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若是你
床榻上睡着的人陡然睁开眼睛,无声地将目光望向了门口。
咔。
李泰悄然行至院中。
因为太过小心,他反而是在眼看着要出远门时,不小心踩中了雪中尚未被清扫掉的枯枝。他吓得赶紧回头,却正好对上了一张困顿不耐烦的脸。
“不知郎君这是想去哪儿?”薛玄凌抬手将鬓角的碎发别去耳后,冷声问道:“按理说,我该是郎君的救命恩人,郎君为何不谢我,还要偷偷溜走?”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大清早的,是个人说话都带了点寒气。薛玄凌没睡个好觉,脸色精神极差,仿佛下一刻便要挥动拳头,教教李泰如何对待救命恩人了。
联想到昨夜这小娘子能单手拎人,李泰讪笑两声,忙理着衣袍朝向薛玄凌,边行礼边说道:“娘子想岔了……娘子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他日事了,必来感谢娘子的大恩大德。”
他一行礼,便扯动了腰间的伤口,顿时疼得脸都抽筋了。
看李泰这样,薛玄凌越发确信那枚东珠是他故意带进薛家的。
毕竟,正常人在偷偷摸摸行事后,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检查自己身上。李泰的衣服和靴子都已经被换过,但他醒来后,连看都没看过一眼自己的衣袍,光想着如何悄无声地逃跑了。
反常的举动背后,是别有目的。
“郎君这衣衫可合身?”薛玄凌明知故问道。
李泰像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似的,连忙张臂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开口道:“啊,多谢娘子。请问,在下先前的衣服去了哪儿?若是方便,还请娘子归还。”
做戏做全套。
他眼中的那份惊慌看上去相当真实。
薛玄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唇,杵在原地没动,等端详够了,才用嘴努了努院子一角的那堆黑灰,说道:“烧了,你那衣服带血,丢哪儿都容易被发现,不如烧了。里面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烧了?”李泰嘴角抽搐一下,随即苦笑了声,说:“烧了便烧了吧,只是劳烦娘子时候处理了那灰烬……”
“你不问我姓名吗?之后不报恩吗?”薛玄凌打断他,眨眼问道。
李泰一愣,没反应得过来。
“我薛府应该很难被认错吧?这么大个宅子,算得上是永嘉坊独一份的。”薛玄凌几步走到李泰面前,抄手继续说:“我是薛家的大娘子,我的父亲是当朝相爷薛亦涯,阁下可记住了?改日报恩,莫要报错了门。”
瞬息之间,李泰脸上的错愕变成了一种极为高深的了然。
他微笑着再行一礼,说道:“既然是薛大娘子,那么在下这恩情现在就能报了。”
原本停了的雪这会儿又开始漱漱落下,无风,凉丝丝的雪花点点落在薛玄凌的肩头,将她的袍子打湿,晕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水渍。
“你想说什么?”薛玄凌问。
“薛大娘子不觉得奇怪吗?五岁多的贵女能被拐子给拐走,按理说,那会儿的大娘子,应该已经记事了。”
一开口,李泰就力求自己的如一柄开了刃的长刀,最好能直捅进了薛玄凌的心。
“我如果是薛大娘子,我不会沉湎于眼下的安宁,我会撕开当年走失的那层迷雾,并找出生母的死因。”
然而出于李泰预料的是,薛玄凌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要的那种惊愕或震撼,甚至这小娘子连眼皮都没聊起来一下,好似耳朵里听的是其他人的趣闻。
吞咽了几下口水后,李泰趁热打铁道:“当年上元节,安仁坊大火,东西两坊门垮塌,坊间三百余户人家葬身火海,此事……与薛大娘子被拐,关系密切。”
说完,这厮便打算转身离开。
薛玄凌两眼一眯,直接伸手拎住了李泰的脖子,将人提回了屋内。
“阁下话里话外好像对我的身世尤为了解,既然如此,便说清楚了再走吧,左右我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去国子学的时候。”薛玄凌活动了一下手脚,双手抱拳,捏得指节咔咔作响。
圆儿和满儿这会儿也醒了,一个忙着去给薛玄凌准备洗漱的热水和牙柳,一个则得尽快准备薛玄凌赴国子学读书要用的衣物书籍。
李泰有些哭笑不得。
怎料他刚起身,想要反抗,就被薛玄凌一个劈肘顶在肩头,整个人跌回了椅子上。
“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薛玄凌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泰,“今日阁下要是不讲明白,恐怕这门是出不去的,国子学那头,左右我请个半天一天的假,博士们也不会怪罪于我。”
武力的悬殊让李泰放弃了挣扎。
可有些话他实在不能说得太过清楚,于是就清了清嗓子,说:“我之前穿着的那双靴子里有颗东珠,将朱砂涂抹在东珠上,然后将东珠放在烛火上炙烤一会儿,便能透过东珠,看到其中暗藏的有关那年上元节的秘密。”
他说得痛快,薛玄凌未必要信。
“我本是安王府中的小小参事,得安王授意,悄悄出长安城去寻一名叫做袁娘的妇人。这个袁娘,便是当年安仁坊唯一活下来的人,也只有她,才知道安仁坊到底为什么会起火。”说到这儿,李泰一脸凝重。
在李泰的口中,袁娘一直被某股力量庇佑,从而逃避了官府的追查,成功躲在城郊一处田庄上生活。
护着袁娘的人是谁,李泰不知道。
夜探田庄时,他差点死在那护卫的刀下,可就是这么拿命在拼,得到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枚不太重要的东珠,连袁娘的人都没瞧见。
“安仁坊中多富商巨贾,更有多位外国使者。当年火起,负责上元安防的大皇子被训斥责罚,失了皇宠,更为之后西夏行刺埋下伏笔。”
李泰说完,抬眸望向薛玄凌。
“你怎么知道东珠要如何使用?”薛玄凌神色冷淡地抱臂问道。
“我盗东珠时,恰好听到了守卫交谈。”李泰答得坦然。
第三十二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薛玄凌沉默地望着李泰。
李泰的话里有太多的漏洞,先不说他怎么就那么恰好地听到了守卫的交谈,便是东珠遗失后他的态度,就对不起他昨夜的伤势。
其次,上元节失火的背后就算另有阴谋,那与她薛玄凌有什么干系?又与她母亲有什么干系?
似乎是意识到薛玄凌不太好糊弄,李泰这才长叹一声,说:“昨夜并非是我一个人去闯那田庄,与我同去的兄弟死在了田庄里。对,我是没见过袁娘,可他见了,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说袁娘认识薛家大娘子。”
“哦?”薛玄凌的脸上出现了些微的表情变化,“光是认识我,阁下便能联想到我的走失与那纵火案有关?阁下倒是异常聪明。”
屋子里,圆儿和满儿来来回回的走动,一副两耳不闻周围事的样子。
犹豫了一会儿的李泰舔了舔嘴唇,摇头道:“当年薛大娘子在哪儿走失的,在下并不知情,可起火时,上元灯会乱成了一团,薛大娘子被人趁火打劫也不是不可能。关键在于,袁娘是如何认识薛大娘子的?以她过去的身份,她没有可能认识您才对。”
不得不说,他的确装得很像。
像他话里的身份,而不像一个王爷。
只不过在知道了他身份的薛玄凌看来,再像都只是做戏,只会令他嘴里的话变得愈发不可信。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李泰想要把薛家扯进这桩案子里来,又或者说,他想要重查当年的安仁坊失火案,查出庇护袁娘的人是谁,而他一人之力不够揭开迷雾。
所以他特意挑了薛家的院子进来。
倘若薛玄凌不搜他的身,他只怕也会在清醒之后,偷偷将东珠留在这里,好引薛玄凌入局。
“娘子,三郎君过来了,您看……”圆儿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问道。
薛玄凌眼眸一转,打袖起身,对李泰说:“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
砰。
门被薛玄凌轻轻关上。
等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时,薛柏耀正乐呵呵地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与满儿闲谈。一看到薛玄凌出来,赶忙就把食盒递了过来。
“九儿可用过早饭了?”
“雪天冷,九儿怎么不多穿些?小心着凉才是。”
“这是千芳斋的酥饼,九儿尝尝,若是觉得好吃,下次三哥还给你去买。”
薛柏耀说个没完。
“谢谢三哥。”薛玄凌偏头看了眼薛柏耀身后,接过食盒道:“三哥这又是给我买了什么?听说三哥的月俸不多,可不好给我乱花的,将来不还得留着娶媳妇嘛。”
站在薛柏耀身后的六个小厮两两一起,合扛着几个大箱子。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我看九儿这院子冷清得很,特意给你购置了年货。旁人有的,我们家九儿也得有。”薛柏耀笑眯眯地摆手,示意小厮将东西扛进院子。
小厮也机灵,先给薛玄凌问安,接着便吭哧吭哧把箱子往院子里运。
一股暖流汇入薛玄凌的心间,她难得地红了脸,提着食盒扭捏道:“谢谢三哥,三哥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哥哥对妹妹好,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薛柏耀推着薛玄凌往回走,“天冷,赶紧去多加件外袍,吃过酥饼后,我驾车送你们去国子学。”
院子里,蹑手蹑脚的圆儿惊得赶紧用身体堵住了二门。
薛玄凌唔了声,反推着薛柏耀出院子,说:“三哥不必送我了,你每日还得去大理寺应卯,总送我,会误了正事的。今日我与妹妹一道走路去国子学就好,路上也能聊会儿。”
听到薛玄凌要跟薛心宜聊天,薛柏耀乐坏了,也就没坚持,而是从袖兜里摸出个钱袋子来塞进薛玄凌手里,嘱咐道:“你们路上遇到什么想买的,不用客气,花三哥的钱买,三哥可有钱了,专门为了你们存的钱。”
钱袋子沉甸甸的,满是薛柏耀的关爱。
“谢过三哥。”薛玄凌也不拒绝,甜甜地道谢后,收了钱袋子。
一旁小厮气喘吁吁地出来,于薛柏耀身边站定,又等着薛柏耀絮叨了几句,才跟着薛柏耀一起离开。
送走薛柏耀之后,薛玄凌立刻反身跑回了内院。
圆儿合上二门,紧紧缀在她身旁,低声禀告:“娘子,那个郎君刚才偷偷翻窗出去了,奴婢记着您说的,没拦,只看了眼他走的方向。”
“去了哪儿?”薛玄凌问。
单独留李泰在屋里,甚至没有特意用绳索绑住他,就是为了放他走,且让他以为是凭自己本事逃走的。
“往东去了,看方向,应该是出城。”圆儿一五一十地回答,“奴婢看他那般谨慎,没敢继续跟下去。”
薛玄凌摆了摆手,说:“没关系。他夜里冒了那么大风险送上门,不可能就为了说那些是是而非的话,之后肯定还会给我来上几次故弄玄虚的,不急。”
半个时辰后,薛玄凌带着假笑敲开了琅嬛院的大门。
哪怕薛心宜再不情愿,最终也还是被迫跟着薛玄凌一起,徒步前往国子学。她向来被娇宠着,走没几步就要哼唧,偏偏薛玄凌无动于衷,甚至越走越快了。
“喂!”
