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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1954全文阅读

作者:卓牧闲     越南1954txt下载     越南1954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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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此李为民非彼李为民

    丫字形的贝当大桥,横跨在正兴运河上,连接着堤岸与西贡。

    华灯初起,小贩出摊,马路两侧杂乱无章地摆满糖水、牛肉丸、鱼干鸭子蛋摊和炒粉炒面档,各夜校的学生、青年情侣以及在附近米厂、货栈、木器厂干活的工人们,熙熙攘攘的围在小摊前吃饭、聊天。

    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诧异地问:“吴叔,今天怎么摆这边?”

    摊主探头看了看桥头,用一口广东话神神秘秘地告诫道:“七远抓了十几个学生,潮州帮正在想办法。听叔的,吃完早点去上课,别在外面瞎逛。”

    黎文远,排行老七,人称“七远”,原来是一个河盗,拐骗、绑架、勒索、杀人……无恶不作,后来攀上傀儡皇帝保大的高枝,利用日军撤退时遗下的武器,纠合地方土豪劣绅,收容一些为非作歹的通缉犯和亡命之徒,割据称雄。

    他是保大的不贰之臣,保大视如为心腹。

    特准其在堤岸华人区开设大世界赌场,并赋予其向堤岸华人收税权力,自筹军饷,自给自足。他也投桃报李,每月将部分盈利上交保大,供其挥霍。

    他和他的爪牙心狠手辣,在总部里豢养七只巨虎,动不动将人投入虎笼,不仅华人深受其害,连法国人都敢杀。日军刚投降时,他们打着抗法的幌子在郊区组织屠杀150多名法国平民,其中甚至包括孩子。

    香港粤剧红伶芳艳芬也曾被强行邀请到平川总部作客,幸得脱身,星夜逃亡返港。

    潮州帮正在想办法,被抓的十几个学生显然是华人,落到他们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阿水大吃一惊,不禁问道:“吴叔,他们为什么抓人?”

    摊主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说:“十几个孩子在中国河(豆腐涌,双重河支流,堤岸华人一直称之为中国河)游水,对岸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趁孩子们不注意去偷衣服,南盛公司少东刚好经过,为抢回衣服跟他们大打出手。

    李公子有司机、有保镖,离李家米厂、货栈又不远,一呼百应,再加上爬上岸的孩子们,把那帮家伙打得落花流水。没想到刚打完,对岸就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平川军人,逼着李公子跟他们走,事不得已,李公子只能跟他们去。”

    华人吃苦耐劳,大多做生意,家境比一般越南人要好,并且重视教育。

    十几岁的孩子基本上都要上学,都有几身得体的衣服,不像越南小孩衣不遮体,整天光着脚丫,连鞋都没有。

    豆腐涌河水清洁,两岸华人都喜欢在河上洗澡,附近学生经常去学游泳或戏水,这种事阿水也遇到过,在痛恨那帮家伙的同时,为路见不平与小偷大打出手的李公子担忧。

    就在同伴们唏嘘不已之时,两辆黑色轿车摁着喇叭缓缓开到桥头。

    “翁帮(帮长)!”

    “马先生,潮州帮马先生来了!”

    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白衬衫、灰色西裤的男子走下车,朝周围的摊主和食客微微点了下头,旋即背对众人忧心忡忡的望着桥面。

    在一阵议论声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和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钻出另一辆轿车,他们刚走到马帮长身边,一队荷枪实弹的平川军人架着一个被殴打得鼻青眼肿的男子出现在桥头。

    越南人称呼中没有第二人称“你”,也不习惯以姓和职务相称,一般称呼哥、弟、姐或妹,马先生从随行青年手中接过公文包,迎上去说道:“六哥,给你添麻烦了。”

    领头的军官拉开包看了看,一边示意手下放人,一边侧身笑道:“这帮小子不知道李公子身份,出手没轻重,翁帮千万别放在心上。”

    李家是越南名噪一方的潮人富商,在西堤有那么多产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居然厚颜无耻的说什么不知道。

