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薛玄凌
禁军统领何武贵过来时,皇帝已经坐下来,神态和气地与薛九话起了家常。易皇后则眉目温顺地站在皇帝右侧,一手搭在皇帝肩头,一手虚架在身前,尽显端庄。
“陛下。”何武贵于满身铠甲哐哐作响,大步行至甘露殿殿门外,跪下禀道:“两名刺客乃是西夏人,据他们坦白,说是为了掳十四公主而来,想要用十四公主换取西夏王子。”
崇武十三年的惨案后,西夏被太子打得俯首陈臣,自愿将国中大王子送入长安为质子,一送,便是六年。
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
“人先看着,给平舆去封信,让他自己查查是怎么回事。”皇帝挥了挥手,转头望向薛九,问:“你身手不错,可愿意到朕的宫中来教导皇子公主?”
平舆,就是如今的西夏王。
门外的何武贵应了声,哐当哐当地离开了。
而跪坐在底下的薛九听到皇帝那一句话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倒是想拒绝,只是拒绝便意味着要当众拂皇帝的面子,其后果不堪设想。
“哈哈,好,皇后觉得如何?”皇帝反手拍在易皇后的手背上,心情很好的样子。
作为中宫之主,皇后理当给出意见,只是皇帝有话在前,易皇后就算不想让薛九入宫,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
于是她微微一笑,侧头对皇帝说道:“臣妾也觉得,是该有个心思细腻的师傅过来教导教导十四郎他们,只是陛下您可得给薛娘子一个官职,这样薛娘子在教习时,才不会束手束脚。”
好家伙,薛九眉头微跳,易皇后这是还没开始,就给她上眼药了。
除去病弱早夭的、意外亡故的,当今皇帝膝下一共十四个儿子,十一个女儿。
皇子满二十岁,便会由皇帝亲自赐字,赐字之后便是冠礼,出宫封王开府,而公主们则是及笄之后,以封号出宫建府,以待皇帝亲自择婿。
如今还留在皇宫里的,是包括十四皇子在内的六位未行冠礼的小皇子,而公主只有两位。
先前何武贵口中的十四公主就是其中一个。
易皇后如此说,便是希望薛九能拿出点强硬手腕来,好好折腾一下皇子公主们。当然,最后折腾成个什么样,跟她没有关系。
“臣女不敢讨要封赏。”薛九仍旧匍匐着,声音恳切地说:“为陛下分忧是臣女本分,而且,臣女已经是陛下亲封的望安县主了,再索要旁的,未免有些得寸进尺。”
皇帝没说话,目光落在薛九的背上。
过了会儿,他沉吟一声,说:“朕当年的确封过你薛家一个望安县主。”
说的是薛家,而不是她薛九。
看来薛亦涯早就已经为宝贝女儿在皇帝眼前吹过风了。
薛九垂着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心想道:她薛心宜是薛家的女儿,我薛九却不是……不是因为我年幼走失,不是因为我养在外面十余载,而是因为薛心宜的母亲是姜青鸢!
“这样,朕封你为郡主,可好?”
“建安郡主,这听上去可比望安县主要威风多了,将来你在宫中行走,也不必请示或等召,来去自如。”
皇帝像是在哄孩子似的,笑眯眯地朝薛九招手。
“你父亲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寻来的孩子,竟是至今没有冠以正式的名字。依朕看,便叫玄凌,如何?”
幽远出尘谓之玄。
超凡脱俗谓之凌。
是极好的名字,只是用在薛九这种从外面寻回来的,光有身份,并无涵养的小娘子身上,却有几分承受不住的贵气。
易皇后眉头微微蹙起,搭在皇帝肩头的手也攥紧了,心思不可避免地飘到了太子身上。
她不禁怀疑,皇帝给薛九取这样的名字,是不是抱了其他心思?
“玄凌谢陛下赐名。”薛九从善如流地起身,跪坐在了皇帝身边,“只是郡主之名万不敢当,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看薛九拒不受郡主之名,倒也没恼,而是问她:“为何不想要郡主之名?郡主可比县主好得多,将来在薛家,你也不怕被人压着。”
看来,薛家家里的大小事,都逃不过皇帝的耳目。
“臣女只是觉得,该是臣女的,那就是臣女的,多的臣女不能要,也不应该要。”
薛九这番回答大大取悦了皇帝,再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态,一时间竟让皇帝有了一种女儿绕膝的错觉。
皇帝的那些女儿娇则娇已,却多了几分纵。如太原公主,如荣安公主,平日在皇帝面前,无一不是仗着荣宠骄纵异常。
而薛九这样的孩子,懂事、听话、身手不凡,还如此熨帖,满眼濡慕,叫皇帝不禁感慨,薛卿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其实薛九敢这么回答,是有倚仗的。
大皇子李显在世时,曾三拒封王,并称自己只愿在父皇膝下尽孝,不想要开府成家。
当时皇帝问李显,倘若其他手足建功立业,将他这个囿居深宫的长子比下去了,他当如何?
李显的回答是,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在父皇膝下尽孝,与其他兄弟在外建功立业,并无二致。
皇帝又问,那你就不怕,朕将太子之位给了旁人?
李显却只是微笑,说如果是自己的东西,那么别人怎么抢都抢不走,不是自己的,强留也留不住。
薛九的回答无可避免地让皇帝想到了已故的长子,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慈爱,暗藏忧伤。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望安一名仍旧属于你,只是往后便是望安郡主了。至于你妹妹,就让她当个建安县主吧。”
金口玉言。
只一炷香的时间,皇帝又是赐名,又是封赏的事,立刻传遍了长安。
众人议论中的薛九、薛玄凌,此刻正与皇帝皇后同坐一席,吃上了一顿颇为丰盛,却又相当拘谨的饭。
直至过午,薛玄凌才被放出甘露殿去。
可她却没有就此离开皇宫。
前脚薛玄凌踏出甘露殿,后脚贵妃姜氏就使了人过来传她去嘉钰宫,来的还是贴身侍奉姜贵妃的姑姑。
第十七章 烈日灼目
比起甘露殿,嘉钰宫更加富丽堂皇,连殿前的台阶都是玉石垒砌。
入殿后,香风扑面,华光灼眼。
薛玄凌瞧着那满堂的夜明珠,只觉得姜贵妃这庶出的风格实在太过明显,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来人,此间主人到底有多么尊贵。
殿门口的两个宫人在薛玄凌进去后,立刻就将殿门给关上了,行动相当之迅速,似乎是怕薛玄凌反悔。
里间,姜贵妃神色慵懒地坐在首位上,眼中浮现出打量。
端详薛玄凌许久后,她才悠悠然开口道:“你母亲担心你进宫后言行无状,嘱托本宫对你施加教诲。本宫想着,在你一进宫时就召你过来的,却没想到出了那档子的事。”
底下的薛玄凌行的是郡主礼,不作跪拜。
见此,姜贵妃的眉梢微微跳动了几下,说:“如今陛下又是赐名,又是封赏,看来你是讨了陛下的欢心,不必拘宫中礼数了……也好,倒也省了本宫为你操心。”
这一副温和大度的模样,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臣女谢娘娘挂记。”薛玄凌不会傻到在皇宫里对贵妃如何,自然笑吟吟开口,“今日的确惊险了些,好在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否则臣女还真是愧对父亲的教诲了。”
瞧着薛玄凌这乖觉的模样,姜贵妃不禁蹙起了眉头。她向来不喜欢这样乖觉懂事的小娘子,从前之后那些嫡女才有此等从容气度,连她,都是入了宫之后,有样学样地熬了许久,才熬出半分端庄。
可气。
姜贵妃掩在袖笼里的手攥在了一起。
薛玄凌也不傻,看姜贵妃脸色不对,就生出了退意。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又得罪了这位贵妃,可先走肯定是不会出岔子的。
“娘娘可还有别的事?若是没有,臣女也该回去了。”怕姜贵妃强留,薛玄凌又搬出皇帝来,“陛下说臣女今日受了惊,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姜贵妃的脸就更黑了。
可想来想去,姜贵妃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其他名目能将人留下,是以,在说了好些废话后,姜贵妃只能遣了身边的宫人送薛玄凌出宫。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薛柏耀一早等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着自家妹妹出现。远远看到妹妹的身影后,薛柏耀连忙蹦跶着招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要不是宫门口严禁喧哗,薛柏耀怕是要喊出声了。
薛玄凌摸了两枚银锞子递给送她出来的宫人,分别向她们道了句谢之后,这才转身快步朝薛柏耀走去,嘴里轻声问道:“三哥怎么来了?今日你不是在大理寺当差吗?”
“人没事吧?”薛柏耀抓着薛玄凌的手,仔细检查她着问:“我听说那两个刺客十分凶悍,可有伤到你?”
被关心着的薛玄凌心头一暖,吐了吐舌头,藏起破了了左手,嬉笑地回答:“三哥想多了,就是两个三脚猫的西夏人,以为我那轿撵是公主的轿撵,这才莽撞出手。不过好在没惊到公主,不然真是出大事。”
见薛玄凌还有心情说笑,薛柏耀松了口气,与她转身并肩往外走,“听说今日陛下给你赐名了,是个好名字,长安都传遍了!这下,往后再没有人敢小瞧你。”
黄昏天,夕阳甚美。
望着那铺满半边天的晚霞,薛玄凌不由地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这三哥到底是怎么混了个大理寺的差事的?皇帝如此明显的捧杀,他居然半点儿没察觉,还以为是什么好事。
一个被拐出长安十多年的小丫头,一个养在乡野,不通礼数的蛮横娘子,乍一被捧高,就必然会生出无数事端来。
更别说皇帝先是赐名,后是封郡主,摆明是叫薛玄凌被所有人惦记着。
世家勋贵们难免要揣度,皇帝如此赞誉薛家娘子,好大排场的封赏,是不是想着让这个薛家娘子嫁给哪个皇子?
只是这些话,薛玄凌也不好对薛柏耀说,故而化作一声叹息,轻吁出口。
薛柏耀只当妹妹在宫里累着了,连忙将扶着她,说:“外头给你备了马车,咱们待会儿直接回家。白日里,母亲为了迎接你回府,特意叫了客似云的酒席,都是顶好吃的长安佳肴。”
在薛柏耀心里,照顾妹妹是他的责任,努力让家里和睦也是他的责任。
“好。”薛玄凌自然看得出薛柏耀努力在缓和她与姜青鸢之间的关系,也不忍心为难薛柏耀,“三哥的心地这般纯良,妹妹不禁好奇三哥在大理寺当差时,是怎样的威风呀。”
听到薛玄凌故意打趣自己,薛柏耀憨笑着说:“来日休沐时,你可以与心宜一道去大理寺寻我,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好么,憨中满是精明。
两兄妹说说笑笑地上了马车,全然不知街角有两双眼里一直盯着他们。
见马车走远,林池这才抄着手出来,目光兴味地说道:“这位薛家娘子,倒是有几分江湖好爽之气,就是不知道她伸手如何。”
作为右羽林卫将军,林池下意识就把这薛玄凌当成了对手欣赏。
他身边的玉面郎君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看那远去的马车,又像是在出神。
“喂,含章?”林池用手肘撞了撞林含章,“你这是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来,你倒还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真是恼人。”
林含章眸光微动,睨了林池一眼,接着便举步走向方才薛玄凌站的地方。
几步过去,林含章俯身像是捡起了什么东西,可等林池过去时,林含章又立刻将手收入了袖笼里,压根不给林池一探究竟的机会。
“你捡了什么?”林池跳脚追问。
“没什么。”
“你到底捡了什么?”林池一看林含章那含笑的眼眸,就知道这人肯定憋了什么坏,“不会是人家小娘子的首饰吧?啊?你可不能这样,你可是满长安贵女心中的玉菩萨,做不出这等放浪形骸的事!”
