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戕
一场大雪,盖过了隆华集市口满地的鲜血。
看戏的百姓们在雪渐大时,带着几分唏嘘散去。他们谈论着今日那刽子手的刀利不利落,或是戏谑地说这隆华集市口几年才开一次张,唯独不会提及受刑之人。
那是忌讳。
被砍头的镇北将军府上下共计一百八十三口人,除了那已经是东宫太子妃的嫡女秦令九外,其余人悉数被推上了刑场,连不足月的小儿都没有被饶过。
而此时此刻的东宫含章殿内,一男一女,一站一坐,沉默无言。
殿内炭火噼里啪啦作响,两侧的倚墙摆着的矮脚鱼纹香炉中青烟袅袅,偶有柔风吹纱帐而过,顿时满室馨香温暖,与三重门外的霜雪之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窗边那位身穿金丝蟒袍的玉冠郎君,是这座东宫的主人——太子李昶,坐在矮几后摆弄香篆的,则是太子妃秦令九。
“阿九,你我之间不至于到此种地步。”
清冽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李昶拂袖转身,抬步走向秦令九,继续说道:“只要你开口,我大可以去求父皇,即便保不了秦家全部,也能救下你那身怀六甲的妹妹。”
哐当。
秦令九手里的香篆摔落在了案上。
但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温和地回道:“殿下,秦家有今日下场,不过是崇武十三年种下的因果罢了。”
崇武十三年几个字令李昶脸色骤变。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一脚踢翻了秦令九面前的矮几,怒不可遏地低喝:“你如今是我李昶的太子妃,嘴里休要再提——”
眉目疏离的秦令九岿然不动。
李昶在她那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怒发冲冠的自己,十分狼狈。
啪!
盛怒之下,李昶扬手将秦令九打翻在地。
“既为人妻,你合该恪守妇道,岂能整日想着那已死之人?孤这番真心剖在你面前,你当真半点儿也不动容吗?孤这几年待你有何差错?”
“你喜爱荔枝,孤便撇开公务,不辞辛苦地亲自督送岭南荔枝入京!”
“你畏寒、身子不好,孤将那流水般的寒金炭送进这含章殿,满京头一份!孤甚至为你去求那劳什子的天下第一神医,只为给你博得一线生机!”
“阿九,你告诉孤,孤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如此伤孤的心!”
若愤怒有形,此时的秦令九只怕已经被火舌淹没。
然而秦令九侧身撑着地,斜望李昶,微微笑着说道:“殿下待妾身如珠如宝,妾身铭感于心,莫不敢忘。”
他称孤,她称妾身。
箭弩拔张时,难见旧日相敬如宾。
望着秦令九难得的笑颜,李昶的怒火像是突然被一瓢冷水浇熄。
他陡然失力,跌坐在地上,双眼通红地望着秦令九,声音酸涩地说:“阿九,你这心是石头做的,我便是将天上的星星摘给你,你恐怕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殿下,您错了,妾身生性如此,是殿下您不信妾身罢了。”秦令九缓缓爬起身来,走过去搀扶李昶。
李昶凝望着秦令九。
他少时便爱惨了秦令九这般清冷如月,可纳她入府后,却觉得她的清冷中充满了疏离。记忆中的秦令九也是会笑的,会对着大哥微笑,会向大哥撒娇,也只有在对着大哥时,她那贵女的端庄才会被暂时收起来。
嫉恨,也许是从那时起,就埋在了李昶的心里。
崇武十三年九月,大皇子李显在长安南郊遇伏,来自西夏的刺客冲破重重禁卫,直取李显首级后,扬长而去。
同年十月,二皇子李昶被册封为太子,
十一月,李昶纳秦氏嫡女为正妃。
坊间传闻,这秦家的嫡女与大皇子青梅竹马,原该是许配给大皇子才是,岂料世事无常,大皇子中道崩殂,叫二皇子抱得了美人归。
“秦家既为大皇子党,那就该在崇武十三年时离场,是殿下念旧情,宽容了秦家子弟的仕途,妾身无比感念。”边说,秦令九边帮李昶整理衣袍,脸色平和如常,“今日诸般,是父亲心生妄念,是秦家咎由自取,所以妾身并不记恨殿下,也不愿看到殿下为保秦家违逆内心。”
李昶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秦令九那如千年寒冰似的脸。
他好像永远无法看到秦令九对自己露出灿烂的微笑,哪怕他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来,秦令九也只会一点点将其塞回去,并说一句殿下保重,不可胡闹。
“只是殿下不该由着他们去力谏陛下,让陛下对秦家斩草除根。”
“这般暴行,既会让陛下对您心生防备,也会有损殿下您往日的仁德名声。”
秦家乃是南阳望族,百世簪缨!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真要诛尽门徒子嗣,那朝中有一半的官员会受到牵连。
李昶如何不知?
正因如此,他才会只斩了秦家嫡支这一脉,目的就是杀鸡儆猴,让秦家那些拥趸心生敬畏。
当然,秦令九知道李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只捎带一句,便不再细说。
她松开李昶,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着行大礼,口中说着:“妾身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陛下今日种种,亦会让其他皇子手握拿捏您的把柄……往后,妾身祝殿下得偿所望,祝李朝国祚绵长。”
没来由的,李昶心中一慌,伸手想要去拽秦令九。
秦令九却又是后退几步,露出从前未有过的轻松笑容来,缓缓道:“只可惜,臣妾往后无法亲见了。”
她的嘴角有鲜血溢出,颜色暗红,分明是中毒之兆。
“来人!来人!”李昶顿时慌了神地扑过去,抱住摇摇欲坠的秦令九后,忙不迭地高声呼喊,“宣太医!”
歇斯底里的吼声夹杂着痛彻心扉的苦。
守在殿外的侍卫们闻声入殿,见到太子妃口鼻流血地躺倒在太子怀中时,赶紧反身出去召请太医。
自秦家阖府入狱起,这送进含章殿的东西都是经过李昶亲自检阅的,根本不可能出现什么差池。怎么会?怎会如此?
李昶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紧紧地抱住逐渐失去生气的秦令九,声音几近哽咽:“孤不许你死,秦令九,你答应过孤,要做孤的皇后!你答应过的。”
等太医赶到时,太子妃已然气绝。
“回陛下,是鹤顶红。”为首的太医柳彰在检查过秦令九的尸体后,跪下回禀。
砰!
桌椅被猛地踹翻。
李昶怒而起身,一脚蹬在身边的侍从身上,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拿得到鹤顶红?给孤找来今日负责膳食的管事,孤要亲自审问!”
侍从跌坐在地上,连忙重新跪好,两股战战地应是。
第二章 重生
含章殿的种种,长安城的种种,都已经离秦令九远去。
她昏昏沉沉地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心里闪过最后见妹妹时的情景。
“我腹中这孩儿若是女儿多好,最好是生得肖像阿姐。”秦令仪当时笑眯眯地依偎着秦令九,双手托腹,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了期待。
然而这时候的秦令九已经知道了父亲的计划,也知道东宫准备反制。
可她阻止不了,也不能阻止。
原本秦令九想偷偷送妹妹离开长安,最好是让妹妹远遁到无人知处,隐姓埋名过上一生,也算是为秦家留下一点血脉。可李昶的侍从半步不离秦令九,根本不给秦令九私下运作的机会。
秦家覆灭,已成定局。
其实早在最开始秦家参与党争时,便已经算得上是棋差一招了。
昔日的大皇子李显,如今的九皇子李泰,皆是如此,看似他们都是皇帝最为疼爱之子,实际上,远不如有实绩在身的李昶。
一步错,步步错。
挣扎至今,不过是秦家的负隅顽抗罢了。
思绪百转千回中,秦令九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本应该已经魂归九泉,可为何意识仍然清明?甚至胸腔中的疼痛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明说的气闷感。
嗬——
一口恶气吐出。
秦令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处狭窄逼仄的漆黑之地,伸手可动不过半尺。
“迎春。”
她张嘴想要喊随侍的婢女,眼前却陡然浮现了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
须臾之间,她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且以这个人的身份,走过了短暂的一生。在这记忆中,她不再是簪缨世家的嫡女秦令九,而只是个自小被拐到乡野、粗养着长大的野丫头阿九。
野丫头阿九是被人牙子从长安薛府拐到施州的,若没有此种劫难,她应该长在富贵的相爷家里,是人人艳羡的相府嫡长女。
然而天道正是这般无常。
阿九在施州的镖局里长至十五岁,被因公外出的薛家三郎瞧见相貌不对,几经辗转下,薛家三郎才得知阿九正是自己那早年间走丢的妹妹。
真相大白之日,薛家自然连忙派人到施州,将阿九迎回长安,并给其冠以薛姓。
可笑的是,薛九在半道就被身边的婢女暗害,摔落下马车,也就有了秦令九眼下遭遇的这一幕——
她在棺材之中!
秦令九只觉得头晕脑胀,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秦令九,还是薛九。两个人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纠缠交织,到最后,激得秦令九猛然挣扎地撞动了棺材。
棺材一动,两侧想要锤钉子的随从惊了,脸色煞白。
“诈尸了?”
“闹鬼了?!”
随从哪里敢定夺,连忙停了手,跑去前头唤六郎去了。
现如今成了薛九的秦令九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无穷力气,几番挣扎,竟是直接将棺材板都给掀翻了。等她收拾了发髻与衣衫,坐起身后,刚巧与薛三郎薛柏耀视线相交。
“哦豁。”薛柏耀喉头滚动了几下。
一旁的婢女们见状,尖叫着四散寻东西躲避,皆以为是薛九诈尸。
倒也不怪她们,薛九这衣衫褴褛,满身血痕的模样,岂不正是那话本子里说的女鬼寻仇来了?
“三哥,扶我出来吧?”看薛柏耀半天不动,薛九只能无奈叹一口气,伸手搭在棺材边,照着记忆中的称呼喊他。
薛柏耀如梦初醒,连忙过去搀扶薛九出来。
手把手牵住的时候,薛柏耀紧了紧五指,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是暖乎乎的血肉之躯,才不着痕迹地轻出一口气。
薛九死而复生一事,没有在长安薛家引起什么轰动。
事实上,薛九的死讯都没来得及传进长安,薛九就重新睁开眼睛了,所以薛柏耀也就懒得再把前头那事告诉父母,免得日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又多一桩悲拗。
但这事肯定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载着薛九的马车不会平白无故地失控,随行的两个婢女更是不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这当中必然是有人在捣鬼。
然而等薛柏耀去问薛九时,薛九却含糊其辞,推说自己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看薛九坚持,薛柏耀不再追问。
原本是要给薛九入殓,车队才会在均州停留,眼下请大夫确认过薛九平安无事后,薛柏耀干脆一把火烧了那副棺材,亲自给薛九驾车启程。
这回,连婢女都省了,有什么都是薛柏耀亲力亲为,防的就是再生祸端。
好在薛柏耀并不熟悉薛九,所以哪怕薛九性情大变,他也看不出端倪来。只是,不熟不代表傻,自薛九醒来后,薛柏耀观其礼数周全,仪态端方,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他一问,薛九便歪头露齿笑道:“做妹妹的,不能学三哥的样吗?”
