢小瞧她,说句难听的,她想让你过好日子你就能过好日子,让你过得猪狗不如,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真是没想到啊….”顾乐山再一次喃喃自语,屋内的哭声越来越大,只让他心烦,不由回头顿喝,“别哭了!还没死呢!”
“离死也不远了!”郭氏尖利的声音立刻传来,“没法活了….这日子过不下去….”
“爹,去给大妹妹说说呗….”顾乐山的长子走出来低声说道。
“还说什么?那个奸商是个铁公鸡,给这些银子已经是不错了….”顾乐山瞪眼喝道。
“不是,”顾乐山的长子忙摆手说道,“爹,我是说…十八娘妹妹….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最近的。。。这生意还是交给自家人放心不是….”
顾乐山面色有些复杂,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一想到曾经过往种种,这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要说你去说。。”他哼了声说道。
“爹,这么大的事,你出面才显得有些诚意….”顾乐山的长子有些着急道。
想到那姑娘的伶牙俐齿,顾乐山顿时打个寒战,那可是一个软硬不吃口下无情的人物。
“想要老子去丢人,你们坐享其成!休想!”他不由恼羞成怒,举起拐杖给了儿子一下,“养那么多女人,给我卖了去,省的浪费米钱!”
院子里顿时响起哭闹声。
族宅里,顾十八娘与顾长春隔棋盘对坐,黄世英在一旁含笑观棋。
但此时的棋盘上却放的不是棋子,而是一叠厚厚的文书。
“十八娘,你看看,可有遗漏?”顾长春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并不推辞,拿过文书,一张张的认真翻看,确信上面已经落有自己的名字或者写好了自己该有的具体分成。
室内很是安静,只闻她翻文书的沙沙声,一盏茶的时间,她终于看完了。
“很好,大爷爷信守承诺,多谢。”她含笑说道,将文书交给身后站立的灵宝。
有了这些东西在手,顾家一族想到她时就要掂量掂量了,她能扶起他们,现在也能推到他们,而顾渔再要有什么疯狂的托合族去死的念头,也要掂量掂量她的反应,当然,同时顾渔如果想要对付自己一家,顾氏一族也自然明白该站在哪一方。
这一件事后,他们三方就形成了奇怪的制约关系,这样想到背后站着阴险的捉摸不定的顾渔,她也不用再那么惶恐不安了,如果世间人人都是一颗棋子,那么,就让她做个重要的不可轻易被抛弃的棋子吧。
“十八娘,我的那句话没变,如今这是你应得的。”顾长春说道,声音里情绪有些复杂,“也谢谢海哥儿….”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站起身来。
“如此我就告辞了,出来多日,母亲也该担心了。”她笑道。
“既然回来了,自然要过了年再走,去接你母亲回来吧。”顾长春出声挽留。
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和母亲要赶去利州…..”她淡淡说道。
“十八娘,”黄世英含笑说道,“既然过年你们不回来了,去祠堂跟你爷爷和父亲和家里的祖宗上柱香。”
“好。”顾十八娘点点头。
三人举步向祠堂而去,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这还是顾十八娘第一次进祠堂,当然顾长春已经特意告诉祖宗,顾十八娘是代替她哥哥顾海来祭拜的,同时他心里明白,这次顾十八娘解救顾家危机大功,就算以自身进去,祖先只怕也欢喜而不会怪罪。
看着排列在一片黑压压的牌位中自己爷爷和父亲的名字,顾十八娘肃正的神情也有些激动,郑重的行三跪九叩大礼。
做完这件大事,顾十八娘不再停留。
看着小厮拉那车银子出来,顾长春有些胆颤。
“这些银子不如从咱们号上走….”他提议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这是一路借来的,正好一路还回去。”
顾长春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而是说道:“我去请周家镖师….”
顾十八娘的车队离开了建康,一路上随着拜访不同的药商,那辆车的重量也在不断的减少,直到到了京城,拐进信家大宅。
后院里,看着小厮掀开密封的车,搬下一个个大箱子,倒出其中的大青石。
“这出戏完美结束了。”信朝阳抚掌笑道,“恭喜顾娘子…”
“也谢谢你,”顾十八娘看着他说道,“这是我欠条….”
“我的主意管用吧?我说过了,听我的,你放心就是了….”信朝阳笑道,一面说着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条子,看清上面的数额,“十八娘,这也太值钱了吧?”
“你多借了一百万两银子….”顾十八娘说道,笑了笑,“什么意思?怎么不跟我说?”
当初她向信朝阳借一百万两,回到建康时,才从顾长春口中得知,信朝阳送来的是二百万两银子。
“讨你欢心啊….”信朝阳笑道,没有再推辞,将欠条收起来。
顾十八娘笑了,冲他点点头,说了声好,“讨到我欢心了,但是,不会再有签下一年或多久卖身契的事发生了….”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信朝阳哈哈笑道,看着顾十八娘施礼告辞。
“要去利州过年?”他送出去,在后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二人之间沉默到了门外。
“给你全家提前拜个年。”信朝阳笑道。
正上马车的顾十八娘转过身,冲他笑了笑,略一迟疑,又停下脚。
“谢谢。”她整容说道。
信朝阳冲她拱拱手,说道:“去吧,一路顺风…年后见….”。
去了年后可不一定回来,顾十八娘心里说道,但没有说出来,笑了笑上车而去。
因为离过年没多久了,顾不得歇息,一家人忙忙的收拾东西。
“估计这一次又要在路上过年了…”顾十八娘笑道,一面看着曹氏数点包袱。
“要不干脆过了年再去…”曹氏转过身带着几分关切说道。
顾十八娘知道这是她心疼自己才回来又要舟车劳顿,含笑摇头。
“小姐,”灵宝迈进来,也抱着一个包袱。
“你收拾什么?你留下来…”顾十八娘忙拉她到一边低声说道,“你哥哥一个人多孤单。。。”
“就是哥哥要我跟小姐去的…”灵宝红着眼低声说道,一面递给她一个吊坠。
“他说的?”顾十八娘有些意外,皱眉,“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我去问问…这是什么?”
“送给小姐的..”灵宝略有些紧张,眼巴巴的看着她,从自己脖子里也拉出一个,“我也有,我也有,哥哥自己做的,是..是木头的…小姐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顾十八娘笑道,拿在手里看,是一个楠木雕的小佛,虽然粗糙倒也有几分神似。
二人正说话,听门外一阵热闹。
“小姐,夫人….有大人上门了…”仆妇紧张的进来说道。
曹氏走过来,和顾十八娘对视一眼。
“什么大人?”顾十八娘问道。
“是…吏部的什么司礼大人….”仆妇结结巴巴的说道。
第二百零四章 通知
“吏部?”曹氏和顾十八娘吓了一跳,难道是顾海又有调动了?
这不可能啊….才上任不到半年呢…
曹氏不敢怠慢,立刻换了诰命服接了出去。
来人四十多岁,高冠博带文文雅雅,身后带着两个随从并且还有一个红袍内侍。
“张大人….”曹氏认得来人,正是上一次前来宣布顾十八娘良女采选的那位礼部大人,看来是仆妇听错了,不是什么吏部来说顾海的事,而是说顾十八娘的事了,她的心里不由噗通噗通的跳到嗓子眼,说话也有些哆嗦,“命妇曹氏,有礼了….”
“不敢不敢,夫人客气了。”张大人含笑说道。
曹氏命小厮大开大门,迎几人进门坐定。
“大人,有何吩咐….”奉茶之后,曹氏忍不住问道。
张大人含笑说道:“自然是为了令爱良女采选的事……”
“我家十八娘还能…..”曹氏手不自觉地抚着胸口,结结巴巴的问道。
“当然能….”一旁的红袍内侍笑着开口说道,“前一段是因为太后娘娘微恙,太子纯孝侍疾无心他事,所以这采选的事就推到年后,就定在正月十六……夫人,你们可别出远门,耽误了日子就不好了….”
内侍笑眯眯的说道,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是是,自然不敢。”曹氏激动的连连点头,一面命丫鬟捧上红包,“让大人们费心了…..”
这是惯例的辛苦吉利钱,每家都会有,当然根据财力各有不同,对于礼部清水衙门的一众官员来说,这是难得的肥差。
几人依照惯例说上几句吉利话,便收下了吉利钱,这钱可不能不收,要不然主人家认为不吉利可是要跟你急的。
因为还有很多吉利钱要收,几人客套几句就告辞了,曹氏带着下人恭敬的送出去。
“夫人,让小姐安心…..”告辞的时候,红袍内侍借着请她留步的机会,低声对曹氏说道,一面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笑。
曹氏已经被这意外之喜冲的头脑发懵,根本就没领会他颇有深意的眼神,只一味点头道谢。
直到看着几人坐轿走了,曹氏才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内,看到顾十八娘皱眉站在客厅。
“十八娘…..”曹氏喜极而泣,“以后谁也不会嫌弃你……”
她哽咽说道,如果能入了皇家的眼,一跃成贵人那自然是泼天之喜,就算不能,能够参加良女采选也足以彰显身份清貴,那些最终没有入选贵人的女子们,出来后便成为人人求之的贤妻。
曹氏最大的心病就是担心女儿因为做药师而嫁不到好人家,有了这件事,顾十八娘将来的婚嫁就容易多了。
“真是奇怪……”顾十八娘并没有在意娘的心事,而是看着那封烫金盖着礼部官印的红帖,对着顾湘二字皱眉,“难道没查出来?难道我的名气还不够大?刘公的高徒哎,这些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也抢着求师父的药…..没道理不知道我这个徒弟啊…..”
