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选一
皮斯城，2096年，下午三点三十分。
余尽按灭手机屏幕。灯没有开，房间内有些缺乏光线。
还有八个半小时，他想。按照刚才那通电话的说法，他的全部亲人还能活八个半小时。
八个半小时之后，拿着一千目的渔网也捞不回他们的骨头渣子。
真有意思。余尽起身叹了口气，拧动房门把手。
走出矮小的单元门，来到大街上。
他混入大街上的人群，匀速前行。
瞥了眼路边商店反光的橱窗，里面映出个穿薄夹克上衣，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影，略显瘦削，神情——他愿意用“平均”来形容，恰到好处，那是他自己。
他一点也不急。
三点四十五分，余尽在心里默默估算。
人群在他身边发出无意义的噪声，但他的思维依然没有丝毫波动，流畅的运转着：
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一个正常男性可以快速步行十五公里，足够他离开监控摄像密集的皮斯城市中心。
到下午五点三十分，在DC区边界换乘提前准备好的代步设备，八点之前便可以轻松到达电话中所约的地点。
一个坐落于邻城城郊，被简称为“折人笼”的废弃工厂。
眼下这片区域为“赤鸟团”所有，赤鸟团是两年前皮斯城内匪帮斗争的败者，“折人笼”本是这匪帮的多个基地中普通的一个，斗争失利后，这团体倒是突然智商上线，将大本营直接转移至折人笼，退守废土，搞起了人头买卖。
他脑中顺畅的过着绑匪资料，顺便把它们划到了“不重要的背景故事”这一栏。
……
余尽再次按开了手机屏幕，上面显示三点四十八分。
八点之前就可以到达约定的地点，那么还剩四个小时。无论是救世界名画还是救一只猫都绰绰有余。
对于折人笼的内部结构他早已做好了工作，甚至在脑中生成了可以运动的3D成像图。
建筑分布和各自的特点，警卫巡逻的排班，正门的位置，可以秘密潜入的塌陷墙角，哪里有适合关押和处决的设备，以及便于逃跑的下水道他都熟记于心。
能用行动解决的事，没有什么好急的。
他也不会着急，五岁时他就发现，自己天生缺乏部分正常人的心理情绪能力，悲伤，恐惧，愤怒，同情等正常感情都非常微弱。
这让他获得了极其逻辑化的思考模式，毫无边界的行事风格，以及无数句充满鄙夷的“神经病”。
当然有些人也会叫他“冷血动物”“变态”，或其他毫无创意的称呼。
他唯一能和正常人同步感受到的东西，叫做“有趣”。这也是他选择目前职业的原因。
转过一个路口，食物的香气从临街的店铺中袭来，他顺着味道张望，一家不大但颇有风格的馆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脑中处理完了绑架事件有关的信息，按照推演，时间看起来十分宽裕，完全可以容纳一些正常范围内的休闲行为。
余尽停下脚步。晚上要干些体力活，去补充一下能量无伤大雅。
思考着，脑中警铃却忽然响起！
……
他快速地环视四周。
尽管是白天，敞开的饭店依旧灯火通明。厅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桌客人。
他目光落在靠门边这堵墙，从里往外倒数第二张桌子上。
漆过的中式桌边正坐着一个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正盯着他看。她桌上没有食物，只有一杯茶色饮料。
女人一手托腮，一手摩挲着饮料的杯沿。
余尽略微放松下来，不明显的叹了口气。
还好，只是个熟人。组织“长颈鹿”中的队友。
他快步进店走向那张桌子，坐在那女人面前。
女人对他笑了笑。丹七。余尽心里念了念她的名字，也微笑回应。同时默默计算原本计划发生变更的可能性，以及拖延时间过长，导致全家成盒的几率。
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
“什么任务？”他跳过没营养的寒暄。
“老大找你。”
“啰嗦。”余尽打断了她，摁开手机屏幕点了两下。
“老大没有我的电话？”他揉着眉心，“派你这么一个显眼的人来找我，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如果有其他组织的人随便从什么路上经过，暴露的就是我们两个人。”
“M计划出现了意外，副组长谈判失败，被困在普查制药厂了，老大现在回不来。要求我们今天十点之前赶去制药厂支援。”丹七道。
“现在我们走的话，两个半小时可以赶到。”见余尽没有回话，她补充。
余尽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他向后靠着椅背，陷入了沉思。
普察制药大楼在城西，和“折人笼”的位置正在地图上相对的两极。
皮斯城面积超过五千平方公里，没有人可以在花两个半小时奔赴制药厂后，又在午夜12点前返回折人笼。
“老大点名要你去。”丹七说。“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
“大可不必。”余尽抬起一只手，冷淡地道：
“我不去，你也别去。我早说，M这个字母听上去就毫无气势，提出这个计划时我就反对，要是起名叫S计划，那还可以搏上一搏。
副组长粗莽有余才不足，做事不留后手，逆风容易上头，谈判本身就不是个好主意，脱身对他而言更是困难。
现在这个时间，怕是早已战死。等咱们过去，哪里还来得及，人家以逸待劳，设好陷阱，咱们这几个人，正好一网打尽。”
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我看今天益各回各家，等前方传来消息，我便头一个给你投票做新的副组长，花一个礼拜整顿人手从长计议，再去给副组长报仇也不迟。”
丹七挑起眉毛，“你的意思是不去？”
“当然不去。”
“你怎么能抛弃同组的队友呢？”丹七道。
“实话实说。当然，我有别的事情要做，但是这和我对这件事的判断没有关系。”余尽回道。
“就算你说的有可能，但是确实也有这样的几率。”丹七反驳道，“副组长并没有被杀死，只是陷入了困境等待我们营救。
如果我们不前去营救，就是放弃了在等待我们的长颈鹿同胞。这是不可原谅的。”
“如果被抓的是别人，那你说的成立。要做出这个决定我可能还要稍加考虑。”
余尽慢条斯理的解释，声音冰冷：
“但是副组长那样的人，不会愿意让自己当人质，作为引诱其他队友踏入陷阱的诱饵，他宁愿死。
正因为我相信他的品质，才做出这样的判断。
以你的脑子，按平日里我对你智商的估计，未必就想不到我想的这些。
但你感情用事，或者说，你的心灵太过脆弱，无法承受失去队友的可能性，也无法承担违抗上级命令的压力，进而做出错误的决策。
你无法做出正确的决策，那么作为你的队友，这个决策可以我来做，但是你自己的心理障碍，你需要自己克服。
毕竟，我记得当时你对M计划，可投的是赞同票。”
余尽说完，抓过丹七手里的饮料，慢慢喝了起来。
丹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
“我都说S计划更好了。”余尽放下杯子摊开手，无辜的说。
“麻木，冷血，这么多天相处我算知道了，”丹七瞪着他，“AI都越来越像人，你却像个AI。”丹七语气生硬。
“比喻不错，转进到我个人品质的攻击，节奏不觉得有点太快了？至于内容，你说的对，我竟无言以对。”余尽无动于衷地评论道。
“那不管这么些道理。我需要你的帮助，这样可以吗？”丹七道。
“请求很诚恳，听上去很浪漫，内核依然是白白送死。
如果你不接受这样的语言，我可以换种说法，或者回避你讨厌的词，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余尽纹丝不动。
“既然说不动你，我就自己去救。”为刚才脱口而出的人身攻击感到有些后悔，丹七稍稍平静了下来。
余尽摇头，“我建议你也不要去。”
“我要去。我和你不一样。”丹七坚定的说。
余尽失笑，道:“这有关系吗？你本来就和我不一样，或许我们做出的判断不同。
但是这件事情上，不管是从资料的全面性，推理的完备程度，以往的预测成功概率来看，
这次我对的几率，依然比较大，而且大很多。”
他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从期望来说，当然应该听我的。”
丹七毫不示弱，针锋相对道：“也许确实如你所说，敌人布好了陷阱，踏入就是送死。
可是面对危机什么都不做，晚上我会睡不着觉。
如果是你遇到困难了，你难道希望我袖手旁观吗？”
“第一，我不会遇到困难。”余尽举起一根手指，耐心的解答。“第二，真要别人这么为难，我不如自杀算了。”
“第三，“我希望你袖手旁观，不然徒增麻烦，但你不会。”他平静的说。
丹七无话可说，她抿了一下嘴唇，站起身，像一朵红色的花落在地上。“好吧。”她说。
“你要走了？”余尽问。
“嗯，”丹七面无表情，“按你说的，去送死呗。”
“哦，再见。”
“我们再也不见吧。”
余尽叹了口气，挠了挠脑袋。
“虽然没法感同身受，不过忽然觉得，你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停顿了一下，他放慢了语气，
“而且我还知道，今天老大只安排你去营救。来找我是你的私人选择。”
“一个猜想，不一定对，你来找我的原因是，你害怕了。”他轻声道。
“那又怎样，这会影响你的决定吗？”丹七反问道。
“那倒不会。”余尽笑了。“你走吧。”
“另外，关于再见这件事，你说错了。”他又说。
第二章 皮斯之日
一片荒凉的工业垃圾场，一角。
六点十分。余尽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很稳。
他越过垃圾场的半墙。
垃圾场里并没有收垃圾的人，因为近年来普遍的人口减少，皮斯城向中心足足收缩了三公里。
原属城区边缘一些设施逐渐被抛弃，此处也是其中之一，油桶和断裂的金属材料被脏兮兮的塑料包裹，毫无生气的叠出一片废品海浪，似乎一切都已经荒废许久。
余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习惯性的叹气。
这当口，他已经揭开自己事先藏好的一辆查扎雷天使之面摩托车上的油布，小心翼翼的把它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这辆车是最近他的得意之作，车身底色青黑，漆着淡金色的羽翼图样，是他亲手组装。在碎石路上可以开到八十码，无论是性能还是拉风程度，堪比赛车。
驾。余尽发动了它。
……
与这片垃圾场相比，折人笼废弃工厂的位置更加深入无主之地。多年来此处一直由赤鸟团管理，在斗争失败后更是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基地。
余尽在到达厂区边缘的时候便下车步行，心爱的座驾也许愿意和他共患难，但他更想让它远离危险。
这次的救援行为中，开火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他从不给自己设置“不见血”的限制，一切从实用出发，有必要杀一人他就杀一人，有必要杀一百个，就杀一百个。
何况赤鸟团的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早就是罪行累累。
若不是担心毫无顾忌的杀人会引发连锁的警戒和麻烦，他会选择手持两把AK扫射进去，或者一发能量手雷清场目标建筑物，然后慢慢悠悠的走进大门。
反正这种没有创造力的绑匪，多半会把人质关在天然的防空洞——地下室里。
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
经过估算，这麻烦完全在他的承受范围内，大量的B计划重叠起来，反而成了最简单，耗工最少的最优解。
要带着七大姑八大姨二爷爷三奶奶等老弱病残从一个方圆两公里，起码驻扎着三百警觉人士的匪帮基地中突围而出，想要秘密溜走才是不合逻辑的选择。
不必为了杀戮而杀戮，他精心选择好了最佳路线。
潜入阶段，先用最小的损耗造成最大的杀伤，离开时肃清散兵游勇会更简单。
没花多久，余尽就从从被赤鸟团用作露天靶场，已完全失去绿意的绿地区侵入，转向被用作宿舍的研究楼。
轻松从背后干掉两个正困于晚饭觉的匪徒，余尽坐在他们的胸骨上玩了会手机。
直到开始感觉有些无聊了，他伸个懒腰，从正坐着的那个匪徒的上臂扯下代表赤鸟团成员的翼形袖标，戴在自己的胳膊上。
“Fireinthehole!”余尽嘴里念着，捡起地上散落的枪支，跨过那两具失去生命气息的躯体。
……
2095年，亚洲第三大游戏公司，“变奏”公司大楼内。
“最后的战斗过程就不必详述了。
我杀进折人笼主厂房，炸开能量防御装置，踢开地下室的门。好心的李丹七小姐正等在那里，与我欢聚一堂，安排我中止游戏测试。
没想到啊没想到，游戏为我准备的精心准备的家人竟然是李丹七小姐！”房间里响起一个人零落的掌声。
他身形瘦长，模样——他愿意用“高于平均值”来形容，正是余尽。
“以上，便是本次测试游戏《皮斯之日》第一章的经过。”
……
他此时正站在一间会议室的一头，会议桌最靠里是一名中年男子，两侧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形貌各异的年轻人，最大的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身穿红裙的女人，余尽冲着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人面上有颗红痣，游戏中的丹七便是以她的形象所制作，和NPC比，真人美貌不减，只是表情更显冷峻。
游戏中的其他NPC都是预先编码生成，只有丹七这个角色是李丹七通过脑控操作，以此可以同步追踪和收集第一手的信息。
“这只是为了方便处理游戏测试中的各种突发情况。”李丹七耸耸肩。“《皮斯之日》后续开发还未完成，才需要我帮忙结束游戏。正式发售的版本，会和游戏文本描述相同。丹七这个角色也会采用之前设置的互动。”
“我确实猜到丹七的行动是人为操作，毕竟你比其他NPC可是活灵活现的多。”余尽微笑道，
“余尽先生的表现，也是超乎我的意料。”李丹七微笑道。在坐满了同事的正式场合，她的用词显得正式许多。
……
“游戏过程很清楚，我们也通过立体成像装置看到了，基本无误。”
会议桌的远端传来和蔼的男声，“如果想表达您的意见可以现在开始，余尽先生。”
这人正是“变奏”的高层，直接负责”“红鸡”，“斑鹿”和“黑鲸”三个工作室的卓兹物。
余尽向他点了点头。
卓兹物大约三十岁上下，服装和表情都十分平易近人，给人的初见印象非常舒服。