“烈日灼目,我拾了些残阳碎片,仅此而已。”林含章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道。
第十八章 鬼使神差
之后,林含章几乎是落荒而逃,急不可耐地别过林池,匆匆回到了家中。
四下无人的卧室,他缓缓伸出手来,目光不解地望着自己掌心的那枚鎏金的耳坠。细而尖的坠针将他的手扎出了一个血洞,并不疼,滚出的血像颗菩提子圆润泛着光泽,没来由地让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是那个薛家娘子的耳坠。
鬼使神差的,他强先林池一步,把这东西偷偷捡了起来。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捡。
出于喜欢?
不,他不喜欢那个薛家的娘子,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厌恶那灿若朝阳的笑容,厌恶那肆无忌惮的潇洒,厌恶其永远挺直的的背,昂起的头。
又或者说,是薛九存在的本身刺痛了林含章。
让他无处是从,让他只是一瞥,都足以透过对方那澄澈的眼眸,看到阴翳灰暗的自己。
“郎君,您今日可有用过晚膳?”
门外传来侍从归一的询问声。
林含章从思绪中抽身,随后面无表情地将耳坠握紧,起身过去开门,说:“明日去西市木匠铺里,给我订上一整面的多宝阁回来,要带匣子的。”
归一啊了声,仰头望着自家郎君,不解道:“那是要放在哪儿?郎君你书房已经没有地方了呀。”
“卧房吧,把那幅画像拆了,挪去偏厅挂着。”林含章兜袖出去,头也没回。
“那幅画像不是郎君您亲手画的幻戏图吗?”归一探头往屋子里瞧了眼,接着赶忙扭头,追上林含章,“郎君您可是有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小的给您去请大夫?”
前头的林含章走得飞快,似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嘴角略微勾起,眼中荡漾着笑意。
——
那厢薛玄凌回到家里,叫满儿过来给自己拆簪时,才注意到右耳缺了枚耳坠。满儿急了,捏着梳子就要出去找,却被薛玄凌赶忙叫住。
“丢了便丢了,改日买个新的就是了。”薛玄凌取下令左耳的耳坠,随意塞进妆奁的角落里,示意满儿继续,“左右薛家有钱,我自个儿也得了不少封赏。”
杀君马者路旁儿。
倘若薛玄凌只是薛九,恐怕会正中了皇帝下怀,成为皇帝信手摆弄的棋子,搅浑这本就已经风云诡谲的长安城。
可惜她不是。
即便真要搅浑一池子的水,那也是她自个儿想要搅浑,旁人休想再左右她!
话又说回来——
薛玄凌瞧着自己这纤细瘦弱的手,有些好笑地想到,这样的一双手,须臾之间取人性命是不成问题的,也不知道对上皇城里的那些禁卫军,有几分胜算。
“娘子,您要更衣吗?”圆儿托着便服过来,小声问道。
“换上吧,别让二娘在前头等久了。”
说着,薛玄凌伸手接过便服,快速换上后,叫满儿给自己随便挽了个发髻,不戴发饰,一身素净地去了主院。
薛心宜端坐在母亲身边,神色不耐地反复去看门口,嘴里忿忿道:“她倒是摆起谱来了,凭什么让母亲等她?就算陛下封她了个郡主,她也还是薛家的女儿,是母亲的女儿!”
姜青鸢倒是很平静,手还不忘拍了拍薛心宜的背,温声提醒:“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她是姐姐,你只有与她和睦相处了,将来在勋贵圈子里才能博得好名声。况且,她不是给你挣来了一个县主封号?待会儿该是要谢谢她的。”
“我不要!那不过是她不要的东西!”一想到建安县主是薛九不要的,薛心宜这心就气得火辣辣的,“我不想谢她,母亲,你为何总是帮着她?我才是你的亲女儿,我才是。”
望着撒娇卖痴的薛心宜,姜青鸢只觉得头疼,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活宝来。
等薛玄凌踏进屋时,正好看到薛心宜钻进了姜青鸢的怀中。薛玄凌眼眸一暗,装作没看到,俯首朝姜青鸢道了声日安。
“薛九!你让母亲等了半个时辰!”薛心宜自姜青鸢的臂弯里露出半个头来,如小狼呲牙似的,朝薛玄凌喊:“你做姐姐的,怎能如此没有礼数?亏陛下还封你做郡主!”
“要么,你该喊陛下赐我的名字,玄凌。”薛玄凌施施然落座,面带微笑地对她说:“要么,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姜青鸢脸上挂起的笑容微僵。
“是吧?”薛玄凌将目光移到姜青鸢脸上,和和气气地问:“二娘可觉得我说得在理?只不过,要薛家是这样的家风,也不作为怪,以后我跟着妹妹学便是了。”
“九儿真会开玩笑。”姜青鸢噙着笑,攘薛心宜坐好,“心宜只是在同九儿嬉闹罢了,九儿莫要往心里去。陛下的确赐了你名字,只是这在家里,还是唤得亲昵些好,不必那般拘束。”
要不说姜青鸢长袖善舞,三两句又把薛玄凌的话给堵了回去。
大理寺那儿临时出了点状况,所以薛柏耀把薛玄凌送回来之后,立马又掉头回去处理公务了,并没有跟着一道用晚膳。
至于薛亦涯,这位公务繁忙,倒是比儿子还要不着家。
一顿洗尘宴就薛玄凌三人落座,虽然不算人多,可架不住薛心宜是个热闹的性子。哪怕她并不喜欢薛玄凌,却也总忍不住去偏头与母亲说些俏皮话,自然而然就使得满堂欢笑,气氛意外地缓和。
私厨家宴,不必拘那些食不言的规矩,故而姜青鸢没有训斥她,由着她喋喋不休。
“可是饭菜不合口?”姜青鸢看薛玄凌吃着吃着就停下来了,连忙投去目光,问:“或者九儿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我可以叫后厨现在去备,那客似云的掌勺大厨还在,不着急。”
薛玄凌取了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起身道:“多谢二娘与妹妹款待,玄凌吃饱了,不必再备菜。”
也不管姜青鸢脸色如何,薛玄凌逃也似的离开了主院的堂屋。她见不得薛心宜那样与姜青鸢相处,一看,便想到自己,想到曾经。
似乎不管是薛九还是秦令九,总缺了那么点儿亲缘。
第十九章 螓首蛾眉
“娘子——”
圆儿提着灯,踩着一路月华寻过来,瞧见薛玄凌站在园中发呆,左手上的棉布已经有鲜红的血渗出来,不禁低呼道:“娘子快松手,你压到伤口了。”
幽幽昏黄的光映在薛玄凌的脸上,恍惚间,似有光华自眼角落于两颊。
娘子哭了?
没等圆儿细想,薛玄凌就已经别开了脸,拧着眉头说:“没事,只是小伤。”
本来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圆儿与满儿总认为出了血就是大伤,所以赶忙把人请回玲珑院,又把人按在床上,仔仔细细换过药,才算安生。
天越发的冷了,却不见雪,光刮着叫人骨头发冷的风。
满儿这头刚给薛玄凌掖好被子,拨热炭火,那头窗户又被吹开了,于是便赶紧过去将窗户支起来,留一小条缝。
缝也不敢开太大,一是怕寒风进来招病,二是怕炭火灭掉。
“你们也用些炭。”薛玄凌从锦被中探出头来,笑吟吟地对满儿说道:“在我这儿,不必省着,炭火想用便用,万不可冷了你们自己。”
她是有说这话的底气。
也存了要狠宰上薛家一笔的心,可不光是炭火首饰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退去外间的满儿和圆儿应声取了炭火,欢欢喜喜地挪去了耳房。
她们两人同在一个人牙子手底下讨过生活,感情自是深厚,如今在好说话的薛玄凌手底下,更为珍惜感恩,夜里也格外警醒,时刻做好起夜服侍的准备。
没火瑟瑟发抖,有了火,当然舒适开心。
人一走,屋内屋外就安静下来了,听着窗口呼啸的风声,薛玄凌躲在被子里,想起了西夏刺客口中的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在前一天被带出宫,与其同胞兄长一道前往长安西郊玩乐,原定次日返回宫中,知晓此事的包括护卫的禁卫在内,约莫不超过二十人。
会是谁走漏了风声?
又是谁将薛玄凌的与十四公主的混淆在一起,企图把她也拉进乱局中?
要不是十四公主贪玩耽误了时间,那么算下来,其回宫的时间与薛玄凌入宫的时间相差无几,且路线也应该一样。
如果薛玄凌没有一身功夫——
那两个西夏人即便是发现轿撵里的人不是十四公主,只怕也会将错就错,先把人给绑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迷药是什么时候下的?
