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另一个“我”的提示
眼前杨饭的面容像被强酸腐蚀过一般，可以令任何一个正常人退避三舍，不过一天内见到了太多东西的余尽有些熟视无睹。
“话说，这些推断我现在也只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如果你还是原来我呼叫出的具象体的话可以向我证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不臆测武断是理智者的美德。
“你真啰嗦。”黑猫居高临下，懒洋洋地插嘴道，“他都变成这幅德行了，往下漏坏水儿了都，还不能百分百证实是这货的本体意识站在这？”
眼前的杨饭“具象体”的上衣衣襟已经全被黑色液体浸润的透湿，的确有不少粘稠的液滴正从上衣下摆处一点一点凝结，而后缓缓滴落。
他整个的样子和现实中的扭曲的“泥怪”杨饭越来越像。
“我还需要跟你解释吗？”
余尽转过头，不客气地对黑猫回了一句。
这只黑猫毕竟是他自己的主观虚拟具象，他所犹豫的点，它也应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才对。
“好了，好了，我明白。”
黑猫抬起一只前爪百无聊赖的舔着，淡金色眼睛炯炯发光，“那我来补上剩下这百分之二十，可以吧？
放心，我觉得他并不想攻击你，他糊涂着呢，也许是脑子被吃掉了一部分……”
黑猫停下爪子，猫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笑，慢条斯理的道：“这并不是个比喻。你想要做什么，说什么，就直接来好了。”
空气愈发浑浊。云卷的翻涌变得更快，更不可捉摸，灰暗天幕又收紧了一点儿。
幻梦空间由“毁灭”和“创造”规则碰撞出的存在扭结展开而成，虽然看似没有确定的边界，但从原理来看，其很可能具有有限的元素和体积。
从晦暗云雾浑浊的浓度来看，这体积应该是缩水了三分之一左右。
余尽确定这不是错觉。
“天要黑了。”浑身已沾满墨黑的杨饭突然低声说。他的声音也已经改变，变得沉闷而嘶哑。
余尽瞥了他一眼。
“好。既然你还能以这种形式出现……”他很快做了决定。
“把你手上的‘生命’模组成品给我吧，我来装载。”
“喵呜。”
一声猫叫传来，余尽没理会。
杨饭整张脸此时只有眼睛还可以说是正常的了——只是浮肿到了原来的两倍左右，向外各偏离了一厘米，但尚可以说是眼睛。
他用浮肿了两倍的眼睛茫然地瞪视着余尽，“我记得你说过，为了中和【污染】，最佳的装载人选是我……”
“哦，为了控制破坏模组……是的，我的确这么说过。”
余尽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不过，现在就不要去想那么高的要求了，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
“喵呜。喵呜。”
猫叫声又从背后响起，这次听起来像是在催促什么。
“我以为刚才我们从一开始就达成使用人类语言的共识了。”余尽最终还是回头对黑猫说。
“想要置身事外，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黑猫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一跃而下，轻快地爬至黑色野牛弯曲的角上。
“你也一样。卷进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它把身体盘成一个圈，慢条斯理地道：
“啊，我最好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来形容一下：
你现在好比在一个RPG游戏里，是一个要在重要分支中做出选择的玩家，这个选择会让你之后的道路完全不同。
当然，我既然这么作比，你一定会想到SL大法。答案是：你可以读档，但不能存档，明白我的意思吗？”
它露出一个非常像人在笑的表情。
“当然，也许你不明白，不过你迟早会明白的。你很擅长依照经验总结规律，我的特性在这方面和你一样。
不过，我作为一个由主观意识虚拟的形象，所得到的经验则你不同。因此虽然我们的逻辑相同，但总结出的规律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比你知道的多。”
“你就想说这个？”余尽冷淡地道。
“你知道的，我可不是在夸耀自己。”黑猫也同样冷淡地回道，“我只是在叙述事实的同时，试图用自身的实力取信于人。只是这么做的时候常常被误解为夸耀罢了。”
黑泥怪状的杨饭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不知不觉松开了抓紧余尽小臂的手。
“这个不用解释。”余尽面无表情地道，“既然你认为你比我知道的多，那不妨把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东西告诉我？”
黑猫眨了一下淡金色的眼睛，好像两只萤火虫在夜空中明灭了一下。
“那就多了。你要听什么？我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讲。反正我是个虚影，对不对？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我来说，只有乐趣最重要。很可惜，当我知道自己是个虚影的时候，大部分的乐趣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黑猫的眼中流露出狡黠的光，“但看到自己的原型就出现在这里和我面对面，我得承认，我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帮助我？”
“怎么会。你是这样的人吗？”黑猫又笑了笑。
“玩得开心。”余尽叹了口气说。
黑猫歪头看着他，“我当然会给你足够隐晦的提示。这是最好玩的……如果你状态够好，这些足够你走到最后……当然，如果你分心的话就不好说了。人的状态不总是稳定的，你也不例外……”
“哦。所以提示是什么来着？”
“我已经提示过了。你状态不好啊？我最清楚你的水平了。”黑猫淡淡地道，“精神集中点，别糊弄我。”
余尽“吭”地笑了一声，“这个你可能不知道，我差不多快死了，现实中正有两个邪神包围了我。不管是流弹也好还是无差别AOE也好都管够了。这种强度的意识已经是极限了。”
“哈？听上去很有趣。邪神之一应该就是旁边这位仁兄吧。怪不得。对了，不用介绍。”
“见笑了。”余尽没有表情地说。
“好的。因为你带来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有趣消息，我就把提示再重复一遍好了。”
黑猫的淡金色眼睛闪着光，“第一，你对这位邪神朋友提的要求，将会是一个重大转折。第二，关于这个重大转折，你可以读档，但不能存档。”
“好好思考吧。这是你最爱做的。”黑猫笑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同一条河流
余尽眨了眨眼睛，“所以你说完了？”
“嗯哼。暂时先这样吧。”黑猫把两只爪子垫在身子下面，恢复了无精打采的神色。
“目前我的兴致就到此为止了，你不该逼我重复一遍那个笨蛋提示的，你早就该听出来了，不是吗？”它咂了咂嘴，“一句话说两遍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现在你思考，我睡觉——哦，我又说了两遍。”
黑猫眯上眼睛。
“听到了没？”余尽对皮肤上已经长出厚厚一层黑色黏液，状若恶鬼的杨饭说。
这句话问得无比自然，黑色的怪物愣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什么重大……转折……”他的喉咙里滚出地下水涌现一样呜咽喉音。“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对那只黑猫说的。
“哎呦。笨牛，你还认得我啊。”黑猫撑开眼皮。
“当然……你是……”怪物模样的杨饭吃力地一个一个的吐着字。“是……我的朋友。”
“你真正的朋友在那儿呢。”黑猫向上弯起尾巴，慢条斯理地向余尽指了两下。
“你是个真实的意识，应该交些真实的朋友。而我们呢，只要存在扭结被破坏，这个幻梦空间就会坍缩，我们这些虚影当然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只是你脑子里的主观形象，和你的幻想差不多。”
“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和自己的幻想交朋友了。”黑猫轻轻地摆动着那根毛毛草一样的尾巴尖，“现实有这么多事情等着你要做，我听说你还有地球要毁灭呢。”
“毁灭什么？你说什么呢？”人头大的桃子吧嗒吧嗒走了过来——两只松鼠还没有回到这个平台，不知道何处去了。
她看不见外部意识的存在，因此在她眼中的景象，仅仅是那只黑猫盘踞在牛角上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已。
而这只黑猫的怪话从来不少，因此她也没有过多去想，她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的桃子。
杨茶茶的武力值和知识储备虽然在同龄人间都是超一流，但并没有改变她天生的性格娇憨，头脑直接。
“没什么。和你没关系。”黑猫伸长尾巴，将大桃子卷了过来，尾巴尖轻轻地拍着她的头，“你和我是一样的。睡觉吧。”
“谁和你一样……”人头大的桃子不服气的争辩，待又要乘胜追击几句，眼皮却支撑不住，慢慢闭上了。
“奇怪……突然好困……啊……”大桃子打着哈欠，声音逐渐微弱，圆滚滚的身体靠在黑色野牛身上，没过多久就开始发出细细的鼾声。
“是你让她睡着的吗？”余尽看向那只黑猫，它还在轻轻地用尾巴安抚刚刚入睡的大桃子。
“你忘了，我就是你。”黑猫歪头露出坏笑，“我也有支配之力啊。只是和你的有一点点区别……区别是什么来着……”
余尽等待着它的回答。
“对哦，想起来了。”黑猫露出表演过头的恍然大悟表情，“我刚才说过没有兴致再讲了。”
“那，就这样吧。”它麻利地又趴下了。
原来我是这样性格的一个人……余尽想。
“还会……有新的……”
怪物状的杨饭突然开口，嘶声说道。
新的。
一秒之内，余尽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向黑猫解释，于是道：
“他说，还会有新的存在扭结。这只是生命和破坏两个装载者的一次碰撞而已，毁灭规则和创造规则怎么可能只碰撞这一次。”
他停了一秒道：“也就是说……还会有新的存在扭结。还会有新的幻梦空间。”
“那又怎么样呢？”黑猫懒懒地说，眼睛甚至都没睁开。
杨饭身上沥青一样的黑色粘稠液体似乎一直在缓慢地自我增值，此刻已经在通体青白的寒冰平台上浸出了一个巨大的墨点。
他在巨大的墨点中心，双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力地说：“不是……不是虚影……你们……会一直……存在……”
“笨牛。邪神就这种程度？”黑猫呲了呲锋利的牙齿，第一个词是对杨饭说的，第二句则是对二人的嘲讽。“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么？”
“原来如此。”余尽若有所思地接道。
黑猫满意地点着头，“每次碰撞产生的存在扭结所展开的获得的梦幻空间，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
即便下次还是由和现在相同的两个装载者产生碰撞，那个新的存在扭结也不可能一样。因为所有的条件不可能完全一样。”