今日的测试的游戏正是“斑鹿”工作室最近的作品，脑控游戏《皮斯之日》第一章的Alpha版本，他作为直系上司，自然要来验收结果。
也顺便看看余尽这个传说中最挑剔，不受雇于任何公司的中立游戏测试师的评价。
……
“简单介绍一下，”余尽打开立体成像装置，会议桌的中心的一个黑色盒状物体发出蓝光，光线凝聚成一个幽蓝的界面，上面排列着一排按钮，下方是对应的示意图。
这种界面进行过特殊技术处理，每个人从自己的角度看都是独立于其他人的正面。
“这是所有的客观信息，已经全部已记录成可调用的文件，并且做好分类，支持所有常见手段的检索。
用的是我自己研发接入的信息传递系统，名为“波动”。”
余尽边说边示范操作。
“使用时间排序，可以看到所有事件在时间线的名称，相关人物，事件简述，不同玩家行为导致的不同结果。
人物关系网排序，点击人物头像进入，详细资料，相关联的人物关系，出场事件，都可以通过这种形式直观的了解到。
结果排序，所有的剧情转折节点都以树状图列出。选择分支情节，会列出所有的必要条件，可选内容则以高亮形式显示……”
“你在《皮斯之日》里玩的手机，就是你所提到的自研信息传递系统“波动”，在游戏世界内的具象化接口？”李丹七忽然问。
“是的，”余尽对她点头，“很敏锐，我只在你眼前用了一次，你就发现了。”
“这游戏里本来有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嘛……”李丹七忍不住小声道。
“客观的信息我就不赘述了，大家都可以从“波动”中查阅。
接下来我会挑一些重点进行个人评价。
希望大家不要气馁，再接再厉。”
余尽毫无感情地说出一段套话，几乎是立刻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第三章 职业游戏测试
2095年，脑接游戏技术已经进入商业应用三十年。
虽然世界人口一直在缓慢减少，许多行业在科技变革中遭受重创，但游戏领域一直生机勃勃，相应的细分行业也早已成熟。
职业游戏测试师这一行，也应运而生，与职业游戏开发者，形成了相爱相杀，腰马合一的关系。
而余尽，正是其中的跨界最强，在游戏测试员中，他是头号开发工程师，在游戏开发者中，他又是第一能找茬的测试师。
不被任何情绪干扰的思维，造就了他强大的工程能力和六亲不认的测试思路。
而天生的某些不良基因，让他的行为如丧智的疯子般难以预料……
“这是什么傲慢愚蠢又中二爆表的自我描述……”李丹七浏览着页面，不禁感叹出声。
“什么？哦。你点到了“波动”的开发者信息那页，”余尽闻声停下讲述，扭头毫无波澜的看着她。
“毕竟开发者只有我自己，没有注册公司和商标，如果只写名字的话太空了。
前面的介绍是从新闻里复制的文本，后面人物描述是从本不入流的小说里抄的。怎么了？”余尽漫不经心的问道。
有几个人随着余尽看向李丹七。
“没什么。”她脸上微微一红。
“我们继续。”
……
会议桌中心悬浮的界面收缩，聚出一个包含《皮斯之日》所有情节的网状模型，好似一幅立体的星象图。
其中事件用一颗一颗的白色光球表示，光球之间连接着幽蓝的微光光线。
他接着手指轻弹，有几个情节被选中，对应的光球随即转红，染出一片绯红光晕，上方跳出事件名称，以及简略的文字介绍。
这其中正有游戏结束前余尽刚经历的【赤鸟劫匪】和【丹七的使命】两个事件，代表【赤鸟劫匪】事件的光球延伸出三条细线。
【赤鸟劫匪】的其中一条线和从【丹七的使命】延伸出来的一条细线汇聚在一起，正是两个任务二选一的意思。
“我对这一段的评论，各位可以从注释功能中查看。”余尽指了指星空图右上角的一个红色区域。
那里有一条红色光线连向他刚描出的光晕部分。众人听了这话，各自伸出手去点击。
李丹七本身是技术人员，对剧情的好坏与否并不关心，但见看了评价的几位任务设计师脸色急转直下，卓兹物也表情严肃，不禁好奇起来，抬指去打开注释。
只见点击之后，红色方块飞速放大，弹出的页面上赫然一幅乱糟糟，不堪入目的粗俗图像。
在这幅图的旁边还有两个手写的大字，和一个涂的又黑又长的感叹号：
“无聊！”
余尽环视全场，没有人说话，过了几秒，有个女声打破了沉默。
“画工很差。”李丹七说。她倒是没觉得尴尬。
“没办法，当时我坐的不稳，手也就抖得厉害。”余尽歪头道。这图，正是他坐在死掉的赤鸟团成员身上时用手机画的。
“关于无聊的评价，愿闻其详。”只听得卓兹物缓声道。
余尽也不客气，打个响指，立体成像装置上方光影闪动，显示出游戏中皮斯城的3D全景。
“首先，方向性的错误。”
他又在界面上点了几下，另一座城市的3D全景在皮斯城上方逐渐浮现，这座城市的结构和几处地标建筑与皮斯城非常相像。
“我注意到，《皮斯之日》中皮斯城的设定，和我们所在的普林市高度相似，2005年这么模拟的游戏是精品，2095年脑控时代，还一成不变做真实模拟的，只能说是非常失败。
人物用现实中的人物名字，可以勉强说是原型和取材，毕竟你们做了微调。
游戏时间你们设置为明年，也可以勉强理解为，游戏明年发售，可以正好给玩家真实感，算你们过关。
但是游戏中关键的反派组织的名字，原型是你们隔壁工作室的名号。含沙射影，我很不喜欢。
而且，如果游戏只是生活的变体，生活的痛苦和无聊在游戏中还要再经历一遍，那游戏就变成了像生活一样痛苦而无聊的东西。”
“还有这几处剧情，”余尽挥了挥手，两座城市的全景图光辉消散，星象图状的《皮斯之日》情节网状图再次浮现，其中之前余尽标红的光球依然闪耀着红光。
余尽敲了敲其中代表【赤鸟劫匪】和【丹七的使命】的两个球，其他的光球迅速变小消失了。
“分开评价，这是两坨屎，合在一起呢，一加一大于二，大于两坨屎。
两边的单线都毫无新意，故事就好像从哪个老奶奶的嘴里刚拿出来的假牙一样。
我在游戏中所尝试的处理方式，已经是在你们的限制范围内，玩家最有可能得到乐趣的方式了。”余尽摊开手。
“即使如此，还是一坨屎。我很委婉了。”余尽道。
有几个人不满的咕哝起来。
“单线的问题是想象力的问题，二选一的问题更糟。”余尽无视抱怨，又操作立体成像装置上显示出一则新闻，众人安静下来。
“根据2094年的世界犯罪调查显示，全世界10%的人口亲身经历过绑架案，抢劫案，以及其他恶性犯罪案件。”他解说道。
各种犯罪事件的现场图片和报道一个一个刷新出现，在新闻边上竖向排列，形成一个纵向的列表，下方还在不断增长，有越来越长的趋势。
“也就是说每10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是类似犯罪的受害者，如果再算上亲友，毫不夸张的说，世界上大部分人类都离这些案件很近。
保守估计，全世界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能够切身感觉到恶性犯罪的威胁。”
余尽等待几秒，犯罪报道的列表的最下端触及了桌面，自动另起了一列向下排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如此反复，边缘泛着幽蓝的血腥图片无声地铺满了会议桌。
各样受害者绝望的最后遗容一个一个跳出，几个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人用手挡住眼睛。
余尽稍等片刻，估计众人消化的差不多了，便关闭了当前的新闻页面。
幽蓝消失，立体成像装置的上方重新形成两个红色光球，【赤鸟劫匪】和【丹七的使命】。
他肃声道：
“在《皮斯之日》之中，你们设计了两个恶性案件，并且自己这方都是受害者，强迫玩家进行二选一。
虽然我个人因为心理残障不怎么感觉得到，但是我可以根据正常人性的大数据来回答你们，这里的设计，会伤害有类似经历的玩家，触发严重创伤性后遗症。
一个自身有家人被绑票过的玩家，会怎么看待你们用美女诱惑来进行平衡的强行二选一？
这会让玩家感到非常挫败。不如游戏就改成这个名字，无尽的挫败好了。”
“唉，不管怎么说都想不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脑控游戏，竟然完成了三重呼应，在世界观，人物设计，和剧情设计上，都是这么痛苦，这么无聊。”余尽尖刻地一笑，用手支着桌面。
“我画一幅快乐图，用文明的词语表达我的观感，相比这个游戏发售之后玩家可能的反馈，已经非常温和了，你们也要趁早习惯才行。”抬手一点，两个光球消失不见，
那副粗俗的图伴随着一阵轻快的电子音乐，“嗖”地闪现在每个人眼前。
顿时有几人脸上露出难堪之色。李丹七倒是露出微不可觉的笑容。
“就像当经济不景气时，口红的销量反而会持续走高一样。人类整体精神上的萎缩和低迷，才让脑控游戏行业开启了盛世。
女人们走到你的店里，想买一根廉价口红擦上慰藉自己，编造一个最低成本的幻梦，你们非要卖给她们一副镜子。
难道她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吗？需要你们说吗？
如果人们想被心理虐待，正常的生活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玩游戏呢？
所以，你们是虐待狂吗？”余尽认真的询问道。
众人沉默地看着他。
“你们斑鹿的主设计师呢？”见无人回应，余尽问道。
“今天他说临时有急事，早上就走了。”良久，坐中一人怯声答道，应该是个初级设计师。
“好吧。”余尽关闭立体成像装置，那副快乐图的影像“哔”的一声，消散在空中。
“如果各位真的是以虐待玩家为乐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会按照你们的思路转换一下意见的方向。
就这样，我讲完了。”他笑了笑。
“啪，啪，啪。”
突然间，门口响起了一个人的掌声。
“不愧是眼光最刁钻的职业游戏测试师。”一个男声说道。
只见敞开的会议室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身影，一个灰发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第四章 骗局
“麝香。斑鹿的主设计师，也是《皮斯之日》的首席游戏设计师。”灰发的男子进屋后便坐在了桌首。刚坐定，卓兹物的介绍便从会议桌的另一头飘了过来。
“真名？”余尽问。
“是，也不是。”麝香笑道。“今天的测试还顺利？”
后面这句是对着卓兹物说的。
“呵呵。我建议你和余先生单独聊聊。”卓兹物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斑鹿是从外部整体收购来的工作室，虽说隶属于“变奏”，但他心里清楚，这帮人从领头的麝香到最底层的美术和程序，个个眼高于顶，不怎么把别人的想法放在眼里，变奏高层似乎也是听之任之，所以常常出现指挥不动的情况。
今天余尽当着他的面动作凶残地揭掉了斑鹿的遮羞布，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大家都辛苦了，就到此为止吧。散会。”想到此处，卓兹物便好心的宣布道。
“多谢余先生。”他又转向余尽说道。
余尽“嗯”了一声，便拉开麝香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想的明白，这家伙下课铃响了才出现，当然有可能只是来签个到。
另外一种可能，便是他有话要说。
……
众人三三两两开始离座，会议室中一时间充满了桌椅的磕碰声。
几个人离开时用难以描绘的表情看着余尽，他只当没看见。
“走了。”有人用指节敲了敲余尽面前的桌子，余尽支着脑袋目光向下，正看得到一角舒展的红色长裙裙摆。“报酬拿了吗？”只听得李丹七附耳道。
“放心。”余尽漫不经心的回答，他伸出右手两指，那其中端端正正夹着一枚闪着金属光泽的芯片，在李丹七眼皮下晃了一下，随即将芯片放入口袋。
“真不理解男人对机车的爱好。”李丹七嗤笑一声，扭身轻盈地走出门去。
“你们很熟？”李丹七离开后，便剩下余尽和麝香二人，目睹了全程的麝香发出戏谑之声。
这位斑鹿工作室的首席游戏设计师和余尽之前估计的形象略有不同。
他相貌非常年轻，若不是一头灰发，可以说是个活泼灵动的少年，苦大仇深又沉闷无趣《皮斯之日》完全不像是出自他之手。
“现实时间尺度的话，只能说刚认识。”余尽客观的评价道。
他没有想过多讨论这件事的意思，靠着椅背，脸上一副轻松的神色，“你不会就想跟我说这个吧？”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麝香撇撇嘴，将椅子转来转去。
“刚才你当着我所有手下和老大的面，把我负责的游戏批的一文不值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所以呢？”
“你说的并没有错。”麝香道。
“哦？”余尽扬起一边眉毛。“那你的意思是，《皮斯之日》并不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关于没意思的部分，确实没意思，但是某种程度上，那也是我的意思。”
余尽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麝香会解释。
“你的理论，也许和我略有区别，不过对《皮斯之日》的目前的看法我和你一致，”麝香做了个“对”的手势，“现在这个玩意，当然是垃圾。”
余尽似笑非笑道，“据我所知，斑鹿原本只是个五个人的小工作室，从建立初始，发售的游戏都是以诡计脑洞为特点，连续大卖，打破了数次销售记录，这才引起亚洲游戏综合行业霸主“变奏”的注意。后来你们被变奏收入麾下，规模慢慢发展至今天的程度。”
余尽伸出一只手点点太阳穴，对麝香道:“创造力和制造趣味本应是你们斑鹿的特长才对。”
“挺清楚的嘛。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斑鹿是被愚蠢的高层意志控制，要么就是集体被点钱腐蚀了？”
麝香皱眉做了个鬼脸，随即露出不屑之色，“哼。屠龙的变成恶龙，英雄遁入平庸。有才气的工作室被有财气的工作室收购，雪藏，拆散，最最好的情况不过是苟活而已，垃圾。
这种现实，垃圾。这种桥段，垃圾。
如果要做到游戏中，拆解一下，搞点细节，也许会有真实系和伤痛系的玩家会买账。”麝香摸着下巴，快速把剧情带入到游戏中去，紧接着嘿嘿一笑，飞速地下了结论，
“不过还是垃圾。”
聪明人之间的试探不用说太多，双方都可以用逻辑去补全对方话中的含义。
麝香方才的几句话，足以说明斑鹿依然是他的私家军，《皮斯之日》确实不是高层瞎指挥，或者屈服于资本的产物，而是麝香自身有足够的理由和动力去开发这样一个游戏。