    马国宣暗骂了一句,若无其事地说:“不知者不罪。”

    人终于赎回来了,李公子被李先生和另外两位男子扶上车,包括阿水在内的所有路人终于松下口气。

    “我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车窗外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街景和面孔,感受着脸上、身上剧烈的疼痛,李为民很是茫然。

    前一刻,他是港资企业在越南的主管,在几个车间转了一圈,刚确定完生产计划,就见工业区里涌来上千名手持棍棒打砸抢的暴徒。

    他们高呼打死中国人的口号冲进厂区,见人就问是哪里人,口音不对就打。慌乱中发现,厂里一些工人也加入进他们的行列,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只能反锁办公室,手忙脚乱打电话报警。

    然而,电话打通了,门也被撞开了。

    几个面目狰狞的混蛋,在厂里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指引下,挥起棍棒当天劈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已是两小时前,不但周围环境和身上衣物发生巨大变化,连思维都紊乱了。

    记忆中应该是2014年,可脑海中却认为现在是1954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醒来之后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又证实了现在是1954年。

    穿越、附体、重生、黑洞……

    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多了一份记忆,多了许多知识,甚至会说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法语、能听懂之前根本不可能听懂的潮州话、广府话和闽南话。

    “为民,前天就跟你说过,这里是西贡,不是美国!要谨言慎行,不能率性而为,我的话显然被当成了耳边风。被抓进那个贼窝,想想就后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将来怎么跟你母亲交代,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

    中年人掏出手绢,小心翼翼擦拭着他脸上的血痕,老泪纵横,话音哽咽。

    记忆中他叫李冠云,应该是这个身体的父亲,而这个身体原来的名字也叫李为民,附体,对,应该是传说中的附体。

    他儿子已经死了,跟他之前的身体一样死在越南人手里,面对着溢于言表的舔犊之情,李为民不由想起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父母,想起在原来世界的亲朋好友,同时又为占据人家儿子的身体感动万分内疚。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时半会间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一切,不禁流下两行眼泪。

    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轻叹道:“表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别再让姑父担心。”

    时局动荡,法国人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河内生意彻底完了,西贡风雨飘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越盟攻占。

    李冠云猛擦了一把老泪,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以后了,现在想来就不应该让你回西贡,明天订机票,去香港,刘伯陪你去,等伤养好了就呆在香港照看那边的生意。”

    那个世界的李为民身体遇害,这个世界的李为民灵魂被杀,有仇不报非君子,两个李为民“融合”在一起的新李为民岂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更重要的是,他在那个世界上的是国际关系学院,学的是越南语这个小语种,对越南历史并非一无所知。

    法国人在越南呆不下去还有美国佬,傀儡国王保大撑不下去还有吴廷琰,吴家兄弟搞得天怒人怨还有一帮争权夺利整天搞政变的军人,这仗有得打。既然知道历史大势,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让他们打得更惨烈一些,不让他们多流一些血?

    新仇旧恨摆在那里,李为民当然不会走,他强忍着剧痛用记忆中的潮州话低声道:“父亲,我不走,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不行,让你走你就走,再说香港那边生意确实要人照看。”

    李为民很庆幸老天爷给他重生的机会,更庆幸老天爷让他来到这个家庭,成为眼前这位的“儿子”。如果记忆中的一切属实,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并且不是一点两点富。

    老李家1888年的时候,曾祖父就与人合伙经营香港南和船运公司,船只来往广州、香港、新加坡和西贡之间。后来,接手南和船运公司独家经营,改名为“和发成”船务公司。

    19世纪末,香港人口激增,粮食需求甚大,“和发成”的船只多数到西贡运大米,并把内地的中成药、杂货、土产运往西贡,生意做得非常成功。

    越南盛产大米,曾祖父敏锐的看到这个商机,把业务扩展到越南,在西贡开设“和兴”、“南盛”等公司,经营碾米、驳船以及收购生产大米的稻田。同时在香港建立一间公司,取得大米进口权。而和发成辖下的“大中华”轮,运载越南大米和土特产,出口到香港及中国内地,将中国内地的土产杂货运往西贡或转到东南亚各国销售。