模样天真懵懂。
薛柏耀闻言,脸色微红,边挠头边嘿嘿笑道:“挺好,挺好,阿九多学一些,等入了京,也不怕日子不好过了。”
嫡女的日子能有多不好过?
薛九在薛柏耀出去后,沉下了脸。她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出那日真相,是因为她知道即便是说出来,怪罪的也只会是那两个逃走的婢女,查不到其背后之人。
婢女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对她施加狠手?
说到底,不过是有人不想她回长安而已。
对于宰相薛亦涯,薛九倒是略知一二,这位相爷文治武功尽是上乘,早年间随先帝南征北战,与先帝有同袍之情,后历任检校侍中、吏部尚书、左仆射,位列宰相,总百揆。
新帝登基后,薛亦涯受封陈国公,监修国史。
相比于薛亦涯朝堂的运筹帷幄,其后院倒是显得格外繁乱了些。
他先后有两个妻子,元配乃是河东姜氏嫡女——姜鸿歌。姜鸿歌为薛亦诞下两子一女后,难产离世,而在她之后,河东姜氏将庶女姜青鸢送入薛府,给薛亦涯做了续弦。
薛九,就是元配之女。
单单是迎娶元配的庶妹,倒也不过如此。
偏偏姜青鸢在嫁给薛亦涯时,府中多了个与薛亦涯次子一般大小的郎君,且在嫁入薛府不到月余,就另诞下一子。
当时有人估算了一下日子,算出那姜青鸢正是在亡姐丧仪上怀的身孕!如此看来,那突然出现在薛亦涯家的小郎君,也必然是薛亦涯的亲骨肉了。
只是皇帝似乎乐于见到自己的宰相私德有亏,并没有因此训斥过他半句。并且,皇帝为表仁德,封了已故的姜鸿歌为陈国夫人,又破格封薛家嫡长女为望安县主,以此来表明自己对薛亦涯的态度。
第三章 崭新的薛九
也就是说,薛九一旦回到长安,那就是是皇帝亲封的县主,要比薛家子嗣还尊贵上一等。
再说回姜青鸢。
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上位后,姜青鸢的日子却没有如何难熬。她的胞姐被姜家送进宫里,不多时就受荣宠,进为淑妃,也因此成了她在长安世家贵族圈子里立足的资本。
姜青鸢前后一共为薛亦涯生了两子两女,其大女儿薛心宜在薛九走丢之后,成了实际上的薛家嫡长女,亦被默认为承望安县主之名的人。
若说谁最不想薛九回长安,那大概就是薛心宜了。
薛九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笔乱画着。
她这时候心里杂乱得很,脑子里一会儿闪过高雅尊贵的秦令九的记忆,一会儿浮现天真浪漫的薛九的记忆。
两边时而糅杂,时而泾渭分明,令她的头越发地疼了。
现在是宣德四年,十二月初三。
而秦家满门抄斩在十二月初二。
也就是说,从秦令九到薛九,从死到生,她只过了一日而已。
可两段记忆有分先后,同等真切。经过长达两日的沉思过后,薛九再看秦令九的记忆,便恍若隔世,恩怨情仇好似随着那飘远的记忆尘埃落定。
上苍给了她机会,她也必不负此番新生。
恰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低低的议论声。
“咱们这大姑娘是不是遇着鬼了呀。”
“别胡说,小心被三郎君听见,扇你们两个的嘴!”
“也不好叫大姑娘的,毕竟是长在乡野的人,等到了长安,还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呢。”
“是了,大姑娘被叫了十五年的大姑娘,而今一眨眼,变成了二姑娘,只怕要哭上几日的。你们说,这三郎君怎么也感觉待她格外好,难不成是内疚?”
“嗐,什么内疚,三郎君毕竟是兄长——”
话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薛柏耀过来了。
薛九打了个哈欠,手一垂,咔哒折断了掌间玉笔。
“阿九?”薛柏耀掀开车帘的当口,目光落在那断成两截的玉笔上,愣住了,好半天才问道:“可是这笔惹你不快了?”
天知道,薛九只是轻轻一放。
然薛九天生神力,幼年在镖局里还学了顶好的拳脚功夫,若不是叫秦令九的端庄缓冲了一二,这会儿早就坐不住,跑出去闹腾了。
无奈讪笑两声,薛九将玉笔往旁边推去,含糊其辞道:“不是不是,三哥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被薛九提醒,薛柏耀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忙将一卷书从袖笼从取出来,递去薛九桌上,说:“这是家中族谱,几个兄弟姐妹我已经帮你记在了后头,你粗略过一眼,若是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薛柏耀这个人,倒是分外实诚,生怕薛九进了长安城后,会因为失仪而遭受责罚。
“谢过三哥。”薛九含笑点头,双手接过书卷。
眼望薛九如冷夜悬月般的眸子,薛柏耀不仅感慨了一句,到底是他薛家的孩子,就算养在乡野十五载,气度模样仍是一等一的好。
马车行至华阴郡时,薛柏耀就不急着赶路了。他领着薛九住进了薛家的别院,打算在这儿给薛九恶补一番长安城的礼仪后,再挑时间进京。
毕竟,如今的长安,风起云涌,由里及外地透漏着诡谲。
薛九虽然什么都懂,却没有拒绝薛柏耀的好意,安心在华阴郡学习礼仪。一来是她还没摸清楚薛家谁对她有敌意,二来长安到底是她的伤心地,她还没做好准备回到那旋涡中去。
至于会不会是姜青鸢下的手……
应该不会。
主要是薛九觉得,用婢女行凶这种事,着实有些粗劣。以姜青鸢的身份,即便是薛九这个嫡女回到薛家,对她姜青鸢的地位可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相反,不光不能伤了薛九,姜青鸢恐怕还是最想要薛九平安入京的那一个。
那除了薛心宜,还有别人吗?
薛家嫡长女与右羽林卫将军林池有婚约,薛心宜也好,姜家也好,只怕都不会想要薛九这样的粗鄙女子顶替嫁过去。
如此一来,姜家也是有可能下黑手的。
回忆起坠马的过程,薛九只觉得奇怪,她自己会武,且武功无俗,当时怎么就对着两个婢女毫无还手之力?难道说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药?
这么说的话,那车队里应当还有人等着要她的命才对。
正想着,院墙外传来了交谈声,吟诗作对,颇有闲情雅致,叫临窗的薛九猛然从思绪中回神。
她顺着声音寻去,翻墙头一看,看到一行衣着华丽的公子贵女们,仪仗尊荣,踏雪而行,谈笑间雅赋频出。
不少都是薛九眼熟的人。
什么吏部侍郎家的嫡女、大理寺少卿、户部尚书家的公子等等,随便挑一个出来,那都是在长安响当当的人物。
“你们把他叫出来干嘛?丢人现眼的东西,别到时候叫太子殿下知道了,迁怒我们!”人群中,穿着红色华服的玉冠郎君突然发难,反身一脚踹倒了他身后的黑衣少年。
无人阻拦。
踹人的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子,严斌,被踹的那个薛九倒是不认识,不过她估摸着应该也是严家的,大概是庶子之流。
等严斌发泄够了,他身边的人才出手挡住他进一步动作,并充当和事佬,劝严斌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家这不就是出来散散心,你非要抓着个庶弟出气,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太过。”人群后头冒出个女声来。
人群顿时分站两边,给说话的人让出一条道来。能得这群贵人如此对待,足以见得其身份之尊贵。
果然,薛九看到太原公主缓缓从人后走了出来。
这位排行第十,乃是极受皇帝宠爱的谢婕妤所出,在如今未出嫁的公主中,地位仅次于太子胞妹荣安公主。
说起来,谢婕妤是严斌母亲的姐姐,太原公主与严斌还是表姐弟呢。
“太原公主万福金安。”严斌木着脸,拱手行礼。
看其他人的表情,显然太原公主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外。
“哪怕是到了华阴郡,皮也给我绷紧了,红衣内卫能看到的,可不仅仅是长安那一亩三分地。”太原公主走到严斌身边,冷声说道。
看似是在敲打严斌,其实这话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第四章 天生神力
薛九所在的这处别院依山傍水,外有梅林十里,内有花圃三围,风景极为雅致。
如此雅景当然不是孤例。
在薛家别院以东,还有十几个长安官员购置的别院,这也是为什么严斌等人会出现在薛九的院墙外。时下长安的公子贵女也好,皇子公主也罢,亦或是那些文人骚客,都喜欢外出踏青游玩,也就催生了别院修筑之风,引得达官贵人争先抢住。
太原公主在,其他人就比较局促。
一行人走进梅林后,由随行的婢女仆从安置案几坐垫、布菜斟酒,另有研磨铺纸的,显然是打算在这儿开一场小诗会。
而那个挨了打的少年孤零零地仰天躺在雪地中,鼻青脸肿,双目无神。
本来薛九并不想管人家的家事,但无奈严斌末尾的那句话令薛九十分在意。一个严家的庶子,怎么就惹了太子白眼?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且是能在大庭广众下敞开说,薛九却不知道的玄机。
如此一想,薛九屈指弹了一枚石子到少年身边,又朝他呲了声,示意他看过来。
少年不动。
咚。
这回,石子直接砸在了少年的脑门上。
然而少年还是不动。
嘿?!薛九来了脾气,撸起袖子就翻过围墙,之后一溜小跑到了少年跟前,将他拎起来,貌似好心地提醒道:“落雪天要是呆在雪地里久了,筋骨会被寒气入侵,年轻时不觉得,到老了必然要腰酸背痛腿抽筋的。”
默不作声的少年回头看向薛九。
其身子被薛九拎着,脖颈转后,明显的狼顾之相。
“我大概懂你为什么不被严斌所喜了。”薛九扁了扁嘴,提溜着人往回走,“当然这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好心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而已。”
把人轻松地拎回院子,薛九便将炭火拱得旺了些。
正如她死前对太子说的那样,她是真的不记恨太子,身在东宫,就必须要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决定,否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秦令九的记忆对薛九而言,更像是隔纱望月,雾里看花,爱与恨并不是那么地清晰。
可问题来了——
薛九如今以薛家嫡长女的身份入长安,哪怕她不想插手朝野皇族之间的争斗中,也会被迫卷入。以从前秦令九的性子,大抵是阿弥陀佛,得过且过,若是以薛九的性子,恐怕就是血溅三尺,遇神杀神。
当然,是别人的血。
好在眼下的薛九是两种记忆和性格融合过的薛九,她既不会掩耳盗铃地忽视眼前的危机,也不会莽撞冲动地只挥拳头。
所以薛九才要搞清楚以前自己忽视的那些细节,好在即将到来的长安之行中,保全自己。
炭火的暖意让少年两颊酡红,见识过薛九的力大无穷后,他乖巧老实得如同只鹌鹑,缩在炉火边,一言不发。
“除了狼顾之相,你还有什么地方惹人厌了?严斌该是你兄长吧?”薛九一手握着铁钎子,一手托腮,偏头问少年,“不说也没关系,你在我这儿烤会儿火,等他们诗会散了,再偷偷从后门溜回去就可以了。”
说归说,薛九转头开了食盒,放出了香味诱人的美食,坐在旁边大快朵颐起来。
咕噜。
少年的肚子毫不意外地发出了渴望的叫声。
然而薛九权当没听到,手不停,嘴不歇。
“我是严家庶子,严令。”少年沙哑着嗓子说话了,“曾在东宫当差,先太子妃因疾薨逝后,被杖责出了东宫。”
原来如此——
薛九了然停箸。
李昶和皇帝大概都不愿意传出秦令九自戕的事,所以才找了这因疾薨逝,只是她死了,又与这严家的庶子有什么关系?