余尽心念电转，以麝香的心高气傲，他所主导的设计绝不会如此简单，《皮斯之日》游戏内，一定有着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等级，甚至连麝香的直系上级，卓兹物都未必清楚。
今天的游戏测试，《皮斯之日》第一章劣质的游戏内容，怕不只是麝香自导自演，掩人耳目的骗局而已！
“真有意思。”余尽收回思绪，缓声道。
他目光明亮，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麝香看他表情，便知他已洞悉原由，只是没有明说，心下暗赞。
身处“变奏”大楼内，即使安全组懒得去看无缝监控，也是人多耳杂，不可多言。
他的秘密若是摆在台面上讲，丢了工作倒无所谓，怕不是要被整个游戏界全网通缉。麝香此番试探，包括请余尽来测试游戏，都是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不过他这人一向随心所欲，倒也不去多想后果。
“你应该猜到了，请你来是我的主意。”
见余尽默认，麝香也不废话，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事物，放在桌面上，向余尽推了过去。
余尽抬手接住，只见一个通体青蓝的盒子，约四分之一个手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应是摩钢所制，表面做了磨砂处理，光泽晦涩。
余尽按开盒子的机关，只见内部亦是金属结构，中央嵌着一枚样式古怪的芯片。
“别在这里打开。”麝香对余尽挤眉弄眼，这人的表情真是多的过分。
“我早就听说，你测试游戏的时候，会看上一样东西，然后用“波动”打包带走，作为报酬的一部分。”
余尽这次测试所得的报酬，除了基础款项，便是那一枚他向李丹七展示过的芯片。
那里面存储的正是他在《皮斯之日》第一章中唯一喜欢的事物，查扎雷天使之面摩托车。除却物品本身的数据，还有全权的授权认证，他可以任意使用。
不过，这个认证不是开发方给他的，而是“波动”自己生成的，数据收集和处理只是波动的一小部分功能，“数据小偷”才是波动的主业之一。
被波动偷走的东西，往往是无伤大雅之物，到了余尽手里便是泥牛入海，从没有泄露出去的消息。
“是丹七开发的小东西。”麝香说明道。“作为报酬。”
“这个奖励的时机和内容设计都不错。很好的反馈感，比玩《皮斯之日》这坨东西，然后在屎里捡虾仁舒服多了。”余尽在手中把玩着摩钢制的盒子。
“非常初级的版本，功能有限。”麝香抓了抓自己灰色的头发，算是默认了“屎里捡虾仁”这个评价，“你可以看作我们在表达诚意。”
啪嗒一声，余尽关上盒盖，语气轻松，“说吧。想让我帮什么忙。”
“现在不急。”麝香呵呵笑道。
“哦。那有一定的可能性，你会很快后悔。”余尽毫不在意。
“哦？”麝香好奇道。
余尽伸了个懒腰，然后坐直，循循善诱道，“这位迟到的同学，看上去缺了不少课的样子。我讲解新闻那一段你有没有认真听？
现在的恶性犯罪率，我又是孤家寡人，朝不保夕，可能我今晚在家，就会被最近普林市流窜的强盗团伙来个入室抢劫，搞不好还要入室强哔。
变奏这种大厂商，你们是现在的焦点工作室之一，自然有给你们居住的集中区域，也一定配备了高级的安保。
过着这种生活，想不到危机也正常。
这时候就需要我这种全家加起来就一个脑袋的自由人士提醒你，行动要快，要不就只能感慨时光太匆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胡说八道着要命的话，余尽仍是无所谓的表情。
“人人都知道夜长梦多，现实则是想快也快不了。”麝香耸耸肩，脸上仍不免出现泄气的神色，弓身靠在了椅背上。他不像余尽因为天生原因心思镇定，还是会受到各类情绪影响。
“慢工出垃圾。”余尽嘲讽道。“对了，这玩意叫什么名字？”
他将金属盒子在手中颠了颠，装入口袋。
“本源。”麝香说。
第五章 未来
太阳敛尽余晖，像个被吞掉的黄豆，沉入地平线之中。青灰色的普林市区城郊蒙上阴影。
从上方看，这城市宛若一颗不会自发光的行星，大气层的位置是成块聚集的大量的居民区，以及一些业务五花八门的小公司。
这些建筑大部分是青钢框架的批量产物，还有小部分个性化的房屋，由一体成型的技术所制造，对屋主的财力有很高的要求。
普林市的行星云层则由民用工厂和城市所需的维护设施组成，随着近年的人口减少，不少设施已经失去应用意义，濒临废弃。
巨大的金属建筑已被风化的残破不堪，如同被沙漠吞噬，只剩白骨的动物尸体。停运的工厂也不在少数，除了人口问题之外，也有几十年来实业衰弱，虚拟产业兴盛的原因。
普林市也不例外，这普林行星地核的中心，高楼鳞次栉比，而其中最高的正是一栋彻夜通明，全身由特殊合成材料预制构件组装而成的白色大楼。
其矗立于一片超过三百万平方米的园区中，是整个普林市的经济命脉所在。这栋主楼的身边，亦相对着两栋使用同样技术建成，略低数层的建筑。
所有这一切，都属于亚洲第三大游戏公司，变奏！
……
余尽躺在家中床上，思绪浮动。
斑鹿工作室之前虽小，但已成功发行了多部游戏，有一大批忠实拥趸，按理说财力和资源足够支持他们下一部作品。
无论麝香打算做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应该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接受变奏的收购。
余尽回忆起当时变奏收购斑鹿的新闻，下面的评论有不少人都对麝香的母亲表示了兴趣，其中不乏有斑鹿原本的狂热粉丝倒戈相向。
毕竟斑鹿工作室是这几年代表独立精神的标杆，麝香几乎要被独立游戏爱好者捧为神一样的人物。
在这次收购中却轻而易举的向大公司低了头，实在是不可原谅。
看来，麝香要做的事情，是真的很离谱。
离谱到不得不转投“变奏”。
余尽望着天花板。
天色已晚，窗外景色逐渐暗淡，却并不平静，机车加速的轰鸣声，公共巡逻飞行器的嗡嗡声，以及人类能发出的各种嘈杂声音交织在一起。
平日余尽结束工作回家，总是会第一时间欣赏一会儿自己的战利品，是他难得的放松时间，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
《皮斯之日》，实在有太多疑点，麝香发来的入伙邀请也过于明显，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这只小蝴蝶掀起的微弱气流，会在某一天引发一场巨大的狂烈飓风。
“啊，和别人一起工作实在太麻烦了，还是拒绝掉好了。”余尽跳下床。
没错。他就是有这样不了了之的天赋。
……
像每个独居的男人一样，余尽的公寓缺乏一切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一眼望去，只有用来发呆的床，用来发呆的桌椅，用来发呆的阳台，用来发呆的啤酒，以及用来治愈发呆的咖啡——通常只在出门前使用。
当然除了出门，余尽也有不发呆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波动”放在他的面前，上面正显示着上次关机前的画面，一幅笔力野性，形象生动的人马快乐图。
是人和马，不是人马。
余尽认真的看了半天，满意的关掉了它。
他拿起波动对准自己的右眼球。
“咯咯”两声，扫描完成。波动的界面由蓝转红。
余尽这才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物。
是麝香给他的“本源”。
他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重新拿出另一个小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张形状普通的芯片，他吹了个口哨，将这张芯片接入波动。
波动的红色界面的左上角迅速闪过处理信息，0.0几秒便传输完成，一个对话框跳了出来，余尽点了“是。”
有些技术高手会把自己的家用系统做成声控的，但余尽没有。
对命令语言的强化，会导致使用者在神智不清醒的时候，容易顺嘴说出命令相关的词，从而泄露关于私人系统的重要信息。本世纪也出现过利用此种机制破获的间谍案件。
再说，一个人对着机器自言自语，实在是有些发疯的行为。
余尽这么觉得。
他拿起波动贴至自己的腹股沟处，这是另一道安全扫描。选择的是平时不会轻易露出的部位。
再拿出来的时候，波动的红色界面上多了一个按钮，其他的按钮被挤到了一边。
按钮很大。
很大的按钮上写着两个白色的字。
余尽开启脑控模式，轻点按钮，“波动”响起持续的蜂鸣声。
公寓的背景在黑暗中隐没，两个白色的大字一下从按钮中跳了出来，变得立体。
按钮，连同整个波动的红色界面向后变淡消失，只有那两个字黑白分明。
余尽熟练的穿过它们，飞向黑暗。
身后白色的字向上翻去，一段距离之后面朝下停住，仿佛贴在了不存在的天空上。
要是有人从下面路过，只要抬头就能清楚看到它们。
然后，
它们发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这个世界。
两个字铁钩银划，熠熠生辉。
写的是：
《未来》！
……
昨日，晴
今日，晴。
风平浪静，好天气。
大海温柔而沉静，延申直至天际。
海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岛的周围生长着许多椰子树，椰林茂密处有一栋两间木屋，离木屋不到一百米，有一间树荫掩映的凉亭。
凉亭延申出一条小路，直通向海边码头。
码头尽头放着个结实的木椅，又有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摆着精致的饮料和食物，还有几个插好吸管的椰子，随时可以供人取用。
这岛上自然是有人的。
余尽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个树枝做的简陋鱼竿在钓鱼。
仔细看去，那鱼线好像只是根棉线，鱼钩上没有鱼饵，椅边还有一台收音机在全力播放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
余尽随着音乐拍子点着头，不时来上两句。
“AllIknowisthattome，youlooklikeyouarelotsoffun.（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看上去很有趣）”他大声对着深蓝色的水面唱道。
调虽然和收音机里的原唱相去甚远，声音的大小却不分伯仲。
这情景，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总结，那就是：“如何把你懂钓鱼的朋友气到脑中风。”
更气人的是，没过多长时间，余尽手中的鱼竿便是一动，浮标附近的水面翻腾起来。
竟然有鱼上钩了。
“Isetmysightsonyou，（我把视线放在你身上）”他一边高声唱歌，一边抓紧鱼竿向后拉扯。
鱼并不屈服，拼命试图逃脱，鱼线绷得紧紧的，颤抖着。
“andnooneelsewilldo!!!（没有其他人会这样做）”余尽吼道。
“哗啦”一声，水珠飞溅，鱼不甘心的被扯离水面。
他抓住鱼线，把鱼提了起来。和它大眼瞪小眼。
离水的鱼依然还在挣扎，身子反复向两边弯曲。
“啪”的一声。鱼尾打到了他的脸上。
余尽面无表情，他拿住鱼竿尾部，抡圆胳膊。
把鱼像铅球一样甩了起来。
那鱼竿和鱼线看着不堪一击，实际上却异常结实，足以让他把鱼抡成了直升机螺旋桨的效果。
破空之声阵阵，夹杂在音乐中，形成了怪异的节奏。
那条鱼不再活蹦乱跳。僵直着像一块石头，沉默而沉重。
“呼，呼，呼”
“呼，呼，呼”
余尽就这么甩了一分钟鱼。
一分钟后，他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抓过鱼，将它再次提起。
“啪”的一声，鱼尾再次打到了他的脸上。
然后又精神十足的挣扎了起来。
余尽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把鱼竿和鱼都丢到了大海中。他叹了口气。
“Watch”
“out”
“here”
“I”
“come”
（小心，我来了）
收音机里播放着完美的歌声。
“哗啦”，收音机也被丢了下去。
第六章 咔嗒岛
余尽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像每个独居的男人一样，这间木屋缺乏一切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
一眼望去，只有用来发呆的草床，用来发呆的木头桌椅，用来发呆的另一间木屋，用来发呆时饮用椰子，以及，
哦，没有，用来治愈发呆的收音机刚被扔到了海里。
稻草不太平整，余尽感觉后背有些痒。
他坐起来，试图抖掉衣服中的草屑。
窗外的光线洒在他身上。
从窗口向外看去，蓝蓝的天空上，正挂着“未来”两个大字，放射出万丈光芒。
……
要不要把这个demo删掉呢。余尽犹豫着。
这座岛和海洋，鱼和收音机，所有的一切，正是余尽自己开发的游戏《未来》的第一版demo。
他不仅仅是职业游戏测试师。
如同在“波动”的自我介绍里描述的那样，他也是一个游戏开发者。
帮别人测试游戏，做出评论，指出问题和提供建议，是他赚取生活资金的手段。
游戏测试师，是在这个行业里公开的角色。但闲暇时间，他更倾向于把时间花在开发自己的游戏上。他在测试别人游戏时所得的“报酬”，也都被他丢在了自己的游戏里。
会有自己开发游戏这个想法，和他丰富的游戏测试经验是分不开的。
我上我也行。大致如此。
当然，《未来》还处在胚胎阶段。
这个游戏目前没有对外公布，没有合作者，没有收入，一切都刚开始。
现在他正在自己创造的第一版demo的游戏世界中。
游戏名，《未来》
他觉得这个概念很不错。有时间，有空间，包罗万象。
《未来》的第一版demo
他给它起名，《咔嗒岛》。
不会停止的怡人气候，无穷无尽的碧海蓝天，应有尽有的美食和水源。
这个地方，对比阴云如铁的现实世界，可以说是人间仙境。
可是他已经烦透了这里。
刚开始搭建这个岛的时候，余尽还是十分有动力的，甚至还有闲情给它起了个名字。
他查阅了不少资料，这个岛在客观上绝对符合“无忧无虑”的标准。
虽然他很变态，但是他很客观。
利用波动搜集的数据，他客观的评估到：
取人性的平均值，总体下来，人类是希望有美好的未来的。
因此当他把自己的游戏随便起名为《未来》的时候，他就自然的决定，游戏的内容需要符合人们对未来的想象。
当然，余尽不会拘泥于具体的事物和内容。
他想了一个好办法。
他用“波动”搜集了大量人们关于对“未来”的美好描述，按照被提到的频率，从中提取出一系列关键词来。