它摇着尾巴，和犬类动物不同，猫的摇尾巴是另一层意思，“平行宇宙，平行空间，怎么想都可以，只要这个空间关闭了，那就是结束了。这条河流不复存在了。我们也不复存在了。”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墨点中心的杨饭直直地瞪着那只黑猫，嘶声道。
“因为它是一个特殊的人。呃……猫。”余尽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的确感觉到不对了。如同在现实中其他人告诉他的“你是一个特殊的人一样”，余尽逐渐认识到这个差异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主观化虚拟形象——面前这只黑猫，可以在刚刚相遇的时候就能穿透位面，感受到他的存在——即使是黑牛和杨饭也需要通过那枚紫色五角星来连通……
不对，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个空间就是创造规则和毁灭规则碰撞而成的，杨饭的部分本体意识在碰撞的时候，为了回避大脑被吃的刺激进入了这个幻梦空间而得以保存。
这一大片的寒冰平台都是他意识的具象化所在，代表了他脑中的各种事物。
因此余尽才可以在前一间小屋中得到青史研究所的数据核心，恰恰因为这数据核心通过他私人系统的脑控模式也部分储存在杨饭脑中。
这只黑色野牛，则是杨饭主体意识的具体呈现，它为自己模拟了琼桃路192的虚拟空间，又召唤出其他成员的虚影来陪伴自己，只因这里是让他感觉最安全最自然的地方。
但他还有无法压抑的破壳而出的冲动。“破坏”自带的冲动。
这冲动的出口，就是那枚紫色的五角星。
在余尽闯入之后，杨饭的主体意识通过那枚五角星占据了余尽召出的具象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入场券
黑色野牛的形象，和杨饭具象体之间的联系是完全说得通的。
灰色天幕下，高高低低零零散散数百上千个寒冰平台交错，构成了纵深极广阔的“孵化所”区域。
每个寒冰平台上都有一个帐篷大小的孵化包囊，这其中有多少已经被杨饭的意识结构所占据？
也许……全部都是……
每个包囊可能都是一个思维节点。
余尽无声地摇了摇头。
作为产生这个存在扭结碰撞起源的二个意识之一，可以想象杨饭的主体意识在此一定会拥有一些特殊的权限。
无论是他召唤其他虚影的能力，还是他分割位面的效果都是来源于此——杨饭所召出的大桃子，黑猫，和两只松鼠都处于另一种特殊的位面。
如余尽这样的自主意识，和强森波比这样的原生意识都可以直接观测到他们，反之则不行，小动物们无法直接观察到除了由杨饭创造的主观虚影之外的人。
当然，考虑到他本就是幻梦空间冲突的二源之一，拥有这样的权限完全合理。
但这只黑猫就不同了。
余尽视线落在那只猫身上——这家伙身长大约半米，蜷起来也有起码二十厘米长的一坨，黑色的皮毛全无光泽，向四周支棱着，整只猫像一团邪恶的茂盛风滚草。两只淡金色的眼睛在黑色“草丛”中半闭着，如同两只不大精神的萤火虫，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这只黑猫不过是个具象化过的主观虚影而已。
虽然因为是以余尽为原型，这只怪模怪样的猫除了心性凉薄之外，思维转速和缜密程度也大大强过常人。
语气还很贱。
但它毕竟只是个虚影而已。
一个虚影。却最先识破位面发现了余尽的存在，甚至比杨饭浑浑噩噩的主体意识还要快。
……
“一个你可能已经发现的事实：我特殊是因为你特殊。”黑猫头也不抬。
“显而易见。”余尽耸耸肩。
黑猫抬眼瞥了他半秒钟，什么也没说，垂下视线。
“走吧，你带路。”余尽跨过熟睡的大桃子身体，向杨饭说道。
“去……哪儿？”
杨饭扭动脖子——这个动作让他的头像失控的螺帽一样整整转了四百五十度。
不过没关系，最终他成功的侧视着他的室友了。
“去找我们手里的生命模组成品。我们从灵媒店老板那里拿来的那个。”余尽打量着杨饭因为旋转过头而叠满了湿润皱褶的脖子，“不知道你存储这部分记忆的脑子被吃掉没有：
你把存有生命模组档位一成品的系统给我了，我还没来得及连通意识就被拉入了这个空间。到这里以后我和‘波动’联系不上了。你给我的信息也无从找起。”
怪物状杨饭的嗓子里滚出一个颤抖的喉音，“哦……”
“不过没关系。”余尽向平台外眺望，“既然在这里所有你意识里残留的信息都或多或少的具象化了，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个具体的物件就行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你一定知道在哪里。这可是你的地盘。所以带路吧。”
杨饭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的位置——他的腿好像被糖浆粘在地板上一般，每一下抬起都要拉起黏腻焦黑的细丝。
他缓缓地走至一架向下的透明阶梯口，停了下来。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急促的液体挤压和类似于橡皮绷断的轻微声音。
现在他的头拧了五百七十度了。这让他脸朝着背后看向余尽。
没什么区别，因为他的嘴巴已经成了一条环绕脑袋一周的一道环状裂口。
“为什么你要装载……”杨饭说。
“还问。再问脑子没了。”
余尽已经提前走在了那透明的阶梯上，把小动物们甩在身后，此刻不得不停下脚步，反身责备道。
杨饭的两个肿眼泡直愣愣地望着他，“你说过……最合适的装载者是我。”
余尽闻言“吭”地笑了一声，“不要这么教条，我说过的话多了。比如：我跟茶茶说，要把你带回去。好了。快走吧。”
他拍了拍阶梯的扶手以表示自己的不耐烦——这条阶梯没有扶手，但他用支配之力让它有。
“为什么？”杨饭没有动，那条代表着嘴巴的裂缝扇动着，一开一合。
余尽扬起一边眉毛。“有什么关系吗？只是一个爱与希望的生命模组而已，和‘本源’也不至于冲突。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好像我要去送死一样。先是‘不能存档的重大转折’，又是‘为什么’这种煞有介事的问题……”
杨饭的眼睛垂下来，看着地面，“生命……不是爱与希望……”
“好了。好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讨论这个问题。”余尽忙伸出一只手阻止话题越跑越远。
黑色粘液怪物听话的闭了嘴——那条裂缝。
余尽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只猫在暗示什么。它完全了解我的思维模式，因此可以把提示设置的需要时间或者机遇才能解开。它故意的。”
他摊开一只手，“因此我更得上桌。只有上桌才能出牌。其实在我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对于一个参加比赛的人来说，要是不想输的话，只有一个选择。”
怪物肿胀而流脓的眼睛望着他，“什么……选择……”
“自然是先拿到入场券再说。”余尽摆摆手。“所以快走吧。我需要你那张入场券。”
杨饭盯着他看了半天。
“好。”
下一秒，黑色怪物状的杨饭融化成液体，从楼梯的缝隙漏了下去。
一道黑色的，狭窄的，粘稠的瀑布。
脚下的透明阶梯浑然一体，其中本没有任何缝隙。不过他想让它有。
那样他就可以穿过了。
漆黑液珠连成珠串，穿过透明阶梯，从空中坠下。
余尽探头向下望。
浑浊灰色雾气回荡间，无数漆黑液珠仿佛幻象，畅通无阻的径直穿过数个寒冰平台，最终落在靠整个孵化所中心位置的一个平台上，砸出无数墨点。
墨点堆积，汇成一个巨大的污渍。
自污渍中，杨饭那怪物一样的黑色身影从无到有，缓缓升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斥力
墨点中的漆黑粘稠怪物蠕行至寒冰平台中心，身后留下一条墨渍。
暗青红色，帐篷样的孵化间就在那里——这一间相较其他的方正，稍微有些棱角，像个被撑满的巨大皮箱。
杨饭停在孵化间边上，仰头向余尽示意。
没有什么花哨的过程，下一秒平台上栅格状光影一闪，戴着头盔手套，全副武装的余尽就显现在了他身边。
两人都没有表示什么，转向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孵化间。
这一所孵化间的外壳是完整的一块，从正面看上去没有连通内外的出口。
余尽觉得甚至都没必要绕到后面看一看——眼前的孵化间应该是全封闭的，他只需等待杨饭调用权限为他解锁即可。
“请吧。”余尽说。
黝黑的泥怪向前滑行两步，离孵化间的外墙一步之遥，他抬起一只滴着水的手向内一插——
像筷子戳穿豆腐，他的胳膊没受到任何阻碍，捅进孵化间那看上去颇为结实的外墙里，直没至大臂。
孵化间如同个被利器扎开的饱满水果，从创口溢出青红色的汁液，溅了泥怪半身——不过那些汁液几乎是在一秒之内便被同化污染成了粘稠的黑色，看不清了。
杨饭的脸贴在孵化间的外墙上，洇出一团黑色水印，那只手似乎在里面使劲摸索着，传出一阵“咕叽咕叽”类似于捣烂果肉的不雅声音。
余尽上前摸了摸孵化间的外墙，又从手心中变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掂了掂向上划去——孵化间的外墙虽然有点弹性，但结实得很，刀刃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他瞥了一眼随随便便就用手在上面捅了个大洞的杨饭。
这家伙此刻已经轻松地抽出胳膊来，湿淋淋的手上拿着一张半个巴掌大的卡牌。
卡牌的面上乌云环绕，一只瘦弱枯干的手握着带刺的木棒，被扎出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卡牌边缘向外冒着零星的淡绿色光点。
余尽一眼便认出这是那张【权杖一】。
虽然现实中【权杖一】实体内的模组已经被杨饭取出，拷贝至自己的私人系统里，但在孵化所由杨饭逸散的信息都是他意识内的虚拟形象。生命模组的成品在这里的具象化形象，便还是这张怪模怪样的塔罗牌。
泥怪杨饭的两个肿眼泡盯着那张牌看了一会儿，默默地伸手，将它递向余尽。
两个阴郁的肿眼泡望着他。其中闪烁着非常细微的光。
“怎么用？”余尽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权杖一】接过。
最好别又是得吃了才行……这玩意看上去可不消化……
“吃……”杨饭嘶声说。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余尽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饭顿了顿，眼睛垂下望着地面，似乎在思考。
“植物……吃……”然后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
余尽在脸上抹了一下，面罩凭空被擦掉。他三指捏住那张塔罗牌抖了抖——这玩意的质地类似于防水的硬卡纸，和杨饭身上的污染液体并不相容，几滴黑色的液珠被甩了下来，牌面干净了。
这玩意属于杨饭意识的具象物，他无法使用幻梦空间的支配之力，只得按照杨饭的规则行事。
按照他的说法，这张卡属于植物制造的纸制品，吸收其中信息的方式自然被他想成了吃。
好吧……也算和之前的吸收方式前后一致……
余尽一鼓作气将那枚【权杖一】捏成一个小团，丢进嘴里，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
硬硬的纸团划过咽喉，不免让他觉得一阵不适，然而当纸团进入食道，异物感好像溶解一样消失了。
仿佛他刚才只是吃掉了一团空气。
他感觉……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什么感觉。
余尽按了按自己的肚子，活动活动脑袋，没感觉到什么异常。
“这就完了？”他问杨饭——邪恶泥怪的两个肿眼泡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只是装载……而已……”杨饭吃力地说。
