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一石二鸟
谈正经事,自然是要换个地方好好谈。
只不过,薛玄凌领着苏月安走出茶寮时,一个蹲在街对面许久的坡脚汉子立刻起身,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他离开的同时,一个担着油的灰衣汉子跟上了前方的三人女人。
安王府,书房。
李泰歪在红衣美人的怀中,闭目听着少詹事邱云汇报今日示意。
其中,便包括了楚王要回京的事。
“给他使点绊子。”
在这种事上,李泰只负责下结论,如何实施,就得看邱云意会了几层。当然,办好了是李泰英明,办砸了是邱云无能。
邱云连忙垂首应道:“是,殿下。”
“东宫呢?有什么动静吗?当初詹士道碍事,不是他给楚王写的信?詹士道那老东西也就看他面子吧?”李泰又问。
尽管李泰不喜欢这几个兄弟,但詹士道那种纯臣,可是要讨嫌百倍都不止。当初詹士道还在长安的时候,就没少对着李泰平日行事斥责。
哪个王爷没点风花雪月?
真要像东宫里那位一样,那大家都是太子之相了。
“回殿下,东宫有本牒状进尚书省,但恰巧撞上赵主事,估摸着,这牒状是不会呈到圣驾前的。”邱云禀道。
听到这话,李泰陡然一跃起身,欣喜不已地说:“去去去,让人找出那牒状,把赵通远和牒状一并捅到父皇面前去。”
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到时候东宫会受到怎样的责难!
“殿下……”邱云有些犹豫,“东宫那位一向做事周到,这会不会……”
会不会是个圈套?
可一想到自家王爷都上过几次当了,邱云就怎么也不敢再往下说。
谁不怕挨骂,谁来说吧。
“周到又怎样?楚王这种拖油瓶是他派系里的,他就是想舍弃,也得看底下的人会怎么想。”李泰冷哼一声,笑道:“眼下是个好机会,他手上的秦家兵马还没捂热,就闹出这档子时,父皇必然会更加猜忌他。”
殊不知,李泰的反应,正在东宫幕僚们的意料之中。
东宫是铁板一块,楚王府却不是。
所以楚王即将回到长安的消息,肯定是会提前走漏风声的。既然如此,李昶那封被尚书省主事截留的牒状,不如就拿来一石二鸟。
得知李泰有所动作,东宫这头跟着动了起来。
只不过,李昶此刻并没有去理会安王府的事,而是在认真地听欧阳锦回禀薛玄凌的动向。
“你是说,她在西市的茶寮里带走了一个华服女人?去了哪儿可知道?他们在茶寮里说了什么?”李昶眉头簇起,“这几日你们拿回来的,尽是一些琐事,往后就不能传回些更明白其目的?”
欧阳锦心里苦啊。
寻常人家的娘子,自然是天天吃喝玩乐,哪儿有什么正经事。这位薛家的娘子好歹还会出入皇宫,给他们整点儿新花样,让他们不至于日日都汇报重复的东西。
苦归苦,欧阳锦嘴上也不敢说,只能转着弯回答:“薛家娘子今日这就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所以属下不敢耽搁,立马给您汇报过来了。”
又说:“她们一路出了西市,进了延康坊的一处宅子,再往里,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们在茶寮里时,茶寮内发生骚乱,我们的人不敢跟太紧,所以并不知道她们在茶寮里谈了些什么。”
李昶斜了欧阳锦一眼。
垂着头的欧阳锦感觉到头顶的视线,立马绷直了身体。
看了许久之后,李昶终于开口:“继续跟着她吧,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和严家那小子单独相处过几个时辰,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什么交谈,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偏偏严家小子是个嘴硬的。
说什么薛家娘子对他有恩,他不能胡说八道,更不能栽赃陷害,而且再三强调薛家娘子从没跟他说过任何有关先太子妃的事。
没有?
李昶信了才怪。
这薛玄凌要是什么都没跟严令说,又或者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挑着李昶的逆鳞来触?严令更不可能如此有恃无恐!
欧阳锦应了声。
“知道我在这事上向来慎之又慎,所以才敢让严家小子回来。”李昶面色阴翳,一拳垂在书案上,冷声道:“去施州一趟,她长在施州,许多事……也许哪儿会有答案。”
得了吩咐的欧阳锦再次应是,随后转身,出了书房。
薛玄凌要是知道李昶为了探寻她随口一句话,而派人千里迢迢地赶去施州,恐怕是会乐得笑出声来。
她倒也没想那么多。
严令要是不回东宫的话,在严家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个妾生子,没有母族照拂,没有才学,唯一的用处就是在东宫做事,却又已经被赶了出来。
如此,恐怕严斌打死他,严家也只会秘而不宣。
而如果他以知晓先太子妃死亡真相为契机,重回东宫,说不定还能于险境中寻得一线生机。
查肯定会被严查一番。
可严令没做过的事,东宫的人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得出来。而越是查不出的东西,李昶就越是不会拿严令怎么样。
当然,麻烦可能会被引到薛玄凌身上。不过对薛玄凌而言,虱子多了不怕咬,能救下一个人的命,总归是做了件好事。
眼下,薛玄凌又在做好事了。
“你我之间,可以暂且不谈回报。”薛玄凌给苏月安倒了茶,温温和和地说:“我也的确没有想过,仅凭合作,就能让你为我揭去那千金榜的悬赏。”
苏月安不答话,端着茶细细嗅了口,眼神微垂。
坐直后,薛玄凌继续说道:“说回合作。贵阁想要的,无非是在长安站稳脚跟。黑市如今损失了大半的产业,这里面最赚钱的,不是赌坊也不是勾栏,而是拳堂……”
“你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你刚才分析的这些,我只要在长安再待久些,自然就能剖析清楚。”苏月安打断薛玄凌,问道。
意思是,对江淮毓秀阁而言,薛玄凌说的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情报。
第一百零六章 交易
薛玄凌和苏月安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薛玄凌另外购置的私宅。
安静,安全。
而苏月安呢?
她并没有拒绝到一个属于薛玄凌的宅子里做客,很大程度上,就是给了薛玄凌一次与她商谈的机会。
只不过,苏月安重利,但凡开口,必中要害。
“我能给你的……”薛玄凌没有半点被打断的局促,从容而平静地从袖笼中取了一张折叠了几下的纸出来,放到了苏月安的面前。
带着淡淡木香的桃花笺,特制的纸。
苏月安端详了一会儿薛玄凌,然后又看了看面前这张纸,伸手拿过,打开,紧接着……
便是脸色骤变。
纸上并没有写很多字。
寥寥几笔。
‘京兆尹宋朓宠妾灭妻,妻妾乱位。’
看上去是掌控了宋朓的内宅阴私,实际上却是在告诉苏月安:
瞧,我连京兆尹的宅院内务都能知晓。
别看皇帝对薛亦涯这种臣子的私德不甚在意,朝廷里能有几个薛亦涯?满朝国公也不过三个。
苏月安眼眸转暗,捏着桃花笺的手指指腹泛白。
江淮毓秀阁干的是商贾买卖,走的却是江湖行事风格。说到底,这次江淮毓秀阁进长安,还是想与官府搭上关系,改改从前的路子。
“谁都经不起查。”薛玄凌微微一笑,说:“事实上我无法给你们提供什么看得见的帮助,但我站在你们这边,对你们而言,便是一种帮助。”
这是一个,苏月安无法拒绝的条件。
可她并不想很快低头。
“首先,你在薛家并不受重视,你被拐十年,一朝找回,薛相爷连单独的洗尘宴都没有为你办过。”
“你的两位兄长远在边关镇守,说是戍边卫国,实际上是被薛相爷调走,眼不见为净。”
“你的继母育有一子一女,尽管她对你小意和善,但从你两位兄长五年未回长安来看,当中怕是少不了她的枕边风。”
苏月安掰着手指,细数着薛玄凌目前的困境.
“你的郡主身份看似尊贵,却不过是一层虚名,真正将你作郡主看待的,满长安不超过五个人。”
“国子学里你岁试第一,甲字三等,可如此灼名,如烈火烹油,只会让你越发成为众矢之的。旁人看你,不过乡野粗妇,心中的鄙夷远大于钦佩。”
“如此,你却有底气说,你站在我们这边,便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薛玄凌撑着头,斜睨着苏月安,反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宋朓家事的吗?他在任上十多年,如此私密,可从没有被外人知晓过。”
一个说东,一个说西。
偏偏薛玄凌就是要把话绕回这最关键的事上。
“你的敌人怕是比我们江淮毓秀阁还多吧?”苏月安不接茬,眨巴着眼睛问。
“我不光知道宋朓的家事,我还清楚朝中绝大多数官吏的私密。”薛玄凌笑眯眯重复。
任你如何
苏月安这下是脸都黑了,白眼一翻,全然没了刚才的仪态,甚至腿都左右交叠了起来。
过了会儿,她深呼吸了几口气,一狠心,拍着桌子问道:“所以你想怎么样?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你告诉我,怎么闯你那江淮毓秀阁的关。”薛玄凌还是那一脸和煦的笑容。
“好说。”
结果苏月安应得格外痛快,张口就说道:“这个好办,但我教了你,你却得给我一些实际点的回报才是。总不能好处你拿了,最后却只告诉我,你光出个人站在旁边看着吧?”
答得这么快,肯定有鬼。
薛玄凌狐疑地打量着苏月安,审视几眼后,问:“你想要什么回报?”
“我要季启年的情报。”苏月安素手一横,将胳膊架在桌上,抿了抿唇,答道:“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以我们的渗透能力,就是想要见他一面,都很难。”
季启年,也就是黑市明面上的大当家。
青州季氏背靠崔家,其当家主母是崔家长房嫡女,家中子弟多与崔家女儿结亲,算得上是几个小氏族中,与崔家捆绑得最紧的一个。
此次黑市被清剿,季启年是没有入狱的,但他的左膀右臂却至今还困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不得铜赎。
眼下苏月安要季启年的情报,分明是图个大的。
“不是不可以。”薛玄凌眼珠子一转,点头应承,“我给你季启年的情报,你给我我要的,如此一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结果苏月安抬手截住薛玄凌的话,狡黠地笑着补充道:“是人就有弱点,我们要的……是季启年的弱点。”
“开什么玩笑。”薛玄凌登时无语,“你们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季启年是崔家的侄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人,与他合谋倒是可以,想直接掌控人家弱点……你以为你是谁?龙子龙孙吗?”
眼见着薛玄凌拒绝得果断,苏月安顺理成章地退了一步,说:“也好,倘若季启年的不行,那就换童培峰的吧。”
童培峰,季启年的左膀右臂之一,掌控着黑市至少一半的产业,现如今正蹲在大牢里,等着季启年捞出来。
要是折了这一条胳膊。
黑市之后想要重新将生意拾掇起来,可就难了。
“落井下石是吧?”薛玄凌挑眉,满口应承,“行,就他了,三日后还是这儿,你过来找我便是。”
该说的说了,苏月安也不寒暄或客套,起身一礼,准备离开。
薛玄凌想着送她一程,便跟着站起来。
两人出院门时,正听得外面哭声乍起,等推门看去,赫然看到一女子躺在地上,神色惶惶,泪流满面。
而在女子身边,站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男人。
男人一脸凶相,嘴里骂道:“你爹把你抵押给了老子,那你就是老子的人,哭他娘个球?还不赶紧跟老子回去。”
“我不要……”女人伏倒在地,失声痛哭,“谁来救救我,救救我,我本身是良家女,岂能去那勾栏之处。”
四下并没有人站出来。
甚至连看热闹的都没有,几户人家大门紧闭,连门口的下人也都缩了回去。
第一百零七章 密阁
“救我!”
