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秘密
略显狭小的室内,沈安林依窗而坐,宽大的青色鹤氅罩住了他的身形。
顾十八娘在门口略一停顿,迈步而进,门在身后被掩上,阿四似乎要跟进来,被人拦住。
顾十八娘并没有理会,她只是认真的将视线放在沈安林身上。
他的形容略显瘦削,神色微带憔悴,密密的胡茬,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合。
如丧神识神情阴郁的公子,四周众生百相,讥讽,惋惜,嘲笑,关切,她都不在乎,她心里甚至还带一丝欢喜,这个困坐于木椅上的男人,终于能平视自己,各种场景面容交换,最后还是停在了一张飘落的纸上。
休弃…休弃…
那傲然而立的男子,面满都是不屑,他不要她…..
“请坐。”他含笑说道。
“林少爷看起来心情不错啊。”顾十八娘依言坐下,看着沈安林微微一笑,也不客气,自己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沈安林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这姑娘还是头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看她今天的神情动作,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
“还好。”沈安林笑道。
折了翅的雄鹰心情能好才怪!顾十八娘嗤声一笑,再一次自斟一杯酒,然后看向沈安林,指了指他手里的酒杯,“林少爷请…哦我忘了林少爷不方便…”
她站起身来,拿着酒壶走到他身前,微微低头俯视坐着沈安林。
“我来帮林少爷斟酒。”她说道。
沈安林往椅背上一靠,带着几分玩味的笑道:“顾娘子心情果然不错。”
“的确不错。”顾十八娘笑答,“我师父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乐趣其实是自己坐拥千金而看别人因一文钱走投无路。”
她转身坐回去,又自行斟了杯酒。
“顾娘子大药会一战成名,虽然说有名师指点,但短短时间能做到如此也是让人刮目相看。”沈安林并没有在意她话里话外的含义,淡淡一笑,转开话题说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边浮现一丝自嘲,“没什么,这都是被人逼出来的。。。”
他逼她踏上死路,命运逼她重蹈旧路,重生这两年来,她忍着痛,背着苦,挺着身,咬着牙,一步一步的走,不能停,更不能退。
大药会上一个药师给顾十八娘下毒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沈安林以为她说的是这个,神色更加柔和几分看向她,顾十八娘也正抬眼看向他,那眼神落在眼里,却让他心中如针扎了一下。
依旧是怨恨么?一个女子,但凡可以,谁想抛头露面在男人行当里奋力相搏,如果当初父亲履约而行,这姑娘已经嫁入他们家,虽然内宅中的日子不一定好过,但至少衣食无忧,而且至少不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对她来说,自己便是背信弃义的仇人,世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看到仇人不得好报下场凄然,无关道德,人之本性,所以就让她痛快的嘲讽奚落吧。
顾十八娘已经自斟第三杯酒了。
“你身子还没好,别喝那么多。”沈安林微微皱眉提醒道。
顾十八娘一饮而尽,冲沈安林拱手做请,“难得高兴,林少爷别扫兴,请。”
沈安林点点头,浅尝一口。
“林少爷请我来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我来瞧瞧你的伤腿吧?”顾十八娘似笑非笑道,目光在沈安林身上一转,“哦,怎么说也是差一点成一家人,也该关心一下,不知道伤的如何?”
“差一点成了一家人?”沈安林转动酒杯,靠在椅背上缓缓说道,“听顾娘子这意思,是没希望做一家人了?”
顾十八娘失笑。
“一家人?”她问道,面上闪过一丝嘲讽,“林少爷觉得我们有什么理由该当一家人?”
她的话音一落,沈安林不急不闹,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张薄纸。
“这个。”他抖了抖,淡淡说道。
沈三老爷竟然还留着这个?顾十八娘心中一跳。
“什么?”她神色不动,口中问道,一面起身慢慢走过去。
她走的很慢,心跳的也厉害,短短的几步如同过去了很久。
终于走到沈安林身前,她伸手去拿,却扑了个空。
“顾娘子小心点,别扯坏了,我拿着给你看。”沈安林微微一笑道。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回去坐下。
“你以为拿着这个,就能吓的住我?”她说道。
别说这格式不全的婚书,就是三媒六证的齐全了,她顾十八娘难道便吓得会自己去送死?
沈安林沉默一刻,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顾十八娘淡淡道。
“为什么不认婚约?为什么..不肯嫁?”沈安林沉声问道,随后一手撩了衣袍,露出里面的劲衣,伸手轻轻拍了拍腿,“因为这伤腿么?”
为什么?顾十八娘的手忍不住轻轻发抖,那压制这情绪因为这一句话而瞬时沸腾起来。
“没有为什么,什么都不因为….”她抬起头看着沈安林,那双一向深邃的眸子里跳动着一丝火焰,慢慢的吐出几个字,“只是我不要你。”
这句话说出口,看着沈安林微微错愕的神情,顾十八娘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似乎要涌出来,而与此同时,那深深刻在心底的耻辱悲凉绝望,伴着这一句同样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终于轰的一声消散开来。
这两年来,她咬牙所作的一切,便是为了能够不让前世的命运重来,为了失去的亲人不再失去,得到过的耻辱不再得到,为此她绷紧了神经,扭转了本性,如今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沈安林,是我不要你,是我不要你了,你再也没机会说不要我了,再也不会将此等羞辱加于我身。
她再一次端起酒杯,沈安林手一扬,手中的酒杯准确无误的砸中顾十八娘面前的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在地碎了。
顾十八娘猝不及防,酒水撒了桌子上,她只是看了眼沈安林,一句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无瓜葛,今生再不要相见。
“顾湘。”沈安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无奈。
顾十八娘并未理会,手扶上门框。
身后衣响风动,紧接着一只手从伸手探来按住门。
“顾湘,别闹。”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热气拂过顾十八娘的耳廓。
什么?
顾十八娘惊愕转身,目光对上沈安林胡茬密布的下颌。
他的宽氅已经解下,独穿着深色箭袖圆领劲衣,长身而立,身姿峻拔。
“啊!”顾十八娘一声惊叫出口。
但声音很快便被沈安林伸手掩住她的嘴压了回去。
“嘘!别喊!”沈安林低声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的腿?他的腿不是断了?顾十八娘瞪大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对他用手掩住自己嘴浑不知觉,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别喊,这是….秘密。”沈安林低头看着身前的人,如此近的的距离,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面上肌肤如同细瓷,一双眼中各种情绪交错,惊讶、愕然、惊慌、愤怒…
愤怒?
他的手忽的一痛,那姑娘狠狠的咬在他的掌心,有血透过指缝渗了出来。
沈安林眉头都没眨一下,任她狠咬,只是看着她,那姑娘瞪大的眼睛里愤怒中有泪光闪烁,一种铺天盖地的悲伤瞬时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松开了口,靠在门框上,唇边残留血迹,跟她瓷白的面容构成极为诡异的画面。
“骗我….”她大口大口的深吸了几口气,喃喃说道。
“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沈安林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也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敢骗我….”她接着喃喃自语,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狂暴,“连他也要骗我!”
她猛地转过身又要夺门而出。
“顾湘!”沈安林再一次伸手抵住门,同时抓住她的胳膊,微微提高声音,“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顾十八娘并没有转头,而是低声说道,声音带着满满的悲凉,“说彭一针怎么救治的你?”
沈安林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什么彭一针?关他何事”
顾十八娘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那是谁治好的你?”她问道,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沈安林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坐下说。”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动也不动,“说。”
沈安林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人。”
顾十八娘嘴边一丝冷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林少爷的腿,筋脉已伤,如小心护养,便不会伤及五脏,不过若想重新站起走路,除非华佗在世,神医天降。”
这句话说出来,沈安林脸上笑容微凝。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这是大夫对沈三老爷和沈三夫人说的话,因为顾忌伤者修养心情,所以连他的这个患者都不该知道。
这个姑娘,难道已经有能力在沈家安插眼线了?而且是安插到沈三夫人身边?一个药师,一个偏远地区的七品县令,一个怯弱守礼的寡妇妇人…..?
我当然会知道,我亲耳听到的,顾十八娘看着沈安林凝重质疑的眼神,冷冷一笑。
“告诉我谁治好你的。”她依旧问道,也没有答他的话。
二人目光僵持。
“没有人,”沈安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低,身子微微前倾,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因为我的腿没伤。”
“不可能….”顾十八娘再次失声喊道。
沈安林的手又一次盖住她的嘴。
“这是秘密。”沈安林冲她郑重的摇头,“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你是第四个人。”
顾十八娘眼神闪烁不定,满含惊疑以及不信。
“十八娘,我信你。”沈安林定定看了她一时,站直身子,收回了手,转身走回窗边,重新坐下。
室内顿时陷入沉默,只闻顾十八娘略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似乎过了很久,顾十八娘略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沈安林抬眼看着她笑了笑,自己斟酒。
“不为什么,因为我如是不装伤,现在就已经死了。”他淡淡说道,语气轻松,对于那曾经的生死险地轻描淡写。
“为什么?”顾十八娘还是问道。
沈安林慢慢饮啜一口酒,将酒杯在手中轻轻一转,嘴边勾起一丝怪异的笑。
“因为我的至亲想要我死,但却被我识破反击而死,如果我还好好的话,他背后的那些人必将不肯罢休加倍报复与我,他们的目的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将我变成一个废人,所以我便先当一个废人。”他淡淡说道,眼中还带着笑意。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顾十八娘惊讶失色。
“你的至亲?要害你?”她怔怔问道,前世的记忆瞬时涌来,让她思维一时混乱。
他的至亲,沈三老爷久病在床几年的时间多数在昏睡中度过,直到彻底的睡死过去,他的母亲,是继母,但也是他的姨母,知礼守节。。。。念头及此而至。
就今世沈三夫人留给她的一次印象,完全颠覆了她记忆中的印象,知礼守节,端庄可亲是绝对算不上了。
莫非….她的脑中亮光一闪,抬眼看向沈安林。
沈安林冲她一笑,点了点头,举了举酒杯,“你猜对了,就是她。”
顾十八娘身形一晃,坐在椅子上,扶住桌角。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这完全不对….莫非是他们的命运也变了?
“她不顾廉耻勾引我父,气死我抱病在床的母亲,夺我母亲之位,享我母亲之财,又视我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为她亲子谋嫡子之位….”沈安林慢慢说道,手里的酒杯应声而碎,碎片刺入手掌,有血慢慢滴落。
顾十八娘怔怔看着他,脑中轰轰乱响。
“她早知你我两家亲事,本欲加与我身,顾娘子想必也明白,姻亲之事,借力扶持干系重大,她此举便是要我无姻亲家世可借,没想到你家家世虽衰,但财力丰盈,她便谋你与我庶弟,借以掌控你的财物,不想你竟然拒绝了她,还言辞激烈…..”沈安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想起此事心情大为畅快。
笑声中,顾十八娘猛的站起身来,疾步就走。
“顾湘!”沈安林一怔,站起身唤住她。
“大少爷还有何事?”顾十八娘并没有转身而是问道,声音低沉,带着满满的疲惫。
沈安林微微一怔,我还没说完呢,怎么不听了?
“你的家事我不便过问,也没兴趣过问。”顾十八娘答道,声音略一停顿,“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他人,告辞了。”
“顾湘,”沈安林神情郑重,再一次唤她。“你且等我,不出两年,我许你富贵荣华。”
“去你的富贵荣华!”顾十八娘转身,哈哈大笑,眼中却是泪光闪闪,她伸出手,颤抖着指着沈安林,似是要说什么,却只是重复这一句,“去你的富贵荣华!”
这反应完全出乎沈安林意料,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面上神情迷惑不解。
“沈安林,你现在想娶我了?”顾十八娘淡淡说道,面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不是现在,是知道婚约之后就已是如此。”沈安林亦是淡淡答道。
“那我再一次告诉你,这婚约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而是我们,我不认。”顾十八娘冷冷一笑。
“为什么?”沈安林哦了声,问道。
“因为你不配。”顾十八娘微微着下颌,一字一顿的答道。
沈安林伸手按了按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顾湘,俗话说,凡事留一线,你这是何必…..”
顾十八娘一声冷笑,凡事留一线,凡事留一线…..
“你也知道凡事留一线?那当初你又是….”她一字一字顿说道,话要出口又戛然而止。
“我当初如何?”沈安林看着她立刻接口问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当初你做的那样决绝,完全将自己逼入绝境,难道可想过什么留一线?不过,那不是当初,而是那一世,也不对,也不是那一世……
那时,此时,还是彼时?
那时,已是茫茫虚境,如是来时,则是未知水月,自己还是自己,但他是他,却又不是他。
“十八娘?”沈安林皱眉唤了声,看眼前这姑娘神色变幻不定。
顾十八娘的视线终于再一次聚焦在他脸上,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相貌,陌生的是神情。
她从来都不曾在自己认识的嫉恨的那个人面上见到过的神情,此时他的眼中闪着一丝探究一丝疑惑,更多的是不解。
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疲倦,她携着浓浓恨意重生,却陡然发现恨不得食其骨饮其血的仇人,于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耶非耶?
如果她是死去的顾十八娘,那么她所面对的仇人,应该还是那个按照该有的轨迹,过着荣华富贵娇妻美妾生活的沈安林,如果她是此时的顾十八娘,眼前的沈安林又与她何干?
那个伤害自己的人已经伤害了,除非她活着,跟那个十年后的沈安林一起活着,才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是她死了,死在了十年后……十年后的这个沈安林对她来说,算什么?
她恨他,嘲讽他,咒骂他,处处设障阻拦陷害他,又能如何?那个伤她的人已经伤了她,纵然杀掉眼前这个沈安林,也改变不了曾经伤痛的事实。
罢了,到此为止吧。
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再也不要给这个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再也不要跟这个人有任何干系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转身,那个困住她的身体,折磨她的灵魂,压的她随时都要喘不过气的重担随着这一口气被卸了下去。
耳边沈安林又唤了声,顾十八娘没有再说话,她拉开门大步而去,并将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决定
一场大雪突如其来,几乎是一夜间,整个京城披上一层厚厚的外衣。
顾家小院子里,两个穿着厚厚皮袄的丫鬟,抱着手匆匆从院子里盛开的梅花树下而过。
“小姐,小姐,夫人问好了没?”她们娇声问道。
屋门应声而开,穿着暗红缎子袄,披着银妆缎滚灰鼠毛荷叶短斗篷的顾十八娘走出来。
“好了。”她含笑说道。
“夫人一早上来问了三遍了…..”
“嘻嘻,这就是人常说的归心似箭?”
在她身后三个小丫鬟抱着包袱嬉笑。
“什么归心,是见少爷心似箭。”来的两个丫鬟笑道,一面从三人手里接过多余的包袱。
女子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院子的上空,拥簇这顾十八娘向前院而去。
就在几天前,顾十八娘突然决定去南漳过年,这个消息简直让曹氏喜极而泣,接下来这几天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吃的喝的用的满满的装了两大车,曹氏犹自看着因为实在没地方被挑出来的那些东西不舍。
前院里里曹氏等人整装待发。
“你好好看家。”顾十八娘拉过眼睛红红的灵宝低声嘱咐。
灵宝点点头,低头拭泪。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看了眼一旁,曹氏正和仆妇们说话,丫鬟们也都各自在告别。
“过年的时候,可以让你哥哥来家,但你不可跟他去那家。”顾十八娘神色郑重说道。
灵元点点头,并没有问为什么。
顾十八娘伸手帮她擦了眼泪,“哭什么…..”
“小姐,你还会回来吧?”灵宝哽咽道。
顾十八娘一怔,却并没有立刻答话,她的神情微微的怅然。
“小姐….”灵宝心中的猜测更明晰,泪如泉涌,“小姐为什么卖了顺和堂?”
就在做出去南漳陪顾海过年决定的同时,让众人大吃一惊的决定还有一个,就是顾十八娘要出售顺和堂。
最不理解,最吃惊的自然是彭一针。
他一边忙着带着老婆孩子回河中县过年,一边抽出空跑来质问。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初为了得到这个顺和堂,顾十八娘是怎样的损人不利己,是怎样的势在必得,而且如今的顺和堂发展正好,没有任何理由要卖出去。
“一心不可二用,我需潜心钻研技艺,这做生意的事还是太分心了。”顾十八娘只是说道。
虽然这个姑娘的心思自来都是深不可测,但对于彭一针来说,他还是比别人多些了解。
说着话时,顾十八娘垂着视线,声音淡淡一如既往,但彭一针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十八娘,可是有什么事?”他试探问道。
这个姑娘看上去文弱,却无比的倔强,认定的事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阻挡,而且最关键的是,虽然看上去温柔可亲,其实却是整个人包裹这一层硬壳,她人站在你面前,心却远在天涯。
遇到事,她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抗,不说,不问,不求。
“没有啊。”顾十八娘冲他笑了笑,答道。
彭一针一脸不信,却也知道如果她不想说,问也是白问。
“好好的怎么…”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起身告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顾十八娘垂下视线,一滴眼泪跌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快划下消失了。
“小姐是不是不回来了?”灵宝掩面哭道,“小姐….”
顾十八娘伸手帮她擦泪,沉默一刻,才缓缓说道:“不会,我不会扔下灵宝的。”
灵宝抬起头,“小姐说话算话。”
顾十八娘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灵宝塌着嘴,想哭又想笑。
曹氏走过来委婉的提醒时候不早了,而且镖局的人也来了。
顾十八娘拍了拍灵宝,曹氏也再嘱咐她几句,众人便上车,大门打开了,在十几个镖师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五辆车便离开了。
灵宝一直送出城,直到车队化作天边黑点,才哭着转过身。
她相信小姐不会扔下她,甚至也不会扔下哥哥,但她知道,小姐这一去,是无心再回京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灵宝转过头,再一次看了眼空荡荡的白茫茫的天际,那一天,小姐从外边回来,整个人都变了,那一夜,一向看书到很晚的小姐,屋子里意外的没有半点烛火。
夫人当时还很高兴,女儿天天辛苦,终于知道休息一下了。
她当时虽然奇怪,但也是这样认为,心里也很高兴,后来过了没几天,小姐就决定去南漳,就决定卖了顺和堂,这不对,这一切事情都太突然,太不像小姐的做派。
可是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跟着小姐出门的阿四一定知道,她转过身,无奈的吐了口气,晚了,要问也问不得了,阿四跟着小姐走了。
年很快就要到了,对于忙碌新年节的人们来说,京城里走了谁又来了谁根本无心知晓,这难得一遇的大雪,并没有阻挡人们迎接新年的热情,街道上车水马龙欢声笑语,间或爆竹零星响起。
一辆马车穿行在热闹的街道上,进入药行街,空气中特有的药香味飘入车内。
沈安林伸手掀开车帘,形容憔悴,他的视线似乎是不经意的随着车行在街道上扫过,无神的双眼偶尔闪过一丝犀利的亮光,彰显着这颓废落寞的外表下也许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慢。”他忽的说道。
车夫有些慌乱的忙勒马,带着几分探寻回头看他。
沈安林的视线落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上,与四周的热闹不同,这里四扇门只开了一扇,当中挂着一个写有盘售的牌子。
“盘售….”他眉头微皱,低声自语,视线上移,落在那金底黑字的“顾氏顺和堂”牌匾上。
与京城相同,建康迎接新年的气氛同样热闹,顾家巷子里积雪早已经打扫干净,穿着棉袍的孩童们扯着各种玩物欢笑跑过,来往的小厮仆从脚步匆匆。
顾长春的宅子里已然装饰一新,屋檐下挂着鲜亮的红灯笼,院子里不时响起啪啪的爆竹声,以及顽童们大呼小叫的笑闹声,家仆们忙着送礼接礼安置年货,脸上都带着喜色。
此时屋内顾长春的神情却与这节日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的脸色阴沉,忽的重重吐一口气。
“这么说小渔也不回来了?”他似是自言自语。
“渔少爷说,因雪大,六亭县部分遭灾,他在其位不敢忽其职,只能不孝了。”一个家院恭敬的答道。
六亭县的雪有下的那么大?顾长春心里嘀咕一句,但他又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失落。
“他身为一县之长,如此爱民敬业是再好不过,去,多备些年礼派人给他送去,一个孩子家的,独自在外…”顾长春说道,轻轻叹了口气。
“是,三奶奶已经备好了。”家院笑答道。
顾长春点点头,家院便知趣的告退了。
“没想到他也回不来了….”顾长春轻轻叹口气。
顾海一家很早便捎信回来,说曹氏身子不好不宜周途劳顿所以不回来,这个理由的真假大家都心知肚明,听到他们说不回来,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想当时他们对待曹氏的态度,如果那暴虐的丫头回来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他们呢,不回来,大家都好,都能过个好年了。
只是顾渔也不回来,还真是让大家很失望,纵然因为顾海的拖累,顾渔前一段际遇不好,但据最新消息,顾渔政绩出众,且六亭县出了祥瑞,这不仅说明当今圣上厚德载物,也说明顾渔受天之佑,要不然祥瑞出哪里不成偏偏出在六亭县。
对于久病在身的皇帝来说,这个消息让他很高兴,大大的表彰了顾渔,还赐了御膳,据说皇帝有意让他转任京畿地界,但顾渔谢绝了,认为自己资历尚浅,升职太快,难以服众,且愿代天子近民身,察民意,尝百姓疾苦,当县令是最合适不过了。
识时务,知进退,前途不可限量啊,顾长春脸上不自觉的浮现笑意,待顾慎安之后,顾家的将来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不该回来的不回来,该回来的也不回来….”顾长春静默一刻,自言自语的说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不知为何,心里浮现一丝莫名的滋味,有些难过有些酸涩,枝枝蔓蔓的蔓延开来。
这时的顾十八娘一行人,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雪天路难行,因怕曹氏身子吃不消,他们走走停停,这一半路走下来花去了将近十天的时间。
“照这速度,能在正月初六赶到南漳就不错了。”曹氏面带忧色的说道。
此时她们落脚在一处破庙里,因为曹氏急着赶路,错过了一个城镇,找不到可投宿的客栈。
“其实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见到哥哥了不是?”顾十八娘笑着说道。
曹氏点点头,心里宽慰很多。
顾十八娘与她说了些闲话,看着倦意浓浓,便由丫鬟们服侍歇息了,自己则起身走到庙前,这里十几个镖师并五六个家院点燃篝火,但却并没有喝酒吃肉说笑,而是神情带着几分紧张望着庙门外。
瞧见此等状况,顾十八娘心中不由一跳,伸手攥紧了斗篷领口,越往北边走,所见景色便越与那边不同,物资贫瘠一些,盗贼则便张狂一些,尤其是她们一行,女子内眷且携带金银细软,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抢劫对象,这也是她为什么重金聘请京城最好的镖局护卫。
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的很,但此时情况似乎不对。
正在紧张时,门外跑进来几个镖师,面上神情古怪。
“怎么样?”为首的镖师神色凝重的问道。
“没了….”进来的镖师答道,显然自己也很疑惑。
“不是说足足有二三十个盗匪?难道咱们走眼了?”镖师们一怔,瞪眼问道。
“也不是…”进来的镖师低声说道,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下,“都死了…”
“死了?”众人大吃一惊,“怎么会?”