从得到旨意到上轿撵入宫,薛玄凌没有碰任何的吃食,也没有喝过水,不存在中招的可能。如此看来,迷药该是涂抹在了轿撵内,随时间推移,一点点渗透进了薛玄凌的身体。
重生后的薛玄凌气其实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可似乎有人并不想她安生,回来路上的坠马是这样,西夏人劫持也是这样。
翻了个身,薛玄凌琢磨了几下,沉沉睡去。
翌日,宫里便传出了风声,十多个禁卫被革了职,十四公主的贴身嬷嬷也都换了批。然而一切也就到了这儿,皇帝好像并不想往下查,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作为事主的薛玄凌,一下子就成了长安城里的各种风闻主角,连带着送上薛府的请帖也变多了,倒不是说谁都想见薛玄凌,而是大家都等着看薛玄凌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至于薛玄凌——
她在上课。
从前这些东西她都有学过,可架不住皇帝下了旨意,准她进入国子学学习,所以哪怕她什么都懂,这会儿也只能乖乖地与一群公子贵女坐在一块儿听讲。
国子学一共分了八个课堂,乾、坤、震、巽、离、坎、艮、兑,乾为上,兑为下,授课、卒业均有不同。
因着是半道入学,薛玄凌就被分到了兑堂。
彼时兑堂的课堂上正好讲到仪礼一段,负责授课的是国子博士侯政吉,其人古板冷漠,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儒,也是相当不近人情的顽固。
侯政吉在国子学待了将近二十年,多次被皇帝看中,却一再拒绝皇帝的封赏,执意留在了国子学。
老儒生在台上侃侃而谈,底下的贵女们便走了神,不是在传递闺房秘话,就是在摆弄花草。公子们倒是坐得板正,只可惜心思也不在课文上,余光或多或少地往课堂最后位的薛玄凌的身上瞟。
漂亮。
是真的漂亮。
所有人都感慨着,如斯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咳咳……”侯政吉清了清嗓子,握书卷的手敲在面前的书案上,“今日的课就讲到这儿,过午时,有荀博士代课,改授孝经,望诸生刻苦认真。”
说这话时,侯政吉的目光落在了薛玄凌的身上。
眼下长安城谁不知道薛玄凌一回家,就闹得薛家风波不断,更是当众下了母亲的面子,算得上是大不孝之举了。
至今无人指指点点,不过是念在薛玄凌养在乡野,不通礼数,又或者是看皇帝不但不降罪,反而封赏了她一个公主罢了。
堂下的学子们纷纷起身,拱手向侯政吉行礼送别。
等到侯政吉走了,薛玄凌就真成了目光的汇聚之处。但不管有多少人在望她,却没有人真正往她那儿走,顶多是遥遥冲她笑一笑。
“你们说,荀博士的身体是不是已经好了许多了?都能回来讲课了。”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郭子逍的女儿,郭馥。这位平时就是个豪爽潇洒的主,最受不了窃窃私语,所以与同行的贵女嘀咕几句后,就大声开了腔。
“不是说,病的不是荀博士,是他弟弟?听说是在那儿当值的,至今没有好转呢。”
答话的是礼部尚书康晟的孙女,康茜。
薛玄凌撑着头,靠墙打起了瞌睡。她实在有些困,天没亮就被喊过来上课不说,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还是圆儿看不过眼,偷偷塞给她半个饽饦,才没让她现在肚子饿出声来。
迷迷糊糊中,脚步声渐近。
邦邦。
有人敲响了薛玄凌的书案。
“薛娘子,你在承天门后遇到西夏刺客,可是真的?”带着些许好奇的问话,于薛玄凌的头顶响起。
第二十章 以阿九的聪明伶俐
薛玄凌半眯着眼睛,抬头。
站在她面前发问的是冉昭仪所出的十二公主,眼如新月,面若桃花。
这位封号范阳的公主与太原公主那是相当不对付,眼下率先与薛玄凌搭话,难保不是为了给太原公主一个难堪。
倘若回答了,那就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范阳公主交好,将来只会更惹太原公主不快。
倘若不回答……
算了,薛玄凌不由地叹息一口,要是不回答,眼下这个坎都过不去。
“回范阳公主,臣女在承德门内的确是遇了袭,至于是不是西夏人,臣女并不知情。”薛玄凌起身行礼,一举一动挑不出差错来。
然而国子学内不分身份高低,一概以同窗相称,便是皇子公主也不能以身份压人。薛玄凌这样,分明就是要跟范阳公主划清界限。
周围的学子大多品出意思来了,满脸兴味,等着看范阳公主如何收拾这薛家阿九。
蹊跷的是,范阳公主居然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不减,“我瞧着你亲近,喊你阿九如何?父皇赐你的名字是极好的,可到底听上去不太亲昵,还是阿九好。”
范阳公主的态度令后头看戏的学子们面面相觑。
“公主若觉得阿九好,那便可以如此称呼。”薛玄凌从容一笑,说:“方才侯博士讲的仪礼我还有些不懂,公主若没有别的事——”
“我可以给你讲解。”范阳公主抢白道:“这兑堂里我学问最高,阿九哪儿不懂?我来给你细细讲解一番。”
说着,她就挤到了薛玄凌的身边,当真捧起了书卷。
这回学子们是真的看傻眼了,能混到兑堂来的,有几个是读书的材料?现如今在兑堂的十二人,大多不过是凑合凑合,熬过岁试、升学试、卒业试,最后入朝罢了。
薛玄凌当然也知道范阳公主学识实在不行,但也只能无奈随她坐下,伸手点了一段,请范阳公主做解释。
小小的兑堂里十分安静,只有范阳公主那清脆俏皮的声音不断。
林含章与左右助教过来巡堂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没说话,站在廊下望着范阳公主。
外头风起,卷了几枚叶子落在书案上,枯黄的落叶称得那握着笔的手格外白皙秀美。
助教孔虞见了,小声问道:“林司业,范阳公主这讲的都是错的,我们是不是该进去提醒提醒?”
满屋子的人,想来是没一个能听懂的,自然就听不出错,由着范阳公主胡说。当然,就算听出错了,估摸着也没人敢去向范阳公主指出来。
“不必,她知道。”林含章望着那清冷的侧颜,眉头微蹙,手指上的暗红稍稍发烫。
这个她,指的是谁?
孔虞心有疑惑,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应了声,垂首立在林含章身边。
看了一会儿,林含章背手跨入兑堂,屈指在台上轻扣了三声,说:“再过半月就是新年,诸君可有准备好岁试?”
喋喋不休的范阳公主立刻安静,两眼眨巴眨巴,望着台上的林含章不说话。连她都不敢吱声,旁人自然也就噤若寒蝉,乖觉得不行。
于是林含章又说:“今日我来,便是通知诸君,七日后举行岁试,我为兑堂的主试官。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三次岁试不过的,倘若这次再不过,恐怕是要退学的。”
三次岁试不过的几个,委屈巴巴地站了起来。
郭馥就在其列。
助教孔虞适时地走下台,将身上背着的书袋打开,一一给他们分发林含章手书的要求,并嘱咐道:“几位这些日子还望头悬梁,锥刺股,努力发奋,也好在岁试上平安度过。”
都是官家子弟,真要是差劲到退学,到时候皇帝的脸上也会蒙羞。
薛玄凌就比较坦然了,她才入学不久,岁试即便没过,也不会遭受诘难。尽管以她的能力过兑堂的岁试不成问题,可她终究是不能太出风头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已经是望安郡主的薛玄凌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而令薛玄凌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个想法不过一个时辰,就彻底被打碎了,且是被破打碎,站到了整个国子学八堂的面前。
林含章在细说了一些岁试要注意的点后,便带着助教离开了。他一走,郭馥康茜等人便嬉闹着,往饭堂走去,准备抢在其他学堂还没下课之前先吃上饭。
范阳公主也有这个念头,所以拉着薛玄凌起身,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外走。
“兑堂的课是八堂中下得最早的,一来是博士们没什么可讲,二来是我们没什么可问。”范阳公主挽着薛玄凌的手,解释道。
薛玄凌从前都是乾堂的,哪里懂得这些事,也就当个新鲜听听。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太原公主。
“今日倒是巧了,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用膳?”太原公主抬手掩唇,含蓄地笑着说:“你们兑堂往日不是要早我们半个时辰吗?”
太原公主天资聪颖,一过分堂试,就分在了巽堂。
她身边的贵女们也都是一副端庄雍容的模样,可那一个个的,眼底荡漾的嘲弄却是明晃晃的,叫范阳公主恼怒不已。
“姐姐不会不知道吧?”范阳公主白眼一翻,挤兑了回去“林司业今儿去兑堂给我们分发他亲手写的岁试书卷了,我还以为,其他课堂的学子也有呢。”
闻言,太原公主噗呲笑出了声,不禁摇了摇头,说:“就你们那本事,林司业就是想破了脑袋,恐怕也没办法叫你们成功过岁试的,倒是辛苦他了。”
走在前头的郭馥等人也听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掉头回来,与范阳公主站到了一起。说到底,他们兑堂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内部再如何生分,也听不得外人来嘲笑。
“有什么难的?今日我给阿九讲课,阿九学得可快了!等岁试时,以阿九的聪明伶俐,她的成绩必然要超过姐姐的。”范阳公主昂头骄傲地说道。
薛玄凌着实有些傻眼地偏头去看范阳公主,却在她脸上找不到半点儿玩笑之意。
第二十一章 兑堂都是一群傻子
“十二娘,不妥吧……”
“是啊,十二娘,薛九刚来,谁知道她几斤几两。你这把她推出去,到最后丢人的不还是我们?不如让曲风去挑战,他这回准备得可好了。”
兑堂众人凑近范阳公主,小声与她嘀咕道。
李朝公主的名讳向来是不外传的,在国子学外,众人多尊称封号,没封号的那些未及笄的公主便的依着序齿称呼,后缀公主二字。
而在国子学内,大家便不用加上公主,只以序齿相称。
薛玄凌面无表情地心想,这事本来就与她无关,怎么这几个人话里话外就是她的错了?关键郭馥声音还不小,生怕薛玄凌听不着似的。
结果范阳公主挺了挺胸脯,很笃定地说:“我觉得阿九可以,我讲的仪礼她能举一反三,说明她此前就有不错的基础!”
对面站着的太原公主自然是笑得格外开心,能与自己这草包妹妹相谈甚欢的,还能不是草包?有几分力气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蛮女而已。
在国子学里头,不管怎么闹腾,只要不出人命,那边是皇帝都不会来干涉。
尤其是在以太原公主和范阳公主为首打赌的情况下。
当然,即便范阳公主不把薛玄凌推出来,今日的太原公主也绝不会让薛玄凌全身而退。她是故意来堵人的,就为了把薛玄凌从国子学弄出去。
至于为什么——
晨时,薛心宜得知自家三哥偷偷走门路,将薛玄凌弄进了国子学后,气得连学都没来上。既为手帕交,那太原公主也就跟着恼了一上午。
这不,刚一下课,太原公主就急忙冲了出来。
“臣女愚钝,岁试该是过不了的。”薛玄凌半点不给旁人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而且,臣女今日是第一日入兑堂,想来岁试那日,也是可以不用参与的。”
太原公主可不会就这么让薛玄凌糊弄过去,她眉峰一挑,笑道:“什么臣女不臣女的,先不说这儿是国子学,单说你现今儿已经是郡主,就大可不必自称臣女了。”
重提望安郡主一事,四周看戏的众人又都议论了起来。
毕竟薛玄凌生擒西夏刺客的故事刚传开没多久,再加上她于华阴教训严斌与太原公主的风闻,大家心里对她多少有着好奇。
“十娘这样子,怕不单单是气薛九在华阴下了她面子吧?”
“当然不是,你们没听说吗?这薛九刚入长安,就把姜夫人给气得误了礼佛的时辰,后来又当众对姜夫人无礼,叫薛大娘子恼火得不行。”
言必称薛大娘子的,都是薛心宜的好友。
“啧,我看薛九相貌不凡,才不是你们口中的那等蛮横之人。”说话的是郭馥,她插着腰,啐了那窃窃私语的两人一声,帮腔道:“你们只怕是不知道吧,薛九一入兑堂就得了侯博士的青眼,光是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她天资聪颖!”
头都大了的薛玄凌绝望地看了眼郭馥,彻底确信整个兑堂都是一群傻子,还是那种人家一激,就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立场的傻子。
关键是,薛玄凌还能明显地感觉到郭馥说这话是真心的,更别说……郭馥说完之后,回头冲薛玄凌眨了眨右眼,一副我干得漂亮的样子。
啪啪啪。
太原公主眉眼弯弯地鼓起了掌。
“既然郭三娘这么恭维你,你怎么好让她们难堪?”太原公主右边的尖脸娘子皮笑肉不笑地拱火道:“别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那十四娘还真是看走眼了。”
范阳公主连忙伸着手指戳了戳学薛玄凌,又踮起脚尖,附耳对薛玄凌说:“你别怕,直管答应,后头的事咱们回去了议论。兑堂不能输,输了的话,往后在饭堂可就吃不着什么好东西。”
堂堂公主,心里想的,居然是输了吃不上学堂的好东西!