“夫人,还装车吗?”仆妇在一旁问道。
“还装什么车…..”曹氏笑道,伸手拭泪,想到正月十六就要去参选,只觉得一阵心慌,“衣服首饰都要做新的…..快….快…..去找裁衣来…..”
仆妇们已经得知消息了,一个个也喜笑颜开,忙大声应着转身就走。
“…..先挑衣料…..不对….不对…..还有首饰铺子的人也来……”曹氏又唤住忙忙的吩咐。
顾十八娘坐在一旁苦笑一下,看着欢喜的母亲,忙乱的仆妇。
“小姐….”站在她身旁的灵宝低声开口,“恭喜….恭喜小姐…..”
这才是小姐该有的该得的,小姐这么好的人,就该得到最好的,她轻轻拭了下眼泪,从此后,就再没人敢欺负小姐,小姐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可以享享福安安心了。
“喜…..”顾十八娘再一次翻看手里的红帖,心内五味杂陈,“是啊,的确是大喜之事…..”
如果是那一世也能如此,自己的命运肯定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顾家人不会轻视他们一家,娘也绝没人敢欺凌,哥哥也不会死,而自己更不用去死…..
不过,那一世的她又怎么可能有这个大喜之事砸在头上,那一世的那个她既没有解元之才的哥哥,也没有让人多看两眼的技艺,而最关键的是,那一世根本就不会有玮太子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她不会与之有这样的交集…..
“这事…..”她想到什么,眉头蹙起,“莫非是他的授意?”
按理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子女的对与自己要结亲的对象,就是要持回避态度的,这一点就连皇家也不例外,这些良女自有礼部做主筛选,太子他应该不会过问吧。
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他过问……那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十八娘放下红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角落里主仆二人安静相待,与家中的忙乱欢笑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西华门,保定侯三公子在京宅邸中,两个仆妇站在一间布置豪华的暖房里。
外边寒气森森,这里温暖如夏,一路跋涉而来穿着厚实的仆妇在这里站的不到一刻,只觉得热的发燥。
顾洛儿穿着玄色闪金出风毛披风,手里端着一个小手炉,面色白里透着青。
“大小姐,事情就是这样,老爷还在北边没回来,夫人也没在家,人家都已经发话了,好多铺子管事都要换了,老太爷也不说话,少爷要小的们来……”仆妇嗫嗫说道,想到少爷在家大发雷霆的样子,这次家里的损失也不小,变卖些奴仆是避免不了,她们都是家生子,指不定谁就要骨肉分离,心中很是忐忑。
“别说了….”顾洛儿眉头跳了跳,打断了仆妇的话。
“小姐,这事缓不得啊…..”另一个仆妇忍不住说道,“少爷说了,让你跟….”
“跟什么?跟那女人赔礼道歉说好话吗?”顾洛儿竖眉喝道。
她陡然发怒,仆妇吓了不由一哆嗦。
“小姐….”这两个都是看着顾洛儿长得的老奴,情分不同,想到家里人的交代,陪着小心接着说道,“老奴知道小姐不喜那丫头,不过此时比不得以前……”
顾洛儿冷笑一声,抚着手炉缓缓道:“比?我不跟她比她有的,我跟她比我有的…..”
不就是施了些恩掌了些财,对于顾慎安这样的大员,哪怕是获罪革职归家,在族中的地位也是不可动摇的。
她顾十八娘一家要想跟他们一家平起平坐至少还得三代以后,这还要神佛保佑顾海的子孙争气。
更何况这跟她顾十八娘也没什么大关系了,她迟早是要出嫁的,再没有嫁出去的女儿能带走合族的财权…..
说到嫁人,顾洛儿的神色有些复杂。
“小姐,少爷的意思是,老爷出了这事…..”仆妇低声说道,一面四下溜了一眼,室内站着四个美貌侍女。
“没事,说吧。”顾洛儿眼也不抬淡淡说道。
“是….”仆妇明白这四人必是小姐的心腹,便放心说道,“咱们家毕竟受些影响,保定侯府人多嘴杂….怕小姐受委屈….”
顾洛儿神色不动,似乎并不在意她们的话,但抚着暖炉的骤然握紧的手透露她内心的情绪波动。
她是保定侯家的三房之媳,她的丈夫虽有家族荫荣,但却不得袭爵,外人看来也是大家士族公子,但其实在内也是要仰人鼻息,她这个做媳妇的要尽心恭顺公婆,与出身皆不可小瞧的妯娌交好,行一步说一句都要小心谨慎思虑周全,如今终于得以离府另过,舒心的日子还能没开始过几天,父亲就忽逢大变,而自己也未能如愿生个儿子,种种不如意导致她月子受跌……..
“我受什么委屈!”她缓缓说道。
“是…..”仆妇忙低头赔笑,迟疑一刻接着说道,“不是说十八小姐要进东宫……”
进东宫意味这什么,没有人比顾洛儿这般高门贵妇更清楚其中的意义了。
对于顾家来说,这无疑将是一柄大大的遮风挡雨的伞,而作为未来宫中娘娘的堂姐,顾洛儿更是直接得利者。
“她…..不会的…..”顾洛儿情绪复杂的说道,慢慢摇了摇头。
“什么?”仆妇大为吃惊,“不是说板上钉钉的…..”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进宫,从此以后,自己见了她便要行大礼参拜,只要一想到这个将要出现的情形,顾洛儿就有一头撞死的冲动,但她显然也知道顾十八娘进宫,对于自己的娘家对于自己有怎样的好处,因此打听到这个消息后,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大笑还是难过,权衡之下,最终还是觉得宁愿向别人低头,也不能忍受在顾十八娘跟前弯下身子。
“准太子妃白玉郡主,是不会让这等低贱之人入选的…..”顾洛儿说道,敛去笑容,目光肃杀道:“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没有什么感情不可舍弃……”
第二百零五章 遴选
正月的京城清晨寒雾袅袅,一辆辆马车驶过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向皇宫所在的方向而去,渐渐形成一条车龙。
顾十八娘掀开柔软的车幔,看到不远处的皇宫在晨雾中如同巨兽静卧,威严不可正视。
经过一重重关卡,数次核验身份,女官搜身之后,众女子的马车才正式进入皇宫。
也许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进到大周朝最尊贵的地方,但此时的女子们都安静的坐在马车里噤若寒蝉,方才核验时短短几眼,那白玉栏杆雕龙望柱金碧辉煌的宫殿将皇权威严烘托到极致,对这些女子们形成了心理上极大的威慑,此时唯有小心谨慎唯恐一步错一句失言造成千古憾事。
“请各位小姐下车。”
伴着一声宣,顾十八娘走下马车,看到已经身在一处宫殿门前,宫门前列着一队森严禁军,十几位面如表情的内侍捂着手静立。
数十位环肥燕瘦锦衣华服珠光宝气的妙龄女子们依次站立过来,带着难掩的拘束。
“小姐们,这边请。”为首的内侍说道,转身向内而去。
经过一些微微的慌乱,女子们鱼贯跟上,顾十八娘走在中间,来到这栋宫殿的正门前,远远的就察觉一阵热浪袭来。
殿中燃着大炭盆,这就是热浪所来,室内已经站着十几位内侍,带着犀利挑剔的目光扫过鱼贯而入的女子们。
只这看似匆匆一扫,已经将其中稍高稍矮稍胖稍瘦的筛选出来,很快便有宫女们走出来,指挥者将众人分成两队。
“小姐们请跟我来…..”一个素衣宫女和颜说道。
此话一出,顾十八娘所在队伍里左右前后的女子们发出一声激动的低呼,更有人还轻轻擦了下眼泪。
而与此同时,旁边的十几人便面色凄然,更有人低声啜泣。
“这是…..?”顾十八娘忍不住低声询问身旁的一位美貌女子。
“我们过了初选了…..”女子低声答道,眉眼具是喜色,一面打量顾十八娘一眼,见她穿着藕荷色袄青缎裙,手里拿着解下的浅黄纹镶边翻毛斗篷,衣饰普通,姿容在这群人里只能算是中下,心里顿生好感,一面跟随队伍前行一面低声说道,“你是哪里的?”
“建康府。”顾十八娘答道,因为心中有事,对这个结果并无其他人那般欢喜。
“我祖籍绍兴,不过我从来没回过老家,一直在京城…..”女子笑着低声道。
“噤声!”一旁内侍的低喝打断了她的话。
顾十八娘和女子忙不敢再说话,迈步进了又一道门,站在一间依旧豪华的大厅里。
这里候着十几位内侍,手里拿着尺子,看到众人进来,便将众人分队站开,开始依次量众人的手臂腰腿脚。
顾十八娘站在一旁,第一次见识到皇家遴选的方式,不由几分好奇,侧目间见一个女子在内侍丈量手臂时,褪下了手上的黄灿灿的镯子,溜到那内侍的袖子里。
“这位小姐,请。”
一个内侍站到她面前,顾十八娘忙垂下视线,依言展开手臂。
“小姐骨骼匀称,仪态万方…..”这是一个年轻的内侍,抬了抬手,飞快的丈量她的手臂,一面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点头谦虚道谢,却并没有褪下镯子或者塞过去银票。
“恭喜小姐…..”小内侍飞快的丈量完,笑的更加亲切,亲切中还带着几分恭敬,“这边请…..”
