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人
风,一下子就刮了起来。
马车的门帘被吹动得高了些,薛心宜偏头往外看,正巧一眼看到了车夫腰上的匕首。
没有刀鞘。
闪烁着刺目的寒芒。
“怎么办?”薛心宜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偏头无声地询问薛玄凌。
上回见识过薛玄凌的本事,这一次,薛心宜下意识就想要让薛玄凌直接动手解决了这事。可她转念一想,薛玄凌的脸色居然如此严肃,只怕外头那人并非寻常之辈。
如此考虑,薛心宜当下是动也不敢动,只得缩在一角,双手环抱着腿。
薛玄凌不动声色地侧身从靴子口拔短刀,将其放在薛心宜的怀中,随后用眼神指了指车夫,示意薛心宜往后挪。
吁——
谁知马车在这个当口突然就停了。
紧接着,门帘被歘的一下掀开。
车夫粗鲁地一手一个,直接将薛心宜和薛玄凌从车厢里拖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甩在地上。
哐啷!
薛心宜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
“都老实些。”车夫冷眼睨着那刀,警告道。
这人身高八尺,健壮无比,虬髯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不仔细看,压根看不清长相。
“你想要什么?我……我可以给钱给你。”薛心宜瑟缩了两下,装出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眼角更是滑落一滴晶莹的泪。
梨花带雨的模样并没有触动车夫。
他抬脚踢过去,蹙眉说:“闭嘴,敢哭,老子现在就踢死你!”
薛玄凌看出车夫这一脚的力道,急忙扭身护住薛心宜,跟着以舌尖抵住牙关,在挨了一脚的同时咬破舌尖,使得鲜血从嘴角淌下。
一个闺阁女子该有的吐血反应。
只是把不知情的薛心宜给吓坏了,她呜咽一声,双手环着薛玄凌,将其反护在身下,嘴里同时喊道:“我不哭了,我不哭,你要什么你说,我……我们绝对照办无误。”
车夫咂了声嘴,不耐烦地揉了揉手腕,俯身用麻绳将薛玄凌和薛心宜的手脚捆住。等干完这些,他摸出一片薄荷叶子叼在嘴里,起身看向了东南处。
马车停靠的地方是一处树林边缘,看路,应该是偏离官道很久了,不知道是在长安哪片郊外。
依时间看,应该是没走多远。
而且,车夫显然是在等人。
半晌过后,林子里走出来两个穿着黑衣兜帽的高大男人。这两人脚步沉稳,每走一步,留下的脚印都深约一寸,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们走近后,朝车夫招了招手。
大概是担心薛玄凌和薛心宜偷听,三人走得靠近树林了一些。
不过,薛玄凌还是能听到。
“老五,你绑她们的时候,后头可跟了人?”
“没有,三个你放心,出城门我就把尾巴全甩了。这娘们身后跟了可不止一拨的人,光是绕道都花了我不少功夫。”
“没有就好,大哥刚才传来消息,你把她们蒙上眼睛,载去牛首山上,大留她们有用。”
“去哪儿干嘛?要我说,直接找薛家去谈!他们要是不放二哥,我们就砍这两个小娘们一只手,送到那薛家门口,不怕人家不放人。”
几个人嘀嘀咕咕,说的,大概就是围绕着到底该不该拿薛玄凌和薛心宜去换这个所谓的二哥。
看样子,二哥应该是被关在长安的大牢里,而且是薛亦涯经手过的事务。
等三人转道回来时,事情已经有了定论。
这个车夫老五照旧驾马车载薛玄凌和薛心宜去牛首山,老三跟车,旁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七则负责把绑了人的事传回长安薛家。
重新被拎上马车时,老三把马车里的笔和砚台,以及可能变得锋利的东西都给收缴了,原地抛弃,似乎是怕两个小娘子用这些逃跑。
“三哥,你也忒小心了。”老三抄着手,不屑地睨了一眼病恹恹的薛玄凌和红着眼睛的薛心宜,“给她们一百个胆,她们也翻不出天去。”
老三摆了摆手,回道:“万事小心为上,咱们来时不是听说了?这薛家有个大女儿,身手不错……是谁?”
末尾的两个字拉长音。
他那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落在了薛玄凌的身上。
一个人到底会不会武功,从其呼吸、说话,以及行动上就能观察得出来。所以哪怕薛玄凌再有意遮掩,她胸口起伏的频率都足以出卖她。
“是你吧?”老三的眼里迅速划过一抹笑意,嘴里说道:“放心,只要你们老实,我可以保证你们能全须全尾地回家。可若是你们胆敢途中闹事生非,那就别怪我打断你们的手或脚了。”
老三利落地给薛玄凌二人蒙上眼睛,之后手一扬,外头的老五就横坐在车辕上,重新出发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薛玄凌被提溜着下马车,走了约莫百来步,然后就被推进了一个略有些寒冷的地方。
身侧的薛心宜害怕极了,一步不离地靠在薛玄凌身上,企图从薛玄凌身上汲取温暖。
砰。
脚边撞到了什么东西。
薛玄凌将头偏去薛心宜的怀里,使劲蹭啊蹭,最终蹭掉了脸上的布条,得以看到四周的环境。
柴房。
一间漆黑的柴房。
“别动。”薛玄凌看到薛心宜跟前有一块横亘着的木头,连忙小声喊停她,“站着别动,我们现在被他们关在了柴房里,地上到处都是木头,你要摔了,木屑可能会扎进你身体里。”
“好……”薛心宜立马站得笔直。
然而令薛玄凌赶到奇怪的是,除了满屋的柴薪,右侧窗户下似乎还堆垒着什么。泠泠月光被严实的窗户挡了八九分,仅凭这微末的光,薛玄凌看不清那些东西。
“我过去看看。”薛玄凌摸了摸薛心宜的手,随后举步,小心翼翼地往窗下挪去。
因为手和脚都被绑着,薛玄凌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就在她走到一半时,窗户下的东西突然动了。
扑通。
其中一个袋子滚落在地。
是人?
薛玄凌屏住呼吸,蹲伏下去,身子一点点探向前方。
微弱的呼吸声透过麻袋传了出来,这里面,果然是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饵
“怎么了?”薛心宜也听到了窗户口的动静,手心因为紧张,已经开始冒汗了,“是他们回来了?”
“不是,他们不在附近,放心。”薛玄凌这话既是说给薛心宜听的,也是说过麻袋里醒来的人听的,“我们被关在这里,肯定能找到出路的。”
麻袋动了几下之后,果然停了。
见此,薛玄凌直接坐在地上,将头伸去两脚之间,以唾沫濡湿麻绳后,用牙齿一点点噬咬着麻绳。
这不是薛玄凌第一次被绑,所以对于脱身之道,她游刃有余。
等到解开手脚上的麻绳,薛玄凌没给薛心宜松绑,而是让她继续乖乖站着,转头把麻袋里的人拽了出来。
是个身量娇小的小姑娘。
柴房昏暗,薛玄凌只能依稀辨别这位姑娘年纪比较小,而且因为长时间被困在麻袋里,神情有些麻木和茫然。
窗户底下至少还有四五个麻袋,薛玄凌走过去一一解开,抱出躺在里面的人,却没等到第二个清醒的。
“会说话吗?”薛玄凌蹲在小姑娘面前,温和地问道。
小姑娘僵硬地将脑袋转向薛玄凌,脸上的肉抖了几下,但并没能说话,只是张了张嘴。
无奈之下,薛玄凌只能转头回去把薛玄凌脸上的布扯掉,扶着她坐到一旁还算干净的地方。
“你不帮我解开吗?”薛心宜问。
她倒也没有闹,只是好奇。
薛玄凌指了指门外,说:“虽然我感觉他们走远了,但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如果等会儿他们中的某一个回来,我需要你坐在这儿当诱饵。”
只有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薛玄凌才有把握给那个老五一击必杀。
还有老三……
这人高深莫测,喜怒难辨。
薛玄凌并不能判断出她和老三之间谁优谁劣。
原本一个老五就够呛了,现在又蹦出个老三,薛玄凌自然只能找法子偷袭,先杀了一个再说。
“那她们呢?”薛心宜用嘴努了努窗户底下那五个小木头人儿,“她们怎么也在这儿?也是被绑来的吗?”
“和我们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薛玄凌的面上覆了一层寒霜,眼神格外阴冷,“这些孩子看年岁不过十岁,但呼吸薄弱,骨瘦如柴,应该是被长期虐待的。”
薛心宜脸色一僵。
她转头去看那些孩子,那个醒着的孩子的眼神交汇时,只看到了其眼中的无神。
都是小姑娘……
什么人要这么多小姑娘?
要来干什么?
哪怕只是想一想,薛心宜心里就直打鼓,喉头生疼。
“我们……是不是要带她们一起逃走?”她问出这话时,甚至不敢去看薛玄凌的眼睛。
眼下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肖想着救人?
可若是独自逃跑,往后余生,薛心宜都会良心难安。
“再看吧。”薛玄凌没有直接回答,“绑我们来的人身手都不错,而且他们绑我们是为了找父亲换人,所以这一时半会儿,他们应该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薛心宜一听,立马答道:“父亲肯定会同意的。”
薛玄凌蹲在薛心宜身前,缓缓抬头,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是,父亲肯定是会同意的,但在父亲赶来之前,我们需要自救,不能把希望全盘寄托在他身上。”
一来,薛玄凌不知道那个二哥到底有多重要。
二来,薛玄凌担心这几个人是亡命之徒,随时有可能出尔反尔。
有薛心宜在,薛亦涯是一定会同意这几个绑匪的要求的,可若是薛亦涯因为担忧急迫而答应得太痛快,只怕会让人嗅到可趁之机。
“王……”
窗子底下的小姑娘张嘴说了个字。
一个字出口之后,后头的话就变得顺溜了一些。
“立本,绑我们,卖去勾栏。”
“王立本是谁?”薛玄凌赶紧起身跑到小姑娘面前,握住她的手,“慢慢来,不着急,我们有的时间。”
小姑娘在感觉到手头的暖意时,又抖了几下,显然是很不适应。
又过了许久,她总算是再度开口了,“是牛头寨的寨主,我是麟州人,我有娘,有爹,我想回家,我不是贱籍。”
牛头寨?
薛玄凌在长安这么久,怎么就没听说过有个牛头寨?牛首山上有土匪窝?
开什么玩笑?!
这里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生出土匪来?
然而薛玄凌看这小姑娘的样子不像是说话,她努力解释的神情更是只有真挚。
“我是芽儿。”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姐,我想回家,我想活,不想当女伎。”
“别怕,这里是长安呢,怎么可能让你当女伎呢?”薛玄凌另一只手摸了摸芽儿那乱糟糟的头,温和地安慰道:“放心,既然让我们遇到了你,那就肯定不会让你……和她们再沦落到被人贩卖的境地去。”
良家女被充作贱籍贩卖,这个王立本,死不足惜。
芽儿一听,一下子就扑进了薛玄凌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开始哭。
“这个王立本怎么可能在牛首山上当土匪头子?还能拐卖良家女?”薛心宜气得用脚踢开面前的柴薪,耷拉下了面孔,怒道:“混账东西,我定要叫父亲拔了他的皮!他还敢绑我?真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薛玄凌转头看着薛心宜,又是气又是笑地说:“你省着点力气,别老跟自己过不去,等下若是逃跑,你可得卖了命地逃。”
薛心宜闻言,哼了一声,反驳道:“阿九你刚才明明说要我当饵的,怎么又要我跑?我不!我要看你大杀四方!”