女人在看到薛玄凌和苏月安之后,立马爬起来,蹒跚着步子奔到薛玄凌面前跪下,求薛玄凌救她。
“我是良家女,我不能进兰苑……求,求贵人救我……”
壮汉抬头打量了薛玄凌和苏月安一眼,意识到这两位身份不一般后,开口解释道:
“两位,小的可不是强逼良家女……这小娘子的父亲欠了我们兰苑三百贯,还不起,所以将她抵押给了兰苑,小的只是奉命办事,将人带回去而已。”
他是刘武,兰苑雇的打手。
女人是城南泥瓦匠邱家的三娘。
正如刘武所说的那样,邱三娘的父亲邱生在兰苑里欠了三百贯,兰苑派人催了邱生十来回之后,忍无可忍,打算打折邱生的一只手和一条腿。
眼看着在劫难逃,邱生便把邱三娘卖给了兰苑。
进了兰苑,邱三娘就是贱籍,得卖身抵债。
如此,邱三娘当然不从,冲开了几个打手后,一路逃窜,最终是逃了这小巷子里。
此刻巷子两头都守着兰苑的人,邱三娘想跑也跑不脱,便只能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希冀着哪位站出来路见不平。
可惜没有。
刘武身上穿着的深灰色麻袍是兰苑下人特有的衣服,胸口更是绣了朵十分惹眼的兰花。常人一看,就知道刘武的身份,也就自然不敢多管闲事。
兰苑只是风花雪月的场所不假,可兰苑的背后是卢氏,是世家。
“她欠你多少?”薛玄凌伸手将邱三娘扶起来,扭头问刘武道。
“三百贯。”刘武蹙着眉头回答。
事实上,要是能把邱三娘带回兰苑,邱三娘能给兰苑赚的钱,远远不止三百贯。
只不过刘武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不会轻易出言顶撞这种看着就有地位的人。
“好,我给你。”薛玄凌大方地从袖兜里随便一摸,便是三张飞钱出来,递向刘武,说:“福建进奏院飞钱,阁下可以点一点。”
出手,便是三百贯,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武暗暗庆幸自己机灵,连忙躬身过去,双手接下飞钱。他确认了飞钱的押脚后,堆着笑脸仰头,拱手道:“您仁心仁义,小的这就告退。”
邱三娘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轻松地得了救!她眼神闪烁了几下,脚软地跌坐回去,嘴里呢喃着:“我得救了,我不用去做妓了……”
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苏月安不禁问道:“你为何要救她?她父亲欠了钱,你出钱补上这个窟窿,等她回去,下次还是可能被卖掉。”
而那时,你还能救得到吗?
苏月安没有把话说透。
“那是她的事。”薛玄凌耸了耸肩,说:“此刻我看到了,我救了,是我的事。”
“薛娘子……这话,有点意思。”苏月安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考量。
薛玄凌闻言,偏头看她,笑道:“于我而言,我只是损失了一些银子,九牛一毛,对她来说,却是救了命,何乐而不为?”
“但有时候,救人可行,救命却难。”苏月安蹲在邱三娘面前,将人扶起来,顺便帮她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
“这不是有你?”薛玄凌顺台阶而下,恭维道:“你们江淮毓秀阁最喜欢拯救孤苦无依的女人,不是吗?我救了她的人,你可以救她的命。”
邱三娘神色恍惚地看着苏月安,并没有听懂自己面前这两位谪仙般的娘子所说的话。
苏月安迎上薛玄凌的视线,噗呲一笑,说:“看来,薛娘子在给钱时,就已经料到了现在?倒是我想左了。”
人,最终是被苏月安领走了。
江淮毓秀阁里绝大多数都是失足被救回的女人,也有良家女,但良家女通常是被父母亲抛弃,无处可去。
换而言之,相比回家,邱三娘被苏月安带去江淮毓秀阁,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更重要的是,是薛玄凌先救了她。
尽管薛玄凌知道苏月安是肯定会出手,可她还是先一步给了钱,将这恩抢了过来。如今一个承了她薛玄凌恩情的女子被带入江淮毓秀阁,她不信这恩情不会开花结果。
送走苏月安和邱三娘之后,沈轻灵转道又去了西市。
不过这回,她没去人多热闹的茶寮或酒肆,而是七转八绕,遮着脸进了一家当铺。
当铺表面上做的是典当营生,实际上却是长安城里直隶皇帝的密阁。宋朓的家宅内务,也是当年密阁查出来的。
从前这密阁是被秦家六郎所掌控,那阴私秘闻也就被秦家六郎拿来逗妹妹了,并没有直接呈去皇帝面前。
毕竟密阁的责任是查清朝廷内外要员的一切,但并不需要逐一上报,只需要在皇帝想知道时,事无巨细地呈上。
她的六哥……
薛玄凌坐在当铺里,舌尖苦涩,鼻头发酸。
自秦家六郎殒命长安城南郊起,密阁就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被皇帝遗忘在了西市的角落中。
之所以薛玄凌知道这些,是因为从前在东宫时,太子曾不止一次抱怨过皇帝,说皇帝厌烦密阁,几次都不愿再重启密阁。
如今密阁成为了过去,可里面的人,却还是薛玄凌熟悉的人。
望着给自己奉茶的小伙计踏霜,薛玄凌温和地道了声谢,随后说道:“夏日飞雪寒九霄。”
这是曾经的密阁暗号。
踏霜提着茶壶的手一顿,脸上浮现了些许的震惊。但很快,他的这份震惊转为了戒备,空着的那只手则摸去了腰后侧。
那里,应该是藏着匕首。
“同为幽魂无悲拗。”薛玄凌从容地说出了暗号的下半句。
“你是谁?”踏霜几不可闻地咽了一口唾沫,谨慎地问:“这里已经荒废,你的话不会有任何效用,你所为何事而来?”
另一头的当铺掌柜,已经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了长刀,并抬头对门口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门给落栓。
“我为了解开厚纱而来。”薛玄凌淡定地捧起茶,抿了口,缓缓回答:“秦家没了,密阁也就失了朝廷俸禄,你们的日子,想必很是艰难。”
第一百零八章 事发突然
踏霜都惊了。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进了密阁后大言不惭的人。
“嘘!你疯了,怎敢去提那个字?”踏霜竖着手指,神情紧张地又嘘了两声,随后抽出腰间的匕首,“你到底是谁,敢在我们丰收当铺胡说八道!”
然而踏霜刚一抬手——
哐!
薛玄凌拧腰飞踢,直接将其手里的匕首踢落。
同时,身后举刀的那掌柜还没近身,就被薛玄凌扬手一个茶杯给打得手腕发麻,刀当啷砸在了地上。
门口想跟着动的伙计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谁重要吗?现如今密阁的处境难道不是正如我说的那样?茶也是前年的旧茶,柜台上甚至没个像样的镇台之物。”
所谓镇台之物,便是当铺在客人抵挡给当铺的东西中,挑选出最贵重的那几件摆在店面的柜台上。
如此一来,当铺拿捏价格的能力上升了一些。
大概是薛玄凌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踏霜硬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瞪着薛玄凌,说:“你这人忒奇怪了些,真是莫名其妙,你管我们新茶旧茶?与你有什么关系?”
一屋子的人围着薛玄凌一个,倒显得像是薛玄凌的地盘似的,由着她反客为主地端坐在正中间。
“当然与我有关。”薛玄凌坐直了,眯眼一笑,缓缓说道:“我是过来重振密阁的,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
踏霜无语凝噎。
“往后,你们的工钱我来发,如何?陛下厌恶秦家,自然而言地厌恶秦家手里的牌。”薛玄凌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们继续待在这当铺里,无非是一日比一日穷,最终揭不开锅,只能像江淮毓秀阁那样,广结‘善缘’。”
做惯了刀的人,当然是没办法经营正经买卖的。
踏霜这些从前隶属密阁,隶属秦家六郎的人,在离了朝廷的供奉之后,无法融入长安正常的商贾之中,也就混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你到底是谁?”后头的掌柜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问道。
薛玄凌微微一笑,翘着脚,回答:“薛玄凌,望安郡主,陈国公薛亦涯在之女,薛家的嫡长女。”
没有一个身份是掌柜的想听到的。
不等掌柜的开口,薛玄凌又说道:“我之所以知道密阁,是因为半年前,秦家有一封密函送到了我的手上。”
当铺内的众人顿时绷紧了身子,纷纷盯着薛玄凌。
“秦令九希望我能让你们往后衣食无忧,至于你们要不要为我办事,全看你们的意愿。”薛玄凌胡诌道:“当时事发突然,她没办法照料到多少旧人,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事发突然是真的。
照拂旧人是假的。
以薛玄凌从前的性子,别说救别人了,救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她活在东宫里的每一日都枯燥无味,像极了在牢笼之中。
或者说,那的确是牢笼。
嫁人之前她在秦家坐牢,嫁人之后她在东宫坐牢,不管是哪一边,其实都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在脱了秦令九那个躯壳之后,薛玄凌才意识到这世间其实还有许多美好,还有值得她去看去品的东西。
“太子妃?!”
“太子妃她还说了什么?!”
踏霜急忙询问。
薛玄凌侧撑着头,撩起眼皮看着踏霜,气定神闲极了,也压根不打算随随便便张口回答。
还是掌柜的知世故,几步走到薛玄凌的面前来,拱手合袖一礼,说道:
“薛娘子既然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为何要插手到秦家的事里来?这是一滩浑水呀——秦家出事之后,我们这些昔日在秦家麾下效力过的,已经成了长安城里最不受待见的东西。”
当铺生意差是一回事,背地里有人在针对他们,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莘公这意思,长安城里有人对你们下手?”薛玄凌蹙眉问。
一语点破掌柜的名字,薛玄凌与秦家的密切关系,不言而喻。踏霜也开始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是与太子妃有来往的,只不过对来往的内容仍旧抱有怀疑。
“还是说,陛下早在那年之后……就扶持了新的秘谍组织?”薛玄凌又问。
自秦家六郎出事之后,秦家人就刻意回避了与密阁有关的事。如果不是从前听太子说过几次,薛玄凌不会知道密阁的尴尬处境。
但事实上,皇帝对密阁的需要程度是很高的。
换而言之……
有一股力量取代了密阁。
莘公点了点头,苦笑着回答:“也不怕郡主您笑话,早在秦家出事之前,陛下就已经在长安另建立了一个飞驹楼,我们手头得力的人手,几乎都被收编了过去。”
也就是像踏霜和莘公这样直隶秦家六郎的,才没有跟着调过去,又念在他们昔日劳苦功高,所以没有灭口或作其他处理。
“我进来时,没有在附近看到监视你们的人,陛下这意思是彻底舍弃密阁了?”薛玄凌问。
从这一点看,宫里只怕是早就忘了西市里的这个据点。
“他们觉得我们废物。”踏霜愤愤不平地抱怨:“之前那飞驹楼给过我们几次机会,可要我们做的……都是打杂的事,事成之后还要嘲讽我们办事不周,渐渐的,我们也就彻底被遗忘了。”
薛玄凌哦了声,问:“那你们是否愿意跟着我?我既然应承了秦令九,当然是要好人做到底的。你们不愿意为我做事,那往后每月我只给你们发银钱就是了。”
望安郡主的财力,养这么一个小当铺,轻轻松松。
“你要我们做什么?”踏霜反问。
莘公则垂眸,目光落在薛玄凌的靴子上,缓缓说道:“郡主恐怕是用得着我们,才特意来此一趟吧?倘若今日我们说不愿意为您效力,您当如何?”