薛心宜气得提着裙子就往前赶。
于是乎,人们在这日清晨,便能看到两个丰容盛鬋的小娘子一前一后疾跑于长街上,构成了这冬日小雪上另一番美景。
国子学前。
林含章拂袍下马,一转眸,瞧见两朵姝色自眼前飞快掠过。
淡淡的幽香顿时充斥着林含章的鼻间,令他不禁蹙眉后退了几步,甚至还抬袖掩住了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臭味。
“郎君?”仆从看林含章这样,以为他身子不舒服,忙问:“可是头晕?不如小的扶您回车上坐会儿,今儿您又不当值,您何苦起这么早。”
“不必。”林含章垂眸,余光却始终追随着那抹冬日里难得的春光,“不是我当值,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短短的一日休沐中,林含章彻夜未眠,如在西福寺手抄经文时那样,整夜静坐,企图从那一枚耳坠中,寻求不可得的平静。
第三十三章 目光追随
“你就不能走得慢些。”薛心宜捶着腿,不满地抱怨。
此刻离开课还有半个时辰,时间富余。
薛心宜不肯走,便干脆挪去入门后的回廊下,也不管廊下石凳上有没有雪水,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薛玄凌偏头看了她一眼,腾出手来收伞交给一旁的助教,说:“那你大可以不用来追我不是?我又没拿绳子拴着你。”
助教没忍住,侧头笑了声。
雪这会儿已经停了,地面积雪约有一指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眼看着薛玄凌继续往前走,薛心宜赶忙起身追过去,嘴里嘟囔道:“你可真烦人,明明是你叫我一起,现在又说没栓着我,果然我讨厌你是有道理的。”
积雪地滑,薛心宜刚跑到薛玄凌身边,就往前呲溜了出去。
“我叫你出门,是不想三哥太累,他晨时还要去应卯的。”薛玄凌斜睨着她,一只手从暖炉包里抽出来,摸出薛柏耀给的钱袋子,另一只手端着暖炉扶住了她,“给你,三哥说了让我们一路自个儿买些玩意,你既然想要那钱大娘的磨喝乐,自己去买吧。”
钱袋子里的钱,薛玄凌已经拿走了一半。
薛心宜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先注意到钱袋子很轻,不免皱眉道:“三哥为什么要给你不给我?哼,你是不是昧了一些?怎么这么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钱大娘的磨喝乐?你昨儿偷听我与父亲讲话是不是?”
“你猜?”薛玄凌抽回手耸了耸肩,眼眸一转,看到了后头的林含章。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林含章这眼神有点儿惊悚,叫人一看,就有些头皮发麻。而当她想要细看时,林含章就已经别开了视线,与身边的仆从说话去了。
“郎君,天冷,带上暖炉。”
“嗯。”
“晚上老将军说有事要找您,您记得回来,不要留宿在国子监。”
“好。”
听上去,是很正常的对话。
国子学内不许仆从小厮相随,哪怕是祭酒和司业也不可以,所以林家仆从送完暖炉后,赶忙从原路离开,临走时朝林含章拱手拜别。
薛玄凌笑自己想多了,扭头继续对薛心宜说道:“妹妹随时准备得怎么样了?那日我与十娘打赌,说岁试必得甲字三等,妹妹要不要也与我来个约定?”
“你别是傻了。”薛心宜后退了几步,双手抱胸,“我才不要和你打赌,万一你输了,不认账,还要打完怎么办?”
经过母亲与父亲的谆谆善诱,薛心宜这儿已经清楚,薛玄凌很能打,轻易不能招惹。
两人停下来说话的空当,后面的林含章已经走得快与她们并肩了。
“林司业日安。”
“林司业日安。”
路过的学子们瞧见林含章,赶忙行礼问好。
在国子学内,是个学子就喜欢林含章。毕竟这位司业为人随和,临到岁试还会分发一些极有用的书册,只要不是真读不进书的,基本都能靠着林司业过考。
当然……
兑堂的那几个除外。
郭馥远远看到林含章等人的背影,急匆匆拉着身边康茜站定,同时抬袖掩唇,小声问道:“你昨日在家温书了没?待会儿去了兑堂,要是阿九问起来,怎么办?林司业那册子你带了没?背那个也算”
“当然看了!”康茜相当心虚地回答。
目光越过林含章,两人自然就看到了更前头的薛玄凌和薛心宜。
鉴于两位回到家就只顾着吃喝玩乐,别说温书了,书直接都没带回去。眼下回到国子学,看到林含章,才想起自己那迫在眉睫的岁试。
“去找林司业问问去。”康茜心大,拽着郭馥就往林含章那儿跑。
“你别……”郭馥眼疾手快地撤回康茜,随后用嘴努了努右边的薛玄凌,“阿九在呢,万一她等会儿就问咱们,那咱们怎么回答?还是绕道吧。”
说着,两人便转左,挑廊下小道往兑堂溜去。
薛玄凌自然不知道后面有人因为畏惧自己而提前溜了,她余光瞥着林含章,行礼向其问安后,就琢磨着如何加快脚步离开。
结果薛心宜十分不见外地侧身喊了声林司业,问:“林司业可用过早膳了?我这儿还有千芳斋的酥饼,您要是没用,我请您用可好?”
“不……”
林含章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到了右侧传来极低地一声:“那是我的……”
听上去咬牙切齿。
“好,多谢薛二娘子。”林含章含笑接过薛心宜递来的食盒,一句话,便把薛心宜给说得黑了脸。
“林司业叫我薛娘子就好,不用加那个二字。”薛心宜恼怒不已,又不好发火,扭捏着让林含章改口。
原本薛玄凌还以为林含章会无言以对,或者是告辞转道,结果这人像是心情很好,甚至轻笑了声,如薛心宜所愿地喊了声薛娘子。
不光如此,他还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身边这位,我该如何称呼?”
薛玄凌木着脸,不置一词。
“阿九。”薛心宜拿手肘捅了捅薛玄凌的腰,代为回答:“林司业叫她阿九就好,或者九儿,九娘子……都可以。”
不想再听他们二人交谈,薛玄凌顿住脚步,拱手道:“兑堂得往这边走,两位继续,我得改道了。”
说完,也不给薛心宜和林含章开口的机会,径直转身。
薛心宜啧了声,回头想和林含章抱怨几句,谁知林含章走得更快,连眼神都没分给薛心宜一点。
“一个两个……”薛心宜把背上的包袱一拎,跺脚甩着,“都什么人啊,哼,没点礼仪,什么玉菩萨,白瞎我那酥饼了。”
这厢薛玄凌刚进兑堂的外院,还没见到同窗,就先看到了她不太想看到的那个人。
林含章从侧门抱书而入,垂头路过竹林时,触动竹叶,青丝与肩头便多了几分雪白。
“林司业,今日你要在兑堂监堂吗?”负责授课的荀季从另一头出来,咳了两声,说:“难为林司业这大雪日子还如此上心,兑堂之幸啊。”
第三十四章 嫉妒
“张博士偶染风寒,我今日是来替他授课。”林含章温和地回答道。
他们二人一青一白,行于积雪之上,颇有一种高山流水的雅意,惹得旁边的学子们不由地驻足凝望。
薛玄凌扁了扁嘴,背着包袱紧随其后进了课堂。
范阳公主这会儿还没来,课堂里稀稀拉拉坐着郭馥几个人,看到荀季和林含章,赶紧起来又是一轮问安道好。
“荀博士今日能给我们讲题吗?不用温习,我们在家已经温习过许多遍了。只不过,温习还是不够,我有许多去年的岁试题依旧不太记得。”欧阳律坐在前排,十分认真地问。
荀季没料到欧阳律今日能这么好学,惊讶过后,点头说:“欧阳郎君今日能如此渴学,实属开悟之举。”
等夸完了,荀季又说:“自然可以讲题,你们能在课余时分主动温习,今年的岁试定然能成功过试。”
欧阳律嘿嘿一笑,指着后进来的薛玄凌,解释道:“其实是阿九给我们梳理了一下荀博士的课,等读懂了之后,我们就都不觉得高深了,也就有了继续往下学的心。”
闻言,荀季和林含章一同看向薛玄凌。
只想安分坐回座位的薛玄凌眯眼笑了笑,并拱手行礼,说:“荀博士日安,林司业日安。”
笑容明媚。
林含章藏在袖笼里的手不禁攥紧,嘴唇微垂,似有不悦。
荀季也注意到了林含章的神情变化,以为这位温润如玉的司业是对薛玄凌往日的风评十分厌恶,忙开口夸赞:“原来薛大娘子如此好学友爱。”
“荀博士谬赞。”薛玄凌客套一句,背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荀博士,自去后头坐着。”林含章颔首示意,“倘若荀博士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开口,不必勉强。”
以司业的身份关怀荀季,是林含章一贯的温和态度。
“有劳林司业关心。”荀季点头应了声。
紧接着,趴在桌子上的薛玄凌就看到,一袭白衣缓缓走向了自己,最终坐在了自己身后。
“?”
“哈?”
薛玄凌开始浑身不适。
“林司业今日怎么坐到后头来了?往常他监堂,不是坐在门口吗?”郭馥凑在康茜耳边嘀咕。
康茜摊了摊手,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猜测道:“难不成是阿九得罪他了?他琢磨着怎么抓阿九的小辫子?”
这个猜想,得到了郭馥以及其他人的赞同。
毕竟以薛玄凌的行事,得罪人可再正常不过了,也就是兑堂的人经历过饭堂那一次之后,算是得了她的好,才没人与她闹出不快。
等范阳公主到时,距离上课不过一漏。
她风风火火地进来,抓着书袋子就坐去了薛玄凌身侧,并对身后的林含章十分惊奇。
“林司业怎么坐这儿?”
“林司业日安。”
“阿九,我跟你说,昨儿你还好走得早,没看到那般场景。啧啧啧,那位都在安仁殿那儿闹上了,即便是这样,还是没能拦得住父皇杖毙那乳娘。”
“要不是三姐脸色不大好看,我估摸着十姐能当场笑出来,谁叫她母妃和那位不对付呢!”
范阳公主就像那树梢上的麻雀,攀着薛玄凌的手,小声地说个不停。
台上荀季清了清嗓子,以木鞭击打在长案上,说道:“接下来,我们温习去年岁试的卷题。”
如此,才勉强止住范阳公主的话头。
林含章手里捧着一册书,脚边放着从薛心宜那儿得来的食盒,心思则飘去了面前那人的身上。
她的背似乎永远挺得笔直。
如墨如瀑的长发高挽着,露出白皙细嫩的脖颈来,日光一过,犹如浸润着山泉水的冷玉。
淡淡的木香钻入林含章的鼻间。
他再度皱紧了眉头。
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私藏那枚耳坠,更不明白为什么要特意打造一整面多宝阁,只为了保存耳坠。
在林含章眼中,薛玄凌像一轮刺目骄阳,散发着灼人的热意,是他绝不能靠近的人。
然而他内心排斥着,他的眼却无法离开,甚至贪婪地寻找着,哪怕错眼一刻也如五内俱裂。
世尊告诸比丘:“调伏贪欲、断贪欲、越贪欲,是名为智。”
林含章想,他在西福寺抄经十几载,自以为超脱,无欲无求,无爱无恨,实际上……
实际上内心依旧怯懦。
怯懦且贪婪。
他终究是成不了智者,也到不了彼岸。
啪!