这一系列关键词，将作为他开发《未来》的重要依据。
“无忧无虑”就是其中排名靠前的一个词。
他觉得这个描述很有代表性，很有前途，他几乎是瞬间决定从它开始。
“无忧无虑”，就是你了！
于是余尽花了几天时间，创建了一个以“无忧无虑”为主题概念的demo。
其中的所有元素，都经过了余尽的评估，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无忧无虑”的标准。
然而等demo完成，真正进入其中，余尽却全无应有的感觉……
难道，是我太变态了？
余尽认真的考虑着这种可能性。
从环境上看，这个demo明明和他设计的一样，有吃有喝，没有危险，风景怡人，是世外桃源的等级。
他在风和日丽的码头上消磨时间，却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破游戏。余尽心想。
美丽而放松的环境也许有一些效果，但他因为自己天生的情绪缺陷而无法感知。
他现在十分确定。
不过，
demo本身，总结下来也一定有问题。
目前的设计对他这个人来说，非常失败。
就算我有1%的错，这个世界没有99%的错吗！
余尽脑中突然冒出一句中二格言。
他摇摇头，准备召出波动，把这个demo删除。
等等。
余尽停了下来。
仔细想想，
世界上固然有人可以达到纯粹的“无忧无虑”状态，例如一个从未受到过任何挫折，且神智未开的小孩子。
但当他处于“无忧无虑”的状态时，却未必感受的到这一切。
往往是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后知后觉曾经历过“无忧无虑”的时间。
而大部分的人，想要短暂的感受“无忧无虑”，都是需要对比的。
一个人，经过一天疲惫的劳动，终于能够休息，悠闲的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这种感觉，和每天都无所事事地晒太阳的人感觉自然不同。
真是麻烦啊。余尽摇摇头。
无忧无虑还不简单，一个铁坨，中间留个洞，插上木棍，就是“无忧无虑制造机”了。
只要你的力气够大，击打部位正确。
玩家登录进来，后脑上便挨上一锤，然后就能享受长达好几天的无忧无虑体验。
力气再大一点的话，那就可以荣享终身的“无忧无虑”服务了。
他简直想这么做。
“唉。”
余尽叹了口气，暂时把这个自暴自弃的想法丢到脑后。
他抬手招出“未来”控制台，决心正经地再给咔嗒岛一次机会。
他要用对比的手法，改造这个游戏。
……
咔嗒岛的白天特别长，有一天那么长。
咔嗒岛的夜晚特别短，有一个刷新那么短。
咔嗒岛的一夜过后，改造完成，
更新完成，
重启完成，
“未来”二字再次放射光芒，照亮了这个世界。
……
“吧唧。”
余尽瘫在木屋的稻草床上。
彻头彻尾的改变整个岛的结构和机制，费了他许多功夫。
虽说他在《未来》的游戏世界里，有造物主般的能力，靠着意念就能制造山脉，填平海洋，做个手势就能发射光波。
但还是要经过细致的规划和计算，才能知道山应该有多大，有多高，放在哪里。
要组织出合理的世界，光靠造物主的能力是不行的。
默念“我要一个合理的世界”就能自动生成的高级AI，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出来。
余尽思考着科技发展的前景，打开《咔嗒岛》的地图。
是地图，他做了地图。
只见代表海洋的蓝色底色上，画着一座岛屿，整个岛屿完全变了模样，中央裂开一个十字，分为了四大块。
木屋所在的区域最小，上标【日出而作】四个字，其余三个区域，分别别标注为：【神功初成】，【相亲相爱】和【大佬带飞】。
这就是他此次改造的杰作了。
这三个区域的名字，也是由波动筛选出，和【无忧无虑】联系紧密的字段。
进入这三个区域后，“波动”会扫描玩家的大脑皮层，通过余尽预先编写的算法框架，生成针对每个玩家的个性化游戏剧情。
100%不需要设计规划的自动生成技术虽然还并不存在，但是通过算法评估数值，去划分各种情况，再依据不同的条件生成游戏内容，还是可行的。
算法越高明，设计越先进，就越能模拟出正确的效果。
余尽就是这么做的，他编写了判断和生成的基本框架，内容全靠“波动”填充。
波动所用的填充内容，一方面是全网公开的各种资料，还有一小部分是余尽在测试其他游戏时做数据小偷的收获。
反正这个游戏目前只是他自娱自乐，完全不用考虑有人找上门告抄袭的问题。
余尽走出木屋，伸出双臂，舒展疲惫的身体。
《未来》的开发者模式并没有进行任何的时间缓速处理，时间的流动和外界完全一致。本世代的缓速技术，还停留在开发者的行动，和时间一起减速的水平。
缓速处理只能节约头脑反应的时间。
对于像余尽这样头脑反应极快的人来说，这只会带来麻烦，所以他没有使用。
凭身体的疲惫程度他就可以判断，他已经在《未来》内待了快三十个小时了。早已超过了他预计登出的时间。
这破游戏，余尽想。
尽管他在咔嗒岛的木屋里休息过，但那只是在精神上的休息，他的身体还在普林市郊区的一栋公寓里坐着。
为了追求“无忧无虑”的效果，余尽甚至关停了波动的所有消息提醒。他很清楚，这段时间，差不多够他错过2-3个测试委托。
差不多也该回去看看了。
余尽向院中走去。
木制的栅栏围出个整洁的小院，边上停着辆崭新的摩托车。
车身简约性感，底色青黑，漆着淡金色经艺术抽象过的羽翼图样，曾由他亲手组装。
余尽拍了拍查扎雷天使之面摩托车的车座。
“下次见，伙计。”
他伸手唤出波动，波动张开界面，具象化为一幅鲜红飞毯，载他向天际飞去。
穿过云层，穿过耀眼的“未来”二字，风声呼啸，余尽眼前迅速变亮，又缓缓变暗。
黑雾散开，余尽回到了普林市的家中，只觉浑身酸麻。
他翻身上床，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
第七章 李丹七的消息
余尽看到李丹七的消息时，已是《皮斯之日》第一章测试的第三天，下午两点。
这条信息接收于这天凌晨四点，发送于测试当天晚上十一点。
差不多是余尽刚进入《未来》的时间。
没有对话，没有结尾，标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本源”使用须知】。
余尽摸了摸裤兜里的摩钢盒子，硬邦邦，很结实。
他展开信息正文。
果然是一篇单刀直入的信息文档，内含几条简短的说明。
【“本源”可接入目前市面上主流的信息系统，并直接作用于该系统所装载的所有游戏。】
嗯，波动内含市面上几乎所有的信息接口，适配“本源”毫无压力。
下一条。
【“本源”的安装为标准环境，安装不需要密码，卸载需要开发者李丹七操作。】
安装随便安装，卸载要开发者的权限才能卸载……
2095年的流氓软件的流氓程度，真是了不起。
赞！
余尽挂着讽刺的笑容，继续向下看去。
【“本源”目前只实装了最底层的功能，名为“卡玛”。后续功能仍在制作中。】
Hmmm，让我来使用这个半成品，一方面是向我示好。另一方面也有让我帮他们测试的目的。
合同还没签，活就发到脸上了呢。
余尽哼了一声。
这斑鹿从上到下一个样子，真臭屁。
我可还没答应。
余尽看向下一行。
【使用中，目前无法直接操作“本源”，“本源”会自动发挥作用。“本源”不会对宿主游戏进行改变，功能仅在于改变玩家体验。】
无法直接操作。
所以应该也没有操作指南。
体验也没有明说是什么，看来得经过使用才能知道了。余尽思忖。
【芯片在安装完成后会自我销毁。请勿将“本源”本体，或“本源”的数据化形式，或任何关于“本源”的信息传递与他人！违者将面临斑鹿的制裁！】
知道了知道了。余尽心道。
这信息看来看去，没有一点正面的东西。
你是麝香派来劝退的么？
他吐槽着，看向下一行。
文档的正文到这就结束了。
余尽的目光滑向文档底部。
【如有任何疑问，请联系开发者李丹七。】
其下又有一行小字。
【警告！“本源”会对你的人身安全产生不可预估的影响！】
大哥。
这才是重点吧。
余尽瞬间凝固。
……
普林市中心，“变奏”园区，斑鹿公寓楼。
李丹七打开斑鹿内部使用的加密信息系统。
一条新消息闪了出来。
“真有你的，你是内鬼吗？把我们的底牌直接亮给他看。”
发信人，麝香。
隔着网络她也能想象出麝香像个银毛猴子一样痛心疾首的表情。
她哼了一声。
“那也叫底牌。完成度还没有三分之一。再说负作用本就是产品上应该标注清楚的东西。正常脑控游戏的扛锯齿功能还要注明会增加精神消耗呢。”
李丹七迅速回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再说，他又不傻，真出了什么问题，还不是要找上门来。”她写道。
“就是要让他找上门啊！战术！战术啊姐！！”
从感叹号的数量看起来，麝香非常激动。
“哦，打扰你的大计了。他就那么重要吗？”李丹七面无表情地回复。
“卧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
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说人话。”李丹七快速回道。
“卧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
“你是吃了什么不消化吗……”
“我发现你真的很奇怪自从从皮斯之日那天测试之后你就不对劲我们平时讲笑话只会被你骂但是余某人一讲笑话你就笑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正好一举两得我将这位贤才收入囊中顺便和贤姐你配成一对好事成双岂不美哉岂不美哉”
似乎有人把自己键盘上的标点符号全部抠掉了。
李丹七关掉了消息窗口。
悠闲地为白天新码的功能写了七八个注释，又去检查了一下服务器负载。
《皮斯之日》的服务器是个一寸见方的实体，李丹七接上数据显示查看，负载状况一切正常，也没有异常登录，只有几个加班的初级程序员在使用。
她又用自己的私人系统打开“本源”的总控制台，也进行了一下日常检查，这是她每天都要进行的工作。
一切完毕，李丹七这才慢慢悠悠的再次打开消息窗口。
“我错了李大师”
有一条来自麝香的新信息。
知道就好。李丹七心道。
“你想让他为你所用，但我看，他脑子清楚的很，凡事都有自己判断。且他无欲无求，从而可以随心所欲，这样的人，会甘心做你的打工仔？”李丹七回道。
“你对他好高的评价！虽然我也是！”
麝香的标点又回来了。
“我是在提醒你，免得你自以为是，最后自取灭亡。斑鹿所有人都在跟你走钢丝，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连我都未必可以自保。”
李丹七发道。
“大家都是成年人，为自己选择买单。现在留下的人可都是自愿的，都是想看看游戏的极限在哪里。岂不闻，朝闻道，夕死可以。”麝香的新消息迅速跳了出来。
“矣。夕死可矣。”
李丹七回道，她的表情略微有些松动，轻轻叹了口气。
“对对，可矣可以。白天明白道儿了，晚上死了可以。害，姐，跟聪明人咱们不讲利用，讲合作。
我这个老大，不就是个虚名吗，还不是成天被你骂。要是他能带着斑鹿走向游戏的极限，那这个老大给他当也可以，可矣。”过了几秒，麝香回复道。
“说得好，现在不怨我是内鬼了？”
“试探阶段，总得留点什么吧！虽然我对他有一定了解，那也仅仅建立在公开资料的基础上，我这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界面闪动，麝香传来了新的信息。
李丹七正准备回复，麝香又发了一大段过来。
“如你所说，他这人做事一方面随心所欲，一方面又理性至极。余尽现在已经知道，“本源”现阶段只有副作用没有正向功能，我们凭什么可以确定他会安装使用呢？
他完全可以把芯片一扔，把斑鹿和《皮斯之日》都忘在脑后，继续当他的职业测试自由人。
这都算好的，就算他没有主观故意，但是给他的“本源”芯片只要不安装，就无法自我销毁，就一直在他的手上。
要是“本源”不小心流传出去，我们的计划可就乱套了。”
麝香写道。
“哦，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注明了让他不要外传，不然斑鹿会发动天诛。”李丹七两下看完了麝香的信息，回道。
“天诛个毛线球啊！我发现你也是很会虚张声势啊！真到那种时候，已经是唐长老被吃掉了，大家正在愉快地分行李的程度了吧！”
“真有天诛，也是变奏先诛到我头上吧！”麝香回的飞快。
李丹七勾起嘴角。
“师父，别怕。观音菩萨已经来救我们了。”她写道。
李丹七身坐桌前，面前开启的是正与麝香聊天的斑鹿专用加密系统。书桌一角，摆着外型简单的《皮斯之日》服务器。
“本源”的控制台在她的右手侧，展开着，发出微弱的紫光。
控制台的界面此时已经开启。最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字符，是启动时的信息。
上方的状态栏里，有一条实时监控的消息显示。
当前在线人数，1。
姓名：余尽。
第八章 生命监控
休息完毕后，余尽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为“波动”装载“本源”。
如【本源使用须知】所说，这会有一定的人身安全风险。
不过，如果他的猜想正确的话。
“本源”值得他冒这个险。
事实上，“会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个副作用，就已经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功能了。
目前的脑控游戏，从原理上讲，无非是利用技术，对玩家的视觉，听觉等系统造成一些刺激，去在玩家脑中模拟虚拟的景象罢了。
各大游戏厂商的作品，他的《未来》，也都是如此。
正常的脑控游戏强度再高，也无非是神经上的刺激。
正常人在玩游戏的时候，如果受到了过量的神经刺激，身体会对游戏产生自发排斥，从而导致脑控连接断开。
因此任何脑控游戏都几乎不可能对玩家的身体产生什么影响。
游戏，再怎样也是虚拟的，玩家的身体可是在现实中啊。
如果“本源”真的如他们所说，可以对使用者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
也就是说，
它打破了虚拟和现实的边界……
这，是如何做到的？
余尽思考着。
他是个非常理性的人。
现实世界没有超能力，也没有魔法，只有技术手段，
就是这么无趣。
起码从目前他所掌握的现实世界信息来看是如此。
同为游戏开发者的余尽自己，无法想象“本源”的原理。
斑鹿的麝香和李丹七，
他们难道掌握着其他所有人都所不知晓的科技……
他很好奇。
不，说好奇都太轻了。