丰收当铺是在京兆府备过卷宗的铺面,要是薛玄凌想对丰收当铺做些什么,要不了几天,京兆府就会把这事呈到皇帝面前。
废物归废物,皇帝的东西,旁人是休想动的。
“莘公想多了,我说话算话。”薛玄凌柔和地微笑着,说:“你们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只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若是愿意就这么庸庸碌碌过往余生,我不会多说半个字。”
第一百零九章 解决
莘公今年四十有九,可以说是半截身子入黄土了。于他而言,往后的日子苦一点就苦着,憋屈也就憋屈了,问题不大。
可对踏霜这些孩子来说,活得像条拴着链子的狗,实在有些难熬。
密阁余下的这些人是不可以离开长安的。
他们没有通关文牒,没有户籍身份,走到哪儿都会成为官府重点关注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
他们没钱。
从前秦家还在的时候,密阁好歹每月能从秦家领些救济金,秦家一倒,密阁就真的只能仰仗着这破破烂烂的当铺过日子了。
“我代表我自己问的,与其他人无关。”踏霜听出莘公话里有话,急忙补充道:“你要我做什么?给钱就行,我也不要多了。”
薛玄凌抬头看着这半大小子,伸手揉了把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温和地说:“我要你们做的,当然是从前密阁需要做的那些事。”
也就是……
刺探官吏机密。
陡然被摸了头的踏霜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噌的往后蹦跶了几步,躲开了薛玄凌的手,同时嘴里说道:“我做!”
“不行!”
与踏霜同时开口,且斩钉截铁地拒绝的,当然是莘公。
“密阁从前的事,有陛下兜底,有秦家做庇护,行事方才畅通无阻。”莘公又是兜袖一礼,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今密阁已经名存实亡,再想要向从前那样,已然失了底气。”
踏霜却说:“左右不过是阴沟里的活计,从前做的,现在当然也做的。只不过,这事我一个人做,你要打探谁的,打探什么,可以跟我说。”
怕薛玄凌反悔,踏霜赶紧加了句:
“一次一百贯,只多不少。”
“你就不怕死?”薛玄凌斜望着他,“莘公刚才可是怕话都给你说清楚了,但凡出了事,再没有秦家能从大牢里捞你。”
“可你不是郡主吗?”踏霜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莘公的身体一僵,手抻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是,我是郡主。”薛玄凌颇为欣赏地冲着踏霜点了点头,说:“所以不需要第二个秦家庇佑,我以郡主的身份,就足以庇佑你们在长安行事。”
这话当然有夸大的部分。
望安郡主这个名头,顶多吓吓地方上的官吏,想要在京中横行,还是有些困难的。
不过密阁行事本来就是悄无声息,在暗中进行,若是有需要薛玄凌出面的地方,更多的还是用脑子斡旋。
身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
莘公品出了薛玄凌这一番话之外的敲打,只能敛眸振袖,回道:“但凭吩咐。”
便是不为自己,为了密阁里剩下的那些孩子,莘公也得再努力一把,找找机会。
听到莘公答应,薛玄凌立刻开门见山地问:
“密阁还剩下多少人?”
“以密阁从前的行事作风,收养的那些孩子还没养成,飞驹楼只怕就已经成立了。宫里的贵人向来不喜欢养闲人,那些没练成本事的,只怕都被留了下来吧?”
“你们如今日子过得凄苦,少不得就是在养孩子这事上耗费了钱财精力。”
可以说,薛玄凌从进当铺起说的每一句话,都证明了她对密阁的了若指掌。而对莘公来说,一个如此了解密阁的贵人,最好不是敌人。
不过,现在的密阁倒也不值得哪个贵人费尽心思。
“如今一共还有三十六个孩子。”莘公一五一十地回答:“飞驹楼成立之后,宫里来过三次,分别带走了十六名学成的孩子,剩下那三十六个,因为年纪不够,所以被舍弃了。”
说得好听是舍弃。
其实一开始宫里的意思是,余下的孩子直接丢进养善堂,充作流民。而密阁剩下的踏霜、秋月以及莘公三个秦家心腹,则需要在这丰收当铺里终老。
密阁最鼎盛的时期,光是死间就有一百六十个,负责刺探、收集情报、检测各地官吏的,更是多达三百余人。
如今,这些人全都去了飞驹楼,密阁自然而然就冷清了下来。
“不急。”薛玄凌从袖笼里掏了一沓飞钱出来拍在桌上,“这些你们先拿着,置办物什,吃喝衣裳,该花就花,不必为我省钱。”
踏霜看着桌子上的飞钱,眼睛都直了。
“你……你不要我们做什么?”他吞咽了数次唾沫,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由奢入俭难,在没了秦家的俸禄后,踏霜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成天勒着裤腰带,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
眼下好不容易适应了穷苦生活,再让他看到这大笔的银钱,简直都花了眼。
薛玄凌屈指叩了叩钱,说:“我需要你们做的,就是养精蓄锐,把状态恢复到当年密阁行事的水平上。一旦我有任何需要,你们得派的上用场才是。”
听到这话,莘公的脸上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诱惑实在有些难以抵挡。
“你不怕陛下知道你私自联系密阁?我们到底是陛下的人,他不要归不要,却不会允许旁人觊觎。”莘公又问了一遍。
“我要是怕,我还会到这儿来吗?”
说着,薛玄凌抬手从发髻里取了一只簪子,将其搁在飞钱上。
“今日我进来,没有被任何人知晓,所以你们不必担心。往后我要是有什么吩咐,就不会亲自过来,只会让人走后门通知你们,然后你们派个人去延康坊的中街三巷去找我。”
簪子就是信物。
莘公连忙应是,躬身过去将飞钱和簪子一并收下。
至此,密阁的事便算得上是解决妥当。
薛玄凌并不急着动用莘公和踏霜,密阁废置多年,想要密阁里的人像从前那样令行禁止,令出必成,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哪怕是季启年的事,薛玄凌都没打算交给密阁,而是准备自己亲自出手。
苏月安那头自然是不知道薛玄凌的打算,她回到落脚的客栈后,手书一封密信,转托江淮毓秀阁的私驿送了出去。
然而信在出长安后,不过一刻钟,就被人拦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 挑破
拦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属官。
欧阳锦看信上也没提到什么与东宫有关的事,检查了信件的安全之后,递到了李昶的面前。
“这人倒是有意思。”李昶看到信上提及的千金榜,不免有了些兴趣,“她这麻烦……是在施州时惹上的,还是在长安?”
好问题。
欧阳锦张了张嘴,又垂下了头。
“不知道?”李昶的脸上看不出息怒,抬头时,桃花眼微眯,“那这江淮毓秀阁可了解?”
“太子爷——”欧阳锦苦着脸,委屈巴巴地答道:“江湖上这种小猫小狗的组织多了去了,属下要都能弄清楚,不成了飞驹楼的人了?”
闻言,李昶嘴角勾起,反问了句:“那你知道什么?”
鉴于太子看上去心情不错,欧阳锦也就放松了一些,回答道:“属下倒是知道一些有关这千金榜的事……听说这上了千金榜的人,会被江淮毓秀阁追杀,而负责杀人的,是各地的高手。”
“杀人拿钱?”李昶问。
“是,杀人拿钱,排在千金榜第一的,人头价值千金。”欧阳锦点头。
李昶两指夹着那信往欧阳锦身上一扔,起身说:“把您原样送出去,再打探打探这江淮毓秀阁。既然他们想要顶了黑市在长安的营生,那就把他们的底摸清楚。”
欧阳锦连忙应是。
过午时分,一封辗转数人之手的密信,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薛玄凌回到薛家之后,迎面就遇上了姜玉兰。这位也是厉害,看到薛玄凌时,立马扑通跪地,直接拦住了薛玄凌的去路。
“求望安郡主救救我兄长。”
姜玉兰实诚极了,头磕在地上,砰砰砰直响。
后头被姜玉秀搀扶着的姜老夫人远远看到,气得脸色蜡黄,一边往这里走,嘴里一边骂道:“兰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姐姐,你为何要做这等有辱家门的事?”姜玉秀娇滴滴地跟在一旁拱火。
“你们闭嘴!”姜玉兰梗着脖子吼了声。
姜玉秀和姜老夫人骤然被这么一吼,都有些懵,好半天没反应得过来。
还是薛玄凌俯身把姜玉兰扶起来,说:“四周下人都看着的,有什么话,站着说,不必这么低声下气。”
回廊下,院子里,扫洒的下人们虽然仍旧在做手里头的事,余光却一直在睨着二门这儿的几个人。
尽管薛玄凌不待见姜家的人,可姜玉兰这么叩拜,传到薛亦涯的耳中,只怕还是要怪薛玄凌在家里干耍威风。
然而姜玉兰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并且,大有一种薛玄凌不答应,她就不起来的架势。
姜老夫人气急了,舞着拐杖就跑过去打姜玉兰,结果刚一扬手,拐杖居然还是冲着薛玄凌去的。
啪!
薛玄凌抬手一把抓住,接着反手一抽,冷声道:“这是薛家,姜老夫人舞着这东西打人,是要打我父亲的脸吗?”
拐杖,眨眼间到了薛玄凌的手里。
“你!放肆!”姜玉秀跺了一下脚,立马想伸手夺回拐杖。
可薛玄凌的身手岂是她这样的闺阁弱女子能触到的?薛玄凌转着手腕一收,反握拐杖在身后,说道:“不说望安郡主的身份,便只是单论我薛家嫡长女这一层,你们二位做客人的,也是不能随便出手的吧?难道说,这就是你们姜家的规矩?”
“够了!”地上的姜玉兰突然间起身,抬手就给了姜玉秀一巴掌,接着又把姜老夫人往台阶下推了几步,声音恳切地求道:“祖母,您便是不看在夫人的份上,也该看在生哥儿的份上收手!”
生哥儿?
姜老夫人没意识到姜玉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恼怒地拂开姜玉兰的手,斥责道:“姜青鸢是我的女儿,姜鸿歌更是我的女儿,我到了这薛家,难不成还要看一个后辈的气?”