    当年,湄公河岸粮加厂林立,很多是李家及潮州乡亲经营的企业。

    20世纪初,李家把业务扩展到香港的房地产、金融业,积聚了巨大财富。正当事业最兴盛的时候,曾祖父积劳成疾在西贡累倒了,回到香港后一病不起。

    1916年7月4日,他立下遗嘱,两天后去世。李家长子、李冠云的父亲接过基业,继续在越南经营米业及在香港经营房地产,并在香港创立了第一家华资银行――东亚银行,弘扬李家雄风。

    抗战初期,李冠云接掌祖业,在照看生意的同时不遗余力奔走于越南、香港和内地,办赈济会,发动募捐。继承李家乐善好施美德,捐出大米150吨、平粜米350吨,发放棉衣及救济金5万元,用于救济老家贫民。还在家乡祖祠办起贫民教养院,聘请名师任教,每天给每个学生派半斤米,此项救灾赈济工作直至香港沦陷才结束。

    西贡是东南亚国际大都会,有“小巴黎”之称,吸引少逃避战乱的潮州乡亲来此创业。李家对来越南找出路的乡亲有求必应,只要是讲潮州话的,一律免费招呼食饭,直至找到工作为止。

    在西堤,李家虽然没人出任过帮长,但影响力一点不比帮长小,潮州帮的义安中学、六邑医院,兴建和运营的一半资金几乎全部来自李家捐赠。不论从建筑、设备、医生在当时都是西贡第一流的。

    有钱,有影响力,这个身体又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精通英语、法语和越南语,可以做很多很多事。

    想到这些,李为民更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毅然道:“父亲,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不会再干傻事,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第二章 李家

    堤岸的中心区是第五郡,李家大宅坐落在横穿第五郡、第六郡的孔子大道边,五进大院具备浓郁的传统华人建筑风格,沿街面又采用了一些法兰西特点,显示出独特的欧亚合一的建筑气派。

    李家人丁不可谓不旺,几代传承产生了许多分支,第二代的二房、三房和四房当时都分到一份产业,由他们自立门户,开枝散叶。

    由于时局变化,与在内地老家的二房、随国民政府迁台的三房极少走动,几乎失去联系。四房一直生活在香港,走动比较多,并且有生意上的往来。

    李冠云这一代恰逢抗战,作为长房长子,他必须继承祖业,一直在受战争波及较小的越南照看生意,没像冠宇、冠成、冠军、冠勉、冠琴等兄弟姐妹一样投身抗战。

    创业难,守业更难!

    事实证明李冠云极具生意头脑,在那么动荡的时局下仍能打理好航运公司、米厂和木器厂,甚至在法国投降、日军进驻越南、西贡人心惶惶、华侨纷纷逃往泰国之时,低价购入几十间店面,现在光收店租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以至于堤岸华人常羡慕地说李家家底丰厚,冠云哥在西贡一晚不见一条街都是“湿湿碎”(小意思)。

    相比生意上的成就,在传宗接代上他则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原配在生养李为民时难产而死,伉俪情深,直到儿子六岁时才续弦。现在的妻子姓马,是堤岸侨领、潮州帮长马先生的堂妹,这些年就给李为民生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路见不平,敢挑战平川派流-氓,在李为青眼中刚留洋回来的哥哥绝对是一个大英雄,托着下巴,一脸崇敬地说:“哥,你的事我们同学全知道了,说打得好,说你是大英雄!”

    小丫头穿着白色衬衫,套一条黑色裙子,很没形象地坐在写字台上,两只穿着小皮鞋的小脚悬空的搭拉着,怪自在的。梳着小辫子的脑袋歪倚在右肩头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玩皮地眨巴着,鼻子略显有些上翘,显露出一副淘气相。

    天真无邪,谁见了都会打心眼里喜欢。

    李为民放下笔,抬头苦笑道:“一帮游手好闲的流-氓而已,什么大英雄,再说我不也被人打得像猪头吗?”