队伍亦如方才又被分成两列,同样是一家欢乐一家愁。
“哎….”看着顾十八娘走过来,早已站在这边方才说话的那女子冲她笑着示意。
顾十八娘略一迟疑,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
这一次又筛选除去不少人,到目前为止站在这边的只有不到二十人,此时剩下的女子们已经皆是佼佼者,顾十八娘走过来,便有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探过来,视线扫过,多数人面色释然,但也有人皱起眉头,神情添了几分警觉。
此等姿色,看来家势不凡。
“恭喜啊…..”祖籍绍兴府的女子含笑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笑了笑,说了声同喜。
站在一边的两个容貌俊美气质高贵的女子从顾十八娘身上收回视线。
“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其中一个低声问道。
“不清楚…”另一个低声答道,再一次将视线投过来,扫过顾十八娘的脸,最后落在她交叉而握的手上,白净的面上慢慢浮现一丝笑,“不过,也没什么可问的…..”
“这话怎么说?”先前女子抬眼看她。
“瞧她的手….”白净女子低笑道,将眼神往这边一瞟。
那女子看过来,旋即也露出笑,笑中带着几分不屑。
“看来又是一个白花冤枉钱的……”她低声说道。
二人的话到此打住,内侍们已经引着那一队被剔除的人出去了,大厅里只留下她们。
“恭喜小姐们,今日留宿宫中,待明日之选….”胖乎乎的太监笑眯眯的说道,一面伸手一甩拂尘,“小姐们,走动起来,这边请……”
一阵环佩叮当响,二十多位女子们跟着引路的内侍翩翩而行,站在正中的内侍们目光紧紧盯着她们,不放过任何一个不合仪态风度不佳的动作,只这短短的几步,便又有四五人被记下名字淘汰了。
“今晚要住在宫里?”顾十八娘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绍兴女子。
她们已经走出这间宫殿,向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落而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下细细的雪粒,光洁的青石板路上已经有些湿滑。
“恩,”绍兴女子带着几分紧张,低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待会咱们住一起吧…..”
顾十八娘略一迟疑,“顾湘。”
“我叫徐清,你叫清娘就好了….”绍兴女子低声笑道,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顾十八娘握在身前的手,“你跟我住一起,我帮你看着睡态…”
“睡态?”顾十八娘不解的问道。
“你以为是宫里人累了,所以才推到明天再选的吗?”徐清低声说道,“这是为了查看咱们的睡态,磨牙啊说梦话啊最怕的就是梦游的….”
顾十八娘恍然哦了声。
“可是要是不睡,明日精神不好,所以咱们两个替换着一人睡半宿….”徐清低声说道,一面轻轻侧过头来,“我怕我磨牙…..我紧张了就会这样….其实日常不这样的…..”
顾十八娘一笑说了声好。
一众人翩然而行,细雪轻风中二十多件各色斗篷如同五彩云霞,格外引人注目。
一架软轿在不远处而过,遮挡风雪的垂幔里忽的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慢着。”
抬软轿的四个小内侍忙停下了,纹丝不动。
一只手掀开了软软的垂幔,露出白玉郡主秀丽的面容,她的视线投在这边,神情越发清冷。
“那是备选的东宫良女吗?”她慢慢问道。
“回郡主的话,正是。”一旁的内侍忙恭敬答道,一面讨好的陪笑,“后日郡主也可以来瞧瞧,太后娘娘不是也希望您过来看看….”
白玉郡主并没有理会他讨好的话,视线依旧跟随着那渐渐远去的五彩云霞。
“来人…..”她忽的说道。
立刻有一个侍女站过来,垂手听吩咐。
“顾洛儿说,她的堂妹有幸参选了,让我多多照顾几分….”白玉郡主缓缓说道,语调轻柔,但柳眉扬起,隐隐显出出一股冷厉的味道,“你去看看,有没有一个叫顾湘的还在…..”
“是。”侍女应声,施礼向那边而去。
“走吧。”白玉郡主收回视线,放下垂幔。
虽然说好每人睡半宿,事实上谁也没睡着,身处皇宫,又面临人生如此重大的事件,试问哪一个能心如止水的如往常一般。
第二日起来,每个人都明显的多用了妆面遮挡微肿的眼。
“太后娘娘赐膳….”
齐聚到大厅,看着几桌子饭菜,再听到内侍的话,饶是出身高贵权势之家的姑娘,也忍不住神情有些失态。
御膳啊,就算今日被刷下去,这也足够一辈子炫耀了,心潮澎湃的女子们忙大礼叩谢,更有人激动的流泪。
吃过御膳,稍微歇息片刻,女子们便被聚集到昨日的大厅,此时的大厅已经没了内侍,而是一众神态肃正的年长宫女。
昨晚徐清娘已经给顾十八娘提前讲解了,这一次察的就不是外在可见的仪态了,而是就是内在。
“很羞人的…..”少女羞赧的说道。
一个一个的女子单独的开始被宣唤,出来后皆是低头,区别是低着头笑,或者低着头哭,因为是决定人选的倒数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筛选明显严格了,进去三个,笑着出来的只有一个。
“建康顾氏湘女。”宫女按着名单唤道。
“别紧张….”徐清在后握了握顾十八娘的手,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便进去了,不多时,人又出来了,立刻有十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期待的探寻。
她没有笑,也没有哭,神色看上去有些古怪,这让众人很是不解。
“怎么样?“徐清第一个忍不住走近低声问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她,神情很是复杂。
“没关系,没关系,走到这一步出去后身份很高了…..”徐清忙笑着安慰道。
“不是,我过了….”顾十八娘苦笑一下道。
徐清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问道,目光直落在顾十八娘的手上。
怎么可能?刻意站过来的两个女子也是一脸震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凝重。
大家的视线又都落回到顾十八娘的手上,顾十八娘也正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粗糙,焦黄,翻过手掌,还可以见其中有斑斑点点,那是药材的侵蚀造成的。
就这还是…..
“体态柔美,肌肤细腻…..”她的耳边回荡方才老宫女的话,
瞎了吧?
“什么?过了?”白玉郡主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结果,端坐在椅子上的她神色冷肃起来,将手里的茶重重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侍立的侍女不由哆嗦一下,看着自己家郡主猛的站起身来。
白玉郡主站起来却并没有动,而是神色变幻的静立一刻,又慢慢的坐回去。
她白玉郡主虽然豆蔻年华,但生在高门大户,从小就出入宫廷,心智可不是懵懵懂懂只知耍横的小姑娘,一般的男人身边也免不了妻妾成群,更何况她要嫁的这个男人如今是世间第二尊贵,将来便是九五之尊的人,女人,从来是宫廷皇室不缺的。
与其吃飞醋坏了自己形象,还不如顺水推舟落个人情,反正这样的低贱女子进来了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斟茶。”白玉郡主慢慢的坐下了,缓缓说道。
一旁已经做好起身跟随的侍女有些失神,旋即忙应声斟茶。
热气茶香拂过鼻尖,白玉郡主轻轻吃了两口。
“去,备车进宫。”她放下茶杯,又慢慢站起来说道。
这一次是真的要出去了,侍女们忙应声而动。
过了午之后,二十多位良女都选完了,这一次过后只余下十人。
安坐在豪华的大殿里,一脚已经迈入东宫之门的女子们难掩激动,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所有人的视线都不时的落在略有些格格不入的顾十八娘身上。
今天的采选结束了,明日就是最终的择选,由皇上太后以及太子亲自进行。
徐清已经被淘汰了,没有人和她说话,顾十八娘也不想说话,她神色凝重,交握双手,思绪万千。
“表姐….”两个女子低声交谈,她们自然顺利通过,“看来她是内定好了…..”
二人同时确定这一点,对视一眼,旋即便含笑起身,走到顾十八娘身前寒暄。
还没开口说话,就见一个宫女急匆匆进来,目光在室内扫过,带着几分不确定。
“顾湘?”她开口唤道。
顾十八娘回过神,忙站起身来,应声是。
“请跟我来….”宫女含笑说道,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施礼说道。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在这个陌生的不能被她掌控的环境里,一切都让她觉得惶恐不安。
这种感觉除了重生最初那一段外,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了。
“是白玉郡主要见你。”宫女看出她的迟疑,立刻含笑说道。
这句话让大厅里其他人惊讶更甚,而顾十八娘却是身形一震。
白玉郡主?不好,她不能去见!
她的手不由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面颊,托当时黄内侍给了膏药灵验,那长长的指甲刮伤并没有留下疤痕。
不,她不是怕挨打,如果见了,一定会被认出来,那时候的她可是打着郡王府侍女的旗号!
这….这…
顾十八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能见,可是,她这等身份,该如何拒绝召见?
她怎么可能拒绝召见?那是不可能的…..
太子殿下….顾十八娘下意识的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
“顾小姐?”宫女面上已经有些不悦,再一次说道,“请吧,别让郡主久候啊…..”