这倒是……只是为系统装载一个模组的档位一而已，装载“本源”时确实也没发生任何奇怪的现象。
只怪最近怪力乱神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他下意识的认为会有什么特殊的效果。
“我试试。”余尽说着向杨饭伸出手去。
他本想抓一把那黑色的液态污染，看看生命模组档位一的【奠基】是不是如之前所说，可以净化破坏模组【污染】的效果。
他抓了个空，杨饭后退了一步，回避他的接触。
“已经……有了。我能感觉到……”杨饭说。他无声的向后滑去，紧贴着寒冰平台的边缘站着。
余尽眨眨眼，“相对规则模组的斥力？”
这的确是“自由人”和杨饭本人都认可的规律，余尽也亲眼见到白提佳和杨饭因此而产生的冲突。
“是……不过……没有她那么强……”泥怪身上覆盖的一层黑色液体冒着小小的泡泡，也许是感受到斥力的表现。
“可能是档位等级的原因。”白提佳起码装载有生命模组档位四的【春天】，产生斥力可能也格外强大。
斥力。相对规则模组之间的斥力。
余尽再次确认了一下。
没有，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类似于厌恶，反对，憎恨，排斥，对抗之类的东西。
“那种感觉，我怎么没有？”他问。
“因为你是神经病，变态。你感觉不到这些。”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
余尽闻声回头，只见半空中悬浮一个黑影，那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下来。
黑猫骑着一只小巧的木马——这只木马和强森波比的木马长得一模一样。
“如果你能感觉到的话，早在‘真的地球环境场’的时候，你就该察觉到不对了。不过当时的你只以为是一场不错的演出。可惜。”黑猫用一只指甲尖尖的爪子来回蹭着木马的脖子，木马紧张地喷着鼻息。
“这种斥力……也许也是一种情绪，正因如此，你对它的感受十分微弱。往好处想，你即使面对相反规则模组的装载者，也不会因为这种无法压抑的对抗感而失控。往坏处想……”
黑猫咧开嘴唇，露出尖尖的牙齿。
“别的装载者想要攻击我的时候，我无法感应到。”余尽自然地接道。
“你看。这就有个想攻击你的人。”黑猫扬起尾巴指着，“你感觉到了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黑色水潭，调用规则的问答
它尾巴所指的自然是杨饭。
浑身滴水的黑色怪物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立在寒冰平台边缘，两个眼睛肿的通红，正盯着一人一猫死命的看。
黑猫靠近余尽的耳朵，悄悄道：“他的眼神在说，我要剥了你的皮哦。”
杨饭那张裂成一条直线的嘴巴张了张，又合上，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黑猫喋喋怪笑，“你不错，还能控制自己。”它歪头冲着余尽，“我猜猜……你早就知道斥力的后果。所以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这个倒没有。只能说是略有思路。”余尽边向后退边道，他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透明阶梯的第一阶上。
他又向后两步，这下他完全站在这架透明阶梯上了。
他不得不退。
因为一米之隔的暗青红色孵化间，正像个融化的冰球一样急速萎缩，崩溃。
原本彩色的孵化间外壳迅速变黑，向下塌陷。孵化间的下端不堪重负，内部的支撑断裂，底部像被戳穿的墨鱼袋，吐出大量粘稠墨汁样的纯黑液体。
……
啵——啵——啵——
更多的液体在几秒之内，从那栋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孵化间下部涌出，一时间从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涌出的液体体积，眼见远远超过孵化间原本的空间体积。孵化间越化越小，最后只剩一个倾斜的尖顶——没过多久那个小小的尖顶也没入了水中。
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寒冰平台的苍白干硬表面便被漆黑的侵蚀吞没。这座平台的中心凹陷，边缘略高，半径大约有一百五十米，原本就像一个巨大的盘子，现如今正好盛住蔓延的黑色液体，形成一个漆黑的水潭。
杨饭站在与小腿并齐的黑水中。他的身影也是同样的纯黑。
不妙的纯黑。
充满邪气的“破坏”。
余尽瞥他一眼，在脑海快速搜索着任何和【奠基】有关的感觉。
他现在就马上，立即，就需要【奠基】发挥作用才行。
他仅有“本源”的装载经验，只知道模组大概率的功能是通过虚拟世界，反向向现实世界作用。
但目前“本源”的效果都是被动触发，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当然，他也无法主动的自如运用模组中的档位。
如果他想主动运用【奠基】的话，又该如何呢？
【奠基】会将物质的表面变为生命可以容纳生命的状态，相对于枯萎万物的【污染】，应该可以部分抵消它的效果……这是余尽的把握。
但如何主动去调用档位，是他完全没有触及过的领域。
孵化间的崩溃融化和黑色水潭的形成几乎是片刻之间，破坏力量看上去已经在蔓延。
只有生命模组的力量可以制衡……他已经装载了生命模组档位一的【奠基】，但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运用……
杨饭虽在控制自己，但多半也支撑不了多久。
余尽集中精神，专注地感受，搜索，捕捉。
因为意志过长时间透支，他隐隐感受到脑后传来一丝发凉的眩晕，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奠基】似乎装载后只是在系统底部沉睡着。
他完全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是因为和“波动”的连接太微弱了么……
……
噼啪——
只听得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炸裂声。
杨饭身上那些细密的小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新的泡沫生成，旧的不断在空气中破裂。
黑色的泥怪像是十分痛苦，慢慢地佝偻了身子。
“你还能告诉我这玩意应该怎么调用吗？”余尽远远地喊。黑猫骑着木马，闻言在他身边轻笑了一声。
杨饭几乎半跪在地上，他背上黑色的泡沫此起彼伏不断翻腾，让他整个人都像一只丑陋的癞蛤蟆。他一只手钳住自己喉咙，好像不这样就没法说话似的。
他发出嘶声，“想……想……”
余尽耐心地等待着，但他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黏液怪物的双手开始打颤，然后“砰”地一声面朝下，栽倒在漆黑的液体中——还好黑水并不深，虽然是正面朝下栽倒，但水面也只到四分之三处，还能勉强露出一片疙里疙瘩的背。
杨饭扭过头呼吸——也就是说他又把头的正面扭到了自己的背面。孵化间化成的黑色液体和他皮肤那一层原本的黑色黏液混在一起。
他还有呼吸的需求，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余尽边想边抬高声音，朝杨饭的方向喊道：“想什么？脑控的吗？有什么关键字吗？我已经想过了。没找到。”
他感觉自己这话很可笑，大吼的方式也很可笑，但情势没给他什么更优雅的选择。
“想得美。”黑猫在他身后尖声直笑。
杨饭的两只肿胀眼睛大睁着，眼窝中都流淌着黑色的液体，像很多黑色的眼泪。
“想……”他又说。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哎呀~可真是急死人了。”黑猫怪腔怪调地道。
余尽拿它没什么办法，这毕竟是他自己的性格虚影。
“规则……”脑袋向上，身子向下的泥怪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
平静的黑色水潭忽然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气泡炸裂，液柱飞溅，盖住了杨饭的脸和身体。
五秒之后，水潭又没有任何征兆的回复了平静。
一切如之前，只是其中的杨饭已经不见了踪影。
“躲猫猫啊。”黑猫说。
余尽盯着水潭的表面——这些液体没有任何反光。
对于杨饭的消失他倒不是很着急，他是这个幻梦空间的重要意识，有很高的权限可以变换形态——他很可能就融化在这一滩黑水里。
“还能出来吗？”余尽不抱希望地对着水面说。
纯黑水面平静无波。似乎黑猫都懒得再做嘲讽，不发一声。
过了一会儿后，余尽放弃了这个念头，开始思考杨饭所留下的提示来。
“想”“规则”。
字面意义上看，就是思考规则之意。
思考什么的规则呢？
幻梦空间的规则，冲突的规则，都有可能，但几率都比较小。
大概率是对应模组的规则。
想要调用生命模组，就思考对应的创造规则……
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聊天记录
创造。
生命。
他把这四个字在心里反复咀嚼。尝试用各种各样的语调念出。
都不起作用。
提取关键字看上去没有用。
那么规则本身呢？
创造，怎么想都是从无到有。生命，则是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之物。
这样的理解应该是没错的。
但余尽在脑中如此过了一遍，仍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变化。
他转换这个念头，改为思考【奠基】本身。
奠基的作用，是将一切表面都变为生命可以生长于上的状态。
比如面前的黑色粘稠的死水……
他蹲在透明阶梯的最下一阶台阶上，盯着没有任何反光的纯黑水面。
纯黑的水面吸走了附近的光线，仔细看去，甚至在靠近水面附近的空间都发生了微微的弯曲。
这容纳着破坏力量的污染之黑水，沾之即死，应该是不可能容纳任何生命生长其中的。
如果【奠基】可以在上起作用的话……该怎么做呢……
“候选者行为准则。”
余尽正对着水面思考对策，脑中突然浮现了七个闪光的白字。
候选者。
他记得这个称呼。
提到这个词的，是青史研究所的数据核心。
刚刚吃下的珠子其中……又有一条相关数据被解析出来了？
这很可能是很重要的指导信息，余尽立刻强行压下其他所有多余念头，用心去体会那微弱的信号。
他没等多久。
很快，又有一句话缓缓从脑海深处变得清晰起来。
“诸行皆为支流，诸悔结作果实。”
这句话未免有点太装神弄鬼谜语人了……没有任何实用的信息……这么文学化的东西竟然会出现在一个研究所的数据核心中……
余尽皱起眉头。
没容他皱眉多久，很快又有三行字闯入了他的脑海。
“#这是什么意思呢？”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到底是行不行啊。”
余尽叹了口气。
有一个人装神弄鬼谜语人就算了……竟然还有几个评论员用注释聊天的……余尽觉得这数据核心的不正经程度真是可以。
为何这么不正经的段落，却要在这种关键时刻在他脑中显现……
他摇摇脑袋，把之前丢掉的思绪全部捡回来。
“模组。”
又有两个字震荡着飞入他的脑海。
提到了模组……这下由不得他不注意。
而且这两个字没有带注释符，应该不是闲聊，就算是谜语，大概率也是可以参考的重点信息。
“模组只是轨迹。”新的一句话徐徐展开。
只是轨迹？
轨迹……
余尽一时半会想不清楚，于是默默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很快便又有一句话在他脑海中的同一个位置偏下出现。