说完,姜老夫人席地一坐,开始嚎啕大哭。
其话里话外,除了痛骂薛玄凌不尊敬她之外,还在责怪姜青鸢这个薛家主母当得窝囊。
薛柏耀赶到时,姜老夫人已经哭了约莫有一刻钟了。老人身体弱,哭几下,就有些抽噎,脸色也青白交加,似乎是随时可能厥过去。
“外祖母,您这是怎么了?”薛柏耀脸上堆着笑,赶紧过去将姜老夫人扶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去正厅里商量,何必在这地方委屈自己?兰娘,你也起来,怎么还跪下了?”
姜玉秀得了薛柏耀的眼神暗示,快步到姜玉兰身边,使着蛮力把将姜玉兰搀扶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杵在一旁当摆设的薛玄凌叹了口气,说:“三哥你既然来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回玲珑院了。”
那头的薛柏耀当然是巴不得薛玄凌赶紧先避开,只可惜姜玉兰救兄心切,急急忙忙甩开姜玉秀,再次挡在了薛玄凌身前。
“好了,别跪。”薛玄凌眼疾手快地一脚踢在姜玉兰的膝盖上,“有事说事,动不动下跪,你这是在逼迫我吗?”
姜玉兰脸色一白,总算是不再试图下跪。
一行五人行至正厅,瞧见姜青鸢揉着额角坐在里头,便是喊人的喊人,冷哼的冷哼。
姜青鸢掩面苦笑了一声,起身过去扶着姜老夫人落座,嘴里告罪道:“听闻母亲在二门那儿受了委屈,女儿这赶忙就回来了,希望母亲不要再生气了,免得气坏了身体。”
“不敢,你教的好女儿,竟是出手打我这老婆子!”姜老夫人不吃姜青鸢这套,白眼一翻,甩开姜青鸢的手,独自坐在了主位上。
薛柏耀急忙站去姜老夫人身后,手劲适中地给她按揉两肩。
“祖母,您少说两句吧!”姜玉兰声泪俱下,咚咚跪地给她磕头,“生哥儿如今在京兆府的大牢里,您要是再这般闹事,生哥儿如何能出来?”
事儿,被姜玉兰挑开了。
“柏耀,这事……是真的?”姜青鸢招手示意儿子到身边来,脸色有些难看地问:“生哥儿怎么进了京兆府的大牢?这事麻不麻烦?”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伤筋动骨
若是不麻烦,光薛柏耀一人就足够捞人出来。
要是麻烦……估计还得薛亦涯出面。
薛柏耀的手一顿,无奈开口:“确有此事。前些日子京兆尹宋朓清查长安黑市,剿了里头不少的阴私行当,其中就有生哥儿主导的营生。”
这还是说得好听的。
姜立生在黑市干的,是拳堂。
原本这事也就是罚没一些银钱,不会要了姜立生的命。偏偏太子下令,严查拳堂里的良民殒命事件,这一查,就查出姜立生的拳堂里合计死了三百一十三人。
其中,有两百余人……
都是良民。
“此时说麻烦,其实也不麻烦……”薛柏耀有些迟疑。
姜老夫人翻手揪住薛柏耀的手,神情有些急切地说:“柏耀,我的好孙孙,你告诉外祖母,生哥儿他到底会怎样?是要罚钱,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不受刑,什么都好说!”
受刑?
怕是早就受了。
不然三百一十三人这么准确的数字,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核查出来。
薛柏耀不好直言,于是婉转地答道:“外祖母您不必担心,此事尚在调查当中,生哥儿他只是需要在牢里多待几日,等查明了,咱们再去铜赎也不迟。”
“只是铜赎够了吗?”姜青鸢揪着手里的帕子,焦急地追问:“可需要去打点一下京兆府的人?生哥儿他在牢里能过得好吗?”
地上的姜玉兰凄凄戚戚地哭着。
姜玉秀什么也不知道,倒还清楚这会儿该跟着哭,立马捏着帕子开始挤眼泪。
被追问得有些答不上来的薛柏耀一抬头,正好对上薛玄凌的视线。
也不知怎的,这满堂的人里,薛柏耀只觉得妹妹才是机灵聪明的人。其他的……哪怕是母亲,也都看不清局势,想不明白人心,只余聒噪。
“母亲,这事我会去与父亲商量的,您还是扶着外祖母去后院休息吧。”薛柏耀示意一旁守着的婢女将堂下跪着的姜玉兰扶起来,又给母亲姜青鸢使了个眼色。
好说歹说将一帮子人送走,薛柏耀锤了锤自己的头,仰天躺在了椅子上。
“三哥为何不直说?”
薛玄凌清冷冰凉的声音吓了薛柏耀一跳,叫他立马坐直了。
“阿九怎么没走?”薛柏耀长出一口气,侧身端着冷掉的茶一口闷下,随后说道:“要是跟她们解释,恐怕今日我是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了。”
倘若一开始,只是宋朓一人在查黑市。
倘若太子与康王那日并没有出现在光德坊。
倘若……
其实没有那么多倘若。
所有的事都在偶然中存在必然。
姜立生在黑市里经营拳堂,越做,赚得越多,也就陷得越深,轻易无法脱开干系。只要他一日与黑市有紧密联系,那清剿黑市的时候,必然会把他拖下水。
要说黑市真就不会被查,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没有契机,从禁足中解脱的太子也会找到机会出来,对黑市痛下杀手。毕竟黑市背后是崔家,解决了秦家之后,崔家自然而然就成了皇室的下一个目标。
天子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不光是崔家,那些掌握着李朝方方面面命脉的世家,没有一个能逃掉。
说回黑市。
如果姜立生干的赌坊勾栏等营生,那么他也就和先前薛玄凌猜测的那样,只需要破财,就能免灾。只是,谁叫他干的拳堂呢?
西南外患蠢蠢欲动,朝廷正是需要征兵的时候。
死在拳堂的那些良民,实际上就是损失了朝廷的兵力,是抽了护国军的芯。事情到了这个层面,就再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薛玄凌能从拳堂这么一点小事上猜到这么多,其实多亏了薛柏耀平日里无意中的透漏。
比如尚未发布的征兵诏令。
比如开放流民入籍,核对良民户籍,等等。
“三哥,姜立生此番,动的是国本。”薛玄凌起身过去,给薛柏耀换了热茶后,劝道:“你往后大有可为,不能在这事上被绊了脚。”
要是薛柏耀出面去给姜立生求情,往后他再想往上爬,那些个专戳人脊梁骨的御史们就会闻风而奏了。
“我知道。”薛柏耀抿了口茶,无奈抬眸,看着薛玄凌说:“可那到底是我们的兄弟,他虽然做了荒唐事,我们却不能见死不救。”
姜立生要是在长安出事,姜家往后只怕要嫉恨上薛家的。
“父亲呢?他怎么说?”薛玄凌问。
薛柏耀摇了摇头,说:“父亲问过郭尚书了,郭尚书说边境镇守的大军实册数目不对,正是需要大量填充人进去的时候,如今又闹出拳堂这档子事,等于是正好撞上了。”
南北边境已经几年没有战事了。
戍边的将士数目不对,是很正常的事,不正常的是凑在了拳堂这事上。守国门的人都不够,堂堂长安,居然还有适龄的良民死在阴暗之中?
甚至——
为的只是一贯钱而已!
光是想想,就能知道皇帝会动多大的肝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啊……
“也就是说,这事无解?”薛玄凌心想,薛心宜藏那姜家的信,竟是正好藏对了。
求助的信没有到薛亦涯手上,薛亦涯就算知道姜立生在大牢里,也可以当做不知情。只是可惜,如今姜玉兰把事捅到了明面上,薛亦涯再想装聋作哑,已经不行了。
“暂时来说……无解。”薛柏耀回答道:“黑市里的拳堂一共十三家,幸好姜立生只有一家,在里面倒也算得上是不起眼。可其他拳堂的主人,岂会看着姜立生置身事外?只要我们伸手,他们必然会反扑。”
明知道是死定了的局面,谁乐意看到有人逃出生天?
要死一起死好啦。
“看今天老夫人那神色,要是姜立生出了事,恐怕她的身体会先扛不住。”薛玄凌也有些无奈了。
不怕横的,就怕浑的。
姜玉兰这一浑招打得,薛玄凌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了。尽管她讨厌薛亦涯,但薛柏耀又有什么错呢?被迫沾染到这事上,一动,只怕是要伤筋动骨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指点
薛柏耀听到薛玄凌如此通透,心里熨帖极了,再加上把烦恼都吐了出来,眉头也就不再一直紧蹙着。
“我原本是想着,等黑市的事稳定得差不多了,再一点点往姜家透漏。”说着,薛柏耀又又又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没算姜家的后辈居然是豁出去了。
“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没必要再为这个伤神。”薛玄凌拂袍坐在一旁,端茶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说道:“三哥不如去一趟东宫,探探那位太子爷的口风。”
“你的意思是……”薛柏耀没想到这事还能此种解法,眼睛顿时一亮。
“我的意思是,姜家枝繁叶茂……”薛玄凌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倘若事情到了最后,姜立生左右都得挨罚,那不如,让他带着家里的那些小辈,去西南建功立业。”
姜家小辈下场,意味着姜家举族都得出钱出力护着。
而且,姜家被砍了一刀,其他世家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这军费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只不过,主张让姜家以子弟充军这事,谁提,谁就是那个最遭人嫉恨的人。
“太子他未必乐意。”薛柏耀迟疑道。
薛玄凌却托腮微笑,说:“怕什么?太子若是真不想沾染这些东西,那他就不会踩进这局来。”
整治黑市,是一招阳谋。
太子和康王是心甘情愿走进来的,宋朓就比较无辜了,属于被前后左右推着走,无可奈何地当了那杀猪的刀。
这日之后,姜老夫人在薛家是彻底蔫儿了,连姜玉秀都知道收敛着点,无事不出偏院,也绝不到薛玄凌面前晃荡。
而姜玉兰呢?
她还惦记着请薛玄凌帮忙。
一来是她二哥说的那话,二来就是那日林含章上门,与薛玄凌关系尤为密。
姜玉兰自问没有得罪过林含章,如果非说有什么地方是能让林含章厌恶她的,那就只能是与薛玄凌作对了。
思前想后,姜玉兰打算负荆请罪。
然而等姜玉兰背着那藤条来找薛玄凌时,却扑了个空。
门口守着的那个橙衫婢女笑眯眯对姜玉兰一礼,说:“我家娘子这会儿进宫教习皇子公主武艺去了,等那头结束,又立马等赶回国子学,姜娘子还是请回吧。”
“什么时候回来?”姜玉兰不死心地问。
满儿一瞧,这人还犟上了,只得再行一礼,答道:“您也别指望了,我家娘子说了,您兄长那事很严重,倘若你真着急,就该让你们家大人出来。”
姜玉兰听得似懂非懂,转道回屋就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出长安。
那厢,薛玄凌从皇宫出来,其实并没有往国子学去。她先是去了一趟密阁,将手头需要查的东西交给他们,随后便找到了听风。
听风正愁没事干,一听到说需要他查一查黑市,立马激动得上蹿下跳。
“也别太着急。”薛玄凌稳住他,解释道:“黑市现在被清剿了大半的生意,正是一滩浑水……你查的时候主要查拳堂,其他的就算了。”
“嘿,这个我知道。”听风眉飞色舞地介绍:“我在那里面打过三天的拳,一次能得百文呢!”