“顾小姐….”站在顾十八娘身旁的女子也忍不住提醒她。
“是….”顾十八娘只得应声抬脚,她走的很慢,恨不得永远走不出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白玉郡主就在隔壁的暖阁里。
“郡主,顾湘小姐到了。”宫女站在门外躬身说道。
“进来吧。”门被从内打开了。
顾十八娘抬起千斤重的脚迈了进去。
低着头看着地下厚厚的地毯,顾十八娘走进几步就跪下叩头。
“免礼起来吧。”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
顾十八娘低声道谢,站起身来,垂头而立,感觉一道视线灼灼的落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声音轻飘飘的落下来,砸在顾十八娘身上如同千斤巨石。
“奴婢不敢…..”顾十八娘低声道。
一声清脆的笑。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都要成一家人,自己姐妹,快别生分了…..”白玉郡主笑道。
她的声音清亮不失柔和,又带着几分少女的纯真,让人顿生亲近感。
但顾十八娘此时如芒在背,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奴婢不敢…..”她只得再次说道。
“恩?”白玉郡主的声音冷肃下来,威压之气顿显。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旁的宫女忙低声喝道,“郡主的话你听就是了!”
她说着话,干脆走上前来,伸手抬起顾十八娘的下颌。
“郡主,你瞧瞧…..”她笑道。
顾十八娘一惊,心里喊了声完了,对上上方的投来的视线。
白玉郡主神情淡淡,似笑非笑看过来,待看清下方这张脸,不由一愣。
“你….”她一瞬间失神,熟悉感弥散开来,待清楚这熟悉感来自何处,神情陡然大变,猛的站起来,“你…..是你!原来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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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字章,明日休息一天,我熬夜了没检查错字困死了。
第二百零六章 夜见
白玉郡主盯着眼前的女子,原本带着柔和甜美的面容变得阴沉。
虽然当日只是短短一面,但由于那一瞥中文郡王与之亲密的态度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所以才让她心中涌起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以至于出手警示。
那个药师顾娘子的传闻虽然让她不悦,但更多的是不屑,郡王府里的侍女虽然让她愤怒,但也并未往心里去,此等女子们,不过如同那些风尘卖笑,依仗容貌姣好讨男人们一时欢心,但此时此刻,这两人竟然重合在一起,白玉郡主的愤怒顿时不可抑制。
室内众人显然都察觉到白玉郡主凶悍的气息暴涨,忍不住抬眼愕然看过去。
“郡主!”白玉郡主身后的贴身侍女,忍不住低声唤道,一面扶住了猛然站起身来的白玉郡主的胳膊,“这是皇宫…..”
她知道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心情极好的看着这些将要来与自己分的丈夫宠爱的女人们,但作为白玉郡主此等身份,是绝不能在此时此刻失态。
此时太子妃身份尚未落实,此刻身在皇宫。
这侍女的声音让白玉郡主收回神,她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怒气的眼缓缓闭上。
“滚出去。”
这个冰凉的声音传入顾十八娘耳内,却格外动听,她忙施礼快步退出去。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也是一个致命的误会。
在白玉郡主眼里自己如果只是郡王府的一个侍婢也就罢了,就算有郡王另眼相待也上不得台面,但没想到这个侍婢竟然正式采选来了,这可就一跃成入了皇家帖册正式的贵人了。
白玉郡主羞恼之下,就算让人把自己拖出去乱棍打死,只怕也是无人能挡的。
而自己偏偏是死也不能来解释这个误会,如果真的解释了,那就更没人能救得了她了。
这个地方是不能呆了…..
顾十八娘站在大殿外,惊出的一身冷汗在冷风一吹下刺骨冰寒,得快脱身,可是要脱身就只有见到最关键的那个人…..
站在殿外向前看去,可见一条玉带般的宽路绵延而去,四周宫殿恢宏壮观,如船日高悬,碧峨壮丽,无处不渗透重重威压逼人,令人不得不屏气凝声小心谨慎,在这绝对的权威面前,顾十八娘那点小心思是半点不敢动,一旦出错,只怕牵连全家。
“顾小姐….”一个内侍急匆匆而来,见她矗立在廊下,忙关切的上前,“您没事吧?”
顾十八娘回过神,忙含笑冲他点头。
“这边请。”内侍躬身引路。
顾十八娘忙跟随他前行,走到先前所处的殿前,那内侍再一次躬身施礼,并没有跟进去,而是退向一边。
“这位公公….”顾十八娘心内一动,收回已经迈向门槛的脚,微微侧头对他内侍低声道,“如果方便….可否一见?”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那内侍脚步却是一顿,旋即加快脚步而去。
“顾小姐,外边冷吧,来这边坐。。”
一个锦衣女子立刻含笑站起来,冲她招手。
“顾小姐,用手炉暖暖手…..”
另一个女子微微瞥了先前那女子一眼,站起身来,几步过去,将自己手里的手炉塞给顾十八娘。
事到如今,不止顾十八娘知道自己是内定了,其他人也明了了,顾十八娘心知肚明。
“谢谢…..”她含笑说道,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凝重。
虽然其他人刻意交好,但无奈顾十八娘心不在焉,这些女子也都是心高气傲的,说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便各自不再言语。
不多时进来几个内侍女官宣布今晚通明殿赐宴,这消息让女子们继早晨的御膳后又激动了一把。
“说不定太后娘娘也会来呢….”
“我看你是想说太子殿下会来吧…..”
女子们一面细步而行,一边低声私语,响起一阵低笑,侧目看了眼身前引路的内侍便又忙掩嘴整理仪态。
顾十八娘走在最后,依旧眉头紧锁,忽有身旁女子轻轻撞她胳膊。
“真可惜,没多带两套衣裳来….”女子低声笑道,两腮微红,眼波流转,“如果今晚穿了,明日在太后娘娘跟前就没衣裳换了…..”
顾十八娘冲她笑了笑,“只是吃饭而已…..”
“通明殿临着御花园的梅苑,听说那里风景极美,到时候咱们也可以赏玩….”女子笑道,一脸憧憬,“不管明日如何,有这一次,这辈子足矣…..”
如果不管明日如何,我这辈子就休矣…..顾十八娘心里念叨一句,再一次抬头看天,天色阴沉,看样子又有风雪要来。
通明殿之所以叫通明殿,就是四面通明,位于御花园西边位置最高,是极佳的观景台,此时夜色初降,通明殿内已经点燃白枝手臂粗的蜡烛,另有四个大火盆,木炭中燃着沉香,腾起火焰与蜡烛齐明,热浪滚滚,并无烟熏只有清香。
十几位宫女行走殿中,布置宴席,宫中女官一旁侍立,因为并无预想中的宫中贵人而来,紧张的女子们渐渐放松下来,消去拘束,三三两两的依栏赏梅。
“小姐们,如果喜欢可以下去,到梅园转转….”面容和蔼的女官含笑说道,一面命宫女们提灯,“给小姐们照路….”
此言正得众人心意,于是忙都起身,披上斗篷跟随宫女们而去。
“顾小姐,请….”
耳中传来转转的声音,一名白衣宫装少女站在顾十八娘身前,低着臻首,软言道。
顾十八娘收回神,兴趣缺缺的摇了摇头,“谢谢,我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见那宫女已经取过一旁的斗篷替她披在身上。
“顾小姐,请跟我来….”她再次含笑说道,眼光微闪。
顾十八娘心中一动,但还是迟疑未动。
此时殿中人已经都出去了,十几位宫女提灯引路,与梅园中悬挂的彩灯相映成趣,锦衣华服的女子们鱼贯而下,低于笑声一片,看过去流光溢彩不似人间。
“小姐?”宫女有些意外,再次低声唤道。
“你下去吧。”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十八娘大喜,忙转身伏叩,低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光洁的地上投上一个高瘦的人影。
不知何时那宫女已经悄然退下,偌大的通明殿里只闻炭火蜡烛燃烧的轻爆声,以及夜风送来梅园中女子的轻笑声。
“免礼。”他淡淡说道,声音里透出更浓的执掌权柄的威严。
顾十八娘应声慢慢站起身来,心里轻轻松了口气,看来她猜得没错,既然自己能一路顺畅的过关,这人一定都安排好了,自己的身旁一定有他的眼线。
“殿下我….”她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思付过很多遍的话准备即刻讲出来。
“跟我来。”文郡王却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起步向外而去。
此处的确不适合说话,顾十八娘深以为然,忙跟过去。
他的走的方向并不是正殿门,而是后殿门,顾十八娘不敢出声,紧紧跟着他又稍微落后一步,以示不逾矩。
沿着白玉台阶而下,便是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只向梅园而去,梅树间散落红灯,与红梅白眉相映,行走其间,可以听到其他女子们的说笑,但却看不到人影。
不知什么时候文郡王的步子放慢,还不时停下脚,看他的样子倒像是赏梅,并无要去之处。
“殿下….”顾十八娘忍不住开口说话。
“该不会今日真的吓到了?”文郡王转过身问道,他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顾湘,原来你也会害怕….”
这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冲散生疏感。
顾十八娘垂下头苦笑一下,并没有否认,“殿下,民女最是怕死…”旋即矮身施礼,声音郑重道,“不过殿下放心,有些事民女是死也不怕的….”
“你不是说过,你们死了,我就会死….”文郡王转过身,举步慢行,一面抬眼看着身侧的梅花,一面缓缓说道,“所以,你放心,孤一刻能生便不想死….”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松,似是戏谑又似认真,顾十八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家有梅园?”文郡王忽的开口问道。
顾十八娘一愣,才明白他问的什么。
“是,有一个,小小的,自然不敢跟这里比….”她忙答道,一面将在脑中过了千万遍的话再一次拿出来要说,“殿下….”