    小丫头愤愤不平地说:“七远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真想不通法国人和保大为什么还纵容他。”

    李为民合上笔记本,顺手拿起一份报纸:“有枪就是草头王,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法国人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被越盟打得狼狈不堪,哪有精力去对付他。”

    北越战局岌岌可危,南越除了几个大城市之外也已失控,和好教、高台教以及一些打着各种旗号的武装力量纷纷割据,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卢雄鸡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据说许多法国庄园主现在已沦为阶下囚,在越南人的枪口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也不知道西堤将来会怎么样,李为青不想谈这些不高兴的事,指着笔记本好奇地问:“哥,这些天你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什么呀?”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想报仇就要有一个计划,而不管什么计划都离不开对时局的把握,都离不开实施计划所需要的经费。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生怕时间久了忘记,这些天一直在回忆接下来几十年会发生的历史事件,以及可以赚大钱的投机机会。

    这些内容太重要了,不能用中文、英文或法文直接写。汉语拼音、尚未被创造出来的简体中文与英文、法文、越文和繁体中文掺杂在一起,犹如天书,她自然看不懂。

    李为民侧头照了下镜子,不无自嘲地笑道:“没写什么,就是消磨时间。你看哥都成这样了,出去肯定很丢人。”

    哥哥很帅,可不能被毁容。

    小丫头蓦地跳下书桌,小心翼翼托着他脸,轻声道:“大夫说只要不吃酱油,只要不乱抓,不会留下疤痕,这边已经好多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为民同样不想将来没法出去见人,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的,真好多了。”

    她顺手拿起药膏,轻轻抹了一下,突然娇笑道:“哥,你现在这样可不能去见嫂子,要不你写信,我帮你捎给她。”

    占了那个李为民的身体,也接过那个李为民的麻烦。

    西堤华人社区传统保持得非常好,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他六岁的时候,祖父做主给他订下一门极具历史意义的娃娃亲,要他娶闽侨吴桂彬家的千金小姐为妻。

    之所以说“极具历史意义”,要从西贡华人的历史渊源说起。

    西贡华人以广东、福建、和海南三省移民为主,广西、湖南、湖北、云南、贵州的也有,但仅属少数。

    祖辈们漂洋过海来越南打拼极为不易,人生地不熟,想生存就必须抱团。于是按方言和家乡渐渐组成广府、潮州、客家、福建和海南五个帮,建立穗城(广府)、义安(潮州)、崇正(客家)、二府(闽南)和琼府(海南)五帮会馆,专门团结乡梓、扶助弱小、维护社会福利与教育。

    五帮会馆有会所、办事处,曾在法国人授权下管理过华人社区内部事务,有帮众捐赠的资金,有专门安置新移民的帮产,有学校、有医院,有宗祠。

    比如福建帮的城志中学、福建中学,潮州帮的义安中学,广府帮的穗城中学、广肇中学,海南帮的三民小学;又比如潮州帮六邑医院、福建的福善医院、客家帮的崇正医院、广肇医院、中正医院,海南帮的海南医院等等。

    二府庙、天后庙、温陵会馆等各帮的祭祀场所更是香火鼎盛,信众甚至包括许多越南人。

    出门在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离开圈子将很难生存,所以西贡华人不仅极少与越南人通婚,各帮之间也很少通婚。

    吴家是李家近百年的合作伙伴,关系非同一般,两家人一直想打破帮界观念联姻巩固关系,但由于种种原因直到李为民这一代才实现。

    这门亲事西贡有头有脸的侨领几乎都知道,不管李家还是吴家,想悔婚绝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这关系两大家族近百年的信誉。

    李为民习惯自由恋爱、崇尚婚姻自主,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个**烦。令他更啼笑皆非的是,那个叫吴莉君的未婚妻今年才17岁,跟眼前这个便宜妹妹一样还是个孩子。

    他暗叹了一口气,捧着报纸嘀咕道:“什么嫂子,还没进门呢,过几年再说吧。”

    小丫头可不这么认为,抢过报纸煞有介事地说:“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家这一辈就你一个男的,不早些结婚生子怎么行?而且吴家老太太跟咱爸说好了,等莉君嫂子过完十八岁生日就让你们结婚。”

    “明年?”