“我们也说奇怪呢,从昨日起这些人就跟着咱们,但似乎就在方才瞬时被人全部灭了…一个活口也没留…”镖师说道,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不寒而栗,同时心里又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如果不是这些人突然死了,那么现在只怕就是他们躺在血泊中了…
“怎么回事?”一众镖师面面相觑,“难道他们有仇人?正好被寻仇了?”
这也太巧了吧…
“对了,杨爷,这几天我察觉有人跟踪咱们….”一个人忽的说道。
“什么?”众镖师微微色变,方才说话的是他们中最擅长观察追踪的,反应感知较别人灵敏些,既然他如此说,那就是无误了。
“不过,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只是不想跟我们打照面….”那人低声说道,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哪矗立在破败佛像前,安静听他们说话的姑娘身上。
“顾娘子。”他忙含笑打招呼。
众人便纷纷打招呼。
顾十八娘冲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便垂首退了进去,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值夜的丫鬟守着篝火连连点头,一路颠簸大家都是疲惫之极。
“你去睡会儿。”顾十八娘走过来轻声说道。
“不,不,小姐你去睡….”小丫鬟受惊,忙说道。
顾十八娘笑了,‘我刚睡了一觉,不困了,去吧,你睡一会儿,再来替我。”
大家都知道小姐的脾气,因此小丫鬟也不再推辞,说声多谢小姐,便依言在一边干草铺设的地铺上躺下了,不多时轻轻的鼾声响起。
顾十八娘坐在篝火边,望着篝火出了会儿神。
“是灵元吧…”她忽的喃喃自语,旋即又苦笑一下,灵元动用的自然是朱春明的人手,这么说来她到底是欠了谁的人情?
对于灵元来说,这样做也是心情复杂的很吧,所以才躲避起来不让她知道。
“替我谢谢你们…你们二少爷….”顾十八娘微微提高声音说道。
风声呼啸的墙外并没有异声。
这之后,道路顺畅很多,经过几天跋涉,终于进入了南漳县的地界,远远的就见顾海催马迎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放下
家人相见,自是悲喜交加,顾海看着因长途跋涉而满面疲惫的母亲和妹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自责,而曹氏看着半年多未见高高瘦瘦因操劳而略显憔悴的儿子,则是又欣慰又心痛。
南漳县衙略显破旧,用于家眷居住的院落虽然狭小但显然是精心收拾过。
仆妇们忙着铺设,母子三人坐在前厅围桌便吃便谈。
菜肴虽然不多,但色香味具好。
“娘,这是县城最好的酒楼做的,是这里的特色,你尝尝可合口?”顾海不断起身布菜,“十八娘,这是炸鹌鹑,你最爱吃….”
曹氏吃了几口,看着对面而坐的儿子女儿,带着满满的感触叹了口气,“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粗茶淡饭也胜似神仙。”
“来,娘,请喝一口神仙酒。”顾十八娘笑道,一面冲她举起酒杯,自己抬手先饮。
“十八娘,不许你吃酒,身子还….”曹氏立刻说道。
顾海神情一凝,看向顾十八娘。
“妹妹怎么了?”他的视线在顾十八娘面上巡视。
“哦,没事,”顾十八娘一笑,依言放下酒杯,“前一段过于劳神,彭一针那家伙便说了些吓唬娘的话….”
顾十八娘中毒的事,瞒住了曹氏。
这个毒已然无解,但不接触炼油又不会诱发伤身,只要为了师父报了仇,哪怕技缺一角又如何,顾十八娘并不在意,但不代表曹氏听了也会不在意,她如是知道了,只怕这辈子都要揪心挠肺。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
这半年来,他们兄妹书信来往频繁,但却有一个相同的习惯,那就是报喜不报忧,更何况自己妹妹的性子顾海也知道,因此根本就不信她的轻描淡写。
但他没有再问,妹妹如果不说,自是有不说的理由,她从来不是任性行事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他觉得心疼。
酒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黯然。
顾十八娘察觉了,一笑道:“这是怎么了?咱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莫非神仙快活就是这样的?”
曹氏和顾海都笑了。
“这里条件不好,娘和妹妹委屈….”顾海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比咱们当初在仙人县还要不好吗?”曹氏说道,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
更何况当初还是前途茫茫未知,那种心境跟此时相比是天上地下。
短短两年时间,他们的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母子三人同时想到这个,抬头视线相对。
“我说过,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过越好的。”顾十八娘说道,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曹氏和顾海也都吃了酒。
“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曹氏轻声说道,声音微颤,当初女儿的话带给她的冲击从来未曾消失。
“是,”顾十八娘轻轻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她再一次重复一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差点忘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一句话终不可闻。
“过年呢!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呢,这是大喜事。”顾海笑道,拍了拍桌子,自己斟了酒,又给曹氏斟上,“来,为了又过了一年,为了这这第二年,咱们同饮。”
第二年这个词让曹氏和顾十八娘面上都一震,没想到一直以来被大家刻意回避的那件事,他如此轻松畅快的说出来。
“不管明天会如何,我们活在当下。”顾海神色朗朗,含笑说道,举起酒杯,“活得快快活活乐乐呵呵,活得畅快淋漓无怨无悔,这就是值了,管它明日是生还是…..”
他终于咽下那个死字,大过年的,还是不说的好。
“是。”顾十八娘举起茶杯,“哥哥说得对。”
曹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眼中泪光闪闪,也举起酒杯。
三人虚碰一下,仰头饮尽。
南漳的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起来,这里比仙人县还要小一些,再加上金兵铁蹄的连年蹂躏,人烟稀少,自从双方停止交战,再次划定界限而制,这半年多的日子修养,渐渐才有了几分生机。
曹氏只守着儿子便心满意足,每日在家里带着仆妇们安排三餐,或者与来访的乡绅家妇人们座谈,日子过得悠闲而自得,相比于不出门的曹氏,顾十八娘倒是更爱出门逛逛,并不要公务繁忙的顾海相陪,而是只带着一个丫鬟,由阿四赶着车,随意而行。
“小姐都去做什么?”顾海有些好奇,一日趁空闲叫来阿四问道。
顾十八娘跟曹氏去一乡绅家赴宴了。
“也没什么做什么。”阿四挠挠头。
“没做什么是做什么?”顾海笑道
逛街吗?顾十八娘自来没有这个习惯,再者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可逛的,“去哪里了?”
“哪里都去。”阿四说道,皱着眉苦苦的回想,“山脚下,小河边,城门外….”
顾海皱起眉头,这不对,妹妹这样子不对…
“采药吗?”他问道。
阿四摇摇头,“没有,就是什么都不做….”
“嗯?”顾海疑问。
“就是坐下来,什么都不做,看….”阿四结结巴巴的描述。
“看?看什么?”顾海皱眉道。
“看天,看山,有时候还看枯草….”阿四说道,一面伸手指指天指指地。
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投在小院子里,隔壁仆妇们在浆洗被褥衣裳,传来阵阵说笑。
顾十八娘躺在摇椅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眯着眼望着青蓝的天空,身子随着摇椅轻晃,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
这样的神情,顾海还是头一次在顾十八娘脸上看到。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将近一个时辰了,真的是看天看云,顾海不由再一次抬起头,也看了眼天。
“十八娘。”他慢慢走过去,顺手扯过一张长凳,在顾十八娘对面坐下。
顾十八娘抬眼冲他笑了笑,唤了声哥哥。
“说说吧。”顾海看着她低声说道。
说说吧,怎么突然决定来这里,怎么突然整个人变了个样,还有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十八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是慢慢的流下一行泪。
顾海心里一沉,却并没有出口询问,就那样凝视着她。
“这已经好多了,”顾十八娘笑着抬手用袖口擦去眼泪,“哥哥别怕,我已经不常哭了。”
“哭也没什么,哭不是丢人的事,该哭哭该笑笑才好。”顾海说道,伸手帮她擦去另一边的泪。
顾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气,略一沉思避开身子中毒的事,而是语气缓缓的将沈安林的事说了。
待听到沈安林家内不为人知的暗潮,顾海面色变幻不定。
那些可都是至亲之人,竟然互相以命相搏,荣华富贵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笑语炎炎之下,竟然是生死相斗。
“原来一切都是个笑话….”顾十八娘喃喃自语,“可笑啊可悲啊可叹啊,我顾十八娘原来瞎了眼白活了一世….怪不得那老和尚要我放下,要我睁眼细看….”
对自己的亲舅舅,沈安林都能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对自己的亲外甥赵大人也能不惜迫害,这些人决绝到令人心寒,决绝到没有人性,这样的人,信奉的是死亡终结一切,在这样的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无辜一说,只有敌友之分,且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就为了这样的人,我还曾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顾十八娘自嘲一笑,“为了这样的人,我竟然不惜再次舍得性命,舍得好容易得到的娘和哥哥,我满腔仇恨,生不如死,却发现一切原来恨无所及,原来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顾海看着妹妹,满眼的疼惜,忽的他笑了。
“十八娘,你放下了,这样不是很好?”他含笑说道,“何况,也不晚,现在才第二年而已,我们还要过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顾十八娘也笑了,随着摇椅的摆动点头,“对,我放下了,从此后我要好好的活,吃好玩好…”
“哦….”顾海拉长声调,带着促狭的笑,“所以你现在早睡晚起,携酒观景赏风闲云野鹤了…”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她知道哥哥对自己的变化一定看在眼里。
“是啊,”她笑道,眯起眼随着摇椅轻晃,“我已经决定要好好享受人生了,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挣一个花两个,所以哥哥,以后养家就靠你。”
“享受人生,跟挣钱养家不冲突的,妹妹可别这么说….”顾海故作严肃的道,“快起来,大有生催药的信来了四五封了,钱我都收了,你可不能撂挑子….”
笑声在院子里响起,传到隔壁曹氏的耳内,端坐着挑拣布料的她一脸满足的看了这边一眼。
日子如流水而过,转眼积雪消融,大地回暖,似乎是一夜间人们换下厚厚的棉袍,穿上夹衣。
“我是不是长胖了?”顾十八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小丫鬟帮她挽好发鬓,一面答道:“哪里胖?我这才叫胖呢。”
她说着话捏了捏自己圆嘟嘟的脸颊。
镜子里的顾十八娘笑容散开。
“小姐,咱们今天去哪里玩?”小丫鬟问道,一脸雀跃。
“你们说吧。”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
另一个丫鬟捧着外衣过来,解下云肩,给她穿上。
“叫阿四他们一起去河里叉鱼!”这个丫鬟抢着说道。
“那个没意思,去过好多次了….”梳头的丫鬟摆手,抬头看外边春风习习的,眼睛一亮,“不如去放风筝!”
又到放风筝的时候了啊,顾十八娘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
“小姐,你的信。”一个丫鬟拿着两封信走进来。
顾十八娘就这她的手扫了眼,一眼认得其中一个是信朝阳的笔迹。另一个则有些面生。
她伸手拿起信朝阳的信,拆开看,飘落一片压干的花瓣。
这是什么?她不由捏起来,再看信除了一如既往简单明了的列了要炮制的药,另多一句栀子花已开,送顾娘子共赏。
顾十八娘嘴角浮现一丝笑,再拿过另一封信来看,字迹潦草似乎是仓促写成,又或者是写信人心情激动以致握笔不稳,一眼扫过,不由微微变色。
保和堂王洪彬顿首求助几个字首先闯入眼帘。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回京
建康,挂有王宅二字的深宅大院里,万物复苏春意盎然,但来往的仆从神色却带着一丝惶惶。
宽敞的大厅中,本就沉闷的气氛因为屋子里坐满人而更加压抑。
此时所有人的面上死气沉沉。
“这么说,药价又降了三成…..”王洪彬的脸僵硬,手中紧紧攥着茶杯,站得近的人甚至都听到茶杯因受外力挤压而发出瓷裂的声音。
大厅里众人神色颓然的点了点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该死的!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们低价抛售!”王洪彬终于怒气爆发,他站起身来,将茶杯摔在地上咆哮道,“买,再买进,将药市上所有的桂枝我们都买了….”
此话一出,满大厅的人神色惊恐。
“二老爷,不能再买了….”两个年长的人颤着手说道,“我们的本钱投入太大,已经周转不灵…..”
资金周转不灵,这就犯了商家大忌。
“怕什么!”挨着王洪彬而坐的一个男人也站起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们现在压价,第一无非认为我们家有大量桂枝囤积,认定我们想要急着销货,所以才一再压低价格,想要捡个大便宜,第二,则是这药市上还有桂枝,他们认定就算我们不卖,也能从别的地方买进….”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几声,一拍桌案也站起来,目光扫过众人。
“所以越这个时候,我们也越不能退让,我们就要买,大量的买进,告诉他们,我们保和堂不急着销货,也告诉他们,除了我们,他们,买不到桂枝!”中年男人冷声说道,“这就叫奇货可居!”
大厅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显然这个道理大家也懂,片刻便都认可了。
“可是,我们的可用的钱…”年长的人有些迟疑的问道,“已经不多了….”
“已经向那几家商行钱庄借去了,就凭咱们与他们多年的交情,也凭咱们保和堂的信誉,他们肯定会…”中年男人带着满脸的自信说道.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二叔三叔…”王晋一陡然冲了进来,满色激动,“快,快,爷爷他….”
这一句话让大厅里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王洪彬与那中年男人一起冲了出去。
浓浓药味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低着头搓着手,不时的唉声叹气。
头发花白,穿着官袍的老大夫颤巍巍的出来了,众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老大人,怎么样?”
“周医官,老太爷怎么样?”
询问声低低杂乱的响起来。
老太医带着习惯性的笑,点着头恩恩的说醒了醒了,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众人的问话。
“王二爷,王三爷,老太爷让你们进去。”他看向王洪彬说道。
王洪彬二人立刻冲进内室。
王一章躺在厚厚的被子下,面色灰暗,短短了几天时间,这个老人如同突然被抽去了灵魂。
王洪彬二人只觉得嗓子哽咽,一左一右跪在床前。
“爹…”
“叔…”
二人低声唤道。
王一章慢慢的睁开眼,吐了一口浑浊的气。
“怎么样?”他声音沙哑的问道。
王洪彬强笑一下,“二叔,您好好养着,别担心,生意没…”
“现在还瞒得住吗?”王一章打断他,“我是病了,却还没瞎了聋了…”
“爹…”中年男人一脸自信,“你放心,这次是难了点,但我们绝对能撑过去….”
“抛售吧。”王一章打断他,简短说道。
中年男人脸色一僵,“爹,我这是争..…”
“你这是赌气。”王一章说道。
“赌气就是争气,会赌气就是会争气!”中年男人涨红脸说道。
“不懂争气才是赌气!”王一章依旧短短说道。
说完那这句话,他一阵巨咳。
王洪彬二人大惊,忙不敢再争辩,接过侍女手里的茶水,喂水顺气,好一阵忙碌,王一章才缓过劲。
“你们打算怎么做?”他缓缓问道。
王洪彬便将先前的打算一一说了。
“只需这一次,再撑一个月,如果他们还不松口,就不能再撑了,就是损失一半也得卖了…”王一章颤声说道,看着面前二人,“保和堂是咱们王家百年积下的,人说富不过三代,如果真应验了,也没什么,保住咱们的根,总有再长成的时候….”
王洪彬二人点头,面色羞愧又焦急。
正说话间,一个身高瘦长的人冲了进来,面色焦急张口就要说话。
王洪彬一看他的脸色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刻冲他使个眼神。
那人领会转身就走。
“给我站住。”王一章看到了,说道。
那人转过身,垂着头唤了声老太爷。
“说吧,他们怎么说?是不是要了很高的利息?”王一章缓缓问道。
那人抬起头,看了王洪彬二人一眼。
“说,多高的利息!”中年男人一咬牙问道。
来人面色极为难看,咬着下唇,看了看他们二人,又看了看王一章,似乎难以启齿,声如蚊蝇。
“什么?”王洪彬问道,“大点声。”
那人一咬牙,心一横,跪下说道:“他们…都不借….”
“怎么可能?”中年男人脸色顿变,失声问道。
“你有没有去信义和?”他上前一步,喝问道。
“去了,去了,三老爷,我都去了,人家见都不见,说聂老爷子没在家….”来人连声说道。
中年男人蹬蹬后退几步,满面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说道,“他们,他们跟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见死不救….”
“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有什么不可能的!”王一章长叹一口气说道,他的双眼更加浑浊,目光扫过眼前二人,王洪彬虽然还保持坐姿,但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而三老爷已经微微发抖了,两个人显然已经被突然的状况打击的失魂落魄了。
“看来,是那些人堵住我们的后路了….”王一章长叹一声,一句话没说完人就栽了过去。
一阵慌乱之后,走了又被请回来了的老太医在屏退其他人,对着王洪彬二人摇了摇头。
王洪彬二人顿时脸色灰白,噗通坐下来。
“他本来就底子差,这些年硬撑着,这大限到了…”老太医低声说道,见惯生死,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老家伙,这次我要先走一步了…”王一章的声音从床上幽幽传来,带着几分笑意。
老太医呵呵笑了,“是你这老家伙的福气….终于能歇歇了,这些身外物儿孙事你就放下吧。”
“爹…儿不孝….”二人同时跪下来,头枕手伏地哽咽道。
王一章虚弱的笑了笑,吩咐人送老太医出去后,看着跪地闷声哭的二人,缓缓吐了口气:“收手吧,这次咱们是斗不过了,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保和堂这个名字,哪怕只剩下一个名字….”
“二叔,二叔…我已经请了顾娘子相助….”王洪彬跪行过来,拉住王一章的手哽咽道。
“你要顾娘子助什么?”王一章忽的问道。
“钱!”王洪彬说道,带着几分期盼看向王一章。
“对,爹,她是刘公的徒弟,继承的不只是技艺,还有刘公的钱,刘公纵横药界几十年,只怕有多少钱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只要她扬言说要炮制桂枝,肯定大家都要抢着送去,那这桂枝的价格肯定就翻着滚的….”王三老爷也振奋起来。
王一章带着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洪彬,医者不治必死之人,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保和堂的内里朽的太久了,自己先动,许能保全其身,如是再赌气,那可就…..”
“爹,只要撑过这口气,只要我们再囤积一批桂枝,局势就能扭转….”王三老爷早已经因为自己方才的话而激动不已,攥着拳头说道。
王一章看向王洪彬,王洪彬虽然没说话,但面上的神情显然也是如此想法。
“罢了,你们去吧…”王一章慢慢合上眼,低声说道,“我累了….”
王洪彬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终于低头应声是,垂头退了出去。
“所谓争气,一则要有一争的条件,二则要有争之能胜的手段,三则要有争之必胜的时机….”信朝阳端坐桌案前,身旁两个美貌侍女动作娴雅的泡茶斟茶。
“这王家此举果然如大少爷所料,犯了商家不可意气用事不可赌气而战的大忌啊。”在他对面坐着两个老者,面带笑容,端起茶杯轻轻品尝。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信朝凌带着两个年长的人冲了进来。
“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两个老者站起身来,含笑说道。
信朝阳站起身来,含笑看了看身旁两个侍婢,侍婢心领神会,放下手中茶具,乖巧的站到二位老者身后。
二位老者对视一眼,看着信朝阳一笑道:“大少爷这是何意?”
“这两个丫头烹的一手好茶,我这个人不懂茶,留着倒是糟蹋了,听闻二老深谙此道,所谓宝剑赠英雄,还望二老笑纳。”信朝阳含笑说道。
二老哈哈大笑,冲信朝阳拱拱手,“那就多谢大少爷美意了。”
信朝阳含笑还礼,二老便转身而出,两个侍女碎步相随。
“这位信大少…”其中一个老者回头看了眼绿竹拥簇的小亭,带着几分赞许点头,“知情知趣知人知心,果然非碌碌之辈。”
另一个老者点点头,捻须说道:“这京城的药行,也是该充充新鲜的时候了,保和堂,老了….”
看着这两个老者离去,信朝凌才急忙忙说道:“大哥,不好了,顾娘子回京了。”
信朝阳恩了声,看他,“这是好事啊,你不是想念她很久了?”