她那鹤顶红找的是秦家的门路,与东宫没有半点干系。
却听得严令继续说道:“随我一并被杖责出宫的,还有典膳局的几位掌固与药藏局的药僮们。他们是否治病不力,我并不清楚,但他们在出宫后皆有去处,而我就只能回到家中,自然也就被白眼相对。”
单就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薛九就发现了严令聪明之处。
他可以在寥寥数字中猜到薛九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也能竭尽全力地坦白陈情来满足薛九,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薛九将面前的菜往他那头一推,接着招了招手,问:“长安现在不太平?看你兄长他们,可不像是单纯外出赏梅的样子。”
严令吞了吞口水,目光在薛九的手上停顿了几息,旋即挪开,边走近边回答:“是,长安不太平,太子殿下被参了暴戾成性的罪名,如今正在东宫闭门思过,而秦家……”
秦家的事传遍了长安内外,想来也不用他细说了。
“说下去。”薛九却撑着头,垂下眼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刚从乡野来到华阴郡,往后也是要去长安的,少不得要熟悉这些事,免得什么时候犯了忌讳都不知道。”
可能是薛九这时候的气度把严令吓着了,他接连打了十来个嗝,勉强咽了块烩鸭脯和一碗汤,才接着往下说。
“秦家嫡支满门抄斩,旁支悉数流放岭南。”
“朝中秦家门徒无不自危,纷纷陈情陛下,誓与秦家划清界限。”
以严令的身份,能知道的,也就是明面上的这些事,再多也没有了。
薛九不勉强他,由着他继续在厅里吃饭,自己则去了隔壁书房写字。白日里薛柏耀给她留了颇多的学业功课,都是些练字之类的陶冶情操的事,正适合她心烦意乱时完成。
然而薛九这练到一半,院门被砰砰砰敲响了。
薛柏耀因为马车坠落那事,也不曾给薛九配备什么婢女,以他的话说,那就是他自个儿住在隔壁,但凡妹妹高声喊他几句,他立刻就能听见,不需要旁人伺候。
是以,薛九这院子清幽安静,没有闲杂人等。
偏巧这会儿薛柏耀出去给薛九买衣服去了,门都快被敲烂了,也没人过来问询个半句。
“门、门……”忍无可忍的严令跑去书房,站在窗户外,小声提醒练字的薛九,“有人在敲门,可能是我兄长……”
第五章 祸起
薛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让他敲,若是敲烂了,回头赔给我就是了。”
紧接着,两人就听到前堂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
门,大概的确烂了。
没多久,一群人以严斌为首浩浩荡荡地冲进后院,颇有一种要将院主人就地正法的气势。
太原公主也来了,只不过她慢悠悠地由婢女扶着,踩公主仪仗入院,似乎并不打算将自己与其他人划为一类。
“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行窃。”严斌开口就把薛九的行为打入了不轨之列,又转头喝令窗下严令,“阿令,还不过来!”
此时,太原公主已经坐在了婢女扛着的软椅上,老神在在地打量着薛九。
贵为公主,她当然不需要仰旁人鼻息,畏惧这不明小院的主人。只不过唱戏还得分个红脸与白脸,她也没必要跟着严斌风风火火进来,所以还是谨慎一些,稍作观望的好。
“几位——”薛九顿笔抬头,问:“是谁?”
严斌被眼前这张昳丽悦目的脸闪到了眼睛,却仍旧冷笑一声,微抬下颌,强说:
“吾乃户部尚书之子,右千牛卫中郎将严斌!前来寻被掳庶弟,难道有什么不妥?你这娘子先是擅自带离我家懵懂不知事的弟弟,后又拒绝开门交人,便是告到太守面前去,那也是我在理的!”
其实严斌这么敢闹腾,是有原因的。
首先,他是皇帝钦点的中郎将,备受荣宠。
别看太原公主好像在外人面前半点不给严斌面子,说挤兑就挤兑,实际上太原公主除了严斌外,难有打理旁人的时候,也就严斌与她关心亲密,才能引得她教训一二。
其次,薛九所住的这处院子相较于别的华贵雅苑而言,太过寒酸、偏僻。在严斌眼里,不管是从外面看,还是走进来,四处都透漏着一股酸腐文人强附权贵的低等。
酸腐文人指的是内院满园芝兰,强附权贵则指的是特意将宅子买在这世家大族之列。
再者,薛九这院子的院门上没有牌匾。
彼时京官大多喜欢购置别院,可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官员,其别院必然明匾在前,内秀其中。若随意买个院子就入住,那对外有辱身份不说,自个儿住着也不熨帖。
薛九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从入住的当天起,就明白,长安那个便宜父亲大概也是不太喜欢她的,可能不至于抗拒她回长安,但肯定不重视,以至于对她落脚处草草了事。
能如薛柏耀这种傻小子般送出热切关心的,薛九怀疑,整个儿薛家,可能就只剩下两个远在北境戍边的胞兄了。
严令本要争辩,可他还没张嘴,后头那几个严家的家仆就冲过来,捂嘴的,反剪其手的,一通忙活。
“原来是严尚书的郎君,实在抱歉。”嘴里说着抱歉的薛九,连起身都没起,甚至眼睛都重新望向了面前的临帖,“若是严郎君不说,奴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乡野村夫呢,竟能冲破主人家的院门,如此长驱直入。”
好一番挤兑,叫旁边看戏的太原公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能跟着严斌过来的,大多是认同这院子的主人并不显赫,故而严斌铁青着脸不开口,站在他右边的鸿胪寺卿范中通之子范平衍先指责起了薛九。
“你这娘子,说话好生粗鄙!”
范中通是宫中那位已故的范宝林的兄长。
范宝林位份不高,膝下一女一子皆因体弱而早夭,她自己也在不久后思念成疾,撒手人寰,却因此成了皇帝心里不可玷污的旧梦。
旧梦如海上悬月,越看越醉人。
正是在这日益加深的思念催化下,皇帝对范宝林的娘家爱屋及乌,格外容忍范家这些平庸的子嗣。
就拿范中通来说吧。
资质平平的范中通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也着实与勤政爱民扯不上干系。如果不是乘了范宝林的余荫,范中通这些年贪墨的东西不但支撑不起他坐到鸿胪寺卿之位,相反还会害了他举家性命。
至于范平衍,平素溜须拍马、捧高踩低,当个衙门佐事官都勉强,如今却能身居国子监博士一职,与身边这点世家子弟同站一堂。
“对粗鄙之人,自然只有粗鄙之语。”薛九手中不停,俨然将院中这些人不当回事,“令弟孤身躺在雪地里,饥寒交迫,奴不忍见其受冻,好心将他请进院中,好吃好喝供着。该是奴问严郎君,有何不妥?”
观薛九气度,好些人心里有了计较。
“看着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
“这仪容谈吐,非王侯不能有,便是比之旁边那位……也不输分毫啊……咱们要不还是撤,这人不也找到了嘛。”
“是啊是啊。”
“院子简陋,但保不齐是哪位地方大员的女儿喜欢此等格调呢?咱们近来确实得紧着些皮,少惹事。”
能在长安声色犬马的,还是少有真草包。
不是草包的一众世家子弟既看出了薛九身份不俗,也就不欲再陪严斌一道丢人,免得最后威风没逞上,还有回家挨顿揍。
严斌却不乐意了。
他扭头扫了一圈身边的人,横眉道:“这小娘子行事傲慢无礼,见你我亮出身份后,依然不出来行礼,分明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你们没点反应就算了,居然还畏惧至此,真是可笑。”
“不若说说你来这儿的另外一个理由,老是不着调,拿不准重点。”
“你们是谁?!居然擅闯民居,聚众行凶!”
前一句话是看热闹的太原公主所说。
后一句,则是出自从市集上回来,诧异发现妹妹的院门哐啷倒地的薛柏耀之口。
气急了的薛柏耀把手里东西一方,撸起袖子,蹬蹬蹬冲过人群,沿途抬脚踹开阻拦自己的奴仆,怒火中烧地接着喝问:“还不快给我滚出去,这也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吗?”
到底是跟着兄长在军营里摸吧滚打过的,薛柏耀气势汹汹,把在场的人镇住不少。
第六章 布衣之身
然而薛柏耀喊完,愣在了当场。
进门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薛柏耀认识的人,而他们呢,也都认识薛柏耀。要么同朝为臣,要么长安城一起喝过酒,赴过宴。
没错。
别看薛柏耀憨憨厚厚的,对待薛九脾气好得没话说,其实他还是大理寺丞,分管刑部,掌牢狱事务,在外铁面无私。
“是柏耀兄的家人?这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柏耀兄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改明儿回了长安,请你喝酒如何?”
旁人打圆场,太原公主却笑了。
她撑着头斜睨薛九一眼,凉丝丝地问道:“是薛家那位走丢的娘子?倒是生得花容月貌,听说是被仁善的镖局收养了,如今看来,确有几分江湖侠气。”
这话看似是在赞扬薛九,实际上却是暗讽其粗鄙不入流。
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太原公主的薛九敛眸继续写字,既然兄长回来了,当然是有事兄长上,哪里需要她动手。
“几位,先请去正厅坐会儿,有什么事,咱们喝茶详谈。不好杵在这儿站着不是?”薛柏耀也不糊涂,妹妹初次回来,总不能让她一下子就得罪这么多公子贵女。
但已经被薛九下了面子的严斌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别说太原公主那话是在给严斌长威风了,就是没太原公主,他也必要让这薛家的村姑吃不了兜着走。
只见他打袖交手向薛柏耀一礼,说:“柏耀兄,非是我纠缠不清,无理取闹,而是我教训自家弟弟的时候,遗落了一颗西洋珠,等我沿途寻找时,发现西洋珠已经不见了。”
严令被捂着嘴剪着双手,想解释也解释不了。
“家弟性子懦弱,断不敢做这等昧私的事,那剩下的就只有……”严斌整肃表情,继续说道:“倘若是我自个儿买来的西洋珠,那没了就没了,不值一提,但请柏耀兄知晓,这西洋珠可是去年上元时,陛下赏赐的。”
西洋珠价值千金,陛下赏的,那就是尊贵无价。
薛九毫不怀疑这是栽赃,只是她懒得理会这种明目张胆且拙劣的手段。
站在严斌面前的薛柏耀也听出味来了,故而脸一黑,冷声说:“严兄此言何意?难不成以为我薛家的人会多一只手?你有陛下赏的西洋珠不假,可我薛家也不少!便是拿给我家九儿去踢着玩,也绰绰有余。”
窗内的薛九闷笑出了声。
虽然薛柏耀是她的异母兄弟,但的确是对她无微不至,大概也是真能做出捧着西洋珠给她当球踢这种事的。
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沉默了。
别人家说这话,可能会被当做疯子,薛家却不一样。以皇帝对薛家的喜爱程度,薛家家中的西洋珠怕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柏耀兄就是觉得我严某在扯谎了?”严斌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旁边这几位与严斌交好的,赶忙开腔调和。
“保不齐是落在外面哪儿了……积雪那么深,也不一定是进了院子。”
“咱们不如合力在外面去找一找。”
“是啊是啊,出去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他们也不想跟薛家闹个不愉快。
此前不知道院子是薛家的,那跟着严斌进来闹一下,撒个欢,也无伤大雅,现如今都已经知道是薛家的人了,还继续往下闹,岂不是在打薛相爷的脸?