这回薛玄凌是真的有些无语凝噎了。
“怎么?九娘子是不敢吗?”太原公主也开了腔。
众目睽睽之下,薛玄凌伸出手,比划了一根手指后,说道:“首先,我是薛家的嫡长女,是薛家的大娘子,还望诸位以后记得。哦对,要是不想叫我薛大娘子也行,可以唤我玄凌。”
太原公主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其次,想要我参加岁试也不是不行,可凡事总得有点添头。我想,十娘也是有备而来,对吧?倘若我过了岁试,且得评甲字三等,那么十娘打算送我点什么?”
甲字?
还是甲字三等!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几道嘘声。
岁试结果分为甲乙丙丁四中,甲为上品,在各品中,又分为一二三四等。
要知道,自李朝开设国子学以来,真正能在国子学中获得甲字评价的,几百年也就那么二十来人,至于那甲字三等,则更是屈指可数。
至于一二等,从来都是虚设,没有人能达到那个高度。
“薛大娘子,你这话可说大了,乾堂的徐大娘子去年可都只是个乙字一等,你能有她那般学识?”
“就是就是,要真能甲字三等,明儿我就把侯博士那株五色茶花给吃了!”
有了这人的插科打诨,笑闹的就更多了。
毕竟谁也不信,一个自小走丢,被养在镖局十年的野丫头,能在国子学里学不到十来日,就拿下甲字三等的评级。
太原公主木着脸,下颌微抬,说:“好,倘若你过了岁试,我便将父皇赐我的那座自鸣钟送给你,并且是亲自送上门。”
没等旁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就又说道:“要是你过不了岁试,那就给我滚出国子学去!不是什么人都能登大雅之堂的,你既然能武会打,那就应该去崇武院上课,没必要来国子学自讨没趣。”
崇武院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帝特设的一处武院,给禁卫军和诸位将军子嗣配备的演武堂,寻常只有读不进书的男儿才会去崇武院挥散汗水,但凡能通文墨的,都不会过去吃苦。
太原公主如此建议,分明是在说薛玄凌粗俗鲁莽,空有蛮力。
第二十二章 喝稀粥
“好,一言为定。”薛玄凌像是听不到太原公主的讥讽一般,和颜悦色地说:“只是希望十娘到时候能信守承诺。”
薛玄凌的应对实在是落落大方,反衬托得太原公主有些尖酸刻薄。
“十姐,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们就得去饭堂用膳了,过午可还有荀博士的课呢。哎呀,荀博士身体刚好,就来给我们兑堂讲课,真是难为他了。”范阳公主活像个骄傲的孔雀,昂首挽着薛玄凌,意欲离开。
从太原公主骤变的神色上看,薛玄凌猜她对这位荀博士的态度很不一般。
荀博士,荀季。
江洲寒门子弟,师从大儒易文山,在诗词歌赋方面惊才艳艳,还写得一手好字。曾一一副远林赋惊动皇帝,令皇帝亲自请其入宫,奉其为国子学博士。
原本荀季还能一路高升,可他似乎志不在此,执意在国子学里讲授经典。
被气坏了的太原公主拂袖转身,头也没回地领着她那群拥趸离开,尽管她们与薛玄凌等人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可却生生走出了一点分道扬镳的味道。
见此,庭院看戏的人跟着就散了。
“阿九你别怕,十姐她学习可差劲了,能进巽堂都是因为薛二娘帮她做了功课。”范阳公主哼哼唧唧地揪着薛玄凌的手,说:“刚才十姐没说得甲子三等,咱们可以挑这个错漏,只要过试就行,嘿嘿。”
她傻乐着,认为自己找到了太原公主的错漏。
兑堂的其他人跟在旁边,有的是在讨论薛玄凌岁试到底能不能过,有的则是在讨论今年太原公主能考个什么评语。
耳朵里尽是杂音,薛玄凌深呼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回头问道:“既然你们都觉得我很悬,那请问刚才为什么要添油加醋呢?”
七嘴八舌的兑堂学子们,愣住了。
还是郭馥反应过来,边揉着肚子,边说:“话不是这么说的,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能输了阵仗。咱们兑堂要再被其他课堂的压着,那我们往后上学时,可不就得饿肚子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饭堂门口。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薛玄凌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郭馥会说,要是输了阵仗,那就得在饭堂饿肚子了。
原来,饭堂一共分了四层,乾坤居于第一层,艮、兑则在第四层,越往上走,伙食越差,像兑堂这样的,就得苦兮兮地爬上四楼去用膳。
然而即便是兑堂可以提前到饭堂开吃,也只不过是为了不影响其他课堂的学子用饭,并不是说特意给他们准备了多好的饭菜。
原先兑堂与艮堂其实不分伯仲,两处的学子挤在一起吃,倒也还算过得去。可自从兑堂有好几个没过试的学子之后,艮堂就霸占了热饭热菜那一边,留兑堂的人喝稀粥。
从前薛玄凌哪儿用得着爬四楼?她连饭堂有四楼都不知道,压根没在意过。
谁成想,一朝重回国子学,她只能跟着范阳公主一道爬楼。爬到一般还得一手托一个,免得身边的两个小娘子把她给带得倒下楼去。
好不容易进了四楼,范阳公主气喘吁吁地指着远处那两张长桌,说:“今天艮堂的还没来,咱们可以喝点浓稠些的粥,到时候上课也不至于饿着。”
“不要,他们没来,我想吃点肉。”郭馥累得都跺不动脚了,还想着快些往前跑,“反正这会儿他们也不知道,吃了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结果刚说完,楼梯口就出现了艮堂的学子。
薛玄凌偏头一瞧,正好瞧见严斌往人后躲闪,看来是先一步看到了她。
前面的郭馥不知道后头的情况,已经风风火火地拉着康茜跑到了领饭的长桌边,并理直气壮地冲分发菜肴的助教说道:“我要两份烧肉和二两白饭。”
助教看了看郭馥,又看了看走过来的艮堂学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郭馥来了气,鼓着腮帮子怒视助教,说:“我今日就是要吃肉!艮堂的人可还没来呢,你们凭什么不发我肉!”
康茜余光瞥到身后的人,忙伸手拽了拽郭馥。
“别怕,咱们今天来得早,林司业肯定还在艮堂给他们发试题,不着急。”郭馥的眼睛已经钉在了长桌上的肉菜里,只差嘴角流哈喇子了。
也不怪她这般,国子学内学子除公主皇子外,均是三日一休的制度。换而言之,学子们需要在国子学内吃住三日,才能有一日回家宿眠。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几天可能都得喝稀粥,郭馥现在恨不得立刻钻空子,啃上口肉。
“你们兑堂什么时候可以吃肉了?”
凉丝丝的声音自郭馥左后方响起。
艮堂学子彭青云抄着手,悠悠闲闲地走到郭馥身边,斜睨着她,讥讽道:“去年岁试你们有六人不过,按规矩,你们今年便只能喝稀粥!这可还有十来日,是想坏了规矩不成?”
助教们不愿掺和这种学子间的私事,故而纷纷垂下头,假装听不到。
郭馥僵了一瞬,扭头不满地反驳:“那是你们的规矩,又不是老师的规矩。”
确实,根据岁试决定来年的伙食这种事,一直是八堂的学子之间私下订的规矩,并没有哪个博士或助教出来赞同肯定过。
只是,也没人否定。
范阳公主快步走到彭青云身边,拧着眉头问:“今天是第一天,你们也没饿着吧?让郭三吃一口肉怎么了?还是不是男人。”
严斌仍在人群中,只不过他一直往旁边钻,似乎是极度不想与薛玄凌碰面。
“规矩就是规矩。”彭青云虽然记得要给范阳公主面子,可他身后还站着十八位艮堂的同窗,一下子也有些骑虎难下,“不能说今日是住宿第一日,你们兑堂就能坏了规矩吧?想吃肉,不若平日发些狠,把那岁试过了呀!”
薛玄凌没说话,心里盘算着,自己还得在兑堂待多久。
不出意外,她得先在兑堂上三年的课,直到升学试时,才有机会通过测试轮换去其他课堂。这意味着,如果今年岁试兑堂还考得很差劲,那么她来年就真的得跟这群傻子一起喝稀粥。
第二十三章 打人
对于自己,薛玄凌有绝对的信心可以通过岁试。
可要是让她帮着兑堂这一群人一起通过岁试,天知道她得花上多大的功夫,而且花了功夫是一回事,能不能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没等薛玄凌想通,那头郭馥和彭青云的矛盾就已经激化,从口角上升到了动手。和彭青云动手的当然不是郭馥,而是兑堂块头最大的那位,是欧阳律。
眼看着彭青云被欧阳律单手推到在地,艮堂那些人立马就一窝蜂地向欧阳律冲了过去,分明是要以多胜少,欺负欧阳律一个。
既是斗殴,那兑堂的当然分毫不让,跟着涌过去。
范阳公主瞧着一群人扑在一起,连忙撸起袖子就准备往人群里扎,薛玄凌眼疾手快地挡住她,余光却瞟到那头郭馥也掺和了进去。
李朝民风开放,前朝那些诸如男女不杂坐、不同巾栉、不亲授之类的大防,到了李朝统统被搁置了。
尽管这样,那也不意味着,一群学子可以不分男女地在国子学,在饭堂里大打出手。
为的,还只是一块肉。
薛玄凌随手抄了旁边的椅子一砸,拎着半截椅子腿走过去,立于互殴的学子身边,说道:“我数三个数,倘若你们还要继续缠斗,那么我就不分彼此,一律打服。”
她的声音不小,但没人听。
于是乎,站在不远处围观的范阳公主还没反应得过来,就看到薛玄凌素手如闪电,椅腿如利剑,在人群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即便是在动手时,薛玄凌依旧身形优雅,体态端庄。
最后,撩腿把不服输的彭青云给扫得摔了个四脚朝天。
兑堂十二人,艮堂十六人,除却看戏的范阳公主和早就躲得远远的严斌,还有一些早早停手的女子之外,其余的人谁也没落着好,皆是哎哟喧天地躺在地上。
郭馥吞了吞口水,忙举起双手告状道:“我刚没想动手,阿九,与我无关,是彭青云骂我蠢笨!”
趴在地上的彭青云只觉得自己这脑袋是嗡嗡直响。
他迷迷糊糊地被旁边的人搀扶起来,还不忘口出狂言:“你们兑堂可不就是一群蠢猪吗?三次岁试不过,来年你们就可以收拾收拾滚回家去了!”
彭青云的祖父彭杰广是先帝同袍,历任吏部员外郎、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后被召为门下侍郎,到晚年以太子少傅致仕,在朝中颇有名望。
其父亲彭少衍现任御史大夫,有死谏之贤名。
不管是彭太傅还是彭御史,从来都是两袖清风,博学正直。偏偏好竹出歹笋,到了彭青云这儿,光是喜欢逞凶斗狠就算了,脑子还不太清醒,平日里没少给他父亲惹麻烦。
啪!
薛玄凌扬手就是一巴掌,将人扇得原地转了两圈,脸颊高肿后,慢悠悠地说道:“读圣贤书之地,岂容尔等这般诳言!”