如果他的猜想正确，那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可能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余尽面露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
他不介意这个无趣的世界更有趣一些。
也许，麝香也有同样的目的……
为了验证这些猜想是否正确，他愿意冒生命的危险去安装“本源”。
毕竟，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
朝闻道，夕死可矣。
余尽从兜里拿出那个精致的摩钢盒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的正是麝香给他的“本源”。
他按开盒子，一枚样式奇异的芯片露了出来。
“卡玛”，
余尽心理默念着“本源”一阶的名字，他大致可以猜到其中的含义。
这是“业报”的意思。
大概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的循环。
他很合理的对“本源”的一阶功能产生了一些猜想，事实上，他对“本源”整体，和斑鹿的秘密计划，开始有了大致的推测。
他凝视着那张本源芯片，它发出诱人的紫色光泽。
在安装之前，他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比如说，
画画。
……
余尽将自己刚刚编写好的生命监控系统与“波动”连接。
几秒过后，波动弹出红色窗口。
安装成功。
他长出一口气，
拿起一罐啤酒，吨吨吨，灌了下去。
为了预防“本源”有可能要人命的副作用，他做了双重保险。
第一重保险是抢救自己。
一旦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在“本源”的作用下出现异常，这套生命监控系统可以通过“波动”自发的向李丹七和麝香发出信号，请求帮助。
第二重保险是为自己报仇。
一旦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在“本源”的作用下出现明显异常（通俗点来说，就是死了），生命监控系统则会通过“波动”，自动在公共网络上发布麝香和李丹七两人奖金可观的通缉令，顺便再配上他精心手绘的另一张快乐图……
这通缉令的奖金自然是他的全部遗产。
余尽点开那张图看了看。
画的真好。他心中赞叹。
保生又保死，所有危机都有了预案。
等他花上几分钟调试好生命监控系统，就可以接入“本源”了。
……
三个小时后。
余尽很想把手里的“波动”像板砖一样从窗户中丢出去。
他忍住了。
他亲自编写的生命监控系统窗口开启着，他把脸贴上去，艰难的排查着错误。
这什么垃圾软件。余尽想。
这件事本不该费他这么大力气。
2065年就有这玩意卖了啊！这都2095年了！余尽抱怨着。
他想到了一个人。
余尽默默地诅咒着他。
他也知道，同一时间，这个人正被世界上的很多人诅咒着……
……
三十年前，2065年。
随身生命监控技术已经有了成熟的市场应用，以此技术为基础所制作系统能随时判断人体状态，并在正确的时间点进行呼救或报警。
这项技术的运用在2077年达到顶峰，并加速了许多相近的功能开发。
只要买的起，所有人都会来上一套随身生命监控系统，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开发随身生命监控系统的公司，也因此成为了美洲第一大公司。它发展迅猛，很快成为了美洲所有网络服务领域的制霸者。
2077年，美洲的第一网络硬件公司，第一通用软件公司，第一游戏公司。
其名，
“风眼”。
资金雄厚，技术超群，成员无数。
所有“风眼”的员工都曾自豪的认为，“风眼”的安全环境固若金汤。任何人都可以放心把性命交在他们手上！
飓风如咒，风眼如井！
然而，
有一个人，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这也是余尽正在心里痛骂的人。
天才黑客J75，头号网络通缉犯J75……
2078年12月7日。
“风眼”的末日。
天才黑客J75，黑进了当时号称滴水不漏的“风眼”总服务器，纂改了判断人体健康标准的数据。导致所有人的生命监控系统运转失灵，无法正确触发呼救和报警。
现在人们知道，总服务器的被黑只是那天的一小部分。
先是风眼的技术人员试图重新登录服务器，失败。
试图重置服务器，失败。
当风眼的技术人员急急忙忙的准备连接备用服务器时，发现所有的备用服务器在一声整齐的爆响中，内部短路，全部瘫痪。
当他们再次找来了新的空白设备，准备用源代码搭建新的服务器时，却发现所有存储的源代码，无论是在网络的公共空间里，还是在程序员的私人系统里，都被删的一干二净。
空白的页面上，还被涂上了一个血淋淋的红叉。
天才黑客J75，如同致命的毒气，无孔不入。
当天深夜四点三十六分，风眼的首席技术官在风眼公司主楼跳楼自尽。
J75，恐怖如斯。
2078年12月8日。
“风眼”服务器被黑的第二天。
灾难开始迅速发酵。
生命监控系统失效的第一周，养老院的老人，医院的重症患者在无法得到即时救助的情况下大量死亡。
生命监控系统失效的第一个月，之前因过度依赖于生命监控系统，所有医疗机构皆不堪重负，人们陷入全球性的恐慌。
人们争抢，谋杀，自暴自弃，许多人开始把目光投向地下黑市中的医疗组织。医疗资源开始失衡，无数的恶性事件在世界各地迸发。
美洲霸主，“风眼”公司因索赔而破产，面临多项起诉。大批技术人员转投他门。
“风眼”苦心经营的一切，被J75彻底终结。
没人知道，他为何要做出这样反人类的行径。
人们只知道，这场噩梦，到此并没有结束。
强震过后，尚有余波。
生命监控系统失效的第一年，科技威胁论占领舆论上风。
所有已出售的生命监控系统被强制销毁，生命监控技术被严格禁止，相关领域受到波及，大量的新型技术的研究和运用受到阻碍。
私人的管理系统开始禁止开发和出售。
唯有脑控游戏行业，屡禁不止，逆风上扬。
“风眼”的一小部分旧部重组为游戏工作室，“拿戈”。
又有小道消息说，“拿戈”只是以游戏工作室为幌子，追杀J75的黑客组织。
代号J75的黑客，人人得而诛之。
技术追踪。
全球通缉。
地毯轰炸。
挖地三尺。
都没有找到他的任何踪迹，仿佛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般。
你可以觉得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你可以觉得他甚至不是个人。
你可以希望他死了，你可以诅咒他死了，你可以认为他已经死了。
但可怕的是，他一定还活着。
J75，恐怖如斯！
唉……
所以，
余尽不得不自己从头制作了一套生命监控系统。
此刻他正瞪大眼睛，盯着自己那套纯手工纯天然，同时又绝对违法的生命监控系统窗口。
“噔”地一声。
窗口蹦出一个错误来，分外刺眼。
“都怪J75他恐怖如斯啊……”
余尽戳着“波动”界面上的重启按钮，无精打采的想。
第九章 三个小游戏
按李丹七发的信息所说，“本源”只是个插件。插件的作用，便是为游戏添加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
“本源”也是一样，需要用具体的游戏加载才会发挥效果。
余尽清楚的记得。
“本源”装入“波动”后，会加载在他的游戏《未来》上。
他的《未来》，从此会多了“本源”所提供的功能。
《未来》目前的内容，便是《咔嗒岛》了。
此刻，
“本源”已经加载完成。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
花了大约四到五瓶啤酒的时间，生命监控系统总算被他收拾完毕，加入了“波动”豪华午餐。这时候正服服帖帖的准备为他保驾护航，随时准备向全网人民揭发李丹七和麝香的邪恶行径。
准备完毕，余尽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操控“波动”，进入《未来》。
……
白光在他面前亮起，
那是他游戏世界的太阳。
天空高悬“未来”两字，熠熠发光，仿佛两个无声的观察者，正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余尽在咔嗒岛的稻草床上苏醒。
他打开地图，咔嗒岛的形状展开在他眼前。
这座岛分四个区域，除登录的自由活动区域【日出而作】外，另三个区分别名为【神功初成】，【相亲相爱】，和【大佬带飞】。
这是他为了完成《未来》的属性之一【无忧无虑】，让“波动”在全网资料中筛选出的三个词段。
这三个区域，各代表一个游戏。由“波动”根据余尽所写算法针对玩家个性化生成。
这些游戏本身，连余尽也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
所以他没有急着接外面的游戏测评工作，而是优先测试自己的游戏。
一方面，他要看看“波动”的自动生成的游戏，符不符合他的要求。另一方面，则是看看能不能通过一次游戏过程弄清楚，一阶“本源”插件目前的作用。
在余尽为“波动”所写的算法中，这三个游戏，都需要符合各自区域的词段名。
例如【相亲相爱】，想要符合词段的话，多半是个恋爱游戏。
【神功初成】则有多种可能，有可能是剧情游戏，也有可能是割草游戏。
【大佬带飞】……
余尽盯着咔嗒岛的地图思考。
如果仅仅从字面上看，应该有和躺赢有关的剧情。
余尽推测着。
正常来想是这样的。
除非“波动”要跟他整什么花活。
余尽所设定的第二个要求，则是这三个游戏，每个都要在最后让玩家有【无忧无虑】的感觉。
这是对《咔嗒岛》上所有东西的要求。
这是对《未来》的要求。
他所开发的游戏《未来》将会有多个属性，符合人类对未来的各种期待。
余尽充满野心的想。
他所选择的第一个属性就是【无忧无虑】，这也是他建设《咔嗒岛》的目的。
他这次便是要以玩家身份，体验一下《咔嗒岛》其中的一个游戏，看看有没有达到他的标准。
作为测试师，他对别人的游戏很苛刻。
对自己的游戏更苛刻……
如果不够好，他会直接把它们删掉。
余尽收起地图，从床上坐起，走出木屋外。
查扎雷天使之面摩托车倚在庭院边等待着他。
【日出而作】是他的自由活动空间，他所收集的东西都存放在这个区域。
这里没有任何刺激的游戏玩法，只有一栋两间木屋，一些简陋家具，一个小院，以及他的心爱物品。
是他的私人藏宝间。
他拍拍天使之面摩托车的结实的车座，跨坐上去。
先去哪呢？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发动机车，向远方驶去。
……
海风习习如丝绸，光线轻柔如金纱。
一阵排气管的声浪带起尘土，由远及近。
查扎雷天使之翼摩托车平稳而有力，载着余尽，飞驰在一条平坦的土路上。
余尽正驾车行驶在咔嗒岛上。
《咔嗒岛》比之前的版本大了很多，要开出【日出而作】，到达其他区域，差不多要半个小时车程。
如果是在制作阶段，他会利用开发者的权限进行飞行或者传送来移动。
但现在，是他享受内容的时间。
飞来飞去固然有意思，
不过开摩托车也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
本可以飞来飞去，却开着查扎雷天使之面摩托车。
余尽这么觉得。这也可能是他变态的一方面。
……
亚热带的湿润气候袭来。
他意识到气温正在缓慢升高。
不知道“波动”自动生成了什么游戏。
余尽轻快地想着，加大油门。
面前的风景逐渐变化，山脉从远处浮现。
其中有三座显眼的山，一座城市镶嵌其中，其色灰白，房屋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远远看去，那山脉的面积要远大于咔嗒岛的面积，应是“波动”生成世界之后，又按照重新划分了位面。
余尽虽然从别人的游戏中“取材”了不少数据，但和要建造一个大型游戏的工作量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
“波动”用来构建世界的主要资料，还是来源于公共网络上所储存的信息。
这其中有人类创造的人工制品，当然也有真实世界的客观记录。
各种真伪信息，“波动”都有可能对它进行取材，然后用来生成自己的游戏。
余尽没花多久就凭借轮廓辨认出了这三座山。
就是因为，
它们和现实世界中的对应山脉一模一样。
所以，这是真实背景的角色扮演游戏？余尽很快推想。
在《咔嗒岛》内，他只要对出现的事物感知正确，“波动”便能将按照他的思路方向，将资料补全。
这是他自己编写的设计。
此刻他的思路是对的。
沙沙声响。
“波动”随即为他补上了这三座山的资料，传输至他脑中。
它们的名字是，帕拉蒂诺山，凯利安山和埃斯基林山。
这三座山的名字并不是举世闻名，记不住是理所当然的。
但那城中的灰BC市，不需“波动”补充资料，他也知道。
那是，
古罗马。
“已进入【神功初成】区域。”波动安静地在他的视网膜上显示消息。
……
即使已经知道，这多半是个真实历史背景的角色扮演剧情游戏，余尽也有些想不到“波动”这次能生成什么东西。
说来有些奇怪，“波动”是他一个符号一个符号码出来的，按理说，就好像他的亲生儿子一般。
“波动”生成游戏世界的算法，也是他写的，由“波动”生成的游戏，应该是他的孙子辈了吧。
孙子固然有他这个爷爷的大量基因，但孙子的行动，爷爷还是有可能预料不到。
譬如说【神功初成】这个词段，它会如何表现？
作为“未来”的开发者，他在这个世界是比GM还要bug的存在，动动手指就能数值拉满，还有什么神功，能超过这个？
何况，【神功初成】，仅仅是为了满足【无忧无虑】的前置条件。
要达成这许多条件，确实有点难。
这也是他优先选择【神功初成】进行测试的原因。
没有多加思考，余尽将天使之面摩托车的油门拧至最大，向那座山中的灰BC市驶去。
向罗马城驶去。
第十章 第二人格
余尽飞了出去。
当然不是他要飞。
他很少在玩游戏的时候作这种弊。这会减少乐趣，影响他的判断。
除非这个游戏让他飞，那他可能才会勉为其难的飞一下。
他现在像一发炮弹一样的飞在空中……
只是因为刚才正带着他高速行驶的摩托车，突然消失不见。
“吧唧。”
余尽像个无辜的面口袋，拍在了一片草地上。
车被扣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波动”这臭小子，为了游戏效果扣了他的车。此刻他的心肝宝贝不知道被塞在哪个破烂数据栈里。
余尽一面想着，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泥。
随即他就立刻发现身上的衣服变成了古罗马的经典男性服饰，丘尼卡。
短袍绣有金线，稍稍过膝，一丝线头也无，制衣的工匠手艺看上去非常可以。