这话惹得芽儿的眼睛都亮了许多。
“没有什么大杀四方。”薛玄凌牵着芽儿坐回薛心宜身边,屈指敲了敲薛心宜的脑门,说:“带着你,再带着她们这几个小姑娘,我能怎么大杀四方?做饵还是要做的,不过得看看等下是个什么情况。”
正说着,有人哼着歌走近。
薛玄凌急忙让薛心宜坐直,自己则将芽儿带去窗下蹲好。她半道随手抄了根木头,其后埋伏在阴暗处,等待着柴房的门被打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下山
吱呀——
门开。
进来的并不是那个精明狡猾的老三,这让薛玄凌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此刻并不是松懈的时候。
老五推开门,看到坐在柴薪堆上的薛心宜,却没看到薛玄凌,立刻警觉,抬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刀上。
“我说——”薛心宜清了清嗓子,陡然娇娇柔柔地开口,“我父亲答应你了吗?他什么时候来救我?”
只一瞬间被吸引过去注意力,老五再回过神时,自己就已经不能再开口了。
鲜红的血朝上喷涌。
他的喉咙被划开了一条口子。
而造成如此伤口的,仅仅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疼痛让老五只能用双手捂着脖子,可哪怕他奋力挣扎用劲,最终也只能发出喀喀的哽咽声。
咚。
老五的身体沉重地摔下了地面。
到这时,薛玄凌才总算长出一口气,起身的同时探出头去,观望门外的动静。
很好,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那四个没醒的孩子,我们会带走吗?”薛心宜看着为自己解开绳索的薛玄凌,小声询问道。
薛心宜的半边脸上还沾染着鲜血,热的。
“马车应该在柴房附近,我们先把人搬上去,你驾车去等我,我得把那个老三找到。”薛玄凌一口咬住匕首,转头到窗下抱起一个昏睡不醒的小姑娘,说:“芽儿,你跟着这个姐姐,有什么事,都要听她的。”
目睹了薛玄凌杀人的芽儿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又或者,她长久被囚禁在这里,早已经失去了对回家以外的事有所反应。
“好。”芽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正如薛玄凌猜测的那样,柴房大院子的外头,就停着她们来时坐的马车。只不过马车的车辕上躺着个人,远远看去,正是老三。
可就在薛玄凌飞速放下怀中的人,打算操着从老五那里顺来的刀杀过去时,却发现老三已经断气了。
脖子上有五个指痕。
看样子,应该是被人生生捏死的。
“嘶……见了鬼了。”薛心宜倒吸一口凉气,咽着唾沫转到了尸体的另一边,“怎么就死了?刚才看着他不还得意得不行?”
薛玄凌却没有因此放下戒备。
能杀了老三的人,当然也能杀了她,轻敌就是最大的弊病。
“阿九……阿九?”薛心宜喊了两声薛玄凌,
轰隆!
原本灰蒙蒙的夜色突然被闪电划开了,露出其背后的狰狞来,大雨瞬息而至,冲刷着这空旷处的所有。
“赶紧把人都搬过来,我们回长安。”薛玄凌来不及多想,转头跑去把地上的人抱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风雨中,正有一黑衣蒙面人戴着斗笠哼着歌,倒行下山。
这人身边还跟着个身材佝偻的灰袍小个子。
小个子的脸上满是谄媚,倒三角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毛更是缺半边。他一开口,声音嘶哑阴沉:“郎君,今日您可是欠我一个恩情。”
“嗯,欠着。”被他唤作郎君的人双手枕在脑后走一步,停一步,慵懒无比地说道:“今日若是再晚些,恐怕她就自个儿料理了,算你小子有功,记上一笔。”
大雨滂沱,两人走得却格外怡然。
“郎君仁厚。”小个子嘿嘿笑了声,绿豆大小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随后低声说:“您今儿心情不错,那小的正好向您汇报一件事,您听了别生气。”
从始至终,小个子都没正面去看身边的人,他的谄媚和调笑里带着一种刻意,是刻意忽视身边人的威压,也是刻意调和暴雨下的气氛。
“说。”男人简短地吐出一字。
见此,小个子忐忑地禀道:“密阁里的几个暗桩被拔了,眼下还没查出是外人介入,还是他们自己发现的。不过……密阁内的人暂时没有什么动作,一切如常。”
男人隔着斗笠,只一眼,就让那小个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之中。
“斗七。”男人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抬脚踩在小个子的肩头,俯身说道:“我说过什么?密阁往后就是肉猪,是你们该看好的狗!看不好,明儿个直接提头进宫去见陛下吧。”
咚。
名叫斗七的小个子被踢翻在地,生生滚了几下,撞到树干上才停。
“吁——”
马蹄哒哒声裹着少女的呼喝声疾驰而过。
薛玄凌趴在车窗上,一眼看到了泥泞中的小个子男人,连忙叫薛心宜勒停马车,自己则翻身从车窗落地,直接提着剑冲了过去。
斗七抬头看了看树荫中的郎君,不由地叹息一声,揉着屁股起身,告饶道:“小娘子,小娘子!我也是被那土匪抓过来的,我和你一样!”
“哦?”薛玄凌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身高不足六尺的男人一眼,问:“我还没开口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土匪?”
“土匪哪儿能有您这般貌美?”斗七讪笑几声,搓着手讨好道。
后头薛心宜抬手遮着脸,大喊:“雨都不见停的,有什么话,绑了他,回去再问。”
薛玄凌一听也是,便跟拎小鸡似的,直接拎起男人往回走。
好在斗七识相,并没有挣扎,只是嘴里不停地解释:
“小娘子,小的我真是无辜被牵连的呀!刚才大雨,我看到那土匪被杀了,我赶紧就偷偷溜下山了,压根不敢停的。”
“小娘子,哎哟哎哟,别塞我嘴啊!”
“呜呜呜呜唔唔唔!”
一旁的芽儿非常配合地给薛玄凌递去布团。
“你最好老实点。”薛玄凌一巴掌打在他的脑门上,警告道:“什么时候打算说真话了,再开口。”
说完,薛玄凌拿麻绳将他的手脚绑了起来。
斗七这下是不哼唧了。
倒不是他听进去薛玄凌的话,而是他被薛玄凌那一巴掌给打得七晕八素,有些迷迷糊糊,已然无法在闹腾。
马车下山的速度很快,车帘一放,风声雨声就都被留在了外面。
薛心宜将马车赶到最近的官道上,可一路上并没有瞧见能落脚的馆驿,最后总算是在天快亮时,找到个破旧的山神庙。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神庙
几人都是一夜未眠,滴水未进。
薛玄凌让薛心宜陪着芽儿去睡一会儿,自己则拎着那个自称斗七的人,到了庙外头,单独审讯。
斗七怕极了薛玄凌,哆哆嗦嗦半天,嘴里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不讲?不讲的话,等回了长安,我把你交给京兆府去,就说你是土匪同党。”薛玄凌端详着斗七,说道。
眼见斗七脸色微变,却无明显慌张,薛玄凌便知道这人的确与土匪没有什么关联。不过,薛玄凌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斗七,毕竟老三是谁杀的,现在还没个定论。
“山上的土匪我只杀了一个,寨子里也是空的,你若不是土匪,那就是杀了剩下那个土匪的人?”薛玄凌居高临下,气势十分了得。
偏偏斗七都是不说话。
而且,在斗七意识到薛玄凌察言观色之后,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打定主意不吭声,不暴露。
“不怕进京兆府,不怕我杀了你,倒有几分胆气。”薛玄凌一脚把斗七踢翻,沐浴朝霞,冷冰冰地说:“只可惜,你遇上的是我,我并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去管你的目的如何。”
飒!
风雨中,有破风声传来。
斗七微微睁开一条眼缝,赫然便看到一柄长刀落在了距离自己眉心只有半指宽的地方,刀锋甚至已经划断了几缕斗七额上的发。
一个激灵。
百感交集的斗七只觉得自己裤裆都快湿了,他哪儿能想到自家郎君是个难缠的主也就算了,郎君喜欢的心尖尖也是!
无奈之下,斗七只能哎哟了声,说:“是,人是我杀的,我是您父亲派来的人,驰援的大部队就在后头,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听到斗七这么说,薛玄凌翻手收刀,把他拎了起来,问道:“展开说说看?”
大雨、山神庙。
薛心宜和薛玄凌并排坐在斗七对面,芽儿像只猫儿似的蹲在薛玄凌脚边,三人整齐划一地抬头看着斗七,等待着斗七开讲。
压力很大的斗七只得吞咽了一口唾沫,解释道:“我是刑部的吏人,会点儿拳脚功夫,此番打前阵,实在是因为您父亲担心你们在这牛首山上有麻烦呀。”
至于牛首山为什么是空的。
那还得说到三年前。
三年前宋朓负责京畿地区的匪寇清剿,正好就打探到了牛首山上有绿林盘踞,于是与大理寺协同,花了约莫两个月的功夫,将这群绿林给一网打尽。
自那之后,牛首山上这寨子就空了。
现如今盘踞在牛首山的并非是当年的匪寇,而是一帮子打南边来的黑商。
这些黑商干的都是良家贩卖、私盐、私粮的勾当,往常给京里的大人物交些过路费便算了,今儿个却是遇上了硬茬,栽了个跟头。
硬茬不光查抄了黑市大半的买卖,还把黑商的二当家给一并抓了,往后更是不许黑商们再重操旧业。
如此一来,黑商们当然是心里憋着一股火。
“薛相爷是主管此事的人,他的女儿,自然是能被用来换人。”斗七打量了薛心宜和薛玄凌二人的脸色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薛相爷知道此事后,立刻着小的先行一步,生怕你们被那些土匪黑商们伤着。”
斗七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等薛亦涯的人来了,薛玄凌自然就能知道。可看斗七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也足以判断出他话的真假。
换而言之,这人身手应该很好。
可要这么说,那他刚才在林子里时为什么不直接挑明身份?非要拖到薛玄凌动手,才扭捏不已地自报家门。
“我父亲的人什么时候能到?”薛心宜娇声问道。
“二娘子放心,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那些黑商们在沿线都布了局,咱们幸好是没往前走,不然先援兵一步踩进险境里,就糟糕了。”斗七转着绿豆眼,笑眯眯地回答。
薛玄凌哦了声,挑眉看他,说:“你说你是刑部的吏人,可有身份证明?按理说,我父亲知道我们被人绑了,应该不只是派你这么一个人出来打头阵吧?”