信朝凌讪讪笑了,瞪了身旁两个捂着嘴偷乐的年轻人,“我是想顾娘子的钱嘛,不过,顾娘子自从那次以后,就退出赌场,怪可惜的…..”
信朝阳微微一笑,“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止你一个人想着她的钱….”
说罢不待信朝凌再说什么,他伸手拿起一旁的墨绿披风,大步向外而去。
“哎,大哥,你去哪?”信朝凌忙问道。
“我也想她了,见见去。”
扔下这一句话,信朝阳施然而去。
信朝凌面色古怪,看向身旁两个年轻人,“真的假的?”
“假的。”两个年轻人耸耸肩齐声说道,“大哥从来不想人。”
“也是,对大哥来说,人有什么可想的,太简单了….”信朝凌也耸耸肩,拍了拍二人的肩头,“走,走,咱们不跟他一般,该想还得想,怡红楼新来了一个姐儿,我请客….”
听到信朝阳来了,正和灵宝互叙别后的顾十八娘不由愣了愣。
“请。”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含笑迎了出来。
门外信朝阳踏步而来,看着顾十八娘含笑而立。
“怎么,大少爷可是来请我赏栀子花了?”她笑道。
身形未变,穿的还是旧年的春衫,但信朝阳却闪过一丝念头,这姑娘变了。
至于哪里变了,却是说不上来,他不由将视线仔细的扫过她的眉眼。
在客厅分别安坐,灵宝带着丫鬟斟上茶,便屏退左右,自己侍立在顾十八娘身后。
简单的互相问候过后,顾十八娘轻抿了一口茶,道:“有一事正想要问问大少爷。”
“请说。”信朝阳答道。
“我对生意不太了解,听说保和堂因为采购出售桂枝跟药棚会斗了起来是怎么回事?”顾十八娘看着他问道。
“你问对了。”信朝阳一笑,“这是我们大有生做的。”
顾十八娘面色微微愕然。
“这很稀奇吗?”信朝阳转着茶杯笑道,“天下生意为利益,利益总共这么多,你多赚了我就少赚了,但凡做生意的想自己多赚钱,应该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没有。”顾十八娘苦笑一下,“我并不是稀奇这个,而是稀奇大少爷如此畅快的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信朝阳放下茶杯,看着她整容道:“如果我想说,要顾娘子莫要插手此事,顾娘子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大少爷猜到那样。”顾十八娘也神色郑重缓缓答道。
“我可以告诉顾娘子,这一次就是你倾家荡产之力,也保不住保和堂。”信朝阳淡淡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有些事必须做是不是?”
“是。”信朝阳点点头,“所以,我并不要顾娘子放弃援手…”
顾十八娘再一次愣了愣,面上带着几分不解。
“我只是想告诉顾娘子,我是个只知道铜钱眼里翻跟头的生意人,所以这一次你做你该做的,我不怨你,我做我该做的,你也别怨我。”信朝阳抬眼看她,缓缓说道。
第一百七十章 不同
顾十八娘神色微动,目光闪烁,显然心中正在分析他这出人意料的话。
“要说大少爷你这个人,还真是….”她缓缓笑了,“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说的。”
信朝阳淡淡一笑,示意一旁已经听傻眼的灵宝斟茶。
“的确是没必要说,”他许是自嘲的一笑,“我也知道顾娘子一向不信我防我,这事说与不说,其实结果都一样….”
顾十八娘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平心而论,自结交以来,信朝阳对她还真的没得说,不过,因为一则前世印象在心,二则携着仇恨而生的她的眼里,这世上已是无真情只有假意,所以她对人由心而生疏离客气,别人对她是喜还是恶,与她来说又有何干?
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善待,总得有她值得善待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刘公的徒弟,信朝阳再对她这么客气友好,反而才是奇怪。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叹一声,这世上,付出并不是一定有回报,关键还是要看你付出的值不值得人家回报。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是得来千辛万苦。
信朝阳笑着站起身告辞。
顾十八娘在后相随,二人慢行而出,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
“其实结果也不一样。”临到门口,他略一停,说道,“至少我明明白白痛痛快快的告诉了顾娘子,总好过将来顾娘子由他人之口….”
说到这里,又是自嘲一笑,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十八娘抬眼看他。
“不管在顾娘子眼里我是个好人还是恶人,至少,我是个坦坦荡荡的人。”信朝阳微微侧头,淡淡说道。
顾十八娘眼神略有些惊异,竟不自觉地的上下打量他一眼。
信朝阳这等人难道是在意世人谤我还是赞我的人吗?
她神情的意思,信朝阳自然一眼明了,低垂的身侧的手微微的攥了攥。
“我是什么样的人,顾娘子知晓,顾娘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他慢慢转过头,接着缓步而行,春风卷起他黑里青面的披风,“我这样坦坦的告知顾娘子,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顾娘子闲来无事想起我这个人时…..”
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身形微微一顿,“心有微悦,而非厌恶。”
他并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身后的女子面上是何神情,但猜也猜得出,那女子定是面色如水,嘴角会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绝不会散到那双幽深的双眸里,她的眼,跟她的脸,如同是两个不同的人所有。
“谢谢。”
顾十八娘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信朝阳的脚步一顿,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转过头来。
顾十八娘冲他一笑,神情明亮而柔和。
“俗话说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大少爷能做到如此,值得对手生怕,却不该得对手生厌,我顾十八娘就更没理由厌恶大少爷,而且该说一声谢。”她一笑,眼中有波光一闪而过,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将双手叉在身前。
这一刻,换做信朝阳微微失态,眼带惊异之色,打量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并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再一次微微一笑。
信朝阳眼神一亮,他明白了,明白这姑娘哪里不一样了,是她的笑!
她的笑是真的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盈盈的笑意,不再是蒙上一层薄雾遮挡住内心真实感情的笑。
“不过,请恕我不能虚情假意的恭祝大少爷心想事成了。”顾十八娘抿嘴一笑,长眉微挑,“说实话,我可不想自己的钱白白打了水漂….”
信朝阳朗声笑了,伸手抚了抚高挺的鼻梁,“顾娘子还是不要想了,这一次,你是注定要血本无归了。”
“那就试试喽。”顾十八娘笑道。
信朝阳嘴边带着笑意,冲她抬抬手,转身大步而去。
“小姐,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意思啊?”灵宝这才站到顾十八娘身边低声问道。
“我们啊,在互相宣战。”顾十八娘笑道,挽过她的手转身。
“哦,我方才听见了,是信大少爷要对付王老爷家了吧?小姐你肯定要帮王老爷的吧?”灵宝歪着头认真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是啊,王老掌柜的这次真是遇到大坎了,闹不好,一点生路也没了….”
“是啊,我明白这个,只是….”灵宝微微晃头,声音带着疑惑。
“只是什么?”顾十八娘转头看着她笑问道。
“那你和信大少爷岂不是站在敌对面了?人家都说翻脸无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怎么你们方才都好像很高兴的….”灵宝看着她小心问道,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在嘴边转啊转的,只是不能说出口。
“因为,虽然是立场不同,但他….”顾十八娘略一沉吟,捡着合适的字眼,“他为我着想了,他坦诚待我,所以我很高兴,他呢….”
说到这里,想起方才信朝阳那句只愿心有微悦而非厌恶,想必他这种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说这样的话,所以语调甚是怪异,她不由轻笑出声,“他呢本意就是为了让我高兴,既然我高兴了,那么他自然也就高兴了,所以我们就都高兴了….”
看着顾十八娘,灵宝微微一愣,这时候她心里也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个念头,过了这个年归来的小姐,似乎比以前多了点什么…..
看着小姐嘴角那若隐若现的笑容,灵宝的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强笑道:“他威胁小姐吓唬小姐不要帮王老掌柜的,这还叫为小姐着想,要是真为小姐着想,他就该为了小姐,不要再对付王老掌柜的…..”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伸手揽住灵宝的肩头。
“傻丫头!”她笑着只重复这一句话。
灵宝被她的笑的,眼圈一红。
“灵宝。”顾十八娘收了笑,带着几分凝重看着她,“如果将来有一个男人肯为你做这等事,你千万不要信他,要立刻离开他,离得远远的…..”
“为什么?”灵宝不解的问道。
“因为他肯定不是人。”顾十八娘笑道,再一次重重拍了拍灵宝的肩头,施然先行。
灵宝站在原地,面上一片不解。
“哦对了。”顾十八娘停下脚,“你哥哥他可来过?”
灵宝的脸上又瞬时浮现笑意,她小碎步紧走,站在顾十八娘身前,重重的点头。
“哥哥很听小姐的话,并没有要带我去那坏人家里….”她急忙忙的说道,“…而且哥哥这些日子也没有出过门,他一直留在京里…..所以…所以哥哥也没有去做坏事….”
“他没离开京城?”顾十八娘问道。
灵宝重重的点头,只怕她不信哥哥没去做坏事。
顾十八娘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是一笑,挽起她的手,向屋内走去,“灵宝,我也好久没见他了,叫他来家里坐坐….还有春光正好,咱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灵宝欢喜的眉眼都笑开了,唯有点头连连。
躲在一株大树后,灵宝望着那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的府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怕错过了要寻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见一个裹着漆黑镶金边披风的瘦高年轻人走了出来,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翻身跃上。
灵宝便站出半个身子,旋即转身调头疾行,穿过一条街,拐进一个小小的巷子里她才停下脚,才转过身,灵元就已经踏步进来。
“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灵元眼中带着担忧,轻声责备道,略停一刻,想到什么,“可是小姐有事?”
灵宝咦了声,“哥你知道小姐回来了?我正要告诉你呢…”
灵元含糊的嗯了声。
“小姐说请你晚上去家里吃饭,还有还有,说咱们一起去放风筝….”灵宝难掩雀跃的快速说道,摇着哥哥的手。
听到她的话,灵元的眼中溢出笑意,但很快这笑意被掩了。
“我…不能去。”他打断灵宝的话,低声说道。
正说得欢喜的灵宝满脸愕然,抬头看着哥哥,“为什么?”
不待他回答,便眼圈泛红,抬手恨恨的捶在灵元的胸口,“你…你是不是又要去..做坏事?…”
灵元任她捶打,并不反驳。
“小姐对你这么好,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你..你这样,小姐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小姐..小姐就要喜欢别人了…”灵宝收了拳头,悲从中来,伸手抱住灵元在他胸前闷声哭。
小姐就要喜欢别人了…这句话如同一根尖刺猛的刺进灵元的心内,几乎让他不能呼吸,双手攥起来又松开,似乎过了很久才缓缓的开口说话。
“宝儿,我不去见小姐,见你,也正是为了你们好….”他沉声说道,声音些许沙哑,“我已经错了很多了…我不能再错下去….”
“他这么说?”顾十八娘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灵宝。
灵宝点点头,“小姐,哥哥怕那些坏人对咱们不利,所以他。。他以后不能常来看咱们….不过”她又忙忙的补充,“不过哥哥说他会在暗地里保护咱们的…”
说罢看着神色淡然的顾十八娘,抿了抿嘴唇,“哥哥..哥哥不是做了坏事不敢见小姐…”
灵宝内心的惶恐顾十八娘自然一目了然,她不由轻叹一口气,伸手招呼她坐下,含笑点点头。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认真的给灵宝解释,“所以我不要你去见他,不要你跟他走,我当时还想了,就是你跟我闹,跟我哭,我都不会放你跟他走…..”
说着话她笑意更浓,伸手拍了拍灵宝的手,“没想到灵宝如此信我,不问也不闹就听我的话,灵宝,你如此信我,我怎能不信你,不相信灵元?”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尽力
顾十八娘说了这句话,灵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看着重新又拿起书卷面色安宁的读起来的顾十八娘。
她恍惚又回到那日风雪中,冰天寒地茫茫无助,一双手就这样伸到眼前,轻轻的那么一拉,让他们兄妹跃出了泥潭。
当初只想卖身为奴以偿救命之恩,其实想起来,救命之恩不仅未偿,反而是一直被这双手护在身后。
她低头轻轻擦了眼角,看顾十八娘看书聚精会神,便轻手轻脚的转过身出去了。
此时,刑部大牢里,阳光以及春风是绝对不会透进来,这里只有阴暗潮湿,蛛网遍布,地上老鼠横行,大摇大摆,显然在这里它们比人还要气势。
这里既没有犯人的喊冤声也没有受刑人的呻吟声,如同死一般安静,这种安静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什么人?”狱卒警惕的喊道,视线投向长长甬道的尽头,早已经适应黑暗的视线里很快便出现一个人影。
“是二少爷啊。”狱卒的脸上立刻浮现笑,恭恭敬敬的接了过去,“您来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便是了。”
裹着黑披风的灵元神色淡漠的嗯了声,脚步未停慢慢的向内而去。
“大人….”狱卒小心的唤道,却见灵元扬了扬手里的属于刑部尚书亲赐的腰牌,忙垂下头不敢言语。
灵元一直走到最里面,望着那永不见天日的窄小牢房,有一瞬间的失神。
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曾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受刑昏睡的少年,满心担忧难过焦急,他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以后他再不会有如此心境站在大牢里,他灵元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世上除了顾海一家人,再没人能让他动心动情。
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小兄弟,是你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内传来。
灵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墙角慢慢挪过来一个人。
几个月未见,当初被他亲手押回来的杨太生,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身形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凌乱,双眼陷入眼窝,最终他还是没逃过朱春明的手,落到了他该来的刑部大牢,虽然经过五城兵马司抢去多加照料,但那一只腿还是坏了。
“我还说今天送饭送的挺早….原来是小兄弟….”他笑道。
他伸手拨了拨额前的长发,看了眼矗立在牢外的灵元。
“小兄弟有什么事?”他含笑问道。
他的声音从容,牢狱之灾,严刑拷打,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大人…”灵元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这是你要的书….”
他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递进来一个包袱。
杨太生显然很意外,上一次,是这个年轻人将自己从五城兵马司衙门押了过来,他当时随口说了句想要看几本书,但过了一个月,并没有人送进来,想必是自己的学生们无门可入吧。
似乎不太适应杨太生这样打量自己的眼神,灵元将包袱扔进去,转身就要走。
“小兄弟,谢谢你啊。”杨太生含笑说道。
灵元脚步微顿,“不敢,也不是白帮。”
“谢谢你手下留情。”杨天生在后低声道。
灵元身形一僵,他明白这是说的当初破庙里刺歪的一枪。
“小兄弟,这些书你拿去吧,我用不着了…”杨太生接着说道。
灵元转过身,目光扫过这老人的双目,“你的眼…”
“老了,这眼都不中用了…”他依旧平和的一笑说道,伸手拂过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
刑部大牢有各种刑罚,其中一项就是烟熏,让人在窒息中感觉濒临死亡的感觉借以逼供,这种刑罚对嗓子以及眼睛伤害很大。
灵元不自觉的觉得嗓子一涩。
“我…我也用不着…”他低声说道,“我也看不懂这些书…”
“哦…”杨太生点了点头,略一迟疑道,“那小兄弟可愿意听老朽给你讲讲?”
灵元一愣。
“老朽为官入仕前,做了十年的私塾先生…”杨太生捋着脏乱的胡须,面上浮现一丝追忆往事的情绪,“这么多年丢下了,不知道还能讲明白不…”
灵元矗立无声,既没应允也没拒绝。
杨太生便笑了,“瞧,我说疯话了不是…小兄弟,你去吧。”
“我救不了你的…”灵元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
杨太生笑声更大,位于最外边的狱卒却只是投来一眼,旋即便转过身,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老朽既然敢进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他笑道,拍着残腿,“想要救老朽的人多得是,也不是救不了….”
灵元默然。
“二少爷走好。”狱卒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忙低头恭敬说道,与阴暗混为一体的黑披风从眼前卷过,牢房里又重新陷入一片死静。
信家,京城新购置的宅子里,四五个管事脚步匆匆而出,与一脸宿醉而过的信朝凌等三人擦肩而过,只是简单的点头打个招呼。
“你瞧这些人,还把咱们当主子看不?”一人愤愤说道。
“得了,咱们是什么人咱们自己心里清楚,人家心里也清楚!”信朝凌用折扇拍了拍兄弟的肩头,打个哈欠说道,“走,走,快去告诉大少爷,咱们打听到的消息,好说咱们也不是半点用处也没…”
书房里只有两个俏婢含笑而立,整理着书卷文房四宝。
“做什么去了?”信朝凌只当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一遍。
“踏春去了。”俏婢笑盈盈答道。
“我没听错吧?”信朝凌转头问身旁两个兄弟。
两兄弟摇摇头。
“大哥踏春?”信朝凌摇头笑道,“大哥不是最厌这热闹…”
此时郊外,灵宝伸手扯断风筝线,和顾十八娘一起看着那在天上摇曳的美人风筝飘飘摇摇而去。
“大少爷可要放一放霉运?”顾十八娘转过头,对着一旁垂柳下席地而坐的信朝阳笑道。
“我有霉运吗?”信朝阳微微笑道。
“那可不一…”灵宝微带酸意说道,她的视线不由投向路旁,哥哥终是没有来…
顾十八娘笑了笑,取过锦帕拭了拭额头的细汗,接过信朝阳递来的茶。
“大少爷竟然还有闲情来踏春?”她笑道。
她已经给了保和堂足够的钱充做周转资金,这个时候的保和堂已经不似先前那种惶惶了,如果这次他们能撑下去,联合起来的挤兑保和堂的药棚们则要损失大了。
信朝阳一笑,“多谢顾娘子替我担忧….”说着话微微冲一旁抬了抬下颌,“不过你的霉运来了….”
顾十八娘闻言微楞,转头看去,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王家三老爷跳下马车,看到相对席地而坐的二人,顿时闪过一丝怒意。
顾十八娘带着灵宝走进王家大宅里时,屋子里的人显然已经到了很久了,看到她进来嗡嗡的议论声顿消,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王老掌柜的怎么样?”她看向王洪彬低声问道。
“多谢顾娘子关心,暂时还好。”王三老爷接过话,冷冷哼了一声。
他语气里的不善,顾十八娘只当没听见,在一旁施然坐下。
王洪彬面色略有些尴尬。
“不知道今日叫我有什么事?”顾十八娘问道。
大厅里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目光都看向王洪彬。
“是这样….”王洪彬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自在,目光并没有直视顾十八娘。
“是这样,钱不够了,我们想再向顾娘子借一些。”王三老爷直接说道。
王洪彬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责备,哪有这样借钱的?倒像是讨债的!
顾十八娘神情依旧淡淡,“没有了。”
“哈!”王三老爷一声冷笑,环视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听见没,跟我说的没错吧?”
大厅里的人看向顾十八娘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什么没错?”顾十八娘抬眼看向他淡淡问道。
“顾娘子如有什么难处,但请明说,能帮就帮,不能帮我们保和堂也不会怪你,只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就不好了….”王三老爷冷面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顾十八娘将手里的茶杯猛的顿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视线看过来,王三老爷不由心里寒了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冷漠,阴寒,天下哪有女儿家能有这等眼神?
一旁的王洪彬却是见过,就在那年建康,当他们保和堂指着顾十八娘要她给说个明白时,那姑娘就是这种眼神,他不由站起身来。
对于这姑娘的翻脸无情,他是有亲身的体会的。
就在他想要化解这尴尬的气氛时,顾十八娘却是双目一垂。
“我去看看王老掌柜的。”她站起身来说道。
声音平淡无波,并没有什么情绪在内。
王洪彬松了口气,止住还要说话的王三老爷,忙派人引着顾十八娘往后堂去了。
“…难道我说的有错?谁不知道大有生一心要笼住她,郎有情妾有意,信她会死心塌地的帮咱们?做梦吧?谁让咱们没个长的好的儿子!”
屋门被掩了起来,挡住了王三老爷愤愤的声音。
“这人怎么!”灵宝气的咬牙,转身就要回去。
顾十八娘伸手拉住她,“这世上有些人从来是讲不清道理的,他们只会信他们所想的,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没必要跟他们白费口舌。”
“明明是他们自己惹的祸,自己没用,小姐借了他们这么多钱,他们倒好,不但不记恩,反而生仇!太可恨了!”灵宝愤愤道。
“记仇又如何?我难道会怕他?”顾十八娘笑道,将她一拉,跟着引路的下人走入王一章的屋子。
内眷侍女们纷纷施礼。
“老先生怎么样?”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王一章的夫人轻轻拭泪,“也就这几天了…”
“老夫人,老太爷问是顾娘子来了吗?请顾娘子说话。”一个侍女转出来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转进内室,意外的看到王晋一也在,自从大药会上泼了一脸茶后,他们还没有再见过。
见顾十八娘进来,王晋一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垂下头。
“顾娘子…”王一章用微弱的声音唤道。
顾十八娘看着这个老人,心内百感交集。
“顾娘子,我们两清了….”王一章露出虚弱的一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王晋一不由抬头看过来。
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握住王一章枯瘦的手,“王老先生,我保下保和堂这个名字….”略一停顿,带着一丝苦笑,“还请王老先生体谅,我也是个以命搏生的,只能做这么多了….”