严斌不怕那是因为他是严家独子,他们这些个家中还有兄弟的,可难保自己能平安无事。
“扯谎什么的说重了,但那枚遗失的西洋珠绝不可能在这间院子里,严兄若是再无理取闹,就莫怪我不客气了。”薛柏耀挡在严斌身前,寸步不让。
两相对峙,谁也不让。
“既然柏耀说这珠子不值钱,那不如让斌弟进里面搜一搜。”
太原公主非常适时地开了口。
她这话说的极度不客气,既是故意曲解薛柏耀的意思,又是鼓动严斌进一步冒犯薛柏耀,冒犯薛家。
听到太原公主发话,薛柏耀也有些诧异,目光疑惑地转去她身上,心里琢磨着太原公主的目的。对方身份毕竟尊贵,薛柏耀有心维护薛九,也得斟酌一下用词。
“公主说得不错,如果这院子里当真没有西洋珠,那柏耀兄何不让我搜一搜?倘若真没有搜到东西,那待会儿我必向令妹鞠躬致歉。”严斌说话的底气足了许多。
安静之下,薛九突然起身,施施然跨门而出,含笑到了薛柏耀的身后。
“谁要搜院子?”
纤腰楚楚,琼貌朱唇。
原本坐在屋内,众人虽瞧着薛九面貌周正,但到底看得不如眼下这般清楚,再听得其声如环佩,形若孤松,顿时心里又生了几分计较。
如果薛九真是养在江湖上的粗鄙下流女子,岂能有这般风姿?
察觉到旁人眼神的变化,太原公主拂袖起身,几步走到了薛九的面前。她目光冷淡地打量了几眼薛九,反问道:“若是吾要搜,汝待如何?”
到这时,太原公主的不善已经浮到了面上。
薛九自觉过去是不曾、也没有机会得罪太原公主的,如此一想,大概只能归咎于太原公主可能与姜家或者薛心宜交好了。
想到这儿,薛九侧身交手道:“见过太原公主。倘若是公主要搜,那便不用公主动手,阿九愿代公主行之。”
看薛九并没有行大礼,太原公主的脸色微变。
“你好大的胆子,布衣之身,居然敢如此藐视公主!”严斌率先发难,扬手就要去揪着薛九下跪。
薛柏耀急忙跨身过去,想要拦截严斌的手,保护自家妹妹。
谁料薛九素手微抬,反钳住了严斌,偏头问道:“吾乃薛家嫡长女,是陛下亲封的望安县主,是陈国夫人唯一的女儿,谁人能说吾是布衣之身?”
太原公主余光落在薛九的手上,不仅微微皱眉,心道这小子怎么还不动手?居然被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女子给拿捏住了。
当然,太原公主不知道的是——
严斌不是不动手,是动不了手。他心里这个苦啊,明明这薛家小娘子看上去半点儿力气没用,怎么自己的手腕动弹不得分毫?还被捏得生疼。
第七章 护妹
“既然严公子不说话,那就当严公子承认我刚才说的了。”薛九笑吟吟地望着他,“而且,不论我是不是陛下亲封的万安县主,严公子都不该如此对待一位弱女子。”
本就七窍生烟的严斌这下连眼睛都瞪红了。
他哪里是不说话,他眼下紧绷着脸,不敢露半点儿声响,如若不然,因疼痛而起的呻吟声就已经冲破他的牙关了。
还有,什么弱女子?
哪个弱女子能有如此怪力?!
严斌气得呼吸不畅,胸口猛烈起伏。
其他人呢?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严斌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就一动不动了。
太原公主不悦地朝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侧身稍让了让,嘴里说道:“听说薛相爷至今都还没上书陛下,向陛下禀报女儿被寻回,可是薛相爷担心汝舟车劳顿?”
薛九微微偏头,看向太原公主。
她身量要比寻常女子高上那么一个头,是以这般睥睨,令太原公主兀的生了怒火,眼神越发狠厉,似要将薛九烧几个洞出来。
“叫太原公主担心了,陛下国事繁忙,此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家父不愿叨扰陛下,也是情理之中。”薛九的回答得体大气。
薛柏耀望着妹妹挺拔的背影,不禁泪盈眼眶。在他看来,这不就是他这么多天教导妹妹的成果!孺子可教,现在九儿的气度与仪态丝毫不逊长安那些贵女公子!
就在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薛九身上时,一旁太原公主的婢女悄悄溜了人们的视线之外。薛九倒是看到了,却当做没瞧见,仍旧一脸平静。
于是短暂的对峙之后,侍女很顺其自然地高举着手,从里屋走了出来,掌心握着的,正是玲珑剔透,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西洋珠。
其实到这儿,薛九已经差不多想通了。
打严令、丢西洋珠,都只是太原公主携手严斌做的局。严斌为了什么,薛九目前不清楚,但太原公主的敌意是明显冲着薛九这个人来的。
哪怕薛九不对严令出手相助,恐怕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进门闹事。
要不然,严斌从入门至今的表现也实在有些过去牵强了,就算他真是因为面子过不去,也不该在薛柏耀给了台阶之后,还纠缠不放。
薛九懒得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眼前的麻烦不过是那颗珠子罢了。她敛眸甩掉严斌的手,转身抢在婢女开口之前,夺过了婢女掌心的西洋珠。
然后——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薛九收掌捏碎了西洋珠,且一边拍着手中碎屑,一边回身坦然环视一周,说:“现在公主的婢女没能搜到东西,诸位可以回去了吧?”
“?”
这下连太原公主都没绷得住,怒而拂袖,冷声质问:“你刚才捏碎的,不正是吾的人从你房间搜出来的西洋珠?别以为你捏碎了,吾等就看不到!”
“九儿你的手没事吧?”薛柏耀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冲到薛九身边,拧着眉头捧起了薛九的手,“不就是颗珠子,他们想要栽赃,那也得看咱们薛家答不答应。”
薛柏耀的话令太原公主的脸色微变。
“这是你们薛家的态度吗?如此藐视陛下,损毁御赐之物。”太原公主厉喝道。
本该跟着发难的严斌,不知怎的,安静极了。
严斌不说话,别人当然更不会说的。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太原公主和严斌都是有备而来。是以,谁都怕被当做冤大头,谁也不肯跟着附和。
“什么御赐之物?谁看见那御赐之物了?”薛九眯了眯眼睛,反问。
太原公主噎了一下,也顾不上形象了,指着薛九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薛柏耀则将妹妹拉去自己身后,挡在太原公主身前,十分不悦却又恭敬倍加地说:“公主千金贵体,还是少动肝火的好。方才舍妹快人快语,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还请公主饶恕则个。”
“严斌,东西是你的,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大抵是看出薛柏耀坚决地护妹态度,太原公主冷哼一声,背手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宽椅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严斌身上。
这时,后头的严令总算是挣脱开了家仆的束缚,狼狈不堪地跑到前头,解释道:“兄长,我可以作证,九娘子并没有见过西洋珠,定这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尽管严令知道自己这个嫡兄不好惹,但他出于一饭之恩,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严斌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打不过薛九,还能打不过眼前这庶出的废物?于是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严令的脸上,压着声音喝道:“混账东西,吃里扒外就算了,居然还敢手脚不干净,看我等会儿回去了,怎么收拾你!”
削瘦的严令哪里经得起严斌这么打,登时跌在雪地里,右脸高高肿起,嘴角溢出血丝,连发髻都跟着散开了。
“严公子。”
站在薛柏耀身后的薛九偏头出来,喊了严斌一句。
不知怎的,严斌听到这悦耳的声音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克制着内心的惶恐,色厉内荏地回望薛九,嘴唇紧绷。
薛九权当做看不到严斌的外强中干,十分好心地提点道:“听说令弟知晓东宫秘辛,你这般打他,让他仪容不整,万一哪天太子殿下召见他,岂不是会让太子殿下觉得你们严家没有礼数?”
地上的严令比严斌还要懵,他仰头侧着去看薛九,心里想着: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秘辛?
“你什么意思。”严斌打完人的手微微发热,在听到太子殿下四字后,掌心甚至弹了几下,与心跳一起剧烈跳动。
太原公主的脸黑如锅底,按在扶手上的不断地敲击着,烦躁溢于言表。
最终,小院里的闹剧还是不了了之。毕竟有薛柏耀在这儿,严斌和太原公主想拿捏薛九都没有办法,而他们总僵持着,也的确不是个事。
目送一伙人乌泱泱离去,薛柏耀回身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温和地说:“今日这事是我做得不周到,明天我们还是出发回长安的好,等父亲在几个同僚那儿介绍过你后,那些人就不敢再轻视你了。”
第八章 天真
要不说,薛柏耀还是太过纯然了。
连太原公主和严斌都知道薛九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而薛柏耀还没议事到,问题其实是出在了长安的薛家身上。
只是薛九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脸上却没有任何异样,乖巧地点头答应薛柏耀。
第二天一早,薛九就坐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随行的除了去接她的家仆们以外,还有薛柏耀新给薛九买的两个婢女。
从外面买的。
这是因为薛九在委婉地拒绝了薛柏耀塞来的薛家婢女后,另提出的要求,薛柏耀自然应允,二话不说,出发前就买了回来。
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瘦骨嶙峋,但胜在眼睛通透,看着激灵。
“叫什么?”薛九抬起头,目光从面前的书挪到两个小姑娘身上,问道。
薛柏耀摆了摆手,说:“没名字,你给她们取个就好了。”
说完,他就去前头装车了。
薛九便招手示意她们过来,温柔地询问她们,在确认她们果真没有名字后,就给她们取名为圆儿和满儿。
得了名字,圆儿和满儿赶忙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谢恩。
“以后跟在我身边,要机敏,不要动不动就跪在地上。”薛九嘱咐着,将她们扶起来,“只有在见到皇帝时,才需要你们行如此大礼。”
马车外的景色越发冷肃,寒风透过窗户卷入车里。
圆儿要去解下被束起的车帘,却被薛九叫住,“就这样,不用动它,你们若是冷,可以靠炉子近一些。”
她将装着热水的炉子拨过去一些,目光透过窗户,望向了外头。眼下她正需要这样的冷风,才能时刻保持清醒。
重回长安,有许多的麻烦事摆在薛九的面前,而作为望安县主的她,其实在绝大多数是没有自保能力的。
当然,打人的能力是有的。
倘若真到了不得不以武服人的时候,薛九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打服不少人的。
车辕上赶车的仍旧是薛柏耀。
他对薛九的看重远远超过了寻常兄妹之间的感情,但薛九自问身上暂时是没有薛柏耀可以图谋的,所以只能姑且当薛柏耀是真的一片赤忱。
听到薛九在里面说话,薛柏耀吹了声口哨,偏头喊道:“九儿,你出来瞧瞧,已经能看到长安的城墙了!”