外头的风雨是越来越大,原本开着的山神庙破门砰的一声被吹得关上,刚还敞亮的庙内顿时有些昏暗。
庙外,有一人蹲在屋顶,顶着风雨往下看。
他听到里头的娇叱后,眉眼温和地笑了。
倘若薛玄凌这会儿出来开门,那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人的衣摆,也能察觉到这人的身份,可惜薛玄凌没有。
听了好一会儿墙头之后,屋顶上的人展臂倒挂,像雨中的一阵风似的,倏忽间落地,转眼消失在了雨幕里。
而庙里已经把事儿问了个七七八八。
看到斗七真的能拿出吏部的身份玉牌,薛玄凌就不再对斗七吆五喝六,而是解释了旁边芽儿的来历,并拉着斗七去看那几个还没醒的孩子。
对此,斗七当然是一口应承,保证等回了长安,绝对会将孩子们医好,然后一一送回家去。
大事解决,没吃没喝没睡的薛心宜心头一松,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幸好薛玄凌就在她身边。
这厢眼疾手快地将人抱住好,薛玄凌赶紧扶着她,将她抱去稍微干燥些的草垛上。等安排好了薛心宜的事,薛玄凌这才回过神,继续与斗七说话。
左边这个男人磕头问安之余,答道:“幸不辱命,两处暗哨都回禀了好消息。眼下能确定望安郡主在城南有处别院,而林家那位,去过别院。”
“还有呢?”李泰再问。
“另一边传回来的消息是,那日是林家的那位以康王之名邀请太子,太子才会与康王一道出现在光德坊。也因此,宋朓领着衙役出街时,正好叫太子与康王撞见,才使得宋朓不得不剿了黑市。”
邱云点了点头,将手底下人呈上来的密信递到了李昶面前,并解释道:“安王殿下的人分了三波,一部分去跟踪望安郡主,一部分追查望安郡主在城中的私产,剩下一部分则去了林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援兵
斗七的话——
起码援兵是真的。
半个时辰后,大队的人马踩着泥点子冲进了山神庙内,薛亦涯是最后进来的,但却走得最快,且在看到薛心宜之后,激动得直接冲过去,将其抱在了怀中。
可以看出,薛亦涯是真的害怕了。
他抱着薛心宜时,手甚至在颤抖。
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薛玄凌哪怕一眼。
“父亲,我没事……我没事了。”薛心宜没意识到这一点,吸了吸鼻子后,指着一旁的斗七问道:“这位是刑部的吏人吗?是父亲您派来的人的吗?”
薛心宜倒也没忘正事。
顺着薛心宜的手抬头望去,薛亦涯的眼神有一瞬间是迷茫的,但很快他就点头,说:“是的,是我派来的人,万幸你们二人没事,真是万幸……你母亲在家里哭得几乎晕阙,待会儿回去了,记得多陪陪母亲。”
到这时,薛亦涯才看向了薛玄凌。
“父亲。”薛玄凌从容行礼。
“辛苦你了。”薛亦涯想要表现得像个慈父,可他握了几次拳,最终也只是疏远地颔首,说:“绑架你们的人已经被大理寺抓了,牛首山那边也派了人过去清剿,应该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这些事,原本不必要同薛玄凌说,但薛亦涯这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芽儿和其他几个孩子最终是被薛亦涯的人带走了,薛玄凌和薛心宜则由老熟人——大理寺少卿于羌驭马送回了家。
于羌也是个老好人脾性,堂堂少卿,为两个小娘子执马鞭,倒是半点儿愤慨不见,一路上还与薛玄凌聊得起劲。
说的,不外乎是昨日长安城里的雷霆行动。
等到了薛家宅子门口,薛玄凌扶着薛心宜下车后,转头朝于羌拱手道谢。她们二人这模样实在狼狈,不适宜在门口多待,也就没有与于羌客套,匆匆转头进了府。
就在跨进门时,薛心宜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嘴里喊了句阿九,说:“我怎么感觉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难不成是那些土匪的眼线?”
她不知道的是,一声阿九,差点喊得对面院墙后的人脚下一崴。
欧阳锦见自家太子趔趄着往前一扑,连忙过去将人扶起,嘴里小声说道:“喊的是薛家那位大娘子,据说那大娘子在施州时,只有一个乳名,叫做阿九。”
李昶微眯着眼睛,脸上说不清是不悦还是别的,开口时,声音更是冷到了极点,“让薛亦涯教教自己的女儿什么是规矩。”
这下欧阳锦是犯了难,他松开李昶,挠了挠头,苦着脸说:“殿下,您这话有些没理了,天底下叫阿九的多了去了,您总……”
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去施州的人回来了?难保不是薛亦涯这个老东西在搞鬼,他与那位向来是个一个鼻孔出气……”李昶拂袖背手,缓缓说道。
出了东宫,李昶肩头的压力似乎轻了些,走路都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松泛。
他使了欧阳锦化名在薛家对面买了这座宅子,一来是要看看这薛玄凌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二来则是观察薛亦涯到底有没有卖女入东宫的心。
“殿下殿下,小心隔墙有耳。”欧阳锦赶紧出声阻止。
“说了又何妨?”李昶嗤笑一声,翻手两指敲在欧阳锦的脑门上,心情极佳地说:“这几日我就宿在这儿,你也不必唤我殿下,都出了东宫了,没必要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欧阳锦从善如流地改唤郎君。
薛家对面这宅子原本是旧时一个隐姓埋名的富商购置的,常年闲置,如今叫欧阳锦买了,连夜翻新,如今勉强能供李昶小憩。
当然,李昶同意过来的另一个原因是——
这处宅子的后院有一座四层的雕花小楼,与薛家那东边的玲珑院刚好离得很近,倘若站在四楼上,说不定还能看到玲珑院里的景色。
彼时薛玄凌与薛心宜已经各自回了房梳洗。
听得一墙之外叮铃哐啷直响,薛玄凌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问满儿道:“隔壁这是在做什么?搬进了新人?”
满儿站在门口,踮脚看了几眼,回答:“是了,娘子,听说隔壁住了个富商,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家,能住在这种地方。”
毗邻薛府,那可不是寻常氏族能办到的。
“闹得很。”薛玄凌嘟囔几句,散着发起身,对满儿和圆儿说道:“收拾收拾我的书箱,后日该回国子学了……不过,东西不必带多了,这回去了,下次说不定就不必了。”
要真是秋菊赏能中,薛玄凌以后的闲暇时间只会更充裕。
圆儿和满儿赶紧应了,分头收拾东西。
庭院里的花圃这会儿都已经开完了花,满园光秃秃的,薛玄凌盯着脑袋上的湿法,若有所思地站在花圃前。
她在出神。
而远处雕花小楼上的人在看她。
“这位就是那个薛大娘子?倒是与传闻中的样貌完全不同。”欧阳锦探头看了一眼,小声嘀咕道。
李昶偏头觑着他,说:“你这话要是叫素雅听了,晚上回去,少不得你跪的。”
长孙素雅,欧阳锦的正妻,也是国子监祭酒长孙诩的孙女。
有这一层的关系,长孙诩其实也是个暗地里的太子党。只不过长孙诩长袖善舞,老奸巨猾,不到必要时刻,绝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嘿嘿,郎君仁慈,这种话岂会说给素雅听?”欧阳锦挠头一笑,貌似憨厚地说:“属下觉得奇怪的是,这位薛大娘子似乎……似乎知道我们在看她。”
那园中的娘子像是为了证明这话一样,突然扭头,一瞬不瞬地斜望向了李昶和欧阳锦所在的雕花小楼。
实际上,李昶他们只是站在屋内,面前还有一扇半镂空的窗户,寻常目力应该是看不到屋子里的人或物的。
“应该是属下的错觉,先不说中间有这么远呢,单是郎君您身前的这窗户,就已经足够遮挡一般的视线了。”欧阳锦拍了拍胸脯,安慰自己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赵氏上门
薛玄凌的确不知道哪儿在窥探着自己,但放眼望去,这附近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就只剩下那栋四层的小楼?
所以她才会准确无误地投射锐利的目光过去。
不过,小楼太远……
什么也没看到。
后头满儿收拾完行礼,给薛玄凌端来一碗甜汤。
“娘子,您真的不去主院看望一下夫人吗?我看夫人的那个婢女都来咱们院子门口晃悠两遍了。”满儿小声提醒道。
薛玄凌转头看了一眼院门口露出的一抹玉兰裙摆,耸了耸肩,说:“她爱逛就逛吧,你娘子我可是受了惊吓,压根不想出去应酬攀谈。”
姜青鸢之所以派珍珠一直过来溜达,无非是想借口关心薛玄凌,不落人话柄。当然,不排除这位还存着别的心思,但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件事。
要不就是关心薛玄凌的婚事,要不就是关心薛玄凌口中的那个医案。
如果是婚事,姜青鸢应该会自己亲自过来,而如何是医案,说明珍珠只是来谈谈口风的。
偏偏薛玄凌是半点机会不给,直接不让珍珠进门。
“这甜汤不错。”薛玄凌饮尽了满儿端来的牛乳甜汤,嘴里不忘夸奖一句。
满儿嘿嘿一笑,托着碗说:“是圆儿姐姐去求大厨房的厨娘学来的。”
她们会的并不多。
在人牙子手里时,圆儿和满儿学的都是讨好人的本事,如做饭这种有难度的手艺,她们是没有资格学的。
如今到了玲珑院,圆儿看别人家的小厨房都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自家娘子平日下了学到家,却只能翻来覆去喝糖水,顿时气劲就上来了。之后,圆儿特地去那主院大厨房,求了厨娘好多天,总算是求来了一点机会。
幸好圆儿机灵,学什么都学得快,这才三五日,就已经会了好几样甜汤,往后能变着花儿地给娘子做。
“大厨房的厨娘人这么好?”薛玄凌有些诧异。
满儿嘻嘻笑道:“是娘子留下的买菜钱,我和圆儿姐姐省了几顿下来,全送给那厨娘了,她才同意圆儿姐姐跟在大厨房学几天。”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一听到圆儿和满儿居然如此省吃俭用,薛玄凌顿时感叹不已,伸手揉了把满儿毛茸茸的双髻揪揪,说:“往后有什么开支就直接找薛官家去,不必委屈自己。”
“为了娘子,不委屈。”圆儿呲牙回答。
能在玲珑院,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
娘子脾气好先不说,单是吃饱喝足穿暖,夜里不用起夜,晨时不必早起,就已经是无数奴婢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过午,玲珑院自个儿开了火。
那头薛柏耀得了闲,几乎是用跑的,一路冲进了玲珑院。
他拉着尚在吃饭的薛玄凌起身,东打量西打量,确认薛玄凌的确没有受伤后,才松了一口气,怒道:“这群土匪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长安城里掳人!好在人没事,要有什么事,我扒了他们的皮!”
“三哥这两眼青黑,别是一晚上没睡。”薛玄凌拽着薛柏耀坐下,一面示意圆儿布碗筷,一面打趣道:“回来的路上,于少卿还在同我们说起你呢,说三哥你记得像无头的苍蝇,在大理寺没一刻能停下步子的。”
薛柏耀瞪了一眼薛玄凌,屈指一扣,敲在薛玄凌的脑门上,警告道:“下次再有什么事,不可冲动鲁莽!我听父亲说,牛首山上的两个土匪都死了,想来应该是你动的手……”
对此,薛玄凌没有否认。
“你虽然有几下拳脚功夫,但对面那是刀口舔血的贼人,你岂能拿自己的千金之体去冒险?”