“足够了….”王一章弱声说道,握了握顾十八娘的手,“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顾十八娘鼻头微微发酸。
三日后,保和堂第三代当家人王一章过世了,与此同时,保和堂并没有接纳顾十八娘的建议,奉行事缓则圆,而是再一次购进市场上大批的桂枝,两个月后,在京城所有药棚一起喊出今年誓不修桂枝的巨大压力下,六月,保和堂抛售桂枝,损失百万两白银,资不抵债,只得出售保和堂
兵败如山倒,保和堂一夜之间退出了药行界,正如王一章事先嘱咐的那样,任何一个前来收购保和堂的人,都要求保和堂的牌子一同收购,幸好在大规模的变卖抵债前,已有人高价买走了保和堂的牌子。
王洪彬站在院子里,家里的仆从基本上都已经卖了,另有几家已经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这间宅子原本也要卖的,可他硬咬着牙留下来,代价是变卖了自己所属的田产,没了商铺,没了田产,这未来的日子多么难可想而知,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屋子里传来妇孺孩童的哭泣,让这气氛变得更加悲凉。
“老爷,老爷….”一个老家院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怎么?又有人来催债?”王洪彬头也不转的问道,“让他们进来,自己挑吧,该拿什么便拿去吧…”
“不是,老爷,顾娘子送来这个….”老家院急急说道。
王洪彬猛的转过身,看着老家院手里捧着的那块黑亮沉旧的写有保和堂三字的匾额,三尺男儿,在面对如此大变故下都没有掉下眼泪的王洪彬眼圈不由微红。
他紧走几步,似乎想要冲出去见见顾十八娘,但最终还是收住了脚,有些事不用嘴上说,在心里就够了。
他伸手接过匾额,这时候才明白当初王一章不顾全家合族反对,也要冒风险替顾十八娘引荐文郡王的意义所在,老太爷那般明察秋毫,那时候便已经猜到保和堂将有大难了吧…..
都是他们这些后辈没用,享惯了先辈留下的福泽,却并没有练出延续荣耀的能力。
“二叔,我一定要重振保和堂!”王洪彬跪下来,重重的冲祖屋的方向叩头。
坐在马车,灵宝想起方才败落的王家门庭,不由抚着胸口,“做生意真危险,那么有钱,却也是说败就败了….”
“何止做生意啊,”顾十八娘笑道,“就是那些王侯将相,说败也不过是一眨眼….”
王侯将相…灵宝自然而然的想到朱春明,想到了哥哥,神色不由黯然。
“人活着就是不容易,败了就败了,只要人还在,一切重来嘛,没什么大不了的…”顾十八娘笑着安慰她道。
“顾娘子!”伴着马蹄声,有人在后唤道,“请等等。”
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看去,见竟然是王晋一。
王家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京城了,尤其是那些家族中有头有脸地位重的人,落下这个结果,他们是没脸在京城混了,留下了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不在乎脸面别人取笑,守在京城反而能养活自己。
王晋一是王家一族的正枝孙少爷,他竟然也没走?
“他想闹什么?”灵宝一脸警惕,这些人简直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王晋一却并没有走近,而是在不远处下马,忽的冲她弯身大礼三拜,随后一句话不说,上马又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给弄难看的?”灵宝瞪眼道,这位见了她们从来没给过好脸色,更别提施礼了,陡然来了这么一出,尤其是在当众被泼了一脸水,又没有为他们保和堂倾家荡产相助之后,灵宝反而觉得这大礼不是大礼的意思。
顾十八娘笑了,让阿四继续前行。
“人人都能想明白,然后重新再来…”她靠在车架上,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我果真是太笨了…白白活了那些年却是个糊里糊涂的…死了才明白…不对,死了也不明白…如果不是重来….”
“小姐笨?”灵宝有些夸张的喊道,“那这天下聪明人可不多了…小姐怎么会笨,小姐什么都猜的到,说的做的都对…”
那得来不易,顾十八娘笑了笑,揭过这个话头不再说,都过去了,不想了。
跟大有生的合约到期后,顾十八娘没有再续约,虽然每天都有无数药行药棚前来拜访,但她再没有与谁签下专供的契约。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用这个来为自己提底气了…”信朝阳轻摇折扇说道,“她现在,内里真的变强了…”
“雏鹰的时候如果不能收抚她,那雄鹰展翅了就不用想了。”年长的老者带着几分遗憾说道。
“那就让她去飞吧。”信朝阳笑道,看了看八月青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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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风动
王家的事虽然没能如预想的那样得个好结果,但她也算是尽力了,顾十八娘便要收拾行李再次起身往南漳去,却突然接到曹氏的信,顾海被收到调回京城待察的通知,最迟年前便赶回来,曹氏便让她留在京城,不要再路途奔波,而同时,顾慎安的三子得了一个儿子,洗三是个大日子,曹氏既然不在,她便要替母亲送礼。
顾慎安家门外几乎已经没有停车的地方,毕竟是朝廷大员家的喜事,排场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比的。
后院,珠翠环绕莺声燕语的室内,妇人们的话题已经从新生儿的身上,转移到如同众星捧月般的顾洛儿身上,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小心的不时轻轻抚过腹部,轻纱亮丽的夏衣挡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
“卦上说了,这一胎是个儿子…..”两个带着谄媚笑的妇人对身旁的人说道,“把我们小爷紧张的什么似地,恨不得一天到晚的捧着,要不是夫人出面再三说,今日是断不许来的….”
这话引来一片赞叹一片微微嫉妒的目光。
“可不得紧张….”有人低声笑道,“保定侯世子连生了四个女儿,老侯爷盼孙子都盼急了眼,要是咱们洛儿一举得男,老侯爷说不定会给洛儿求个一品诰命回来….”
那就跟保定侯世子妃平起平坐了…
满屋子的人神色闪动,看顾洛儿的目光更热切了几分。
顾洛儿面对众人的艳羡恭维,却是神色淡然,半年多没见,她变得沉稳了很多,看来离开了保定侯府,在京城开府另过让她成长不少。
“我听说渔哥儿要调回来了?”一个妇人悄悄向顾夫人问道。
算起来顾渔在外已经呆了快要两年了,且赞誉多多,毕竟状元之身,皇帝不可能让他真的永远的呆在七品县令的位子上,今年过年将要有一大批官员调动,已经有消息传出来,皇帝有心给他委以重任。
顾夫人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面上笑着,嘴里却含糊的说朝廷大事她不清楚。
这句话就相当于默认了,大家心里都明白。
“渔少爷今年不小了,还没说亲吧?”忽的有人问道。
这话立刻引得屋子里家有适龄女的妇人们的注意,纷纷看过来。
“婚姻大事,自有他母亲安排….”顾夫人再次含笑说道。
这就是有心有意了,妇人们顿时打起精神,心里转起了念头。
说笑间,外有妇人匆匆进来,“白玉郡主到了….”
这话让众人止住了说笑,顾夫人已经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疾步向外迎去。
由四五个美婢拥簇着走进来一人。
这是一位年纪十六七的少女,身着紫色衣裙,气质清冷,美貌出众,在众人的拥簇下,她轻移莲步,双手端在身前,镶着黑金丝边的袖子如水般垂下,露出雪白娇嫩的手腕,各自带着两个非金非玉看不出材质的镯子,伴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伴着她走进来,满屋人恭敬的施礼。
白玉郡主,先长公主亲孙女,虽然不是纯正的皇室血统,但相比与这些官宦妇人,身份尊贵不可同于。
骄傲如顾洛儿也不得不带着孕身弯身施礼,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满不服,反而是如有荣焉。
没想到长公主家会让白玉郡主亲自过来,这已是十足的面子。
“洛儿无须多礼。”白玉郡主在众人恭敬的视线里缓步而行,在顾洛儿身边略一停顿,淡淡说道。
“多谢郡主。”顾洛儿忙道谢,却并没有依言直起身子。
白玉郡主并没有再多说话,越过她在正座上坐下,环视众人说了句大家无须多礼,众人才各自归位,小心恭敬的陪着说话。
吃过宴席,大多数人都告辞而去,少数亲近的留下来,一起去看新生儿的贺礼,洗三贺礼应景,很多都是别的节日不常见到的稀奇玩意,内宅妇人们都会赏玩为乐。
白玉郡主原本要告辞,听了她们的话也来了几分兴趣,长公主府此时年纪最小的就是这位郡主了,当然也有些侍妾侍婢生的孩子,但那些人在白玉郡主眼里都不算孩子,自然也没办过浩大的洗三宴,因此便吩咐取来她也要看。
众人不敢怠慢,忙去准备,顾洛儿忽的眼神一闪,想到什么,招手叫过一个侍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侍女点头转身便去了。
很快便将各种贺礼取来,摆了长长一桌子,多数为金玉材质,一眼望去熠熠生辉。
这其中很多顽童戏耍的造型,看上去煞是可爱,白玉郡主很少见这些民间戏耍之物,不由看得兴致勃勃。
“咦,这个是什么?”她伸手指着其中一件。
这是一件十七金打顽童,大小只有拳头大,十七顽童姿态不同,众人随着她说看过去,很多并不认得。
“好像是在做什么….”一个妇人琢磨说道,指着其中一个坐在椅子上赤脚踏碾杵的顽童,“我好像见过….”
她歪着头想,却一时想不起来。
“啊,我知道了,”另一个年轻女子忽的喊道,“这是碾药呢!”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来了,那这个是切药….”
伴着这句话,众人们也热闹起来,纷纷指着顽童像猜测指认。
“这是炒药….”
大家说笑着,还是头一次见有这种塑像,而且精巧可爱,纯金打制,可见送礼人心意拳拳。
“啪”的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说笑。
白玉郡主将手里的顽童像重重的扔在桌子上,物品相撞,发出闷闷的响声。
“诗礼之家,官宦士族门庭,此等贱技玩物休要摆上桌面!”白玉郡主微眯着眼睛,光洁的下巴微微仰起,淡淡说道,“我先走一步了,各位留步。”
说罢竟迈步而去,众人忙送不迭
这突兀的一出让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解,回来后面面相觑。
明明是她最先看上眼的,怎么突然就恼了?
“听说太后有意将白玉郡主许配文郡王…..”顾洛儿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嘴角却浮现一丝笑意。
“那….”众人依旧有些不解
这位文郡王据说马上就要被册为太子,那就是将来的天子,白玉郡主出身名门,身有皇室血统,二人真是天作之合。
不过,这跟眼前这事有什么关系?
大家心里有些惶惶,这等贵族,可轻易惹不得,不知道方才是哪里不对让这位郡主不欢而去…
“这个是顾十八娘送来的吧?”顾洛儿伸手捏起一个顽童像,在手里慢慢的转了转。
“是,小姐。”一旁的仆妇忙答道。
这一句话说出来,有些人便恍然大悟了。
听说这位文郡王跟这位顾十八娘似乎…..大家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位白玉郡主光见到这些炮药塑像就心生不悦,那就是说,这个传言并不是空虚来风了…..
“这么说,咱们顾家真的要出一个王妃了?”有人低笑道,面上却是难言几分惊喜。
“什么王妃!别做梦了,能当侧妃就不错了….”有人摇头,若有所思的说道。
“侧妃也是妃啊…”很多人不由低声说道,如果将来这位文郡王真的登上皇位,那就是….娘娘!
这个念头让众人脸上浮现一丝震撼,眼中冒出热切,家里出个娘娘,那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看来有必要多往曹氏家走动走动了…..
众人的心思自然落在顾夫人和顾洛儿眼里。
“洛儿,是你让人特意摆出来的?”顾夫人低声问道。
顾洛儿嘴角含笑,点了点头,“我就是想看看白玉郡主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与咱们又有什么好!你这孩子,行事还是莽撞!你这么一闹,岂不是把那丫头的事摆上台面了,这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能变成真的了!”顾夫人带着几分嗔怪低声道。
顾洛儿面上浮现一丝嘲讽不屑的笑。
“假的变成真的?”她转着手里的金打药童,“真的假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物,她也就在咱们跟前耍横斗狠,真要是落到那些贵人手里…..”
顾洛儿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嘴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手一翻,金打药童滚落在地上,她抬起精美的绣鞋,狠狠的在上碾了碾。
“她今日没来,算她好运!”望着门外,顾洛儿微微抬着光洁的下颌说道,“不过,她不可能总是这么好运….”
京郊的桃花观,名字俗,但胜在清静。
“这里不错。”顾十八娘随着灵宝转过一树桂花,望着古木森森的道观,点了点头。
“刚来京城时我就听人说过这里,不过,还是头一次来….”灵宝四下张望,颇有感触的说道,“听说这里的求签问卦很灵….”
求签问卦过去未来的事,是顾十八娘的忌讳。
“你去吧,问问你的姻缘。”顾十八娘截住她的话头,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免得你害臊….”
灵宝顿时羞红了脸,跺脚唤了声小姐。
“我….我是替我哥哥问的!”她还是想去,又怕印证了顾十八娘的取笑,嘟嘴说道。
“快去吧….”顾十八娘哈哈笑道。
灵宝忸怩一刻,还是忍不住素来心愿拔脚去了。
“我也替小姐问问….”她不忘回头说一句。
“不用,千万别。”顾十八娘忙说道,“我命由我,不问鬼神。”
灵宝已经走远了。
“好一句我命由我。”信朝阳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顾十八娘有些意外,转头看过去。
信朝阳青衣翩翩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婢,抱着棋盘茶具。
“真是巧,”顾十八娘笑道,一面打量他,“大少爷这是躲清闲来了?”
自从保和堂事件后,在京城才开分号一年多的大有生以飞快的速度吞噬这京城药市的份额,短短几个月,风头紧逼京城四家以恒字为号立业有百年人称四大恒药行的地位。
与在建康总是站在爷爷和父亲背后不同,这里的信朝阳施然亮相与众人面前,谈笑炎炎,唇枪舌剑,运筹帷幄中或挤走或并合这大大小小的药棚,让人谈起色变,又敬又怕,不管众人是什么心思,对他都不得不注重起来,因此信朝阳格外的忙碌,与顾十八娘这几个月见过一次,还是在药界聚会的宴席上。
看着眼前素然淡立,笑容明媚的姑娘,信朝阳只觉得嘴角不自觉地就扬了起来。
他第一次感觉,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让你不自觉地见之而生悦…
这是为什么呢?对他信朝阳来说,这种感觉是太奇怪了。
“我还用躲?清闲由我。”他微微转开视线,笑道。
顾十八娘挑眉一笑,“反正你说什么都有理。”
说话间,信朝阳已经让人铺设了大大的地毡,摆好棋盘,侍女们乖巧的跪坐一旁烹茶。
“请。”他伸手臂展袖,盘腿坐下来,对顾十八娘笑道。
“你敢跟我下棋?”顾十八娘笑道,屈膝跪坐下来,一手轻轻扶了袖子,“可别后悔…”
“哦?那我就领教了….”信朝阳点头说道,抬手请她先落子。
顾十八娘也不客气,捻子落盘。
不多时后,信朝阳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古怪,一旁的侍女轻轻的端茶过来,目光扫过棋盘,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看着信朝阳皱眉落下一子,顾十八娘便端起茶,一面点头道你赢了,一面浅尝一口。
“顾娘子…真是…神来之手….”信朝阳抚额说道。
“多谢赞誉,我还真是头一次玩这个…”顾十八娘笑道,放下茶杯,指着棋盘道,“你瞧,我摆出个字。”说着抿嘴抬眼冲信朝阳笑,“没想到能在摆完字后才输….”
“什么字?”信朝阳侧身移过来,从她这个方向看去。
“我的姓啊…”他笑道,又故作一丝苦笑,“我还以为顾娘子故作虚幻,早知道你是不会,你连一笔都摆不完…”
他说着话,转过头看顾十八娘。
“….不过,这还是我自己的缘故,兵不厌诈…”他的声音忽的停下了。
突然发现,与这姑娘近在咫尺,这张细腻的瓷白的面容,粉黛不施,清雅之极。
“这叫气势压人,打不过,也要吓对方一吓…..”顾十八娘笑道,察觉信朝阳异样,便也转过头。
四目相对,忽的都是一愣,氛围骤然变得有些怪异。
“少爷,您的茶。”
一旁侍女轻轻说道,递过来一杯清香四溢的茶。
怪异还有些尴尬的气氛被打破了。
信朝阳挪回原位,下意识的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狼狈
顾十八娘也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灵宝回来了没….”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又急忙忙的补充一句,“免得她找不到我…”
说罢,不待答话,略一施礼疾步走了。
侍女们轻轻的笑声想起。
“笑什么笑!”信朝阳头一次因为别人的笑而觉得不自在,一手摸了摸鼻头,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难道我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竟不自觉地问出心里的念头。
侍女们笑声清脆。
“没有,少爷从容施然….”她们娇声说道,“不过,少爷,这茶不烫吗?”
话音一落,信朝阳才觉得满口热烫,不由伸手掩嘴,同时觉得面上发热。
糟了,难道感染风寒了?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哎呀,”侍女们睁大眼,如同看到什么稀罕物,“少爷…..是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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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训>作者雨久花之作,重新大修,已接近完本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云起
顾十八娘走出去几步,灵宝就迎面跑过来。
“小姐….”她满面喜色,抚着胸口喘息说道,“我抽了上上签….”
“那你安心了。”顾十八娘笑道。
灵宝点点头,眼圈微微发红,“签上说,我哥哥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大难而得福…小姐,你就是我们的贵人,这卦上说的真准….”
她一行说一行看向顾十八娘,却见这姑娘眼神微微闪烁不定,似乎心不在焉,一向瓷白清冷的面上,浮现浅浅的绯红。
“小姐?”她忍不住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可是很热?”
自己失态了?顾十八娘忙凝神。
“没事,走的热了些….”她笑着遮掩过去,一面挽起灵宝的手,“签也抽了,愿也许了,风景也看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灵宝点点头,高高兴兴的挽着她的手一同而去。
“小姐,我也替你抽了一个签….”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窄窄的黄纸,“道爷说,虽然不是你亲手抽的,但你亲手打开,也便是了….”
顾十八娘摇摇头,没有接,“我不要。”
“小姐….”灵宝有些忐忑,没有再劝说,小心的放了起来。
路的尽头转弯时,顾十八娘微微回头看了眼,那边信朝阳几人身形依旧,见她回头,如有察觉的也看过来。
顾十八娘忙收回视线,只觉得一道视线紧紧追送自己的背影。
我…我是他人妇…被休了也是他人妇…我…快要二十五岁了…
倒真像小姑娘一般!顾十八娘轻轻咬了咬下唇,刺痛让她有些慌乱的情绪冷静下来。
“小姐你说什么呢?”灵宝在一旁看着她不解的道,“什么二十五岁了?谁二十五岁了?”
顾十八娘摇摇头,“没什么….上车吧。”
她们迈下高高的台阶,两个仆妇已经接了过来,扶着她们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从街市中穿行,顾十八娘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听灵宝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小姐,你瞧,顺和堂开张了….”灵宝忽的说道。
顾十八娘猛的睁开眼,灵宝已经掀起车窗帘。
顺和堂铺面一如既往,四扇门大开,可以看到里面有人说笑走动。
顺和堂是她交给牙保出售,所以并不知道卖出了,也自然没有打听买家是谁买来做什么。
“还是开药铺….”她低声说道,视线往上,落在门匾上。
顺和堂。
不是沈氏,也不再是顾氏,而只是顺和堂。
马车一晃而过,顺和堂离开了视线。
“小姐,要不要去问问谁买了?”灵宝见她神色微微怅然,便提议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再一次闭上眼。
灵宝其实很想问问为什么突然要卖掉顺和堂,但动了动嘴终是咽了回去。
小姐说,不要为过去的已经发生的事伤脑筋。
就在她们的马车之后,一辆装饰豪华精美的马车也慢慢的走过这里。
“夫人!”一个妇人的声音猛的从车里传出来。
在摇晃的车中依旧坐姿端庄的沈三夫人微微睁开眼,带着几分不悦扫过这位仆妇。
被她一眼扫过,仆妇不由缩了缩脖子。
“夫人…”她声音降低几分,指了指外边,“咱们的顺和堂…”
“什么?”沈三夫人睁开双目,微微一抬手。
仆妇立刻领会命车夫停车,一面打起车窗帘。
沈三夫人看过去,目光落在那黑亮的门匾上。
“我记得那贱婢买了后,改名叫做顾氏顺和堂?”她缓缓说道,目光扫过那刚劲有力的顺和堂三字。
“是。”仆妇忙答道。
“去问问。”沈三夫人沉声说道。
仆妇领命,下车而去,不多时转回来。
“夫人,人说原来的主家的确是姓顾…”仆妇说道,“只是年前刚刚转卖了…”
“卖了。。”沈三夫人重复一遍,似乎是要确认一下,但声音里并不带丝毫的疑问,而是平述。
“是…”仆妇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现在的主家姓…”
“现在的主家姓沈…”沈三夫人面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接过了那仆妇的话说道。
“是,”仆妇有些意外,抬起头看着自家夫人,不由堆起恭维的笑,“夫人明察秋毫….”
沈三夫人冷笑一声,视线落在车外那顺和堂门匾上。
“你知道顺和堂原来叫什么吗?”她缓缓说道。
顺和堂原来是他们沈家的商铺,因经营不善只亏不盈才转卖,没想到竟然卖给了顾家,这顾家跟沈三夫人的渊源可谓…
仆妇小心的抬头看了眼沈三夫人,沈三夫人面上喜怒不显。
“叫沈氏顺和堂…”她乖巧的答道,掠过顾氏顺和堂那一个名字。
沈三夫人面上浮现一丝笑,她轻轻拨弄自己长长的指甲,“在叫沈氏顺和堂以前呢?”
还有以前?仆妇微微一楞,旋即想起这顺和堂原本是先夫人的陪嫁…
先夫人姓赵,那他们家的自然叫赵氏顺和堂…
她的额头不由冒出一丝汗,说起这先夫人,跟眼前这个夫人的渊源,可比跟顾十八娘要更…忌讳的很…
“小的…不知…”妇人赔笑答道。
沈三夫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要她的回答,继续拨弄自己的手指,面上笑意依旧。
“这是我们赵家的产业,但是,它却不叫赵氏顺和堂,”她说道,“不过是到了沈家,大家为了方便称呼才胡乱喊起来,其实….”