即便不是第一次见到长安,探出身子的薛九还是发出了一声感叹。短短的唏嘘中,透漏着重归故土的近乡情怯,也饱含着为以后生活的担忧。
可无论如何,她回来了,也必须回来。
薛家的下人一早就守在了门口,主母姜青鸢穿戴华贵,双目微红,在女儿薛心宜的搀扶下,站在首列。
“母亲!”薛柏耀勒停马车后,翻身向姜青鸢行礼,又从袖笼里取了个小圆匣子出来递给薛心宜。
两人笑嘻嘻地凑趣说着什么。
薛九单手掀开车帘,扶着车辕下马车,在看到姜青鸢和薛心宜后,不急不慢地走过去,福身向姜青鸢行礼。
“九儿——”
姜青鸢松开薛心宜,泪流满面地一把拥住了薛九。她哭得实在动情,以至于旁边那些个下人也跟着红了眼睛,纷纷抹泪。
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不少,大家见到薛家主母如此对待寻回来的女儿,一个个都持赞赏态度,对姜青鸢连连点头。
只有薛心宜,始终木着脸,犹如局外人。
薛心宜倒是生得极像姜青鸢,螓首蛾眉,妩媚纤弱,即便是不笑,也颇有风韵。
“娘亲想你想得好苦啊!”
声泪俱下的姜青鸢任谁看了,都会生出几分同情来,要是不知道薛家内情的,恐怕都会以为姜青鸢是薛九的亲生母亲。
薛九抬手拍了拍姜青鸢的背,安慰道:“二娘不必伤感,如今九儿平安回来,也算是能让我娘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一声二娘,生生把姜青鸢的哭喊都被噎了回去。
时下长安是要叫继室为二娘不假,可姜青鸢在薛家这么多年,享受的都是元配的待遇,谁人敢称呼她一句二娘?
“好了好了,九儿舟车劳顿,咱们还是进去让她歇会儿吧。”薛柏耀赶忙打圆场调和,“母亲也是,哭多了伤眼睛的,您是又忘了李太医的话了?您这眼睛可不能再落泪了。”
他一手揽着姜青鸢,一手牵着薛九,示意后头的下人们赶紧去收拾院落,准备膳食。
全程一言不发的薛心宜到这时才冷哼一声,跟在薛柏耀的后头,凉丝丝地说道:“三哥,你这接回来的哪儿是妹妹,分明是个祖宗。”
“去去去。”薛柏耀转头一个白眼翻回去,无声地比着嘴型说:“还嫌不够乱呐?”
薛家的热闹事很快就传遍了长安,众人都喜欢瞧新鲜事,更想看这望安县主的名头到底是哪位承衔。是以,之后的几日里,这薛家门口都多了好些摊贩,就等着拿一手的小道消息,转手卖出去。
而薛九这头,姜青鸢分给她一间名为玲珑的院子,听说是从前薛柏耀的院子。在主院里陪着姜青鸢扮母慈子孝地吃过饭后,薛九便领着婢女回了自玲珑院。
她本来以为这玲珑院好歹是薛柏耀住过的地府,差劲不到哪儿去,结果一进院门,就看到那摇摇欲坠的堂屋大门轰然倒塌,院中水榭更是污浊冲天,连里屋的桌椅床铺都被砸了个稀巴烂。
踩过一片废墟,薛九在后院的墙头,抓到两个贼眉鼠眼的仆人。
这两人估计是没料到薛九能这么快回来,正躲在墙根下喝酒,听到前头走路的声音后,才着急忙慌地翻墙,也就刚好被薛九抓了个正着。
“娘子,咱们该怎么办?”满儿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挡在了圆儿身前,轻声问道:“这两个人形迹可疑,是不是要交给官府去?”
听到满儿的话,那两个仆人连忙痛哭流涕地求饶:“还请娘子饶恕,还请娘子绕是啊!小的只不过是馋酒了,偷溜进来喝口厨房的酒罢了,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啊!”
第九章 恶行
然而薛九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翻手分别卸了他们的胳膊,在他们的唉哟声中喝问:“谁派你们来的,老实交代,否则以我的身份,就是当场打杀了你们,你们背后那人也不能拿我怎样!”
原本抱着侥幸心理的两个仆人这下慌了神,在地上滚作一团不说,嘴里还嚷着:“求娘子饶命,求娘子饶命,小的真的只是进来偷酒喝的。”
一声闷响。
薛九抬脚踹晕了其中一个,接着单脚踩在那晕过去的仆人身上,搭手俯身,说:“你们若是谁也不说,那就真的只能下去做忠仆了。”
紧接着,她再次抬起了脚。
“我说,我说。”仆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十分惧怕地坦白道:“是大娘子让我们来破坏玲珑院的,她说……她说……”
一咬牙,仆人梗着脖子闭上眼睛。
“她说贱婢不配住三郎君的院子,就该睡在土里。”
到底是薛柏耀曾经住过的地方,就算是破坏,也都花了好长时间。两个仆人一通忙活,发现了薛柏耀从前私藏的好酒,一个没忍住,便躲在后院喝了起来。
听完全部——
薛九毫不留情地又是一脚,将他也一并给踢晕了。
跟着,她从里屋找出块长帷幔来,结结实实地将两个仆人绑起,吊在了院中水榭旁的亭子里。
“圆儿满儿,看好他们,等娘子我回来。”薛九说完,掸了掸裙摆上的灰,风风火火地跨出了玲珑院。
薛家一共六个院子。
主院之外的几个偏院都分给了家中孩子,老大薛柏清和薛柏烨的院子在他们二人戍边之后,便空了出来。
之后姜青鸢看他们二人几乎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就说动了薛亦涯,将两处院子打通成了一间,现如今成了薛柏耀的住处。
旁的三个,一间是薛九现在的被分到的玲珑院,一间是薛心宜的琅嬛院,剩下那间则是幺子薛柏华的成华院。
薛九这时候要去的,当然不是琅嬛院。
她来势汹汹地返回主院,笑眯眯地拦住姜青鸢,问:“二娘,请问那玲珑院的规格,是家中女儿惯有的吗?”
骤然被这么一问,姜青鸢有些茫然,过了会儿才点头,回答:“当然了,里面好些东西我都着人特意置办的,把那些郎君用的东西都淘换了,就是怕你住得不舒坦。”
一旁的婢女见薛九这态度,脸上露流出了鄙夷。
“好,有了二娘这话,我就放心了。”薛九越过姜青鸢,不由分说地拽住那个面带鄙夷的婢女,边往外走,边说:“希望二娘对我和妹妹都是一视同仁,否则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只怕是要对二娘指指点点的。”
“夫人,夫人!”婢女吓得惊呼出了声。
姜青鸢也有些惊讶,连忙追在后头,问道:“九儿这是要去做什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珍珠她可是得罪过你?”
薛九陡然顿足,回头看着姜青鸢,“您的婢女我待会儿会亲自送回来,现在不过是请她过去见证一些事罢了。哦对了,您不必跟过来了,您不是还要去礼佛?莫要误了时辰。”
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这会儿的姜青鸢当然没心思去佛堂礼佛了,但姜青鸢也不想立刻就跟薛九撕破脸,于是只能赶紧让下人出府去请老爷,又叫另外的婢女跟过去,免得薛九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却说薛九这头——
她拎着那个滋儿哇乱叫的婢女珍珠一路快走到了琅嬛院前。
当琅嬛院的扫洒家仆要过来拦薛九时,薛九只眼风一扫,就已然逼退了不少人,至于那些冲过来要挡住薛九的婢女,则无一不被她甩手推翻在地。
屋子里梳妆的薛心宜闻声出来,站在堂屋的台阶上,目光极其不悦地俯视着薛九,说:“你这是什么做派?外头的歪风邪气还是不要带进家里的好,否则我定要禀报父亲,让他罚你个禁足!”
“好说。”薛九把吓得魂飞魄散的珍珠放在地上,翻手从腰后抽出一卷长鞭来,扬鞭道:“还请珍珠姑娘帮着见证一下,玲珑院是个什么样子,我会就让这琅嬛院是个什么样子。”
珍珠瞪大了眼睛,满脸困惑地看着薛九开始甩着鞭子破坏院子里的花草亭台,到最后,别说里屋的床板断了,就连外院的影壁都断成了两截。
刚才还满脸不屑的珍珠,这儿如鹌鹑似的,夹着脖子,半个字都不敢声张。
也不是没人去拦薛九,可架不住谁都拦不住薛九啊。
“薛九!你好大的胆子!”
“你敢毁了我的院子,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都给我上啊,平日里养着你们,是让你们这会儿干瞪眼的吗?拦住她的,我重重有赏!”
花容失色的薛心宜直接躲去了婢女们的身后,她露出半张脸来,不失仪容地高喊着,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分得意的院子须臾间剩下满园废墟。
等薛九毁尽了兴,薛亦涯来了。
他早朝一散就听说自家后院失火,这才匆匆赶了回来。结果前脚刚跨进院门,后脚便得知了薛九大闹琅嬛院的事。
等他赶到琅嬛院,琅嬛院里完好无损的,可能就只剩下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薛亦涯板着脸问道。
见了希望的薛心宜逃也似的跑到薛亦涯身后,张口便哭诉薛九的恶行,言语间丝毫不提自己做过什么。
而从薛亦涯对她那一脸慈爱来看,她也的确有倚仗可以这么做。
“跪下!”得知‘一切’的薛亦涯怒而望向薛九,呵斥道:“你身为姐姐,岂能对妹妹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毫无怜悯温柔之心,我看你之后也不用出门了,罚你在玲珑院里禁足一月!”
薛九冷漠地睨着他。
其实从薛亦涯的脸上,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英俊潇洒。如今年过不惑,其眼角眉梢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却魅力不减,反增了成熟稳重。
然而……
这些都跟她薛九没有关系。
第十章 调皮
咚——
随着薛亦涯的怒吼,右侧水榭的半心亭里的柱子轰然倒塌。
看薛九一动不动,已然被点燃怒火的薛亦涯挥动袖袍,示意左右仆从去扭着薛九跪下。岂料这两个五大三粗的仆从刚靠近薛九,就让薛九一个扫堂腿给摆倒在地。
“你还敢动手!”薛亦涯老脸都气红了。
恰在这时,姜青鸢非常聪明地提裙赶入院中,一手拨开女儿,一手去挽住薛亦涯,柔声劝道:“老爷何必动这么大肝火?九儿她长在镖局,又是乡野之地,身上有几分脾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咱们总要给她时间来适应长安。”
这话说的,既通情达理,又讽刺了薛九上不得台面。
薛亦涯绷着脸,没说话。
“二娘说得好,要不是二娘弄丢了我,我也不会长在乡野,往后二娘可得对我的顽劣粗鄙多担待些。”薛九皮笑肉不笑地冲姜青鸢说道。
院内众人无不咋舌。
时下对女子的要求的确不如前朝那般,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娴静淑雅,统统随着前朝的覆灭而被扫进了破簸箕里。
但女子到底还是要有几分涵养的。
薛家这些仆从们在长安待得久了,从未见过如薛九这样,嚣张跋扈,毫不掩饰自己粗鄙的小娘子,一时间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她来。
“薛九,你目无尊长!”薛心宜似是怕被打,躲在薛亦涯的身后,高声呼喊。
闹在下人面前不是个事,姜青鸢只得背后拍了一下薛心宜,继续温柔劝诫薛亦涯道:“老爷,咱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说不开的?九儿她性子直,心里却肯定是有你这个父亲的。”
看着姜青鸢和颜悦色,如风拂柳,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指着薛亦涯心坎里戳。
当朝宰相如何听不出自家夫人的暗指?只不过他听得出,眼睛也看得到,明白这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女儿的确不向着自己,不向着薛家。
“我看,坐就不必坐了。”薛九脸上的冷笑未散,背手往薛亦涯处走,“不如父亲同我去一趟玲珑院一探究竟,自然就清楚为何我要来给妹妹修缮修缮院子了。”
薛心宜听到这儿,一口老血噎在了喉咙口。她几时见过薛九这样的浑子,满长安恐怕都找不出一个行事如此出格的人!