一声轻响打断了林含章的思绪。
薛玄凌俯身去捡那掉在地上,断成两截的笔,后对打瞌睡的范阳公主说道:“十二娘,你若再睡,这一堂课便算是过去了。”
范阳公主猛然坐直,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诞水后,迷迷瞪瞪地说:“我没睡,我听得可认真了,阿九你不要胡说。”
台上荀季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合书道:“今日的题便讲到这儿,题册我待会儿会分发给你们,还望诸位课后勤勉,认真温习。”
“结束了?”范阳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睛一闭一睁,睡了整堂课过去了。
“当然结束了。”薛玄凌卷了书册放在范阳公主的手上,“荀博士说的我都给你记下来了,还请十二娘无比要认真翻阅,不要到了岁试时,一模一样的题还不会做。”
余光里,林含章面带微笑。
一股烦闷陡然蹿上薛玄凌心头。
她捏了捏眉心,起身将断笔随手一放,便拉着范阳往外走,嘴里招呼道:“到饭点了,看看今日艮堂跟不跟我们抢肉。”
这话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余下的十一人忙收拾了书本与笔墨,欢呼着往外跑。
林含章没动,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桌上的断笔,心里好似有一只魔在不断地耳语着,催促着,逼他去拿那断笔。
我在害怕什么?
我在渴求什么?
林含章问自己。
他清楚什么是爱,故而知晓自己内心的这种躁动不是爱。
可若是这样,那又该是什么?
是嫉妒吗?是吧。嫉妒对方如自己这般孤苦伶仃,却仍旧能璀璨夺目,嫉妒对方敢爱敢恨,从不低头。
第三十五章 梦
夜深。
林含章静坐在矮几后,目光垂落在身前的断笔上。
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断笔上还残留着一股暗香,丝丝缕缕入鼻,宛如带着钩子的暗器,自鼻腔扎在了他心头。
白日有关薛玄凌的一幕幕随即强硬地闯入他的脑海,致使林含章内心纷乱不已。强逼着自己错开目光后,林含章望向了一旁的佛经抄本。
油灯昏黄的光照在经文上。
自从初见薛玄凌起,他似乎就再也无法从佛陀处寻得安宁。
想着想着,林含章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恍惚中,有人推开门,身姿绰约,缓步提裙跨了进来。
“林司业?”
声音如寒山飞泉,泠泠入怀。
是梦。
站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的薛玄凌是梦。
即便林含章清楚这一点,身体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他正襟危坐,想要去藏起矮几上的断笔,却发现笔已经不见了。
摸到的——
是温暖的肌肤。
之前闻到的那种幽远清淡的木香顿时浓如一张巨网,兜头罩在了林含章的身上,破天荒地,他使劲呼吸了一口,并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便倒在了床榻间。
寒冬腊月的天,林含章这屋子里没摆炭盆,是以刚一倒在床上,就只感觉到了锦被那透骨的寒凉。
可林含章不觉得冷。
他的体内像是燃烧着一团扑不灭的火,而‘薛玄凌’的到来使得这团火蹭的一下,就熊熊燃烧了起来,几乎要燃尽他的理智。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
“林司业,看看我。”‘薛玄凌’双手揽住林含章的脖颈,骑身坐在林含章身上,强逼着口诵佛偈的林含章睁眼,“我是你的欲念,林司业,正眼看我。”
床幔不知什么时候被放下,隔绝了外间飘忽暗黄的光。
幽暗中,‘薛玄凌’的眼瞳澄澈明亮。她伏低身子,温热的气息喷在林含章的耳侧,轻而浅地叼住了林含章的耳垂。
那股木香愈发浓烈。
这时,窗外响起了极轻的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林含章听着那雨声,心中分神了一瞬,手就被‘薛玄凌’轻轻握着,一路游走。
软玉温香,触手滑腻。
轰隆隆,雨渐大。
随暴雨一起,林含章在如汪洋般的甜腻香味中浮沉,如一尾误入此地的鱼。他渴求着唇边的甘甜,寻找着返回的路……
咔哒。
一声脆响惊醒了林含章。
他陡然坐直,目光茫然地扫了一眼室内,又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袍子。
“林司业?下雪了,窗户还是不要开这么大,待会儿怕是要着凉的。”路过窗口的荀季伸手将架着窗户的支脚拨开,边替林含章关窗,边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也太操劳了些。”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大门洞开。
林含章左手取了佛经遮住案几上的断笔,右手扯来薄被盖住下半身,含糊回道:“现在就去睡了。”
他实在窘迫。
不过是坐得近了些,夜里便梦到那般荒唐事。
明明白日他才信誓旦旦地说,对薛玄凌不过是嫉妒。
明明……
罢了。
林含章敛眸再应付了荀季几句,以言语送走荀季之后,赶忙起身过去关了门。
这一走动,身下竟凉飕飕的。
恼怒夹着羞愤上头,林含章憋着一口气走回矮几边,拿出了从薛心宜那儿得来的食盒。
冷掉的酥饼几口下肚。
十分难吃。
——
翌日,薛玄凌坐进兑堂,看到的却不是该来讲课的林含章,而是侯博士。
“林司业肠胃不适,外加染了风寒,这会儿不能来上课,由我代课。”侯博士摊开书册,用手指扣在长案上,示意堂下安静,“岁试临近,我也就不讲那些课了,和荀博士一样讲题如何?”
底下众人自然是应好。
薛玄凌没在意,翻找了一下自己的桌下的小书柜,蹙眉低声问了句:“我昨天断掉的那支笔呢?十二娘你拿了?怎么不见了。”
范阳公主偏头凑过去看,“没呀,我没见着。丢了就丢了呗,等休沐出去买只新的就好了。”
“不要,那是我三哥送我的,随便丢了不好。”薛玄凌嘀咕着,来回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断笔,“昨天下午的时候有看到吗?当时光记着给你们注明孝经的重点,事儿太多,不记得了。”
翻的动静大了,惹得侯博士咳了两声。
范阳连忙坐直。
“薛大娘子,你来背诵礼仪第十篇。”侯博士不太喜欢薛玄凌,所以看她在地上窸窸窣窣,不免就皱起了眉头,有意刁难。
第十篇讲的是觐礼,是侯政吉在薛玄凌来兑堂之前教授过的课。
薛玄凌清了清嗓子,起身拱手一礼,说:“觐礼。至于郊,王使人皮弁用璧劳。侯氏亦皮弁迎于帷门之外,再拜……”
通篇下来,一字不差。
侯博士抬手抚须,眯了眯眼睛,端详薛玄凌许久,才抬手示意其坐下,并开口道:“这一片会是岁试中礼仪的重点,诸君切记要熟记于心。”
“是。”
以欧阳律为首的兑堂众人高声应和。
到课后,薛玄凌还是挂记着那断笔的去向,便喊着其他人帮着一起找。无奈这十三人都快把兑堂的地皮给翻起来了,也找到那断成两截的笔。
“行了,吃饭去吧。”薛玄凌叹了一口气。
倒也不是说她非要那薛柏耀送的笔不可。
只是在来时,她特意给笔的末端灌了好些朱砂,又以油墨封口,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把那枚从李泰手里顺来的东珠解密。
“没了就没了,东西我等休沐的时候再去买。”薛玄凌捏了把眉心,起身往堂外走。
她一动,其他人自然乌泱泱往外涌。
艮堂那群人自挨了一顿打之后,就再也没跟兑堂正面起过冲突。一来是他们特意知会过助教,让助教把肉菜分出去留给他们,二来就是他们现在下课的时间比兑堂还早,两边压根撞不上。
第三十六章 你没说谢我!
园中积雪未化。
薛玄凌走几步就得扶范阳公主一把。
这位在刚才的课上做对了侯博士的几道题,此刻兴奋得不行,要不是薛玄凌搀着,她估计是要跳起来蹦跶的。
“可我要是过了岁试,来年不就得去广文阁了?那我岂不是不能和阿九做同窗了?”范阳公主兴奋了半道,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问题。
按规矩,学子入国子学后,需要学习三年,通过三次岁试,才能升至广文阁继续学习。
“不能做同窗就不做。”薛玄凌略有些冷漠地说道:“总之兑堂来年得比艮堂好,不然我接下来三年不是要日日喝粥?”
一旁的郭馥总觉得薛玄凌这话里夹着刀剑,哆嗦一下后,忙出声保证:“我们肯定不会拖你后退的,阿九你放心,我在家里可都抱着你那题册不放。”
“我可听说你是一整日都混在听竹楼里。”康茜噗呲笑道:“抱着题册不放?是抱着听竹楼里的优伶不放吧。”
所谓的听竹楼在平康坊,是长安城有名的享乐之地,也是这群贵女公子们惯常去的高雅场所,与寻常的烟花之地大有不同。
郭馥听了,忙越过二人之间的管雪桐,伸手去打康茜,嘴里还嚷嚷着:“我去听竹楼是听曲儿的,是听曲儿的!”
海棠园里顿时笑闹声不断。
薛玄凌看着她们追逐嬉戏,一转头,正对上林含章那双深入寒潭的眼眸。
“林司业。”她交手行礼,客套了句,“听侯博士说您身体不适,不知现下可舒坦些了?”
明明是句好话,也不知怎的,林含章那头脸色一黑,绷着脸转头就走。
范阳公主回头时,正好看到林含章的衣摆消失在海棠枝旁,不禁怪道:“那是林司业?他不是不舒服么……怎么也跑来这儿了。”
“我哪儿知道。”薛玄凌嗤了声,耸肩转身。
前头的郭馥拽着康茜一个呲溜,滑到在了花圃中,满头满身都挂着雪花,看着狼狈极了。结果这两人也不急,笑嘻嘻地捏着雪团往欧阳律这头扔,逼得欧阳律等人也加入了进去。
砰。
也不知道是谁——
一团足足有拳头那么大的雪球精准地砸到了薛玄凌的脑门上。
伴随着一声尖叫,薛玄凌一手一团雪,身姿矫健地在石子道上杀了个七进七出,连同范阳公主在内,通通被她砸倒在了地上。
“哼哼,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薛玄凌蹲在花圃旁的小矮狮子立像上,得意地说:“想我当初,可是长风镖局里的雪球高手,再来十个都不在话下。”
地上的郭馥哎哟告饶:“阿九你这雪球捏得也太实在了些,不打了不打了,我饿了,我要去饭堂喝粥了。”
说到喝粥,在场的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要不是真不想喝那稀粥,谁能搁这儿玩雪呢?可玩完了雪总得吃上些什么。而且,饿着肚子的时候,稀粥想来也是美味的。
饥肠辘辘的一群人先是回了监舍换衣服,后才结伴往饭堂赶。
薛玄凌没有一起。
她看着自己桌上的断笔,不由地陷入沉思。
谁来过她监舍?
断笔肯定不是她自己带回来的,不然她肯定能记得。
能出入监舍的人不少,各堂学子、助教、博士们都可以。
还有司业……
薛玄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司业,或许是林含章的表现太奇怪了,又或许是她的直觉。
只不过眼下她也懒得细想,检查了屋内没有其他东西丢失后,便捣鼓着断笔,把丹砂给弄了出来。
东珠很小。
不多时,丹砂已经涂满了整颗。
刷的一下擦燃火石,点着烛火,薛玄凌将东珠小心翼翼地放置其上。
炙烤了许久后,东珠开始变得透红。
薛玄凌找来一张纸虚架在东珠上方,没过多久。就看到纸上显现出了几行字。
“阿九,你不饿吗?”