“那经常能赏梅了….”文郡王接着问道。
“哦…”顾十八娘只得再次接话,又忙摇头,“没有….我们以前是住在仙人县,建康家里有,只是去的少,来去匆匆,也没怎么….”
“是没心情看吧…”文郡王微微侧头道。
那倒是,那时年节回族里,备受冷眼,也没人相邀,就是有人相邀,没有好的衣裳,去了也是徒惹人笑,她们母女自是避开,说起来多看建康族里的梅花几眼,除了与顾渔相遇第一次交锋的时候,便是毒瞎顾宝泉那次。
美景怡人,但她做的却是劳心阴毒之事…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这也是第一次有此闲情自得赏梅….”文郡王笑了笑,伸手摇了摇一只梅,“只可惜没有下雪,人常说踏雪寻梅方是胜景….”
“下雪的日子多得是,以后赏胜景的机会多得是,殿下无需遗憾。”顾十八娘不由顺口答道。
文郡王转身看着她,一笑,点头,“你说的对。”
便转过身再次缓步而行。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不知何时已经偏离园中小路,前几日积雪未消,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声,寒气夹在梅香萦绕,四周灯光摇曳,依旧有笑声隐隐传来。
瞧这样子真不像是要找个避人的地方说话,顾十八娘面上闪过一丝疑色,事关重大,她不由紧走几步,绕过文郡王拦在他的身前,矮身跪下。
文郡王的脚步停下了,顾十八娘可以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由上及下披落在自己身上。
“殿下,顾湘敢以命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将事情吐露。。。。”她俯首在地,额头贴在冰凉的雪面上郑重说道。
第二百零七章 动气
寒夜积雪冰凉刺骨,顾十八娘伏在地上,久久不闻声响,如果不是眼角余光看到面前黑里青面镶金边的大氅云下那一双云纹镶金皮靴依旧在,她都要以为这里除了自己并无他人。
“你以为是因为这个?”低醇带着丝丝冷意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顾十八娘没敢回答,思绪转了转,便伸手从袖子里拿出提前写好的龙虎汤的炮制方子。
她没来得及动作,身前一阵风掠过,积雪咯吱声响,抬头见文郡王转身大步而去。
“殿….”顾十八娘愕然,出声要喊,又忙掩嘴,只怕被别人听到。
文郡王步子很大,梅林中枝桠斑斑,三转两转就只剩一道背影。
顾十八娘起身提裙小步追过去,又不敢大声喊,可好容易见到了,什么话都还没说呢,就这样走了,这算什么…
“殿下….”她低声喊道,低头穿过一树,再抬头,已经看不到文郡王的身影。
四周灯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女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近。
顾十八娘不由呆立在原地,恍惚觉得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文郡王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一时间她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天色越来越晚,夜风更凉,卷着梅枝上残雪吹过,不由让人打个寒战,心内说不上什么滋味,咬了咬下唇,眼泪隐隐要掉出来。
“顾小姐….”从几株梅花树后转出一个宫女,提着灯含笑施礼,“这边湿滑,请这边来….”
顾十八娘哦了声,低头道谢,裹紧了斗篷跟上那宫女。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女子们正聚合在一处,指点四周景致说笑。
“看的忘神,鞋脚都湿了….”一个女子说道,察觉身旁有人,便转过头笑。
“我也是….”顾十八娘笑道,一面微微提裙子,让她看到自己沾了泥雪鞋子。
“今晚洗刷了,熏炉上烤一烤明日就能干…..”那女子笑道。
说着话,女官们过来了。
“时候不早了,天寒地冻,诸位小姐们回去歇息吧。”为首的女官含笑说道。
众人应声是,便随着宫女摇曳而去。
第二日的殿选是在午后,病体初愈的太后兴致很高,亲自过来了,皇上早已经深居简出,太子妃既然已经定了,其他人便不在他心,所以并没有参加,皇后带着后宫嫔妃陪着太后安坐。
而原本预料中应该出现的太子,却并没有来。
伴着女官的宣读,一个个的女子单独上前叩见,皇后问些惯例问题,多大了叫什么是什么人家,太后歪在锦塌上,只是听着,并没有开口问过一句,皇后问完了,就会回头请示太后,太后也不过是点点头摆摆手。
“建康顾氏顾湘….”内侍尖声宣道。
顾十八娘忙低头快步上前,整衣跪地参拜,因为紧张身形微微发抖,前世里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见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的机会,太后皇后,国之贵胄,天下母仪。
皇后依旧问了那几句话,顾十八娘垂头答了。
“你叫顾湘…..”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太后忽然问道。
“是。”顾十八娘低头答道。
“抬起头我瞧瞧….”太后说道,一面坐正身子。
顾十八娘心里轻叹口气,依言抬起头,入目一片珠光宝气晃眼,看不清这些贵人是何模样,当然也不敢直视她们。
或许是因为太后进来后第一次开口,在座的妃嫔们皆是面色微动,眼中若有所思,顿时所有视线都投了过来。
今日天色微沉,但殿中光线甚好,可见这矗立在阶下的女子粉黛浅浅,尚算眉清目秀,但姿容在这大殿里,甚至不如那侍立两旁的宫女,相熟的妃嫔便忍不住带着几分讶异的对视一眼。
顾十八娘抬头一刻,视线才隐隐落在殿上方正中,与一道仿佛来自云端的视线相对,这种视线居高临下,带着重重的威压,顾十八娘忙移开视线。
“恩….”听上面太后轻轻嗯了声,旋即不再多言。
“好了,退回去吧。”皇后柔和的声音说道。
顾十八娘应声是,再次叩头站起身来,慢慢退回队列。
十人很快就见完了,皇后转过头与太后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转过来冲众女笑道:“几位都是才貌俱佳,家世清白,贤良淑德,东宫初成,需添些祥和人气,因此都留下了。”
一语即出,众女子除了顾十八娘外都惊喜失色,纷纷跪地叩谢。
皇后再交代几句,便命她们可以回家,待月后择吉日,分封品级。
随着再也难掩欢喜之色的众女走出皇宫,各家的车马早已等候在外。
“小姐….”灵宝欢喜又激动,却又不敢大声,招手喊道。
“恭喜小姐….”引路的太监恭敬的道喜。
顾十八娘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巍峨肃穆的皇宫,扶着灵宝的手就上了马车。
引路内侍微微怔忪的看着马车隆隆远去了。
“哎,得了多少赏?”旁边其他的引路内侍过来,用胳膊撞了撞他,低声笑问道。
这个内侍摇摇头嗤声笑了下,将手冲大家一摊,“得,遇到个棒槌…..”
家中已经有皇家内侍传来消息,家中大门大开,曹氏穿着正装,带领一众仆从站在门口迎接,四周邻居纷纷围在街边看热闹,一脸艳羡。
“十八娘….”看着顾十八娘的马车停下,曹氏忙擦去眼泪,含笑接过去,却见女儿神色凝重,不见丝毫喜态,想必是累了。
“恭喜….”见顾十八娘进门,仆从们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高声唤道。
顾十八娘更加心烦,不耐烦的摆摆手,说了声起来吧,快步向屋内而去,无心敷衍说了声累了歇息一刻便紧闭房门不再出来。
曹氏微微愣了愣,看向灵宝。
灵宝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十八娘择席,这两天没有睡好…..”曹氏思付片刻说道,一面吩咐下人准备热水饭菜送过去,一面忙给顾海写信。
进东宫可不别一般的婚嫁,顾海这个长兄是要是能赶回来就好了,算着日子,顾海到时候定能赶回来。
消息很快传开了,建康顾家巷子里整整响了半日的爆竹声,只惹得整个建康城都侧目。
顾家要出娘娘了,这可是祖上有德天大的福气降临了。
“真是荒唐!”沈三夫人拍下了桌子,震的茶杯晃了晃。
“夫人,这肯定是礼部收了贿赂了!”一旁的仆妇立刻说道,“那丫头不是很有钱?一定是买通了采选官员,夫人,不如您给皇后娘娘上折子,免得让那等贱人污了宫廷!”
作为诰命妇人,有品级自然也有相应的权限,其中一项便是命妇身份可向皇后娘娘上折子诉请。
那仆妇话音才落,便听到啪的一声清响。
沈三夫人扬手一耳光打在这仆妇脸上,那仆妇的脸上顿时一片青紫。
“夫人?”仆妇吓得忙跪地,不知道自己马屁怎么拍的不对了。
“你当朝廷的人跟你一般蠢啊?”沈三夫人沉脸喝道,“你以为有钱就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眼吗?你以为宫里的人都是好糊弄的吗?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要我上折子去说那丫头的贱籍,你这是要我打皇家的脸吗?人家都装没看到不知道,你让我跳出来非要扯明了说,我打了人家的脸,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你这蠢货,是想给我们沈家招惹货事吧?”