她的视线投向车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其实它原本就叫顺和堂。”
仆妇只觉得一头雾水,这这说了一圈到底说的什么?
“这天下只有一个姓沈的会买下这个且给它复名….”沈三夫人冷冷一笑。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走吧,咱们还是快去看看咱们的林少爷,免得人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凉薄无情,放任嫡长子病残在外….”她笑道,面上恢复那喜怒不显端庄淡然的神情。
“夫人多虑了,谁都知道夫人为林少爷心焦日夜不安,只是老爷身子不好,走不开身,已经多次写信派人来接林少爷回家…”仆妇堆起笑小心说道。
沈三夫人淡淡一笑,眼前再一次浮过顺和堂三字,放在膝头的双手不由轻轻握了下。
“你下去。”她突然说道。
仆妇一怔,不明白自己哪里突然惹恼了夫人,竟当街要被赶下去。
“夫人恕罪…”她忙俯身叩头。
“蠢货,滚下去,叫含香过来。”沈三夫人哼了一声,瞪了这仆妇一眼。
这位含香是夫人娘家送来的丫头,想必是有话要说,仆妇这才明白,再不敢怠慢忙爬了下去,不多时从后边马车上换上来一位年轻婢女。
“夫人,”婢女恭敬唤道。
“去查查,咱们林少爷在京城都忙些什么?”沈三夫人缓缓说道,“莫非是战场失意,情场得意?去查查,那顾家贱婢,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女爽快的应声是。
沈三夫人不再说话,点了点头
夜色上来时,位于河边的一座豪华酒楼里,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来往显贵,陪客卖酒的女妓如云。
一间宽阔的大厅里,此时已经坐满了人,来者都是京城药行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论老少,身旁都请了京城技色最佳的头牌相陪,这些可都是挥金如土的大富商们,女妓们使出浑身解数,不仅今晚要多得彩头,而且还要将这些人拢为常客,那可真是一夜值千金,与此同时,那坐在一旁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妓就显得有些落寞,她不时看向身旁的年轻公子,神情是难掩的哀怨,但她却不敢上前撒娇邀宠。
“琴娘…”旁边一个女妓探头冲她低笑,“你今日白捡彩头得清闲…”
被唤作琴娘的女妓闻言微微低头。
“吆,你该不会吃醋了吧?”这女妓嬉笑道。
“我是个什么,哪有醋给我吃….”琴娘幽幽说道,目光再一次投向那年轻公子边,那丰神俊秀的公子正亲自给一旁桌子上端坐的一个年轻女子斟茶。
他看着那姑娘,神情专注,眼中满含笑意。
而那姑娘却并没有看他,而是与另一旁的三位老者说话。
她是个久混欢场的人,真情假意一眼便知,心中的酸意以及失落如藤蔓般蔓延开来…
“怎么会有女子来这个场合?”说话的女妓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不解,“瞧那样子,倒像个大家闺秀…”
可是那个大家闺秀会来这种男子聚会的场合?
“哎,你那信大少爷眼里可是只有她了…”她用胳膊撞了撞琴娘,带着几分故意,“我瞧她可还没你长得好…”
“长得好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另一个女妓带着微醉笑着插话。
“吆,这么说,还真个大家闺秀啊?”先前的女妓吃惊道。
“大家闺秀?绿娘,你在这行也混了五六年了,你可见过一个大家闺秀?”微醉的女妓笑道。
“这天下的女子,不是靠脸吃饭,就是靠家世吃饭…”被唤作绿娘的女妓微微扬眉,“那她还能靠什么?”
这时大厅里忽的很多人纷纷起身,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三人望去,见是那位女子站起身来施礼告辞。
“顾娘子走好。”
正事已经说完,在这些女妓进来时,她就该告辞的,但齐老来的晚了些,留她多说两句话才耽搁了。
齐老人自然也不会出言相留,这个场合的确不适合。
“诸位留步。”顾十八娘带着两个侍女笑对起身要送的诸人。
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亲自送到长廊里才罢。
“这些男人,什么时候把女人正眼看过?”
屋子里的女妓们惊讶的失声,纷纷说道。
“你们不认得,那就是顾娘子!”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笑着解释,“是一个很有名很有名药师的唯一的徒弟,据说做的药千金难求…”
是大药师啊,怪不得,大家恍然。
“原来是靠手艺吃饭的。。”绿娘笑道,一面看了眼神情黯然闷闷不乐的琴娘,“人走了,信大少属于你了….”
屋外送客的人们都回来了,送走了这位女眷,解除了束缚,气氛顿时更加热烈起来。
琴娘带着期盼的望着门,却始终没有见那个丰俊公子进来,她的心终于是忽悠悠的沉了下去。
那个女子走了,他便没有留下的兴趣了吧。
“大少爷这么早也要走?”顾十八娘打起车帘,看着也坐上马车的信朝阳笑道。
街边摇曳灯火下,那姑娘的笑容灿若星辰。
信朝阳有些不自然的伸手抚了下下颌,微微转开视线,并没有回答。
“我送送顾娘子。”他转开话题说道。
“多谢,不用。”顾十八娘笑道。
自从那一次桃花观后,他们再见面总觉得有些别扭,信朝阳也不似以前那么说话随意流畅,他们的对话都变得简短,而且二人都察觉这种变化,于是便更觉得别扭。
信朝阳没有再说话,只是笑了笑,顾十八娘也不知道说什么,二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便又转开头。
顾十八娘垂下车帘,马车缓缓而行,虽然她没有回头看,但也感觉到信朝阳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而且似乎有视线透过车厢落在她的背上,她不由坐直了身子,带着微微的僵意。
拐进巷子口,她才掀起车帘看了眼,信朝阳的马车在巷口略停,似乎是确认她到家了,才缓行而去。
顾十八娘这才觉得吐出一口气,身子放松下来,伸手抚了抚面颊,只觉得微热。
似乎不太对劲…
她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下。
马车猛的停了。
“什么人?”阿四不悦的声音响起,还有车外坐着的两个侍女的娇斥声。
顾十八娘掀起车帘,见两边高高的墙壁下,走出一个人影,宽大的斗篷将他整个人都包起来,看不清形容。
阿四已经被当初总是突然冒出来的夺去自己车夫权的灵元锻炼出来了,乍一见这来人,倒没害怕,很冷静的再一次问什么人,并且让他让开。
“顾湘,借一步说话。”来人低声说道,一面微微掀起一点斗篷帽。
顾十八娘的身子便再一次僵硬起来。
“沈少爷,”她缓缓开口,“我们有说话的必要吗?”
对她的态度沈安林似乎已经习惯了,闻言反而笑了笑。
“不借也成,反正这里已经暂时不会有人打扰。”他说道,略沙哑的声音里透出自信,一面对张口要嚷的阿四三人低声喝了句住口。
他在沙场征伐,养出了与常人不同威严和气势,一声呵斥,阿四三人便觉得心惊肉跳,升起一种惊怖的感觉,竟果然不敢高喊出声。
第一百七十四章 雷响
顾十八娘身形微动,神色无波,看着眼前这个高瘦的人,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让人惧怕的威严和气度。
顾十八娘知道,这种气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随便见到的。
那一世,她只有幸见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是死的那一刻。
那时的他已经不需要再隐瞒自己真实的一切,那些束缚他的绳索已经被他隔断扫空,那个他恨的却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人也已经埋入黄土中,他功成名就,天地之间,肆意纵生,浩荡驰骋,势不可挡。
而自己与他生命里,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伴着他随意的一扫,湮灭在黄土中。
“沈少爷请说。”她淡淡说道,一面轻轻抬手,“你们且退开。”
阿四与侍女立刻领命忙站到一旁的墙角下,屏气噤声。
看着车角下挂这的灯笼映照着姑娘忽明忽暗的脸,沈安林伸手一撑,坐在车架上,与她近在咫尺。
对于自己这突然的动作,这姑娘神情依旧,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无知无觉。
但这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内心定然如同这一双幽潭般的双目般深不可测,沈安林与她对视一刻,嘴边浮起笑意。
“顾湘….”他声音低缓几分。
“请说。”顾十八娘淡淡道。
“我找了个好大夫….”沈安林含笑低声说道,看着她的眼。
“恭喜沈少爷痊愈。”顾十八娘声调未变。
比那一世提早了半年多,而且那个好大夫绝对不会是彭一针了,已经有很多与记忆里不同的事发生,对于他说的这话,顾十八娘已经不惊讶奇怪了。
“我就要走了,再上战场….”沈安林接着说道。
“哦。”顾十八娘只是淡淡道。
“不祝福我?”沈安林含笑问道。
顾十八娘终于将视线聚焦在他面上,摇了摇头,“你应该庆幸我没有诅咒你。”
二人视线相对一刻。
她说的是真心话,沈安林虽然早已知道这姑娘对自己的态度,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神还是微微黯淡一刻。
“她来京城了….”他接着说道。
“恭喜母子相见共享天伦。”顾十八娘答道。
沈安林看着她,嘴边又浮现笑意,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这个人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疏离拒绝,但他却感觉,她跟他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一见如故。
她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真实情绪真实想法,能对自己说的突然的话对答顺畅。
“她在查你….”他接着说道。
“我很荣幸。”她接着口答道。
“她以为你将顺和堂送与我….”他说道。
“我很荣幸.”她答道,话语一样,声调却是不同,表达的情绪自然也不同。
沈安林浓眉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我心悦你。”他忽的说道。
“我很荣幸…..”她依旧顺口接道。
沈安林的笑便在脸上荡漾开。
顾十八娘面色微微僵,“很好玩?”
沈安林伸手揉了揉下颌,收住笑。
“沈少爷说完了没?”顾十八娘压制住渐渐升起的烦躁,冷声问道。
“这就恼了?”沈安林含笑问道,看眼前这姑娘越来越幽深的眸子,便咳了一声,手一抖拿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晃了晃。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带着嘲讽道:“就这张破纸,你还真把它当成宝….”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沈安林微微一笑,伸手将那发黄的薄脆的纸撕成碎片,手一扬,随风散入夜色中。
“男儿大丈夫,岂有强人所难以物要挟之行径….”他拢手在身前,扬眉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随着纸片落入黑暗中。
“沈少爷大丈夫行径,说到做到,绝无戏言…..”她淡淡接口说道,心里酸涩之意浓浓的散开。
是的,他还是他,说话行径果断决绝。
“沈少爷,请。”她抬手送客。
沈安林却并没有走的意思,一脚踏在地上,一脚悬空微晃,抱手在身前看着她神色忽的肃然。
“顾湘。”他说道,“我心悦你,可托媒相求否?”
顾十八娘的身形微僵,她并没有抬头,慢慢的摇了摇头,不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伸手招了招。
阿四以及两个紧张的浑身发抖的侍女急匆匆的走过来。
沈安林站开,慢慢退到黑暗中,看着马车晃悠悠前行。
马车忽的停了,他的心中不由一跳,垂在身旁的手不由攥起来。
侍女掀起车帘了…..
那姑娘探出身了…
她走下来了…
她走过来了…
“沈少爷,我想给你讲个故事。”顾十八娘看着他慢慢说道。
“好,你说。”沈安林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不察觉的喜悦。
这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从前,有一个农夫种了一棵秧苗,秧苗还没长成时,一株藤蔓缠了上来,很快就要将秧苗缠死,农夫便拔掉了这株藤蔓,并且为了防止藤蔓再生,将秧苗附近铲平,不留一棵杂草….”顾十八娘语速缓缓的说道。
沈安林专注的听着,眉头微微皱起,却并没有插话。
“你说,农夫做的对不对?”顾十八娘忽的问道。
“什么对不对?”沈安林略一怔,旋即领会,“拔掉藤蔓吗?当然是对的,难不成要任秧苗死去,而藤蔓得生吗?”
顾十八娘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要是我是农夫,我也会这么做。”
沈安林开口想要问,顾十八娘却接着说道,“那那些杂草呢?”
“杂草?”沈安林皱眉道,并没有斥责她的荒唐无聊,反而郑重答道,“虽然不似藤蔓如此危及秧苗生死,但以防万一,自然要一并除去。”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错,要是我也是农夫也会如此做。”她看着沈安林,话锋一转,“那如果我是杂草呢?”
沈安林眉头微皱,看着她没有说话。
“藤蔓是为生,秧苗是为生,农夫种秧苗是为生,杂草亦是为生,都是为生,我能理解农夫的做法….”顾十八娘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说
道,“但杂草不能。”
沈安林沉默一刻,看着她点点头,“我明白,只是这世上难免无辜。”
是的,无辜….她就是个倒霉的却该死的死了也白死的无辜…..
顾十八娘深深吸了口气。
“那么,还请沈少爷放下吧,既然沈少爷话说的如此明白了,我便也明白的说说我的看法,我顾十八娘不是欲迎还拒的人,也不是拿乔的人,也不是因父辈种种而刁难与你,只是你且记好…..”顾十八娘缓缓吐出一口气,“此生我与你,注定是无情无爱无缘无分,只愿不见不想不问不知。”
说完这句话,再一次看了眼神色瞬时沉沉的沈安林,她转身大步而去,顾家的大门徐徐而开,人车进去后,又徐徐关上,高悬在门下的灯笼随风晃动,照得地上惨白如雪。
沈安林不知道自己在此站了多久,耳边反复回荡这那一句不见不想不问不知。
一声低低的夜鸟鸣叫传来,沈安林依旧矗立不动,紧接着两三声夜鸟声又起,相比于第一次显然有些焦急,似乎在召唤夜深尚未归家的雏鸟。
“这小娘子确是对我无心无情….”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落寞,旋即他伸展了双臂,披风在暗夜里发出呼啦啦的响声,他的声音陡然又变得沉着有力,“男儿志怀天下,怎么能为一女子伤春悲秋,也罢,我去也。”
伴着又一声夜鸟鸣,沈安林的身形消息在巷子中。
日子缓缓而过,自从那一夜后,沈安林没有再来过,而顾十八娘也正如自己说的那样,并没有刻意的去打听沈安林的消息。
至于他说的沈三夫人的事,灵元已经察觉并且出手料理了。
抚远公府,一处厢房外四五个丫鬟仆妇各自忙碌,喂鸟的浇花的洒扫的,井然有序,凡是从外经过的人见了,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建康来的不怎么起眼的这位旁支三房的夫人治家有方。
此时的屋内却是格外的寂静,檀木桌前,沈三夫人独坐,身旁站着一个老家院。
“你说什么?”沈三夫人脸色微微苍白,“这不可能!”
“夫人,千真万确,虽然被划花了脸,但的确是含香无误。”老家院低声说道。
沈三夫人身躯微微发抖,胸膛起伏,眼中冒出要噬人的寒光。
“是谁干的?”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了情绪,缓缓问道。
老家院摇摇头。
“会不会是那小畜生?”沈三夫人问道。
老家院明白这小畜生说的是谁,头又垂下几分,但口中却十分肯定,“不是,他断无此能力….”
沈三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手指敲着桌面,“我瞧那小畜生是已经失魂落魄了唯有混日子过余生罢了….”
说到这里,嘴角浮现一丝笑,但这笑意很快便消去,“不过,抚远公爷对他倒是好的很,竟然还在四处遍寻名医….”
“对一个废人,大家自然要多些关怀,要我说,夫人该跟抚远公爷学学,免得落人口舍….”老家院说了一句很不符合老家院身份的话。
沈三夫人却并没有怒气,反而恩了一声。
“这么说,那贱婢身后有人相护?”她皱眉说道。
“应该是。”老家园答道,迟疑一下,“而且此人来头不小,咱们竟然查不出是谁,夫人,千万不可再鲁莽….”
鲁莽这个词让沈三夫人面上浮现不悦,她抬眼瞪了这老家院一眼,重重的哼了声。
“夫人,我的意思是,含香虽然死了,但的确已经查明,这贱婢和林少爷并无瓜葛,反而据说与一个商户新贵关系不一般….”老家园忙低头恭敬说道,“所以,夫人,可以放心,不用理会这贱婢。”
“这贱婢!”沈三夫人重重拍了下桌案,目光闪烁,这贱婢竟然还有人相护?
“你说她跟一个商户关系…..?”她看向老家院,忽的问道。
“是,夫人应该知道,建康的大有生…”老家院笑道。
沈三夫人点点头,“听说很有钱。”
“就是他们家的大少爷…..”老家院说道。
“多大了?长得如何?性情如何?”沈三夫人忽的问道。
老家园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自然准备了很多有关这位大少爷的资料,例如做过什么事出过什么计策,只是没料到夫人会问这么…这么肤浅的问题…
女人啊,不分大小,唯一关注便只是皮相。
“二十三,长得…”老家院只得用有限的形容男人的字眼答道,“很好…性情嘛看上去很好…”
“怎么个好法?”沈三夫人有些不满意的问道。
老家院有些抓狂,只得结结巴巴道:“就跟…就跟…比林少爷还要好看…”
那小畜生也算好看?顶多算一般,沈三夫人哼了声,心底有了印象,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不过,这个贱婢…
她忽的冷笑一声,“这个贱婢该不会以为到了京城,离了建康,我当年说过的话就算不得数了吧?”
老家院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太理解她的话。
“我说过,她休想好好嫁人!”沈三夫人敲着桌面,嘴角浮现一丝狞笑,“只要我活着。”
一旁的老家院皱了皱眉头,真搞不懂这些女人怎么这么无聊,耍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只是给别人添堵,又不是能弄死人家,真是费力无趣。
“当初如此羞辱我,我便要你这一辈子都过不顺心,嫁好人家,想都别想,我就等着将来你跪倒我面前,求着嫁入我家来,一辈子给我挣钱给我为奴为婢赎罪!”沈三夫人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不就是一个商户嘛,商户是什么?逐利而行,重利轻别离,抛出一块好骨头,还逮不走一条狗吗?”
看着沈三夫人一脸阴毒的笑,经历半辈子世情人心的老家院也忍不住打个寒战,黄蜂尾,妇人心,果然够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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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周六休息一日,男人问题不要纠结,咱们先讲故事,顺其自然吧,我反正顺其自然按部就班的写下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雨来
顾宅,一盏灯火静静燃烧,在窗纸上投下三个人影。
“她爱查什么就查什么…..”顾十八娘抚着书卷淡淡说道,“她要对付谁我也不过问,不过要是威胁到我,我不会让她占到什么便宜….”
“她绝不会占到什么便宜,小姐你放心。”灵元说道。
虽然站在室内,但他依旧未解下披风,显然并没未打算多待。
顾十八娘冲他摇摇头,冲他宽慰一笑,“这不是动辄生死的大事,我应付得了,你无须操心….”
灵元点点头,目光带着几分留恋扫过顾十八娘的脸。
“哥哥,喝碗茶汤….”灵宝欢喜的将晾的温热适口的汤茶端过来。
灵元对着妹妹一笑,接过一口气喝完。
“我走了。”灵元再一次深深看了二人一眼。
室内菊灯温暖,笑容真切软软,这一切原本他可以日日拥有,但皆因为一念错而步步错。
“哥哥….”灵宝依依不舍,抓住他的衣袖。
灵元抚了抚她的头,眼中也是不舍,但动作却毫不迟疑的转身向外。
“我送送你。”顾十八娘站起身跟上去。
灵元微微迟疑,这样机会只怕越来越少了,就让他再贪恋一回吧。
二人并行,灵宝提灯在前带路,夜色浓浓,月明星稀,给大地披上一层亮纱。
“我们一家去南漳时,那些人是你派去的吧?”顾十八娘问道。
“是….”灵元低声答道,“小姐别怪灵宝,是我自作主张….”
“我怎么会怪你,该谢谢你才是,只是下次要提前告诉我。”顾十八娘扭头看他笑道。
朱家和顾海的关系如此,灵元顾忌的也正是顾十八娘所想的。
以前他依靠的是顾十八娘,如今他依靠的是奸人,却从来未有依靠过自己的之力。
灵元微垂视线恩了一声。
“最近….很忙?”顾十八娘再一次看向他问道。
因为他的身份,这原本很普通的关怀的话问出来也是如此的别扭。
灵元恩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我在….读书。”
说出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读书?”顾十八娘很感兴趣,看着他笑,“那很好啊,读的什么?”
灵元更是不好意思,抿嘴一笑,却没有答话。
“喂,还不好意思告诉我?”顾十八娘似笑非笑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也不是什么…就是诗经….”灵元便低声道。
“诗经?那很好啊,我记得父亲说过,其实诗所表述的就是人,人之本性,人之所求,人之所为,我也很喜欢诗经。”顾十八娘抬头看看夜空,带着几许追忆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话多路短,转眼便到了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两个家院忙打开门。
“保重。”顾十八娘看着他,郑重说道。
灵元明白她的意思,微微垂下视线,拱了拱手,转身走入黑暗中。
夜已深深,繁华的京城终于陷入沉睡中。
抚远公府,沈三夫人偏居之所,却依旧亮着灯,她斜倚在软枕上,微微眯着眼,口中缓缓说着话,桌边坐着一个仆妇,正动笔书写。
伴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仆妇起身抖了抖信纸,小心的给沈三夫人拿过去请她过目。
沈三夫人接着漫不经心的看了眼。
“夫人,你说要舅老爷家的小姐跟大有生议亲,这,大有生可是个商户,只怕舅老夫人不太乐意吧?”仆妇小心的问道。
沈三夫人随手就信纸扔给她,“这你就不懂了,这人生在世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那要看对方给出什么条件,我想我这个条件,我这个嫂嫂应该很满意…..”