院中传来范阳公主的喊声。
惊得薛玄凌连忙盖掌用纸扑灭烛火,把东珠随手塞进妆奁里。
她起身应了句,过去开门,说:“我不饿,你怎么回得这么早?”
范阳公主手里捧着一个瓷碗,一路小心翼翼,“我这不是想着你没跟我们过去,等会儿肯定会饿……”
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这碗里是什么山珍海味。
“多谢范阳公主。”薛玄凌故意打趣着出去接她,“范阳公主这一捧,可真是折煞我了。”
“哼。”范阳公主白眼一翻,抽手道:“记着我的好吧!换成别人,我可不给她送。”
两人说说笑笑,并肩往屋里走。
一进门,范阳公主就吸了吸鼻子,拧着眉头问:“你这屋里怎么一股怪味,炭火不好?”
“没点炭。”薛玄凌用脚拨开椅子,坐在桌边,三口就把那稀粥给喝了,“可能是烛火的味道吧,刚才觉得屋里太暗了,点火看了页书。”
桌上扑灭蜡烛的纸已经被薛玄凌给捏成团,扔去了床下。
“你这蜡烛不好。”范阳公主扭头看了眼,托腮道:“改日我把我那儿的灯给你送来,反正我也不读书,用不着。”
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说这种话,范阳公主又急忙摆手,说:“嘿嘿,白天看,我都是白天看书的,而且我那儿日光足,看书时用不上。”
下午兑堂没课,范阳公主本来是打算叫上薛玄凌一起,和郭馥她们溜出去玩的。
结果还没开口,先被薛玄凌给拿捏住,最后一帮子人丧眉搭眼地坐在了书阁里,老老实实啃了一下午的题册。
中途薛心宜过来了一趟,给薛玄凌送了份糖糕,说是薛柏耀买过来的。
东西送到,人却没有走。
“你没说谢我!”薛心宜叉腰等在门口,与薛玄凌大眼瞪小眼对峙半晌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噗呲。
后头的兑堂众人没绷得住,哄堂大笑。
“多谢妹妹特意送一趟。”薛玄凌扶额,无奈开口。
好似从薛玄凌开口请薛心宜一同上学后,薛心宜的态度就从厌憎变得带上些许娇憨了,也不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旁人的劝说,还是自个儿转了心性。
第三十七章 笨拙
薛心宜听了这声,笑眯眯应着,一屁股坐去了薛玄凌身边。看她那喜滋滋的模样,薛玄凌实在有些头疼,便借口出去接壶热水,起身出了书阁。
“欸!”薛心宜急了,爬起来就想跟着过去。
后头的范阳公主十分贴心地伸手揽住薛心宜,故作亲密地说:“薛娘子急什么?这书阁不许燃炭火,大家都冷得很,阿九这是怕你冻着,给你准备热水去呢。”
现如今大家都这么叫薛心宜,倒是立刻就哄住了她。
往外走的薛玄凌也没管身后发生了什么,她神色不耐地提着那空壶行至院中,却没有往后厨走,而是转左进了竹林。
烦闷的情绪从午时被范阳公主打乱步调起,就一直困扰着薛玄凌。
她很想回到监舍去看看那张纸,但眼下她要是突然回去,保不齐连薛心宜都会来凑个热闹,到时候就是更为混乱的局面。
走着走着。
竹叶啪嗒落了一团积雪。
余光一瞥,薛玄凌再次看到了林含章。
“林司业,你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薛玄凌实在忍不了了,耐着性子拱手问他。
竹林中的林含章像一尊玉像,眼角眉梢都不带一丝人气儿,再配着肩头的落雪,与他在长安城里的名头倒是十分相衬。
林含章察觉到了薛玄凌的的烦躁,稍微愣了一下,问:“薛大娘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话说的,活像个傻子。
“没有。”自觉与林含章不熟的薛玄凌当然是假笑着否认,“林司业想多了,我并没有什么烦心事。”
“你似乎很讨厌我。”林含章的手微微捏紧袖摆,眉头紧蹙。
两人之间隔十来尺,冷风一卷,雪粒子混着落叶哗啦啦吹了他们满身满脸。
薛玄凌拨了拨被吹乱的碎发,依旧假笑道:“哪里的话,林司业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我岂会讨厌您?”
闻言,林含章敛眸没说话。
他们安静对峙,四周便只剩下了呼呼吹卷的风声。
“如果林司业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书阁了。”薛玄凌有点冷,跺了跺脚后,一边搓脸一边说:“过几日就是岁试,没什么时间可以给我耽误的。”
说完,薛玄凌转身要走。
“等等……”林含章只觉得自己在薛玄凌面前好像笨拙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往常的那些应付旁人的经验放在此处没有半点可用的,“听说薛大娘子想要在岁试中获得甲字三等……”
走了半步的薛玄凌顿足,回头看他。
“今年岁试是由陛下亲自出题,薛大娘子想要获得甲字三等,恐怕不容易。”林含章说完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胡说什么,听上去就很乏味无趣。
“是吗?”薛玄凌挑眉,对林含章这会儿的态度着实有些拿捏不准,便干脆说道:“不管是谁出题,对我而言都没有影响,不过还是多谢林司业提醒,也谢谢林司业先前发的那份题册,很有用。”
林含章抬眸望向薛玄凌,目光晦涩不明。
也不知怎的,这一望,倒叫薛玄凌从林含章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落寞感。养尊处优的玉菩萨为何会表现出如此的落寞?而且还是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
薛玄凌这会儿看林含章的眼神,就更加古怪了。
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尤为奇怪,林含章咳了两声,以拳抵嘴,说:“从前国子学里少有薛大娘子这样一心夺得头筹的小娘子,如今有了薛大娘子,想来范阳公主她们的学业也是有保证了,陛下也会十分欣慰。”
然后,薛玄凌就看到林含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薛玄凌以为是他是天冷得有些受不了,但其实林含章不过觉得自己又说了一通废话,看上去太过滑稽。
他深呼吸了一口,兜袖一礼,略有学郁顿地说:“天冷,薛大娘子回去吧,别冻得着凉风寒。”
可能是林含章看上去真的实在有些惹人怜爱,也可能是薛玄凌的脑子被这呼呼直刮的北风给冷着了。
犹豫几下后,薛玄凌哈了口气,搓着手对林含章说道:“林司业其实可以叫我阿九,那日我妹妹不是跟你说过了?还有,林司业不皱眉时比较好看,皱了眉显得没有什么精气神。”
说过这些,她拱手转身。
林含章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紧接着便举步跟上薛玄凌,声音里略带了几分欢喜,“阿九岁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如果阿九有需要,我可以帮阿九温习。”
薛玄凌脚下走得飞快,嘴里拒绝道:“不必了,林司业身子不是还没好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免得在书阁又生了寒凉。”
她一路飞快地往后厨走,结果身后林含章硬是半点不落下,紧跟着她。
等到了后厨,薛玄凌也懒得管林含章要干什么,劈柴烧水行云流水,如同看不见一旁站着的林含章似的。
书阁里等着的众人没料到的是,薛玄凌这烧水的功夫,居然把林司业给领回来了。而且看林司业的样子,似乎还想留在书阁,敦促他们学习。
考虑到林含章的身体实在孱弱,薛玄凌担不起害他受凉的责任,只能苦哈哈地跑回监舍扛着炭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书阁内燃起一盘火。
四下都是书,相当易燃,薛玄凌便坐到林含章身边,认真看书的同时,分了一些注意力去炭盆上,防止有火星子蹦出来点燃什么东西。
薛玄凌她看书。
林含章看薛玄凌。
一旁假装认真的薛心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心里直琢磨,却怎么也没敢让男女之情上想,还以为林司业这是受了谁的命令,过来监督薛玄凌读书来了。
其他人当然也注意到了林司业的异样,碍于林司业往日的风评,以及薛玄凌那彪悍跋扈的作风,大家想的都和薛心宜差不多,谁也没往情愫这方面考虑。
至于薛玄凌……
她自个儿看书看得入神,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在做什么,想什么。
第三十八章 欢喜
到夜幕垂落时,林含章咳嗽的声音将薛玄凌给吵得从书中抬起了头。
她瞄了眼快要熄灭的炭火,转头问道:“林司业饿了么?要是饿了,我送您回去吧?兑堂的伙食可不太好,您要是留下,就只能同我们一道喝粥了。”
林含章的脸色有些苍白,如此便显得他那双眼睛尤为漆黑,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泉,能将人的魂魄给吸进去。
“兑堂只能喝粥?”林含章问道。
范阳公主见起了话茬,连忙跑到林含章面前,蹲着解释:“是呀,林司业,这可是国子学里的老规矩,您不知道吗?前一年岁试成绩差的,那就只能分配到差的饭堂,喝稀粥。”
说这话,范阳公主是有卖可怜的意思的。
只可惜林含章端坐如钟,连眉梢都没抬一下,淡然地说:“既然如此,那你们今年的岁试要格外努力了。”
温柔是真温柔,可冷漠也是真冷漠。
“林司业说得可真轻巧。”范阳公主不忿地嘟囔了一句,“听说林司业那儿是有小厨房,既然我们今天请林司业坐了一下午,林司业不如请我们吃饭,如何?”
助教们吃的都比兑堂的人好,也就更别说堂堂司业了。
薛玄凌没想与林含章再有什么纠葛。
兑堂书阁并不是不允许外人进来,所以当林含章过来,一起坐着看书时,薛玄凌也没打算将人赶出去,甚至尽地主之谊,给人弄个炭火盆,还倒了热茶。
但要说主动去人家监舍那头吃饭……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谁成想,薛玄凌眼神一过,刚要开口拒绝,就听到‘玉菩萨’开启尊口:
“好,随我一同过去用晚膳吧,你们能如此用功的温习,倒也值得。”
众人一听,惊喜得差点蹦起来。
“多谢林司业!”
“林司业可真好!”
一片夸赞声中,只有薛玄凌是木着脸,满是生无可恋。
“阿九要去吗?”林含章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微笑,垂在袖笼里的手却不禁握紧,生怕薛玄凌拒绝。
角落里的薛心宜撑着头端详薛玄凌,在看出薛玄凌不乐意之后,连忙起身,笑吟吟地扑到薛玄凌身上,撒娇道:“姐姐当然要去,不去岂不是饿肚子了?其他同窗也会难受的,是吧!”