真是乡下来的泥巴佬。
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后,薛心宜哽咽着开口:“姐姐如此破坏琅嬛院,却假借修缮之名,谁家修缮是来破摔屋舍的?姐姐未免欺人太甚。”
随着薛九的靠近,薛亦涯携夫人往后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
“父亲别怕,女儿再是不孝,也不会动手打你的,放心。”薛九一本正经地握着卷好的长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琅嬛院。
薛亦涯与姜青鸢对视一眼,举足跟了上去。
见自己被彻底无视,留在院中的薛心宜怒而蹬脚,拧着身边婢女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道:“他们两个回来没?只要人没被抓到,那就是死无对证。”
婢女吃痛地拧着眉毛,不敢发作,垂头禀道:“大娘子,人还没回。”
短短四字,令薛心宜的心顿时沉了底。
她着急忙慌地跟上前头的父亲和母亲,等到了玲珑院,瞧见那水榭亭子里绑着的人时,脸色如死灰一般,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
“这玲珑院怎么破落成这样了?”姜青鸢也有些惊讶,环顾一圈废墟后,神色变幻莫测,“只怕是遭了贼,昨日我过来给九儿布置屋子时,可还没这样呢。”
三言两语又把自己摘出去了。
考虑到女儿的骄纵,薛亦涯这会儿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了,只是他面上不显,依旧质问薛九道:“你这院子变成这样,那也不能怪在妹妹身上。这样吧,待会儿我叫人上门修缮,你今夜便睡在主院的偏房里……”
薛亦涯还没说完,薛九就转过身去,溜溜达达地走到亭子里,将绳子绑着的两个仆人拎到了薛亦涯的面前。
“这是?”薛亦涯蹙眉问。
“这是妹妹院中的两个仆人,父亲贵人多忘事,记不得也是正常。”薛九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伶牙俐齿,叫薛亦涯半天张不开嘴,“但没关系,他们二人已经承认了是由妹妹指使,过来帮我修缮院子的。我想着长安与乡野之地不同,可能确有这样的风俗,于是去问了二娘,问她家中姐妹院落的规格可是一致,得到二娘的肯定后,才特意去妹妹的院子,为妹妹修缮一番。”
一板一眼站在院中的圆儿和满儿大长见识,她们从前在人牙子手里时,与姐妹们吃尽了苦头,可没见过谁能像主子这样,报复得如此畅快淋漓的!
薛亦涯被堵没了话,只得叹息一口,说:“不就是个院子?你妹妹贪玩闹事,也只是看你第一次回家,想给你添几分热闹,你怎能不关爱她一些?好了,这事就此揭过,你与妹妹都暂时住去主院,两间院子我会着人尽早修缮。”
自认为给了台阶的薛亦涯,想要以父亲的身份去调解这姐妹之间的矛盾.
但薛九就是不给他面子,抬手一扬,示意圆儿和满儿拿行李,嘴里则生硬地说道:“既然父亲觉得妹妹是贪玩闹事,那我做姐姐的,自然就不计前嫌了。只是两个性子顽劣粗鄙的人如何共处一院?还是不劳烦父亲了,我出去住便是。”
“这怎么好?”
“谁跟你一样粗鄙!”
姜青鸢与薛心宜同时开口。
“老爷,您劝劝九儿,这哪有刚到家都住出去的,不合规矩呀。”姜青鸢是生怕自己的名声受损,急忙去吹薛亦涯的耳边风,“本来咱们就是多年没见过九儿,怎么也得多关心一下九儿,不能让她住在外面,那多不舒坦。”
薛心宜是想跟着起哄的,无奈母亲的眼刀子已经打了她身上,她也就只得气哼哼地站出来,不情不愿地说:“阿姐,这事是我做得不对,还望阿姐原谅妹妹,妹妹往后不会再调皮闹事了。”
第十一章 立足
长安万客楼,二楼。
时任国子监司业的林含章面无表情地踏进了雅间。
林含章生得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绯红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别有一种清风明月的爽朗之意。加之他身份尊贵,故而这不笑的时候,也叫人看着心喜,在同僚中口碑名声俱佳。
彼时坐在雅间的,统统都是他在国子监的同僚。此番特意设宴请他,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回家打探打探消息。
打探什么消息呢?
便是来年皇帝是否要开恩科,要是开,他们这群人也好早点儿去寻个门生。
林含章的祖父是前朝镇国大将军林士业,骁勇善战,威武无双,随李朝皇帝征战四方,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最后在李朝开国时,受封为骠骑大将军、护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至此,林家远超其余世家,成了李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但林家也不是一直一帆风顺。
一来是林家三代单传,二来便是林士业的独子,也就是林含章的父亲林孝文,早年间跟着皇帝出征瓦剌时,病故于半道。等其灵柩送回长安后,被丧子之痛折磨的林士业再无出入沙场之心,从此囿居别院,避不见客。
皇帝爱惜老臣,所以对林含章这个林家唯一的后辈十分宠爱,且是明着来的宠爱,各种赏赐如流水不说,便是林含章想要做什么官,都会直接封他什么官。
只可惜林含章并没有什么宏图野心,仅仅要了个国子监司业之职,一做,便是两年。
“几位这宴席摆得未免太过了。”林含章扫了眼桌上的菜式,蹙眉说道。
“哪里哪里,小林郎能赏脸,那当然要万客楼最好的菜。”户部侍郎万南忠笑着拉过林含章,将他拽着坐下,“我们可是特意找了小林郎不用去西福寺礼佛的日子订的席面,小林郎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是啊,是啊,都是时兴的好菜,小林郎快入座吧。”左右的同僚连忙过来扶着林含章,硬生生是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盛情难却,林含章只能无奈提箸。
酒过三巡后,话题便渐渐地从恩科转到了薛家的趣事上。
林含章不饮酒,端坐如钟,神色淡漠地听着同僚们闲谈,有的在说年关时节的事,有的则是在打趣那个让太原公主和严斌在华阴吃了瘪的薛家小娘子。
以一己之力,生生逼退了太原公主。
即便不太感兴趣,林含章还是撩了撩眼皮子,转头看向了正在就着薛家小娘子侃侃而谈的万南忠。
“这薛相爷后院只怕是要起火的,薛家大娘子被暗地里喊了这么多年的望安县主,如今真正的薛大娘子回来了,她岂不是要让出来?那位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不能吧,姜夫人可是手腕了得的人物,内人与她打过几次交道,那是方方面面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不是说这个薛家小娘子出手打了严斌?这几日看严斌脸上也没什么伤,感情是以讹传讹呀。”
官员们聊的,也无非是道听途说。
林含章转过头,眼底浮现些许的厌烦。他极讨厌这种场面,但身在官场,许多事便不得不妥协。也不是不能用身份去压人,但那样只会让旁人厌憎外加畏惧。
厌憎和畏惧对林含章来说没有什么不好,但他那位终年茹素、久居西福寺的母亲却不希望他如此,所以他只能忍着,日日忍耐。
说话间,雅间门口的走廊处,有店伙计领着个容貌淑丽,身姿窈窕的小娘子走过。店伙计称其为薛娘子,笑容里满是谄媚。
“薛娘子?”
“不会那么巧吧?”
“咱们刚才的话,不会刚好被听到吧?”
林含章也看到了那个薛娘子,走廊里的光倾洒在她的青丝上、侧脸上、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带有暖意的金色光芒。
短短一段路,走得是娉婷袅娜。
而且,林含章总觉得她像是用余光睨了这边雅间一眼。
事实上,他的感觉没错。
薛九随着店小二往三楼走,途径二楼雅间时,正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听到那帮子身穿官服的人趁着酒兴口若悬河,对她指指点点。
一桌子人中,坐得最板正的那位,薛九识得。
护国公家的小世子,长安人称‘玉菩萨’的美郎君,国子监的司业,世家贵女们心中的夫婿最佳人选。以从前秦令九的见识来说,她还没见过谁和林含章相处后,会讨厌他的。
不论男女老少。
但薛九自己却对这位玉菩萨敬而远之,无他,她总觉得林含章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下,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即便林含章并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悦的事。
万客楼的三楼是住房,一晚就得花上一两银子。
“好贵呀。”满儿抱着包袱感叹道。
薛九拎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子,耸了耸肩,笑着说:“贵便贵吧,花的又不是我的钱,咱们住得舒坦就行了。”
本该在家里的薛柏耀这会儿正在大理寺忙活一桩大案子,临走时,他给了薛九个大钱袋子,据说是把全部的家当都给了薛九,就怕薛九在家里和薛心宜不对付。
他想是想对了。
可估计他想不到的是,薛九胆子能这么大,直接照葫芦画瓢,把薛心宜的宝贝院子也给拆了。
“但是这样一来,娘子你不就输了吗?”满儿不解地问。
“这叫以退为进。”薛九揉了把满儿的小脑袋,解释道:“我虽然住了出来,但长安里看到我出来的可不少,时间一长,必有人揣测姜青鸢和薛亦涯。要是风声传进皇宫,就更有利于我在薛家站稳脚跟了。”
“娘子,您要先净手吗?”圆儿端着热水进来,小胳膊小腿的,端个盆都踉踉跄跄。
“我来吧。”薛九叹了口气,走过去一把抢过水盆,又打量了圆儿和满儿几眼,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就给我狠狠地吃,吃得有力气了,将来才能当我的左膀右臂。之前在薛家的时候,你们也见识过了,那阖府上下,可没有一个是向着我的。”
两个小丫头哪里懂薛九是故意说这话的,一时间拳头捏紧,泪盈于睫,发誓要吃饱吃壮,保护娘子。
第十二章 和睦
邦邦。
客房的门被敲响。
满儿静了手,赶忙过去开门。
店小伙满脸带笑地送了饭菜进来,临走时说道:“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就在楼下候着,热水饭菜一应俱全,随叫随到。”
“有劳小哥了。”满儿眨巴眨巴眼睛,摸了几文钱递过去。这些天她跟在薛九身边,礼数规矩学得很快,再加上那股子机灵劲,看着便十分讨人喜。
几文钱到手,店伙计说了几句吉祥话,笑得没了眼,躬身退下。
薛九侧坐在窗边,一条腿荡在外头,身子则懒懒散散地依靠着窗棂,目光斜望向窗外长街上涌动的人潮。
喧闹的烟火气。
也许是换了身份与性格,从前对这些毫无感觉,甚至有些厌恶的薛九,现在只觉得亲切又温暖,甚至想要投身其中,化作这滚滚红尘中的一粒尘埃。
“娘子,您饿吗?”圆儿捧着点心过来,轻声问道。
清脆的声音将薛九的思绪拉回,她偏头捏了把圆儿那没有肉的脸颊,摇头说:“你家娘子不饿,还是你们吃吧。”
余光一暼。
薛九看到林含章单独走出了万客楼。
也不知怎的,底下的林含章在走到长街中央时,突然顿足,回身仰头望向了三楼的薛九。二人目光相交,却没有探寻或兴味,一个像是在看一束花一棵草,一个则像是在看芸芸众生。
“娘子,您在看什么?”满儿好奇地凑过来,顺着薛九的视线往下。
林含章拱手虚空一礼,转身离去。
“在看人。”薛九将手撑在膝盖上,托腮说道:“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但眼前这个,大概算得上是满长安最别扭的一个。”
好在她以后不会跟林含章有什么交集。
当天,薛九搬出家里,住去万客楼的事便传遍了长安。而得知此事的薛柏耀连跑了三趟万客楼三楼,也没能劝得动妹妹,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三哥,你还真是热脸贴冷屁股。”薛心宜趾高气扬地抄手站在门口,脸色相当难看。
薛柏耀拧着眉头,不太开心地偏头看她,说:“她是姐姐,心宜,你不该那样去侮辱她,你与她和睦,薛家后宅才会安宁,母亲才会舒心。”
薛心宜冷哼一声,臭脸回嘴道:“你是有了新妹妹,便不疼我了吗?她回来是要夺了我县主的头衔,是要夺了我的姻缘!”