仆妇想起信上隐约提起的给舅老夫人求个诰命封号的事,不由拭了把汗。
作为抚远公家的媳妇,虽然关系远了点,但至少能跟抚远公说上话,而且其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抚远公,求一个诰命还真不是什么难事,但也不是什么一句话的事。
就为了一个曾经打了自己脸面的贱婢,就下如此大的本,这个沈三夫人还真有点魔障了。
“万一,那大有生的公子跟那贱婢情比金坚…..”仆妇尽职尽责的提醒道。
沈三夫人哈哈笑了,“情比金坚?”
她似乎听到多么好笑的笑话,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天地伦常,你怎么可以认为人家选择更好的就说人家无情呢?”沈三夫人收了大笑,换上一副慈祥和蔼的咪咪笑,冲仆妇道。
这种笑让仆妇不由打个寒战,忙躬身连连赔笑,“小的鲁钝,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听戏词上唱的如此…..”
沈三夫人哼了声,没有说话。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不是说那贱婢是个大药师那些药商们人人都恭维她,所以要说那大有生对她情比金坚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商户呢是不缺钱,但他们缺权,别看他们衣着光鲜,人前人后人模人样的,可是就是没根的树,长得越高,越容易倒,所以需要一个撑杆,哪怕是小小的撑杆,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其难得的,偏偏咱们大周朝士农工商界限分明,这些世代商户想要娶个真正的世族小姐是很难的,那些世族小姐,就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也绝不肯放弃身份下嫁的,”沈三夫人拨弄手指甲笑道,“七舅老爷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可不是几代清贫才养出的一个读书人,一则咱们赵家也算是豪门望族,二来,不是还有我这边沈家,这等好事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呢,能轮到他们大有生,可真该谢谢那贱婢。”
仆妇忙点头称是,叠信装封,忽的又一停顿,想到一件紧要的事。
“如果….”她抬头喃喃道。
沈三夫人眉头微皱,面上已经带了些不耐烦,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她如愿以偿了,她如愿以偿了,那么那些曾经让她不得如愿以偿的人,就该付出代价了。
那小畜生终于腿残了,那老家伙也成了个不死不活只知吃睡的废物,而且借着这小畜生病残,自己的儿子终于在抚远公眼前得到机会,留下良好的印象,只要她儿子成了抚远公的嗣子,那将来她母凭子贵,就能在赵家那些大爷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在自己面前低头俯身,就能掀掉那个生前压着自己,死后还压着自己的赵氏。
沈安林已经残了,成了废物,而且很快就要死去…
“你这辈子别想跟那老家伙合骨,等你儿子死的那一天,我会将你们母子挫骨扬灰,这辈子我终是压过你,下辈子你也休想再翻身!”沈三夫人双手紧握,面上浮现一丝似喜似恨似悲的笑。
仆妇要说的话被她的笑吓得又咽回去了,她拿起信躬身退出去,关上门才轻轻舒了口气。
“如果那贱婢跟那大有生公子并无男女之情呢?”她还是低低的说出自己的疑问,“那岂不是坷垃地里追旋风,白忙一场?又或者说,还有别人对她有情呢?总不能都去拦路插一脚吧?再说也没那么多女儿可嫁啊…..”
她摇摇头,不过,以如今沈三夫人的心态,只怕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个,反正算起来沈三夫人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就当闲着没事玩吧,唯有这个贱婢祈祷上天保佑沈三夫人早日泄愤放过她,这个小姑娘也是,好好的惹她做什么,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知道进退,放着嫁到沈家来这么好的事不要,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自找麻烦。
夜色终于吞没了沈三夫人屋中的亮光,短暂的锅底漆黑后,东方开始发白,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高呼急报惊破了吏部衙门的当值班房,与此同时,晨光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两日后便到了中秋佳节,这还是自重生以来,顾十八娘第一次自己过节,虽然有灵宝在跟前陪着说笑玩乐,她心里还是有些怅然。
派去给曹氏和顾海送中秋礼且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回来的人不见回来,也没有消息送回来。
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顾十八娘全赏给下人们享用去了,自己只略坐了坐,便裹着披风自己坐在花园里赏月,一面吹埙排解愁思,忽听人来报彭一针一家来了,她忙整衣出来相见,原本寂寥的客厅里已经是笑语轩轩,煞是热闹。
不止彭一针一家来了,连信朝阳也来了。
“知道夫人少爷没在家,就怕小姐一个人哭鼻子…..”彭一针哈哈笑道。
“瞧你这张破嘴,怎么跟小姐说话呢…..”彭一针的媳妇瞪了他一眼,抱着怀里的奶娃嗔怪道。
彭一针又得了一个儿子,可谓人生得意,只是名气依旧寥寥。
“家里现在多了口人,虽然现在还不用吃饭,但将来半大小子要吃杀老子,京城又什么都贵,我想再过半年还是没什么起色,就还回老家去,好歹是自己的房子,又有些薄地,嚼头房租都能省下来…..”彭一针曾经私下给顾十八娘透露这个想法。
一切都变了,沈安林的腿没有残,也自然也没机会让彭一针一针成名,是自己信誓旦旦的告诉彭一针来京城成神医,但却恰恰又是自己将这命运改变了。
这次只怕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了,顾十八娘的心底有些酸意,彭一针对她来说,虽然相识的最初,大家都是各怀心思各寻其用,但一路走到现在,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真的哭鼻子了?”信朝阳低声问道。
“你觉得我会吗?”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现笑意,对于他的到来,很是意外,“怎么没有回建康?”
信朝阳摸摸鼻子,却没有说话。
“恩?”顾十八娘有些不解的看他,又笑道,“钱是挣不完的,大少爷不像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啊?”
“我是觉得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所以干脆就不说了。”信朝阳笑道,转过头看她一眼。
亮亮的荷叶灯下,他的双目如星辰般闪亮。
顾十八娘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相问,再忽的对上他的眼后,话戛然而止。
四周彭一针一家人的说笑,以及信朝阳带来的侍女们的吹拉弹唱声似乎都消失了。
“来,来,咱们一同吃一杯,身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彭一针举着酒杯拽文道。
引得大家都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顾十八娘与信朝阳对视一眼,然后都笑了。
“我信。”她再一次端起酒杯,冲信朝阳举了举,忽的说道。
信朝阳抬眼看着她,笑意也在眼底散开,他举起酒杯跟顾十八娘酒杯轻轻一碰,在身旁欢快的琴箫奏鸣里,脆脆的声音却都清晰的落在二人的心里。
清晨,顾十八娘醒来时,还有些残留的头疼,昨晚多喝两杯酒,她揉着额头起身,刚洗漱完,就听门外一阵惶急的脚步声。
“小姐…”灵宝猛的推开门,脸色煞白,“疠疫!南漳所属的州府发生疠疫了!”
顾十八娘的面色顿时青白。
“哪里来的消息?”她抖着手问道。
“官府,官府的消息,我哥哥托人送来的,哥哥已经往南漳去了,说无论如何也会把夫人和少爷带回来…小姐…小姐…”灵宝忙忙说道,看这顾十八娘竟站立不稳,扑过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一通忙碌后,顾十八娘屏退下人,说要自己静一静。
灵宝再三请她宽心,“夫人少爷吉人天相,又是朝廷命官,肯定没事的….”
不,他们不会是吉人天相…顾十八娘抚着头,摆摆手示意灵宝也退下,她的脑子嗡嗡乱,需要静一静。
屋子里终于悄无声息了,顾十八娘只听到自己沉沉的呼气。
疠疫…疠疫….这个词是她最怕听到了,不是一切都过去了吗?不是都改变了吗?怎么还会有疠疫?怎么哥哥身旁还会有疠疫这个魔鬼的出现?
她身形抖得厉害,摇落了桌角扣着一本书,书掉落地上,飘出一小长条纸。
顾十八娘认出来,这是灵宝在桃花观给她求的签。
她手微微发抖,终于慢慢的伸出去捡了起来,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纸条慢慢的打开了。
“未动,未动,动则成空,来也,来也,过眼如梦。”
第一百七十六章 始动
嗡的一声,顾十八娘脑中如同有数百佛钟震动齐鸣,她整个人都失去知觉
成空,如梦……
如果对于其他人来说,求得此下下签就暗示所求不得,或是姻缘或是前程,不过此番没了,再来便是,但对于顾十八娘来说,她所求不过是生,改命而生,那如今这签文便意味着命不得改,生不得求。
命运沉寂这么久之后,再一次席卷而来,展示它不可抗拒的神力。
这不公平,这没有天理,她们一家人从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为什么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们,活着,就那么难吗?
顾十八娘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喃喃说道
守在门外的灵宝听见门响转过身来,不由吓的失声,小姐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发直
“小姐.”她扑过去,又是哭又是问。
“我要回建康…”顾十八娘只是反复说道,”我要去问问那和尚,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待我,我不服我不服….”
灵宝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当小姐疯魔了,想到此时夫人少爷身处险境未知,哥哥又离京而去,一向被自己视为天地的小姐变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得天塌地陷
只剩下她自己了,她不能乱,她不能乱,灵宝恨恨的掐了自己一把,死死的拉住顾十八娘,一面顺着她的话说备车云云,一面给吓得同样失魂的丫鬟们跺脚,“快去找彭一针。。。。”
丫鬟们忙应声往外跑,就在此时门却咚的被人撞开,冲进来四五个黑衣人。
不待丫鬟们惊叫出声,来人一把抓起正向外冲的顾十八娘而去,看着瞬时消失的顾十八娘,听着院子里陡然划破耳膜的尖叫,灵宝终于一晃,栽倒在地上。
到底这是怎么了?
顾十八娘被一把仍倒地上,冰凉的地面带来的撞痛,让她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看着昏暗的室内,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环境。
出什么事了…
她方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建康,然后就突然被人塞进马车。。。。
一柄冰凉的刀抵住了她的喉咙。
“说,将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如同刀一样冰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浑身发抖的顾十八娘忽的冷静下来。
这两年多来,在时时刻刻对抗命运的重压下,面对任何状况,她都不允许自己慌乱到失去理智。
只要她此时还活着,就算刀正从头上落下来,她也相信,只要咬着牙倔着骨,只要再向前跨上一步,一切便是未知,便能柳暗花明。
“你要问什么?”她答道,聚焦涣散的视线,看向面前人。
这姑娘瞬间的变化自然也落在此人眼里,黑布笼罩下露在外的一双眼闪过一道亮光。
方才这姑娘在马车上还是一副失魂落魄,显然吓失了心智的模样,怎么转眼就变了个样?
此等境遇下,竟然反而冷静下来,果然非一般人等。
“顾娘子神机妙算,难道还算不出我要问什么?”他冷冷说道。
神机妙算?这一个词就足矣让顾十八娘抓住头绪。
这天下知道她神机妙算真相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是死也不会给任何人吐露这个秘密…..
不对,还有一个人…
她的双目一亮,直直看向眼前蒙面人。
“可是文郡王要问小女话?”她问道。
眼前人的双眼明显瞪大。
屋子里瞬时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直到这时,顾十八娘才发觉还有多人的呼吸声,她的视线一扫,见黑暗中矗立着两三人影,如同鬼魅。
果然是未卜先知….明明他们什么都还没说,这姑娘怎么就知道了?所有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
这骤然的沉默,让顾十八娘知道自己说对了。
“不知文郡王有何吩咐?”她再一次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顾娘子…”从一旁慢慢走过来一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冷酷,“你说呢….”
他走近,将自己面容展露在顾十八娘面前,与其他人不同,并未蒙面一身青袍,身材极高,相貌堂堂,年纪大约四十左右。
“我…..”顾十八娘迟疑说道,他们所给的信息太少,她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怕一句不对绝了后路。
“顾娘子,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中年男人淡淡说道。
伴着他这句话,抵在顾十八娘脖颈的刀又紧了紧,她似乎听到划破肌肤的声音,有热热的血涌了出来。
虽然跟文郡王不过是短短见过几面,但给顾十八娘留下的印象是高贵不可窥视,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发生什么事才值得他竟要碾死自己…
实话…
她跟文郡王可说的话,那就只有…
“文郡王出事了!”顾十八娘神色大变,抬头看向那男人失声喊道。
嗡!
屋内众人再次色变,这一次就连这个中年男人都满面震惊。
三句话,从进来到现在,他们统共说了三句话,这姑娘便说出了目前为止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秘密!
七月,文郡王献太后寿礼,得皇上纯孝可嘉的赞誉,八月,皇帝旧疾犯,特准文郡王留寝宫侍疾,这分明已经是皇子待遇了。
朝廷已经流出消息,将在九月中旬册封文郡王为皇子,只有一个皇子,也就便是太子,此时的文郡王地位贵不可言。
又是这种状况下,这姑娘再一次喊出大逆不道的话。
但这一次,却让眼前的诸人丝毫无惊怒嘲讽之念。
作为文郡王的老师兼谋士,这个姑娘对文郡王说过的预言他最清楚,虽然那两件事已经得到印证,但对于这种怪力乱神之言,他始终半信半疑,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突遭挟持,寒刀割喉,这种状况下竟还能冷静的如同石头人,联系到此女曾胆大包天在贵为皇族的文郡王面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有此种胆量也不为过,但她竟然还能猜到文郡王如今的状况,这就不得不让他震动了。
这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谋略算计,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姑娘能做到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快说!”中年男人一把推开架刀的男人,抓住顾十八娘的双肩,“说,文郡王到底会如何?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顾十八娘忽的想哭,她确信无疑,文郡王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她能说什么?她又知道什么?
她唯一知道的是文郡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该不存在人世了,一个本就不该存在人世的人,她从哪里知道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早该不存在的人…
一道灵光闪过,顾十八娘只觉得窒息。
“住口!”她尖声喊道,止住这个快要将自己摇散架的男人,反手抓住他,“带我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中年男人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弄得一怔,旋即哼了声,“你有什么话老老实实都告诉我,再敢有半句虚言,你谁都别想再见到!”
“那不一定,要是那样的话,我想咱们很快就能再见的….”顾十八娘柳眉倒竖,一手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一手指了指地下,一字一顿的说道。
中年男人面色微变,她的意思是她死了,他们也会很快死去。
如果在别的时候,这种威胁的话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但现在……
“你最好别再耍花样!”中年男人神色挣扎一阵,终于缓缓开口说道。
这不是顾十八娘第一次来到文郡王府,却是第一次来到文郡王的寝殿,推开朱红的大门,踏入带着清冷之气的室内,高高的精美屏风后传来说话声。
“大人,郡王在会客….”侍女们迎过来,施礼说道,目光并没有往顾十八娘身上多看一眼。
顾十八娘换上郡王的侍女服,手里托着一个汤盅,垂着头,安静的站在中年男人身后。
“恩,去禀告一声。”中年男人说道。
侍女应声,碎步到屏风前,却并没有进去,只在外躬身传禀。
内里的说话声沉了下去。
“请杨大人书房暂侯。”清冷的声音淡淡的传出来。
侍女应声是,转过身来,中年男人点点头,便跟随她退了出去,向不远处的书房而去,顾十八娘垂头紧跟他身后。
“大人,请进。”侍女推开书房,并没有进内,恭敬的施礼便退开了。
文郡王嗜好读书,喜静,这书房是郡王府的禁地,除了郡王亲自吩咐,无人能进,侍女内监亦是如此。
中年男人迈步进去,看了顾十八娘一眼,“进来吧。”
顾十八娘应声是,迈步而进,书房门随后被关上。
方才听到文郡王还在会客,那就说明事情还没她想象的那样糟,顾十八娘心里轻轻松了口气,抬起头想要打量着郡王的书房,却见一排排的高立的书架后,转出一个人。
“哎呀,大人,您终于来了….”此人声音阴柔,说话竟是哭了出来。
他的声音落在顾十八娘身上,陡然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人?大人你带….”他掩着嘴低声问道。
中年男人冲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多言,目光转向顾十八娘,“顾娘子,进去吧。”
顾十八娘原本松口气的心忽的又提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她心头,闻言却不敢迟疑,应声是,就往书架中走去。
“顾娘子?”那穿着内侍服的男人抹着眼泪看向她。
顾十八娘走到他面前,低头施礼。
“你来了也好,也不枉我们郡王当时在大药会特意为你而去的一片心意….”内侍哽咽说道,一面侧开身,“请进去…进去看看吧…”
顾十八娘转过最后一道书架,面前豁然开朗,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寝室,秋日午后的艳阳透过雕花窗棂上上的窗纸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屋内摆着泥金描山水围屏,镂空熏炉里清淡的温香袅袅而起。
不同于文郡王外边那象征身份的华贵构建,这里显得安静而平和。
但此时顾十八娘却根本感受不到这种气氛,她的视线直直的落在那张悬着锦缎帷帐的红木架子床上,在那里缎面锦被中躺着一个人。
“文…文郡王..”顾十八娘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发僵,那方才那个会客的人是…..
那一世她曾听小姑们闲谈,说那些皇族贵人,都有替身,用以危急时保命化难,这种替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出。
这么说,已经到了动用替身的时候了…..
她几步走近,跪在床边,大礼叩拜。
但这一次,迟迟听不到那位郡王淡淡的免礼声。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从来不敢正视的贵人。
他面容依旧俊美华贵,肌肤不带一丝血色光洁如玉,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下,如同锦缎。
“文郡王….”她忍不住再一次低声唤道。
“已经三天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后响起,带着一丝悲凉一丝绝望,“已经三天了!”
他的视线沉沉的落在顾十八娘身上,“还有半个月,还有半个月,郡王就将成为我大周朝的皇子了,唯一的皇子,半个月!只差半个月!”
他的拳头微微攥起,声音沙哑。
为了这半个月,他们付出了几年的努力,躲过了多少凶险,眼前大事将成,胜利在望…
“什么病?”顾十八娘咬着下唇,低声问道。
“什么病?”中年男人情绪激动,伸手揪起顾十八娘的领口,“你还问我?不是你说顾海死,则郡王死,那现在顾海还生,郡王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这个妖女,还知道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顾海只怕也生不了多久了…
顾十八娘任他揪着衣领,目光看向那沉睡的文郡王。
“顾湘,你以为你这些话会吓到我?”
“顾湘,你如此大胆行事,难道就不怕?”
她的耳边响起文郡王淡淡的声音…
“或许,我错了….”她喃喃说道,“不是顾海生,则你生,而是你生,则顾海生,我们生…..”
按照那一世的命运,最不该存在的一个人,是他,而不是他们。
未动,未动,莫非是你的命还未动,莫非是一切原来是还没开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探问
“…..你这个妖妇….快说….”中年男人情绪也频临崩溃,根本无心在意顾十八娘的喃喃自语,发狂般的摇晃着她,“或许这就是你下的诅咒!你死了,一切便可解….”
他似乎找到事情的根源,脸上浮现一丝狰狞的笑,话音未落,便被顾十八娘捞住手,恨恨的咬了一口,剧痛让他下意识的就甩开了。
“你给我闭嘴!”顾十八娘狠狠喝道,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靠着书架哀哭的内侍正好此时看过来,不由被她凶恶的样子吓了尖叫一声。
“都给我闭嘴!”顾十八娘抓起脚上的鞋砸向他,再一次恨恨喝道。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只闻三人急促的呼吸。
“杀了我更是死路一条!”顾十八娘冷笑一声,伸手揉了揉脸,顺便擦去血迹,目光扫过二人,“说,到底怎么回事?是病了?还是中毒了?怎么就要死要活的了?”
这种态度这种问话……
中年男人和内侍有些傻眼,这胆大狂妄的女人!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中年男人面上浮现一丝恼怒,抓住顾十八娘的话。
原来莫非是个诈赌的?
“我知道他要死,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顾十八娘也有些焦躁。
内侍的脸都绿了,这一口一个死的,够她脑袋掉几回了!
“病死的…..”一声清冷的声音忽的响起。
正互相瞪眼的三人不由打个哆嗦,同时向床上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文郡王已经睁开眼,微微侧头看着他们。
“郡王….”三人忙跪地。
“郡王,你终于醒了….”内侍和中年男人神色激动,跪行几步上前。
“可吓死小的了….”内侍呜呜哭起来。
文郡王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淡淡的恩了一声,目光看向跪在那里激动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立刻领会他的意思。
“郡王,都按你说的做了,消息并没有透露出去….”他忙说道,话说一半,想到什么,目光落到安静跪在那里的顾十八娘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个女人….”文郡王目光扫过了顾十八娘,清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慢慢道,“怎么到这里聒噪?”
中年男人忙垂下头,此时才觉得自己这次的行为太鲁莽了,只是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请郡王责罚,我会好好处理….”他低声说道。
垂头跪在一旁的顾十八娘心里冷笑一声。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屋内一阵沉默。
“郡王…要用点什么?”内侍小心的问道,一面跪行要从一旁暖炉上取温水来。
“你们先下去。”文郡王忽的说道。
三人一愣,却不敢多问,忙叩拜起身倒退而出,内侍在前,顾十八娘第二,中年男人最后。
“顾湘且等一等。”文郡王又道。
三人更是一愣,略一迟疑,顾十八娘应声是,在原地再次跪下,看着中年男人和内侍出去了。
室内安置着暖炉,将着秋日的室内熏的暖意浓浓。
顾十八娘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脑子里飞快的闪动各种心思,却迟迟不见文郡王问话。
“想好说什么了没?”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前方文郡王淡淡道。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想好了这一次怎么全身而退了没….顾十八娘扶在膝头的手微微的僵了僵,才要张口说话。
“拿水来。”文郡王又道,一面撑起身坐。
顾十八娘一怔后才忙应声是,小心的从暖炉上拿下铜壶,先拿水温了温茶杯,再斟上水,双手捧着低头走到床边,跪下。
文郡王靠在软枕上,略等一刻,才接过,他的手微微的颤抖,有水滴洒落在锦被上。
顾十八娘看着那水滴,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能找太医看吗….”她忍不住抬起头问。
既然病了,太医院集合天下顶尖大夫,便是为他这等皇室贵族所用,怎么会病成这样而躲起来不让人知?