连拖带拽,最终薛玄凌是被迫进了林含章的院子。
负责给林含章做饭的厨娘袁氏瞧着这么一大帮人,笑得合不拢嘴了,忙不迭地喊了其他博士院子里的厨娘过来帮忙。
“林司业这院子总是冷冷清清,人多些热闹。”袁氏净了手往外走,嘴里还在絮叨,“热闹点好,热闹点好,否则这林司业啊,怕是要羽化登仙咯。”
郭馥几个自知是蹭饭的,忙进忙出地跟在袁氏叫来的厨娘身后头帮厨,手脚勤快得很,叫袁氏更开心了,逮着他们几个一顿夸赞。
薛心宜没跟着去,却也没待在屋内,而是缠着薛玄凌在林含章的院子里闲逛。只是她也没说别的什么事,光捡着些芝麻大的小事来来回回地说。
等她们二人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之后,薛玄凌这才知道,薛心宜今日非得赖在自己身边是为了什么——
原来下一次休沐,城内有新年茶会,好巧不巧帖子是发给薛家大娘子的,薛心宜眼下只是二娘子,想去也没资格去。
茶会这事,能去就去,不能去其实也无所谓。
但薛心宜左右一打听,听说林池也收到了请帖,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急匆匆跑过来薛玄凌这边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想去就去,拿着请帖去,何必问我。”薛玄凌双手撑在花圃围栏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里头枯黄的枝叶。
尽管不喜欢薛心宜,但这位好歹让薛玄凌不至于待在屋内与林含章大眼瞪小眼,也算是非常时候的非常用法了。
“那哪儿行。”薛心宜嘟着唇,两眼一瞪,“我要是抢了属于你的请帖,那别人会怎么说我?还不得说我骄横跋扈嘛。还是你带上我,我跟在你身边怎么样?我保证不闹不生事,全听你吩咐。”
“不要。”
薛玄凌笑着拒绝。
没反应得过来的薛心宜欸了声,忙追在她后头跑,央求道:“带上我嘛,那茶会是琴南姑娘举办的,倘若我不去,那林池要是在茶会上遇到什么漂亮小娘子怎么办?”
一会儿的功夫,薛心宜就红了眼,可怜兮兮。
范阳公主翘着脚侧坐在凉亭里,膝盖上放着两个装了热水的茶壶,惬意极了。
瞧见薛玄凌一副想要甩掉薛心宜的样子,范阳公主扬手招呼薛心宜一声,说:“薛娘子,过来坐会儿呀,天这么冷,别到处乱走了。”
薛心宜没理会,犹自跟在薛玄凌身后,小声嘀咕:“你带我去,我以后都听你的话还不行吗?我娘都说要你与我友善和睦了,你怎么就不顺着台阶下呢!”
林含章的院子不大,站在小三楼上一眼能看到整个院落。
凉亭里闲坐的,院子里打闹的,后厨帮忙的。
别样的生机正在这里扩散,令俯瞰全院的林含章心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人是他请来的,但却并非他的本意。
自梦到薛玄凌那夜起,林含章的心情就一直很奇怪。
他厌恶自己内心压抑不住的渴求,同时又想要更亲近薛玄凌一些,企图以此来平静那些妄想。而在面对薛玄凌时,他往往又失了寻常的持重,连说话都变得毫无分寸。
男女之间的情愫就这般难以捉摸吗?
林含章不太懂。
看到薛玄凌大步流星地走到小楼旁,林含章转头就赶忙下了楼,等他急匆匆跑到楼下,薛玄凌这会儿已经坐在了楼后的歪脖子树上。
黄叶簌簌落下。
身穿儒衫的小娘子笑眯眯蹲在枝叶间,她看见了林含章,伸手竖指在唇前示意,摆明是在捉弄后跑来的薛心宜。
咚。
咚咚。
仰头看她的林含章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直跳,带着从前未有过的欢喜。
第三十九章 阴翳
“林司业,我姐姐呢?”薛心宜没看到藏在树冠里的薛玄凌,转头跑到林含章面前问道。
林含章摇了摇头,说:“没看到她。”
他说话时,面色从容淡然,是个人都不会怀疑。所以薛心宜也没多想,道了声谢之后,转头一溜烟地跑了。
咚。
身后有人落地。
转头望过去,林含章看到薛玄凌俯身掸了掸袍子,直起身时,指尖还夹着一片半黄半绿的树叶,信手把玩。
他们二人之间隔得不远。
可林含章总觉得这不过十步的距离像是一道天堑,在薛玄凌那种秀丽雅致的脸上,他能看到的只有温和的疏离。
一如他自己往常对旁人那样。
“林司业到底在想什么?”薛玄凌瞧着林含章脸色不断变换,不禁皱起了眉头,说:“倘若是觉得对我妹妹撒了谎不好,其实林司业可以直说的,我也只是玩笑着不想被她缠着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薛玄凌这么问,林含章抿了抿唇,再三考虑后,说道:“新年茶会上有诸多公子贵女到场,是每年一度的盛事,琴南姑娘虽然是主办人,但真正联络起各大世家的,是范阳卢氏女,卢妙言。”
林含章说的这些,薛玄凌都知道。
琴南姑娘是平康坊色艺天下第一绝的花魁,卖艺不卖身,连宫中皇帝都花过千金请其入宫弹奏一曲,可谓是名冠天下。
她举办的茶会,每年都会评选出一位六艺八雅。
这位万众瞩目的六艺八雅不仅能收获世家们的青睐,更有机会为皇帝所知,从而被推举入宫,享受一次独一无二的天子殿试。
至于琴南姑娘背后的范阳卢氏,乃是李朝五大世家之一,虽说没有从前的秦家那般显赫,可到底也是百世簪缨,是一方大族。
有卢氏的培养,出一个琴南姑娘并不稀奇。
“卢妙言是三年前的唯一一位国子学甲字三等者,阿九如果想要得此评价,或许可以去向她讨教讨教。”说完,林含章偏头看向薛玄凌,似乎是想得到一句谢谢。
薛玄凌再次蹙起了眉头。
她总觉得林含章有些奇怪,这人在其他人面前时,多少有些高深莫测,非请勿近,怎么这会儿又像个傻乎乎的愣头青了?
算了。
不管怎样,与她都没有关系。
于是薛玄凌交手一礼,十分客气地道了声谢,说:“林司业说的我记下了,只是茶会去不去,与岁试没有多大的关系。卢妙言是甲字三等,我也可以。”
说这话时,薛玄凌的眼睛明亮又深邃,像是两颗稀世的黑宝石。
袁氏绕回廊过来,一眼就看到林含章在发愣,便喊道:“林司业,饭菜已经备好,您这会儿可不能躲着。”
再一看,袁氏就看到了站在林含章对面的薛玄凌。
要说寻常厨娘可能管不到这么宽,可袁氏还是林含章的母亲白氏从前的婢女,被安排在林含章身边主要是为了照顾林含章的起居,偶尔起到给白氏传递林含章近况的作用。
“来了。”林含章脸色一冷,拂袖转身迎向袁氏,口中说道:“哪些话可以与她说,哪些不可以,我想袁娘你应该清楚。”
头一次看到林含章如此阴翳,袁氏打了个哆嗦,讪笑几声,垂首说:“林司业放心,奴婢如今仰仗您过日子,自然省得。”
即便如此,当天晚上还是有一只信鸽飞出了林含章的监舍。
只不过鸽子还没飞出国子学,就被夜色下蹲守的黑衣人给抓了回来。黑衣人单手揪着那信鸽转道去了袁氏歇息的厢房。
咔咔咔。
窗棂被粗暴地推开。
月色裹着一丝血腥味滚进了厢房内。
刚刚入睡的袁氏吓得一个激灵,神色慌张地坐起身来。她左看右看,没看到歹人,却在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己船上躺着个已经死了的信鸽。
信鸽腿上没有纸条,想来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奴婢错了!”袁氏在床榻上不断地朝开着的那扇窗户磕头,“还请郎君息怒,奴婢往后绝不敢再做这种蠢事。”
然而窗外空无一人。
袁氏这会儿是睡不着了,战战兢兢地跑去后院将信鸽掩埋,后半夜则裹着被子在床上抖如筛糠。她不敢闭眼,眼睛一闭,就回想到了白日里林含章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被惦记着的林含章在洗干净手里的血后,坐到了长案后。
他面前摆着一卷佛经,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锦盒,以及一张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不多,通篇也不过是两句话,一句告诉白氏林含章一切都好,一句告诉白氏林含章待薛家大娘子有所不同,恐心生情愫。
从前林含章对袁氏的举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母亲的各种规训也都是逆来顺受。因为他无所谓自己活成什么样,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从前在西福寺那位圆觉住持座下悟禅时,自以为参悟,到头来,不过是没遇到那个对他意义非凡的人而已。
林含章沉默地烧掉了那张纸条。
第二天一早,薛玄凌起床睁眼,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窗台上插着一直带着寒露的红梅。这时节虽是梅花绽放的时候,国子学里却难得能寻到这种姝色。
联想到昨夜赖在监舍不肯回去的薛心宜,薛玄凌只当这红梅是薛心宜送的,没有在意,转头洗漱去了。
因为临近岁试,兑堂这边渐渐开始就不上课了,改由各位博士坐镇,监督学子们温习书册,以筹备应对岁试。
原本管兑堂的是荀季,但不知荀季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总之几日下来,兑堂的事都是由林含章代劳。
最重要的是,只要林含章过来监堂,兑堂的学子中午就不必去喝那劳什子的稀粥,自有小厨房的袁氏照料,日子过得实在惬意。
时间一转,又是休沐。
这回休沐恰巧与那新年茶会撞上,薛玄凌便不再需要入宫去教导皇子公主们摆架势,转头开始准备赴会的事宜。
第四十章 遇袭
薛玄凌自己是不想去的。
奈何薛心宜穷追猛打,撒娇卖痴,不达目的不罢休,最后薛玄凌也只得松口应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左右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用不着她真上去展示什么六艺八雅。
结果薛柏耀一得知妹妹要去茶会,差点把西市那些首饰给包圆了,什么时兴的东西都给薛玄凌送来,还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让满儿带着,准备让薛玄凌在茶会上一展才艺。
“九儿,你看,临水的笔,正适合你这芊芊素手。”
“九儿九儿,徽州的纸!刚指出来的,摸着还热乎呢!”
“九儿,你看,百巧阁的首饰,这上面的锦鲤还会动,簪在你头上,简直就是仙女临凡!”
薛柏耀一天跑了玲珑院无数次。
他带来的那些小厮一个个是累得气喘吁吁,最后瘫软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们身侧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全是西市东市里的珍玩宝贝。
姜青鸢也来意思意思,送了副透白的玉镯子过来,并嘱咐薛玄凌照顾找自己和妹妹,不要在茶会上出什么岔子。
唯有薛亦涯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应该说,薛玄凌从回到薛府之后,也就见了第一天那一次,之后薛亦涯公务繁忙,也就压根抽不出时间来管这个大女儿。
虽说他没空来玲珑院,可琅嬛苑却是眉梢去的,只不过薛玄凌不在乎这个就是了。
到了辰时,薛玄凌带着满儿坐上了前往城郊千雪苑的马车,薛心宜也跟着挤上马车,并保持着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生怕薛玄凌赶自己下车。
马车疾驰出了城,不多时,就转去了一条略有些颠簸的小路。
薛心宜从前是去过千雪苑的,所以她很快就认出这会儿走的不是那条路,并立刻想要掀开车帘,去训斥车夫。
稳坐如山的薛玄凌立刻拽住了她,另一手捂住其口鼻,在其耳边低语:“安静,稍安勿躁。”
去往千雪苑该走什么路,薛玄凌很清楚,同时更清楚车夫自她们上车后,就没有更换过人。眼下车夫带着马车改走小路,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车夫知道一条近路。
其二,车夫要带她们去的,不是千雪苑。
如果是前一条,那么车夫应该要知会她们一声,而不是闷头驾车,如果是后一条……
薛玄凌偏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满儿,又看了看一脸忿忿的薛心宜,不禁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两位是指望不上的。
满儿通过薛玄凌的脸色就看出了点什么,十分敏锐地伸手摸过了暖炉,寻思着这东西该是能砸死个把人。
“劳驾,我妹妹有些不舒服,想要靠边歇会儿。”薛玄凌示意薛心宜不要开口后,伸手叩了叩马车壁,“不会耽误很久,就让她下去透口气。”
一般这么说,都是代表着贵女要接手方便。
外头的车夫吁了一声,勒停马车,沉声道:“回望安郡主、建安县主,这附近只有一处林子,您二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将马车带过去。”
吱呀吱呀。
马车再次出发。
薛玄凌稍稍撩开一侧的车帘。
她透过细窄的缝往外看去,看到的都是荒漠黄土,一览无余,倘若逃跑,很容易就被发现踪迹。于是她回头凑近薛心宜,问:“会驾车吗?”