“是是是。”
“你又在敷衍我,我这是认真在同你说呢!”
“是,三哥我知道错了,下次我肯定藏巧于拙,绝不轻易暴露自己。”
得益于薛玄凌的痛快认错已经良好的悔改态度,薛柏耀满肚子的教训都没能说完,最后在玲珑院吃了个肚涨才离开。
相比于薛柏耀的急躁,林含章的关心就显得有些隐晦了。
一份平安扣送到了薛玄凌这儿,一份佛经送到了薛心宜那儿。
关键是,佛经是西福寺买来的,两百文一份。
薛心宜翻了到佛经末尾那一块儿,看到几个斗大的主持红印,不免翻着白眼,翘脚问身边的婢女说:“可知道玲珑院那儿收了什么?”
婢女支支吾吾,摇头说不知道。
“算了,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比我这贵重。”薛心宜倒也不恼,嘻嘻笑着,将佛经重新装好,“看来,我那次猜得不错,这林司业是瞧上阿九了……就是不知道阿九怎么想的。”
“婢、婢子觉得……”婢女以为自家主子这是要等自己的回答,连忙开动脑筋,绞尽脑汁地想着答案。
“别。”薛心宜赶紧抬手制止,“我没指望找你们拿主意,都退下吧,我要歇了。”
刚说完,外间传来消息,说是林家的夫人赵氏已经到了正厅,这会儿正在被接待。
薛心宜立刻就坐不住了,吩咐婢女为自己梳妆打扮后,急忙换了身衣裳,匆匆往正厅跑去。
临到正厅,薛心宜放缓步调,平复呼吸。
姜青鸢与赵氏正在厅内闲谈,说到有意思的地方,两位贵夫人不约而同地假笑起来,衬得厅内一派和睦。
“母亲,林夫人。”薛心宜端庄得体地跨进正厅,垂眸抬头,尽显仪态。
赵氏脸上堆着笑。
见到薛心宜进来,她抬手一招,慈眉善目地说道:“呀,几日不见,心宜竟是又漂亮了许多,都快叫我认不出了。”
“林夫人过誉了。”姜青鸢含笑将走近的薛心宜拉到身边坐下,手头拍着薛心宜的手背,说:“我这丫头不过是中人之姿,放在我这家里头呀,不值一提。”
这话背后的意思,旨在告诉赵氏,此番薛心宜被掳,并没有遭受到任何的名誉玷污,那些贼人更谈不上见色起意。
“也是,听说薛大娘子的容貌才叫一绝。”
赵氏这是听懂了,然后顺着姜青鸢的话下了台阶。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书六礼
薛心宜脸色微僵,刚想要开口,手却被母亲给掐了一下。
暗示如此明显,薛心宜的话只能吞回去。
赵氏自然是看出了姜青鸢和薛心宜之间的暗涌,但她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找茬的,确认一眼薛心宜安好无恙便是。
于是赵氏将身侧的那个红匣子放在桌上,推至姜青鸢面前,说道:“原是该过几日等心宜生辰的时候,由我家那小子上门的……”
是礼物。
“怎么劳烦您亲自上门?心宜,快谢过夫人。”姜青鸢喜笑颜开,双手打在那红匣子上,侧头喊薛心宜。
有了这么一出,林薛两家的婚事,就已经算是定了。等真正走过三书六礼,便能八抬大轿直接抬入林府去。
薛心宜赶忙起身,合袖行大礼的同时,亲昵地喊了声夫人。
前头正厅一派喜气,后头玲珑院也不冷清。
原本薛玄凌这院子拢共就三个人,大事小事都得圆儿和满儿来做,薛玄凌看她们忙得不行,便干脆让满儿去叫了牙行的人上门,大手一挥,直接买了十个婢女。
圆儿满儿摇身一变,成了玲珑院管事。
新进院的小丫头们摸不清主家门路,一个个懵懵懂懂的,说什么听什么,看得出在牙行时都是乖巧的。
见此,薛玄凌就更放心了,换了身衣服,梳妆打扮之后,溜溜达达地出了家门。
她先是去了密阁一趟,把跟踪苏月安的事交代一下,接着又绕道去了别院找听风。
听风最近都快闲出屁了。
好不容易等到薛玄凌上门,结果又没听到什么正事。
左想右想,他只能跟在薛玄凌后头打转,嘴里直叨叨:“你什么时候闹腾点大事业出来?我还得扬名呢!”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想扬名?”薛玄凌扭头看他。
“你管我?”听风两眼一瞪,“咱们可说好的,我做你下属,你带我出名,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也没说要反悔吧?只是大事也不可能天天有。”薛玄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抄着手说:“昨天我被土匪绑架那事,大吗?大,可到最后你看,我杀了土匪的事,还是秘而不宣。”
笑话!
堂堂望安郡主、薛相爷嫡长女、陈国夫人嫡女,居然被土匪绑架了,还亲手杀了土匪。
这事要是传出去,保证长安会翻了天。
“你杀了土匪?”听风愕然。
他就说薛玄凌这几天怎么不见人影,结果没想到,这人突然杀土匪去了。要说死的那两个土匪,他可是有所耳闻的。
其中一个叫雷老五,另一个叫铁老二,都是东成商行的掌柜,也是道上有名的虎狼帮当家,身手过人,杀人如麻。
这样的人折在长安,多少让长安城里的江湖人士胆战心惊,担心是官府借机清洗江湖。
如今叫听风知晓,其中一个居然是被薛玄凌杀的。
他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脖子,并庆幸自己当时非常识时务,没有选择强行对抗。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着急出名?”薛玄凌重复问道。
“不着急。”听风下意识站直了,摇头加摆手,说:“我不着急,您有事您先将。”
哟,称呼都变了。
薛玄凌挑眉看他,笑了笑,接口道:“既然你不急,我就继续说了……那本医案我回去试了试姜青鸢,应该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尽快帮我弄到,要是能找到那个大夫,就优先找他。”
“好说,只不过我估计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听风挠了挠头,解释:“城里头几个认识那大夫的人都说他已经南下,具体南下到哪儿,还得看到时候查的结果。”
“好。”薛玄凌点了点头,从袖兜里摸出一袋子钱抛给听风,说:“钱的事你不必着急,路上也不用省,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就行了。”
有薛玄凌这句话,听风自在多了,毕竟只出钱不指指点点的老大可不多。
——
那日过后不久,媒婆就带着鸿雁上了薛家的门。
纳采、问名等六礼逐步进行。
在旁人眼里,这薛家与林家自然是好事将近,可在薛心宜心里,却生出了疑窦。
明明林池说林家最近不宜说亲,怎的这林家夫人突然着急起来了?
她着急,面上却不显,私底下偷偷拜托了薛玄凌去查。结果不查也就罢了,一查,居然是查出小林家的老太爷重病卧床,是大半截身子跨进了棺材!
这是要拿她薛心宜冲喜!
气得薛心宜在家里摔打了一番,甚至赌气说不嫁了。
林家那头知晓自家的如意算盘被识破,一时间也有些下不来台,只能托了林含章上门劝说。
而林含章……
假公济私的林含章三天两头往薛家跑,但正儿八经地劝说薛心宜的话,那是一句都没有说。
“你就不担心这事黄了?”薛玄凌垂头打磨着手里的簪子,磨得是锃光瓦亮的。
“怕什么?”林含章含笑坐在一旁烤火,温和地说:“薛二娘子与阿池心意相通,现在闹一闹,将来过了门,也不会受欺负,好事。”
眼看着夏天都要到了,林含章那脸却还是跟块沾了水的白玉似的,不见半点血色,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闻言,薛玄凌侧头看他,问:“林池怎么说?”
林含章的手指在暖炉上摩挲着,长如鸦羽般的眼睫扑闪扑闪,声音如淙淙流水,“阿池觉得,这婚本就不该结。”
这倒是句人话。
拿小辈的婚事冲喜,说出去多少有些难听。
“如果不是夫人听了我母亲的话,也不会出此下策,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林含章轻轻地笑了声,眼波流转,“要不是我跟母亲说我想娶你,她也不至于发疯。”
从林含章的眼神、语气中,看不到他对那位远居西福寺的母亲有半点感情。
甚至薛玄凌在多看了两眼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种缺乏人情的目光。
缺乏人的七情六欲。
这也是为什么薛玄凌几次听到林含章说要娶她,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的原因,因为她看不到林含章眼里的爱意。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二十七章 独处
“含章真的觉得娶我是件好事?”薛玄凌试探性地问。
两人的目光相交。
林含章唇瓣微抿,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摇头,只是以一种相当执拗的眼神望着薛玄凌。
偏厅里一下子安静得连根针掉了都听得进。
半晌过后,薛玄凌舌尖滚出了声笑,摇头道:“罢了罢了,现如今心宜与林池定亲,含章即便是想,也只能容后再议了。”
世家婚姻,从没有什么喜上加喜的说法。
大小林家虽然是分作两家,但在朝臣和皇帝眼中,到底还是一家。倘若林池前脚迎娶薛心宜,林含章后脚要娶薛玄凌,那在皇帝眼里,就是结党营私。
往日皇帝能容忍薛亦涯在德行上有瑕疵,那是因为薛亦涯是纯臣。可若是薛亦涯结党营私,那性质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是。”林含章敛眸,眉头微蹙,“倒是小看了我家母亲,让她凭空搅了局。不过,叫她尝些甜头,也无妨……”
等林含章在抬手时,被眼前陡然放大的人脸也吓了一跳。
“含章,你似乎很厌恶你母亲?”薛玄凌蹲在林含章面前,仰头问道:“从刚才起,你提到你母亲时,眉头总是会不自然地皱起……”
诡异的是,林含章始终是微笑着的,忽略他的眼神的话,仍旧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林含章愣了一下,随后略微偏头,俯视着薛玄凌,说:“母亲待我虽然严厉了些,但我并不怨恨她。”
鬼话。
薛玄凌在心里鄙夷了一句后,摊手起身,将簪子插在发髻中,接着又随手抓过一把,继续坐在矮榻上打磨。
自从有了牛首山上那一出,薛玄凌就再也不允许自己空手出门。
当时她把匕首给薛心宜保命,已经是那种情况下的大义之举了,谁知道薛心宜那般无用,转眼就把匕首给掉了。
吸取教训。
下次薛玄凌出门,身上怎么也得带上十个八个的利器。
这厢薛玄凌自顾自地打磨起了簪子,林含章倒是更自在了,不知从那儿顺来一本书,斜靠着,边看书,边看人。
等外间婢女送点心进来时,天色已经不早。
林含章在玲珑院一坐就是一天的事,薛家上下无人不知,但他们以为的是,薛心宜也在场。
而实际上,薛心宜把林含章领入玲珑院之后,自个儿就从后门溜了。
她偷偷溜出去,当然是私会情郎。
这一幕,倒是被窥探玲珑院已久的李昶给看了个正着。他面无表情地询问欧阳锦道:“这薛家的两位娘子,都是这般性情?”