“不是不能….”文郡王浅浅喝了口水,缓缓道,“而是看过….”
太医都看不好?
“是什么病?”顾十八娘问道。
文郡王将茶杯递过来,她伸手接过。
“无病。”文郡王看着她,清清冷冷的答道。
至毒无形,至病无恙。
由刘公身中之毒以及自己亲身体验,顾十八娘非常明白这一点,她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太医院都看不好的病…
“我这病要说起来,倒是因先天不足而起,身子一直好好将养,倒也无碍,只是前些年因意外….”文郡王从她身上移开视线,靠在软枕上,意外二字划过嘴边,带着森森的寒意,“引发旧疾,遍寻名医,尽尝良药….”
“结果如何?”顾十八娘跪直身子再一次追问道。
文郡王看着她一笑,“结果,就是我一日比一日嗜睡,直到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他在笑,顾十八娘却觉得一阵寒意。
“不过,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决不能就此放手,就是死也要死在….”他看过来,目光如电,“所以,你明白?”
对于皇室来说,绝不会选一个体有疾的人来做皇子,所以,一旦消息透露出去,那么下个月被册封为皇子的人便绝对不会是他。
所以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文郡王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任何一个威胁到这个秘密的人都将消失…
所以这是必须的选择无可避免结果…
顾十八娘看着他,神色平静。
“我不能死。”她忽的说道。
文郡王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也不能死。”顾十八娘迎上他的视线,定定说道。
“还是因为你哥哥之类的缘由?”文郡王忽的笑了笑,“顾湘,我想你是明白的,我们的命,都是在自己手里,与他人无关。”
他这句话让顾十八娘心里微微的吃惊,有什么念头需要再分析,但现在却顾不上了。
“所以我要为我自己争一争,郡王你为什么就这么放弃?”她说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文郡王笑问道。
顾十八娘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没有办法….太医们早早就诊不出病,如今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寻大夫治病…只有等死…
“那皇子之位难道比命还重要?”她忍不住问道。
“你说呢?”文郡王反问道。
“我觉得命重要,没有了命,一切都没有意义。”顾十八娘抬头看着他道。
“那你在大药会上投药入那人锅中,又有什么意义?”文郡王看着她淡淡笑道。
“我….”顾十八娘有些结舌。
“命是很重要,但人活一世,并不是为了活而活。”文郡王头微仰靠后,似是有些疲倦了,合上眼,“烟花要的便是那一瞬间的绚烂,你能说它没有意义?”
这也是一个及其倔强,及其自负而生的人,这是一个就算死也要绚烂的人,他绝不会放弃拼力得到的地位,然后以萧萧落寞之态苟且而生。
或者说,他所走的路也是注定只能向前不能退后的,一旦退后,便会被人瞬时踩灭,休想有半点休养生息以图来日的机会。
顾十八娘的眼泪慢慢的掉下来。
“可是为什么非要我们去死…”她喃喃说道,“天近寒冬,万物肃杀,躲得过一时,躲不过这一世虫命…躲不过,躲不过….”
她的脸色惨白,却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你去吧….”文郡王淡淡说道,闭着眼从枕下拿出一物,“拿去给杨大人。”
顾十八娘木木接过,不去看也没有再说话,起身向外而去。
看着她失魂落魄而出,内侍吓了一跳,只当文郡王有什么不测忙冲进去看。
“睡了….”他很快转回来,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提口气,神色想哭又想笑的说道。
中年男人这才松口气,又叹口气,看向顾十八娘,冷哼一声。
自从打过一次交道,他下意识的不把这姑娘当小姑娘看待,想必她也明白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闭的的最紧的。
“原来是个外厉内荏的!我说呢,这天下哪有人不怕死的,瞧吓得的这样..”他带着嘲讽说道。
想到这次带顾十八娘来完全是个荒唐无用之举,不由恼恨之极,又恨自己也恨顾十八娘。
一定是这个妖女口吐咒言才有今日之灾…
“跟我走,老夫送你一程,也算你生之有幸。”中年男人冷声说道。
“顾娘子,咱家郡王对你…”内侍则在一旁轻轻抹眼泪,细声说道,“…为郡王尽忠,是咱们做奴才的荣幸…”
顾十八娘对他们的话不闻不问,她只觉得深深的疲倦袭来,既然如此,也罢,至少,她不会再以弃妇那个耻辱之身而死去,至少哥哥和娘因疠疫也算是死得坦坦荡荡。
这一点命运也是无奈吧?他们一家终是没有再去跳命定的坑,这场赌局本就不公平,那么他们输得还不是太惨!
顾十八娘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笑意,这才察觉手里还有一物,便将其一抛。
“你主子给你的。”她说道,言语里带着几分不屑,“祝你们生死相随来世重聚。”
不管这些人有多么的不得已,作为无辜,她没任何理由对他们感恩戴德。
“死到临头还嘴硬!”中年男人竖眉喝道,一面接过。
这是一个明黄锦袋,他一愣,倒出一块方正金牌,上面篆书硕大一个字。
赦。
“这…这….”中年男人惊讶失声,怎么会是赦罪免死牌?难道郡王是要放着姑娘而去?
“什么?”顾十八娘被他的惊讶失态吸引来视线,不解的问道。
“你…这是不是你偷的?”中年男人咬牙问道。
“我偷?”顾十八娘好气又好笑。
内侍这是也凑过来看,“呀,是赦罪免死牌…”
他脸上也是一派惊讶,但旋即便抹着泪软软说道,“我就知道我们郡王是个多情的….”
他走过来几步,看着顾十八娘郑重道,“好姑娘,郡王如此待你,你将来更不能负了他的情义,将来万一那时,你…你可要….老奴会安排好你的身后事….”
毕竟郡王还建在,那殉葬什么的不吉利的话他是说不出口,只能点到为止。
他唠唠叨叨说的什么?顾十八娘皱眉,看向握着那块牌子脸色铁青人发僵的中年男人。
“是说我….不用死了?”她试探问道。
中年男人面皮发僵,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从牙缝里吐出一个是字。
得到确认,顾十八娘的视线不由看向那层层书架后,心绪复杂难言。
他竟然要放自己走?
他竟然相信自己会保密?
脑海里不由闪过种种,最后定格的却是仙人县学堂内,那个缓步而来的清隽学子。
惊然发现,不管是自己也好还是哥哥也好,与这位文郡王见过寥寥数次,却都是恰逢危急时刻,不管是起于各种不得已不明说的利益干系,他终是伸手相助,将他们从命运的转折点拉回来。
顾十八娘的眼泪再一次泉涌而出,她跪下来重重叩头。
马车停在顾家巷子口
“你最好把嘴闭紧点,否则你们全家….”中年男人低声冷冷说道
“蠢货…”顾十八娘挑眉看了他一眼,冷冷扔出两个字
自从出了娘胎,中年男人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自己是蠢货,还是个豆蔻年纪的女子,他顿时脸色铁青,”好大胆!”
“别喊了,让人发现了,那可不怪我.”顾十八娘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下车
马车晃了晃几下,传出一声闷响,很快走开了
顾家家门紧闭,顾十八娘站在门外吐了口气,那一晚事发匆匆,灵宝肯定吓坏了
见到她回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一家大人用药用的急,所以手段非常了些…”顾十八娘简单的对围着自己的下人们解释自己的行踪
回来之前,鲁莽挟持自己的那个蠢货已经让人给她梳洗打扮过,再加上天已冷,穿的衣领高,脖子里的伤被遮住了
除了面色略微憔悴,还真看不出异样
“哪有这样请人的,简直是绑架….”
“那有什么办法,那些贵人们,行事本就嚣张….”
“可不是,我听说那个有名的老大夫,还被人裹在被子里抬走了去诊病呢……”
下人们松了口气,做个匠人再有钱地位低是无可改变的事实.,纷纷议论着退下了
“灵宝呢?”顾十八娘一直未看到灵宝,以为她吓病倒在床,忙问道
“灵宝姑娘和彭大夫出去找姑娘了….”下人们答道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阵喧哗
“是灵宝回来了吧..”顾十八娘笑道
“小姐,小姐…”两个家院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来了,”夫人和少爷回来了…..”
什么?顾十八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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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早写完一回,终于不用熬夜了,我已经一个多月十二点前没睡觉过了,摸一把泪看电视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惧
“十八娘….”
“妹妹….”
伴着两声熟悉的称呼,仆从拥着曹氏和顾海进来了。
顾十八娘犹自感觉是在做梦,她的视线落在二人身上,曹氏较半年前丰腴些许,顾海依旧瘦削,但眉眼神态更加沉稳,风尘仆仆之下掩盖不了那熟悉的亲人感觉。
他们是真的回来了!
“我还以为……还以为……”顾十八娘扑进曹氏怀里,紧紧抱住娘,放声大哭。
“原来是这么回事…”
平静下来,一家三口在屋内坐定,听清原委的顾海和曹氏不由笑了,都松了口气。
原以为顾十八娘受什么委屈了…
“早在疫之初我们就已经离开南漳了…”顾海笑道。
“路上娘病了一时,耽搁了路….”曹氏插话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你哥哥太小心了…”
“后来疠疫来了,很多路都封了,消息也递不过来,绕了弯路坐过来,正好遇上灵元….”顾海说道,看着顾十八娘面上残留的悲伤,不由有些愧疚,“都是哥哥不好,让妹妹担心了。”
顾十八娘摇着头笑。
“小姐….”灵宝从门外跑进来,身后跟着彭一针,显然他们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消息,面上是又惊又喜。
灵宝一头扑进顾十八娘的怀里,还没来得及大哭,被顾十八娘在腰里狠狠的掐了一把。
她立刻领会,强忍住已经到了嘴边的哭意咽了回去了,彭一针也接到顾十八娘的眼神示意,硬生生的将那声大叫憋回去。
“夫人,少爷…”灵宝投向曹氏二人,“你们回来了….”
这一天一夜,她简直如同身在地狱,没想到转眼三人都出现在眼前,简直是珍宝失而复得,大悲之后大喜,她跪行过去抱住曹氏终于得以痛快大哭。
曹氏只当她担心自己困于疠疫,少不得抱着安慰一番。
顾海的视线却在三人面上扫过了,眉头微微皱起。
闲话过后,因为周途劳顿灵宝带着一干仆妇服侍曹氏歇息,彭一针虽然有满腹的话要问,碍于顾海在场,只得忍着告辞。
顾海自然起身相送,被彭一针死命拦下。
“这可使不得,你现在是官老爷,要折煞我…”彭一针说道。
“我去送,我不是官老爷….”顾十八娘笑道。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顾海在一旁只当没看到,笑了笑,果真没有再相送。
一出客厅门,彭一针就迫不及待的要问。
顾十八娘冲他抬手制止,“我很好,我没事,彭大叔,你放心。”
她的神情凝重,一字一顿的说道。
彭一针愣神看她一时,便重重点头,“好,没事就好。”旋即看着顾十八娘郑重道,“如是有事,十八娘你也请尽管说。”
“如果说人生如战场,那么我顾十八娘前方迎敌,敢将后背交予的人不多,彭大叔是一个。”顾十八娘也郑重说道。
二人目光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彭一针拱手告辞。
“彭大叔。”顾十八娘下意识的就唤住他,话到嘴边却又迟疑。
“大侄女,有什么话尽管说….”彭一针停下脚转过身带笑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心中波涛起伏,彭一针的医术到底如何,自从知道沈安林是装残后,她是一点底也没了。
神医….治好一个原本没有病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是神医?
彭一针被她的眼神看的莫名其妙,“十八娘?”
“彭大叔….”顾十八娘凝神,迟疑一刻,慢慢说道,“你听过一种嗜睡的病么?”
“嗜睡?”彭一针皱眉,“有这种病?”
他不知道….顾十八娘面上闪过一丝黯然,所以说太医院都看不出的病。
“没事了,我就随便问问,听人说起,有些好奇,嗜睡怎么也算病呢….”她打起精神,掩下黯然,笑道。
彭一针哦了声,眉头微皱看了顾十八娘一眼,没有再说话,告辞而去。
站在大门外,顾十八娘不由向文郡王府的方向看了眼,只觉得心中如同塞了一团棉絮,真的没救了么…..
可是,娘和哥哥怎么回来了?难道不是死于疠疫?而是还有别的死亡在等着他们?
顾十八娘转身奔回去,远远的便见顾海在屋檐下负手而立。
当年仙人县里愣头愣脑的少年,如今已经褪去青涩,身材长开,气质稳重,已经隐隐带着铁器经历淬炼的沉浑。
顾十八娘停下脚,抬头看着顾海,顾海也正看着她,并且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她的眼泪就断线般滴下。
坐在书房里,兄妹二人秉烛夜谈。
顾十八娘将事情仔细的讲了,当然,隐去了她当初为说动文郡王相救顾海而抛出的预言,以及这次被威胁要同死的事,只说如何得到疠疫的消息,又忽的被突然请到文郡王府问药,然后将自己对命运猜测说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见了我和娘是如此大的反应….”顾海恍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顾十八娘眼底的血丝,失魂落魄的眼神。
“哥哥…”顾十八娘的眼泪再一次滴下,几乎将下唇咬破,带着一丝绝望一丝愤恨,“我们注定是逃不过命运的吗?为什么就非要我们死….”
顾海看着她,神情凝重,忽的摇了摇头。
“十八娘,我想,你错了。”他声音缓缓的说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他,有些不解。
顾海的眼神温润如玉,却又明亮如星。
“十八娘,你还没有放下…”他轻声说道。
“十八娘,你已经放下了仇恨,却并没有放下惧怕….”
“你害怕,一直都害怕,怕人,怕事,甚至怕自己…”
顾十八娘如遭雷震,怔怔看着顾海,情绪剧烈起伏。
“我…没有怕….”她声音干涩的说道。
顾海走近她,微微弯下身子,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
“十八娘,质问族长,斥骂姊妹,竞斗药师,别人犯你一步,你还他十步,咄咄逼人气势汹汹….”顾海轻声缓语说道,“可是,这都是因为你害怕,所以逼着自己不害怕,而不是,因为你不怕所以便不怕….”
顾十八娘被他这害怕不怕绕的有些头晕,但心内思绪却是起伏不定,默默的念过这一番话。
她….害怕吗?是的,原来她日夜难眠,剑拔弩张对外,皆是因为她害怕。
害怕别人欺负她,害怕别人负她,害怕别人害她,害怕他们再一次死去…
“十八娘,我记得我很早便和你说过,其实不是命运决定我们,而是我们决定命运,”顾海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你总说是命运安排我们一步一步遇到险境,比如我入狱,这明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所为,才得的结果,并不是谁或者冥冥之中的外力推我逼我如此…”
这些话顾海的确说过,但顾十八娘一直没往心里去。
“可是,可是,命运就是那样的…”她喃喃说道。
“它不是。”顾海声轻,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它不是…从你醒来那一刻,它就变了,或者说,你之所能醒来,就是因为命运改变了…十八娘,既然已经变了,你就要放下….”
顾十八娘看着顾海,神情变化,眼神闪烁。
放下!放下!
“十八娘,人之一生,波折无数,变幻莫测,自古以来便无平坦大路一帆风顺,路都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难免遇到磨难,甚至危险,换做谁也是无可避免的,并不是什么命运特别针对谁的安排,既然已经上路了,就别想那么多,会遇到好路,也会遇到坏路,这没什么好怕的….”顾海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十八娘,我们不惧生,亦不怕死,你自己也说过,尽心竭力,虽曰未学,子曰学亦。”
顾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言。
“是的,哥哥,你说的没错….”她慢慢说道,面上浮现一丝苦笑,“我害怕,我一直都在害怕,很害怕….我怕活着,又怕死,我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要对抗命运,我如果不怕它,何必要对抗它,我坦坦荡荡而活,痛痛快快而生,有什么必要去对抗什么….”
说着她自嘲一笑,“原来我只是放下别人,却还没放下自己。”
“是,所以,你实话告诉哥哥,在见到我们之前,你是不是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坐等命运安排了?”顾海笑道。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原来我是自己被自己蒙骗,自己被自己吓慌了手脚,失了心神。”
“是呀,你心里不放下,所以才时时刻刻被它牵着走,被它禁锢,如同困兽。”顾海整容说道,“十八娘,我和娘,都希望你过得开心,人生在世,不在长短,在心,在怎么过怎么活。”
顾十八娘默默念了边,抬头看着他道:“这就是人而生之的意义?不是为活而活…”
“对啊,”顾海笑道,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正是这个意思,十八娘果然是十八娘,一点即通….”
“这不是我说的….”顾十八娘苦笑一下,低声喃喃。
顾海并没有听清,伸手用力拍了拍顾十八娘肩头,“来,好妹妹,跟着我说,去他娘的命运!”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看着哥哥。
“来啊。”顾海笑道,站开几步,摆出气吞山河的姿态。
不惧生,不怕死!
顾十八娘笑意散开。
“好啊。”她站起来,微微抬着下颌,“这可是哥哥你教我说….”
“我教的!”顾海哈哈笑道,“去他娘的命运!”
“去他娘的命运!”顾十八娘叉腰笑道。
那个命中注定死去的顾十八娘已经死去了,在她醒来这一刻,新的命运注定开始,所以她的心里不要再有芥蒂。
“去他娘的命运!”她哈哈大笑。
兄妹二人的笑声穿透窗棂,飘向夜空。
笑完了,兄妹二人相对一视,浓浓的温情在心底散开。
“好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又回来了…”顾海带着一丝调笑,“我以后便又可偷得半日闲了…”
“好,哥哥你尽管偷闲,一切有妹妹我。”顾十八娘顺势做出一副豪气的模样笑道。
顾海哈哈笑了。
看着哥哥的笑脸,顾十八娘只觉得心中酸酸甜甜,那种有家人有依靠的感觉真好。
“那么,妹妹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还瞒着我什么?”顾海忽的带笑问道。
“还瞒什么?”顾十八娘嘻嘻笑反问。
“你以为彭大叔那模样能瞒的住什么?也就能瞒过娘的眼而已,还想瞒你哥哥啊?道行也太浅了些…”顾海故作严肃的说道。
顾十八娘讪讪笑了,“其实,我是被文郡王府突然带走的,走得急,而且你也知道这事机密的很,所以灵宝吓坏了,我有一时半时没有及时告诉他们我平安…”
“只是这样?”顾海半信半疑。
“不信,你去问他们啊。”顾十八娘笑道。
至于那个内侍说殉葬的事….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十八娘?”顾海唤她,带着几分疑问。
“我…”顾十八娘视线看向窗外,“我不想他就这么…..。”
顾海明白她说的是谁,默然一刻。
“有些事不是我们想就能解决的….”他低沉声说道。
这件事太超出他们的能力了。
夜色沉沉,秋虫也陷入梦境,天地一片寂静。
顾十八娘睡得晚,又因为跟顾海的谈话让情绪波动很大,因此翻来覆去,直到天色渐明才昏昏欲睡,刚合眼,就被外边灵宝的声音吵醒。
“小姐…”灵宝带着一脸歉意,看着顾十八娘倦意满满的脸,“彭大叔来了….”
顾十八娘有些意外,“可是有事?”
灵宝点点头,“说是要见你….”
“请他来。”顾十八娘立刻起身。
简单梳洗后,彭一针就跟着灵宝过来了,来不及客套,彭一针就借口喝茶吃点心打发丫鬟们都下去了。
“十八娘。”直到这时,他才神色郑重的说道,“我知道这种病。”
顾十八娘一怔,抬眼看他,见着彭一针亦是一宿未睡的模样。
“真的?”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带着惊喜。
“不过,我从没亲见,也未治过,只是在父亲留下的手札中见提到….”彭一针慢慢说道,“这种病,之所以从不被记载,不被医者提及,是因为,等同于不治之症…”
顾十八娘便有慢慢坐下去,她就知道,太医院都不知的病…
“顾娘子,你知道为什么说是不治之症么?”彭一针接着说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
“因为,不仅病难治,而且药难得….”他缓缓说道,看向顾十八娘,神色带着微微的激动。
“怎么难得?”顾十八娘好奇问道。
“龙虎汤。”彭一针答道。
龙虎汤?
顾十八娘神色一怔,她还真没听过这味药。
“需要炮制哪几味药?”她问道。
“牛黄,巴豆霜,砒霜,辰砂,白石。”彭一针答道。
顾十八娘不由色变,这些都是….剧毒之物。
室内一时无声。
“怎么治?”似乎过了很久,顾十八娘忽的开口问道。
似乎印证了什么,彭一针神色更加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之沸腾的情绪。
“十八娘,果真….”他开口说道。
顾十八娘一抬手,打断他。
“我买你的治疗法子,”她看着他,神情郑重的说道,“请开价。”
彭一针勃然大怒,“不卖!”拍桌子上站起来。
顾十八娘看着他,不急不躁,神情不变。
彭一针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才压制下情绪,他伸手揉了揉脸。
“十八娘,大侄女。。。”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接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我老彭又不是傻子!我就是傻子,我也知道,你顾十八娘从来不说废话,但凡你说话,便是有因由!”彭一针双手抓着桌面,恨不得在上面挠出一道道,咬牙说道。
“告诉我法子,”顾十八娘依旧淡淡,看着他说道,“有时候名利是不能全得的,人要知足…..”