    “嗯,”小丫头重重点了下头,一脸认真地确认道:“爸妈在准备彩礼,吴伯伯在准备嫁妆。大罗天酒家、天虹酒店、亚东酒楼的经理来过好几趟,让婚礼去他们那儿办。连太平戏院和大光明戏院的老板都来过,问到时候到准备几台戏。”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为民权衡了一番,从架子上摘下一顶礼帽,顺手拿起太阳镜,转身笑道:“青青,你下午不用上学,陪哥出去转转。”

    可以出去玩,小丫头乐得花枝乱颤,挽着他胳膊兴高采烈地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去大光电影院看《阿Q正传》。”

第三章 西堤华侨

    记忆终究是记忆,况且脑海中关于西堤的记忆大多是七年前的。

    二战让李冠云意识到美国的强大,二战所引发的民族主义思潮让他意识到法国的殖民统治岌岌可危。为了家族的未来,他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年,毅然打发当时才十六岁的李为民去美国念书,期间只回来过两次。

    卷入地痞无赖偷华人学生衣服事件、被平川派军队抓去虐待,是这次从美国回来准备接手家族生意的第四天,对西堤现状并不是很了解。

    同妹妹出来看电影只是借口,主要目的是想好好看着这个被誉为“小香港”的、东南亚最大的华人社区。

    兄妹俩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漫步,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遍了最繁华的第五郡。孔子大道、孟子街、老子街、广东街、三多里……很多街道和里弄都是以中文命名的。

    福德中学、义安中学、二府庙、兴旺的露天“金边市场”、“都城戏院”、“三脚桥”、“八里桥”、“布匹街”、“小五金街”、“古董家私街”、“太平戏院”、“大罗天酒家”、“新同庆粤剧院”、“亚东酒楼”……

    一路走来几乎全是华人店铺,人行道上的“食街”、咖啡馆鳞次栉比、数不胜数。中文店号牌匾非常传统醒目,人们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皆让人感受到非常浓烈的中华文化气息。感觉像在香港九龙的老街区,又让人不禁联想到上海滩曾经的“十里洋场”。

    堤岸的另外两条主要长街是水兵街和梅山街。

    这两条最繁荣的长街超过两公里,有数条小街贯通连接,使整个商业和住宅街区连成一气,大街两侧不是五帮会馆的帮产就是华人产业。

    比如有名的福善医院、六邑医院、中正医院、广东医院、海南医院、璇宫戏院、丽都戏院、天虹酒店、八达酒店、海南会馆、天后宫(又称“阿婆庙”)、赛琼林酒店、唐山烧腊、大光明戏院、自由太平洋书院、中华总商会、精武会馆、越秀中学、中文书店、中医中药铺等等。连在这里经营布匹生意的印度孟买人都能听懂甚至会说一些“白话”。

    总督芳街横穿这两条大街,沿街有大光、胜利、娱乐三间电影院,附近的老子街有闽南侨民一百多年前兴建的温陵会馆,不远处则是主要由华人商贩经营的“白铁街市”。广雅中学、岭南中学、林威廉中学、啓智中学、南侨中学、知用中学、英德中学、耀汉中学和中法中学等值得华人自豪的学府也在附近。

    它不是西方国家概念中“麻雀”式的唐人街,不像那些唐人街只有几条小街。

    它覆盖西贡市近一半面积的土地,包括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和第十一郡,而整个西贡也只有十一个行政郡区。若非亲眼所见,李为民真不敢相信西贡华人区如此之大。

    现在的电影院不像后世的电影院,只有一个厅,要等里面的人看完散场才能进。

    买好电影票,跟小丫头走进一间糖水店,要了一份加冰的西米露,甜而不腻、凉彻心扉,用得是冰糖,没放糖精,味道确实不错,难怪生意这么好。

    李为民喝完一碗又要了一碗,坐着角落里背对满店客人低声问:“青青,西堤有多少华人?”