四下鸦雀无声。
范阳公主更是看薛玄凌看得眼睛都直了。
角落里的严斌默默挪去饭桌上端走自己的饭菜,压根不想往薛玄凌那儿走。他那日被薛玄凌捏过的手,到现在还疼着,端个盘子都直哆嗦,怎么可能有胆子迎上去自找没趣。
许是意识到了薛玄凌太过能打,艮堂吃了憋的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敢与薛玄凌搭话,连忙架着被扇懵了的彭青云往楼下走。
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艮堂的学子一走,饭堂里剩下的可不就是兑堂的人了,郭馥等没挨打的小娘子嬉嬉笑笑地冲薛玄凌行礼道谢,随后扭头便去找助教要肉吃,压根没意识到地上的同窗有多难堪。
地上坐着的五个郎君则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除了欧阳律是惯常与人动手,皮糙肉厚外,其余四人:宋桓、董晔书、蔺永清、马定,无不是文儒作风,平日里从不轻易与人发生冲突。
“诸位,起来吧,人可都走了。”薛玄凌睨了他们一眼,将椅子腿扔在地上,后又冷漠地说:“刚才我动手时,对你们并未下狠手,但你们应该清楚,这事原是你们先动的手,便是艮堂的人告到司业那儿去,你们也只会被训得更惨。”
“薛……薛……”欧阳律那傻大个揉了揉手臂起身,吞吞吐吐半天,才挠着头说道:“阿九……这事是我们错了,不该动手。”
薛玄凌踩着欧阳律递来的台阶,似笑非笑地摆手转身。
范阳公主跟过去,挤在薛玄凌身边,小声嘀咕:“你刚才打他们的那一招叫什么?有名字吗?看着可真厉害,我分明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怎么也看不清你的招数!”
两人刚一回身,就听得派饭的助教十分为难地拒绝郭馥,“依着你们学子的规矩,这菜肴是要艮堂学子先用的,还请不要难为我们。”
“艮堂的人都走了!”范阳公主秀眉一竖,大声说道:“他们已经走了,难不成还得请他们回来?既然他们不吃,那自然就是我们兑堂的人吃,粒粒皆辛苦懂不懂!”
也是得亏范阳公主还记得住一句诗。
“就是,这饭堂就剩下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吃?我们可是饿了一上午,再耽搁,待会儿都要上课了。”郭馥和康茜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助教面前吵嚷着。
“也不是不行。”薛玄凌打断他们,反身往坐在饭堂一角的严斌处走去,“这儿不是还剩下个艮堂的人?问过他之后,我们兑堂再吃饭,不就符合规矩了。”
埋头吃饭的严斌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心里一面默念着,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眼睛一面微微斜望。随着薛玄凌的靠近,他那握着竹箸的手抖如筛糠,脸色也变得蜡白如纸。
“严学兄?”薛玄凌坐在了严斌面前,脸上带笑,“还请问严学兄,我们兑堂的可否能用艮堂不要的饭菜?”
不要?
哪里不要!
严斌在心里嘶吼着,分明是你把人打跑了!
可他脸上却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学友轻便。”
第二十四章 白莲
看严斌这样,薛玄凌不由地笑出了声,无不促狭地问道:“不知学兄的庶弟现在如何了?”
眼下太子尚在禁足中,一时间肯定是对严令的事难以张控,可越是这样,严斌就越是不可能对严令如何。
“他很好。”严斌咽下最后一口饭,蹭的起身,端着空碗和盘子就走。
可他的手还在哆嗦,一动,就露了怯。
“薛大娘子与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那日也是事出有因,以薛大娘子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出我是被迫的。”严斌瞧见薛玄凌眼底的冷意,不由地顿足补了句。
薛玄凌托腮侧望他,说:“是,我知道,可那又如何?你既然走到了我面前,就应该做好承受我怒火的准备。”
手腕骤然发疼。
严斌深呼吸了几口,敛眸快步离开。
后头的郭馥欢呼一声,问助教道:“请问现在可以给我们饭菜了吗?艮堂的人可是说了请便的哟。”
有了严斌点头,助教自然从善如流,一一将菜肴呈给郭馥等人。
那厢范阳公主托着两份菜走到薛玄凌身边,依旧热切地说:“阿九,所以你在华阴狠揍了严斌一事是真的?我十姐还说当时不过是小打小闹,没出什么事呢,看来也不过是嘴硬。”
薛玄凌没说话,神态冷淡。
然而范阳公主就好像看不到薛玄凌这架势似的,扬手招兑堂的其他人过来,一大帮子人瞬间围了两桌,将薛玄凌拥在了中位。
其实薛玄凌是不打算与范阳公主亲近的,这位性子跳脱,常常祸从口出。她是公主不打紧,旁人却没那么福气,往往受其牵连。
只可惜范阳公主压根不给薛玄凌退后的机会,言谈间更是将薛玄凌奉为挚友,语气态度都十分亲昵。
至于郭馥等人。
小娘子们原本还对薛玄凌抱有偏见,眼下因薛玄凌吃了顿佳肴,心里哪儿还有偏见,只剩下崇敬与喜爱了。
而欧阳律他们虽然挨了打,但却因为薛玄凌的身手,更加钦佩薛玄凌了。
总而言之,薛玄凌只用了一根椅子腿,就成功地达成了三哥薛柏耀对她的期望——融于国子学兑堂。
落荒而逃的艮堂不好张扬自己十来人挨打的事,架不住助教们往外传,于是,这不过三日,薛玄凌于饭堂痛扁艮堂十三人的传闻就传开了。
作为十三人之一的严斌连忙解释自己没挨打。
怎料严斌越解释,旁人就误会得越深。甚至还有人传,薛玄凌之所以会打艮堂的人,就是因为和严斌在华阴时有几分不快。
经过打人一事,薛玄凌在国子学的名声是越发的差劲,连走在路上都会被故意躲开。
当然也有例外。
望着眼前这个羞羞答答的粉衣小娘子,薛玄凌紧了紧抱书的手,问:“敢问这位学友,可有什么事与我说?若是没有,我该回去温书了。”
小娘子抿了抿唇,抬起头来,冲薛玄凌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是乾堂的徐若雅,我、我、我听说薛大娘子你可以在岁试时获得甲字三等,特……特来请教。”
徐若雅,也就是先前太原公主身边那人口中的徐大娘子,乾堂第一。
她的父亲是吏部尚书徐昌,母亲是江夏大儒虞澄平的嫡女,自小便养在祖父虞澄平,于诗文一道尤为得心应手。
连皇帝都不禁感慨:徐氏女惊才艳艳。
“徐大娘子想讨教什么?”薛玄凌毫不客气地问道。
廊道旁的草丛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轻之又轻的倒吸凉气的声音,显然有不少人藏在里头,等着看薛玄凌出糗。
“啊?啊!是……”徐若雅连忙将手头的书摊开,匆匆翻到其中一页,问:“薛大娘子觉得,‘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是什么意思?”
挑着这话来问薛玄凌,显然是要让薛玄凌感到难看,毕竟薛玄凌不久前,闹得薛家后院大乱,激得继母姜氏连连落泪。
徐若雅也知道自己这问得实在突兀,所以问过后,脸颊倏的通红,眼神闪烁。
“意思是,父母如有不对的地方,要温和地劝导,即使反抗也要有个限度。必要时更需要为父母牺牲,替他们操劳而不心怀怨恨。”薛玄凌笑吟吟地解释给徐若雅听,仿佛不明白这问题的弦外之音似的。
草丛里簌簌动了几下。
一个人陡然站出来,指着薛玄凌说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对母亲不敬?”
赫然便是缺了第一天课的薛心宜。
“是妹妹撺掇徐大娘子过来问我的吗?”薛玄凌不答反问。
“不是,不是。”徐若雅急得红了眼,连忙单手抱书,摆手回答:“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薛二娘无关。”
薛二娘三个字可以说是戳痛了薛心宜。
她杏眼瞪圆,蹬蹬冲到徐若雅面前,指责道:“你说话就说话,喊我二娘做什么?是故意羞辱我吗?”
高过腰的草丛里还蹲着些人,但那些人显然是不打算出来的,只窸窸窣窣地动着。
薛玄凌一口气叹出,将薛心宜往旁边拉了拉,说:“你和她的纠葛,我不想管,也没有兴趣管。现在我该回去温书了,七天后的岁试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倘若耽误了,一整个兑堂的人都会把你看作眼中钉。”
这个你。
在薛心宜的耳朵里,当然指的是自己。
可徐若雅却明白,这位喜怒都摆在脸上的薛家大娘子是在说她!
“是我不好,耽误了薛大娘子的时间。”徐若雅眼眸含泪,可怜巴巴地仰头对薛玄凌说道:“还请薛大娘子不要怪二娘,是我想着过来讨教大娘子,二娘不过是路上听说了,才会跟过来。”
话里话外,硬是将薛心宜给扯了进来,也就薛心宜还傻乎乎地揪着薛二娘的字眼不放。
“妹妹跟我回一趟监舍可好?三哥送我来时,和我说了些话,想要我转达给妹妹你。”薛玄凌是不想管薛心宜的,可徐若雅这样子分明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薛玄凌也就只能顺势而为,做出要教训薛心宜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约定
薛心宜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防备地问道:“你想干什么?难不成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打我?我告诉你,我可是带了人过来的!”
啪啪啪。
她鼓掌三声。
四周的草丛里立刻站出十来个少年郎,清一色的豆色儒衫。
国子学八堂上四堂着豆色,下四堂着玉色,泾渭分明,也给了学子们一种无形的隔阂感。
“你觉得,凭你这十几个小子,能拦得住我?”薛玄凌粲然一笑,不由分说地拽着薛心宜就往监舍走。
人一走,那巽堂的少年郎们当然想要拦。
“别啊——”有脑子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与薛玄凌之间的差距,忙挡住同伴,说:“她一人打趴了艮堂那么多人,咱们这上去也无济于事吧?还是去通知十娘的好,免得出什么岔子。”
最后,回廊中只剩下了徐若雅。
事实上,徐若雅的确是本着薛玄凌不承认错误,绝不罢休的心思来的。她早就对薛玄凌那些行为有所耳闻,所以自薛玄凌入国子学起,就一直关注着,想找个机会对其规训。
旁人就算知道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也只会称赞她仁孝知理。
要问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徐若雅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以说她爱慕薛柏耀,也可以说她本性便见不得薛玄凌这样出格的女子,更可以说她对薛玄凌那日的话十分介意。
拿到甲字三等?
天大的笑话。
这国子学中倘若真有能拿到甲字三等评价的,那也只能是她徐若雅!
——————
那厢,薛玄凌将薛心宜提溜到监舍外,又看了看左右无人,便问道:“你与那徐若雅很熟?”
薛心宜大概是没想到薛玄凌态度会这么温和,当下愣了一会儿,才讷讷回答:“熟吧……徐大娘子从前与我是一个学堂的,第一次岁试后才分开,平日里见面也会寒暄几句。”
说完这些,薛心宜陡然变了脸色,叉腰怒问:“你问这个干嘛,该不会想要动徐大娘子吧?我警告你,你要是在国子学内生事,父亲可是会发火的!”