“模组不止是轨迹。”
余尽不由得抓了抓脑袋。
得……青史研究所的数据核心，原来是这样的一场辩论实录……
“还是坐标。”
好吧……轨迹，坐标……余尽勉强不带思考的记住这些词。
倏忽之间，新的信息水落石出。
“模组不是坐标。”
“不是坐标是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吵架吗……
余尽真的开始怀疑这数据核心的真实性了。
会不会是有某个研究所成员早早偷走了真正的数据核心，然后又装模作样的补了一段聊天记录集合在这里滥竽充数？
“#他们说什么呢又……”
“#到底是坐标还是轨迹？”
“#我怎么觉得他们心态又崩了……”
“#早就吵起来了，你才发现！”
“#发现了……问题是吵了半天我们还是没有了解到任何情况啊……”
五条注释蹦了出来。
注释这边也聊得很起劲啊……
余尽收起吐槽的心，客观分析。
这些信息的确是一段有关模组的讨论记录，一共出现了四到五个人的评论。其中有两个人持相反方向的观点并且在针锋相对的用谜语争论。
另外看这些信息的语气，还有两到三个不明所以的观众，在实时用注释讨论前两者争论的内容。
“算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想来你也并不在乎。对了，也许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算真正的人。”信息的解析还没有结束，一条语气凌厉的语句蹦了出来。
“我不是真正的人？笑话，你们才不是真正的人。谁不在乎？”争论的另一方的反唇相讥自然也没有缺少，快速在上一句下方显示。
这两句话瞬间引起了余尽的注意。
“不是真正的人”这种说辞很容易让人迅速联想到扶灵计划的合成人。
尤其在青史研究所的语境下，应当指的是这个意思无疑。
这场被记录下的激烈争辩中，其中一方是扶灵计划的合成人。
神奇的是，这个扶灵计划的合成人竟然还指责对方的群体“不是真正的人”。
这又指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段的注释以恰到好处的时机，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听到没？我们也不是真正的人吗？”
“#那当然也不是了。你没发现他们都说‘你们’吗，我们三个直接就被算了两次。取并集，干脆两次不是真正的人了。”
“#两次不是真正的人，会不会负负得正啊？”
“#负负得正个屁，只会溢出而已。我看你的大脑也就告别逻辑运算了。”
“#去你的，我又不是专业搞软件的，谁还考虑栈？沙包大的扳手看到没有？”
“#别吵了别吵了，大家都不是真正的人，还有什么可吵的？”
“#切，大家都不是真正的人，那随便吵一吵又怎么样？”
余尽抓了抓头发。
他们提到了“我们三个”，看来在注释里讨论这场争论的观众有三个人了。
加上争论的两人，一共五个。
五个来自青史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拜研究所展览柜的奖杯所赐，他目前知道的研究所重要成员有四个：白辟，黄夕乐，欧阳浪，宁几立。
从注释中的对话细节来看，宁几立应该是注释三观众的一员。
提到“扳手”的应该就是他了。
其他的人暂时无法分辨，但他有理由怀疑争论二人中的其中一个是所长白辟。
他们四个都在参与了这场争论吗？
如果是的话，还有一个人又是谁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倒影，支流
他等待着新的信息。
脑中那些闪着白光的句子停滞，变浅，很快退去。
良久，头脑中一片空荡，没有新的信息解析出现。
这就……没了？
仔细想来，那句“诸行皆为支流，诸悔结作果实。”也许是真正有用的规则。
“诸行皆为支流。”
还有，“想”“规则”。
他揣摩着这些含混的概念，摘下手套，俯下身向漆黑的水面伸出手去。
背上一重，软乎乎的，是黑猫跳到了他的肩背上。
“我真聪明。”黑猫呼出热气，懒洋洋地说。
余尽低头看着漆黑的水面。
【污染】是没有任何反光的，其上只有一层模糊而扭曲的空气。
他张开五指，去触摸那一层薄而广阔的翘曲空间。
指间触到了清凉而果冻状的无形物质，在其中戳了个洞。
他轻轻搅动手指，感觉那些奇妙的半固体在手心滑动，然后变为液体的触觉，最后气化飞散。
好像一层轻纱被揭开。漆黑无波的死水表面微微颤动，终于展开一个倒影。
他手的倒影。和他的手本身保持着镜面相对的姿势。
倒影的手指部分最为清晰，直至手腕则模糊到完全看不清。
余尽盯着漆黑的水面开始想象。
对一向颇为理性的他来说，这种纯粹天马行空的活计确实有难度。
但他集中精神，强迫自己想下去。
想象些什么好呢……还要符合“创造”“生命”和“奠基”的规则。
有了。
比如说最简单的。
这不是【污染】之水。只是一滩普通的潭水罢了。
一滩普通的滩水，不一定可以直接饮用，但可以灌溉，可以洗涤衣物或是厨具。
或是雨水。当然现代的雨水虽然含有诸多酸性有害物质，但依然有耐酸的醉极鸟可以在其中洗澡。
心念转动。
这个短暂的，人工的“确信”在他脑中通过测试，迅速运转起来。
水中的他自己手部的倒影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眼前一花，随即好像看到水中的倒影变得厚重起来。
倒影的手势似乎也变化了。
真的有用……？
余尽保持“确信”俯下身查看。
的确，虽然不明显，但仔细看可以看出，他手的倒影的背后多了许多浅浅的重影，就好像一个物品被多个光源打出或深或浅的不同影子。
这是刚才没有的。
他抬起手，重影随着主倒影一起远离水面，彻底分散，一个一个显得分明。
他放下手至接近水面，所有重影重叠一起，像一只长了过多手指的手。
他的视线从左至右，从每个影子上划过。
这些重影的手势，竟然还各有不同。只有中间的主影和余尽完全镜面相对，垂落着两根手指。
余尽突然有些恍然大悟。
“支流”。
在这个由不同模组规则相碰得到的幻梦空间，这面能量交错的水潭，他可以看到模组效用之后的“支流”。
中间的主影应该就是“现在”。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如同一条河流的主干。而那些深深浅浅不同手势的重影，则是其他的可能性线。
诸行皆为支流。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不知为何，这面水潭目前只能显示一只手。
水中的倒影又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次是和他手本来呈镜像倒影的主影动了。
它自下而上伸来。直到手指肚几乎和水面下方平齐。
那只手的倒影做了个鞠水的动作，然后交错活动着五指。
这动作好像是在……洗手。
余尽盯着那只活动的倒影。
他的手没动，但水中他手的倒影自行洗起了手来。看上去很像某些俗套的恐怖片画面。
这是种暗示吗？
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余尽应该会毫不犹豫的跟随这个提示。
毕竟游戏内的挑战和危险，都只是人为制造的无害的困难。
这里虽然也是虚幻的空间，也充满了各式需要他破解的谜题，但一来，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二来，如果他失败的话，遇到的将会是货真价实的危险。
他盯着水面下的那只手。它正悠闲地自己搓着自己。
没办法……看来现在，也只能把这里当个游戏玩了。
……
现在——
这是一滩普通的湖水。
余尽盯着水面，在脑中一行一行，用思想组织起这个念头。
我只是个过路的旅人。
路途泥泞，漫天飞尘，额头上的汗和尘土混合成了泥水，我抬手擦了擦，一手的泥。
他认真地编造着，在脑海中逐渐丰富这个场景。
我路过一汪湖水。
呃……湖水清澈见底，看上去既健康又正常，非常让人想要接近，非常能孕育生命的样子。
湖里跳出鱼。湖边长着茂盛的芦苇。
他盯着漆黑无光，甚至冒着缕缕黑气的水面想。
于是很自然的……我风尘仆仆的来到湖边，愉快的伸出手在湖水中洗手……
余尽确定了最后的念头。
构思完成。
接下来是——
确信。
他需要确信。
余尽低下头，用心去想象。
然后让自己完全相信了这件事。
我就是那个疲惫的旅人。来到了一滩生机勃勃，又能洁净万物的湖边。
接着，他摘掉另一只手的手套，向纯黑的水面伸出双手。
黑猫嫌恶地“喵”了一声。
指尖戳入水面。
先是传来滚烫和极致粘稠的感觉。像是强行将手指戳入融化的麦芽糖。
然后是痛。
针扎一样的刺痛。
他的手曾经被破坏模组污染过，他很了解，也很能忍耐这种感觉。
疼痛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个感觉到的是轻盈。十根手指上的触觉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没等他反应。
然后是——盲。
不是纯黑。而是因为眼前的色彩在快速变幻。
从他触摸水面的位置，各色光波开始向外涌出，沿着水面向外散布。
起初只有黑与白——速度极快，这让余尽的眼中直充满雪花噪点。
然后是绿色，淡蓝，暖黄，还有危险的暗紫。
余尽的眼前像是一个古老的电子管屏幕，被刷新了又刷新。
他握着双手等待着。
等待着他因为这急速的闪烁彻底瞎了，或者新的开始。
一分钟后他等到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确信
余尽双眼一阵发酸，他用力眨了两下眼。
耳边传来虫鸣声。
先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两声，显得颇为违和。
五秒后，接连不断的虫鸣声响了起来，连成一片。
空气变得柔和而湿润。一股清冽的气息升腾，钻入余尽鼻腔。
如同有人按了暂停键，变换的色彩陡然静止了。
余尽从眼前的死水水面向上看去——不，那一汪水潭已经不能再叫做死水了。
黑色的黏液池不见了，面前是一个真正的自然水潭。
水清如许。清得可以看到滩底的鹅卵石和乳白细沙。仔细看去，还有几只小鱼苗在其中活泼的游动。
湖边几颗细细的杨柳围绕，垂下纤弱的嫩绿枝条。
岸边有数丛芦苇，郁郁葱葱从余尽脚边一直蔓延小半个湖面。
清凉微风吹过。
一切看上去都像一个真实的沙漠中的绿洲。
才怪。
这一切在蛛网般的寒冰平台架构，和浑浊翻涌的灰色天幕下，反而显得完全不真实，宛若一整块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
而且是一个和余尽“确信”的构想中完全一致的海市蜃楼。
岸边芦苇的位置，潭水周围大致的景观，甚至他幻想洗手时看到的湖底形象，都和他之前的想象完全一致。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
之前因为触摸纯黑【污染】中而失去知觉的双手，此刻浸在微凉的清澈潭水中，一阵久违的舒服惬意从指尖传来。
他将一只手在水中轻轻转动，拨起水花，又探下身子抓起潭底一块五彩鹅卵石，用力一挥，向前丢去。
鹅卵石画出一条弧线，“嗵”地一声撞在对岸的柳树上，弹回了湖里。
余尽支起身子。黑猫跳到一块长满苔藓的大石上，百无聊赖的眯起了眼。
这些甚至不是海市蜃楼……
这些东西在这里是有实体的。
也就是说，不是障眼法，刚才【污染】产生的黑色水潭真的改变了性质，变成了眼前的这汪清水。
他方才构想中的东西，和他想象的过程，环境和结果，的的确确是在他面前一模一样的出现了。
余尽望着焕然一新的水潭。
这小小的生态圈内的活物都模样健康，看上去充满生机。足够容纳许多生命在其中自然发展。
这就是【奠基】么？
同是模组的档位一，似乎无论是从抵消的效果，还是应用的广泛性，都要比【污染】强不少……
他一面想着，一面看见水潭中心水流汇聚，缓缓浮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一脸呆滞地坐起，余尽看着他的侧脸。