薛玄凌一听,换了个脚翘着,鼓励听风往下说。
原来——
在接千金榜的悬赏之前,听风身上的盘缠就已经不够了。所以几经打听之下,听风得知长安有个黑市,黑市里有打架赚钱的拳堂,于是就立马冲了进去。
尽管拳堂里死人是常事,听风的运气却很好,在拳堂连打了三天,也都不过是受了些小伤。
当然,这些事本是不能往外说的,而且进了拳堂的人,也不能轻易离开。要不是听风本事大,场打场赢,拳堂也不可能让他捞了钱就跑。
“一般不给离开?”薛玄凌注意到了听风的用词。
听风点了点头,说:“因为这样一来,台上的永远是新人,下注的人猜不到底细,庄家也就有了更多的赚钱机会。”
薛玄凌在别院又跟听风聊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到了黄昏时分才起身离开。
她知自己身后有人跟踪,但这会儿她是回薛家,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就假装不知情,一路溜溜哒哒,东买一点,西买一点,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薛家。
几天不见的薛心宜这会儿正等在门口。
一看到薛玄凌进来,薛心宜立马蹦蹦跳跳过去,亲昵地搀住薛玄凌的手,说:“听说你这几日可威风了?姜家人能这么老实,可全是你的功劳。”
“别,跟我可没关系。”薛玄凌将手从薛心宜的怀中抽出来,“你这几日去了哪儿?广文阁学习可还习惯?”
“当然习惯。”薛心宜笑眯眯地又挽住了薛玄凌的手,开心地指了指自己,说道:“我这几日都是在广文阁里呆着,算学博士姬羽说我天赋异禀,想留我在广文阁当助教呢!”
在李朝,可是鲜少有女人能当上国子学的助教,也就更别说广文阁的了。薛心宜能得到姬羽的邀请,说明她的天赋的确很高。
“那不是挺好?可我怎么看你这神情……好像不太乐意。”薛玄凌问。
“是林池哥哥他母亲不乐意。”薛心宜扁了扁嘴,不满地解释:“他母亲觉得,去广文阁学习就已经很逾矩了,倘若我再留下当助教,岂不是天天在外奔波,不能在家里相夫教子?说不定还会影响她抱孙子。”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薛玄凌又问。
“我、我当然是觉得当助教好了!这毕竟是助教呀!多少女子想当都当不了,如今我有机会,岂能错过?”薛心宜挺了挺胸脯,格外自豪地说:“而且,虽说我不是第一个女子助教,可总归是能给天底下的女人争一口气不是?将来说不定我能当博士,当司业呢!”
“既然如此,那你答应便是。他母亲不同意又怎样?是林池娶你,可不是他母亲娶你,对吧?”看薛心宜得意的神情,薛玄凌跟着笑了声,宽慰道:“再说了,倘若林池要是这么肤浅,不许你当助教,你正好也借着这个机会看清他的为人。”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悔
“才不是,林池哥哥才不……才不肤浅呢!他可是特别赞同我去当助教的。”薛心宜赶紧给心上人找补。
两人嬉嬉笑笑地聊着,穿二门走回廊,在进后院时,一抬眼,就瞧见了坐在玲珑院院墙底下的姜玉兰。
姜玉兰在玲珑院外等了足足一整日。
看到薛玄凌进来,姜玉兰连忙起身朝她们走去,嘴里说道:“白日里谢谢望安郡主指点,我已经抽空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过去,想来不日就能有回信……”,
她犹豫了一声,眼神落在薛心宜身上,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往下说。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事。”薛玄凌一面领着姜玉兰和薛心宜进院子,一面吩咐满儿和圆儿去烧水端点心。
头一回以正经客人的身份进玲珑院,姜玉兰着实有些紧张。
好在薛玄凌这回并没有想着如何为难姜玉兰,只让她进了正厅坐下,又给她奉了茶,上了点心,并鼓励她仔细说说自己眼下的困境。
谁成想,薛玄凌这一通温柔相待,生生把姜玉兰给弄得涕泗横流了。
她捏着拍在呜呜咽咽地哭,半天都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哭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薛心宜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走到姜玉兰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家那三哥就纯属点儿背,如果没有西南那事,你三哥至多就是赔点儿钱。”
可赶早不如赶巧,偏偏西南蠢蠢欲动,崔家又不知死活地上书陛下,以铜臭之物相逼。
姜玉兰一听,好么,哭得更厉害了。
薛玄凌哭笑不得地把薛心宜按回椅子上,随后对姜玉兰说道:“你要想救你三哥,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家里的人现在可都是为了你三哥的事忙前忙后,到了关键时刻,你推一把,这事也许就成了。”
“什么事?”姜玉兰红着眼睛抬头。
正厅内就她们三个人,哭声一停,顿时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让你家十六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入军营戍边。”薛玄凌坐在姜玉兰身边,口中说道:“不用久了,三年足以,三年期满,姜家男丁可以回家,姜家的麻烦也会消了。”
这话倒不是薛玄凌在胡乱许诺。
薛柏耀那日将妹妹的提议拐弯抹角地提去了东宫,东宫立马就传回了消息,一方面是说薛柏耀的法子好,另一方面则是说太子想要见他。
见的这个他。
当然不是薛柏耀,而是太子认为的那个出主意的人。
好在薛柏耀很机灵,知道妹妹大抵是不想露面的,所以捏造了个借口,回绝了太子的第二个要求。
不过,太子也是十分上道,人没见到就算了,并不如何恼怒,甚至十分快速地将这事整理成了牒状,立马呈到了皇帝面前。
能拉世家下水,能充盈军费。
皇帝当然是满口称赞。
只是谁来率先提起呢?谁提谁就是恶人,如此恶名可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
兜兜转转,这个问题又回到了薛柏耀面前。太子的意思是他可以添一把柴,却绝不会做那个出头鸟,而皇帝就更有意思了,连柴都不想添,只想坐享其成。
薛玄凌对此早有预料,所以让薛柏耀应下来,还表示这事儿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
解决的契机当然不是姜玉兰,而是以姜玉兰的口,传递薛玄凌想说的话去姜家家主姜本善的耳中,影响其判断,左右其最终的决策。
说到底,姜玉兰只是女子,她在姜家的作用微乎其微,真正能影响到姜家决策的,还得是姜本善。
但姜本善是只千年的狐狸。
大抵是姜家的脑子都长去了姜本善身上,导致其膝下没几个聪明孩子,旁支里更是一言难尽。唯一的一个机灵孩子,可能就是姜立生了,结果姜立生还进了大牢。
“你三哥的罪,往小了说,是人命勾当;往大了说,却是坑害良民,损耗兵部充军人口,是叛国的重罪。倘若姜家不能举族请罪,这将来,可不是死一个姜立生能了解的。”薛玄凌说完,目光紧缩着姜玉兰,等待着她的答复。
“父、父亲不会同意的。”姜玉兰连连摇头。
她清楚薛玄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不用想都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嫡支旁支的适龄子弟约有百人,倘若全去戍边,姜家之后的三年就会元气大伤。
不。
何止元气大伤?
刀剑无眼,姜家的子弟上了战场后,世家的头像可做不了护身符。届时若是有死伤,对姜家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
想到这里……
姜玉兰更是凄凄惨惨地低声哭了起来。
她很后悔来到长安,后悔听了祖母的话与薛玄凌作对,更后悔在梅园犯了公主的忌讳。
“你不说,他怎么能知道有这条路?”薛玄凌的声音清浅、温和,像是带着一股诱惑,“姜立生是你们这一代人里头脑最灵活的,用全族的三年换他一条路,甚至是换姜家的未来,不是很划算吗?”
闻言,姜玉兰茫然地抬眸,问:“我父亲要是不同意呢?那我三哥是不是只有思路一条了?”
“怎么会?”
薛玄凌的手落在姜玉兰的耳鬓,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父亲从来都爱惜姜立生这个儿子,又岂会看着他命丧长安?他一死,他手上的那些产业必然会缩水,于姜家可以说是巨大损失呀。”
“更何况,只要晓之以理,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姜家如果救不回姜立生,那么这个罪还是顶在姜家的脑袋上,成为一柄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剑。往后的日日夜夜,只要边关动荡,陛下肯定会第一时间想起今日姜家所行之事。”
一旁的薛心宜目睹了姜玉兰受蛊惑的全过程,她情不自禁地抖了几下,抱着手臂嘟囔道:“还好我没跟你作对,这不然,我就是姜玉兰第二嘛!”
“什么?”薛玄凌回头问道。
薛心宜赶紧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宋朓
姜玉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玲珑院。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迷迷糊糊地给父亲又写了一封信过去,最后到父亲姜本善亲自赶到长安,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时,她才真正清醒。
不过,她倒是不后悔。
倘若非要有一人站出来捅破那层窗户纸,为何不能是她呢?
旁人都不愿意,不舍得。
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便如铁板一块。
因为姜本善的到来,薛亦涯倒是难得地在家里应酬了几日,只是绝口不谈姜立生的事,只本着东道主的名义,给姜本善设宴。
姜本善呢。
到底没舍得主动开那个口,跟着薛亦涯喝了三天大酒。
结果是姜玉兰换上一身麻袍,跪在薛家大门口,强行拦住了姜本善和薛亦涯的马车。同时,姜玉兰架势摆足,压根不给薛亦涯和稀泥的机会。
“父亲,兄长眼下正在京兆府的牢狱之中,还请您尽早搭救!”
街坊邻居早都被薛玄凌叫出来了,连京兆府的大小官吏也都到了场,宋朓更是穿着官服站在排头。
昨天夜里宋朓收到秘密情报,说今日薛相爷家门外会有一出好戏,事关黑市,也关乎他将来的官运仕途,这使得他根本不敢怠慢,天一亮就过来了。
“兰娘,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薛亦涯赶忙去扶姜玉兰。
姜本善更是直接一袖子打在姜玉兰的脸上,低声喝道:“孽障!还不快回家去,不要在外给我丢脸。”
“父亲!兰娘这是丢脸吗?兰娘只是为了兄长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倘若父亲不愿意搭救兄长,那么兰娘愿意!”
姜玉兰咚咚磕头,嘴里毫不含糊,震声大论起来。
“兄长糊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是该罚,而我们姜家有未能及时察觉之责,理应与兄长一起承担后果。”
“父亲,幼时您便教导我们,要我们友爱兄弟,守望相助……如今兄长有难,我们岂能退缩?岂能避而不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身陷囹圄?”
“兰娘已经同其他兄弟们交谈过,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以偿还兄长于国事上犯下的罪孽。”
“还请父亲同意,同意让我等入伍从军,报效国家,将功抵罪。”
声声震耳,字字泣血。
巷子口的宋朓抬手一拍额头,懊恼道:“今日我不该来的,悔矣!悔矣!”
倘若薛乡野门口这场闹剧只是寻常人得见,那么以薛相爷的手段,大可以将其遮掩下去。然而宋朓在,这事就不能再轻了。
最关键的是,姜家既然开了这个头,其他世家势必会被拖下水。
“如何是好?”宋朓情不自禁的捶了自己一拳,暗道:“此事倒也的确事关我官运仕途,却不曾想……是奔着罢黜来的呀!”