仆妇吓得连连叩头,“奴婢错了奴婢蠢货。”
“滚出去!”沈三夫人喝道。
仆妇忙跪行向外而去。
“站住。”沈三夫人又忽的喝道。
仆妇吓得就地转回,浑身直哆嗦,如今沈三夫人比以往更厉害了,尤其是亲生子,也就是沈三老爷的嫡次子在京城得到沈国公爷的青睐,留在京城,亲自教养,而且据说国公爷的夫人也极其喜欢这个孩子,亲自为他说了门亲事,这门亲事门第很高,人人都说,既然国公爷夫人敢去求这门亲事,显然是有心要沈安栋袭爵承嗣。
“这丫头啊,原本是跟咱们定过亲的,不过后来咱们林少爷腿伤了,人家就没了这个心思….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唉,只可怜咱们林少爷哑巴吃黄连啊….”沈三夫人缓缓说道,一面端起茶杯。
仆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肿着脸堆起满脸的笑。
“可不是….”她笑着说道,被沈三夫人瞟了眼,忙又哭丧脸,“我可怜的林少爷…..”
“出去吧,说起来咱们林少爷大病初愈就赴边关了,真是苦哈哈的…..”沈三夫人叹口气说道,“去,备些养身补气的给林少爷送去,也不知道熬成什么样了。。”
“夫人,您就放心吧,老奴保证安排的好好的!”仆妇领会应声堆笑说道。
沈三夫人嗯了声,端杯吃茶。
仆妇便明白这是没有吩咐了,起身乐颠颠的出去了。
建康将刮起一阵有关顾家新贵人闲言碎语的事暂且不提,此时的京城平阳侯府白玉郡主正大发雷霆。
“连太后娘娘都不管!连太后娘娘都不管!”她噼里啪啦的扯下桌布,茶杯碎裂一地,四周侍女纷纷跪地不敢言。
“这个贱婢!这个贱婢!”她尖声喊道。
“我的郡主!”一个年长富态的仆妇疾步而进,拿着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泪,带着满满的宠溺,“一个贱婢而已,怎么值得动这么大的气?”
“我要去找太后!”白玉郡主看见这仆妇娘,泪珠滚滚而下,”奶娘,我还没大婚,他就这么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的郡主,你这就是错了!”仆妇伸手拉住她,沉声说道,“你要是这么做,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啦!”
第二百零九章 寻计
“郡主….虽然已经昭告天下,但毕竟尚未大婚….郡主,你也知道,多少双眼睛都暗地里看着…..”仆妇又低声加了句狠话。
白玉郡主站住脚,极力控制住情绪,看向仆妇。
“郡主….”仆妇面上笑容暖暖,拉着她在一旁坐下,一面吩咐侍女收拾一地狼籍,“那是个什么身份地位的人,你何苦跟她置气?岂不是自掉身价…..”
白玉郡主地位显赫,性子自然极为骄傲,听了这话,心内更是怒火中烧,一双白玉般的手攥的咯吱响。
“郡主…..”仆妇伸手抚着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郡主,你想想,现在太后娘娘明显已经接受那贱婢了,你说,你现在去闹,你吵,不仅自己失了身份,还驳了太后的面子,驳了太子的面子,再被有心人知道了,背地里搞些事,给郡主您身上泼些脏水……”
这麻烦可就大了,白玉郡主显然也知道厉害
“可是….可是….他喜欢那贱婢…..”白玉郡主咬牙说道,眼中闪过浓浓的嫉恨。
“郡主,你也说了,她是个贱婢嘛…..”仆妇含笑说道,“就是个玩物而已,总好过殿下喜欢那些当选的其他人吧…..”
白玉郡主神色一顿,那些当选入东宫的女子,除了顾十八娘,皆是出身豪门家世显赫,抬脚就能震一方的家族贵女,如果是她们得了太子的另眼相待…..
她不由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吧…”仆妇柔声笑道,看她的面色知道冷静下来了,“郡主,所以,你可不能再跟那贱婢生气,至少面子上绝不能显出来,而且啊,还要对她好些,一则顺了太子的心意,二则也要那贱婢知道你是可依靠的人,收复了她,将来圆了扁了还不是任郡主你揉捏?”
白玉郡主胸口起伏,神色变幻一刻,僵直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
“我现在一眼都不想见到她……”她缓缓靠在引枕上,淡淡说道。
“她那配郡主您见她…..”仆妇笑道,站起身来,“再说,您现在要准备大婚事宜,哪有那空…..交给老奴了….”
白玉郡主恩了声,“你要怎么做?”
仆妇含笑说道:“老奴亲自去趟那贱婢家道喜,给足她面子…..”
白玉郡主哼了声,手重重的搅了下引枕搭巾,显示她内心的嫉恨并未丝毫减少。
“然后再送去两个女官…..”仆妇思付一刻,又接着说道。
“做什么?”白玉郡主抬眼问道。
“教习礼仪啊,也顺便摸摸这贱婢是个什么性子。”仆妇笑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白玉郡主旋即也明白了,微微笑了笑,“是该教导教导下,让她也知道,这贵人不是好当的….”她坐起身来,“去请祖母身边的钟女官去….”
仆妇怔了怔,“钟夫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惧色。
那可是皇宫出来的老女官,脾气性格极为古怪严苛,想起白玉郡主小时候曾一听到钟夫人来了就吓得不敢哭闹。
“那可是先帝赐给祖母的女官,我这可是给足那贱婢的面子了!”白玉郡主哈哈笑道,眼中神采凌厉,“另再派我这边的一个仆妇去,好好的给我教导教导……”
这教导只怕没那么轻松
仆妇神色有些迟疑,“郡主,这….这要让太子知道,只怕……”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白玉郡主哼声说道,抬起光洁的下颌,“我倒要看看为了这小贱人是不是要打我的脸…….”
也罢,试探下太子的态度也好,将来心里有个底,仆妇笑了笑,不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顾家后院的炮药房里,点着几盏明灯,从夜色深深一直到东方发白,未曾熄灭。
顾十八娘坐在灯影里,将面前一本手写的刘公炮制十七法合上最后一页,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当初在给文郡王治病以为生无所望时写下的,刘公的规矩,只有在决定收徒时才写下药书,收徒尽心传授之后便要销毁。
难道以后就扔了这手艺?
她的眼前浮现刘公佝偻的身形,似乎看到他回头冲自己咧嘴一笑。
啪的一声,那本药书被她扬手一扔,准确的跌落在火盆里,几乎咋灭了炭火,慢慢的冒出一阵灰烟燃烧起来。
“小姐…..”一直守在门外的灵宝见顾十八娘的屋门打开,不由惊喜的喊道,同时面上忧色满满,“小姐,一夜未睡?小姐….夫人亲自给你做了参汤,一直在炉上热着……”
却见顾十八娘并未答话,一面披上斗篷。
“小姐,你要出去?”灵宝快步跟上问道。
“是,备车。”顾十八娘答道。
“这么早?”灵宝抬头看天色,晨雾缭绕,寒气森森,愣神间,见顾十八娘已经出了院门,忙小跑跟上。
彭一针揉着脸进来时,顾十八娘已经坐了一会儿了。
“彭神医名气大了真不好见…..”顾十八娘笑道。
彭一针嘿嘿笑了,忽的大礼冲顾十八娘参拜,“见过贵人……”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你也听说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把我当自家人,不来报喜,我连恭喜也不能说了啊?”彭一针带着几分不满嘟囔道。
顾十八娘叹了口气,拨弄茶杯道:“彭大叔,别开玩笑了,你说这怎么办吧?”
“当然大办了!你放心,别人我不管,我老彭一定上份大大的礼…..”彭一针拍着胸脯哈哈笑道,“哎,可说好了你别嫌弃…..”
“我不是说这个。”顾十八娘打断他皱眉说道,一面摆摆手。
“带灵宝姑娘吃茶。”彭一针领会立刻吩咐道。
下人带着灵宝施礼后退了出去。
“怎么了?这么急着过来?”彭一针这才整容问道,一面看顾十八娘的神色,“怎么精神不好,可是旧疾犯了?来我诊诊。。”
他说着就挽袖子去诊脉。
“不是。”顾十八娘摇头,“彭大叔,你说…..他什么意思?”
“谁什么意思?”彭一针不解问道。
顾十八娘往皇宫方向指了指,“….怎么…..怎么要把我弄到宫里?”
彭一针摸了摸头,嘿嘿笑了。
“你笑什么?”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皱眉道。
“我想….”彭一针也不敢直呼其名,伸手也往皇宫指了指,压低声音道,“真够意思…..”
“什么意思?”顾十八娘不解。
“你瞧他给了我这么大的回报,我现在是成名了…..”彭一针低声说道,“这事是咱们两个人一起办的,那总不能只给我一个回报吧…..”
他说着冲顾十八娘挑了挑眉,咧嘴笑了笑。
“你是说这是给我的回报?”顾十八娘怔了怔道。
彭一针摸了摸几缕胡子,神色颇有些尴尬,“十八娘,这女子这辈子最好的归宿终是嫁个好人家……”
嫁入皇家那就是一步登天,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归宿了。
“我倒觉得是怕咱们泄密….所以才要把我…..”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彭一针笑了,摆着手看顾十八娘。
“要说你这丫头有时候太过聪明了…..”他笑道,“真要咱们闭嘴,法子多得是,大张旗鼓的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
“对他良心好呗….”顾十八娘哼声说道,不自觉的响起那晚他扔下一句话就大步而去,心内不由很不是滋味,那滋味似乎是委屈。
彭一针咳了一声,揪着胡须。
“彭大叔,我还没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求你,将治那病的药方献给他,我也豁出去背弃师门,将龙虎汤的炮制法子也给他……”顾十八娘整容说道。
话没说完就被彭一针打断了。
“我说十八娘,你还真以为这法子是咱们独有的啊?”彭一针含笑说道,一面摇摇头。
顾十八娘一怔,抬眼看他。
“十八娘,太医院是什么地方,我早就说过,那些太医不可能没有诊出太子的病,那些人说是大夫又是官,官是什么?那是最油滑的…..”彭一针低声整容说道。
“你是说,太医院有这药方?”顾十八娘问道。
“太医院什么没有?”彭一针说道,一面站起身来,“只不过,有没有人用有没有人看就不一定了…..”