那是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长着一张狐狸样的尖脸和阴郁的眼睛。
他皮肤是正常的浅蜜色，五官分明，中等长度的头发平齐眉毛。
杨饭。
正常状态的杨饭。
杨饭低头看了看，又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这……这是哪儿？”余尽听到他小声嘀咕着。
杨饭看到了余尽，一脸狐疑地把视线向这边投射过来。
余尽抹掉脸上的面具。
“你在啊。这怎么回事？”杨饭见了忙翻身坐起，踢飞一溜水花跑至他面前。
余尽瞥了他一眼，只见这家伙动作敏捷，眼神清醒又伶俐，无论是形貌还是行为，和之前那个浑浑噩噩的泥怪状态完全不似是同一人。
是不是可以说……这代表杨饭的意识也基本重回掌控，回复了清醒？
那是不是可以说……这家伙已经从模组相斥的困境中摆脱了？
这一切会都是【奠基】的效果吗？
【奠基】明明是生命模组的档位一，如果可以直接解决模组冲突的问题的话……
不行，他还不能确定。
“一会儿告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你还记得跳舞的事情吗？”
“记得。”杨饭不好意思的扯了下嘴角，挠着脑袋，“不说这个行不行？”
余尽点点头，这是个好的标志，看来小宝贝滑滑梯的效果已经基本消去了。
“那……你还记得，青史研究所吗？”
“资料里？”
“你去了那里。”
“我去了哪里？”杨饭一脸疑惑。
“对，然后你干什么了？还记得吗？”余尽一字一句地说。
杨饭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了这其中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脑中的回忆确实有一块空白，杨饭费力地思索着，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填补它。
“我当时，好像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吸引。”他想了想道，“有个人在叫我过去一个地方。对。我的脑子里有人唱歌。”
“她说……”他突然一脸呆滞。
余尽等着他说下去。但是杨饭好像被石化了一样纹丝不动。
余尽推了推他的胳膊。这家伙的胳膊像石雕一样僵硬。
“喂。”余尽摇晃着他。这家伙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哎呀。不会吧。他嗝屁了。”
一边的黑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恐怖而细小的碎裂声从杨饭的全身蔓延开。
余尽退后一步，看着这骇人的景象。
他那多灾多难又作恶多端的室友全身开始长出裂纹。
裂纹蔓延，在极短时间内迅速变粗变密。爆裂之声不绝于耳。
哗。
随着一阵短促的晶体破碎声音，面前的杨饭如同一座易碎的陶瓷雕像，在他眼前崩毁，无可挽回地裂成了千万碎片。
余尽呆立原地。
“真可惜，我想你还有好多话没有问吧？”一边的黑猫说。
“那我问你。一样的。”
余尽过了几秒钟转向它，“我该怎么从这里出去？”
“这就要走了？你离开之后，这个空间就会坍缩。”黑猫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露出坏笑，“你还有好多东西没有看呢。”
它扬起尾巴指了指最上方。那是最高处的寒冰平台，其下坠着淡红色的冰棱，分外显眼。
“我听说，那里有他们工作室的最高机密哦。要是你现在走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看到了。”
余尽瞟了一眼它所指的地方，“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出去就好。”
“从哪来的，从哪里出去呗。”
余尽想了两秒，“存在扭结？”
不等黑猫回答，他已经确认答案。双腿一弹便凌空飞去。
耳边风声呼啸，背后一重，毛茸茸的小动物又落在了他的背上。
“这么心急火燎的去救人。我可不承认和你是一个人哦。”黑猫慢悠悠地说。
“当然不是。你是独立的。”余尽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路障
黑猫没再接话，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沿着余尽的后颈钻去，痒痒的。
余尽几个呼吸内便回到了存在扭结。
闪过两只尖叫不止的婴灵气球，纵穿天地的沙漏形龙卷的上半部分缓缓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但他到不了那里。
不知何时，这里凭空立起了一张巨大的铁丝网，将存在扭结结结实实隔在另一边。
余尽环视四周，只见这铁丝网同龙卷一样看不到尽头，交错的铁线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无限蔓延，直插入灰色的浑浊云雾里。
不知是谁搞的鬼……
【带我去铁丝网另一边】。
没有多想，余尽在心中凝出念头，用支配之力带动。
随着他心念转动，眼前的景象迅速改变。余尽双目一眨，命令已被执行。
他抬目望去，刚才两只尖叫的婴灵气球跑到了另一个角度，从相对位置来看，他的确传送到了存在扭结的另一边。
一模一样的铁丝网拦在了他的面前。
奇怪的是，他在存在扭结另一边的时候，明明只看到了一层单薄的铁网。传送过来后应该将铁丝网已经绕过了才对。
余尽打量着面前的阻碍，这玩意看上去处在同一个竖直的平面上，没有任何弧度。
他又调用支配之力传了回去。
这次的传送也成功了，但没有边界的铁丝网再次挡在他和存在扭结之间。
余尽左右腾移一下，似乎无论他转到什么角度，铁丝网都正正好好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后退几步，也是一样。
要说拿什么来比喻的话，很像在游戏中常见的面向摄像头渲染方式。
绕不过去，破坏试试……
他用支配之力具象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向铁丝网铰去。刀刃磕在细细的金属丝上，只留下一层白印。
破坏不了。
支配之力不能破坏的东西……照强森波比所说，都是外来意识的产物……
他目光穿过铁丝网向下方搜寻。
果然，在大约下方七百米，有一团棕色影子，上面缀有两个发亮的橘红色小点，趴伏存在扭结下半部分变缓的斜坡上缓缓地动着。
余尽向那个棕色影子降去，不一会儿便认出了那团东西。发亮的橘红色小点原来是两颗火焰宝石一样的眼睛。
棕色的影子自然是白切妮的巨熊玩伴，熊泡泡。
熊泡泡虚虚地伏着，两条粗壮的前肢内似乎拢着一个灰白的东西。
余尽缓缓降至和熊泡泡平齐，视线落在那东西上。
他感觉浑身的肌肉绷紧了一瞬。
“怎么了？”颈窝里的黑猫立刻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不客气的扒着余尽耳朵爬上他肩头。
“哦~”它看到了那东西，面色严峻地“哧溜”钻了回去。
余尽扭头看着它，“你害怕蜘蛛啊。我倒是不怕。”
“不是你说的吗？我是个独立的猫。不是拙劣的复制品。”黑猫瓮声瓮气地道，口水糊在余尽背上，“很多猫都怕蜘蛛的好吧。”
余尽轻笑了一下，将视线重新投在熊泡泡怀里的“蜘蛛”上。
那是个长着八条肢节腿，一对镰刀状前肢，和一张煞白人面的怪物。
人面紧闭着双眼，长相余尽很熟悉。
那是白切妮的脸。
巨熊发现了他的存在，小太阳一样的瞳孔转了过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两条前腿将蜘蛛怪物护得更紧了。
不过它并没有做任何的攻击动作。脸上的神情也更似谨慎而不是敌意。
余尽和善地和熊泡泡对视。他没法听懂巨熊的语言——这家伙是白切妮的意识附属物，他无法操纵。
他轻轻地指了指蜘蛛怪物状态的白切妮，又指了指自己。
他想让巨熊把白切妮送过来，问问她怎么回事。
挡住存在扭结的铁丝网是外部意识的杰作，在这里多半是白切妮。
巨熊面露警惕的神色，将怀中的蜘蛛少女向里拢了拢。
得有沟通的方法……
熊的语言余尽自然不会，但支配之力可以让他会。
“没事的。我不会伤害她。”他用兽语对熊泡泡轻声说。
巨熊困惑地看着他没有动。
听不懂吗……余尽观察着巨熊的神态。
也难怪……熊泡泡不是自然的熊灵，而是白切妮从脑控游戏中带出来的抽象体，听不懂普通的兽语也是正常。
白切妮很可能是在玩游戏时被存在扭结拉入这个空间的。她和熊泡泡心意相通，自然不需要语言就可以沟通。但对别人来说就难了。
“我来。”只听黑猫在他耳边丢下一句，便跳了出去。
它身材灵巧，两下就钻过了铁丝网的缝隙，在巨熊的耳边蹭来蹭去，说着什么。
巨熊的火焰眼睛开合一下。脸上的困惑消失了。
它轻轻地拿起蜘蛛状的少女，向余尽行来。黑猫也动作敏捷地回到余尽肩膀上，回避着角度。
“怎么做到的？”反正是问他自己，不问白不问。
“你也会的。”黑猫嬉笑道。
“我不会。”
“哦，少了个字。”黑猫用两个爪子来回踩着他的背，“你也会会的。”
巨熊已贴至铁丝网的另一面，余尽不及过多思考黑猫话语中的含义，上前查看。
白切妮闭着眼——余尽本来以为她昏迷了，但她一触到铁丝，八条细腿便齐齐张开，牢牢扒在铁网之上。
巨熊收回手掌，蜘蛛少女轻巧地迈着八条长腿，咯嗒咯嗒地调整位置，美丽而诡异的少女脸庞正对着余尽的脸。
“这是你的网？能帮我解开吗？”余尽单刀直入地问。
蜘蛛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
“玩，玩游戏……”
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们……一起玩……”
她说着，将头转了一百八十度。
她背后那张脸对着他。
那是欧几尺的脸。
“玩……游戏……”男人紧闭双目露出痛苦的神情，叹息着说。
“嘿嘿嘿！哈哈哈！”白切妮的脸又转了过来，高声笑道。
四周的铁丝网铺天盖地，向中心合拢，将余尽罩在里面。
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天地模糊起来。
“不妙，不妙。喵喵喵。”黑猫缩在他的后颈直叫。
第一百六十章 赛跑游戏
铁丝网是从上下左右和前方罩来，背后尚有一丝缝隙。
余尽下意识向后闪躲，然而铁丝网包围的速度极快，待他回过神试图用支配之力传送出去，却发现命令在脑中便被堵塞，竟然无法传出。
几乎是罩住的瞬间，嗤嗤声不止，大网又蔓延出无数细丝，网上结出新网，一层一层的缠绕在一起，眨眼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铁茧，将余尽包裹其中。
光线被切断，铁茧的内部漆黑一片。
无处不在的风也静止了，余尽缓缓降落在一个柔软的垫子上。
【要有光】。
余尽尝试性地再次调用支配之力。
一个明亮的光球在他头顶亮起，散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周围空间。
他发现那不是什么柔软的垫子，而是一条宽阔的，长满了舌苔的——
舌头。
他向四周看去，只见铁茧四壁上嵌满了亮晶晶，白森森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牙齿。
“真有意思。”黑猫坐在他头顶感叹。
“怕是游戏开始了。”
余尽摇了摇头。
“我以为你最喜欢玩游戏呢。我现在倒感觉不错。”
黑猫卷起尾巴讥笑着他。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蜘蛛少女顶着惨白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黑猫尖叫一声钻进余尽衣服里。
“感觉还不错吗？”余尽嘲笑道。
蜘蛛少女迈动四条长腿，嗒嗒地行至他们面前。