这个时代的服装工艺才刚刚起步，一件衣服若是从匠人处购买，哪怕是非常简易的普通短衫，都不是老百姓所能负担的起的。
他伸手向头上摸去。没错，是卷发。
他的形象已经改变。
游戏开始了。他意识到。
要进行角色扮演的话，当务之急是先确认自己的身份。
目前他所知道的是，他是个罗马人。
一个贵族罗马男人。
余尽迅速地向四周望去。
目所能及的是一座精致的花园。
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大理石制的巨大喷泉优雅地运行着。
不远处有一间白色亭帐，金色流苏和盛开鲜花装饰其上。
轻纱低垂，掩映一张长榻，旁边摆放着香木制成的桌凳，花纹繁复，镶嵌金银线条。
仔细看去，桌上摆着有铃铛状金杯镶嵌玉石，五层金盘盛有新鲜水果，每样皆是皇家制式。
好吧。一个皇家罗马男人。余尽想。
一个黑发碧眼的女子穿过亭帐，向他走来。
余尽打量着她的身影。
那女子模样高贵典雅，充满异族风情，小腹微微隆起，似乎已有身孕。
随着女子的接近，她的面目逐渐清晰。她眼眶极深，长睫如翼，秀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缀满宝石，戴一条极粗项链，耳垂上饰有金色耳坠。
呵。
余尽看到她的面容，不禁心中冷笑。
他将目光移开，仰躺在地。
这个女人她见过。
他曾无意在一张古罗马的钱币照片上见过她的侧面像。他虽不记得这女子的名字，却对她的一些相关轶事很有印象。
余尽想的没错。“波动”按照他的设计，为他补充了这女子简单的历史资料。
她名叫，波比娅·萨宾娜。
是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第五位皇帝的第二任妻子。
看来这真的是个真实历史背景的剧情扮演游戏啊。余尽感叹。
都不是补充设定背景，而是直接上史料。
“波动”，这方面真够保守的，一点都不随我。
那我的身份就很好猜了……
他想笑。
孝子波动，知父莫如子。
你竟然让我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古罗马帝国的第五位皇帝。
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第五位皇帝。
也是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掘墓人。
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尼禄。
……
确定判断的瞬间，余尽感觉到一阵突然的迷幻情绪，水流般涌遍全身，浑身像是被晒透的棉被，暖洋洋的。
按理说，此处应有“波动”根据他的思路补充的历史资料了。
然而并没有。
突然间，
一声令人难耐的呓语在他脑中响起，接着是两声，十几声。
然后是几万声。
那声音如同漫天虫群，冲入他的脑中。又仿佛一阵夹杂冰雹的寒风，凶狠地击打着他的思绪。
余尽控制着自己的反应，仍不免打了个机灵。
那是一股莫名的阴寒心灵力量。
他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情绪，和意志。
罗马皇帝的意志。
朱里亚·克劳狄王朝最后一个统治者的意志。
尼禄的意志。
呵呵。
余尽并不这么认为。
真实的尼禄已经死了几千年了。
他才不会有什么意志保留下来。更不过通过一个什么游戏传进我的脑子里。
余尽抵御着脑中的乱象，冷静地思考着。这点他很确定。
仔细想来，
这些应当是“波动”依据真实史料，再用算法模型，去模拟生成的尼禄性格。
然后将这个虚拟的人格，输入他的脑中。
是“波动”给这次游戏的参考资料吗？余尽想。
这和他的初始设计倒是不大相同。
“波动”进化了他对信息组织的方式。
这样直接拟人化的参考资料，的确比单纯的客观史料信息要生动多了。
他极有条理的想着。
他的思维不会被任何情绪和感觉干扰。
只是，
那种寒冷的感觉并没有结束，余尽依然如坠冰窟。
纷纷扰扰的杂音在他脑中作响，各式情景碎片持续地输入。
他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两个，然后是大量的白色噪点。
那些噪点互相碰撞，结合。逐渐凝聚在一起，有了形状。
这过程中，
另一个人格，在他脑中渐渐成型。
余尽无法用眼睛看到，但他就是知道。
那个形状变化成一个面目模糊的羸弱身影，一个白袍金冠的人。
他被一个空荡荡的虚幻舞台托起。舞台上没有其他的人。
台下也没有人。四周一片黑暗。
一束虚幻的光照向他。
余尽能感觉到他抬起脸。
“我是……”
“我是皇帝……”
“我是罗马皇帝尼禄。”
那人的声音响起，在他脑中回荡。
令余尽颇为意外的是，那声音听着竟然可以说是清脆干净，甚至有些天真幼稚，像个小男孩……
尼禄上位罗马皇帝时，也的确是个孩子。余尽想。
他脑中那面目模糊的羸弱身影也的确是少年的模样。
这是“波动”为尼禄模拟出的人格。
虽然样子只是少年，却有着尼禄全部的记忆。
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走了过来。
“尼禄陛下，”她柔声叫道。
“波比娅，我美丽的波比娅。”
余尽听得尼禄在他脑中唤道，似是在对着波比娅做应答。
脑中尼禄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看的一切，并做出尼禄会做的反应。余尽立刻意识到。
从这方面看，他就像个真人一样。
余尽迅速抬起一只手，对着阳光，想要判断尼禄是否会影响他的行为。
他抬手的动作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身体是由我完全控制。好的。他确认。
“波比娅，我杀了她……”
只听得尼禄的语调变了。
余尽把手收回，揉着自己的前额。
阳光顿时变得刺眼。
这个游戏里的太阳和外面别无二致。景色也是1比1的真实比例。
波比娅走至他身边，温柔地蹲下，像看着淘气的孩子般看着他。
“你摔倒了。”
她捧着他的脸。
“还好吗？”她轻声道。
“我杀了她……”
尼禄声音渐转崩溃，只见那白色的身影慢慢躬了下来。
余尽没有作答，他沉默着。
直到各式呢喃的噪音和冰冷的感觉从他身上逐渐消退。
“波动”完成了人格化尼禄的操作。
他不再感觉难以忍受了。
尼禄在他的脑海中的形象逐渐稳定，他一个人伏在空荡荡的虚幻舞台上。
他正蜷缩着抽泣。他在哭。
他的哭泣也不像正常人的哭泣。像是充满了神经质的某种表演。
他不是因为愧疚而哭泣。余尽想。
某种程度上，他似乎和可以和这脑中的虚幻人影，罗马皇帝尼禄的人格心灵相通。
是“波动”的设置，还是因为，某些心灵缺陷上的相同之处？
怕是在他退出这个游戏之前，他和尼禄，都会保持这样的共存关系了。
余尽叹了口气，用胳膊垫起头颅。
波比娅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很好。”他终于向她答道。
“我很不好。”尼禄在他脑中道。
第十一章 波比娅
“塞涅卡老师有话想对你说。”波比娅温柔地摸着他的脸，说道。
余尽自然知道塞涅卡要说些什么。
他脑中的尼禄人格也知道塞涅卡要说什么。他长立不语。
余尽此时仿佛有两个头脑，一个理性一个感性，在同时思考。
塞涅卡是尼禄的老师，知识渊博，道德高尚，曾是幼年时期尼禄最敬重的人。
他教导了尼禄军事，经济，艺术，几乎各个方面的知识，以及王权的道理。
塞涅卡为尼禄摆脱了被母亲小阿格里皮娜垂帘听政的困境。阻止这位利欲熏心的皇后将尼禄当作傀儡的打算。
他身居高位，见闻广博，忧国忧民，为皇帝和国家贡献过许多妙计良谋。
这是余尽自己所知的信息。
“塞涅卡教了我很多……我最听他的话。”
“老师……如同我的父亲一般……”
余尽脑中白衣金冠的少年尼禄声音飘渺，仿佛在做补充一般，轻声道。
“塞涅卡告诉我，我应该要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不要听任何人指示！”
“一个合格的皇帝，应该像神一样地统治他的人民！”
尼禄的声音忽转激昂。
余尽在脑中捕捉着尼禄的记忆碎片。
他很快判断出了当前的年份。
现在这个时间，尼禄的母亲小阿格里皮娜应该已经被尼禄密谋杀死了。
尼禄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再也没有人可以操控他，摆布他。也没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指点尼禄的塞涅卡，曾经他最尊敬的塞涅卡老师。在尼禄母亲小阿格里皮娜死后，怕是有些忠言逆耳了吧。
“我应该像神一样地统治我的人民。”尼禄的虚拟人影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狡兔死，走狗烹。
那是特殊情况。
大部分情况下，尼禄会将兔子和狗一起勒死，喝掉它们的血，然后生吃。
教导尼禄不要听从其他任何人指示的塞涅卡，可能没有想到，尼禄也不会再听他的话了。
或者，他已经想到了。但是他依然因为自己的职责那样做。
毕竟他的职责就是教育出足以掌控整个罗马帝国的皇帝。
“我已经成为了那样的皇帝！”尼禄在他脑中庄严的说。
余尽思考着。
塞涅卡能对他说什么呢？无非是些依旧忠言逆耳的话。
听那些话的人不变，说那些话又有什么用呢？
他试着融入尼禄的角色。
尼禄不会想听塞涅卡的话。
余尽则是知道塞涅卡要说什么。他也不必去听。
那么，角色的扮演就从这里开始吧。
“不必说了，我不用听。”余尽想的清楚，便对波比娅回道。
他仰躺在地，摇了摇头，两侧的头发随即沾上泥土。
妻子波比娅似乎见惯了罗马皇帝的任性行为，没有说什么，只是宽容地冲他微笑着。
余尽看了她一眼。
波比娅·萨宾娜，尼禄的第二任妻子。
他记起了一些关于她的轶事。
是从历史资料里所得知的，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波比娅·萨宾娜最喜欢的礼物，是由尼禄送给她的。
一个女人的人头。
尼禄第一任妻子，屋大维娅的头。
尼禄把上任妻子屋大维娅绑的结结实实，在高温的蒸汽浴室中蒸了个透彻，窒息杀害。
然后他把屋大维娅的翻出烂肉的头颅割了下来，送给波比娅，讨她开心。
她开心吗？
“她很喜欢。”余尽脑中的尼禄笑着说。
一丝带着阴气的凉意掠过。
仿佛尼禄忽然和他共享了来自未来的记忆，余尽眼前突然模糊，周围的景色迅速变暗，在虚空之中，他的眼前，缓缓浮现一幅画卷！
那幅画卷徐徐展开。
他保持着镇定，直待眼睛重新聚焦。
那画卷中，他看到了骇人的景象。
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顶高深，细致的绘有恶魔和半天神的图像。
怀有身孕的波比娅正躺倒在编织精美的地毯上，旁边有一个身着贴身白色短袍的男人。
是尼禄，他脸上有道道油彩，汗水从他额头滴下，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异常可怖。他的卷发凌乱，金冠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咚，咚，咚。
是人体被击中的闷响。
尼禄正在用力踢着她的头，胸口，和肚子，状若疯狂。
波比娅已经不动了。
咚，咚，咚。
尼禄踢着她的胸口。
她复杂而精美的项链被踢的发出金属响声，上面镶嵌的珠玉从底座上脱落，四处飞溅。
咚，咚，咚。
尼禄踢着她的头。
她脸上血肉模糊，看不到完整五官，头发已经完全散乱，珠宝发饰散落于地。
哐，哐，哐。
她的衣服上满是血迹，四肢布满淤青，皮开肉绽。更多，更多，大量的血液，从她的身下渗出。
尼禄还在没命的踢着。
墙角几个侍女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发出拼命压抑过的声音。
没有人敢上去阻拦。
“她侮辱了我的表演！”脑中虚幻的尼禄忽然高声喊道，像是在为自己的行径解释。声音嘶哑。
“她侮辱了艺术！”
“她侮辱了罗马！
“没人……没人可以侮辱罗马……”他近乎虔诚的讲道。
“我不得不杀了她……”他攥紧双拳，脸皱成一团。
随着他的喊声，余尽眼前的画面瞬间模糊，
陡然变幻……
凉意漫开。
他的眼睛失焦，然后又重新凝聚。
一间木制房屋，靠墙摆放着两章狭长木桌，上面放有长刀，短锯，钳子，铁条等各式器械。
房务中心有一张钉有金属的木床，深褐色的血迹斑斑。
只见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围着一具开膛破肚的女尸忙碌着。
那是波比娅的遗体。
一个女工抓着穿有粗大麻线的长针，正为她缝合胳膊和大腿上迸裂的伤口。
波比娅腹中的婴儿已经被取出——它早已变成了一坨红色的肉团，被放置在一个填有风干香料的木盒子中。
地上有一个木桶，里面红黄交错，是人的内脏。
两个工匠站在女尸中段，一左一右，正向女尸的空腔内填充着甘松香和肉桂皮。
填充完成之后，女工又拿起那根长针，穿起麻线，缝合尸体的腹部。
一个年纪较长的工匠扶住波比娅的头，他拿着一个勺子状的东西，熟练的挖掉她的眼珠，放入两个精心磨制的黑玛瑙球作代替。
他左右端详，确定位置无误，于是便走向桌边，找到一盒铅制涂料，向波比娅的脸上细细涂抹。
没用多长时间，波比娅的尸体便被整理的焕然一新。
两个年轻的工匠将她架起，女工谨慎地拿起一套美丽的轻纱，穿在波比娅身上。
波比娅又被放下，另一个女工端来一罐淡黄色芳香油膏，罐中插着几个一头削平的木片。
两个女工拿起木片，开始在波比娅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涂抹。
余尽看着她毫无生气的僵硬脸孔。
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从内而外，将他浸的透彻。
眼前忽然再次变得模糊，
没有任何预兆，画面在此刻再次变幻……
出现的还是波比娅。
罗马帝国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第五任皇帝，尼禄·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日耳曼尼库斯的第二任妻子，波比娅·萨宾娜。
的尸体。
此刻她穿金戴银，头发被梳的整整齐齐，盘在脑后，头上戴着属于她的黄金后冠。穿着一套华美轻纱。
波比娅正坐在罗马的朝堂上。
她坐在自己嵌有无数贵重珠宝的后位上，姿势呆板，像个木偶。
有几只苍蝇在她身边嗡嗡环绕。她的脚趾已有些腐烂。
她应当被放置在这里有很长时间了。