可不管宋朓怎么悔恨,他已然站在了这里。
那头薛亦涯清了清嗓子,示意姜本善把姜玉兰带回屋去,随后扭头,冲京兆府的众人拱手一礼,说:“叫诸位见了笑话,真是抱歉。”
“薛相爷哪里的话。”宋朓抖了抖袖子,朗声道:“薛相爷家里这位小娘子所说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今日既然叫我听着了,这事儿我就得呈到陛下面前去。”
要是宋朓不做牒状进宫,那么摆在皇帝面前,被问罪的……就是他宋朓了。
“好说。”薛亦涯苦笑一声,说:“宋兆府放心拟牒状,有事我来担着便是。”
事儿是发生在薛家门口,薛亦涯这个相爷要是再装缩头乌龟,皇帝怕是要指着薛亦涯的鼻子痛骂了。
然而就在薛亦涯和宋朓都以为这事会激起世家们反对时,却没想到——
牒状一上,太子立马跟进,直接奏姚州都督府管内数个部族反叛,急需朝廷增兵增援。
一时间,世家们纷纷噤声。
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站出来说话。
姜家自然是更加不敢拒绝,连夜点了族内一百八十余人赴姚州报道。
钱、粮、军备,一个不少。
有了姜家的大出血在前,其他世家虽然不至于派子弟亲自上战场,但钱和粮还是大把大把地捐了出来。
原本只是长安黑市里一个小小的涟漪,最终却惹得世家大族们闷头吃大亏,无人幸免。
已经做好了辞官打算的宋朓没想到这居然还能峰回路转,顿时大喜过望,在家搓着手等封赏。
不过……
封赏还没等到,宋朓就先等到了写有他罪状的密信。
一诉宋朓宠妾灭妻,妻妾乱位;
二诉宋朓崇武十三收受贿赂,为皇子李昶求情。
写信之人是谁?宋朓没搞得清,只不过信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所以宋朓也没心思去盼望封赏了,一门心思投在了查信上。
如此一来,黑市的事,就又被耽搁了。
苏月安那头察觉到黑市动荡渐平,一面对薛玄凌的本事刮目相看,一面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伸手。
同时,薛玄凌要的季启年的情报,密阁也已经打探得手。
若说为什么不是童培峰的……
无他,童培峰这会儿正陪着姜立生远赴姚州,已经没有了回来的可能,自然也就对江淮毓秀阁和薛玄凌失去了价值。
但这功劳,薛玄凌主动揽到了自己身上,并趁机讹了苏月安一套臂环袖箭。
苏月安亏是亏了点,却总归是另得了好处,也明白了薛玄凌的其他价值,所以心里并没有多少不情愿。
“东西给你。”薛玄凌收了臂环袖箭后,把密信拍在了苏月安的桌上,“季启年不好拿捏,我建议你们从他的小妾身上下手,他专宠这小妾已经七年,膝下子嗣全是这小妾生的。”
不是正室,胜似正室。
“再疼爱,也左右不了他本人吧?”苏月安有些怀疑地打开密信看了眼,说:“既然他的这些儿子可以随便被舍弃,那我们如何相信他能为小妾低头?”
薛玄凌耸了耸肩,摊手道:“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我要做的,不过是借着身份见识之便,帮你们找找他的弱点。”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谈合作
“我还是之前那句话。”薛玄凌叮嘱道:“季启年是崔家的侄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人,你们借着这小妾入手,与他合谋一二,未必不能成事。”
崔家尽管现在被太子砍了一刀,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换而言之,季启年的靠山依旧稳当。
而且因为姚州都督府这一事,黑市的营收在崔家眼里,恐怕会比以往更重要,季启年地位也会相对提升。
苏月安没有接话。
她沉默地看着薛玄凌,单手搭在桌上,以一种不太好商量的姿势对峙着。
“你们如果不听劝,我随时可以抽身。”薛玄凌毫不退缩地说:“当然,在此之前你该给我的东西……必须给我。”
厅内因为对峙而陷入冷寂。
许久之后,苏月安吐一口浊气,缓缓说道:“江淮玉秀阁要的是黑市去年一半的营收,这种条件季启年不可能答应合作。”
这要求并不是苏月安的意思,而是她背后那位阁主的命令。
“我能给你们建议就是稳扎稳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倘若太过激进……在崔家眼里,你们便不再是脚边的碎石,而是可能绊倒他们的大石头。”薛玄凌朝苏月安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闯关的方法交出来。
这种事虽然当然不可能单凭口头讲述,所以薛玄凌断定,苏月安肯定是做了笔上功夫的。
果然,苏月安从袖笼里取了一沓折好的纸出来,说:“我们江淮毓秀阁并非不守信,你我交易既然达成,东西我肯定会给你。只是不知道,望安郡主可愿继续与我们合作。”
薛玄凌想要过去拿,苏月安收手往后躲了一下。
“合作?”苏月安再问。
“你这是合作的态度?”薛玄凌的脸色立马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大可以试试我的脾气,看看我是吃软还是吃硬。”
见此,苏月安突然弯眸一笑,将纸放在桌上,两指推向薛玄凌,“望安郡主这般开不得玩笑?别介,我不过是逗趣一番,还请望安郡主不要介意。”
纸是上好的宣城纸。
墨香——
清幽。
是云州墨。
“字不是你写的。”薛玄凌突然说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想与你们合作,所以提前写了个这个东西!”
苏月安一愣,似乎是没料到薛玄凌这看都还没看,就猜到了个中隐秘。
她脸上的神情没能遮掩得住。
意识到自己露馅,苏月安敛眸一下,说:“是,阁主料事如神,知晓我们进入长安后,望安郡主一定会找上门来,所以特意备下了如此厚礼。”
薛玄凌冷笑一声,讥讽道:“厚礼?从没听说过送人礼物,还要从人手上先拿点东西的。”
结果苏月安也不气,也不恼,依旧是笑吟吟的,“望安郡主是如何猜出来的?您这可还没打开看呢吧?”
唰!
桌上的那沓纸被薛玄凌猛地抽走。
“宣城的纸在长安并不少见,所以用这纸没用错。”薛玄凌以尾指敲击了纸张几下,说:“但你们用的是云州的墨,云州墨内藏桃花香,一金一两,名贵且稀少,入长安者皆有定数。”
简单来说,就是长安城里的云州墨有几块,在谁那儿,都是明面上大家知晓的事。
就薛玄凌知道的那六位,没有一个是女人,更不可能与江淮毓秀阁扯上关系。
当然,更重要的是,没人会带着云州墨长途跋涉,长安也没人舍得拿云州墨来写这种字。
“贵阁主,富可敌国呀。”薛玄凌总结道。
苏月安眼中划过赞赏,嘴里则恭维道:“望安郡主能从这散发着桃花香的墨里猜到这么多,真还是聪慧过人,只不过……”
只不过?
薛玄凌蹙眉警觉。
“只不过这桃花香并不是墨渍里的,而是我不小心夹带在里面的。”苏月安侧撑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仰视薛玄凌。
无语凝噎的薛玄凌打开那几张宣城纸一看,嚯,可不是,里面夹着四五片干的桃花瓣。
“没事没事,老马尚有失蹄时,望安郡主好歹还歪打正着了不是?”苏月安噗呲一笑,掩唇道:“对了,关于合作,望安郡主考虑得如何了?”
经过这么一出,苏月安的心情显然是好到了极点。
薛玄凌绷紧了脸,最终还是破了攻,跟着笑了声,扶额道:“凡事想太多,也有不好,竟是闹了这么一出笑话。”
“郡主可不能插科打诨。”苏月安起身凑近薛玄凌,一脸正经地将话茬引回合作上,“此番合作,郡主可占两成利,当然……是要在郡主成功接触自己身上的千金榜悬赏之后开始。”
“如何合作?”薛玄凌问。
苏月安眨了眨眼睛,勾唇道:“郡主既然能拿到季启年的这种私密情报,想来手头有长安官场的许多人脉,你与我们合作,将来黑市还能是崔家的天下吗?”
“想空手套白狼?”薛玄凌半点不上钩,很快冷下脸来,说:“你们想要我的人脉,可我的人脉一给你们用,几次往复,不就成了你们的人脉?届时,只怕会将我弃之如敝履吧。”
人脉?
薛玄凌当然没有。
不过这不妨碍她胡诌一个,拿来跟苏月安谈条件。
“郡主这话说重了。”苏月安伸手搭在薛玄凌肩头,状似亲昵地外头说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能分出个里外来?”
“不好意思,我一向习惯明算账。”薛玄凌伸手推开苏月安,“合作可以,但是只能一桩桩,一件件,掰开了合作,没有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看薛玄凌不为所动,苏月安只能叹过一口气,妥协道:“好好好,就依郡主所言,毕竟如今……是我们求着郡主您合作呢。”
不等薛玄凌回话,她又嘿嘿笑了声,说:“只是呀,郡主对自己闯关可有信心?今年这关,可不太好闯……听说要去锦州一趟哟。”
听苏月安这么说,薛玄凌赶忙抬手举着那几张纸,一目十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烹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江淮毓秀阁居然想染指成王遗宝,将闯关定在了个两月后的锦州,邀天下豪杰一同探宝。
薛玄凌目瞪口呆地看完,心里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月安会大方承认这信是早就写完了的。
毕竟,都已经定了是邀天下豪杰一道,这东西也不会再多藏着掖着。只不过是趁着薛玄凌还不知道,拿来当个宝与之做交易。
“阁下当真是生意人,好手段,将我玩得团团转。”薛玄凌将纸丢回苏月安手上,冷嘲道:“只是……阁下有没有想过,擅自对成王遗宝起兴趣,可是会被皇帝忌惮的。”
为了军费,为了朝廷财政,皇帝是煞费苦心。
那可是成王遗宝!
据说是前朝覆灭时,成王瞒着前朝皇帝偷偷昧下的国库,价值难以估算。
“皇帝陛下也没说,这成王遗宝是朝廷的吧?”苏月安大言不惭地说:“我们这等江湖草莽,可不就是闻风而动?再说了,救济女人、收养孩子,哪一样不要花钱?赚钱要是跟不上花钱的速度,那可是成百上千张嘴喝西北风哦。”
听上去,倒像是薛玄凌是恶人了。
“想得倒是挺美。”薛玄凌勾唇,抄着手俯视苏月安,“皇帝想要的东西,就没有能让给旁人的。我劝你们,这事还是趁早过了明路,在皇帝眼皮子前留个册,将来真寻到了,立马献给皇帝。”
以当今陛下那记仇的性子,江淮毓秀阁要真寻到了成王秘宝,然后昧下,最后只会被铲得连渣都不剩。
苏月安一愣,没想到薛玄凌竟是在一本正经地献策。
“你是认真的?”
良久后,苏月安才开口询问。
薛玄凌肩膀微垂,白了苏月安一眼,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我比你们了解皇帝的脾性。当然,这在长安城里其实算不得隐秘,只是鲜少有人敢挂在嘴边罢了。”
不然,密阁是怎么诞生的?又是怎么毁灭的?