顾十八娘咬了咬下唇。
“十八娘,那次事是咱们占了先机…..”彭一针叹口气说道,“也是咱们的运气….”
“所以,药方炮制方都没什么稀罕的….”顾十八娘喃喃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彭一针问道。
“我怎么可以进宫…..”顾十八娘苦笑一下说道,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我如今这一切都是师父他老人家惠赐,我怎么可以丢弃他的衣钵?”
“那倒是….”彭一针点点头,也皱眉,又委婉道,”十八娘,寻个好徒弟吧,也不算断了刘公他老人家的衣钵,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你的,毕竟女子家做这行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彭大叔,我有今日全是师父所赐,难道说,我有了更好的日子,就可以扔下手艺退出师门?”顾十八娘淡淡一笑,说道
第二百零九章 规矩
上一章章节数错了,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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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高枝弃师门是手艺人最大的忌讳也是最被人唾弃的不忠不孝行径。
彭一针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含着歉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师父带我时候短,师门技艺我终其一生能领会也算是万幸…..”顾十八娘叹口气说道。
手艺匠人师徒最重传承是手把手的教授,刘公带顾十八娘的时间的确太短了,刘公一门在顾十八娘手上传承已是艰难,非日日精心潜心研学不能,这要等到顾十八娘能收徒弟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彭一针叹口气,将那句不如选个弟子咽了回去,选个弟子又如何?能日日跟着顾十八娘手把手的学吗?
“他既然不稀罕药方,那就是为了保密,才要把我困起来…..”顾十八娘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声说道,咬了咬下唇,看向彭一针,“除了发誓赌咒我还能怎么让他相信我不会说出去?”
彭一针被她看得干笑,摸了摸头,“十八娘,这个玩心眼的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顾十八娘神色焦忧叹了口气。
“十八娘….其实….”彭一针搓了搓手,红着脸斟酌着要开口。
顾十八娘却已经心不在焉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便抬脚走出去。
“其实我觉得人家许不是这个意思…..”彭一针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说完了叹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头,这些小儿女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还真没法琢磨也没法说,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十八娘,吃过饭再走呗,这以后你要吃大叔家的饭可就不容易了…..”他抬脚跟出去,一面笑道。
谢过彭一针,顾十八娘来到门外,却并没有见灵宝跟上。
“灵宝姑娘方才出去了…..”彭家的下人说道。
“做什么去了?”顾十八娘随口问道,话音才落就见灵宝脚步匆匆而来。
“小姐….”灵宝带着几分歉意道。
“买东西了?”顾十八娘随口问道,一面向车边走去。
灵宝含糊嗯了声,下意识的向街角看去。
“买了什么?”坐上车,察觉她神色有异,顾十八娘开口问道。
“是哥哥来找我…..”灵宝低声说道。
“灵元来了?”顾十八娘面上浮现一丝喜色,“在哪?”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曾经夜驾车同行的事恍惚做梦一般。
她掀开车帘,顺着灵宝的手指方向看到街角熙熙人群中矗立一个高瘦的身影,似乎察觉她看过来,那身影微微的停了下。
“灵….”顾十八娘抬手要喊。
灵元却在此时加快脚步混入人群不见了。
这是刻意避开了吧……顾十八娘抬在车帘前的手微微一僵,继而垂下视线。
“哥哥说恭喜小姐….”灵宝低声道,“哥哥说以后小姐就不一样了,为了不给小姐添麻烦,所以…..”
顾十八娘哦了声,没有说话。
“小姐….”灵宝迟疑一刻,似乎鼓起勇气道,“我想去寻个药铺当杂工….”
顾十八娘一愣,看向她,“杂工?”
“对,我跟着小姐也会些洗药拣药的杂活….”灵宝说道。
顾十八娘看向她,“灵元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灵宝垂下视线道,“哥哥只是说,我们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了….不能一直靠着小姐….”
顾十八娘眉头皱起,“他是这样么说的?”
灵宝点点头,“小姐,哥哥说我也不能跟你进宫,夫人又不让灵宝做奴婢的活,这是夫人和小姐仁慈,灵宝不能持恩忘本…..”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
灵宝面上很是忐忑,看着顾十八娘,“小姐,灵宝不是要背弃….”
“我知道….”顾十八娘笑了,拉过她的手。
这个时候,往他们家挤得的人多得是,往外走的却是没有。
“你再见了你哥哥,跟他说,我要见他。”顾十八娘拍了拍她的手,说道。
灵宝点点头。
马车停在顾家门外,阿四叫门,下了车,顾十八娘突然感觉家里有些不一样,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仆妇们正说笑热闹,但此时却院子里却格外安静。
“小姐回来了…..”开门的家院高声喊道。
“家里来人了?”顾十八娘问道,刚开口就见着家院抄了抄衣裳,冲她跪下了,吓得她停下脚。
“见过小姐!”家院说道。
“亮伯,你做什么?”顾十八娘失笑,“年过完了,还行大礼,又没有红包发….”
“就是,你做什么呢….”阿四牵着马车进来,一面嘻嘻哈哈的笑。
“你这个臭小子,小姐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你可别这么没规矩。”家院抬起头对他瞪眼说道。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刚要说话,就听呼啦啦的脚步声响,家里的仆妇丫鬟并家丁齐齐从堂内涌了出来。
“见过小姐!”他们齐声说道,一面乱乱的跪下来叩头。
“你们这是…..”顾十八娘目光扫过众人,“谁教你们这样的?”
她的视线看向廊下,正堂里曹氏走出来,在她身旁跟着三个面生妇人。
“娘….”顾十八娘举步向前。
“见过….”曹氏弯下身子,冲顾十八娘施礼。
“娘!”顾十八娘皱眉喝道。
曹氏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喝止了动作,带着几分讪讪看向一旁的妇人。
是她们在搞鬼!顾十八娘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妇人身上。
三人中两人年纪相仿在四十岁左右,脸色白净,另外一个年长满头银发,面色枯皱却红润,看上去都是气度端庄,神情不怒自威。
“见过小姐。”三人缓缓施礼说道。
“你们是?”顾十八娘眉头一扬,淡淡问道。
“十八娘,这是…..”曹氏忙要给她介绍,却被其中那个银发妇人一声咳打断。
“曹夫人,怎么称呼小姐的?”她皱眉说道。
曹氏面色微微惶惶,忙应声是。
“大姑娘….”她带着几分谦卑再次开口。
顾十八娘跨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曹氏的胳膊,目光扫过这三人。
“先别急着教我娘规矩…..”她冷冷说道,“你们自己的规矩呢?”
三个妇人的视线陡然一紧。
果然是个出身低贱的丫头,三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温润贤德。
“顾小姐,我们是平阳侯府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含笑说道,“老奴姓丘,这位是陈妈妈,这位是钟夫人…..”
“平阳侯府?”顾十八娘看着她,略一思索才知是白玉郡主家,眼神不由闪了闪,哦,看样子了,来者不善啊,“你们来我家做什么?”
“来恭喜小姐得选东宫啊….”丘妇人含笑说道。
“不敢。”顾十八娘淡淡道,一面含笑问曹氏,“娘,可给过她们红包了?”
曹氏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别这样。
“瞧瞧,你这什么妇言妇容!”银发妇人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宏亮,带着岁月沉积的威严和气势,“有你这么跟人说话的吗?”
“有你们这样不请自来闯到人家家里指手画脚的吗?”顾十八娘眉头一扬,冷冷道。
三位妇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得真是毫不客气,她们三人出身平阳侯府,走出去人人恭敬,还是头一次得人如此冷待。
顾十八娘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指望白玉郡主能对自己心存善意,
因为身份尊卑,她不得不低头伏小,但还不至于卑微到可以任她白玉郡主几个仆妇来自己家横行的地步,更何况看她们对曹氏也是极为不敬,竟然逼着曹氏向自己施礼,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看来老妇我今日还是来对了,先前郡主说要我来教导你礼仪我还不愿意,今日一见,我还真不能走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侥幸入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眼,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可不能看着你这等粗俗的蛮妇污了皇家的规矩….”银发老妇扬眉说道。
这老妇显然是动怒了,一旁的丘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钟夫人….”她伸手虚拦了下钟夫人,“是我没跟顾小姐说清楚,我们冒然上门,顾小姐顾虑也是应该的….”
钟夫人重重哼了声,不再言语。
“顾小姐,都怪我没说清,是这样,我们郡主闻小姐大喜,知你们独居在京城,长兄外放,家中无主事男,月后便是颁诏之日,怕你们顾不过来失了规矩,所以特命我送来两位府里的老妈妈略尽薄力….”丘妈妈含笑说道,一面伸手指给她介绍了。
那位陈妈妈殷勤的含笑施礼,钟夫人虽然面带不悦,但规矩端庄到位。
“是这样啊….”顾十八娘略沉吟一刻,收起先前凌厉神色,含笑还礼,“那多谢郡主有心了。”
“顾小姐,别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丘妈妈见她态度眨眼收敛,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含笑点头道,“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替我谢过郡主。”顾十八娘微微施礼,和曹氏亲自送她出去,转过身,再看院子里站立的两尊,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不就是低头伏小谨言慎行守大家闺秀的行止言谈,能有多苦,苦过前世心死苦过今世学药吗?