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许久后,薛心宜摇头,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我骑射不太好。”
驾车这种事,平常哪里轮得到薛家的贵女娘子来干,薛心宜不会驾车倒是在薛玄凌的意料之中。等薛玄凌扭头去看满儿,得到的也是满儿的摇头。
两个人都不会驾车,那重担自然就到了薛玄凌的肩膀上。
“那好,你们两个躲在车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薛玄凌又是一口气叹出,下蹲从靴子两侧分别掏出一柄匕首,放去薛心宜和满儿的手里,“如果马车停了,就握紧这东西,必要时候给自己一刀,也算有个痛快。”
后一句话比薛心宜目睹薛玄凌从绣花长靴里掏出刀来还要震撼。
满儿也要哭了,眼神担忧无比。
“开玩笑的。”薛玄凌摸了把满儿的脸,嘱咐道:“握着匕首往前捅就对了,不要给任何除我以外的人进马车的机会。”
说完,红衣一闪,薛玄凌已经飞身掠了出去。
马车未停,车夫也就没料到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发难,是以反应了一瞬才从腰间拔出短刀,企图刺向薛玄凌的胸口。
然而薛玄凌双脚蹬着车辕而起,掌间咻咻掷出两道十字镖,同时屈膝落身,骑在车夫的肩膀上,翻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全程行云流水,不给车夫半点反击的时间。
就在薛玄凌解决了车夫的时候,马车后方突然出现了四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他们的马匹十分健壮,没多久就赶上了马车。
呼!
劲风骤起。
四个蒙面人手里合拽着一张大网,抬手摇臂间,大网兜头罩在了马车上方。
“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薛心宜与满儿缩在马车一角,哆哆嗦嗦地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之声,内心的恐惧陡然拔升,“她会不会死?”
马车里只能听到低喝声,分不清男女,也分不清敌我。
“娘子十分厉害……娘子不会有事的。”满儿吞咽了一口口水,握着匕首的手掌满是湿冷的汗,“娘子要是出事了,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轰!
一声巨响。
车厢猛地撞击在地上,磕得里头的薛心宜和满儿龇牙咧嘴,却因为薛玄凌吩咐,硬生生憋住了,一口哼唧都没有出来。
外头的薛玄凌其实并没有处于下风。
她非常果断地反手劈开了马儿和车厢之间的麻绳,并蛮横地徒手卷着那大网,强行将四周的黑衣人裹挟着继续往前行进。
起码现在……
薛心宜和满儿都不会是她的负担了。
“老大,这娘们劲好大,咱们先松手吧!”右侧的黑衣人吃不住力,手松了半截,掌心被划拉出了好几条血痕。
第四十一章 江淮毓秀阁
被黑衣人喊做老大的这位也没讨着好。
他双手被勒得红白交加,嘴里斯哈斯哈地轻声喊着,生怕被自己的小弟给听到。
薛玄凌有意将他们引得远一些,所以一路强拽着大网往前狂奔,将这四个歹人带得离马车远一些,免得等下交手误伤了满儿和薛心宜。
其实几个黑衣人也想停下,可停下就意味着要松开大网,也就意味着可能会让网内的薛玄凌逃脱。
如此一来,谁也不敢松,忍着疼也要跟下去。
“几位是谁派来的?”被兜在网里的薛玄凌出声问道。
黑衣人当然不会回答,一个个都绷着脸,憋着劲不露怯。
“其实就算你们不说,我也是能猜到的,毕竟我刚来长安不久,也没与多少人结仇。”薛玄凌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扭身展臂自马背上飞踏而起,以相当霸道的姿势,不由分说地将周围四人悉数拽下了马,“严斌已经被我打怕了,不敢对我出手,太原公主不会在有薛心宜的情况下对我出手,剩下的就只有姜家和艮堂那几个被我揍过的纨绔了。”
嚯!
右边的黑衣人不想让薛玄凌继续分析下去,急忙斜步上挑,抽剑暴起,意欲先手制人。
然而薛玄凌哪里能让他如愿?
只见其身姿轻盈如飞,闪转腾挪,便已然翻身落在了那黑衣人的剑上,且立得稳稳当当,衣袂随周遭劲风飘起,猎猎作响。
刚刚还凌厉逼人的剑势,一眨眼,就被薛玄凌化解了。
紧接着薛玄凌抡动右臂,袖间飞出一条长鞭,厉如飞刃,笔直地钉上了黑衣人。
黑衣人要避。
可当他松手时,剑身上的薛玄凌却于半空中倒翻落地,一手屈肘,一手横架,在夺走长剑的同时,打得黑衣人朝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老五!”
其余三人惊呼。
他们本以为老五上去是稳操胜券,却没想到身经百战的老五在这娘们手上不过一招就败下阵来。
既然一个人上拿不下,那就四个人一起上。
扶起地上的老五后,四个黑衣人呼喝几声,齐齐冲向薛玄凌,之后掌风夹剑锋同出,招招皆为一击必杀。
薛玄凌如闲庭信步般掠身避让,一拳挥向那空着手的老五,狠而急的拳风让老五即便有心也防不住,最后两眼一翻,轰然倒地。
倒了个兄弟,其他三人多少有些慌乱。
只是这箭在弦上,他们就算生了退意,也退不得。
当然薛玄凌也没想让他们退。
沉腕以剑身接住黑衣人老大刺来的剑后,薛玄凌抬脚踢中左边那人的手腕,跟着以其肩膀为立足点,拧身飞踹,命中剩下那位的下颌。
咚。
再倒一人。
被薛玄凌踢中手腕的这个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了,另一只手抱着手腕,退后了数步,脸色狰狞痛苦。
黑衣人老大见状抖腕,震开薛玄凌的剑,企图闪身至薛玄凌身后再施背刺。
但他快,薛玄凌更快,且快准狠地直接落地一个撩腿横扫,松剑徒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带倒在地。
至此,四个黑衣人站着的,就只剩下那个提不动剑的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黑衣人老大声音沙哑地望着薛玄凌说道:“技不如人我们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薛玄凌挑眉端详了他们片刻后,撕下他们的衣摆,将他们的手脚一一绑好。留那黑衣人老大能说话外,奇遇人都被薛玄凌堵上了嘴。
“谁派你们来的?”她再次问道。
黑衣人老大看上去十分顽固,跟着脖子斜睨着薛玄凌,一言不发。
结果薛玄凌刚蹲到他面前,他抖了一下,外强中干地喊道:“你的名字已经被挂在了千金榜上,杀你者,可得千金!你就算杀了我们,也还会有下一波人来!”
好家伙,不打自招。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的老大眼珠子一转,别过了头。
“千金榜是什么?”薛玄凌追问。
这东西一听就是江湖上的玩意儿。
从前养父章沛还在时,薛玄凌虽然是跟在他身边混吃混喝,却算不上入了江湖的门,所以对江湖上的门道一窍不通。
事实上,章沛是根本不让薛玄凌接触任何江湖上的事。
尽管章沛将自己生平所学全教给了薛玄凌,可那只是他希望养女将来能自保,能不靠他人有一处立足之地。
平日章沛对薛玄凌算不上多温柔,夏日酷暑要练武,寒冬腊月也要练武,为了能教好薛玄凌,章沛打断的木棍都不下十根,全是手臂那么粗的棍子。
其余时候,能给口饭吃,给张床睡,不缺衣裳,就已经是行武的粗汉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照顾了。
“你问我就要说?”黑衣人老大桀骜不驯地抬起下巴,目光触及薛玄凌那有些难看的脸色后,嘴里陡然磕巴,“你、你……你有本事就、就杀了我,我不会交代半点东西!”
薛玄凌冷眼睨他,抬手一掌扇在老大的脸上。
两颗牙带着血落到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一旁小弟的脚边,令小弟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
“不说的话,那你这下巴也用不着了。”说着,薛玄凌直接卸了老大的下巴,转头扯掉另外一人嘴里的布,问道:“你来说?不然我保证你的下场要比他更惨。”
“呜呜呜……”黑衣人老大这会儿就真是什么也不用说了。
望着自家老大那汩汩淌血的嘴,小弟舔了舔嘴唇,选择老实交代:“千金榜就是江淮毓秀阁所设立的悬赏榜,但凡是在榜上的,杀了都有钱,提头去拿。你、你……”
注意到薛玄凌的脸色转沉,小弟哆嗦了一下,苦着脸说:“你的脑袋价值八百金,位列第三。”
时下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不过是十两两银子,八百两白银都算是寻常商贾拿不出的大数额,也就更别说八百两黄金了。
为了这八百两黄金,少不得有一些红了眼的家伙前仆后继。
薛玄凌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事是值得满江湖悬赏的,来长安之前没有,来长安后更没。于是她问:“悬赏的理由是什么?”
第四十二章 千雪苑
听到薛玄凌这么问,小弟连忙摇了摇头,说:“千金榜都是杀人不问缘由的,想要知道原因,那得去找江淮毓秀阁。”
“也就是说,出钱给江淮毓秀阁,就能悬赏人?”薛玄凌追问。
小弟再次摇了摇头,解释道:“仅仅出钱肯定是不够的,至于怎么才能将仇人的名字挂上悬赏,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耍刀的,图财,不问其他。”
如此实诚,倒是少见。
“我要怎么找到江淮毓秀阁?”
“江淮毓秀阁的势力遍布全国,你若要找,只需要寻了那带有莲花徽记的铺子进去,说自己有山川百花图要献给东家,铺子里的伙计自然就会领你进到江淮毓秀阁。”
“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十月初一。”
薛玄凌一愣,正是她摔下马车之前。
当时她只以为是姜家安插了人进车队,一路防着,却没想到还可能是为钱而来的杀手。可是那会儿推她坠马的若是谋财的杀手,那杀手为何没有砍下她的脑袋?没有脑袋如何去领赏银?
左思右想之下,薛玄凌只觉得奇怪。
可惜她实在回忆不起坠马前后的事,也就只能暂时按下这个心思,着眼于面前这堆烂摊子。
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再留在这儿浪费时间,只怕是赶不上茶会的。于是薛玄凌突然笑了声,问黑衣人道:“我如果放了你们,你们还会来杀我吗?”