李朝不比前朝。
如今民风开放,男女大防早就成了旧事。
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少还是有些招人口舌。
“郎君,门开着的。”欧阳锦冲那偏厅敞开的大门努了努嘴,说:“屋内门外都站着婢女,算不得独处一室。”
李昶阴恻恻转头,盯得欧阳锦一个激灵。
欧阳锦连忙张嘴改口道:“不过……这薛大娘子的确有些出格,怎么接连四五日,都留这林家郎君在院子里独处?难不成……”
后头的话,欧阳锦到底没敢说。
自家殿下之所以搬来薛家对面,其中之一的目的,不就是因为皇帝有将薛玄凌赐予殿下为妃的打算?
要这薛玄凌心系他人,殿下之后也有应对之策。
“嗬。”李昶冷笑一声,说:“她最好是有心悦之人,否则孤来日料理她时,还得捏造点什么。”
听到殿下这般语气,欧阳锦知道这是殿下来了气了。
可没等欧阳锦开口,李昶便又嘀咕了一句:
“凭你也配?”
配?
配什么?
后知后觉的欧阳锦这才想起,那位薛家大娘子的小名,也唤作阿九。思及至此,欧阳锦心生怜悯,举目望向那小院,唏嘘不已。
薛玄凌自然不知道远处还有个偷窥的,她先是接回薛心宜,然后又送林含章出门。
临到回院时,薛心宜突然在后头叫住了她。
“阿九,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了?”薛心宜问道。
“怎么?”薛玄凌站在庭院中,回头看向薛心宜,反问道:“我看上去有什么烦心事吗?”
这下薛心宜被问得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不……只是阿九眼下有青黑之色,我以为阿九最近没歇好,或是太劳累了。”
其实薛心宜最近老是借着玲珑院出入,也是有其他原因的。她心里始终挂记着母亲的话,所以总想着在薛玄凌这儿找到着手点。
然而薛玄凌的院子即便添了十来个婢女,也依旧如铁板一块。
又因为薛心宜并不想伤害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姐妹之情,故而说话行事,只以试探为主,并未真正出手。
看薛玄凌避而不谈医案的事,薛心宜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掩唇笑了笑,拂袖走出玲珑院。
目送薛心宜离开后,薛玄凌合上院门,转而喊来了圆儿。
“墙外可有递信进来?”
圆儿一听,摇了摇头。
所谓的墙外,指的是密阁。
前几日,薛玄凌让密阁去查隔壁院子的主人是谁,按理说,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密阁就是再无能,也该找到些蛛丝马迹了。
怎么——
还没音讯?
薛玄凌眉头紧锁,说道:“我出府办事,院子里假装我还在就行,不要向外声张。”
“是,娘子。”圆儿赶紧俯身应是。
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薛玄凌换了个身窄袖的紧身黑袍,又遮了脸面,三两下蹿入昏黄晚霞之中,转眼就没了身影。
使得一众跟踪她的人只能站在街口巷尾傻愣。
他们茫然顾盼的功夫,薛玄凌已经潜进了密阁,见到了踏霜。
“没查到?”薛玄凌开门见山地问。
踏霜不管什么时候看到薛玄凌,都有一种特别畏惧的感觉。他舔了舔嘴唇,俯首敛眸,回答:“密阁六人出动,一无所获,请娘子责罚。”
咚。
说完,踏霜就跪在了地上。
如今密阁吃喝都是薛玄凌在供应,薛玄凌吩咐他们干点儿事,他们却办不妥帖,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飞驹楼
“谈不上责罚,我就想听听缘由。”薛玄凌翘着腿,托腮说道:“你们的本事我清楚,什么样的人是连你们都无法查到的,我也很好奇。”
踏霜脸色微红,很是内疚。
“还有这个……”
薛玄凌将自己从尸体上拓印出来的指痕拍在踏霜面前,说:“这是杀了牛首山土匪的人留下的痕迹,帮我查查。”
结果踏霜一愣,吞咽着口水,回答道:“这个我似乎见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与那飞驹楼楼主杀人的指痕很像……”
也是阴差阳错,踏霜跟着去了飞驹楼一次,只不过后来那楼主看踏霜年纪有些大,觉得驯服起来麻烦,便又把踏霜送回了密阁。
踏霜在飞驹楼就那么一会会儿的功夫,便见证了飞驹楼楼主杀人,正好瞧见了杀人之后尸体上的指痕。
“可以说是……”踏霜再次回忆起了旧时见过的景象,“一模一样。”
“你确定吗?”薛玄凌问:“你可见过那飞驹楼楼主长什么模样?他是什么身份?”
但踏霜只是摇了摇头,说:“他很高,当时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声音更是一听就知道刻意压着嗓子,无法辨认。”
毕竟是飞驹楼。
现如今密阁不在,飞驹楼就是长安第一的秘密组织,是朝廷官员里的噩梦,其楼主的身份自然是遮遮掩掩,生怕暴露。
可薛玄凌觉得奇怪啊。
如果说当时飞驹楼楼主在牛首山上,那么他为什么在哪儿?又为什么要杀那个土匪?难不成是皇帝派过去的?
最关键的是——
那个斗七。
自称是刑部吏人的斗七在回到长安之后就消失了,任凭薛玄凌怎么找,哪怕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半点儿与这个斗七有关的信息。
斗七是什么身份?
连薛亦涯都要为他遮掩……
难不成,他就是飞驹楼楼主?
想到这儿,薛玄凌揉了揉额角,神情疲惫地起身,说:“既然是飞驹楼,那就罢了,查他有点儿难度,这事我自己来……你们尽量再挖一挖我隔壁到底是谁,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心神不宁的薛玄凌从密阁出来,忘了掩盖行迹,被对街角的斗七看了个正着。
他咽了一口口水,一脸见了鬼似的,拔腿就往回跑,也顾不上去跟踪北行的薛玄凌了。
斗七这好一通跑,最终是跑到了一处灰瓦院子门口。
门口的守卫见了人直接放行。
倒是斗七在过二道门,进内院时,撞上个往外走的红衣女人。那女人瞧见斗七着急忙慌,便纳闷道:“你这见着鬼了?小心些,郎君今日心情不大好,你待会儿若是说错了话,仔细被打死。”
“好么,那我不去了,菊姐姐帮我托个话得了。”斗七两眼一眯,耷拉着眉毛,说:“就说我们的人瞧见薛家大娘子进了密阁,那个盘活密阁的,很有可能是她。”
薛家大娘子五个字,就想一拳,砸在了红衣女人脸上,令她脸色骤变。
“要去你自己去,这事儿是谁查出来的?谁查出来的谁去说嘛。”女人绷着脸,抿了抿唇说道。
整个儿飞驹楼里,谁不知道那位薛大娘子是楼主的禁忌,不许多嘴议论,也不许肆意打探。
“呀,这不是您在说……郎君心情不好嘛……”斗七讪笑两声。
女人斜眼一睨,笑道:“这事儿感情是你查出来的?好么,都敢去查薛大娘子了,斗七你这是要上天啊!”
斗七连忙抬手摆了摆,说:“我哪儿敢呀,我只是照着郎君的命令去调查那密阁,阴差阳错才遇上薛大娘子的。”
两人说话的当口,回廊下走出来一人。
黑衣长袍,银色假面,玉冠束发。
“郎君。”
“郎君!”
女人与斗七连忙垂首行礼。
单从男人此刻眼眸中的情绪来看,的确,他的心情不太好。
“在说什么?”
冷冰冰的声音激得斗七打了个哆嗦。
“是……是有关密阁的事。”斗七咽了口唾沫,敛眸回答。
一旁的女人笑吟吟起身,打岔道:“万年县还有几桩案子等着属下去查,郎君您看……属下先退下了?”
“去吧。”
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斗七的身上,给斗七造成了无可比拟的压力。
斗七最终还是没撑得住,扑通跪倒在地,拿头抵着地,说:“事关薛大娘子,属下不敢怠慢,立刻赶回来向郎君您禀告,还请郎君恕罪。”
“恕什么罪?你能查清楚密阁的事,我该赏你才是。”男人抱臂俯视着斗七,“至于阿九……我什么时候说过查她,就是死罪?”
底下的斗七暗暗在心里嘀咕:
您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话斗七可不敢说出口,毕竟整个飞驹楼里,最清楚郎君手段的,就是他自己了。
“展开说说。”男人颔首。
“是。”斗七立马拍了拍两膝,站起身,说:“今日几个弟兄在密阁外照常蹲守,说是看到门关了,属下就过去亲自打探。”
其结果就是——
整整一个时辰,出入密阁的……只有那薛大娘子。
男人闷笑了一声,周身的寒冰忽然间化了,眼波流转,如春风拂面。
“郎、郎君……”斗七期期艾艾地喊了他一声,问道:“您觉着,这事还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男人眼尾微抬,右手按在面具上,“以阿九她的手段和心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说这话时,男人的眼瞳中满是兴奋。
而当他转身回到内院,摘下面具时,赫然便是林含章的脸。
小厮捧着汤药过来,催促道:“西福寺那头又寄了两份信过来,您喝完药,还是得回一封过去,不然夫人该是要去叨扰将军的。”
将军,就是林士业。
这小厮是林士业直接指派到林含章身边的,地位不一般,所以才能如此和林含章说话,也丝毫不怕因为提及西福寺而惹怒林含章。
事实上,林含章的确没有发火。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端过汤药,一口饮进,随后说道:“不用回信,我亲自去见她。”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暴露
林含章所说的亲自去见白氏,是带着薛玄凌去。
当然,并不是真的明目张胆带着薛玄凌去西福寺招摇,而是西福寺正好要开办一场斋会。
薛玄凌作为时下最受瞩目的人之一,自然而然地接到了请帖。
原本白氏是想要从中作祟,让薛玄凌的请帖作废的,奈何林含章在暗地里施压,白氏的一番功夫,最后都化作东水流了。
薛心宜也在受邀之列。
这大概是她嫁人前能参加的最后一次大型的集会,所以她表现得比以往还要雀跃,连带着给薛玄凌打扮都激动不已。
去寺庙,装扮就不能太张扬。
只是薛心宜也不肯素净,便挑了件百合裙衫穿着的,另挽了个新月髻,上簪两支玉兰簪,清新脱俗。
而薛玄凌拗不过薛心宜,跟着她一道穿上了浅色的裙衫。
临到出发时,范阳公主的车马停到了薛府的门口。
这位也是激动坏了,之前一直在广文阁读书,连宫里的学拳都落下了,十天半个月都瞧不见薛玄凌一次。
眼下正好抓着机会,赶紧跑了过来。
太原公主也在。
于是两位公主分别拽了自己的手帕交,各自坐上马上,喜滋滋地出发赶往西福寺。
路途不远,马车摇摇晃晃,范阳公主与薛玄凌闲聊了没几句,便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瞌睡。
薛玄凌则手捧着书,一边看,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外头。
上回被绑架的事,至今还在薛玄凌心里留了不小的阴影。
是,她解决那雷老五很轻松,但她清楚自己那是占了偷袭的便宜,倘若是正面跟雷老五交手,谁知道鹿死谁手?