大周朝律令规矩严格,对方又是皇室贵族,绝不是能轻易触犯,尊卑如斯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她现在不能再惹事端,当务之急是再见太子一面
第二百一十章 再忍
日头渐渐升高的时候,顾十八娘已经依墙站了好一会儿,腿脚都僵了。
“小姐….”有小丫头从门外探进头,低声说道,“你坐下来歇息会儿,我帮你看着两个妈妈…..”
“不用了…..”顾十八娘说道。
那两个妇人眼睛甚毒,如果自己坐下来歇息,她们进来后一眼扫过就能看出来,与其被抓住更有借口多罚自己受别的罪,还不如咬牙坚持过这剩下的半个时辰。
小丫头知道顾十八娘的脾气,便不再多言,也规规矩矩的在外边站好,那两个妈妈可不是只教导小姐,阖府上下都在她们的教导范围内。
“下雪了吗?”顾十八娘听着外边有风声沙沙而过,不由开口问道。
“没有,不过阴天,瞧着样子今晚可能下雪…..”丫头在外说道。
顾十八娘哦了声,“灵宝说今晚不回来了?”
“是,灵宝姑娘方才托人回来说了一声,药铺赶活,她就住下了….”丫头说道。
自那日说过后,灵宝果真出去找了份工,就在一家药铺里做洗药工,顾十八娘避开那两个妈妈的眼特意去看过,环境人员都值得放心,同时洗药的也有几个女子老妇,也安排着单独的歇息地方,如今在家猫狗都逃不过那两尊神的训导,灵宝出来做工反而更好。
更何况这是灵元说的,他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思虑安排。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顾十八娘微微皱起眉头,说要见他,到现在也没有见到…..
此时的灵元已经跟以前不同了,至少,没有以前那样依赖…..
顾十八娘怅然若失的叹口气,这是好事,人终究是要自己走自己的路,只是灵元他走的这条路是条不归路。
“两位妈妈好….”小丫头清脆的拔高的声音在外响起,打断了顾十八娘的思绪。
门帘打起,两个妇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说话不许这么大声,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失了体面…..”钟夫人沉声说道。
小丫头在外忙低头应声是。
钟夫人走进屋内,视线扫过顾十八娘,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一旁染了一半多的香。
“还有些时候,我再将宫里的规矩给小姐你讲讲…..”她缓缓说道,一面在顾十八娘面前站定,开始语调平缓的讲起来。
四五天了,每日都是这样,讲解宫里的规矩,练习礼节,站立走路吃饭的姿势,说话声音笑的样子,甚至睡姿也极有讲究,听起来看起来很简单的事,真要做起来,简直是苦不堪言,顾十八娘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她被限制出门,书房里的药书也被当做非礼勿视的类别收起来,更让她难受的是,每一次跟曹氏相见,曹氏都要规矩的行礼。
“这是我母亲,子受母礼是为不孝!”她冷声喝道。
“你现在是皇家的媳妇,是为君,臣不尊礼,是为不敬!”钟夫人亦冷声喝道。
“我不是还没进宫呢,我这是在我家。”顾十八娘竖眉道。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金口宣告,难道在你眼里这是儿戏吗?”一旁的陈妈妈立刻问道。
顾十八娘神色一凝,看着那陈妈妈眼中如同见猎物落网的闪闪亮光,垂下头。
“不敢….”她低声说道。
“顾小姐,以前也就罢了,但以后,你要记住,目无礼法,胆大妄为,在宫廷之中那就是死罪。”钟夫人肃容说道,“别指望谁能护得住你,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
“夫人的意思是,护得自己的还是自己….”顾十八娘笑了笑说道。
钟夫人神情淡漠看着她不置可否。
平阳侯府,一架精美雕刻地花卉祥瑞图案,镶嵌了数十颗琉璃与玛瑙的屏风前,白玉郡主转过身,一旁的侍女立刻抖开红绸,将这屏风盖上。
“好精美的屏风….”丘妈妈含笑赞叹道,“是特意从秀王府送来的,早听说秀王府有一架南洋来的珍宝做的屏风,今日一见果然精美…..”
白玉郡主的脸上浮现一丝难掩的笑。
“还可以吧,太华丽了反而不怎么好看….”她抿嘴说道。
“哪里华丽了?我们郡主往哪里一站,什么华丽的都要失色….”丘妈妈笑道。
虽然明知是恭维,但这恭维对白玉郡主来说并不觉得夸张,因此一笑。
“那贱婢怎么样?”她坐下来问道。
丘妈妈接过侍女递上的茶捧给白玉郡主,一面说道:“这个贱婢虽然粗鄙,但倒也识趣,我瞧也不是那种不着调的,如果她能为郡主所用,倒也不错。”
白玉郡主晒然一笑,“这贱婢竟然能得妈妈如此看待,看来果然有非常之处….”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酸意,将茶杯在手里慢慢转着。
“郡主….”丘妈妈看了白玉郡主一眼,神色肃正几分,“不是妈妈唠叨,这男人啊你就得顺着,不能呛着,郡主,咱们现在对那贱婢好,可不是为了那贱婢,是为了太子,是为了您的夫君….”
“我知道….”白玉郡主咬了咬下唇,“只是不知道我的夫君知道不?”
丘妈妈闻言笑了,伸手指了指那被红绸盖住的大屏风,“怎么不知道….知道的清清楚楚的….我的郡主….您就放宽心吧….”
白玉郡主抿了抿嘴,面上勉强浮现一丝笑意。
“但愿她有福气能一直值得我另眼相待….”她缓缓说道,手指用力攥紧茶杯。
此时东宫内,处理完政务的文郡王才得空吃口茶,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抬手轻轻揉额头。
“什么意思?还能什么意思?”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不过是现在想着我是他儿子了….”
太子殿下是谁的儿子,身旁站立的黄内侍心里再清楚不过。
秀王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微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黄内侍曾经心里揣测过,也许这恰恰是当今皇帝选文郡王为继承人的原因,毕竟身后要享受别人家儿子的供奉是让人心里很没底的事,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从旁系登位的下一任皇帝,一开始都恭敬的如同亲生的,但位子坐稳了,翅膀硬了,就开始想当孝子,为自己的爹娘争名分了,甚至扣继嗣还是继统的字眼,生生将先一任皇帝挤下去给自己老爹让位。
就在几天前,秀王大张旗鼓的给平阳侯府也就是自己的儿媳妇送去了一件贺礼。
为此太子原本就无表情的脸更刻板了,让身旁伺候的人不时捏着把冷汗。
“殿下….”黄内侍搜肠刮肚想要转移话题,猛的想起一事,忙乐颠颠的说道,“那个….不知道方便不?”
“说。”文郡王闭眼吐出一个字。
“顾娘子想见殿下…..”黄内侍小心说道,一面抬头瞧瞧看文郡王的脸色。
“不见!”文郡王的脸色陡然又难看几分,重重说道。
黄内侍暗叫不好,看来这两个的确是闹不愉快了…..
“是….”他忙低头应声,躬身后退,在即将要退出去的时候,文郡王开口唤住他。
“她….”文郡王开口,却只说一个字又停下了。
黄内侍立刻接口道:“她可受罪了…..郡主给她送去两个教仪妈妈,从吃饭到走路说话都被严苛要求呢…….”
文郡王淡淡笑了笑,“为这个?”摇了摇头,伸手撑了下桌面,站起身来。
黄内侍有些不解,取过一旁的白氅,给他披上,跟随向外走去。
宫殿廊下,肃立这禁军,一路而过,皆恭敬施礼。
“老黄儿….”沉默行来,文郡王忽的开口,“孤这样做…..不好吗?”
他说的话有些突然,黄内侍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郡王似乎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神色,看着天际没有再说话。
黄内侍这时也反应过来了,遴选那一日,得知那顾十八娘要见殿下,殿下特意安排妥当去了,没想到回来后神色颇恼,他虽然讶异,但不敢窥探,今日听到这一句话,心里隐隐猜到这二人是因何不欢而散了。
难不成,这顾娘子似乎对能遴选入宫….不满?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有别这个更好的归宿吗?更何况,还是郎有情妾有义。。。。。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忍不住问道。
“她竟然认为….”文郡王皱眉说道,话到嘴边又停下,似乎想到什么,忽的笑了笑,面上阴霾散去“依着她,倒也真是只能如此认为.....”
顾娘子到底认为什么了?黄内侍好奇,又不敢问。
“殿下,不是老奴替顾娘子说话,顾娘子只怕真是受了委屈,老奴可还没忘呢,当初顾娘子在咱们家时,那脸上挨得那一耳光,留下的血印子,现在想起来还心里难受呢,幸好有好药膏,要不然啊,可就破了相了…..”黄内侍嘟嘟囔囔的自顾自的说起来。
咱们家三个字滑过文郡王的耳边,他的神色微微缓了缓,视线投向面前的宫殿,阴云密布天地间一片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