院内无声,格外寂静。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薛柏耀几步过去,不留情面地拧着薛心宜的耳朵,训斥道:“我疼你,所以怜惜您的名声,你那般折腾姐姐,传出去了像什么样子?姐妹和睦,那才好家风,也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国子学都学了些什么!”
说到国子学……
薛柏耀愣了下,敛眸思索着,该送九儿去国子学上课才是,如此才能帮助她尽快融入长安的这些交际圈子,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我学了什么,三哥不清楚吗?三哥分明就是偏心,还拿大道理诓我!”薛心宜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耳朵,蹬脚耍赖道:“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林池当我的夫君,倘若林池要娶薛九,我就去抢亲!”
好在四周并没有仆从婢女,薛柏耀被她这番胡言乱语气得笑了出来,无奈道:“心宜,我若偏心,怎会留在这里劝你?家宅和睦,那林家的夫人才能高看你一眼,你非要闹得后院鸡飞狗跳,人家林夫人心里该如何想你?而且你和林池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婚约这东西早就算不得数了,九儿不会夺你心头好的。”
好一通劝说,勉强是把薛心宜心里的那点儿气闷给抚平了。
谁成想,第二日薛心宜与太原公主约在聚贤阁小聚,这刚碰头,才按下去的怒火又蹭蹭冒了头,颇有转为熊熊大火的气势。
好在太原公主也懂得不能让薛心宜强出头,免得坏了名声,是以话说三分,藏七分。
她捏着薛心宜的手掌按按揉揉,忿忿不平地说:“那日我仔仔细细看过她了,英姿飒爽的,保不齐就是林池喜欢的那一类,你可不能信了你那糊涂三哥的话,往后就算不能明里跟她对着干,那也不可掉以轻心。”。
眼见着薛心宜那雪白的小脸儿成了菜瓜色,太原公主又赶紧改口:“不是不是,什么英姿飒爽,其实就是刁蛮粗俗,和林池那禁卫丛里打滚的一般无二。”
然而说林池不好,薛心宜还是不高兴。
“哎哟哎哟,瞧我这嘴。”太原公主急忙把人搂在怀里,宽慰道:“你家林池是顶好的,但架不住禁卫军里都是群大老粗呀!反正你得看紧了,要不然,我直接回宫给你请道旨得了,免得你日日以泪洗面的。”
聚贤阁的雅间十分隔音,倒也不怕小女儿间的闺房话传出去。
薛心宜哼了哼,依偎在太原公主怀里,小声说:“我不想逼他,你要是请了旨,那不就是强逼他娶我了嘛……我三哥说得其实也不错,两家的婚约是老早以前的了,也许做不得数,只要林池是真的心悦于我,我那等着他就好了呀。”
太原公主垂头看薛心宜这满脸甜蜜的模样,不由地叹了口气,托腮感慨:“你说,要是我也能有个心仪的人,是不是也能尝尝你这春心萌动的味道?”
“阿琳,满长安没人能配得上你。”薛心宜伸手戳了戳太原公主的脸颊,唤着她乳名,“哪怕是林含章都不行。”
这话把太原公主逗得乐开了花。
她一本正经地哦了声,反问道:“为什么说林含章不行?我看他长得就既好看,家世也不错,家里还没有那些个姑婆妯娌的,挺清净。”
薛心宜顿时如充了气的河豚,鼓着腮帮子解释:“好看是好看,只是他也太弱不禁风了,前些日子我听父亲说,他还当着陛下的面吐血了呢,你可不能要他,免得哪天病死在家里。”
她们二人咯咯笑着,把全长安的青年才俊都数落了个遍。
第十三章 记仇
薛九舒舒服服地在万客楼住了约莫七日后,姜青鸢上门了。
当天,万客楼闭门谢客,被姜青鸢直接包了场。然而她财大气粗,却架不住好事者在街道旁围观,更有甚者,干脆跑去街对面的酒肆茶楼上,用西洋镜瞭望。
店掌柜搓着手站在门旁,满脸挂笑,小声道:“薛娘子还在楼上睡觉,往常这时候她都不喜欢旁人吵她的,夫人可要小的去叫她?”
这一叫,责任自然是在姜青鸢身上。
姜青鸢素手微抬,示意店掌柜歇着,她自己则领着珍珠,提裙往三楼走去。
珍珠丧眉搭眼地跟在姜青鸢后头,每走一步,腿肚子就哆嗦一下,上次薛九甩鞭子的蛮横景象还犹在眼前。
正好遇上圆儿出来端热水——
“夫人日安。”圆儿笑吟吟冲姜青鸢行礼。
“大娘子可醒了?”姜青鸢也不摆架子,温和地笑着问道。
圆儿点了点头,小声解释:“娘子这些日子睡得不大安稳,夫人若是找娘子有什么事,还请稍后,让娘子洗漱一番。”
话,都是薛九教的。故意给姜青鸢做文章的余地。
“是了,在外面哪儿能有在家里睡的舒坦?依我看,大娘子还得搬回家去。”姜青鸢两手一搭,眉梢带忧地说:“好在院子如今都修缮好了,再瞧不出之前的模样,心宜那儿我也训斥过她,她往后必不敢胡闹生事。”
做婢女的,哪里敢说话?圆儿只笑了笑,点头应是,接着错姜青鸢而过,去楼下打水了。
客房里,薛九早就醒了,正在屋内吭哧吭哧练拳,舞得是虎虎生风。满儿有样学样地在后头跟着练,边练嘴里还吹捧着薛九,直夸薛九打得好。
整个儿三楼都被薛九租下,倒也不怕打扰到旁人休息。
于是,等姜青鸢走到房门口时,就只听到客房里不断传出一声声打得好的叫喊,隐约间还有呼呼作响的拳风。
珍珠听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就拽住了姜青鸢。
“夫人,您三思啊。”她眼神闪烁,不断瞟着那紧闭着的客房门扉,“这位动辄毁院打人,您是不是得先叫上些护卫?”
万一要是姜青鸢在万客楼受了伤,那珍珠回到家里后,指定是要受二茬罪的。
“大娘子是好孩子,不会伤我。”姜青鸢挺直了背,慢步走过去,屈指轻扣门扉,声音愈发温柔地说:“九儿,我在门外候着,你梳妆好了,便同我回家,如何?”
身段放得极低。
屋内的薛九听是听到了,却拳照打,也不答应。
“娘子。”满儿低低提醒了一声。
薛九转头冲她挤眉弄眼,逗得满儿噗呲笑出声后,无声地比着嘴型说道:“我们不理她,让她在外面待着。”
与此同时,薛家也闹开了。
“老爷——”
“老爷——”
薛家的管家薛为满头大汗地提着衣摆跨入书房,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扑倒在地。
“这么着急做什么?”薛亦涯手头正在处理公务,目光斜瞟,略有些不满地说:“天大的事,也不值得你如此慌慌张张。”
然后薛为的下一句,就惊得薛亦涯连手里的笔都抖掉在了地上。
“夫人的牌位不见了!”
薛为跪在地上,边哭边汇报。
“怎么不见了?谁进过祠堂?把始末给我讲清楚。”薛亦涯俯身捡起笔,眼神恼怒。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那个混账大女儿,又连忙改口:“将这事按下去,不要声张,祠堂里少个牌位,不到逢年过节的,看不出来。”
“是。”薛为擦了把额角的汗,解释道:“这几日祠堂的家丁都说没见到可疑的人,老奴查了一下轮值的人,都是家生子,撒不了慌。”
薛亦涯沉着脸点了点头,“此等身手的人,潜入祠堂不会只为了副牌位,我大概猜到是谁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让他们把嘴守严实了,倘若让我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我便要扒了他的皮。”
见薛亦涯脸色可怕,薛为连连点头,不敢忤逆。
薛家主母的牌位,自然是薛九拿走了。
她从长安走丢时不过五岁,按理说是记不得什么事的,可偏偏重温好几次记忆后,薛九觉得那卖了她的人牙子有些眼熟。
像是姜家人。
而且,再往前追溯,薛九觉得母亲的死也有些蹊跷。
既然如此,她便不想要母亲再在薛家的祠堂里住着,倘若薛亦涯和姜青鸢真对母亲动了什么手脚,她要他们两个陪葬!
这厢姜青鸢被晾在走廊里晾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总算进到了客房里,岂料刚进门,迎面就看到了被供奉着的牌位,还是姜鸿歌的!
姜青鸢脸色虽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袖笼里的手却兀的攥紧,将衣服揪出了褶皱。
“二娘来这儿找我做什么?”
薛九像是没察觉到姜青鸢的异状,敷衍似的朝她行过礼后,转身从满儿手里接过长香,一本正经地开始向母亲的牌位叩首跪拜。
“九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姜青鸢勉强笑了笑,身子稍微朝旁边挪了些,不愿意离牌位太近,“你父亲昨儿还在念叨你,担心你在外面朱德不舒坦,希望你早点儿回家呢。”
二楼雅间的窗户,是开着的。
万客楼对面的茶肆三楼挤满了看戏的人群,自然也就对这一幕尽收眼中。一时间,所有人对这位乡下来的野丫头有了新的认识。
“还有……”姜青鸢为难地斜睨着祠堂,无奈道:“姐姐的祠堂,九儿是怎么带出来的?如此惊扰亡人,只怕是不好的,九儿还是早点儿将姐姐的牌位送回祠堂吧。”
薛亦涯想着要遮掩的事,登时不胫而走。
“想要我回去,也不难。”薛九起身将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中,余光扫了一堆对面那群好事者,继续说道:“二娘也知道,我脾气不好,又记仇,所以要是妹妹能过来给我道个歉,她砸我院子,不让我住的这事,就真的算是过去了。”
姜青鸢想要遮掩的事,也没能盖得住。
第十四章 意外
听到薛九把薛心宜做的事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姜青鸢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她几度握拳,忍了又忍,最后才心平气和地回道:“九儿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怎能用的上一个砸字?心宜她年纪小,难免会被人撺掇,往后你这个做姐姐的,可要多陪陪她,教导她。”
一席话滴水不漏,不仅把薛心宜的所作所为给圆了过去,还给两人以后会发生的口角和龃龉兜了底。
薛九见状,拉长音调哦了声,反问:“那二娘的意思,就是有人撺掇了妹妹砸我院子?”