“玩……游戏……”白切妮的面孔喜悦的说。
“一起……玩……”欧几尺的头转了过来，面色痛苦。
静默了三秒钟，蜘蛛怪物的脖子咔咔作响，但欧几尺的头没有转回去，两只暗淡的小眼睛紧盯余尽。
“你不想玩游戏，对么？”余尽抓住机会问。
欧几尺的脖子动不了，但是他用力眨了眨眼。
“我该怎么做？”
咔——
白切妮的头转了回来。
“现在我们开始玩游戏吧！”她欢快地说。
“妹妹，我们该走了。以后再来陪你玩好不好？”
“以后？”
白切妮皱起眉，嘴角放了下来，“什么以后。没有以后。”
她突然变得怒气冲冲，“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爸爸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以后会变得健健康康，以后他会来接我，以后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吃好吃的，去动物园看小熊。”
“以后呢？我在这。熊泡泡告诉我，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以后呢？以后在哪儿？”
她几乎是在高声叫喊。睁开双眼，她的眼中并没有瞳仁，眼球和她的脸一样惨白惨白，此刻因为激动而目眦欲裂。
“看来禁止长时间冷冻保存身体的法条还是有一定道理。神志太容易失去控制了。”黑猫躲在他背后，哼哼唧唧地说。
不只是这个原因……余尽心道。
白切妮的肉体深受生命模组能量和破坏模组能量冲击已经完全变异，在他走后不知道和欧几尺发生了什么，终于变成了这幅模样。
而且因为愤怒，力量甚至还强过身为破坏模组装载者的杨饭，竟然可以把支配者余尽完全阻碍在自己的意识空间。
白切妮具象化的能力的确很强，但要具象出这样扎实的场景，她一定会意识分散，自身的形象强度多半会下降……
余尽看着眼前的蜘蛛少女，她脖颈纤细，似乎轻轻一掰就可以掰折。
如果可以在这里击杀了她，相当于消灭了她的意识，等于让她魂飞魄散……这场困局也不攻自破了……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哦，和我想的一样。”黑猫悄悄地嘟囔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那白切妮现实中也会死。
虽然她已完全是怪物的模样，但模组既然如此神通广大，这使一切都变得难以判断。
“玩什么？我赢了的话怎么办？”余尽对半人半蜘蛛的少女说。
无论如何可以先周旋看看……
白切妮一下子高兴了。
“我们先五局三胜！如果你赢了……你赢了的话……就可以挑下一个游戏！”
五局三胜余尽倒很有信心，只是赢了的奖励竟然不是放走，而是下一个游戏……
没关系，余尽迅速想了个办法。
现在只需要赢下游戏就可以了。
“开始吧。”他对女孩说。
“好呀好呀！”蜘蛛少女跳了起来，拍着两只镰刀样的前肢。
“先玩一个最简单的！赛跑游戏！我们从这里开始……”她用一只前肢在两人所踩着的舌头上划下一道血痕。“跑到另一边！谁先到谁赢。”
她另一只前肢指了指铁茧深处，光源没有照到那里，看不出距离。
“开始！”
余尽正向远处眺望，便见蜘蛛少女弹着八条长腿，一蹦一跳的跃了出去。
铁茧内无法传送，他催动支配之力，向前飞去。
他飞也是极快的，眨眼便跟在了白切妮的身后。
眼看就要超越，蜘蛛少女的八条腿上忽然长出滑轮，两只镰刀一样的前肢伸长变平，变成了类似机翼的形状。这一下子让她的速度几乎变成之前的两倍，一下子又甩开余尽十米。
真是小孩心性……变形都变得像玩具一般……
这自然难不倒余尽，他再次加强意念，追上像一只古怪飞机的白切妮。
眨眼之间，两人掠过岂止千米，两边墙壁上经过的牙齿几乎可以数以百万记。然而这铁茧宛若一条幽长隧道，依然看不到头。
而且令余尽颇为惊讶地是，白切妮拍动翅膀，竟然又将速度提升了一倍。
余尽再次加力追上，白切妮的身后喷出火焰，再次加速将他甩开！
一个小女孩，意志如此之强……还能同时维持这样大的具象化空间……
虽然在这空间内她有主场优势，但不至于如此野蛮……
他能感到自己的速度没有受到阻碍，也就是说白切妮并没有利用自己的主场优势控制他的速度，仅仅是禁止他传送罢了。
余尽看着白切妮几乎拉出残影的背影，蜘蛛少女甚至还有空发出快乐的欢叫声。
欧几尺的脸向后对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在对余尽做口型。
那几个字是：
“她并不简单。”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没头的金币
废话……他当然知道。
其实要说光是速度，余尽的上限也远不止如此，只是这铁茧内的通道竟然还不是铁直一条，时上时下还有拐弯，通道又窄，让余尽不得不放慢速度。
眼看又要被拉开，余尽向前一扑，同时掏出他身上唯一可以拿出的东西——那只黑猫，向前用力掷去。
黑猫在空中团起身子打了个滚，不偏不倚落在了蜘蛛少女的头上，黑猫死命扒住少女的头，四个爪子里的指甲齐齐呲出，钉进她的皮肉里。
三个生物同时发出声音——黑猫惊恐的尖叫，白切妮脸部被抓伤的惨叫，和欧几尺低沉的抱怨声。
半人半蜘蛛的怪物使劲甩着头，要把黑猫甩掉，动作彻底失去了控制。黑猫怪叫不已，四只爪子倒没有放松半分，摇摇晃晃却一直没有被甩下去。
于此同时余尽已经合身扑到，拽住了蜘蛛少女的两条后腿。
“啊……”蜘蛛少女的两条后腿一下子被拉直，身子失去平衡，整个向后被拖去，黑猫的爪子一下子抠住了她的眼睛，少女的尖叫几乎刺破余尽耳膜。
慌乱之中她用自己镰刀一样锋利的前肢去拨那只猫。
刷——
余尽感到脸上一热。热乎乎的液体泼在了他的脸上。
手里的两条蜘蛛腿抽搐起来，他意识到了什么，视线挪到上方。
一个大张着嘴的惨白人头，从他脸上半尺翻滚擦过，向后打着圈飞去。
几缕头发拍在他的脸上，接着一坨猫重重地锤在他的下巴上。
一切发生的很快。
余尽虽然看到了这一切，依然保持着刚才惯性的动作。
他刚才要做的动作是——拽住蜘蛛少女的两条后腿，向后抡去。
随着他的双臂抬起，蜘蛛少女无头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嗵”地一声被狠狠甩到身后。
血液飞溅。
与此同时，面前的通道深处隐隐出现一丝光亮。
余尽没有停下脚步，加快速度向前赶去。
……
那是铁茧的尽头。
铁茧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圆室。这间圆室的墙壁上依然嵌着无数森森白牙。
圆室正中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放着三个倒扣的碗形物体。
一束光打在圆桌上。
“你看看。”
余尽揉着下巴，对缩在背上的黑猫说。
“谢谢你关心，我很好。”黑猫含混地说。
余尽看着那三个倒扣的碗，圆桌和碗都光洁到不真实的程度，想来一定也是某种游戏的设置。
只是要和他玩游戏的蜘蛛少女白切妮已经死了……
不对。哪里不对。
如果她死了，这些意念具象物应该都会消失不见才对……
“第二个游戏！猜金币！”
欢快，但令人毛骨悚然的少女声音从背后传来。
余尽扭过头。
“啊哦。”黑猫发出厌恶的咕噜声。
半人半蜘蛛的少女环抱着自己的脑袋，一蹦一跳的跃至他的身边。
余尽看了看她。
“我想第一个游戏是我赢了吧。”他平静地说。
“好吧！我不和你计较~算你赢了~略略略~”
少女抱着的脑袋吐出舌头，如果不是她面色惨白，舌头又太长的话，这个动作简直称得上可爱。
“请帮忙记一下，一比零。”余尽抓了抓黑猫的背。
“这位朋友，你的脑子连这都装不下了吗？”黑猫不满地说。
圆桌前有三把圆圆的台凳。等距分布。
“你看，还有裁判的座位。”
余尽随便拉开一把坐下。黑猫畏惧地看着抱着自己脑袋的半人半蜘蛛少女，踌躇不前——它本来已经有些适应了，但这家伙现在的可怕等级又提升了不少。一来一回等于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没事，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余尽摸了摸猫咪的脑袋。
“老子才不。”黑猫炸起毛，跳到了右手侧的座位上
只剩下左手侧一个凳子，应该是蜘蛛少女的。
她嘿嘿一笑，一把将属于自己的台凳拨到一边，把自己的头“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白切妮那一边的脸转向余尽，笑眼弯弯，“准备好了吗？”
余尽叹了口气，“开始吧。”
“耶！猜金币！”
白切妮说着揭开三个碗。
只见余尽和黑猫面前的碗空空如也，蜘蛛少女面前的碗内有一枚漂亮的金币。
“你可以随意检查。”白切妮大方的说。
余尽也不客气，将金币拿过来正反看了看。
这是一枚普通的金币，内里没有夹层，两面都是字。
没有人头的金币。
余尽瞥了一眼蜘蛛少女空空的脖子。
“看清楚了没有？这只是一枚普通金币哦。”白切妮用一种一百年前变魔术的语气说。
“嗯。”
“好嗒。”蜘蛛少女伸平两只镰刀状的前肢，几秒后它们变成了一对苍白细弱的小手。
余尽注意这花了她点时间，她的意识果然还是受到了分散。
苍白的小手将金币收回到自己的碗里。又将其他两个碗扣上。
“现在我们逆时针交换~~”说着她把自己的碗向余尽方向推去。
余尽把自己的碗推至黑猫面前。
“干嘛？我是裁判。”猫咪把头扭到一边。
余尽笑笑，把黑猫面前的碗推至蜘蛛少女面前。
“顺时针交换~~再顺时针交换~”白切妮的脑袋拖长了声音道。
余尽照做，将三个碗顺时针依次移动两次。
“好！”桌上的脑袋一脸兴奋，晃来晃去，“那么现在猜猜，金币在哪个碗里呢？”
三人（猫）围坐圆桌，白切妮在余尽的左手侧，黑猫在余尽的右手侧。
刚开始的时候，金币在白切妮的碗里，三只碗依次逆时针交换再顺时针交换两次。
金币自然在黑猫面前的碗里。
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在我面前的碗里。”只听黑猫抢答道。
不是不参加游戏的裁判吗……余尽扬起一边眉毛看着它，只见黑猫向他眯起眼睛，如果以人的神态做类比，这叫“使了个眼色”。
“嘿。不对！你输了！在我这里！1比1！”白切妮兴奋地叫道。
她说着揭开自己面前的碗。黄澄澄的金币赫然在目。
“我还没猜呢。我又控制不了它。”余尽无辜地说。
白切妮的脑袋瞪着两个眼睛望着他。
“哼。”她鼓了鼓脸颊。“就这一次啊。我们重新来。”
“我最公平了~”她边小声哼哼，边将三只碗重新扣上，金币也扣回自己面前的碗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公平
“公平”。
余尽注意到了这个词。
黑猫也意识到了，和他对视了一眼。
方才的确有古怪。简单的旋转三次之后，金币无论如何应该在黑猫面前的碗里才对。
白切妮做了手脚，简直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这里所有的东西，桌椅，碗，金币，都是白切妮意识具象出的产物。
只要她想出千，自然是想怎么出就怎么出。
余尽故意道：“我不和你玩。无论金币转到哪个碗里，你可以直接撤掉那枚金币的模拟，然后再在自己的碗里想象一个新的金币就可以了。”
“对啊对啊！你作弊！原来如此！”黑猫瞬间形成配合，跳上了桌面喵喵叫着，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
“我……我没有！我才没有作弊！我最公平了！”
白切妮急了，脑袋在桌子上晃来晃去，不住争辩着。
她的眼眶在赛跑中被猫抓伤，脸颊也有数道伤痕，此刻那些伤痕都狰狞的向翻卷开来，向外淌着绿色的血液。
白切妮在被冰冻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和苏醒后看到的最后景象，都是寒冷的暗绿培养液。也许她因此认为自己的血液是绿色的……
“你说没作弊就没作弊啊~证据呢？”