如今的薛玄凌,已经不太敢拼了。
她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以及一巴掌数不清的谜团等着去解开。
好在,去西福寺的路上平安无事。范阳公主睡得嘴角都流诞水了,听车夫喊到了,才揉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的。
“仔细脚下。”薛玄凌扶着她下马车,回头一看,正好看到林含章下马。
有趣的是,薛玄凌穿着郁金香色的长裙和白玉兰半臂,而林含章恰巧穿了个玉兰长袍,圆领窄袖。
两人站在一起,远远看去,倒像是十分融洽的一幅画。
“林司业也来了?”范阳公主抬手招呼了一下,说:“往日斋会,林司业不都是在禅房那边陪着林夫人的?怎的今儿个跟我们一样,从正门进?”
薛玄凌摸不透林含章那似笑非笑的眸子里藏着什么,便摇了摇头,垂眸道:“谁知道呢……心宜在前头等我,我们去寻她吧。”
佛门斋会。
一是为了讲经传法,二是为了请香客品斋。
西福寺这种达官贵人往来的地方,所举办的斋会就更是有所不同,往年甚至还有皇帝亲临。
不过那也是极少数的情况。
更多的,只是皇子公主们到场,以彰显西福寺在一众长安寺庙中的不同之处。
坐在马车上的李昶自然看到了不远处林含章和薛玄凌的眼波来回,他不悦地蹙紧了眉头,转眸看向身边的欧阳锦,问:“你说这几日有人在查宅子,是谁?薛家人还是林家人?”
欧阳锦是没琢磨透自家这殿下怎么突然恼了,手一摸下巴,赶忙回答:“殿下,这事儿跟林家没啥关系吧?底下的人回禀,说查宅子那人是江湖上的,可能是宅子原先的主人留下的麻烦。”
啪。
李昶手里的折扇一合,敲在了欧阳锦的头上。
“哎哟,我的殿下,您要生气,也得将个章法吧!”欧阳锦皱巴着脸,玩笑道:“这薛家娘子就是个内宅小丫头,哪儿来的本事查东查西?而且您白日里不是都看着的,她要么在院子里练剑,要么在屋子里看书,也没出过门呀。”
这倒也是。
只不过,李昶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他当然不知道薛玄凌一进屋就等于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薛家,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其实对了大半。
时间过巳时,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西福寺,有的是进主持准备的禅房小憩,等待斋会开始,有的则趁着这个机会,在寺庙中闲逛,结交朋友。
李昶不愿意与人来往攀谈,所以一路低调入寺,直接躲去禅房。
荣安公主就在李昶的隔壁。
不过荣安公主并没有去叨扰太子,而是独自一人在禅院外的竹林里散步。她是尾随一人过来的,却不愿意上前去打破此刻的安静,所以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
前头的人,是薛玄凌。
这会儿范阳公主躲在禅房里呼呼大睡,薛心宜撇下太原公主去偷偷与林池见面,薛玄凌倒是乐得清闲,可以在竹林中漫步。
身后跟了人,薛玄凌清楚。
是谁,薛玄凌也清楚。
两人的默契毫无理由,却又这般温柔,像是两个约好了的旧友,一前一后漫步。
等快走到崖边时,荣安公主这才出声喊了一声薛娘子,随后说道:“听闻前几天,薛娘子受了惊……现在可好些了?”
“劳烦荣安公主挂机,我很好。”薛玄凌一脚踏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回头冲荣安公主一笑,说:“只是那绑我的人不太好。”
荣安公主跟着噗呲笑出了声,掩唇道:“是,听说人是死了,所幸薛娘子平安无事。”
“公主如果不介意,可以叫我玄凌。”薛玄凌并没有让荣安公主叫自己阿九,她清楚那两个字对荣安意味着什么。
山间清风一过,竹林顿时簌簌作响。
崖低更是传来了呜呜的声音
“公主不要再往这边走了。”薛玄凌探头看了一眼悬崖,提醒道:“这边陡峭危险,公主畏高——”
话没有说完。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愕然。
薛玄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已经来不及糊弄,只能拙劣地补充道:“心宜也害怕这种高的地方,公主别过来了。”
迟了。
荣安公主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地攥紧。
她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薛玄凌,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我畏高,哪怕是大哥也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章 斋会
崖边安静。
崖低呼啸。
薛玄凌僵着身体站石头旁,目光想要错开,却生生被快步走近的荣安公主给揪住,强行对视。
“你是谁。”荣安公主的手在微微颤抖。
事实上,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了。
天底下哪儿来的第二个如嫂嫂一般叫她心生亲近的人?她总是会想要去看薛玄凌,关注其一切,甚至仅仅只是待在学薛玄凌身边,也分外安宁。
可世上真有这般神鬼之事吗?
死了的人……
还能回来吗?
“如果你是嫂嫂,你就握住我的手好吗?”荣安公主眼底有泪,祈求似的望着薛玄凌,“我会回来,是因为我不相信嫂嫂死了,如果你是她,如果你回来了……握一握我的手,好吗?”
眼泪啪嗒落地。
阵风过,拂动竹叶,声声响。
在这一刻,薛玄凌心软了。
她实在无法忽视此刻荣安所表现出来的脆弱和无助,更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于是她朝前走了一步,轻轻握住荣安的手,说道:“秀安,是我,但也不是我。”
咚——
寺庙钟声响起。
竹林内群鸟被惊动,纷纷振翅飞逃。
林深处,窥视着远方两位小娘子的李昶眉头紧蹙。他并没有听到薛玄凌和自家妹妹在说什么,可他看到薛玄凌将妹妹拥入怀中,两人的关系似乎尤为紧密。
“施州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到禅房后,李昶找来了欧阳锦。
欧阳锦心里是叫苦连天,嘴里却只能赶紧禀报:“回殿下,薛家娘子的养父已经死了,所以一些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得知,还得反复验证,才能呈到殿下面前。”
天知道,这事到底有多麻烦。
那镖局的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给了钱,一人一个说法,去的人想听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李昶闻言,并没有再说什么,脑海中那两人竹林相拥的场景却怎么都挥散不去。
妹妹荣安的性格,李昶说了解,也不是很了解。
从前阿九在时,她与荣安才是亲密无间,且李昶没有见过荣安和第二个人有这般亲密。
是时过境迁?
还是别的……
李昶不由地攥紧了拳头,长长的眼睫垂下,盖过了他眼中的疯狂。
那厢,范阳公主没想到的是,她不过眯了一会儿的功夫,阿九就和荣安公主如此亲密了。
还手拉手!
有些气闷的范阳公主挤到薛玄凌身边,偏头小声嘀咕道:“你和我三姐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小心些,三姐的脾气可不是很好。”
“是,我知道。”薛玄凌闷笑一声,余光瞥向正在俯身捧茶的荣安公主,声音压低,说:“但也是一份缘分,不是吗?结缘不结怨嘛。”
前头西福寺主持圆觉正在诵经,他领头,旁的小沙弥和和尚们低低跟诵。
每个坐在堂下听经的人面前都有一个小方桌,桌上有一碟素菜,一盏茶和一线香。
遥遥望去,白氏那宛如刀子般的目光正紧缩着薛玄凌。
盖因林含章就坐在薛玄凌后头,两人隔得很近,那两抹相衬的白色就更是惹得白氏恼火不已。
“林夫人怎么好像要吃了你似的。”
连范阳公主都感觉到了来自白氏的杀气。
“是有什么麻烦吗?”
荣安转头瞪着白氏,以强有力的眼神,生生将白氏给看得挪开了视线。
“无事。”感受着身后的灼热,薛玄凌笑眯眯地说:“只是一些小事,林夫人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她会谅解我的。”
后头的林含章一听,眉眼弯弯,心情的愉悦又上了一个台阶。
耳边是梵音,身边是意中人。
眼前……
林含章抬眸。
如挑衅般看向白氏,却又在白氏回望时,换回了温和的目光。
“林池今天没来吗?”薛玄凌突然转头,伸手扯了扯林含章,“心宜从下马车时就不见人,是与林池在一块儿?”
“是。”林含章点了点头,回答道:“他们二人有许多要商量的,倒也不是单纯想想要凑在一块儿。”
说到林池,林含章的脸上多了些取笑的意思。
“他很担心薛二娘子嫁过去会吃亏,毕竟……夫人是很刁钻的婆婆,对上薛二娘子,日后林家怕是要热闹了。”
当然,林池眼下最希望的,就是让婚期尽量延后。
说到底,他不想薛心宜因为冲喜而草草嫁进林家。
“含章。”薛玄凌转腕托茶,袖内的佛珠当当撞在一起,发出泠泠叮叮的声音。
“什么?”林含章温声问道。
“我在想,含章到底帮了我多少?”薛玄凌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俏皮地斜眸看着林含章,“每当我手头有什么疑惑时,含章似乎总能带我找到答案。”
话音一落。
薛玄凌的余光瞥向了远处的李昶。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疑惑着隔壁是谁,而现在,她有了答案。
那日在院子里,薛玄凌曾注意隔壁种着许多槐树。四五月的天,正是槐树开花的时候,落英纷飞,十分地漂亮,是如今的长安城里少有的景色。
此刻,李昶的靴子尖上,就沾染着一片槐花花瓣。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吧。
天底下没有那么凑巧的事,密阁查不到的人,代表着绝对的权势,而能有这样权势的,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圆觉讲经一直讲到申时一刻。
林含章与薛玄凌顶着白氏的怒火,一直在底下压着声音闲谈,好不快活。刚好四周聊天的人也不少,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二人倒不突兀。
并不是说圆觉讲经无人听。
到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惯常出入西福寺的,听到圆觉释经,大家或多或少都需要交谈解惑,这也是圆觉默认的喧哗。
到戌时的时候,便是正经用斋饭的时候。
男女同桌,全都挤在西福寺的大膳堂里,不分彼此。
当然,如李昶这样身份的,肯定是另有地方可以独处。不过这会儿他居然挑了薛玄凌对面的位置坐下,硬生生将林含章原本要坐的地方给抢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白氏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薛玄凌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眸微笑,说:“圆觉住持应该给殿下另准备了地方才是。”
荣安公主和范阳公主也都去了单独的房间用膳。
倒不是说她们二人非要自视甚高,而是皇子公主们用膳食时,侍奉的人颇多,试菜布菜的人往往会干扰到其他人用膳。
“孤想坐在这里,不行吗?”李昶回以微笑,似乎很是和善。
林含章沉默的坐在李昶身边,问道:“太子殿下这会儿应该在隔壁才是吧?刚才看到安王邀请了康家大郎君进旁边的房间,殿下不担心吗?”
康家大郎君康永言,吏部尚书康晟的大儿子,时任五官保章正,掌历法,颇得皇帝喜爱。
在西福寺这种地方会见官员,皇帝并不会斥责安王。
当然,更重要的是,皇帝对安王足够喜爱,所以别说是在斋会见一个五官保章正了,就是见司天监,只怕也是哈哈一笑而过。
李昶握着筷子的手一紧,手背上青筋毕现。
“殿下想坐便坐吧。”薛玄凌急忙打着圆场,敛眸道:“听说康王和楚王都来了,小小西福寺……倒是聚拢了长安大半的贵人。”
薛玄凌和林含章的话,就像是一左一右两块巨石,陡然压在了李昶的肩头。
“孤倒是觉得,与其去应承别的,不如坐在这儿好好享受片刻的安宁。”李昶掩去不悦,从容地说:“毕竟望安郡主和含章……可要比康家大郎君还要尊贵,不是吗?”