意识到薛玄凌说的是正经的,苏月安迟疑了几下,随后绷着脸,细细想了许久。
尔后她起身,郑重地向薛玄凌拱手一礼,说道:“行,今日之事,谢过望安郡主提点。时候不早,我就不继续叨扰了,还得回去给阁主回禀此事。”
看苏月安上道,薛玄凌嗯了声,送客出门。
两人出了别院后,从不同的方向离开,最终汇入人流中,消失无踪。
负责跟踪薛玄凌的人见此,只能跟着分成两头,一个向东跟着苏月安,一个向北跟着薛玄凌。
此时的薛玄凌并没有去国子学,也没有回薛家,她悠悠闲闲地散步到了林家门口,十分大方坦然地询问门口的门童。
“你家郎君可在家?”
门童是个圆头圆脸的半大孩子,瞧见薛玄凌问话,脸先红了一层,嘴里支吾道:“在,在的呢,小的这就给您去通报。”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林含章居然跟在那门童身后,亲自出来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林含章肩头披着银白色的披风,身形略显单薄,脸色也有些苍白。
如今是三月末,已经有些暑意,也只有林含章这样身体的人,才会在出门时额外披挂上一件披风。
“没什么大事。”薛玄凌抬高手,晃了晃手中的锦盒,笑道:“顺道过来,给林司业你送点儿礼物,你最近不是没去国子学吗?我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平白无故送礼物?
林含章望向那锦盒,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之余,转身领薛玄凌入院。
上回薛玄凌造访,林含章一没奉茶,二没请人落座,倒显得有几分小家子气。此番薛玄凌再来,林含章打定了主意要一展手艺。
瞧着风炉上生起火,薛玄凌将锦盒打开,开门见山地说道:“含章,这东西算是对于你出手相助的谢仪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运作的,当然我也不会去刺探,但一句谢,是我该说的。”
到了屋内,左右就他们两人,薛玄凌也就不以林司业相称了。
锦盒中,躺着一道泛着锖色光芒的臂环袖箭,单看其流光溢彩的程度,便是放在将作监,那也是上品。
“多谢。”林含章敛眸,错开视线。
薛玄凌以为林含章这是在担心她往深处查,急忙再次补充道:“你放心,我不过过问你的手段和人脉,我仅仅是过来道谢,真的。”
然而,其实林含章只是怕自己眼中荡漾的欢喜吓到薛玄凌。
咕嘟咕嘟。
热水沸腾。
林含章匆匆转过头,手握白布提壶起身,垂头坐在了薛玄凌的对面。
茶饼被夹起,炙烤、碾碎、投入沸水中。
一面撒入些许的盐,林含章一面开口说道:“喝了阿九两回茶,今日倒是有机会在阿九面前班门弄斧,待会儿若是觉得不合口,阿九可不要笑我。”
边说,其手下一刻未停。
“含章不是最善茶道?往日我才是班门弄斧的那个吧。”薛玄凌手肘撑在桌上,托腮笑答:“这刚过二沸,茶香就已然盈盈满室,可见含章功夫之深。”
“这是蜀地送入长安的贡茶蒙顶石花,味甘而清,香高味鲜,阿九尝尝。”林含章抬腕分茶。
隔着氤氲的热气,薛玄凌总觉得自己对面的林含章眼神有些古怪,可当她想要细看时,林含章已经垂头去端茶了。
两厢错开。
“最近京里不太平。”薛玄凌觉得这堂内有些焦灼,于是抿了一口茶汤后,闲叙道:“听我三哥说,自那黑市被打掉许多产业后,城里多了好些地痞。京兆府忙个不停,两县府衙也都脚不离地,大理寺更是不得不给他们搭把手。”
林含章闷笑了两声,说:“倒是我的不是。”
“我这是怪你吗?”薛玄凌眨巴眨巴眼睛,俏皮地看着林含章。
“听说陛下有意在秋季开一次秋菊赏,遴选天下有才之士,阿九到时候想去试试吗?若是过了,往后倒也不必去国子学上课了。”林含章清楚薛玄凌的学识,自然也只得她在国子学不过是浪费时间。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处
“秋菊赏……我恐怕没资格参加吧?”薛玄凌回忆了一下,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参加秋菊赏,至少需要给广文阁投过一次时策或诗文。”
薛玄凌两者都没有投过。
而且……
广文阁一年才开一次纳言会来收集八方学子的时策与诗文。
下一次纳言会要在今年的立秋时节,薛玄凌就算想临时补上,那也赶不及。
“如果你想去,自然不需要献策或作诗。”林含章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杯盏,含笑道:“此事有的是可运作的空隙,寻常学子进了国子学,哪儿还能想着离开?毕竟都是拼了命想要往里面钻。”
“含章的意思是,国子学弟子倒是有特别的途径参加秋菊赏?这要是中了,将来就出国子学,入翰林院了吧。”
翰林院说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可到底不是正经官署。有那份才学的不愿意去,想去的,又少了能让皇帝另眼相看的本事。
是以这好不容易进了国子学的学子,大多没有往翰林院发展的意思。
不过,这种适合游手好闲的地方,还正是薛玄凌想去的。
“那就请含章帮我斡旋一二?”薛玄凌将空杯盏推到林含章面前,“能去翰林院,倒省得我继续留在艮堂。”
“嗯?”
注意到薛玄凌的语气不太对劲,林含章歪头出声,表示询问。
还能是因为什么?
艮堂与薛玄凌交好的那拨学生如今都升去了广文阁,新进来的这些,还没见面,就先听闻了薛玄凌大名。
是以这除了平日上课时,新学生们是连近都不近薛玄凌的身,生怕被波及或招致什么祸患。
“他们应该欺负不成你。”林含章笃定地说。
这话逗得薛玄凌噗呲一笑,忙回道:“是,欺负不成我,可我要是再待上一年,十四皇子便要入国子学了。”
以姜贵妃和十四皇子的性子,必然是要使坏安排进艮堂。
打骂皇子这种事,做一次两次尚能找点儿一睁眼吃,次数多了,那到底是会折了皇帝的面子,叫皇帝不悦。
再说了,薛玄凌也并不是真的不畏强权。
“好,这事我尽快帮你办妥。”林含章给薛玄凌续了一杯茶后,起身到一旁取了本书过来,放在薛玄凌手边,“你送我的礼物贵重,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送你一本我手抄的佛经。”
佛经上,又被放了一串佛珠。
白玉制成,颗颗圆润。
“我送你礼物是为了谢你,不需要你回礼的。”薛玄凌没动手。
林含章转头托过那个锦盒,把玩着臂环袖箭,说:“那阿九就当我是纯粹想要送你礼物吧。”
然而就在林含章和薛玄凌二人敞开着门在偏厅喝茶时,半开着的窗户底下突然冒出两个半截的脑袋。
“我祖父……”林含章只看了一眼左边那个发冠,就认出来了,连忙掩唇凑近薛玄凌说:“恐怕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特意过来看戏的。”
窗外的林士业虽然上了年纪,但耳力很好,立马就听到了自家孙儿在嘀嘀咕咕,手头居然直接砸了个果子进来。
正中林含章的头。
啵——
接着便掉进了茶盏中,激起点点水花。
“臭小子。”林士业气鼓鼓地站起来,抄着手,隔着窗户对林含章道:“你请人家上门做客,怎么就嘬这两口破茶叶?席面摆上呀!”
老将军戎马一生,到老了,说话依旧中气十足,震得窗户框都在抖。
跟着林士业旁边的小厮连忙扶着他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朝林含章告饶道:“郎君,是老将军非要过来,小的实在拦不住。”
“祖父想来就来,有什么关系?”林含章揉了揉额角,笑着起身,从小厮手里搀林士业后,嘴里打趣道:“只是祖父可弄错了,我这是雅风待雅客,才不是怠慢。”
爷孙两一言我一语,倒是其乐融融。
薛玄凌站在一旁拱手行礼,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说了好些俏皮话,惹得林士业哈哈大笑,干脆坐了下来,一同品茗。
对于薛玄凌的那些传闻,林士业听过,但不在乎。他瞧着薛玄凌生得好看,说话好听,对他这个老东西还耐心温和,心里更加喜欢了。
如果不是薛玄凌夜里必须回家吃饭,林士业只怕是要强留下薛玄凌,然后大摆宴席的。
而薛玄凌非得回家的理由是——
明日是薛柏耀的生日,夜里薛玄凌需要与薛心宜一起吃个饭,商量商量给薛柏耀买个什么礼物。
等从林家离开,薛玄凌绕到去去西街上,特意挑了几两果脯才回家。
一回到家,薛心宜接了那果脯,却没放过薛玄凌。她侧身偏头,嗅了嗅薛玄凌身上,蹙眉道:“你今日去寺庙了?怎么闻着一股檀香味。”
“果脯都堵不上你的嘴?“薛玄凌拿手肘推开她。
“嘻嘻,阿九该不会是去林司业家里了吧?”薛心宜挤眉弄眼地再度蹭在薛玄凌身上,“平时阿九可不去寺庙那些地方的,肯定是跑林家去了。针不厚道,要去叫上我嘛,我也好跟着去!”
身上黏个人嗅啊嗅的,薛玄凌只得抬起手腕晃了晃,将腕间的佛珠展示给薛心宜看,说:“是它,这东西的味道。不过,也确实是去了林家,是林司业送我的。”
听到这个,薛心宜一下子兴奋起来了,扯着薛玄凌的胳膊直晃荡,问道:“怎么说怎么说,林司业是不是心悦于你?是想要求娶你吗?”
好在周围都没有下人,姜青鸢也不在,不然叫旁人听到这话,要不了一日,长安就会传遍。
“你现在还有闲心来操心别人?林池母亲那里你可搞定了?”薛玄凌一巴掌把薛心宜按回作为,随后边示意下人布菜,边说道:“我听郭家夫人说,林家最近来了个什么表姑娘……”
砰!
桌子被猛地拍响。
薛心宜鼓着两腮,怒道:“我知道,关中郑家的嫡姑娘,此番过来,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寻上一门好亲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日
就因为郑家娘子这事,薛心宜没少找林池的麻烦。
只可惜林池也不能把那郑娘子赶出府去,所以平日里薛心宜一闹,林池就觍着脸讨好,决口不提郑娘子的事。
现如今一想到这茬,薛心宜更气了,鼓着个脸,不满道:“我见过那郑娘子两回,她眼睛都快黏在林池哥哥身上了!”
“既然如此,不如让父亲帮你们议亲。尽早解决了你这婚事,你也心安。”薛玄凌给了她个建议。
结果薛心宜两眼翻白,嘟囔说:“你以为是我不想吗?我提过了,但父亲说,最近林家好像是有什么大事,不适宜说亲。”
“什么事?我今日可没看到。”薛玄凌有些诧异。
“大林家和小林家也不是什么都一起。”薛心宜伸手夹了块鱼到自己碗里,一边垂头仔细挑着刺,一边说道:“便是没有那大事,小林家最近也有两个长辈病了……”
长辈大病在身的话,家中小辈一般是不议亲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挂孝。
“那你不是可以省心了?那郑娘子就算心仪林池,也不可能跟他议亲不是?”薛玄凌托腮,目光在菜肴间扫视,“你总是表现出一股很骄纵的样子,小心林池厌烦。”
“呸呸呸。”薛心宜筷子一顿,将鱼肉夹散,“林池哥哥就喜欢我这样,真性情,懂吗?不说这个,明日你打算送三哥什么?”