是尼禄这么做的。余尽清楚。
展眼望去。
这朝堂上还有很多人。
很多老人。
是罗马的元老院的成员。
他们分成三排坐在三层阶梯上，受了惊般鸦雀无声。
朝堂正中，有个白袍金冠的人影。
是尼禄。
他身披一条编金绶带，正在对着他们慷慨陈词。
“你们怎么敢说，我们没有钱了！”他环视群臣。
“你们付出你们的一切了吗？”他质问道，声音嘶哑。
“为了罗马。”他说。
“把你们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他低下头呜咽，似是悲痛欲绝。
“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一切……”他弓着身子，低声道。
大殿静谧，人数众多的元老仿佛不存在一般，寂静无语。
罗马皇帝身后，那死去的皇后形貌可怖，瞪着无神的黑玛瑙眼珠，一动不动。
只有尼禄的声音在墙璧间回响。
“你们不准看她……”良久，尼禄咬牙切齿的说。
余尽脑中一阵嗡鸣。
画面突然消失。
画卷闭合。
寒意消散。
仿佛一场幻梦。
“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一切……”余尽脑中的尼禄身影低声说道。
他在那抽象出的舞台上，
空无一人的舞台上，佝偻着身子。
太阳，皇家花园，远处的白色亭帐在余尽眼前再次出现。
面前的波比娅笑靥如花，她柔软的手正拉着他的手。
刚才那是，历史上未来会发生在波比娅身上的事情……
余尽下意识想要叹气。
第十二章 角色扮演
他知道尼禄在历史上将会做的事情。
所以，他该怎么做？余尽想。
“波动”，以这样的王朝末日做为开端，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可以按照历史上朱里亚·克劳狄王朝剧情的发展，去演出即将发生的一切。
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把尼禄扮演成一个完美的明智君王。
那样，还是尼禄吗？余尽想。
那样，还是我吗？尼禄的人格在他脑中说。
余尽闭上眼睛，思索着。
波比娅轻轻的为他驱赶蚊虫。
……
“咯”。”
一声提示音在他脑中响起。
余尽阖着双目，仍然能清晰看见眼前“波动”发送的信息。
【任务开启：阻止塞涅卡自杀。】
他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个游戏啊。
好吧。余尽止住多余的念头。
既然波动已经为他安排了流程，那他就跟着走下去好了。
余尽睁开眼睛，坐起身。没去理会自己的后背和头发沾满了泥土。
几个穿着华丽的侍女随即靠近，将他搀扶起来，为他清理衣袍。波比娅动作温柔地帮他整理了理头发，对他柔媚一笑。
天气很好，
空气温暖湿润，花朵的香气和复杂香料的混合气味像上好的鸭绒毛，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鼻腔。
余尽同波比娅一起走至亭帐旁的长桌边。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精美的器皿。
他拿起一把柄部镶嵌红宝石的小刀，若有所思。
历史上塞涅卡的确是自杀的。
这个他知道。
在真实世界的历史上，大臣塞涅卡会在一年内，因国家和君王的巨大压力自杀。
从客观条件看，塞涅卡是不得不自杀，也许就在今天本应进行的谈话之后。
疯王尼禄无休无止的猜忌，皇帝奢侈行为所导致国库财政的短缺，尼禄对所有元老院成员一视同仁的高压行为，以及西班牙和高卢行省已现矛头的叛乱，都让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心力交瘁。
这个时期，整个王朝在尼禄的折腾下早已由盛转衰，在塞涅卡的眼中，罗马应该已是岌岌可危，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疯王尼禄，罗马暴君。
在这乱象之中，塞涅卡本人犹如一颗枯草，随便一阵风就能将他连根拔起。
王朝的末日无可挽回。
自杀似乎是能保留尊严的唯一办法。
也许塞涅卡今天是要来诀别的。
也许不应该拒绝塞涅卡今天的觐见，余尽想。
如果能和他来一次谈话的话，也许能打消他自杀的想法。
个屁。
除非，他不是尼禄。
余尽转动那把小刀，
光滑的刀面上反射出一个皮肤苍白，眼神病态的罗马男人，他的头上有一顶黄金叶冠。
要打消塞涅卡自杀的想法，除非，他不是尼禄。
可他现在就是。
即使不是尼禄，他也是名为余尽的另一个暴君。
除非，这里不是罗马。
可这里正是伟大的罗马帝国。
“我是皇帝，罗马皇帝。”尼禄在他脑中嘶嘶道。
余尽放下那把小刀。
他很清楚，塞涅卡命数将至，心如死灰。
靠劝是劝不动的。余尽想。
也许可以，但成功的几率实在太小。
但是还有别的办法，成功的几率要大的多……
所以，他一定会这样选择……
……
“提格利努斯！”余尽抬起头，轻声唤道。
提格利努斯是近卫军的侍卫长，他最贴身的侍卫。
目前看来这个游戏和真实历史几乎没有出入。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去刻意寻找。提格利努斯一定永远在尼禄呼叫声可以到达的地方。
历史上提格利努斯是尼禄的心腹，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所有密谋的知情者和执行者。他最忠诚的部下。
尼禄逼走先皇心腹帕拉斯，和母亲小阿格里皮娜的朝中密友布鲁斯，历经数年培植自身势力，终于顺利将他提拔。
余尽等待着，他很有信心。
果然，
没过多长时间，名为提格利努斯的侍卫长来了。
他身材结实，身穿皮甲，宽大的白色拉塞鲁那外袍在胸前用铁扣系紧，自然垂下，遮掩住镶嵌宝石的佩刀。
提格利努斯低下古铜色的脸孔，他面色坚毅，常年保持着眉头紧锁的状态，
“陛下。”他应道。
余尽拿起一只盛满酒液的巨大金杯，啜了一口。酒气清澈，柔和的褐色液体流入他的喉管。
“找到塞涅卡。”他平静的说。
【阻止塞涅卡自杀。】
要阻止一个人自杀，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是，做什么？”提格利努斯问道。
余尽倾斜金杯，酒液涓涓流下，洒在草坪上。
金杯空了。
他百无聊赖的丢掉了它。
“杀了他。”余尽道。
脑中的尼禄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似是心情复杂。
要阻止一个人的自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他自杀前杀了他。
所有人都能想到，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变态。
但很巧的是，余尽就是这么一个变态。
他甚至无意用“这是在游戏中”这个理由给自己辩解。
“是。”
身材高大的宫廷卫队侍卫长并没有表示惊讶。
他简洁的应了一声，后退一步，随即大步转身离开。
叫提格利努斯去做的事情，一定会完成。
他是再熟练不过的侩子手，暗杀专家。曾经为尼禄解决了无数麻烦。
这其中包括他的母亲小阿格里皮娜。
罗马皇帝想杀的人，没有杀不到的道理。
杀什么人都可以。杀再多的人都可以。
何况他是尼禄。
臭名昭著，令所有权贵闻风丧胆的尼禄。
……
余尽脑中响起波动微弱的提示音。
【咯。】
一条新的文字信息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阻止塞涅卡自杀，已完成。】
余尽微微一笑。
波比娅挽着他的手臂。
“我们走吧。”余尽轻轻推开波比娅。
穿着华丽的侍女们排成两列，谦卑地跟在他们身后。
“这样好吗？”波比娅走在他身侧，柔声道。
“没什么好不好的，波比娅。”余尽摇头。
“这不重要。”尼禄在他脑中喃喃说。
“重要的是，”余尽双目发亮，一行字正映在他的眼前。
来自“波动”，一条新的任务信息。
【主线任务开启：去建设罗马。】
“去建设罗马。”余尽道。
“建设最伟大的罗马！”脑中的尼禄精神了起来，大声说道。
没人知道余尽在想什么。
在众人的眼中，只见皇帝神色淡然，穿过亭帐，走向自己的宫殿。
第十三章 皇帝意志
尼禄一直记着那句话。
“像神一样统治你的人民。”
一个神能做的事情，不止是接受贡物，抛撒恩惠。他当然还要散播信仰，建立秩序。
建立秩序的第一步，就是建立一个新的罗马。
尼禄一直想建设出他心中理想的罗马。
要让一个占地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型城市，从上到下脱胎换骨，所需要的金钱岂止千万！
只有疯子才会想这么做。
何况，罗马城的人口高达几十万，城中早已建满了居民区和各色公共建筑。
就算有足够的金钱，又哪来足够的空间呢？
除非天降神迹。
……
这年，
罗马大火。
这场大火绵延不尽，持续六天七夜，罗马城的十四个区中有三个被焚至平地，超过半数区域损失惨重。
城市民众萎靡不振，奄奄一息。
这一事件早已载入史册，非常出名，余尽亦很清楚。他进入游戏的时间，正是大火已灭，百废待兴之时。
余尽穿过大厅，径直登上凯利古拉皇宫二层，波比娅与他并肩而行。
他站在涂金窗棂前，抬目远眺。
只见层层叠叠拥挤的灰BC市间，当时罗马大火的灾难中心仍是一片焦黑，毫无生气。
远处不少建筑已经垮塌，神庙残损，水榭枯干，断壁残垣横陈在地，形成片片废墟，周围狭窄的街道上看得出大量烟熏痕迹。
“脆弱，太脆弱了。”脑中响起尼禄悲愤的声音。
“真正的罗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痛苦的叹息。
“现时最伟大帝国的首都，理想之城，怎会是这个样子！”
余尽扫视罗马旧城，沉默不语。
波比娅投来关切的目光。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她的声音充满抚慰。
“这是不够的。”尼禄驳道。
但波比娅无法听见。
“你已经尽可能的拯救了你的人民。”波比娅继续说。
余尽的确知道，尼禄在火势蔓延之时，开放了自己的宫殿收留受灾民众，又亲自上阵，组织取水救火。
他无法评价尼禄。在任何事情上。
“这是不够的。”尼禄的虚幻身影摇着头否认。
“我们可以重建罗马城，把它恢复到和以前一样。”波比娅眼光热切。
“这是不够的！这是不够的！这是不够的！”
不存在的舞台上，尼禄跳了起来，对着虚空尖声叫道。
他的意志陡然迸发。
犹如一把淬毒利刃，闪耀邪恶绿芒，直插入余尽的精神深处。
余尽抓住宫殿的涂金窗棂，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寒冷。
虚幻的舞台下方，黑雾如云，一片混沌，没有任何观众。
尼禄的身影像是这无边黑暗中一个白色的错误。
他叫着，喊着，似是有无尽的话要说。
却只有余尽一个听众。
“要是所有的建筑都由大理石制造，大火又会有燃烧的空间？”
“要是城中建满镶嵌七彩贝壳的喷泉，充沛的水量一定可以熄灭所有火焰。”
“要是城中铺设着涂金的宽广道路，宽阔的足以并行多辆马车，那么所有邪魔一旦踏足而上，必将神形俱灭，一息不存！”
“罗马应当完美，罗马必将完美！”
“我，要建设真正的罗马！”
“我是尼禄，我是神！”
“只要我高声歌唱，就能振奋民众意志。”
“看到我的雄伟身姿，凡人应感受鼓舞！”
“在我手中，罗马必须是所有人的梦中之城！”
“奸佞小人，纵火之徒，其他不知好歹的反叛者，他们将会迷失在这艺术的最高殿堂之中。我要高明的法布鲁斯依循圣意做出宏伟壁画，我会让他画遍罗马的每一个角落，尖锐的木桩，将直插入敌人漆黑的心灵！”
“他们会被罪恶所绞死，他们会被音乐所绞死，他们会被雕塑所绞死，他们会被艺术所绞死，他们会被美所绞死！”
“他们将被罗马所绞死！被完美的罗马所震慑！”
“被我！”
那虚幻的尼禄身影气喘吁吁，神色呆滞，良久，跌坐于地上。
寒冷的感觉略微有些消退，余尽松开手。
“好。我们现在就去。”他对着波比娅微笑，说道。
……
罗马自然不是一日之内就可以建成的。
游戏模式中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开发者模式不同，可以由开发者手动设定。
开发者模式，可以说依然是某种程度上的真实，利用的是现实中的时间。
而游戏世界是虚假的，自然可以人为调整。
“波动”给了余尽很长的期限。长到似乎足以完成这件浩大的工程。
对于一个平日就在摆弄建筑模块，构建世界的游戏开发者来说，建造一座真实的城市，勉强可以说是稍有基础。
但还是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构想和设计这座崭新的罗马城。
这并不容易。
只因尼禄的要求，高的让人难以置信。
它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不单是最强盛的罗马帝国的首都，更是艺术的终极圣地，所有人的理想之都。
这座名副其实的罗马城，将永远不会被焚毁！
余尽感受着尼禄的想法，然后将其记录下来。
他要为整个罗马规划所有的区域。
日复一日，
余尽几乎足不出户，废寝忘食的工作着。
元老院的会议，一次一次地召开，夹杂着各种谏言，或是对他的抨击。而他随自己心意，时常缺席。
身边的人只觉皇帝愈发古怪。
他总是面色铁青，眉头紧锁，带着某种奇特的神经质，似乎永远在思考着什么，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任何人的话语，似乎都到不了他的耳中，他的灵魂，似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唯有在完成一幅漂亮制图，或者制作了满意的建筑模型时，才能见到皇帝略显轻松的神色。
这种时候，他往往会盛装骑马，去大街上接受民众的欢呼。
尼禄的政策极端激进，残酷苛责于权贵阶级，偶有偏向底层民众之举。
受了他恩惠的百姓，此时便会唱起歌谣，将鲜花花束，向皇帝身上掷去。
帝慈人和，顿时呈现出一片虚假繁荣之景。
尽管一墙之隔，往往就是破败民窟，污水横流，穷困者浑身僵硬，病死街头。
日复一日，
沙盘逐渐被各式各样的建筑模型填满。
“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尼禄在他脑中道，声音始终坚定，有种狂热的信念。
余尽听着，他无意去反对尼禄。
创建一个完美的世界。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他想做的。
“波动”的提示没有再出现过，也没有任何其他信息，似是在静待事态发展。