这是想拉人下水。
薛玄凌这一桌拢共就坐了他们三个人,旁的人哪怕想过来,也会碍于李昶这尊‘大佛’而不敢靠近。
其他桌的人都在低声说话,并不讲究食不言,所以听到李昶说话的人并不多。
不多,不代表没有。
林含章默不作声地将筷子搁在桌上,随后沉默地盯着李昶。
两人的眼神撞到一起,难分胜负。
“与殿下相比,不值一提。”薛玄凌喝完碗里的豆腐羹,跟着搁下筷子,说道:“只是与其去筹谋将来,不如看看眼前……”
四两拨千斤。
他要拉薛玄凌和林含章下水,薛玄凌便提醒他眼下安王已经伸手。
急吗?
急就对了。
砰!
李昶猛地拍动桌子,冷眼睨着薛玄凌,说:“两位倒是如出一辙的好口舌。”
语气,着实不太好。
可这儿是佛堂,作为客人的他们,并不会真闹个面红耳赤。
薛玄凌咂摸咂摸,居然从李昶这话里咂摸出点别扭来,尤其是李昶刚才开口的重音落在了两位上。
什么意思?
她不禁拧着眉头,手指指腹来回摩挲了几下。
对于李昶,薛玄凌并没有太多的其他情绪,又或者说,从前的事大部分都随着秦令九的死而烟消云散了。
当然,除开与荣安的友谊。
李昶从前对她并不差,虽说对她动过手,却也就那么两次,还都是被她气急了上头,且没有真下手去。
不疼,也不嫉恨。
都过去了。
此刻薛玄凌陷入沉思,殊不知,对面的李昶和林含章同时注意到了她这细微的小动作。
一个眸光微敛,含笑。
一个眼神闪烁,惊愕。
片刻之后,李昶沉默地起身,茶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直接走出了膳堂,连一旁跟他搭话的圆觉都没有打理。
眼看着李昶出去,林含章以手背掩唇,笑了声,说:“刚才阿九这话说得极漂亮,太子殿下只怕是要在禅房里头疼许久了。”
“也不能光让他一个人把话说了。”薛玄凌眸光一转,望向前桌上窃窃私语的几个人,“而且这里人多眼杂,真让殿下往下讲,保不齐要出什么浑招。”
薛亦涯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纯臣。
哪怕皇帝此前有意将薛玄凌许给太子,并为此造势,也不代表薛玄凌可以私下与太子往来密切。
总之——
这位皇帝最恨的,就是手底下的人和事超出自己的掌控,又格外小心眼、记仇。
等薛玄凌与林含章走出膳堂时,天色昏黄,云霞铺陈天际,照得整座西福寺宛如披上了一层佛光。
白氏就是这时候拦住薛玄凌去路的。
“过来。”她冷眼看着林含章,声音里满是责备,“你就是为了这种女人,要置我这个母亲于不顾?我十月怀胎,不是要养出个不孝子的!”
回廊下没有其他人,穿堂风一吹,林含章似乎更加孱弱了。
可他没有动。
“见过林夫人。”薛玄凌抬手合袖,行礼道:“林夫人今日坐在讲经台上,远远看着,竟是有几分菩提萨捶之意,叫人神往。”
吹捧的话,任谁都爱听。
白氏的脸色好了些。
她那浅褐色的眼瞳转到薛玄凌身上,问:“薛家娘子可还有事?要是没事,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可还有早课要听的。”
看样子,也只是好了一些。
“母亲晚上不用抄写佛经吗?”林含章很突兀地问。
儿子当着外人的面反抗,大概是白氏始料未及的。她愣了一下,蹙眉眯眼,冷冰冰地说:“含章,有什么事,随我回去再说。”
偏偏林含章就是不动。
“你这是要当中忤逆我吗?!”白氏的脸都气红了,上前一步,扯着林含章的手就想往回廊另一侧走。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光影变幻。
林含章就像根扎在地上的木桩子,任凭白氏如何拉扯,就是不挪步子。而他的这份沉默对抗,在很大程度上点燃了白氏的怒火。
啪!
白氏扬手就扇了林含章一巴掌,打得林含章嘴角破了皮,隐约有血丝溢出。
“林夫人!”薛玄凌陡然拔高音调,“眼下太子殿下、安王等人都在这禅院之内,林夫人当真要于众目睽睽之下……无故掌掴朝廷官员吗?”
“闭嘴!”白氏偏头低喝一句,眼神如淬了毒的刀子,剜了薛玄凌一眼后,斥责道:“他便是做到相爷,那也是我肚子里出去的,今日别说是一巴掌,就是棍棒相加,陛下也不会置喙半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敞开了闹
如此大的动静,并没有引来什么人。
白氏到底不是蠢笨之人,训斥之前就已经命人将四周清场,即便是皇子公主,也会看在白氏的面子上,躲开些。
所以白氏才会敞开了闹。
“母亲。”林含章拂开了白氏的手,目光中夹带着一股令白氏格外恼火的平静,“儿子今年二十有三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会儿该是儿孙绕膝了。”
一旁的薛玄凌看得咋舌。
这母子之间的暗涌未免太汹涌了些。
然而白氏的反应比之前还要激烈,她红着眼睛几步走上前,一把揪住薛玄凌的肩膀,想要挟持住薛玄凌。
薛玄凌原本是背对着白氏的,察觉到白氏动手,当下身子一侧,偏头斜睨着她,说:“林夫人,我敬您是长辈,所以一直克制,但您要是动手动脚,可就别怪我……”
噗呲。
林含章笑出了声。
于是乎,白氏的脸更臭了,黑如锅底。
“含章,你便是铁了心要与母亲作对吗?”白氏咬牙切齿地问。
说到底,从前白氏钳制林含章,靠的不过是林含章的顺服,如今林含章陡然叛逆,她一时间根本找不到任何反制的手段。
只剩下无能狂怒。
“母亲,儿子从未想过与母亲作对。”林含章将薛玄凌拉至身后,稍稍垂头,说:“只是儿子所求不过一人,母亲倘若执意不接纳阿九,那么儿子也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剑走偏锋?你居然对母亲说你要剑走偏锋!”白氏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林含章,我当初就该把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是。”林含章垂在袖笼里的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指甲都已经嵌进肉里,也没有停下,“母亲当初如果果断一些,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青灯古佛。”
对峙的焦灼使得夜风都停滞了。
灯笼咯吱咯吱直响,火光忽闪,底下白氏的脸色活像是要生吃了林含章一样。
她阴冷地盯着林含章,说:“有我活着的一日,便不可能让她进我们家的门!你父亲是死在刀剑之下,我希望你能记得你三年前发的誓!”
尔后,白氏扬手,企图再给林含章一巴掌。
薛玄凌站在林含章身后,头一偏,侧身便抓住了白氏的手腕。
“放手!”白氏怒不可遏。
“夫人话里话外,总是显得格外瞧不起我。”薛玄凌笑眯眯地开口,“但请夫人不要忘了,我的母亲是陈国夫人,我是陛下亲封的望安郡主,于情于理,都值得夫人以礼相待。”
白氏的手,被捏得生疼。
哪怕白氏发了狠地挣扎,也没能挣脱分毫。
“薛娘子。”
后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薛玄凌连忙松开手,转头望去,看到荣安公主独自披月色走过来。
跨过中庭,荣安公主眉眼带笑地说:“你不是说要教我煎茶吗?我在禅房等了你许久,不见你过来……”
说着荣安公主,转头去看白氏。
“林夫人也在……这是相约在此闲谈吗?”荣安公主十分熟练地走到薛玄凌身边,一边挽住她,一边继续说道:“若再晚些我可要歇了,到时候再喝茶怕是要睡不着的。”
白氏的脸色有些尴尬和僵硬。
不,应该说,她的手这会儿很疼,脸上却要表现出与身份相称的端庄来。
“林夫人,我可把人带走了……”荣安公主笑盈盈地打趣道:“含章若是有空也可以一道来我禅房这边品茶呀!我新得了一盘贡茶,现下正是想要与同道中人分享的时候。”
一解,便解了两个人的围。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氏再想要拦住林含章和薛玄凌,就有些刻薄了。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愿意在人前发难的人。
却说荣安公主这头一路牵着薛玄凌,往自己的禅房走,走了半道,估摸着白氏听不见了,便悄悄问道:“你们三人在那院中是……是在做说些什么?我看外面的婢女们守得挺紧的。”
“没说什么。”薛玄凌用嘴努了努身边的林含章,“孩子与母亲闹别扭而已。”
林含章歉意一笑,点头说:“是我不好,强行将阿九扯进这趟浑水里。”
“哪有什么强不强行?我本身就在这趟浑水里。”薛玄凌也不跟林含章客气,回道:“你母亲不想你娶我是正常的,一来我是个习武之人,二来便是我的家世。”
薛家势大。
再加上皇帝起了将薛玄凌许给太子的心。
要是林含章陡然跳出来插这一手,保不齐会惹得皇帝震怒不已。
荣安公主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插嘴。
她一方面还将薛玄凌看作自己的嫂嫂,盼望着什么时候薛玄能重回东宫,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薛玄凌回到那个牢笼之中。
太苦了。
现在是东宫,将来是深宫。
九五至尊的身边寒冷彻骨,我的不是。并不好待。
“只要你情我愿,结亲便是顺水推舟。”林含章很肯定地说。
三人说着,便已经走到了荣安公主的禅房外。恰如荣安公主所说,屋内的婢女已经烧热了风炉,准备好了茶水。
荣安公主倒的确是出去寻薛玄凌的,只不过恰好撞到了白氏清场。
隐约嗅到内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荣安公主便强行往内院走,一旁的婢女也不敢拦她,这才让她及时出现解围。
“你们二人若是要结亲,这长安城怕是要乱成一锅粥了。”荣安公主用余光观察着薛玄凌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看荣安公主这样,林含章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薛玄凌大喇喇地坐在右侧的椅子上,端茶抿了一口后,玩笑似地说:“薛家怎么也得送完心宜,才有精力送第二个娘子出阁。”
这话说得……
真像有这么一回事。
“薛娘子可想清楚了?”荣安公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薛玄凌,轻声说道:“如今薛娘子处在风头上,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注视,还是谨慎些好。”
她坐在薛玄凌左侧,两袖交叠搭在膝盖上。神情略有一些紧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们二人
“我不是说还早吗?”薛玄凌看林含章并不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那被袖摆盖了一半的手上,于是转口问道:“公主这禅房里可有伤药?”