“刀吧。”薛玄凌想到先前李泰造访那日允诺的衣袍,又赶紧加了句,“外加一件袍子。”
薛心宜不禁侧目,挑眉道:“你还会女红?我也打算送刀,但既然你要送,我改送一块玉勾吧。”
两人聊着聊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姜青鸢。
“我母亲过完年就一直身子不太爽利,往西福寺那是跑得比以往都勤。”薛心宜吃饱喝足,转头便让婢女端来了甜汤,“不过,她心事一向很多,姜家大大小小的事都得麻烦到她头上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汤匙搅和得瓷碗当当直响。
“有什么心事……没同你这个宝贝女儿说?”薛玄凌的手停在半空中,眼尾微抬,“我看夫人,也不像是会藏心事的样子,说不定在庙里都倾诉了吧。”
倒是不叫二娘了,可也不喊母亲。
“谁知道呢……”薛心宜朝后一靠,没个正形地晃着椅子,说:“她一向不喜欢跟人说心事,不如找一天,我们跟着去西福寺,如何?”
“好啊。”薛玄凌随口应了声。
——
翌日一早,薛柏耀换衣服出院子,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妹妹们给自己礼物,转头一瞧,母亲和弟弟也不在,心里失落极了。
等他一走,薛心宜就嘻嘻哈哈地吩咐下人们开始准备宴席。
薛柏华是个爱热闹的,跟在薛心宜后头直跑。
“夫人不去跟着准备吗?”薛玄凌抱臂依靠在院中的大树上,斜眸望着身边的姜青鸢,说:“听说夫人同意明日我们跟着您去西福寺了,玄凌在这儿先谢过夫人了。”
“……”
“……”
姜青鸢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是假笑了一下。
“夫人似乎有心事?”薛玄凌一点儿也不给姜青鸢糊弄的机会,说的每一句话都奔着杀人诛心去的,“最近我心得了几分医案,是当年给母亲诊脉的那位大夫留下的,您有空帮我掌掌眼?”
这下姜青鸢的脸色是真的有点难看了。
她啊了声,仰头去看薛玄凌,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垂眸说道:“难为阿九挂心,既然是姐姐的医案,我当然也是想看的。只是我到底不是大夫,看了……也许帮不到阿九什么忙。”
讲道理,薛玄凌要看不出姜青鸢有鬼,那才是真的有鬼。
可姜青鸢畏手畏脚得太明显了些。
总让薛玄凌有一种故意引她上钩的感觉。
没等两人再往下聊,薛心宜那头已经牵着薛柏华过来了。
“娘亲,娘亲。”薛柏华奶声奶气地喊着姜青鸢,一扑,直接挂在了姜青鸢的腿上,“我给三哥做了个好大的汤饽饦!阿姐都夸我做得好呢!”
“华哥儿真不错。”姜青鸢略有些僵硬地将薛柏华抱起来,借故往正厅走去,“我们去正厅瞧瞧华哥儿做的汤饽饦吧!”
薛心宜多看了两眼母亲,蹙眉问:“母亲她怎么了?看上去怪怪的。”
薛玄凌耸耸肩,摊手答道:“大概是累了吧,待会儿三哥就要回来了,我回去把礼物拿出来。”
“一个个,都奇怪得很。”薛心宜看了眼薛玄凌的背影,转头噌噌往正厅走。
进入正厅之后,薛心宜还没开腔,先看到了母亲那探头探脑的样子。
“您到底是怎么了?”薛心宜不解地问道。
姜青鸢有些慌乱,急忙错开视线,却被怀中的薛柏华一把抱住了脖子,被迫再度与薛心宜对视。
薛心宜并不是傻子。
所以她很清楚阿九跟母亲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是您告诉我,要与阿九好好相处,也是您说,阿九她不容易,要我体谅体谅她。”薛心宜一本正经地坐去母亲对面,将手放在其膝盖上,“您说的那些话,应该不是在哄我吧?”
“心宜……”姜青鸢抿了抿嘴,却只喊得出薛心宜的名字。
犹豫了许久之后,姜青鸢将薛柏华放下,示意婢女带他下去,随后握着薛心宜的手,低声问道:“倘若母亲当年做错了事,心宜你会原谅母亲吗?”
当年?
做错了事?
薛心宜立刻像只炸了毛的猫儿,弹跳起身,反问:“什么错事?与夫人有关?!”
她嘴里的夫人,指的便是姜鸿歌。
聪明的人,总是能立刻将过往的蛛丝马迹联系到一起。
“不不不——”姜青鸢连忙摆手,眼神同时望向门外,看到附近没人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是那件事……总之就是一点小事做错了,绝、绝不是大事……心宜,你会理解母亲的,对吧?”
姜青鸢的眼中,包含希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是马车出事
“母亲说的哪儿的话?”薛心宜反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坚定又温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母亲便是犯了大错,也是女儿该赎罪的,怎会怪罪母亲?”
听到薛心宜的话,姜青鸢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下来了。
半晌后,姜青鸢这才小声与薛心宜解释道:“阿九她……她说她找到了当年为夫人诊脉的大夫留下的医案,那、那个大夫是我先前怀你三哥时的大夫。”
照姜青鸢的意思是,这里面多少牵扯到薛柏耀的事。
“母亲是怕那医案里记载了您的事?”薛心宜抽丝剥茧般地问道。
姜青鸢急忙点头。
“好,那我为母亲偷出来就是。”薛心宜想也没想都答应了,“阿九查夫人的医案,想来是怀疑夫人当年的死有问题。如此,我代阿九去查阅那医案,确认与夫人无关之后,再偷出来焚毁,如何?”
“不不不,不看,直接烧了。”姜青鸢急忙摇头。
这倒是惹得薛心宜蹙起了眉头。
她上下打量着母亲好几眼,随后掩唇问道:“母亲,您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倘若夫人的死与您真有关系,您不能瞒我。”
闻言,姜青鸢脸色微白。
只不过在迟疑了许久之后,姜青鸢还是摇头,一口咬定自己与姜鸿歌的死没有关系。
看母亲不愿意再说,薛心宜也只得先应着。
她们这头聊完,薛玄凌那边已经提着包好的匣子进来了,薛柏华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朵花,追在薛玄凌身后跑。
“仔细摔着。”姜青鸢连忙起身过去抱回薛柏华。
与其说姜青鸢的举动是怕薛柏华磕着碰着,不如说她是在怕薛玄凌对薛柏华如何。
“阿九,你看,这是我给三哥磨的玉勾。”薛心宜跑过去挽住薛玄凌,将莹白色的一对玉勾挂在手上,得意地说道:“”
被薛心宜一打岔,薛玄凌倒是没去关注姜青鸢如何了。
——
过午时分,薛柏耀总算是下了值。
他买进家门,却只看到家里冷清极了,别说妹妹们了,就连母亲都没瞧见。
一旁的小厮见薛柏耀那满脸溢于言表的失落,赶忙凑过去,禀道:“夫人和娘子郎君们在正厅那儿等您,您这会儿过去,正好。”
听到说在等自己,薛柏耀这会儿倒是走路都带起了风。
正厅外的门打开着,前院里更是摆了个唱戏的台子,台上站着装扮妥当的伶人,台下则坐着姜青鸢等人。
每个人的手边,都摆着个精致的匣子。
“三哥!”
“三哥生辰喜乐。”
“三哥,你看我给你做的汤饽饦!”
“耀哥儿,这是母亲给你编的穗子,你看喜不喜欢。”
见薛柏耀进院子,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捧着礼物将薛柏耀围在中间。
这下好了,刚才还战战兢兢的薛柏耀,直接泪盈于睫,当场痛哭起来。也许是想到自己个大男人,应该有泪不轻弹的,哭到一半,薛柏耀又抬袖掩面,改为呜呜咽咽。
薛亦涯是夜里回来的。
朝中事物繁忙,他多的是要经手的公文。
只不过再忙,他也还是记得儿子的生辰,所以哪怕回来得晚,也丝毫没耽搁他赶在子时前给薛柏耀送上自己准备的礼物。
这一回的生辰,薛柏耀过得实在是太幸福了,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去大理寺的时候,薛柏耀就差没把所有人的礼物都挂在脸上。
那把薛玄凌送的刀,始终被薛柏耀举在手里,丝毫不怕累。
惹得大理寺的同僚纷纷询问薛柏耀,刀是在哪儿买的,袍子是在哪儿买的,人人都艳羡不已。
另一头,薛玄凌和薛心宜已经收拾妥当东西,跟着姜青鸢坐上了前往西福寺的马车。
看薛玄凌写字,薛心宜便捧着本书,歪在一旁,不经意地问道:“阿九,你这大书箱里都装了什么?过去西福寺不过是住上两日,你倒是把书都给带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完。”
“带了用得上的东西。”薛玄凌不欲细说,手腕稳稳当当,“你要是很闲,就帮我磨墨,也好锤炼锤炼你的心性。”
薛心宜呸了声,说:“你这话倒是跟广文阁那陈义博士一样,老叫我磨炼心性,我有什么可磨的?父亲和母亲可就是喜欢我这样。”
说归说,薛心宜还是放了手头的书,跪行到矮桌边,给薛玄凌开始磨墨。
马车吱悠悠往前,车内倒是并没有多晃荡。
两人坐的这个马车在姜青鸢的马车之后,但只要撩开车帘,就能看到前头的马车。
磨了一会儿墨之后,薛心宜揉着手腕,探身过去趴在车窗上,拿嘴一下下地吹着绸子做的车帘,说:“去西福寺又不远,今儿怎么走了这么久?我都饿了!晨时出门可没怎么吃东西,光惦记着西福寺的斋饭了。”
刚说完,薛心宜透过车帘吹起的缝一瞧,脸色骤然煞白。
“别声张。”薛玄凌冷静地一边继续写字,一边小声提醒薛心宜道:“从刚才开始,马车走的路就越发地偏僻了,你现在尖叫,只会让车夫停车,然后将我们绑起来。”
薛心宜缩着脖子,一点点挪回车厢里,尔后转头,冲薛玄凌比了个嘴型——
怎么每次坐车就出事。
我也很纳闷。
薛玄凌回了个嘴型。
按理说,江淮毓秀阁那里应该是不会有麻烦蹦出来的,姜家眼下也消停了,压根生不了事。
那……
会是谁呢?
和千雪苑那次不同的是,那次马车的车夫是琴南姑娘的人,人家要安插进来,还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能怀疑的人很少。
这回,姜青鸢是在外头叫的马车,车夫自然也就是外头的劳力,无从查起。
“且走且看吧。”薛玄凌搁下笔,挪到另一侧,以手指轻轻挑起车帘,“他们没有直接出手要我们的性命,说明是另有所图,就看他们是要钱还是要人了。”
让薛玄凌如此慎重的另一个原因是,外头那个驾车的车夫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人,且换上了一个身手很好的武人。
上次薛玄凌有把握在不伤身边人的情况下对车夫一击必杀,这一回,她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