不等姜青鸢回答,薛九立刻又说:“好说,叫那人一并来道歉就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可以一起原谅。做姐姐的,总不至于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半点不下台阶的薛九在姜青鸢的眼中,活像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她还不能对薛九做什么!
门外站着的店掌柜生怕里头闹将起来,于是连忙使了伙计去跑腿,准备把薛家三郎君给请过来。可惜学家三郎没来,倒了来个小杀神。
“薛九!你做什么为难我母亲!”薛心宜破马张飞地走上万客楼三楼,将拦她的店掌柜一掀,怒瞪着薛九说道:“你要我道歉,那我就道歉,过去是我做得过分,是我错了,失了一个做妹妹的本分,我向你低头认错。但我母亲可半点都不曾亏待你,甚至为了给你布置院子,几夜没合眼!”
有人在教她。
以薛心宜的性格,说不出这番以退为进的话来。
薛九眼眸微沉,心里转过几道弯后,笑吟吟抬头,说:“妹妹都道歉了,我当然也就不再计较,又岂会为难二娘?二娘你说,是吧?”
这回倒是沈轻灵把台阶递到了姜青鸢的面前。
姜青鸢温和地点头,一手拉过女儿,一手拉过薛九,亲昵地笑道:“姐妹和睦自是薛家福气,往后你们亲如一人,过去的便过去了。”
没看成闹剧,外头围着的人渐渐便散了。回头各自到了家里,至多再聊上几句薛家的趣事,议论议论抱着母亲牌位穿街过巷的薛九,倒也还算不上丑闻。
只是叫姜青鸢没想到的是,她这头刚把人接回来,那厢宫里传出了要召见薛九的旨意,同时还有一道让薛九入学国子学的口谕。
前者是皇帝一时起意,后者则是薛柏耀费尽苦心,好不容易给薛九扒拉来的。
“入宫不是小事,九儿这礼仪上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怎么办?”姜青鸢是真为薛九感到担忧,既是她薛家的人,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一点她想得通。
薛亦涯心思还在牌位上,敷衍地说了句不碍事,陛下不会苛待小辈,便匆匆出了正堂,留姜青鸢一人在原地气闷。
珍珠瞧着自家主子恼怒不已,忙凑过去,小声建议道:“您可以递封信给贵妃娘子,让娘子照拂大娘子几分,这样不就周全了?”
姜青鸢一听,觉得珍珠说得在理,便在帮着薛九准备衣服之余,连忙写了封信交给珍珠,让珍珠先一步递进宫去。
却说薛九那边,悠哉悠哉地换上华服首饰,满载关注地坐上了进宫的轿撵。
随她一起进宫的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虽是皇帝召见薛九,但因着是女眷,又是小辈,所以明面儿上传至薛家的,是皇后的懿旨。
眼看着轿撵一路走上朱雀大道,天街的两侧渐渐没了行人,薛九的神色反倒愈发平静从容,仿佛要去的不是皇宫,要见的不是皇帝。
两位姑姑透过薄纱帘子看到了端庄冷静的薛九,心里不禁咋舌,这位乡下来的小娘子与传闻中的多少有些不一样,周身气度尤为不凡,便是与长安城的闺女们相比,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九呢,的确对皇宫之行没有什么惴惴不安,只是她眼下更多的是困倦,眼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浓浓的睡意突兀地包裹住了她。
咚。
咚。
几声闷响。
轿撵外的掌事姑姑和抬轿的小黄门都倒在了地上,里头的薛九也歪歪斜斜地靠着轿撵,看上去已经陷入昏睡。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十分突兀地蹿了出来,他们身姿轻盈,几下就落到了轿撵边,一把掀开被寒风吹得呼呼鼓动的帘子。
然而就在俯身掳人时,两个黑衣人愣了一下,尔后互换眼神,异口同声地说:
“错了?”
“怎么不是公主?”
他们闪神的当口,薛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一面绞住他们的腰身,一面扬手合抱住他们的头,狠狠将他们撞在了一起。
鲜血淋漓。
流血的当然不是黑衣人。
察觉到自己状况不太对劲的薛九,几乎是立刻就不着痕迹地取下簪子,狠狠地扎在了掌心,以疼痛来逼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也是疼痛,让她在下手时,越发狠辣。
两个黑衣人只来得及痛呼一声,就歪头晕了过去,直至被拎到御前,都没能醒得过来。
当天,薛家娘子血淋淋地拉着一轿撵的掌事姑姑和小黄门进承天门面圣的故事,就在长安的勋贵圈子里传开了。
故事越传越离奇,等传到林含章的耳朵里时,就已经变成了薛家娘子手持方天画戟,脚踏轿撵,带着一众掌事姑姑和小黄门,杀入了承天门,面见皇帝。
“胡闹。”林含章揉着额角,嘴角溢出短短二字,眼底却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点点笑意。
哄得玉菩萨喜笑颜开,林池跟着哈哈大笑,说:“我也觉得胡闹,但总归这薛家的小娘子肯定是在天街上了闹了点故事的,她至今没有出皇宫,大家伙儿都等着看后面怎么发展,那故事也好继续编下去。”
林含章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手翻书的同时,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你今日不当值?有空到我这国子监来溜达了。”
“再过半个月就是堂伯的忌日,你——”林池也跟着收敛了笑容,略有些忧虑地望着林含章,说:“你要不与我们一道去西福寺?”
第十五章 你便是那薛家九儿
林含章的祖父林士业与林池已故的祖父是亲兄弟,两边分家后,到了小辈这代全是单传,是以林池与林含章两个独苗苗的关系尤为亲近。
当然,是林池主动靠近林含章。
每到林含章父亲的忌日,林池一家都会去西福寺祭拜,但林含章是不会去的。
不是说他不想去,而是去不得。
林含章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白氏就恨上了林士业,连带着看女儿林含章也尤为碍眼。所以这二十多年,白氏一直带着林孝文的牌位在西福寺礼佛,却从来都不许林含章和林士业去祭拜。
只是恨,也就罢了。
偏偏白氏严令林含章除父亲忌日外,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西福寺抄写佛经。
她自己是不见林含章的,却不断地用书信操控林含章,用各式各样的规矩来规训林含章,活生生将林含章养成了如今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我就不去了。”林含章敛眸。
他这样,叫林池揣测不到半点情绪,使得林池也犯了难。
“我母亲是探到点口风,听说夫人要寻……”林池斟酌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要寻一个合眼缘的小娘子到身边说说话。”
其实就是要给林含章相看媳妇。
“母亲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林含章淡漠地掀过一页书,眼珠微动,“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身边是谁,对我而言,并没有关系。”
林池气得扬手夺过林含章手里的书,又蛮狠地把人推搡着起身、出门,嘴里说道:“我看你是抄佛经抄得忘了自己是个大活人了,反正今日你也无事,不如跟着我出去走走。”
即便是国子监里有事,也决计忙不到林含章的头上。
“你是自个儿不顺心,所以想着来折腾我?”林含章凤眸一转,将林池的小九九看了个透彻,“母亲既然想觅媳,那叔母肯定是也有这个想法的,怎么?薛九回来后,她对那婚约有意见了?”
何止是有意见。
林池的母亲赵氏简直快把林池的院门踏破了!
“我早就说过了,这亲家不好结,薛家势大不假,可火中取栗能有几分好?薛家那后院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池儿,母亲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家宅和睦,求你平安康顺。这薛家娘子啊,咱们还是不要了。”
以上,都出自赵氏的口。
既然要作废旧日婚约,那赵氏自然是想着在长安的贵女中,给宝贝儿子另寻上一个温柔贤淑的小娘子。
至于林池怎么想的……
他实在没想过。
因为婚约的缘故,薛心宜自小便有些黏着林池,林池倒不反感薛心宜,可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喜欢薛心宜,不过是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罢了。
“看你不说话,那就是了。”林含章咳了两声,右手自林池腋下一穿,反架着人,将其推出门外,另一只手利落地带关两扇门,并落了栓,“你先看清自己的心,然后再来找我讨要办法吧。”
门外林池又是气又是笑,站了会儿后,还真就离开了。
那厢,众人口中的浴血女战神,已经被请去甘露殿偏殿沐浴、更衣。
薛九当然不可能真的浑身是血地拖着其他昏迷的人,直接去闯宫闱禁地。所以在解决了两个操着纯正中原话的外邦人后,她转头寻了承天门下的禁军侍卫,请他们帮忙传讯传话。
彼时下朝的年轻官员不少,碰巧看到了薛九,故事也就自然而然地传了出去。
皇帝这边得知自己的宫门内出了刺客,也顾不上什么架子了,当即摆驾去了甘露殿,又命左右调来今日当值的侍卫问话,彻查刺客一事。
在甘露殿,薛九换过衣衫,便被宫人押着跪在了皇后的面前。到底是仪容不整地进了皇宫,于公于私,皇后都需要亲自询问缘由,并加以甄别。
皇后姓易,是当代大儒易文山唯一的女儿,学冠五车,秀外慧中。
即便是这样,易皇后能坐稳中宫几十年,也并非是因为学识或美貌,而是因为她家世虽贵重,却无权势,亦无兵患。
易文山的名望能给皇帝带去文人的拥趸,甚至能为皇帝安抚百姓。
但也仅此而已。
有易皇后在的李朝,便不会有外戚威胁。
薛九依令抬头,仰视着雍容华贵的易皇后,回答道:“以臣女之见,这两个西夏人的来头有些古怪,未必是受西夏国主所指使。而且,臣女在佯装昏迷时,曾听到他们二人说,不是公主,这说明他们二人是认识某位公主,又或者看过某位公主的画像,特意寻来掳人的。”
“你不怕?”易皇后在薛九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惶恐失措。
按理说,初次进宫的小娘子,多会有些局促,尤其是在遭遇这种突发状况后,能勉强开口就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想到这儿,易皇后的心里对薛九多了几分赞赏。
“回皇后娘娘,臣女不怕,有皇后娘娘和陛下在,这皇宫内闱便是天底下最令人安心的地方。”说这话时,薛九的眼瞳澄澈,尤为真挚。
“好一个天底下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殿外有人抚掌朗声开口。
薛九甚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皇帝来了。随着旁人的山呼万岁,薛九起身,与易皇后一道走出甘露殿,向皇帝伏地行礼。
“你便是那薛家九儿?好,看着便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英姿飒爽。”皇帝亲和极了,越过跪倒的众人,将薛九虚扶起来,“今日你有大功,可想要要什么赏赐了?”
“臣女不求赏赐。”薛九始终垂着头,目光要不看看皇后雅致秀美的鞋边穗子,要不就是看一旁跪着的宫人的后脑勺。
当今这位皇帝,在位三十载,生平最恨的就是旁人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偏偏又喜欢拿人心当棋子,享受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所以哪怕他知道其他皇子有不臣之心,也会以掣肘太子为目的,对皇子们多几分宽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