头顶冷月高悬,凉如水的月华洒落下来,照在薛玄凌的头顶,留半边脸藏在阴影之中。
温和、从容、美好,且恬静。
仿佛前几天在饭堂以一己之力挫败艮堂数十人的,不是她一般。
本来还要再说些别的,看到这一幕后,薛心宜的话梗在喉头,再出口,便成了:“行了,我大概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又不傻,知道人心隔肚皮。我与徐若雅顶多算得上是点头之交,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你管好自己便是。”
脚一跺,薛心宜狼狈转身离开。
噗呲。
看着落荒而逃的薛心宜,薛玄凌难得笑出了声。
要说薛心宜本性如何如何坏,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是个被娇惯着,宠坏了的相府娘子罢了。行事不管多张狂,也都是因为背后有父亲兜着。
可这么一来,坠马的事就不太可能是薛心宜指使的。
或者说,薛心宜的城府与心性不足以支撑她策划一起谋害性命的事件。
那么会是谁呢?
剩下的就只有姜家了。
薛玄凌目送薛心宜离开,一转身,便看到了趴在墙头的范阳公主。
“这么晚了,十二娘不在屋里温书,怎么跑到墙头听人说话了?”薛玄凌拂袍走近监舍的大院,说道:“再过七日就是岁试,时间可不多。”
范阳公主嘻嘻笑了声,卷了袖子从院墙上跳下来。
绕进院中,薛玄凌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郭馥与康茜二人,显然范阳公主能上墙,多亏了这两人在底下垫着。
“刚才还在温书呢,听到外间有阿九的声音,这才跑出来看一看,免得阿九被人欺负了去。”范阳公主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道。
郭馥绷着脸,忍着不笑,心里却想道:如今的国子学还有谁能欺负薛玄凌?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才是。
康茜没有郭馥那么好的忍性,不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道:“十二娘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现今儿可是人家看到咱们兑堂的就绕道走,谁还敢为难阿九啊。”
邦邦邦。
薛玄凌屈指扣了她们三人脑门一下,其后面无表情地往里院走,“有功夫笑闹,不若跟着我去再温习温习白日里的典籍。”
国子学的监舍是按照课堂来划分的。
前阁后院。
所谓的前阁,便是指一栋高约两层,盛放着各式经书典籍的书阁,而后院则分为南苑与北苑,南苑为女子监舍,北苑为男子监舍。
眼下,所有兑堂的学子都扎堆在书阁里看书。
倒不是他们一下子变得爱学了,而是迫于薛玄凌的淫威,不得不头悬梁,锥刺股。
“阿九回来了?”坐在门口的欧阳律一听到风铃晃动的声音,连忙睁开了眼睛,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阿九放心,所有人都在读书,没人睡觉。”
啪!
薛玄凌卷了一册书就砸在了欧阳律的脑门上,说:“我看你才是睡得最香的那个。”
其他人纷纷坐直,开始满嘴之乎者也。
范阳公主提着裙子随后进屋,嘿嘿笑道:“阿九,我们都读了一个时辰的书了,按理说,这会儿该去睡觉了,要不——”
看到薛玄凌转身,范阳公主识趣地闭上了嘴,乖乖站直。
寒夜的凉风顺着大开的门卷进阁内,烛火摇曳,冷意爬身。可再冷的风,都比不过薛玄凌那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想休息可以。”薛玄凌打袖坐在其中一张空着的矮几前,边翻书,边说道:“谁要是能在我手上走过五招,又或是能一字不漏地背下孝经来,我便准他去睡觉。”
其实薛玄凌一开始是真的不想管兑堂的人过不过岁试,可架不住这事关乎她自个儿将来的日子,无奈之下,她只能揪着这一个个纨绔坐下来,不看会不准走。
幸好,在某些时候,拳头很管用。
连欧阳律都二话没说开始看书,其他身无二两肉的弱书生还能如何反抗?当然是舍了酒肉玩乐,老老实实地跟着开始学习。
第二十六章 进宫
倘若让这群纨绔的家里人知道,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是在武力的淫威之下,开始认真读书,恐怕一个个会惊掉下巴。
但总之是会谢天谢地的。
紧张又煎熬的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休沐日一到,兑堂这群被逼疯了的学子几乎如脱了缰的野马,连开门的助教都被吓了一跳。
薛玄凌走在最后。
她在等人。
国子学门口,薛柏耀坐在马车车辕上翘首以盼,等看到薛玄凌和薛心宜的身影,便立刻起身,扬手冲她们招呼。
“好不容易逢上休沐,九儿和心宜有什么想吃的吗?”薛柏耀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他着实没想到不过三天,两个妹妹竟是真的握手言和了。
字面意义上的。
薛玄凌是真的握着薛心宜的手出来的。
当然,即便薛心宜想要挣脱,也压根挣脱不掉,故而只能由着薛玄凌握着,满脸生无可恋。
“三哥说了算。”薛玄凌一手攥住薛心宜的手,一手托着她上马车,末了又说:“对了,三哥待会儿送我去宫门那儿吧,上回陛下说让我休沐去宫里教皇子们练武,不能误了时间。”
薛柏耀满口答应。
坐进马车的薛心宜冷眼横着薛玄凌,小声嘀咕道:“我这是看在三哥和母亲的面子上,才不与你计较,你自己莫要以为我真对你不计前嫌了。”
说完,她撅着嘴,轻揉着自己的手掌。
靠窗坐着的薛玄凌懒得理她,只敷衍地摆了摆手,目光则落在了不远处的长街上。
又是那位司业。
林含章。
他脸色似乎不大好,手里捏着一封信,眼神明明是望着薛玄凌这边的,却目光悠远,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从他身上,薛玄凌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站在林含章身边的,应该是长安闻名的少年将军林池,英姿勃发,眉眼中带着灿烂的张扬。似乎林池是在和林含章说着什么,只是林含章没有心思去听。
“是林池!”薛心宜透过车窗一眼瞧见了林池,忙叫停马车,不顾哥哥的呼喊,提着裙摆就冲了下去。
今日薛心宜穿的是红裙,与冬日暖阳一合,便像是一朵沾染着春露的牡丹,飘啊飘,飘去了林池的面前。
“我跟你说话呢,含章,你听没听见啊?”林池当然也看到了跑过来的薛心宜,“你站在这儿到底是看什么?不说了,心宜过来了,我去跟她说话去了,你有事再叫我。”
说罢,林池冲薛心宜微笑,举步迎了上去。
林含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角处,其后才垂眸瞧了眼自己手里的信,沉默着转身离开。
薛玄凌倒是知道薛心宜喜欢林池,毕竟这事薛心宜从不藏着掖着,长安城里也没少拿他们二人打趣的故事。
可看到薛柏耀那烦闷的神情,薛玄凌不由地怀疑,这两人的情缘是不是会走得十分坎坷。
之后的一路,薛柏耀没有再说话,也没照原路去瓦肆里买吃食,而是安静地赶着马车回了家。想着薛玄凌待会儿还得去宫里,薛柏耀也就没下马车,索性在门口等着,等薛玄凌更衣沐浴出来。
然而到这会儿了,薛玄凌看薛柏耀那眉头还是拧在一起,便问道:“三哥在愁什么?”
好么,这一问,干脆打开了薛柏耀的话匣子。
原来薛玄凌还真猜对了。
尽管薛心宜万分喜爱林池,林池对薛心宜也有那么些好感,可架不住林家的长辈看薛心宜太过跳脱,觉得薛心宜不宜娶回家去。
又因为薛玄凌这一回来就闹得薛家鸡飞狗跳。
林家的夫人便觉得,薛家不管是大娘子还是二娘子,都实在不适合给林池做妻子,与其强结姻亲,不如趁早结束这份婚约,免得两家生了嫌隙。
“用林夫人的原话是,林池本就是将军,家中应该娶一个温文尔雅的娴淑妻子。”薛柏耀头疼不已地说道:“眼下这消息我跟母亲都还没告诉心宜,就怕她知道后,去闹林池。”
薛玄凌单手倚在车窗上,了然道:“原来是我坏了妹妹的姻缘,难怪妹妹那般不喜欢我,倒也合理。”
马车嘎吱嘎吱地跑过天街,四周的喧闹声渐渐远去。
“哪里的话。”薛柏耀连忙解释说:“你回来是薛家的喜事,怎么会坏了姻缘?也是心宜性格就那样,便是没有你,林夫人也多半也是要为难心宜的。”
这话,薛柏耀也只敢在薛心宜不在时说。
宫门眼看着就要到了,薛玄凌叫停薛柏耀,一面扶着车辕下去,一面劝道:“三哥其实不必烦忧林夫人的意思,要是林池真的心悦妹妹,林夫人再不愿意,这亲事也会继续下去。”
她没说完的是,林池若是对薛心宜无意,阻碍又岂是林夫人一个?
回想起刚才薛心宜奔向林池时,林池脸上的表情,薛玄凌很难不去猜测这位少年将军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有那么些微的喜欢。
不然也不会笑了。
可明知道母亲已经对亲事表现出了抗拒,林池却没有任何行动表示,且由着薛心宜继续深陷……
薛玄凌猛地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些归根结底与她没有关系,她想这么多干什么?林池到底喜不喜欢薛心宜,往后看不就知道了。
“九儿说的不错。”薛柏耀却愈发激动,这分明就是关心妹妹的举动!姐妹情深指日可待!“九儿能为妹妹出主意,三哥是真的高兴,你们二人往后能亲密无间,薛家才能算是和和美美。”
碍于在皇宫门口,薛柏耀很快就收拾了情绪,徒步送薛玄凌进宫。他是外臣,没有诏令或是非朝时,不能进宫,所以也就只能止步于宫门处。
薛玄凌同他多说了几句闲话后,随久候在门口的宫人一道往里走,过两仪门后,改乘轿撵往崇明殿去。
皇子公主们平日学习是在国子学,可一到休沐日,便要回到皇宫里的崇明殿里,或习文,或习武,总之是不能有一日懈怠。
第二十七章 习武
范阳公主已经换上一身清爽利落的骑装等在了崇明宫门口。
远远看到薛玄凌,范阳公主忙抬手招了招,便如一阵风,扑到了薛玄凌跟前,嘴里邀功道:“阿九,我今日来得可早了,还将兄长他们全部催过来了哦。”
“阿九?”
一道凉丝丝的声音自殿门后响起。
薛玄凌身子一僵,愣在原地没动。
是荣安。
那个自小就跟在她身边,嬉嬉笑笑闹闹的像春花一样的小姑娘。
自荣安远嫁陇右起,薛玄凌已经有大约八年没有见过她了,可只要听到声音,哪怕这声音有了些变化,薛玄凌还是能立刻认出她来。
转过身去,薛玄凌对上了荣安公主那分外冷漠的眼神,并听到她呵斥了一句,“谁都能叫这名字的?范阳你未免太过轻佻了些。”
不算严厉的训斥,却立刻叫范阳公主红了眼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垂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过荣安公主。”薛玄凌忍住旧人再见的激动,打袖拱手一礼。
范阳公主跟着说道:“三姐,不是……我不是……”
然而话一出口,范阳公主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脸色瞬间煞白,嘴里变得结巴了起来,“我没有那个意思,是、是……薛大娘子的名字里也有个九字,所以我才会……”
“她不是叫薛玄凌吗?”荣安睨了薛玄凌一眼,毫无波澜地说道:“往后喊可以,但不要拿到兄长面前去喊,省得给她带去什么无妄之灾。”
说完,荣安就转身离开了。
崇明宫里一共有六位皇子和六位公主,殿内桌椅大概是因为要上武学课而被撤了,只留了十一张软垫。
荣安不是过来上课的。
她远远地懒在一旁的矮塌上,怀中抱着个暖炉,神情冷漠地发着呆。
“阿九,我三姐最近心情不好,你别在意,她平时是很温柔的。”范阳公主揪着薛玄凌,小声嘀咕了句。
一个出了嫁的公主能心情不好,原因不过那些。
“是驸马?”薛玄凌压低声音问道。
范阳公主瞪大了眼睛,点头,再摇头,说:“你还是不要问了,这事与你没关系。”
等两人并肩跨进崇明宫内殿时,里头的皇子公主们倒是十分配合地行了大礼,又称呼薛玄凌为薛师长,连太原公主都看不出有半点的不配合。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当薛玄凌领着一众贵人开始站骑马桩时,才明白她们的配合是因为什么。
每当有谁想要偷懒,坐在一旁的荣安便会立刻出声训斥,并喝问一句:“怎么,没吃饭呢?这个月的月例还要不要了?”