彭一针将桌子重重一拍,“顾十八娘,你这是瞧不起我彭一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十八娘看着他,带着一丝嘲讽,“彭一针,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我呸!”彭一针毫不客气的啐了口,他站直身子,抱臂挺胸,目光由下及上看着顾十八娘,“顾十八娘,我也真看错你了,原来你不过是把老彭我当叫花子看待的!”
“我告诉你,老彭这一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我告诉你,我今天来见你,要说的话应该这么说….”他看着顾十八娘,整了整衣衫,抬高下颌,“顾十八娘,老夫要去接个诊,需要一味药,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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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奢靡开放的朝代,
世人皆爱牡丹,一掷千金。
她叫牡丹,人如其名,更有一手培育稀世牡丹的技能,只可惜被人当做了草。
幸亏她经得风吹经得雨打,经得严寒酷暑。
于是,她的人生注定艳丽风流。
第一百七十九章 如愿
彭一针说出这句话,室内一阵沉默。
深秋的晨光透过窗棂投在室内,门外隐隐有丫鬟们的走动说话声,旋即又消失了。
顾十八娘知道这是灵宝守在外边,找借口打发人走开了。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彭大叔,这事….”顾十八娘抬头看他,开口要说话。
“你就先说敢不敢吧!”彭一针抱着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我自然敢,”顾十八娘有些无奈,“只是….”
“那就没什么只是!”彭一针重重点头说道。
顾十八娘略沉默一刻,抬头看他道:“彭大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成了,你将获名得利,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站住脚,但如是败了….”
她的神色凝重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想都别想留得青山在,明日再重来。”
彭一针哈哈笑了,意味深长的看着顾十八娘。
“十八娘,老彭不是傻子….”他说道。
突然的失踪,突然的归来,突然询问病症,却并不多言,如果真有成名的机会,彭一针相信顾十八娘一定会举荐自己,如果她不举荐,那就一定是这个机会凶险之极。
富贵险中求!莫名的彭一针觉得如果自己错过这次机会,收拾包袱回老家去,那么这辈子他也就只是混在河中县,然后给自己的儿子重复一遍父亲给自己说过的话,儿啊,将来光宗耀祖就靠你了…
顾十八娘看着他,“为了成名,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彭一针却是一笑,看着顾十八娘道:“那十八娘你又是为了什么?”
顾十八娘没有说话。
“你非要我的诊法,难道也是为了拿去博名气吗?”彭一针再一次问道,“你出身官宦之家,纵然投身匠人行,又得刘公相护,一进门便成名,技艺超群,地位尊崇,荣华富贵已然在手,那又是为什么明知凶险却非要迎头而上?”
顾十八娘沉默不语,为什么呢?先是她以为自己命中难逃一死,只有救得文郡王才能逆天改命,但通过顾海那一番话,事情貌似又不是这样。
文郡王已经明饶她一命,至于那内侍说的殉葬的事,乃是文郡王身后事,一个死去的郡王,他们之间又无什么交集,她一则在药界地位尊崇,二则有哥哥以及族人大官吏顾慎安相护,只要她不想死,就没人奈何的了她。
她已经从这次漩涡中脱身,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守着娘和哥哥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她的心里始终是压了一块巨石,为什么下意识的就抱着一丝希望询问彭一针是否知道这个病症,为什么听到他真的知道便非要得到诊法?为什么她就想试一试……
“我只是,想而已。”她淡淡说道。
“其实,大侄女,不管因为什么,咱们都是一样的….不甘心,不认输,只向前,不想退步,死脑筋倔根筋….”彭一针哈哈笑道,“要不然当初在仙人县咱们就一见如故了一拍即合,将那周狗贼一击命中…”
听他提起往事,顾十八娘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其实,以后还有机会的…”她沉默一刻,轻声说道,“只要留得命在,机会有的是,如果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不,十八娘,你这话就错了!”彭一针挥了挥大手,带着几分豪爽与洒脱,“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也别用未知来作为逃避当下的借口,今日就是今日,明日就是明日,我以前也常常这么安慰自己,今天没挣到钱,明天就能挣到了,今天没遇上病人,明天就有人慧眼识才了,然后我就心安理得的在今日混混而过,然后永远明日复明日…”
“十八娘,所谓明日,不过是逃避今日的自我安慰,是退缩,是放弃,这样,永远等不到机会,永远等不到我们期待的明日….”他攥起拳头,在身前狠狠的晃了晃,“老子我受够了这种等待的日子,所以,去他娘的隐忍等待蓄势待发,老子绝不放过眼前任何一个机会,老子不等机会来找,老子要去操纵机会!”
顾十八娘愕然看着他,看着一束光彩在彭一针粗糙的脸上绽放。
这个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中年汉子,倒也有如此精细的内心。
她不由笑起来。
“十八娘,你就说你敢不敢干吧?”激扬顿挫之后,彭一针整容肃声问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眼前浮现文郡王那长身负手而立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落寞孤寂,这世上有人担忧他的生死吗?只是因为他的生死而担忧?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
“敢。”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那咱们这次就玩个大的!”彭一针重重一拍桌子说道。
顾十八娘终于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她的脸上一扫凝重,浮现从容的笑意,“那咱们就不提那丧气的,说说这一场豪赌咱们能赢得什么….”
她伸出手扳着手指头,“一,你成名的机会,二,你我丰厚的赏钱,三….”
她看向彭一针,面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无比强大的靠山,足够你我欺行霸市天下逍遥任行…”
彭一针哈哈大笑,“好,光其中一条,就足够咱们下注了!”
“好,那就将全部身家押上,咱们玩个大的!”顾十八娘站起身来,含笑说道。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豪情万丈。
“小姐…”灵宝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二人转头看去,见顾海垂手立在门口,薄纱绣花的堆帘遮住了他的神情。
“哥哥…”
“少爷…”
二人顿时面色有些难看,心里忐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僵持一刻,顾海慢慢转过身走开了。
“十八娘….”彭一针一脸自责,是他挑的头,无疑是拉着人家往火坑里跳,换做任何一个人家,拿棍子将他打出去都是丝毫不为过。
“没事,”顾十八娘冲他宽慰的笑了笑,“你回去准备一下….”略一迟疑,“再好好想想,如果….如果决定了,就在你的药铺等着。”
彭一针哈哈一笑,对她拱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顾十八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略出了会儿神,便举步向顾海离去的方向追去。
顾海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
“哥哥….”顾十八娘站在他身后,斟酌着话该怎么说。
顾海转过身,冲她摇摇头。
“十八娘,对不起…”他忽的说道,眼圈已经泛红。
顾十八娘有些不解,这句话应该自己说才对。
“十八娘,我这才知道….”顾海声音干涩,“我这才知道,去年我入狱,你和娘…你和娘..是怎么样的….”
他的话终于说不下去,伸手抱住顾十八娘,男儿泪缓缓落下。
当他慷慨赴义,当他为天下大公,当他舍生取义,他的亲人受着怎样的煎熬痛哭,直到他亲身体会这一刻才明白,如烈焰焚心,如万毒噬骨,如哑口失声,不能喊不能说,撕心裂肺。
“你去做你想做的,我来做我该做的….”顾海紧紧抱着她,说出了那时妹妹说给自己的话。
夜色笼罩上来时,顾十八娘站到了文郡王府外。
“什么?”听到人来报,在书房陪着那个替身会客的幕僚顿时失态。
“恩?”替身郡王对他投来一瞥,带着隐隐的不满。
中年男人在众人注视下恭敬施礼赔罪,然后才上前几步,对那替身耳语几句,才退了出来。
一步跨进隐秘的一间厅房,中年男人的怒意便汹涌而上。
“顾氏,你这是自寻死路!”他低声怒喝,狂暴之气几乎要把顾十八娘刮倒。
“嚷什么?”顾十八娘皱眉看向他,哼声说道。
不待那中年男人再次怒火上升,便紧接着说道,“他的病,能治。”
这句话如同倾盆冷水浇灭了中年男人的怒火。
“你说什么?”他面色古怪的问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淡淡重复一遍。
“你活得不耐烦了?”中年男人一声冷笑。
“总好过什么也不做等死吧。”顾十八娘答道,神色泰然。
中年男人忽的有些气短,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非要来送死,难道真的有办法?
因为那两个神奇无比的预言,已经在这男人心里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虽然不断的告诉自己不可信,但潜意识里,他还是信了,这个姑娘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眼神闪烁,激烈的斗争一番,中年男人终于吐了口气。
“顾娘子,”他第一次正眼看顾十八娘,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有什么后果…..”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有说话。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刻,终于点点头,“那,好吧,如你所愿。”
夜色深深,伴着郡王的就寝,整个郡王府陷入一片安静中。
文郡王觉得自己眼前的光亮越来越亮,对这种感觉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这表示自己醒了,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甚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口气。
也许下一次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也许,那样,也不错吧…
但现在,既然醒了,就得睁开眼。
室内的烛火柔和,并没有给他带来刺目感,淡淡的香气萦绕,一切都那么安宁,依旧那么安宁,不管他醒来还是入睡,外界都没有变化,这个世上如同只有他一个人。
“郡王醒了?”一个女声陡然响起,属于他的空间陡然多了陌生人的气息。
顾十八娘几步走来,在床边跪下,带着欢喜的笑,“郡王,你醒了!”
第一百八十章 相伴
内侍引着彭一针走进来时,顾十八娘已经整好靠枕,扶着带着难掩的疲态文郡王坐好。
顾十八娘退回到彭一针身旁,二人一同跪下。
“你要给我治病?”文郡王目光扫过他们淡淡问道。
“是,小民斗胆。”彭一针头伏在地上,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却很坚定。
顾十八娘微微抬起头,想要看看文郡王的脸色,心里已经想好了那些要说的话。
“好。”文郡王说道。
彭一针和顾十八娘有些失态的抬眼看他,这么简单?
“彭大夫,是诊脉还是….”机灵的内侍立刻上前,带着笑问道。
彭一针这才回过神,忙说道:“诊脉。”
文郡王恩了声,让他们起身,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慢慢的合上眼。
三人屏气噤声,小心行事。
伸手搭在文郡王的手腕上,彭一针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手。
“怎么样?”内侍迫不及待的问道,问了才觉得失态,小心的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依旧合眼倚在靠枕上,如果不是睫毛抖动,就如同又睡着了一般。
“能治否?”他缓缓问道。
彭一针身子微颤。
“小民斗胆一试。”他垂头答道。
“想必有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文郡王微微睁开眼,视线在顾十八娘身上扫过。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厉害干系。
彭一针没有跟这些贵人打交道的经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怕哪里说的不对给顾十八娘惹来麻烦。
他应该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呢?
“所以,在九月中旬以前,我不能出任何意外。”文郡王却并没有要他回答,而是接着说道,目光落在彭一针身上,带着不容置疑。
“是。”彭一针忙答道,“小民明白了。”
文郡王便嗯了声,闭上眼不再说话。
彭一针小心的抬起头,大着胆子说道:“那请郡王允许小民先为郡王施针,郡王的病拖得太久了,委实不能再耽搁….”
文郡王恩了声。
“请郡王宽衣…..”彭一针低着头小声说道。
闻言,顾十八娘忙低头退了出去,站在书房里,一眼可以看到窗外布局精美的园林,但此时的她可没心情看风景,事实上,自从她重生以来都没心情赏风景。
一盏茶的功夫,彭一针退了出来。
“怎么样?”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彭一针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低声音道:“不好说….”
就知道这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天上不会掉下来这么大的饼专门砸他们的。
“你有几成把握?”沉默一刻,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五成..”彭一针倒是没有迟疑。
一半….顾十八娘面上不由惊喜。
“其中还包括你的药….”彭一针又补充一句。
顾十八娘的惊喜便只剩惊了。
“而且,郡王疾患积陈已久,药量要加大。”彭一针低声说道,看着顾十八娘,“顾娘子,你有几成把握?”
龙虎汤的几味药顾十八娘自然都会炮制,但难就难在其中的砒霜,而且是从来未有过的大剂量,要把那么大剂量的砒霜变剧毒为无毒,这种事从古至今尚未有人做过。
“两成。”她缓缓说道。
此话一出,室内陷入沉默。
“我想,那些太医们并非无人认出郡王的病,只是知其凶险而不提罢了….”彭一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太医院人才济济且古书秘籍云云,什么疑难杂症没有记载,不过是功成名就不必要再无冒险而已。
彭一针将双手攥紧,压低声音却带着坚定说道:“这世上不管哪一行当,都是实力为尊,有实力,就有尊严,没有实力,没有名气,便如同蝼蚁,而对咱们这些人来说,光有实力还不够,还需要一个机会,要不然,纵然是身怀绝技,也很容易被湮灭,最终碌碌不为人知,老子受够了被人瞧不起的日子,老子这次豁出去了。”
他的眼中燃着狂热,让原本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变得光彩起来。
顾十八娘便笑了笑,自从踏进文郡王府,他们就已经切断了所有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向前。
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内侍走了出来。
“顾娘子,彭大夫,这些日子你们就要住在这个园子里…”内侍低声说道,“整个郡王府,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三个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不得离开这里半步…”
这一点他们来时已经预料到了,于是忙点头称是。
“我姓黄…”内侍笑眯眯的自我介绍。
“黄大人….”二人忙施礼。
“不敢不敢,叫声老黄儿就可以了…”他笑眯眯的说道。
当然他只是说说,他们也只是听听。
“虽然这个园子没有郡王的允许无人能进来,但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二人还是要扮作….”黄内侍一面说一面打量彭一针,瞧他的身板,扮作内侍是不太可能了,“彭大夫便扮作打扫院子的杂役….”
彭一针自然点头连连。
“至于顾娘子,”黄内侍咪咪笑,笑的让顾十八娘有些发毛,“就委屈你做个侍女了…”
“黄大人言重了…”顾十八娘忙低头施礼。
“但愿这次郡王能逢凶化吉….”黄内侍目光扫过二人,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感慨轻声说道。
“一定会的。”顾十八娘忽的出声说道。
“对,一定会的。”彭一针也跟着说道。
一种豪情便在室内散开,驱散了秋末冬初的萧条之气。
彭一针的家人按照他的吩咐在他进文郡王府的同时就启程回老家去了,对于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顾十八娘自从大药会后,以将养身体精益求学的缘故,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因此她的消失,也没有引起太多人在意,当然信朝阳不包括在内。
“顾娘子不见?”听到下人的回报,信朝阳面上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因为北方疠疫,成就了药商们的大买卖,为了争夺官府采购辟瘟药材的大份额,他较往日忙碌了些,经过细心筹划生意如愿到手,虽然这种事对于百战百胜的信朝阳来说不值得庆贺,但他还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身在京城客居他乡,第一个浮现在心里的人于情于理便是同乡兼大药师的顾十八娘。
“她说不见?”信朝阳眉头微皱,再一次问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不可能,不应该啊,自从那时在建康保和堂推责众人烁烁下,他站出来示好后,顾十八娘虽然依旧冷静克制,但至少在面子上没有拂过他。
“小的并没有见到顾娘子,是那个灵宝姑娘说的,说顾娘子有事正忙,不见客。”下人忙说道。
这样啊,信朝阳点点头,摆摆手,下人知趣的忙退下了,坐在竹椅上,伸手拈起一枚棋子,触手凉意,眼前浮过那姑娘浅浅笑意的面容,那眼中分明一丝羞涩闪过。
也许….是他看错了…
“少爷,少爷….”有下人毛毛躁躁的在外唤。
被打断思路的信朝阳放下棋子,看过去。
“少爷,大老爷的来信。”下人捧过来一封信,恭敬的递过来。
信朝阳接过一目数行扫去,面色不由微变,忽的反手将信纸扣在桌子上。
一旁的下人有些好奇的偷偷看了他一眼。
信朝阳即刻察觉,神色微凝,摆了摆手。
下人不敢再看,缩头忙退出。
信朝阳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听到窗外唰唰的雨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秋雨携着浓浓的湿气扑了进来,带着微微的寒意。
他站在窗边,望着被雨雾笼罩的院落,有侍女们举着伞嬉笑而过,有小厮抱着头快速跑过,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直到被夜色拥入怀中。
对于信朝阳来说,人生一辈子就是用无数选择铺就而成,选择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这一次父亲信上提到的事,却让他头一次觉得有些难。
“其实这有什么难得!”他忽的轻轻拍了下手,似乎对于自己花费这么长时间走神而自嘲不满,“不过权衡利弊以及成败几率而已….”
此话一出口,似乎所有的心障都消去了。
“来人,掌灯。”他唤道。
早已经守候在门外的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点灯的斟茶的说笑的,冷清的室内顿时便又恢复生机。
而此时的文郡王府内,幽暗的书房内,深秋的雨夜并没有给这里多添几分萧然。
“彭大夫真是神了….”黄内侍嘴里轻声碎语,一面利落的为文郡王斟茶。
虽然只是一次施针,但今天的文郡王就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两个时辰后就陷入昏睡中,他坐在床上,因为保持坐姿太久,而有些倦意。
他只是浅浅的尝了口茶,湿湿唇,便推开了。
“拿这些日子的案牍来….”他忽的说道,看着跳动的烛火。
“郡王现在不能费神….”顾十八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郡王府侍女的衣服,捧着一个碗盅,低声说道。
“是啊是啊,郡王,有杨大人他们在,郡王放心便是,咱们好好养着….”黄内侍立刻说道。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微微合上眼。
“郡王,吃药了。”顾十八娘说道,看向一旁的内侍。
内侍却并没有像她意料的那样过来接过。
“吃过药就可以用膳了吧?”他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
“那我去准备点吃的….”内侍欢喜的说道,一面冲文郡王施礼退了出去。
顾十八娘看着手里的药碗,只得举步上前。
“郡王,彭大夫说,你要多醒….”她委婉的提醒道。
文郡王便睁开眼。
“越是累越是觉得想睡,越不要睡….”顾十八娘垂着视线,屈膝跪下。
“坐。”文郡王开口说道。
跪着也的确没法喂药,顾十八娘谢恩依言起身,稍稍挨着床边坐下。
“有些苦…”她轻声说道,飞快得看了文郡王一眼,便又低下头,递过去半瓷勺药。
药勺微斜,文郡王神情不动,轻轻的动了动身形,吃了下那口药。
室内便不闻它声,只偶尔有瓷勺碰碗的声音,一碗药很快吃完了,顾十八娘最初的紧张不适也渐渐褪去了。
在吃完最后一口,她从一旁托盘里捏起一块蜜饯送过去。
文郡王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略一迟疑,张开口吃了。
斟茶漱口后,内侍终于端着清淡的饭菜过来了,也打破了陌生人相处的那种微微的尴尬,顾十八娘轻轻松了口气。
她施礼便要退下。
“顾娘子,劳烦你帮我倒杯茶来…”内侍唤住她,笑眯眯的说道。
顾十八娘应声是,依言而行。
“…顾娘子,这个菜郡王能吃吗?”
“….顾娘子,真的不用忌口吗?”
内侍不时的问着话,或者请她帮忙递筷子勺子,取个锦帕等等琐事不断。
偌大郡王府仆从不知几何,但如今在文郡王身边伺候的却只有他一个,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体力上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吧。
没有人交流,没有人能够说话,守着这个惊天的秘密,困在笼子里不知明日是生是死。
“当然要忌口…”顾十八娘开口说话,带着浅浅的笑,“不能吃猪肉….”
“啊,竟然不能吃猪肉啊?”黄内侍有些夸张的感叹,看了眼文郡王,见他神情淡淡,眼中倦意难掩,但却并没有厌烦他的聒噪。
“要两年内都不能吃的。”顾十八娘含笑说道,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吃了。
看着只吃了半碗的白粥,略动的小菜,黄内侍却激动的伸手擦泪,“郡王好几天没吃了,老奴,老奴实在是欢喜的很…”
看着他掉泪,顾十八娘觉得鼻子也是一酸。
简单的吃饭,又耗去了文郡王一多半的力气,他靠在软枕上,虽然睁着眼,精神已然不济。
“郡王累了,就躺下吧。”顾十八娘轻声说道。
“可以吗?”黄内侍早看出文郡王是在撑着了,闻言大喜。
顾十八娘点点头,“只要不睡就好。”
“不用。”文郡王开口拒绝了。
躺下舒服了,更难抵睡意。
顾十八娘明白他的意思,略沉默一刻,她的视线在室内有些茫然的扫过,最终落在那高高的书架上,眼睛不由一亮。
“郡王,你躺下吧,我来给你读书…”她带着几分欢喜说道。
“哎呀,真是好主意,我们郡王最爱看书,这已经好久…”黄内侍抚掌喜不自禁,话说一半觉得提起那不吉利的事晦气,便忙收住口,看向文郡王,“偏老奴我不识几个字…”
看到二人殷切的探问,文郡王慢慢的点了点头。
“郡王想听什么?”顾十八娘问道。
“随意。”文郡王答道。
不能费脑,但又不能枯燥无趣,顾十八娘斟酌一番,好容易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志怪杂谈,虽说粗俗了点,但胜在新奇。
“唐贞元年,扬州来了一个….”清凉的女声在室内低低的响起。
黄内侍挑亮了灯,看了眼跪坐在床边举着一本书认真诵读的女子,不由再次揉了揉眼慢慢的退开了。
“….郡王,这书上说,那瓶子能将牛马都装进去,您说真的假的,这也太奇怪了吧….”
窗外沙沙的秋雨渐渐遮盖了柔柔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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