西福寺给香客们准备的禅房……
要什么没什么。
圆觉住持还美其名曰空身,空心,空性,空法。
“伤药?薛娘子可是受伤了?”荣安公主连忙起身,边走边说道:“有是有,不过是普通的金创药……不知是否是薛娘子需要的那种。”
她走到柜子旁,打开柜门摸索了好一会儿,从里头拿出个木盒来。
林含章察觉到了荣安公主言语中的关切。
似乎,荣安公主与薛玄凌的关系很是亲密,可照林含章的了解,在今日之前,这两位顶多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还是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荣安公主休息。”薛玄凌接过木盒,道了声谢,接着便牵过林含章的手,匆匆往外走了。
不止荣安公主的态度奇怪,薛玄凌的态度同样奇怪。
就好像薛玄凌和荣安公主是多年密友,客套话都说得格外敷衍,而荣安公主对此丝毫不介意,甚至还眯眼笑了一下,抬手挥别。
“下次不要伤害自己了。”薛玄凌走到无人处后,一面将林含章另一只手捧过来上药,一面说道:“以前怎么没发现含章还有这种自残的兴趣呢?”
语气轻柔,略带责备。
林含章一愣,似乎是没料到薛玄凌观察如此细致。
“你又何必要演给我看?”薛玄凌直接戳破了林含章今日的戏码,“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对不会反悔。说到底,你与其有功夫来试探我,不如好好安抚安抚林夫人。”
林含章掌心那四个掐出来的红色小月牙被药粉轻轻盖住,淡淡的药香扩散开来。
“我没有想要试探你。”林含章略有些委屈地说。
他的眼神落在薛玄凌的头顶,目光始终锁定在那随薛玄凌一起轻轻摇晃的簪子玉坠上。
怕薛玄凌继续误会,他又赶紧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决心。”
今晚的月色很美。
盈盈华光洒落在薛玄凌的侧脸,勾勒出了这世间最美的画面。
“你的决心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薛玄凌反手将药瓶放在林含章完好的那只手里,抬头粲然一笑,说:“含章,我从来不说后悔,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我便等着你来娶我。”
如果不是清楚地看到薛玄凌的眼中并没有爱意,林含章此刻只怕要沦陷于薛玄凌的笑容之中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心还是猛地颤动了一下。
掌心灼热瘙痒。
“刚才在荣安公主面前我没有刻意避嫌,你知道我是什么用意吗?”薛玄凌背着手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问。
舌尖舔舐过唇瓣,林含章望着眼前的人儿,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阿九想让荣安公主知道我们之间的往来,也是想让她背后的殿下清楚我们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薛玄凌点了点头。
在林含章面前,薛玄凌似乎总是在使用着阳谋。
丝毫不介意暴露,更不惮于被揣测。
“殿下想来也是不愿意娶我的,只不过与其坐以待毙,等待着将来被他料理……”薛玄凌俏皮地玩笑道:“不如现在便将我的用意表明,让他知道我并没有心思去琢磨如何嫁给他。”
见薛玄凌如此敞亮,林含章内心陡然升起一丝窃喜。
尽管林含章知道,薛玄凌此刻并没有对自己生出多少的情爱,可他此刻听到的这一番话,更表明薛玄凌对太子同样不抱有任何旖旎之心。
很好。
起码他离得更近一些。
别过林含章之后,薛玄凌独自回到了禅房。
这会儿薛心宜已经趴在床上睡觉了,听到薛玄凌回来的动静,她揉了揉眼睛,将头探出来,喊道:“阿九……我要喝水。”
“你这是喝了酒?天哪,你居然在西福寺里喝酒。”薛玄凌赶紧倒了一杯茶,坐去床边,将人扶起来喂水。
薛心宜喝的并不多,但张嘴时,依然能闻到明显的酒气。
“喝了,林池哥哥带来的酒。”薛心宜嘿嘿一笑,将头歪在薛玄凌的怀中,“原本是林池哥哥一个人要喝的,可他拗不过我,便让我跟着喝了一口。”
看来,林池的烦心事也不少。
“你睡吧,我去睡那边的小榻。”薛玄凌看薛心宜喝完茶,又闭上了眼睛,便将她放回床上。
结果,薛玄凌刚起身,薛心宜便一把抓住了薛玄凌的手。
“阿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母亲是杀你母亲的凶手?”薛心宜迷瞪着眼睛,昂头望着薛玄凌,说:“母亲她很难过,我相信她绝对没有害你母亲,她们可是姐妹呀!”
薛玄凌回望薛心宜的眼神十分冷漠。
眼前这个醉醺醺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意识不到薛玄凌的情绪变化,还在哪儿絮絮叨叨地嘟囔。
“说够了吗?”
半晌,薛玄凌冷冰冰地问。
“我查过了。”薛心宜说了四个字。
这使得薛玄凌的背脊陡然挺直,眼神更为锐利。
但薛心宜只是拿她那热乎乎的脸蹭了蹭薛玄凌手背,软软糯糯地说:“我好渴,阿九,我想喝水。”
薛玄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挣脱开她的手后,又给她倒了一杯凉水。
喝够了水,薛心宜依旧窝在薛玄凌怀中,小声解释:“我都查过了,你母亲病重的时候,我母亲她不在长安呢……就算她要动手,她也不可能身在利州,买通长安的大夫吧?”
事实上,当姜青鸢请求薛心宜时,薛心宜是怀疑过的。
可一番查证,薛心宜便确定自己的母亲不可能杀人。
“我母亲从前可没来过长安,人生地不熟,她如何买通大夫、侍女去下手呢?阿九,你这么聪明,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薛心宜仰头,灼热的手磨蹭着薛玄凌的脸颊。
薛玄凌嗯了声,说:“是,很多事一查就能把他们二人排除在外……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可疑。”
“他们……二人?”薛心宜重复了一遍。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凶案
薛玄凌垂头,眼神晦暗不明。
她可以确认薛心宜是真的醉了,但她并不期待从薛心宜的嘴里套出什么消息来,又或者说,她只是不希望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那些话。
倒不是说薛玄凌真的就把薛心宜当妹妹看了。
可感情这东西,日积月累的,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言说。
在没有看到薛心宜真正有所背叛行为之前,薛玄凌是将薛心宜当做朋友的,她愿意交付朋友之间的信任和真诚。
此刻,酩酊大醉的薛心宜双手攀在薛玄凌脖子上,嘻嘻哈哈地说道:“不管是他们二人还是三人,阿九,我想帮你的,我帮你查你母亲的死,怎么样?我们到底是一家人,有些事,是该守望相助。”
“好。”薛玄凌点了点头。
听到薛玄凌答应,薛心宜拿脸蹭了蹭薛玄凌的脸颊,说:“既然如此,你将医案给我吧,我直接拿去问我的乳母,怎么样?她跟在我母亲身边多年,我母亲许多事她都知道。”
“你不怕最后查出来的真凶是你母亲吗?”薛玄凌问。
对于薛心宜为什么会知道医案这事,薛玄凌从来没有去考虑过,毕竟姜青鸢并不是一个多么有主见的人,当她被威胁时,自然而然的会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
“我不怕,我知道我母亲不会做这种事。”薛心宜嘿嘿一笑。
夜深,薛玄凌安顿好了薛心宜之后,披着薄披风站在了院子里。她的思绪有些繁乱,迫切地需要一个独处的时间来思考。
要不要走薛心宜这一步棋?
若走,往后她与薛心宜之间,很有可能会出现隔阂。
若不走,今夜在种种,就都只能算是一场梦。
咻——
墙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薛玄凌转头看去,正好看到林含章哼哧哼哧翻墙落地,虽然不至于太过笨拙,却明显能看出他的青涩。
“怎么爬我墙头呢?”薛玄凌抄着手,歪头取笑他,“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四周弥漫着一股肉香。
林含章献宝似的将白毛大氅下的油纸包拿出来,眨巴着眼睛,说:“是肘子,我看你白日没怎么吃饭,便让归一出去给你买来了肘子,你可喜欢?”
明月当空,冷风吹拂。
肘子的香味让这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喜欢。”薛玄凌也不客气,接过油纸包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边拆开边说道:“那你呢?你吃什么?总不可能我一个人坐这儿吃吧。”
回头一看,薛玄凌对上了林含章那温柔似水的眼神。
“我看你吃。”林含章羞怯地抿了抿唇。
……
……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林含章接下自己一拳,如果不是在中毒时感受过来自林含章的杀意,这会儿薛玄凌怕是要觉得林含章真的心悦她了。
但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一个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透漏着虚假。
“含章。”薛玄凌左手抄着肘子,撕下一块后,偏头望过去,说:“其实你真的可以不必在我面前伪装,如果不开心,那就不要笑,如果不想来跟我说话,那就不要来找我……”
林含章那浅褐色的眼瞳微微闪烁了一瞬。
很快,他收拾好情绪,柔声说道:“阿九你想多了,我只是有些累,毕竟与母亲对峙,实在有些耗费我的精力。”
见林含章如此油盐不进,薛玄凌也就不在废话,埋头专心啃起肘子来。
吃了一天的素,眼下突然吃到肉,可以说是格外地香。
“我想过了,明年开春我们便可以成亲。”林含章突然开口,“届时我会向陛下去求一道赐婚的旨意,有了旨意,不管是我母亲还是薛家,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咳咳……
薛玄凌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眼泪都挤了出来,嘴里则说道:“这事容后再议吧,下个月我会去一趟锦州,是私事。”
“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说着,林含章递过去一块帕子。
“小事应该用不上你帮忙。”薛玄凌拿两指夹着帕子擦了擦眼泪,侧头又咳了几声,说:“就是那件上次给你说过的,江淮玉秀阁,我与他们达成了合作,所以他们能帮我抹去我头上的悬赏令,只不过我得亲自去一趟锦州。”
“好,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跟我说。”林含章垂头将薛玄凌薛吃完的骨头和纸袋拢到一块拎着,打算照原路翻回自己的禅房去。
毕竟还是在西福寺内,吃肉这种事要是被圆觉住持发现了,多少还是于礼不合。
只是……
令薛玄凌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天一亮,众人没能等来圆觉住持的讲经,而是看到一大帮沙弥哭哭啼啼地过来,说圆觉大师遇害了。
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李昶作为太子,是在场地位最尊贵的那个,也就自然而然地担起了主持大局的责任。
护卫们将西福寺团团围好,又把宾客们一个个分开看守,而李昶则单独面见了西福寺里的和尚和沙弥,并将林含章和林池叫去了身边。
起初皇子公主们还有些不满。
毕竟谁也不想被当做凶手。
可大家一看太子那脸色臭得离谱,便没谁敢出声质疑,安安分分地跟着护卫走。
倒是荣安公主难得开口,说要和薛玄凌在一起,意思是薛玄凌会武,跟在她身边安全一些。李昶见状,并没有摇头拒绝,荣安公主自然就顺理成章地与薛玄凌待在了一处禅房。
那厢解决了寺内众人的安置问题,李昶便领着林含章和林池到了圆觉主持的尸体边上。他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尖端点了点尸体的脖子,说:“凶手是在圆觉主持身前下的手。”
宽约一指的匕首或短刃,一击毙命。
看圆觉主持这并没有反抗的平静模样,凶手应该是与圆觉主持相熟的人。
“殿下为何要找我来看?”林含章拱手问道。
而林池一直魂不守舍。
宿醉让他这会儿一点儿都不清醒,神情恍惚,双眼迷瞪。
茅盾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