刚还抖腿的范阳立马蹲得板正,两颊嘟起,显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劲。
“双足落定,尾闾居中。”薛玄凌手执一指宽的长棍在皇子公主之间来回巡视,“松肩下气,气贯丹田。”
“薛师长,请问我们还要蹲多久?”十九皇子李寿可怜巴巴地仰头问道。他不过十一岁,正是跳脱爱玩闹的时候,眼下逼着他在崇明宫站骑马桩,半个时辰还好,一个时辰就实在是为难他了。
荣安却使了左右宫人过去用巴掌打了李寿屁股一下,开口道:“父亲既然特意请了薛师长过来教导你们武艺,你们便要乖巧懂事。”
满长安只有荣安一人,不管是在朝内还是朝外,只称父亲。
皇帝也由着她,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女儿,享受独一份的荣宠。当年若不是荣安执意要嫁给安息大都护崔成斌之子崔宥,皇帝和易皇后都不会允许女儿远嫁。
即便如此,当年荣安的婚仪也远超了一个公主的礼制。
没等薛玄凌开口,十六皇子李彦就突然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指着荣安说:“你自己的驸马不要你了,你便来折腾我们!难怪我乳娘说你是个妒妇!”
此话一出,崇明宫里寂静无声。
几位懂事了的皇子和公主差点没晕过去,只恨自己张了双耳朵,听了不该听的话。
可荣安却只是将怀中的暖炉递给宫人,由她们搀扶着起了身,脸上并没有恼怒或其他情绪,看向李彦的目光甚至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啪!
薛玄凌抢先给了李彦一个巴掌,扇得李彦后退几步,扑通摔在了地上。
李彦被打蒙了,一时间忘了开口,而其他人也都吓傻了,压根找不到可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心情的话。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薛玄凌居高临下,负手而立,“十六皇子已经读了几年的圣贤书了,却仍然不懂这最简单的道理!依臣看,十六皇子往后也不必读书了,先从学会尊敬兄姐开始比较好。”
殿外的宫人们是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撮去喊姜贵妃,一撮则跑去了皇帝那边。
对于薛玄凌的行为,荣安是有些意外的。
她斜望着薛玄凌,眉头微蹙,端详了一会儿后,扭头对李彦说道:“既然有人动了手,就省得我过去了。抱回去吧,就说是我打的。”
后一句话,是对一旁哆哆嗦嗦跪地的宫人说的。
李彦是姜贵妃唯一的儿子,向来看得极重,如珠如宝。以往别说挨打了,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宫人得了令,忙爬过去抱起李彦。
到这时,李彦才像回过神来了似的,昂着头嚎啕大哭道:“我要杀了你,我要让父皇杀了你!你居然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人一被抱走,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薛玄凌也没有心思往下教了,挥手示意众皇子公主起身,说:“今日便练到这儿吧,毕竟是第一日,不好操之过急。”
一片呼气声起,大家都松了口气。
范阳公主偷偷看了一眼姐姐荣安,见她没有表现出不悦,便溜溜达达到薛玄凌身边,从袖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刚才忘了给你,你来得这么急,肯定是没有吃上午饭的,对吧?这是我母妃小厨房的点心,可好吃了。”范阳公主凑在薛玄凌耳边,叽叽咕咕地说道。
第二十八章 故人
薛玄凌不好拂了范阳公主的好意,便道了声谢,接过油纸包。
因为打了人,薛玄凌眼下不好直接出宫,于是干脆就请宫人搬了桌椅回来,随便捡了崇明宫里的一册书,坐下边吃边看。
皇子公主们受惊不小,一听可以散了,赶忙撒腿出了崇明宫。范阳公主本来还想留下,结果瞟到姐姐那有话要对薛玄凌说的神色,立马跟着溜了,一刻也不带停的。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了薛玄凌和荣安公主。
哒哒的脚步声渐近。
薛玄凌没抬眼,但已经看到了荣安那缀着明珠的靴子尖。
“你可知道,他是姜贵妃的孩子。”荣安问道。
“知道。”薛玄凌放下书,微微一笑,说:“臣虽然是教导皇子公主武艺的老师,但同样有师长之责,耳听十六皇子口出恶言,不能不规训。”
自己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说的话却像极了老夫子。
荣安目光探究地看着薛玄凌。
初见时,范阳喊她阿九,荣安心里便没来由地对她生出了厌恶之心,可之后看她低眉敛目地教导武艺,又陡然生出了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直至她动手打翻李彦——
像一位故人。
荣安如此想到。
尽管那位故人从不会有这样的逾矩之举,可故人的温和与坚韧却像是一道影子,飘飘忽忽地落在了眼前的薛玄凌身上。
如果故人也能有薛玄凌这样的气性,其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思及至此,荣安的眼底浮现浓浓的悲伤。
“公主?”薛玄凌出声唤道。
“无事。”荣安抬手揉了揉额角,说:“你现在就出宫吧,今日这事,问题在我。倘若姜贵妃要寻麻烦,不会寻到你身上。”
以荣安公主的身份,说这话当然是有绝对的保证。
这厢,薛玄凌被宫人送出宫没多久,就听到了十六皇子的乳母被杖毙的消息,姜贵妃似乎还闹了会儿,但终究是被皇帝按了下去。
没人来找薛玄凌。
除了姜青鸢。
当然,姜青鸢其实也不是为了来找薛玄凌的麻烦,只是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无论也该过来问一声。
尤其是被打的人,还是十六皇子。
在左右婢女的陪同下,眉眼间充斥着担忧的姜青鸢犹犹豫豫地敲开了薛玄凌的院门。
“夫人,娘子正在歇息。”圆儿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您是有什么事要找娘子吗?若是,奴婢这就去叫醒娘子。”
姜青鸢愣住,右手摩挲着袖摆,说:“是有些事要找九儿……她睡了?那我晚些再来吧,不必特意叫醒她。”
后头的满儿小跑着到门口,气喘吁吁地将门拉开了些,嘴里说道:“夫人请进,娘子睡梦中听到敲门的声音,现下已经醒了。”
言外之意,您太吵了。
姜青鸢的拳头是捏了又放,最终温和地笑着说:“看来九儿是在宫里累着了,也好,我恰巧带了刚煲好的人参羹过来,给九儿补补。”
经水榭入内院,薛玄凌正披着个白毛大氅站在寒风中等候,做足了尊敬之态。
“二娘要来便来,还带什么东西,大可不必这么客气。”薛玄凌噙着笑迎上去,不由分说地接过珍珠手里的食盒递给满儿,又说:“二娘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是了,白日我在崇明宫出手规训了十六皇子,姜贵妃该不会生气吧?”
该不会?
哪里是该不会,姜贵妃已经气得翻了天,闹着要杖毙你了好吗!
心里直翻白眼的姜青鸢喉头一噎,脸上却假笑道:“哪里的话,听说九儿是一番好意,倘若不是九儿出手,荣安公主恐怕是要亲自教训十六皇子的。”
这是荣安的原话。
还有些更过分的,没能传出来。
此番荣安回长安,本就是因为皇帝怜惜女儿在陇右受了苦。是以,别说荣安是掌嘴胡言乱语的儿子了,就是再狠狠打上几巴掌,皇帝也不会责怪荣安半句。
“原是这样……”薛玄凌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我就放心了。”
本来姜青鸢是要说些教导薛玄凌的话,可乍一被薛玄凌这么打岔,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最后只能唠叨几句天冷不要着凉的废话,领着左右婢女沉默离去。
送走姜青鸢,圆儿和满儿看薛玄凌就只剩下崇拜了。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拥着薛玄凌往屋子里走,谈论的都是府中的下人如何议论薛玄凌。
有说薛玄凌这是给薛家惹麻烦的,也有说薛玄凌这是故意给夫人一个下马威,但不管怎样,往后是没人敢小看玲珑院了。
“昨儿奴婢去要炭火,他们还不肯给,说娘子您没回来,炭火不必拿得那么勤快,今日竟是直接送上门了。”圆儿感叹了一句。
满儿点了点头,附和道:“可不,娘子不在时,后厨的人还总想着克扣玲珑院的伙食呢!结果,现在全都怕了,该给多少给多少。”
薛玄凌坐回炭盆边,伸手解下大氅,说:“时人趋炎附势,趋利避害。他们看到我竟敢掌掴皇子,心里自然是害怕的,再做事时,就有了顾忌,知道不能应付了事。”
“娘子可真厉害。”
“娘子当时不害怕吗?那可是龙子呀。”
炭火噼里啪啦地炸出火星子来,圆儿问完,赶忙起身将薛玄凌脱下的大氅抱着,放去衣柜里。
“怕什么?”薛玄凌将手撑在膝盖上,托腮道:“当时如果我不打他,那么荣安公主便会连我这个听到的人在内,一并惩处,我只能冒险,先下手为强。”
虽然薛玄凌知道荣安的性子不坏,但那时她还是秦令九,是荣安敬爱喜欢的嫂嫂,哪怕荣安有小脾气,也绝不会撒到她的身上。
如今她只是薛玄凌。
“娘子太厉害了……”满儿说着,过去一旁的竹篓边拎了两个地瓜来,“娘子刚才没睡多久,可还想睡?不睡的话,奴婢给您捂个地瓜吃可好?”