黑猫深谙自己应该扮演的是较为刁钻不讲理的一方，故意斜眼看着蜘蛛少女的脑袋，甚至还用爪子去扒拉了两下，惹得少女尖叫起来——这颗头和身子分离之后，对这只猫反而显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最公平了！我最恨不公平的人！我没有骗你们！我没有作弊！”蜘蛛少女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头来回摇晃，最终面朝下拍在桌上，绿色的血液和眼泪蹭了满桌。
白切妮脑后欧几尺的脸露了出来，男人面色痛苦，苍白的嘴角抿的笔直，“请你们别再这样说我姐姐了。她只是个想玩的小孩子。”
余尽想了几秒，摸了摸黑猫的脑袋，那意思是叫它不要再折腾了。
黑猫哼了一声，甩着尾巴蜷在一边。
“算你一分，我们再玩一盘吧。”余尽把蜘蛛少女的脑袋扶正，帮她抹了抹眼泪。
“不要！我不要你让我！这不公平！”白切妮的脑袋使劲挣扎着，“刚才那盘不算！我们再来！”
“你没有作弊。我相信你了。你是个好孩子。刚才算你一分。”余尽说。
白切妮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混绿色的血液搅在一起，涂花了脸颊。
黑猫冷眼旁观着这诡异的景象，懒洋洋地找了个干净地方趴了下来。
“呜呜呜……好……”蜘蛛少女一边哽咽，一边将金币放进碗中。“呜呜呜……猜金币……”
金币被放入蜘蛛少女身体前的碗中。还是像之前一样逆时针交换一次，再顺时针交换两次。
“好了。”白切妮轻声啜泣着，身子握住自己的脑袋，两个拇指擦掉眼泪，“猜吧。”
“金币在你的碗里。”余尽笑了笑，敲了敲女孩对面的碗底。
白切妮睁大眼睛。她已经不哭了，沉浸在惊讶里。
“你怎么知道！”
她掀开自己身体面前的碗，里面果然躺着那枚金币。
黑猫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
“还来吗？如果我再赢一次，就算我赢了这个游戏。”余尽微笑道。“但还得是同样的顺序。”
“好！”
白切妮露出笑容。
逆时针交换一次，再顺时针交换两次。
“快猜快猜！”蜘蛛少女兴奋地拍着手。
“我想想……”余尽的目光扫过少女的头颅，又扫过三个圆圆的碗底，“你这里没有……你这里没有……这里。”
他揭开了自己面前的碗。
果不其然，那里躺着那枚闪光的金币。
黑猫吃吃笑了一声。
“再来！”蜘蛛少女一下子激动起来，不由分说将金币扣回自己碗底。
同样的顺序，逆时针交换一次，再顺时针交换两次。
余尽这次只轻轻扫了白切妮一眼，便翻开黑猫面前的碗。
那枚金币赫然在目。
“哇！好厉害！你怎么知道的！”白切妮的脑袋像个面口袋一样一蹦一跳凑到余尽身边，两只没有瞳仁的眼睛看着他。
黑猫不安的扭动了一下。
“二比零了。”
余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啊！”蜘蛛少女的身子伸出两只惨白胳膊，使劲地把他摇来摇去。
“是你告诉我的。”余尽道。
“我哪里告诉你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啊？”白切妮一脸茫然。
余尽笑了笑，没有解释。他拍着两手，做出期待的样子，“那么我们快进行下一项游戏吧！”
“耶！下一项游戏！”白切妮再次高兴了，似乎立刻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八条腿的身子抱起头颅，嗒嗒地走至圆厅的最里侧。
蜘蛛少女扬起一只手。
铁茧的上端忽然破开一个漆黑大口。
一时间狂风骤起。
外面似乎没有任何气压，所有的空气开始旋转，向上流去。巨大的吸力让屋内所有的东西都飘了起来。
他们三个也不例外。
伴随着蜘蛛少女清脆的笑声，余尽，黑猫和白切妮的身子与头从圆厅上方的大洞被吸入，飘在空中。
……
这里没有重力。
白切妮不知做了什么设定，他们没有飘散，而是保持着相距不远的状态。
余尽抬手把黑猫捞在自己的肩膀上。
“喂。她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黑猫这才懒洋洋地问道。
“猜金币游戏？”
“她作弊了吧？”黑猫犹豫了一秒，又道：“我想不到她如果不作弊，怎么能让每次金币出现的位置不同？如果她没作弊的话，除非我瞎了。但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也许吧。”余尽捏了捏黑猫的脖子，“还是有办法的。比如刚才的桌子并不是我们观测的那样，而是自旋为三分之一的概念化物体。这样的物体必须旋转三个三百六十度才能得到原来的结果。即使每次都做相同的操作，得到的结果也是不同。”
“的确，是我疏忽了。猫的脑子真是不好用。”黑猫的语气中流露出懊恼，“你就是靠这个猜到的？”
“不不不。我的方法要更简单的多了。”余尽笑了笑。
第一百六十三章 熊泡泡大作战
“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吧。”毕竟余尽和黑猫是类似于原型和变异克隆的存在，黑猫瞬间想到了几个可能性。
“你是怎么想的？”
“只问结果，不究过程呗。”黑猫哼了一声，道：
“刚才在第一次猜测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试探出她的行为模式，确定了她的行为基准线，以此直接判断她之后的行为。第二次猜测中，你故意把每一种情况都问了她一遍，从她的表情就能判断金币在哪个位置了。”
黑猫一脸轻蔑地看着他，“我早就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你只是在用行为学判断她有没有撒谎罢了。”
“那又怎么样？怎么，你还要给我的解题过程扣分么？”余尽挠了挠黑猫的下巴，这家伙毕竟是猫的身体，一下子就没出息的眯起眼睛，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自然不完全是这样，还有一点小小的细节。”
余尽两指捏在一起做了个手势，补充道，“譬如说，你已经注意到了吧。她一直在说‘公平’。所以不管她用了什么办法，起码在她自己的心里，她没有违反规则。”
“或者她就是明目张胆的违反规则，但她自己非觉得不是。”黑猫冷漠地道。
余尽笑了笑，“不管是哪种情况，无论她有没有作弊，在她讲出‘公平’这件事之后，她的行为都不可能太瞬间改变。就算她真的出了千，在那样情绪激动的一次表达之后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她的心理再怎么说，也只是有五岁左右的年龄，而且她的脑损伤不支持这么复杂的多层欺骗。反倒更有可能的是……”
“她反而会强迫自己重复之前的结果？”黑猫懒洋洋地道。
“对于那么偏执的白切妮而言，这是很有可能的。”余尽点点头。
“后面的三次游戏，三次游戏的最后，金币出现在三个碗里，这也是‘公平’的意思了？”
“这就未免想的多了点。不过你硬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余尽想了想，“我估计她的额前叶损害的很严重，导致她的行为逻辑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空气浑浊，空间灰暗。上方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星点火光，但看不真切。余尽伸开四肢漂浮着，黑猫转移到了他的肚皮上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个结实。
半蜘蛛半少女的白切妮离他们约十五米，一只胳膊下夹着脑袋，八条又细又长的蜘蛛腿在空中缓缓地一张一合，像一只苍白无依的瘦弱水母。
欧几尺的疲惫脸孔冲着他们，闭着双眼，白切妮的脸则背对一人一猫，出神地眺望着远处。
余尽飘至拿着头的少女身边。
该第三场游戏了。
“看。”白切妮仰着脸，那些遥远的火光逐渐靠近，变成了火红的小圈，小圈向他们的方向移来，在他们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几十个燃烧着火焰的大型火环高高悬起，每个之间相隔百米，组成一条长长的环形赛道，飘于灰色的天幕下。
“该第三场了。”余尽看着那些巨大的火环，它们每个的直径都超过十米，虽然熊熊燃烧却没有任何浓烟。
蜘蛛少女欣欣然转了个身，八条章鱼须一样的长腿像草裙一样转了起来。
她将自己的头欢快的丢起又接住，“第三个游戏！跳火圈！这次你可没有机会了！这一盘我一定会赢！”她调皮一笑，“嗯。我赢定了。该好好想想第四个游戏玩什么了。”
“还没有开始呢。再说你已经输了两盘了。谁给你的自信，小姑娘？”黑猫懒洋洋的嘲讽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先讲规则~”蜘蛛少女举起一根苍白细弱的手臂，伸手指着那些悬挂于天空的巨大火环。
随着她的动作，其中一个火环变成了金色。“我们一会儿从这个金色的火环开始。穿过这些火环，绕三圈，谁先绕完谁赢。”
“这么简单？”余尽知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又是个简单的竞速游戏，白切妮刚刚第一局才输给自己，又哪里来的自信呢？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白切妮嘿嘿直笑。她两手一拍，所有的火环突然火焰大盛，变得五颜六色。
红色的火环现在冒着几乎将整个环心内部填满的熊熊烈焰，绿色的火环泛着幽幽磷光，开始冒出奇怪的烟气，银色的火环中心长出一扇比刀还锋利的飞速旋转的五叶扇。金=色的火环中心像是被透镜聚集了阳光，看上去明亮到不可直视。
还有一些火环则变成了无色，看上去无比缥缈，几乎透明，不好确定它们的位置。
余尽观察着那些巨大火环的属性。都是一些环境伤害类的东西，除了金银两色的火环需要好好躲避，其他的倒给他造不成太大麻烦。他戴上增强视力的面罩检查那些若隐若现的无色火环——情况没有好转。
看来在高速行驶中，确定这些隐形火环的位置倒是一个难点。但只要他集中精神观察，在动态视力得到加成的情况下也不成问题。
“开始吧？”他已经记住了路线。
“还没完呢！”白切妮又拍了拍手。悬在天空的巨大火环开始闪烁。
仔细看去，现在每个火环都在几个颜色中来回变换，其中的障碍也在不断改变，看上去更难躲避。
如果他在施施然穿过绿色火环的时候，突然绿色火环变成了嵌有风扇叶的银色火环，那怕不是要把他切个粉碎了。
在这里死掉的话……多半在现实中要脑死亡吧。
这样就需要记住所有火环变换的规律，规划好躲避路线，需要更高的集中力了……不过他有支配之力加成，应该没什么问题……
蜘蛛少女突然冲过来，贴在了他的脸上。“还有一项！”
“什么？”
“我们要骑着自己的坐骑。”白切妮两个手心捧着自己的头，嫣然一笑，“这个游戏叫：熊泡泡大作战！”
熊泡泡大作战。一个骑熊跳火圈的竞速游戏。余尽记得。
他第一次见到白切妮的时候，还让她去玩这个游戏来着。
“你可以骑你的熊。不过我没有可以骑的东西。”他摊开手。
“谁说没有！那不就是！”白切妮指着他背后的东西。
“呃……我？”黑猫一脸困惑地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两个版本
黑猫一时感到心情复杂。
尽管它是类似于“复制品”，但毕竟他是以杨饭的视角构建出的余尽形象，经过他的理解处理过，个性和余尽还是有诸多差别。
譬如说，它虽然和余尽一样具备足够的智商，思维逻辑也颇为理性，心思也足够缜密。但和原型余尽不同的是，它还是能感觉到很多情绪的。
杨饭并不知道余尽是一个彻头彻尾没心没肺的人。
因此以他的意识创造出的黑猫也不是。
因此这只黑猫现在又莫名其妙。又有些被侮辱的愤怒。
它甚至忘记害怕白切妮那蜘蛛样的身躯。
余尽看到黑猫跳上前，举起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试图尽量显得凶神恶煞，“老子哪一点像坐骑了？小姑娘？”