时日推移，余尽渐渐感觉，他像是真的在这罗马古城之中生息一般。
尼禄疯狂的呓语，和那能让人于半夜瞬间惊醒的彻骨之寒，他亦慢慢习惯。
知父莫如子啊。
偶尔想起给他安排这神奇任务的“波动”，他越来越这么觉得。
第十四章 仁慈
余尽来到八角大厅，波比娅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座大厅拱顶高悬，以镀金框架分出数个圆形。其中填充有精致彩绘，讲述的是俄狄浦斯王的一生故事。大厅之中，金石满壁，每个角中各有一尊镀金人高神话雕像。
大厅中央，有一张宽大兽足木桌。桌上蒙着一幅绣金白布。
余尽轻轻揭开它，波比娅立于他身侧，目光欣喜。
眼见一张巨大的建筑沙盘，上面有按比例缩小了的各种建筑模型。
有圆形剧院，乐池与化妆楼一应俱全。城市中点缀大型神庙，花园，水榭，浴场，喷泉不计其数。各式建筑或高大雄伟，或精致美丽，错落有致。
下水道位置巧妙，隐于街后，民居带有阳台，排列整齐。宽敞街道穿插其中，将整座城市串起。
城市的中心，各式建筑更簇拥起一座巨型梦幻宫殿，细细看去，内部分割数百房间。整个城市以这宫殿为圆心，放射开来，铺满整个沙盘。
这便是尼禄想象中的罗马建成后的模样。
“怎么样？”余尽轻声问道，带着奇异的表情。
“陛下，很完美。”波比娅凝视着沙盘，表情痴迷。
“新的罗马很完美。您很完美。”她说。
余尽其实并没有问她。
冷意袭来。
白袍金冠的虚幻人影两手交握，浑身颤抖着。
尼禄的意识充斥了他的脑海……
所有的建筑，都应由结实的石材建造，最好是大理石。
庆典广场的地板需要混有宝石，前厅会立起一座他的镀金雕像，他的形象将在此处睥睨万物。
还要有，
种植奇花异草的花园，道路宽阔，宏伟圆形剧场足以容纳万人。
剧场中心应当是竞技场的空间，罪犯和斗士将在这里展开令人血脉喷张的表演，他会在高高的皇家看台上，给他们忠心的赞赏。
他将赦免在此战斗中获胜的罪人，噢，不止是在竞技场中获胜的罪人。他愿意赦免一切人！
他就是如此宽宏大量！
一切愿意承认自己有罪的人，一切知晓人性弱点的人，一切承认自己在与欲望的搏斗中，丢盔弃甲，仓皇败退之人。
他都将赦免他们。
他会赦免死囚，奴隶，卖春女。
他会赦免小偷，强盗，杀人犯，以及写着肮脏诗歌，讽刺他的诗人。
他的恩惠将遍及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将歌颂他。
除了那些腐败的长老，贪婪的官员，肮脏的富商，除了他们。
他们不配得到赦免。
他们不配得到皇帝的仁慈！
他们在吞吃这个国家，他们是附骨之疽，他们要吸血，要污染，要危害他理想中新的罗马。
他们怎敢危害理想之城罗马！
一想到这里，尼禄便在余尽的脑中咬牙切齿。
这崭新的罗马就是他，是尼禄神泽的具象之城，是他精神的所在。
谁敢破坏他的罗马！
他们将被割喉，女眷将被充作奴隶，他们的儿子将被流放。
他要杀了他们，拿走他们的遗产。
不，这不能叫拿走。
尼禄在余尽脑中流下泪来。
这一切，本来就属于罗马，属于他！
余尽用手扶着太阳穴。
冷意消散。
他将那沙盘重新覆上白布，挽起波比娅的手臂。
他穿过大厅，行至宫殿外。
宫廷卫队侍卫长提格利努斯正在殿外守候，如同一座忠心的雕像。
“叫建筑队长刻勒耳来。”余尽道。
“罗马城的重建，将从今天开始。”他又说。
“罗马城的重建，将从今天开始！”尼禄在他脑中庄严宣布。
……
罗马新城的建设已经动工，余尽闲了下来。
脑中的尼禄也常常一语不发，沉默的而热切地等待着。
似乎和他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尼禄，是纯粹由各式情感欲望组成的疯子。
而他自己，则是完全理智的发疯者……
……
清晨，
余尽飘在凯利古拉宫的宽大浴池内，望着浴场高高的拱顶。那拱顶以框架分割，其中的彩绘形象是数只羽翼丰满，双目圆瞪的猫头鹰。
波比娅不在他身边。
自从开始设计罗马新城，罗马皇帝几乎是夜以继日的扑在工作上面，对皇后十分冷落。
余尽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这种时候，他会倾听尼禄的想法。
“她生气的时候，最喜欢砍人头了。”尼禄的幻影吃吃笑着说。
皇后波比娅的温柔仁慈，仅对罗马皇帝一人。
他无心改变波比娅，更不想让她捣乱，于是便按尼禄建议，分拨四十个奴隶，送至皇后住所，供她屠杀取乐。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判断和行动。
不是疯王尼禄，而是暴君余尽的行动。
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心灵的残缺者，他们都同样残酷……
余尽抽离出来，沉思着。
【建设罗马】
这是看上去要做的事情。
【去建设罗马】
这是“波动”给予的任务。
他望着天花板上猫头鹰巨大的眼睛，思考那两条信息其中的微妙差别。
后者应是强调这建设的过程。
也就是说，这过程，对于最后的结果至关重要。
微妙的想法涌上心头，他随即思维转向。
即使沉浸于尼禄的角色之中时，他也没有放弃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
尼禄的人格始终存在，但他的人格也未曾消失。
不过他从未感到任何异常，“本源”看来并没有发挥作用。
按照李丹七的消息来看，“本源”目前功能微弱，触发条件也并不清楚，也许还正在沉睡，不一定会在这次游戏中展现效果。
【神功初成】的神功也没有任何端倪，也许这其中的“神功”会被“波动”以另外的形式表现，也未可知。
无论他怎么看，这个游戏世界都像真实的罗马一般，没有任何魔法或者超能力的设定。虽然他是皇帝，但体质和普通人也没有差别。
到时候应该怎么练成神功呢？
总不是会是“波动”强行发挂吧。他有些违和的想。
至于此次游戏要达成的体验【无忧无虑】……
目前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虽然罗马皇帝之位锦衣玉食，每日过着极度奢侈的生活，但朝中的元老院早就对尼禄的各项政策议论纷纷。
尼禄的政策不讲任何道理，用极其残暴的手段，近乎一刀切的惩治腐败，早已将所有的权贵得罪了个干净。
再加上他行事乖张奢侈，纵于享乐，举动出格，留下无数污点。想要攻击尼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疯王尼禄，臭名昭著。
余尽置身于他的皮囊中，毫无给他翻案之意。
他也没有想给自己翻案的意思。
毕竟有的事，是他一手决定的。
浴池中的水温温暖舒适，一个侍女走上前来，她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有一捧细沙和一个装满油的宝石金瓶，准备为皇帝刮身。
余尽抬起手，侍女乖巧的退下，只将银盘留下。
塞涅卡的谋杀，让众臣对他的信任降到最低。
朝廷暗流涌动。
提格利努斯曾向他秘密禀报，以元老院的皮索为首，私底下长老们策划着针对他的刺杀行动。
建造罗马新城所需的资金有如天方夜谭，目前的建设还未至一半，便已耗资巨大，国家渐渐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逐渐崩溃。
他一清二楚。
内忧外患，何谈无忧无虑……
余尽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曲起身子，缓缓沉入水底，只在水面上露出一截黑发。
几个服侍在池边的侍女连忙凑了过来。
只见水面影影绰绰，皇帝盘身其中，一动不动。
侍女们呆呆立在池边，不敢做任何动作去惊动皇帝。
“哗——”
余尽从水中钻出，击破水面，带起水花飞溅。
他抹了把脸，顺特制的台阶走出浴池。
两个侍女反应过来，各拿起一块准备好的柔软白布，想为他擦拭。
余尽恍然不觉，一丝不挂，就这么径直向外走去。
第十五章 财富
八角大厅的侍卫们看见皇帝毫不掩饰地走了进来，低下眼睛，个个噤若寒蝉。
余尽毫不在意，来到厅中，揭开沙盘上的遮布。
他微笑着打量那座沙盘，那是尼禄和他共同的心血，梦之罗马。
沙盘上，那间华美的皇家宫殿模型分外耀眼。
尼禄叫它“金宫”。
这是一座极其完整的复合宫殿，包含人工挖掘的湖泊，各种果园，以及皇家草地园林。它自成一体，又处于罗马市的中心，和罗马的其他场所完美连接。
“和金宫相比，现在的皇家住所凯利古拉宫，只是个破旧的草房子罢了。”尼禄的人格不屑地说。
罗马国库已经接近半空，尼禄原先预想中美轮美奂，极尽奢华的金宫还只仅仅完成了三分之一。
余尽头发上的水滴滴落，溅在那金宫模型上。
他伸指抹掉它。
不知道什么时候，波比娅悄然来到他的身边。
余尽没有抬头。波比娅看着浑身赤裸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皇帝，也不敢说话。
“工程如何了？”只听余尽问道。
波比娅停顿一下，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头向侍卫示意。
不过一会儿，建筑队长刻勒耳得到传召，从大厅的另一侧小跑进来，停在余尽面前。
余尽坦然侧身面对他，一丝不挂。
刻勒耳只见皇帝不着片缕，浑身滴落水珠，不戴王冠。纵是早知尼禄一向行为超乎常理，仍然免不了暗暗心惊。
他抬眼去看，只见皇帝双目如炬，神色异常，不可直视。
他忙向余尽躬下身子。
“陛下想知道当前的建设情况。”波比娅显出皇后的威严，对刻勒耳说道。
“这……”刻勒耳把脑袋压到最低，
“一切顺利，陛下。”
他嗫嚅道，“只是……国库中的黄金略有不足，要完成陛下的所有设计……”刻勒耳看了那美丽的沙盘一眼。
“可能会有些困难……”他终于说。
他抬头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又害怕的低下了头。
“陛下的雕像建造的怎样？”波比娅问道。
新的罗马城设计中应有许多尼禄雕像，由各种贵重材料制成，不过刻勒耳很清楚皇后指的是哪一座。那是一尊高达三十五米的雕像，浑身由青铜和金银打造，将立于金宫宫殿的前厅。
他微微有些颤抖，犹豫地说道，“属下设想，是否可以暂停剧院三层的建造，将其中用于装饰的黄金来填补空缺……”
“空缺？”只听余尽轻声打断了他，他声音飘渺，神色柔和。刻勒耳大气也不敢出。
“哪会有什么空缺。”
余尽笑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罗马国库中的黄金，差不多在当前的工程中应用殆尽了，剩下的，不足以建设罗马。”
“不过。”
他仁慈的看着刻勒耳。仿佛对一个学生般循循善诱般，讲道：
“罗马新城，是罗马人民的共同空间，理应聚集罗马的全部财富。帝国的黄金，在我们罗马国库中的，不过十之二三。你整日想着在这十之二三中精打细算，自然觉得捉襟见肘。”
余尽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精妙沙盘之上，似乎若有所思，
“仔细想想，罗马城内，有更多的黄金，在国库之外。罗马之外，又有更多黄金，散落在四方。各个教会的神庙，都有奇珍异宝，每个长老富绅，也有自己的秘藏。”
“这些，难道不都该属于罗马帝国吗？”余尽笑道。
“可……”刻勒耳为难道。
“你是想说，可会招致天怨人怒？”余尽笑意更盛，陡然厉声说道，“天怨人怒，未必如我之怒！”
他声音转高，俯视着刻勒耳，水珠自他身上缓缓滚落。
“不必停止！按照初始计划，以最快速度，继续建造！”
“说得好！”尼禄的幻影在他脑中大声赞赏。
“是，陛下。”刻勒耳低声道。
“你可以走了。”余尽和颜悦色地说。
刻勒耳连连点头，随即告退。
两个侍女捧了浆洗干净的短袍前来，波比娅将其接过抖开，准备为皇帝换上。
余尽伸出胳臂，从衣袖中穿过。
一个侍女用准备好的柔软白布帮他擦拭头发。
波比娅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尼禄。”
她的年龄要略大于他，因此也时常直接唤他名字。
“这样就够了吗？”波比娅轻轻地道。
“也许够，也许不够。”余尽接过白布，擦拭着双手，“不够的话，就增加藩国赋税的比率，或是让贵族奉献，总会有别的办法。”
“新的罗马，是一定要建成的。”他冷漠地说。
……
罗马新城的建设逐步推进。
余尽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监工上，不准任何形式的速度减缓，或是任何人的丝毫怠慢。
他亲自清点金子，细数大理石的车数，每日询问建筑师刻勒耳和塞维鲁的意见。
元老院对大兴土木的反对声日益高涨，按时召开的朝中会议常常演变为对皇帝的单方面讽刺和攻击。
民间也渐渐开始流传谣言，诗人开始创作歌谣，文学家也妙笔生花，说罗马那时的大火是尼禄的阴谋，好腾出足够空地，为他的奢侈行为让道。
余尽理都懒得理。脑中的尼禄倒是为此抓狂，每次都要咒骂不止。
随着国库逐渐空虚，财政危机如约而至。
余尽便按照事先所想的办法，逐一推行政策，准备压榨罗马帝国的每一分金钱。
尼禄不信神。
他常常自比为众神之王朱庇特和太阳神赫列俄斯。但他什么神也不信。
他热爱处死任何教派的教士，或对他们大加讽刺和折磨。
“旧神全是自私自利的愚蠢牲畜。新神则是那些更为愚蠢之人的可笑幻想，或者是为了排除异己的手段。”虚幻的尼禄身影说道。“相信这些的人，不配得到我的福泽。”
余尽不置可否，他只是觉得，尼禄对于宗教的憎恶，是一个可以为他所用的重要标签。
有时，他的确要比尼禄冷酷许多。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第一个可以压榨金钱的来源，便是所有的教会。
罗马人信仰五花八门，有信仰新兴一神教的信徒，亦有信仰传统古神的教派。
乱世之中，总会有脆弱者想要寻求意义和托付。因此产生了许多虔诚的信徒。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一生中，往往把最宝贵的东西都献给了教会和教堂。即使吃糠咽菜，有的人也愿意用仅有的一枚金币去祈求家人的健康，和自身的未来。
人命如芥的年代，信仰如锚，将许多风雨飘摇的家庭勉强拴住，不至崩散。
教堂的圣洁至高无上，被视为神的领土，其中信徒所积累的奉献，更是献给神的财产，往往由最谨慎，最古板，最忠贞的高位牧师看管。
信徒的奉献是给神的贡品。凡人不能有丝毫染指。
无论是盗窃，还是私藏，都将被神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余尽打的正是这圣洁财产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