薛玄凌往后一靠,闭眼道:“好,我先睡一下,熟了叫我就是了。”
第二十九章 雪夜
夜风急,炉火旺。
薛玄凌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地瓜的香气唤醒,一睁眼,看到满儿呼呼吹着气,捧了一个大地瓜到自己面前。
“娘子醒了?”满儿笑眯眯地喊了声。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大片如鹅毛,随着疾风卷落一地,有几片甚至飘进了屋子里。
见状,满儿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用锦帕包着地瓜放在薛玄凌掌心后,起身过去把窗户的支腿儿给收起来。
“开着吧,看看雪也挺好的。”薛玄凌吹了口飘到炭火上空的雪花,说:“再过几天就是新年,只可惜玲珑院里现在年味儿不足,前些日子倒是委屈你们了。”
滋啦。
雪花转眼间融了,留下一圈即将消失的痕迹。
相隔一个竹林的琅嬛苑这会儿已经被妆点得格外红火,腊药锦装一箱箱堆在院外的墙下,门口贴着门神和春贴,墙头则挂满了金彩、镂花和幡胜。
是薛亦涯在公务繁忙之余,抽空给薛心宜准备的。
圆儿和满儿私下议论这事的时候,叫薛玄凌听了个正着。只是薛玄凌心里却没有什么异样,听了就停了,仿佛只是旁人的故事。
“奴婢不求什么年味。”一旁的圆儿捧了碗牛乳园子过来,半跪在薛玄凌腿边,低低呢喃道:“奴婢只求娘子平安喜乐,这样奴婢和满儿也能一直陪着娘子。”
小丫头两眼亮晶晶的,清澈的眼瞳中,满是崇敬与爱慕。
薛玄凌呼哧呼哧咬了口香甜软糯的地瓜,再偏头就着圆儿的手喝了口牛乳,微微眯眼,惬意地说:“那可不行,明日你们便带着银子上街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知会我。”
地瓜好吃,却积食。
啃完两个后,薛玄凌披着狐裘起身,打算抱着暖炉去院子里散会儿步。
雪这时候已经落了薄薄一层,人在上面走,会留下浅浅一道脚印。圆儿和满儿一个要打伞,一个要给提灯,却都被薛玄凌拒绝了。
“你们自个儿歇着去,我随便走走。”薛玄凌双手抄在暖炉包里,垂头走进了风雪之中。
倒不冷。
刚吃饱的那种充实外加暖炉,眼下便是风再大些,也冻不到薛玄凌。
她起初只是在玲珑院里走一走,倚在扶拦边看看冻着的鲤鱼池,站在花圃旁摸摸只有光秃秃绿杆儿的牡丹。
但走着走着,就出了院门。
竹林幽深,落雪打在叶子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不远处的琅嬛苑却是亮着灯的,等到走近些,隐约间还能听到里头有人在欢声笑语。
是薛亦涯。
“心宜年后便要升学,可有什么想要的?”
薛亦涯的声音实在太过爽朗,叫外头的薛玄凌一时间难以将这声音同那日对她呵斥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父亲送什么,心宜都是高兴的。”薛心宜更为娇俏,嗓子眼里都透漏着欢喜,“不过,要是父亲能给我买上两尊花大娘做的磨喝乐,那心宜就更搞笑了。”
拎开薛玄凌来看,如今的薛家的确算得上是父慈子孝,和乐美满。
嘎吱。
嘎吱。
薛玄凌转身往外院走去。
她没有提灯,一路又是在林间漫步,所以并没有仆从发现她。
等到了外院院门口,薛玄凌刚想要过去开门,却听得右侧的墙角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院墙这头的草丛里。
是人?
薛玄凌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轱辘轱辘直转,亮光也跟着晃荡。
几步走近之后,薛玄凌先闻到了血腥味,随后便看到草丛里歪着个黑衣男人,其脸上蒙着半张面巾,双手环腰,似乎是腰部受了伤。
“救我。”男人低低喊了声。
他的双眼眼尾微挑,眉峰凌厉,看上去就知道是大富大贵之人。
一墙之外,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男人看薛玄凌不动,急忙补了句。
薛玄凌挑了挑眉,俯身一把拎起男人。
在看到男人的伤口处没有明显的血流在地上后,薛玄凌点头应允,接着便大摇大摆地提着人回了玲珑院中。
圆儿和满儿看到自家娘子这遛弯回来,手里居然拎了个人,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去准备热水。”薛玄凌径直往屋里走,不忘吩咐呆在院子里的两个小丫头,“再弄些酒来,不要说别的,就说我想喝酒便是。”
两人赶紧答应着,分头行动。
男人一开始是想哼唧两声的,可当他看到眼前这个身无二两肉的小娘子居然能徒手提起他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如鹌鹑一般缩头夹肩。
薛玄凌将人放在里屋的矮榻上,又把油灯放近了些,接着说道:“看你这样,也是没带药的,我现在给你处理一下伤口,你尽量忍着些。”
“唔。”男人不置与否地答应了声。
其实,薛玄凌之所以会带人回来,是因为她认出了男人的身份。
被封为安王的九皇子李泰。
秦家被满门抄斩后,安王应该是被禁了足的才是。眼下半年期未满,安王为什么能出门?而且,堂堂皇子,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薛家的墙头。
要知道,薛府在永嘉坊的外围,倘若是在城内游蹿,起码要先经过数十户人家,才能摸到薛府来。
可要是说从西边的通化门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安王的府邸在永兴坊,处于禁足中的他怎么就到了宫外?而且以安王的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翻进来的是薛相爷的家。
意识到这一点后,薛玄凌就不得不打起精神了。
此前秦家已经因为和安王合谋而倒了霉,要是薛家再重蹈覆辙,那薛玄凌这一遭不是白来过?万万不能再走上秦家的老路。
想到这儿,薛玄凌看向安王李泰的眼神,如看一个死人。
李泰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目光飘忽,不敢去与身边人对视。他总觉得自己身边这个小娘子像是不怀好意,心里始终安稳不下来。
撕拉。
薛玄凌拨开李泰的手,直接将其腰部的袍子给撕开了。
第三十章 缝针
两指长的刀伤,皮肉翻卷。
血不多。
李泰大概是随手抓了把雪捂了会儿伤口,所以暂时止住了血。
薛玄凌取了把短刀在炭火上来回烤了几下,等走回矮榻边时,指尖勾着刀柄转了几下,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以目光在其伤口处来回游移。
“其、其实……”李泰想开口。
“不许喊。”但薛玄凌明显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几乎是在他张嘴的一瞬间,立刻握刀沉腕,直接挑开了他腰间伤口那被冻得凝固了的血痂。
伤口的深处埋着一枚金钱镖,镖锋藏绿,有毒。
“暗器裹了血肉,要是不找大夫来看,你恐怕要吃些苦头。”薛玄凌故意说道:“现在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也还是能找到个愿意出堂的大夫的。”
李泰此刻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额角更是青筋毕现。
他梗着脖子,身体绷紧,勉强摇了摇头。
“娘子,酒来了。”
“娘子,热水来了。”
圆儿和满儿自院外进来,将烧开的水和烈酒摆在了薛玄凌手边,眼睛不停地瞟着床上那人,心里直打鼓。但就是再怕,她们也没挪动步子,坚持守在薛玄凌左右。
“去拿我放在衣柜上的包裹。”薛玄凌偏头含酒之前,吩咐了一嘴。
长在镖局的薛九,别的见得不多,刀伤却是再熟悉不过。幼时是她看着养父自行处理伤口,等她大些了,便也能帮着养父去缝合伤口。
一想到养父……
薛玄凌的鼻尖就有些酸涩。
如果她的养父没有被山匪劫杀,那么她也至于沦落到在镖局无人可依傍,最终跟着薛柏耀回京。
但有时候世事难料,也没有那么多如果。
烈酒被薛玄凌噗地喷了李泰一腰,掌间匕首紧接着翻开了金钱镖上裹着的血肉,另一只手伸向满儿,喊道:“红色的那袋。”
来汴京前,薛玄凌收拢了养父的遗物,当中便有诸多伤药和用具。
满儿急忙寻了薛玄凌要的,两指一拉开,将里头的白瓷瓶和棉袋取出。她拿不准是哪个,干脆都送到薛玄凌手边,问道:“娘子,要哪个?”
“先温水净手,然后把药粉拆开递给我,最后将棉带里的长针和桑白皮线递给我。”薛玄凌头也没抬地吩咐。
血腥味渐渐地在屋内扩散开。
刚开始李泰还醒着,喝过几口酒之后,人开始有些晕乎,再灌几口,便睡了过去。
薛玄凌始终稳坐在矮榻边,双手十分稳当。她以刀拨开李泰的血肉,取出其中的金钱镖后,立马接过满儿送过来的药粉撒下。
睡梦中的李泰哆嗦了一下,眉头紧皱。
当啷。
金钱镖落在了圆儿端着的圆盘中。
“针线。”薛玄凌伸手将白瓷瓶递回,接了针线,又说道:“去我妆奁右边的小盒子里取那个玉色的瓶子来。”
以长针缝合伤口,这在圆儿和满儿心里,往常是极难想象的。可也不知怎的,娘子如此一做,她们却毫不怀疑娘子是否会成功。
昏黄的灯影照在薛玄凌的侧脸上。
一如菩萨低眉。
给李泰缝好伤口后,薛玄凌长出一口气,转头拿了满儿举着的药瓶,取一粒塞入李泰嘴里,说:“后半夜看着他,倘若发热,便立刻叫醒我。”
说完,薛玄凌起身伸了个懒腰。
李泰不会平白无故地负伤出现在永兴坊之外,他敢敢冒着藐视天颜的风险,擅离安王府,那么肯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或者利大于弊的事情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会是什么?
薛玄凌端详着李泰这一身夜行衣,半晌后,大手一挥,吩咐圆儿和满儿给李泰换身干净的衣裳。
玲珑院当然没有,但薛柏耀那儿有啊。
这厢,圆儿借口说娘子要给三郎君制衣,十分轻松地从薛柏耀的小厮那儿,要了套衣服回来。殊不知,小厮赶忙就去通报了薛柏耀,把薛柏耀乐得后半夜都没睡得着觉。
甚至到翌日应卯时,薛柏耀那笑容都还没散掉,惹得同僚纷纷侧目,打趣他是不是遇了什么喜事。
说回玲珑院——
李泰这也算是福大命大,带了毒的金钱镖绞进肉里没多久,就遇上了薛玄凌,偏偏薛玄凌还会处理外伤,才叫那毒没有渗透到五脏六腑。
后半夜李泰发过几次热,薛玄凌也就懒得睡里,合衣坐在矮榻边上,不断地给李泰换药。
当然她也不全是在照顾李泰。
自李泰身上扒拉下来的夜行衣被薛玄凌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李泰脚上的靴子也没有被放过,鞋底子都被撬开了。
“娘子,您这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满儿看了许久,犹豫道:“不如奴婢帮您找,免得您脏了手。”
薛玄凌摇了摇头,说:“你们去睡吧,折腾了这一夜,也是够呛。我这不过是随便检查一下,并不是找什么东西。”
这话倒也不是骗人。
尽管薛玄凌怀疑李泰是为了什么东西潜逃出了安王府,可这些不过是猜测,在没有找到切实证据之前,李泰甚至可以说自己是因为无聊才翻墙出来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李泰的靴子里的确有些东西。
看着手里这颗只有指尖那么大的东珠,薛玄凌的眉头情不自禁地拧到了一起。要说李泰只是为了这东西出来,的确是有可能的,只是薛玄凌总觉得这事也太浅显了些。
东珠或是藏有玄机,或是引向某人某事。
可为什么是薛家?
如果今夜不是她薛玄凌路过那儿,又会是谁救下李泰?总不至于李泰千辛万苦翻墙进来,只是为了躺在薛家院子里的草丛里,歇上一晚。
“娘子不睡,奴婢如何睡得安稳?”圆儿极心疼地给薛玄凌按揉着肩膀,“明儿您还要去国子学上学,不如您先去睡,这儿有奴婢看着。”
薛玄凌这会儿才想起自己到天亮还得去国子学,便只能勉强自己躺去床上。结果她刚合衣眯上一会儿,窗口就爬过来了晨光,东边泛白。
李泰这会儿也跟着醒了。
瞧见自己伤口被处理得很好,李泰眼里却没有多少感激,他甚至没叫醒在旁边打瞌睡的满儿和圆儿,一声不吭地踮着脚,偷偷溜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