这笑容实在是叫人毛骨悚然。
小弟们当即疯狂摇头。
黑衣人老大本来还想坚持,看到自己小弟这么快投降,也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呜两声,跟着摇头。
“好,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就放了你们。”薛玄凌拍了拍手起身,“但你们得清楚一件事,往后我要是再看到你们出现在我面前,恐怕就只有一个下场了。”
“懂!我们懂!”小弟连声大喊。
薛玄凌耸了耸肩,边转身边说道:“但愿你们是真的懂。”
她转身就走,也没想着去给黑衣人们松绑。
不过只要没有薛玄凌在,四个黑衣人给自己松绑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眼看着煞神远去,小弟连忙反手磨断自己手上绑着的绳子,火急火燎地帮老大接回下巴。松了绑之后,他扫了眼昏迷不醒的两个兄弟,有些犹豫地问道:“老大,咱们这桩买卖是不是做不成了。”
老大啐了口,呸掉嘴里的血沫,抬手揉搓了下巴好一会儿后,声音含糊地说:“还做什么做?那娘们的武学远在我们之上,这钱还是让那些不要命的人来赚吧……”
说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其实也是唬人的。
“刚才我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杀意,可她后来怎么不杀我们了?”小弟不解地挠了挠头,这一扯动伤口,当下便龇牙咧嘴。
老大哼了声,说:“她知道杀了我们没用,所以故意放了我们,想要我们回去散布一个讯息。”
“什么讯息?”小弟扶着老大站起身。
“薛玄凌不好惹,很不好惹。”老大抬头看那身影消失处,“谁敢小瞧她,随意进犯,其后果便只有一个死字。”
黑衣人们逃跑的时候,薛玄凌已经找回了马车处。
薛玄凌刚一掀开车帘,就看到银光铺面而来,于是赶忙抬手一夹,反绞在手。岂料她还没开口,举匕首的薛心宜先嗷呜一声,松开匕首扑进了她的怀中。
薛心宜嚎啕大哭道:“我还以为你要死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死了。”
车厢一角的满儿攥紧匕首,浑身直哆嗦,也是泪流满面。
“好了,已经没事了,歹人已经跑了,我们现在去茶会还来得及。”薛玄凌伸手摸了摸薛心宜和满儿的头,安慰道:“就是要寻个地方换身衣服,不过还有三哥未雨绸缪,多给我们买了两身衣服……”
“娘子,你受伤了。”满儿丢了匕首过来,眼睛盯着薛玄凌手臂上那被剑挑破的衣服,底下皮肉翻卷,有干涸的血渍。
顺着满儿的目光,薛玄凌侧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口,不甚在意地说:“没事,小伤,满儿你不说,它都快愈合了。”
即便薛玄凌这么说,满儿还是坚持翻出了金疮药给她上药包扎,并在之后为她更衣时,格外留心那道伤口。
好一通收拾,三人总算是可以重新启程。
然而马车已经被废,她们只能弃了马车,沿着原路返回官道上,一路徒步前往千雪苑。好在这会儿已经离千雪苑不远,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千雪苑的大门。
她们是最后到茶会的。
这会儿千雪苑的外院里已经坐满了人,莺莺燕燕,春色满园。
外院的四个角落处都放着两人合围那么大的炭盆,火焰熊熊,也算是驱散了雪后的几分寒意。
场中左右各有两顶宽阔的大帐,左边这挂着透粉色薄纱的帐子里坐着各家的贵女,右边那挂着水蓝色薄纱的则是公子纨绔们所在。
当中假山水榭,流水潺潺。
假山上另加盖了一个带左右两侧楼梯的高台,是为六艺八雅的比武场,在主办者琴南姑娘宣布之后,与会的众人便可以踊跃登台,一展身手才艺。
众人翘首以盼处,琴南姑娘身穿一袭深红色香锻长裙,外裹着件白毛缀玉大氅,娉娉婷婷地自后方回廊下走出来。
她的长发绾成了朝云髻,两侧各簪着一支垂玉金步摇,耳垂上则挂着绞丝白玉耳环。随着她迈出的步子,步摇与耳环微微晃动,更衬得其摇曳生姿。
走到走到主人位上后,琴南姑娘拂袖端酒,十分简短地说道:“雪后天寒,诸位能不辞辛苦地来到千雪苑,是琴南的福气,希望诸位今日能一展风采,博得头筹。当然,对于今年的魁首,琴南依旧会有别样的宝物相赠!同时荣安公主也会送出一份独特的宝物,以彰青睐。”
众人顺着琴南姑娘的目光回望去,才发现后院西北角的小三楼上还坐着位华服娘子。
正是荣安公主。
第四十三章 棋
第一场是六艺八雅中的棋。
有准备的人这会儿就可以上那台子了,只是先上去的必然要被接连挑战,所以许多人仍然在观望着。
薛玄凌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把玩手中的酒杯,坐在她身边的薛心宜则满心满眼只有对面帐子里的林池。
奈何林池正在与林含章对酌,丝毫没有注意到薛心宜。
倒是……
林含章一直在看这边。
许是喝了酒,林含章的脸较平时红润了些,隔着个水榭都还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眸。。
只看了这么一小会儿,薛玄凌都觉得鸡皮疙瘩要起来了,连忙转过头,去看那率先起身往水榭走的郎君。
刑部郎中蔡文林家的次子,蔡若尧。
听说蔡若尧从前在国子学时就十分出色,如今去了广文阁,也颇得学士们赏识,是广文阁的一等校书郎。不光如此,蔡若尧尤其擅长下棋,他一站出来,不少人就打起了退堂鼓。
“蔡二郎一出来,恐怕没人敢上……唉,今日这场怕是没什么好看的了。”旁边坐着的吏部侍郎武国安的长女武悦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林郎君会不会上去,他要是上了,我觉得可与蔡二郎一争高下。”
她左边坐着的那位圆脸娘子,是吏部郎中乔玉书的小女儿乔梓年。乔梓年撩动眼皮,托腮附和了声,说:“是啊,要是林郎君不上,这半个时辰只怕要浪费了。好在那些银丝炭烧得旺……今儿还不算冷,不然这干坐着,真有些难熬。”
两人是闺中密友,说起悄悄话来,眼睛都笑成弯月牙儿。
像武悦和乔梓年这样不参与六艺八雅的人来茶会上,无非是两种目的,要么是结识权贵,要么就是为自己相看个合适的娘子或夫君。以她们二人的家世来说,用不着结识权贵,自然也就只剩下后一种目的了。
毕竟李朝民风开放。
尽管世家之中仍盛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年轻人更喜欢自个儿去寻个心上人。往别的地方去寻,长辈们或许会不同意,而这新年茶会上全是俊秀后生和娴熟娘子,长辈们当然是完全赞同的。
正说着,武悦的眼睛一亮,抚掌低声说道:“唉唉唉,瞧,徐大娘子动了。难不成今年要出一位女六艺?徐大娘子去年冬日大病了一场,没赶上茶会,在家里不是还哭了一场?现在倒是有了机会。”
乔梓年却嗤了声,不太高兴地说:“瞧着她就烦,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成天儿的拿那些大道理还诳人。”
顺着武悦的话,薛玄凌看向起身的徐若雅。
薛心宜则悄悄凑到薛玄凌耳边嘀咕:“乔六娘的父亲看好欧阳律,乔六娘自个儿也喜欢欧阳律,只可惜欧阳律的父亲看重的是徐大娘子,迟迟没有应乔家的姻亲,所以乔六娘才不喜欢徐大娘子。”
长安城里的这些趣闻轶事,就没有薛心宜不知道的。
随着徐若雅起身,两边的帐子里都开始交头接耳。往年也不是没有女子上台挑战男子,但大多铩羽而归,如今站出来个有大才之名的徐若雅,众人便兴奋起来了,对台上的胜负更有了几分兴趣。
见有人上台,琴南姑娘便点了两个侍从出来。
这二人手里分别捧了个盘子,盘子里摆着一张纸,上面墨渍还没干,一张写着蔡若尧,一张写着徐若雅。他们自帐子前的青石板路缓缓走过,依次询问帐中的郎君娘子们,想要点谁胜点谁负。
新年茶会除了博名声、寻姻缘之外,还有第三个好玩的。
那便是赚钱。
琴南姑娘坐庄,在场所有的郎君娘子都可以下注,赌的是台上的胜负,也可以赌最终的六艺八雅是谁。做赌资的钱财对世家的郎君娘子们来说,当然都是小打小闹,可应会的还有一些寒门文人,是以这赌注还是寒门学子的一次改善生活的好机会。
“我赌蔡若尧。”薛心宜伸手摸了两钱银子,放在了写有蔡若尧名字的那个盘子里。
这么一会儿,蔡若尧盘子里的银锞子就已经堆成了小山。
徐若雅那头虽然也不少,可论名气和才学,到底是略逊蔡若尧一筹的,对她抱有期待的人少上那么一些。
薛玄凌一看,也拿出两钱银子来,放在了徐若雅的名字上。
“你干嘛买她?会输的,蔡二郎去年可是横扫茶会,差点儿就拿到那六艺八雅之称了。”薛心宜咂了声嘴,跪坐回软垫上,“不过也随便你,反正不过是两文钱,输了就输了。”
“徐大娘子憋着一股劲的。”薛玄凌目送徐若雅坐定,轻声道:“她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看她这强撑着的模样,感觉应该是家宅中有什么变故。”
水榭比武台上另站了两个童子,他们身后摆着个石屏。童子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负责将台上对弈之上的棋局重现给两侧帐子里的人看。
听薛玄凌这么说,薛心宜跟着去打量徐若雅。
然而薛心宜没看出徐若雅哪儿不对,于是放弃了,耸了耸肩,说:“徐家可是一大家子,三姑六婆的,妯娌多,麻烦也多,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茶会上的点心不错,茶也上好雨前龙井。
薛玄凌吃吃喝喝差不多饱了,一抬头,看到台子上还在鏖战,不由地伸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结果谁成想,一个呵欠引来了不远处的乔梓年的嘲弄。
“薛家大娘子是刚回长安吧?”乔梓年娇滴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腻,眉眼间尽是鄙夷,“想来也是不习惯这些场合,倒是难为薛大娘子了,不然我给薛大娘子去再叫份茶点来?您这面前的可都被吃光了。”
估摸着,刚才薛心宜议论她的话,是被她给听到,才有了这下夹枪带棒的讽刺。
一旁的武悦不想生事,忙扯了扯乔梓年,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
“我是刚回长安。”薛玄凌偏头看她,含笑道:“也确实对下棋不感兴趣。”
第四十四章 以二目取胜
小娘子这边的帐子是一桌挨着一桌,后头放软垫,前头摆香炉。
乔梓年与薛玄凌之间隔了三人,分别是郭家大娘子郭冉,柳家三娘子柳絮玥以及陈家三娘子陈彤,这三位与薛玄凌和乔梓年都不熟,当下有些怕惹麻烦上身,纷纷借口有事起身,将当中空了出来。
尤其是郭冉,她是郭馥的姐姐,早就从郭馥嘴里听说过薛玄凌的诨名,心里怕得要死,脚下更是溜得飞快。
许是没料到薛玄凌这么实诚,乔梓年一时间哑口无言,瞪大了眼睛。
岂料,薛玄凌没生气,薛心宜先发了火。
只见薛心宜托盏咽了嘴里的点心,拍案高声问道:“乔三你什么意思?吃点儿点心是犯了哪条王法不成?别说我长姐想吃这些个点心了,她就是想吃御宴,陛下也都请过!宫中教习先生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教导皇子公主的先生!谁许你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帐子里的动静,引得琴南姑娘和对面郎君那头纷纷看了过来。
但薛心宜压根不打算压着脾气,甚至起身走到了乔梓年面前,居高临下地说:“要不是今日是茶会,你站在我长姐面前,那是要行大礼的!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与你可是有云泥之别!”