蜘蛛少女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她一只手捧起自己的头笑嘻嘻地盯着黑猫，脸上还有未干的绿色血迹，另一只手提着黑猫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不像吗？也对。你太小了。我可以把你变大些，这样就像一只坐骑啦！”
黑猫坚决反对。它在空中扑腾着四肢挣扎着，有几次差点扫到了半人半蜘蛛少女的胳膊，然而终究是没有达成任何有作用的威胁。
“喂！帮忙！看什么呢！”它扭头冲着余尽吼道。
余尽没理黑猫，他觉得有必要让白切妮试一试。
白切妮把黑猫高高地丢了起来。黑猫以极其愤怒的姿态瞬间骂出了十多句难听话。
“变大吧变大吧变大吧~”白切妮充耳不闻，仰着脸，像古早动画片中的魔法少女那样欢快地喊着。
余尽默默地注视着。无数火焰圆环映照的灰暗天空下，黑猫一边旋转一边下落，一边像吹气一样的膨胀起来。
黑猫真的变大了。
等它落到和余尽相同的高度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大脑袋黑豹一样的黑色大猫咪。
黑色大猫咪发出低了八度的愤怒吼声。
奇怪。余尽一边凑过去安抚着它一边想。
黑猫是杨饭的意识产生的具象体，余尽自己都无法对它的形态做大的改变，白切妮为什么可以操纵呢？
“好啦！我们现在都有坐骑了。快骑上你的坐骑，我们要出发啦！”白切妮拍着手说。
“出发你个xx老子才不陪玩你这种无聊的游戏你休想……”老虎一样大的黑色猫咪说到一半，被余尽揉脖子打断。
“你不想玩？”余尽低下头坏笑着说。
“老子哪一点表现出想玩的样子了？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需要我把你的头咬掉才能明白吗？”
“哦。”余尽无动于衷地道，转头冲着白切妮，“它不想玩。”
“那怎么行！”
“不想就是不想。不想的话就别勉强了吧。”
黑色的大猫咪刚刚觉得余尽总算说了句人话，就听到他说：“不过我可以让它想。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人！黑色的大猫咪愤恨地想道。
“喂！女娃娃！你别听他屁话。无论他说什么，老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当别人坐骑的。”它冲着蜘蛛少女大声说。
白切妮好像没有听到它讲话一样，冲余尽认真地点着头——当然这个动作是用手臂而非脖子完成，“什么条件呢？”
“回答我几个问题。比如说，你刚才是怎么把这只猫变大的？”余尽道。
“啊。原来你想知道这个。”白切妮把自己的脑袋丢起来，转了个圈又接住，大方地道：“大哥哥，你直接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呀。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了。”
“是我爸爸教我的，我身体不好的时候，他教我玩熊泡泡大作战来着。可是我太笨了，总是玩不好，然后我就生气。就向爸爸告状。”
她眯起没有瞳仁的眼睛脸上流露出回忆似的出神神情，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爸爸就给我想了个办法，他给了我一个戒指。很大很红很漂亮的。超级闪！然后他说，玩熊泡泡大作战的时候，戴上那个戒指。只要我想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再也不怕玩不过去了！”
她把自己的头夹在胳膊下，摩挲着瘦干惨白的两只手，像是在回忆那只戒指和与父亲相处的旧时光。
“我问爸爸为什么，是什么东西让我变得这么厉害了？他给我解释了半天这呀那呀我也没明白。但是我记住了，他说这个叫‘模组’。模型的模，小组的组。然后他忽然变得很生气。说这个东西只能在游戏里玩，要是现实中也可以用，我的病就可以好了。”
蜘蛛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看他多傻！”
余尽在一旁听得有些愣住了。
白辟早早就给白切妮安装了模组，白提佳装有模组的系统戒指也是从白切妮这里来的……
他看着沉浸在快乐回忆中的女孩。
当时的模组只能在游戏，也就是虚拟系统中起作用……连白辟都为此事懊恼不已，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
而白提佳手中的戒指所装载的版本则可以直接在现实中起作用。
他的思绪迅速转动，杨饭的模组“破坏”也可以直接在现实中作用。而从麝香和李丹七那里得来的“本源”则依然需要虚拟世界作为载体。
这其中的区别……难道是有两个版本？
在白切妮沉睡之后，有人改造了所有的模组？使得他们可以直接作用于现实？
这个人……真是恐怖……他应该知道不少模组的秘密……乃至于整个世界的秘密。
这个人会是白辟吗？
有可能……“自由人”也是一个可能的人选……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回想起杨饭每次提到“破坏”时的吞吞吐吐。
这个人改造模组的人，更有可能是约金约尔……天才黑客J75！
他感觉必须找到这个人不可了。
“来。我们快比吧。”他一把拽过黑色的大猫咪，不顾它的挣扎骑了上去。
“喂！你神经病吧！你爹我不是坐骑！”猫咪愤怒地忘记了他们其实是一个人，逻辑直线掉入无限循环陷阱。
“听我的话。我可以承诺你一件事。”随即余尽在黑色大猫咪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听完这句话后，大黑猫立刻安生了下来。
“女娃娃！还不快比！等什么呢！老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它转头对白切妮吼着说。
第一百六十五章 钻火圈
“信你一次。我知道你不是个诚实的人，但对你自己，最好说话算话。”黑色的大猫咪转头换了脸色，慢悠悠地对余尽道，“毕竟，我不想看你可怜到连自己的都骗。”
“何必说的这么严重呢？”余尽摸了摸大猫的脑袋，被躲了过去，笑了笑。“这么紧张……反正你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对吗？”
“那我们就准备开始啰！”白切妮欢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女孩像水母一样摆动着八条长满了树瘤状骨节的灰白色长腿，一手抱着自己的脑袋，逐渐向上优雅的浮去。她望着远处，挥着手，嘴里哼起一首没有词的悠扬歌曲，好像就是余尽教她的那首。
远处一个模糊的棕色巨大毛团状阴影缓缓靠近，上面点缀着两颗火焰一样的眼睛，是熊泡泡响应她的召唤来了。
似乎白切妮和巨熊的羁绊可以突破意识的位面……余尽看着半人半蜘蛛的无头少女温柔的摸着巨熊的下巴，轻轻一抛，将自己的脑袋丢在熊泡泡后颈毛皮的褶皱中，自己轻盈地飘在巨熊的肩背上。
“一号参赛选手就位！”白切妮八只细细的蜘蛛腿钳进巨熊厚厚的毛皮中，像个没有头的怪异骑士，骄傲的立在金色的火环面前。
黑猫哼了两声，绕至巨熊的左侧。它抬头看了看，正好能看到巨熊前腿的第二个关节，连熊泡泡的脑袋甚至都看不见。
“二号参赛选手就位！”白切妮庄重宣布道，高高举起没有拿头的那只手。
“比赛开始！”她的手向下一劈。
余尽感觉身子向后一扯，胯下骑着的黑色大猫就如炮弹般弹了出去，他急忙抓住大猫的脖颈，他未曾有过任何骑马经历，此时只能学着见过的文艺作品里双腿夹住黑色大猫的肚子，手抓住大猫的脖颈。
巨熊发出一声低吟，紧随其后。
只听好似烟花爆炸般的一声巨响，所有的火环疯狂的闪烁起来。
面前闪现的第一个火环颜色极其暗淡，若隐若现近乎无色，但黑猫似乎不需要他的提醒，准确的向火环中心疾扑而去。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他骑着大猫身在半空中，便看到那黯淡火环在一瞬间内变成了异常明亮的银色，像是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看上去足以养活许多屠宰场的锋利风扇叶从火环中心出现，高速旋转着。
余尽透过强化视力的面罩，立刻看到银色火环和巨大的风扇叶中有一丝缝隙。黑色大猫不知是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自己也可看到，刹那间就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划动四肢向那缝隙中一跃。
时间应该是刚刚好，余尽弯下腰伏在猫背上。
然后他们连人带猫被熊泡泡从后面撞了个结结实实。
不，最可怕的不是撞飞，而是只是偏离了原先的轨道一点点——这一点点将直接导致他们两个会拍在高速旋转的叶片上，来个粉身碎骨。
这一刻显得特别的慢。
余尽甚至有空思考是应该侧过身借助一下有可能的摩擦力去调整方向，还是干脆暂时放弃这个火圈踹飞大猫，一个向上一个向下躲避。按照白切妮的规则，火圈是没办法放弃的，只能从这一边再绕一遍。
他还能听到后面的白切妮发出兴奋的小兽一样的吼叫声，这使得她的身体不堪重负，一大串咳嗽从她喉咙里滚了出来。
他捏了捏黑猫的脖子，这是种快捷的交流。黑猫在空中使劲扑腾着四肢，没有回应。
高速旋转的锋利扇叶卷成一团残影，瞬间逼近，风压击打在他脸前。
绞肉机里的肉被绞肉之前在想什么？他想。
然后他感觉上半身像要被惯性扯掉一样向后倒去，眼前一花。
再睁眼时，他已骑着大猫，好端端地出现在银色火圈另一边。
怎么回事？
瞬移？他刚才确定没有使用任何支配之力才对。
余尽来不及想，身后传来金属破碎的声音和女孩的欢叫声。有几块碎片击打在他的背上。他扭过头去，只见刚才高速旋转的锋利扇叶此时破破烂烂的耷拉在一边——显然是被熊泡泡强行撞开的。
白切妮吊在巨熊颈下受到保护，而熊泡泡干脆毫发无伤，这只巨熊的皮肤，应该比传说中的龙皮还坚硬。
即使不知道为何瞬移穿过了银色火环，他们也没能和白切妮熊泡泡拉开距离。
“是你搞的鬼吗？”他低头问着大猫。大猫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下一个火环已到了面前——一个熊熊燃烧的烈焰火环。
余尽还未做出任何反应，眼前虚影闪烁——这次他看的清楚了些，好像一堵艳丽的马赛克墙从他眼前飞快掠过——黑色的大猫就带他闪现到了烈焰火环另一边。
余尽十分确定这是黑猫的所作所为了。他所想的解决办法可不是这个。
火焰烧到了他的背——这是因为熊泡泡下一秒直接撞散了整个火环，火星四溅所致。
尽管拍掉那些不属于这个空间的火苗对他来说稍微费了点力气，余尽反而觉得放下心来。
这只以他为原型的黑猫有足够的能力赢得这小小的比赛。
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半人半蜘蛛的少女时而欢叫，时而沮丧，然而这都改变不了结果——三分四十二秒后，余尽赢了，他始终领先两个身位，跑完了三圈。
当他冲过终点，所有的巨大火环在一瞬间熄灭了。像烧过的藤条一样委顿破裂，成碎片坠落。
“三比零。”他冲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白切妮说，“我想我该走了。”
巨熊沉默无语，火焰宝石般的眼睛柔和的闪烁。
白切妮胳膊下夹着自己面露懊恼的头，扬了扬另一只手。
铁茧沉闷的内壁向后退去，最终消失不见。余尽再次看到了天边那巨大的龙卷。
存在扭结。
只要进去便可返回。
黑猫已经变成了之前的大小，它站在他肩上冷漠地舔着爪子。
“你要反悔了吗？”
“我记得我说的话。”
支配之力重回他的体内，他只花了一瞬便到达了那巨大龙卷的腰部。
风雷隐隐，影像在其中明灭。余尽伸出一只手，探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