被呛了满脸的乔梓年羞愤欲绝,双手攥成拳头,浑身都在发抖。
还是武悦起身拉过薛心宜,居中调和道:“三娘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看薛大娘子的点心用完了,想要帮薛大娘子再叫些过来,并没有存什么阴阳怪气的心思。”
“有没有,武大娘子心里清楚。”薛心宜拂开武悦的手,冷哼了一声,转头跪坐回薛玄凌身旁。
她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似乎是想要薛玄凌夸上她一句。
“点心可是你吃的,我就吃了一盘。”薛玄凌伸手拨了拨面前的空盘子,眨眼逗她。
薛心宜立刻鼓起腮帮子,用手在底下捅了捅薛玄凌腰侧,叽叽咕咕道:“我帮你出气呢,你还跟我分彼此?哼,真是没良心。”
没想到薛玄凌眉头一皱,五官扭曲在一起,好像很痛苦。
“呀,我不是碰到你伤口了吧?有没有碰到?有没有裂开?疼不疼?”薛心宜惊得侧身垂头去看,手也有些无措了。
结果等她再抬头,就对上了薛玄凌那张笑得格外灿烂的脸。
“你骗我!”薛心宜叉腰道。
说话间,水榭那儿的棋局已经分出了胜负。
执白子的徐若雅以二目取胜。
蔡若尧脸色不太好看地背手走下水榭,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回了帐子里,也不与左右寒暄,独自喝起了闷酒。
“啊?蔡二郎怎么输了?”薛心宜痛失两钱银子,不禁哎哟了声,怪道:“难不成蔡二郎病了?不应该啊,父亲前些日子还说蔡二郎在广文阁里下棋赢了祝学士呢。”
一局结束,蓝帐这边的小娘子们陆陆续续起身,或是去园中走走,或是去到对面寒暄。
渐渐地,四周走空,只剩下了薛心宜和薛玄凌。
薛玄凌指了指上面春风得意的徐若雅,说:“问题出在徐大娘子身上。”
事实上,薛心宜在国子学里虽然成绩不错,于琴棋一道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是巽堂有名的臭棋篓子。她看不懂水榭上那盘复杂的棋局,也摸不清徐若雅身上有什么古怪之处,所以只能央着薛玄凌给她解答。
“对弈讲究道。”薛玄凌说着,招手喊了侍从过来添茶上点心,“布局是道,攻心亦是道。棋子没有人情,执棋之人却有……所以在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时,往往攻心为上。”
眼神一扫。
薛玄凌再次看到了含笑望着自己的林含章。
笑什么笑?!
气恼的薛玄凌狠狠瞪了他一眼。
谁知林含章居然依旧笑着,遥遥举杯,眼神如长钩,紧紧地钩在薛玄凌身上。
“你的意思是,徐大娘子对蔡二郎用了攻心之策?”薛心宜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了然道:“明年徐大娘子就可以升去广文阁了,蔡二郎要是心悦于她,明年该是正好有了机会。这会儿茶会输给徐大娘子一次,说不定徐大娘子还要欠他个人情呢。”
好在过来斟茶的侍从挡住了薛玄凌,使得薛玄凌能有个松口气的时候。
“那要是其他人上去,徐大娘子输给了他们,蔡二郎不是白费心思了?”薛心宜又问。
“其他人也要有那个自信才行。”薛玄凌揉了揉脖颈,垂眸看着桌上的茶盏,说:“能赢蔡二郎就是件极难的事,徐大娘子既然胜了,其他人再想上去,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即便真相博一把,徐大娘子的架势也足够给对方造成不少的压力。”
其实薛玄凌敢这么猜,是有原因的。
很少有人知道,徐蔡两家有娃娃亲。徐若雅和蔡若尧二人打娘胎出来,就被双方父母偷偷订了姻亲,只不过徐若雅长大后声名日盛,徐家开始看不起蔡家,才草草将亲事作罢。
两人的名字却没改。
方才蔡若尧在起身时,目光就始终有意无意地瞟向徐若雅,甚至在他坐定后、徐若雅起身时,他的眼神仍旧悄悄地追随着徐若雅。
先不管徐若雅家里是不是出了事,她方才上台时的那种隐晦而不容忽视的倔强与脆弱,是实实在在地令尽收眼底的蔡若尧赶到疼惜。
尽管这份疼惜一闪而过,却还是被薛玄凌精准地捕捉到了。
“算了,这与我们都没有关系。”薛玄凌推了把薛心宜,说:“人家都出去闲谈了,你也快去吧,否则……小心你的林池哥哥被其他小娘子攀谈。”
林池是少年将军,是武将。
他在这茶会上虽然不如才高八斗的那些郎君们受欢迎,可到底年少有为,且有实权在身,还是有人惦记的。
远远看去,好几个小娘子都在往林池的方向靠拢。
薛心宜后知后觉地起身,提着裙子就往对面跑,那身手、那速度,只怕是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第四十五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大娘子不去走走吗?”
一道温和又清丽的声音在薛玄凌背后响起。
她转身过去,看到琴南姑娘带着一缕香风,施施然落到了旁边。
“琴南姑娘不需要去应酬应酬吗?我看有许多人想与你攀谈。”薛玄凌颔首一笑,提壶给琴南姑娘斟茶。
琴南姑娘略微偏了偏头,抬袖掩唇,低声说道:“今日后院可不光是只有荣安公主一人,不少夫人也都来了,约摸着是要相看娘子郎君,妾身不便走动。”
薛玄凌望着琴南姑娘,没有搭话。
这种略带些隐秘的话从琴南姑娘的嘴里说出来,叫薛玄凌有些意外,这位可不是什么嘴巴把不住门的天真小娘子。
“妾身可以叫薛大娘子阿九吗?我听她们都是这么叫你的。”琴南姑娘那略施粉黛的脸上表情灵动,带有些许的亲密。
“琴南姑娘随意。”薛玄凌不动如山,打算看看琴南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似乎——
琴南姑娘好像只是想和薛玄凌闲聊,直到第二个人上水榭挑战徐若雅时,都没有说到什么正事,只拉着薛玄凌说些长安里的趣事见闻。
帐外,薛心宜如一阵风似的,正往这头在赶。
“对了……”琴南姑娘突然转了话锋,问道:“阿九来时听说是步行到的,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过去接你们的车夫耽误了什么事?”
总算,说到了正题。
“是,被我杀了。”薛玄凌一脸纯良地看着琴南姑娘,开口却是血腥至极的话。
本是要提裙起身的琴南姑娘微微一僵,目光愕然地望向薛玄凌,好半天才讪笑一声,问:“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人都是妾身从兰苑里带出来的,按理说不可能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才是呀。”
薛玄凌耸了耸肩,反问道:“那就得问问琴南姑娘了,车夫擅自改道,伙同黑衣人,企图将我与妹妹带去无人处杀害……这,算不算是不规矩的事?还是说不能杀?”
琴南姑娘捏着裙摆的手兀的收紧,指腹泛白。
几句话的功夫,薛心宜已经走了回来。她怀里的暖炉已经不太热乎了,一进来便哈了口气,抱怨着外头有多冷。
“当然,我不是那种迁怒旁人的人。”薛玄凌扫了眼琴南姑娘,翻手把自己膝盖上的暖炉递给薛心宜,“可说上话了?看你这又是开心又是烦闷的样,该不会有别的娘子顶了你的位置?”
后一句当然是对着薛心宜说的。
“哼!”
说到这个,薛心宜就来气。
她噌蹭蹭走到薛玄凌身边,鼓着腮帮子坐下,抱臂说道:“也不知道乔梓年同林池哥哥说过了什么,林池哥哥居然训斥我,让我在茶会上少惹是生非!”
大概是实在生气,薛心宜也顾不上礼仪,直呼乔梓年的名字。
有薛心宜在,琴南姑娘显然是不想继续就车夫的事往下说,于是同薛玄凌寒暄几句后,仪态自然地走出了帐子。
“琴南姑娘过来做什么的?”薛心宜好奇地问。
彼时台上的对弈已经走过六轮,四周不发爱棋者抚掌称赞,声音一个高过一个,薛心宜与薛玄凌的交谈也就掩在了他人对话之下。
“来问我车夫的事。”薛玄凌不打算瞒着薛心宜。
一听到车夫两个字,薛心宜立马就回想起了来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顿时脸色煞白,喉头上下滚动了数次。
“车夫是她派去接我们的……”貌似思考了一下,薛心宜立刻两手紧紧扣着暖炉,疑神疑鬼地凑过去嘀咕:“该不会是她要对我们下手吧?”
薛心宜这模样逗笑了薛玄凌。
见薛玄凌笑得肩膀耸动,薛心宜不乐意了,白眼一翻,噘嘴道:“好,你不说就不说,我直接去问琴南姑娘好不好?”
说完,薛心宜作势要起身。
“好了,这事是你想多了。”薛玄凌伸手将她拽回矮垫上,反问道:“对你下手,图你什么?难不成是要拿你要挟父亲?”
又说:“人虽然是琴南姑娘派出去接我们的,但动手的事与她应该是没有关系。”
有了薛玄凌的保证,薛心宜也就没再多想。
到过午时分,棋局收尾,徐若雅成了最后的赢家,暂时称为呼声最高的六艺八雅。彼时茶会的宴席已经在中庭设好,众郎君娘子便由侍从引领着,三五成群地相携前往中庭用膳。
薛玄凌这会儿吃不下,没跟着去,自个儿去了偏院的寒梅园里溜达。
大雪过后的寒梅园有一股暗香,红梅星星点点地缀在枝头,与屋檐上尚未完全化掉的积雪交相辉映,犹如一副极美的大家之作。
行走在这般风景中,薛玄凌只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她这神清气爽还没持续上一炷香,就正好撞上了行色匆匆,眼角泛着泪光的徐若雅。
晦气,薛玄凌错开目光,心想道。
梅林中脚印纷乱,来来往往走了几个人,光凭脚印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过薛玄凌也没想着去探究徐若雅的秘密,索性转身,佯装没看到她。
薛玄凌不想招惹徐若雅,架不住徐若雅主动送上门。
那厢,徐若雅看到薛玄凌背过身去,一边加快脚步往薛玄凌那儿走,一边说道:“薛大娘子既然看到了,又何必装作没看到?”
徐若雅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的哭腔。
“原来是徐大娘子。”薛玄凌额角青筋直跳,无奈回身冲她微笑,说:“刚才我光顾着赏梅了,倒是没注意到徐大娘子,不知徐大娘子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冷风乍起,卷得梅树上的雪花簌簌落到了地上。
“今天薛二娘子是不是同你说了我什么?”徐若雅开门见山地问。
薛玄凌一愣,眉头微微蹙起。
结果徐若雅毫不忌讳地开始解释:“如果二娘子是跟你说我与欧阳郎君有什么,还请你不要当真,我与欧阳郎君不过是萍水之交,并没有任何私情。”
越是这么说,在薛玄凌这儿,越是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