    小丫头被问住了,想了好一会才托着下巴回道:“听钱老师说光潮人就有三十万,还是会馆几年前统计的。如果把广府人、客家人、闽南人、海南人,把这几年过来的和出生的算上,我想不会低于一百万。”

    “这么多?”

    “是很多,全逃难过来的。”

    小丫头抿了一小口糖水,若无其事地笑道:西堤潮人比例不算高,蓄臻(湄公河三角洲的一个省)潮人比例才高呢,十个里面有九个潮州人,在那做生意、种地、打渔,现在都叫蓄臻‘小潮州’。”

    看着哥哥若有所思的样子,青青又补充道:“除了我们潮州人、广府人、客家人、闽南人和海南人,这里还有侬人、岱人、赫蒙人、傣人、瑶族人,钱老师说他们也是从内地迁来的,只是来的时间比较早,大多生活在北边和山区,以种地打猎为生,不像我们喜欢聚居,也不太会做生意。”

    后世曾有专家考察论证过,越南的侬族、苗族、瑶族都是由中国云南及广西迁徙过去的,实际上是广西壮族的分支。

    他们祖籍在广西,其语言相通,民俗相同,崇尚中华文化。其中瑶族一大姓赵氏是2200多年前汉南越王赵佗(汉人)和瑶姬的后裔,比宋太祖赵匡胤还要早1000多年。

    李为民在那个时代学得是小语种,对越南历史有一定了解,并没有感到特别奇怪,看着橱窗外说着“白话”和闽南话的一个个同胞,喃喃地说:“是啊,我们全是华人。”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小丫头竟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才不是呢,我们是华侨!”

    华人和华侨是有区别的,华人是外国人,只是有中国血统。华侨是中国人,只是侨居在国外。

    想到自己那份法国殖民地政府签发的“第三国”护照,想到外面那些连护照都没有,甚至不会说越南话的同胞,李为民猛然意识到不管堤岸有多少中国人,不管中国人多么有钱,不管为西贡乃至越南做出过多大贡献,在这里始终是“客人”。

    摸着脸上平川派军人所赐的伤痕,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客人”数量增长到一定程度,如果客人手里有枪,为什么不能“反客为主”?

    现在才1954年,离越南统一还有二十年时间,要是能把这二十年利用起来,完全可以干一番大事业!

    重活一次,实属不易,不折腾点动静真对不起自己。

    李为民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兴奋,电影什么时候开始,怎么被妹妹拉进去的都记不起来了,一门心思计划、盘算,直到电影快散场时才回到现实。

    香港版《阿Q正传》,之前真没看过,相对于内地的改编,批判性减弱,增加了阿Q对吴妈的感情一条线。

    剧情一般,看惯后世好莱坞大片,现在的拍摄根本无效果可言。国语对白,听上去倒挺亲切。

    让他哑然失笑的是,男主角居然是关山,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关之琳的父亲。

    这个时代人们对诗歌有股不可思议的兴趣,连西贡十几份华人报纸上都有诗歌专栏,书店里有诗歌专刊。想到赫赫有名的大诗人卞之琳,李为民赫然发现关大美女的名字可能与其父亲的文学爱好有关。

    同时,这部老电影让他想起另一部刘德华主演、金庸取名的电影-----《投奔怒海》。

    越南统一后不久,开始清算买办、资本家,搞社会主义改造,华人由于大多从事商业或手工业,毫无疑问地成为被清算对象。

    财产被没收,很多人甚至被关押、被迫害,城市不让住,逼着他们迁到“新经济区”。所谓的“新经济区”其实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森林,缺医少药,连生存都成问题,怎么发展经济,说白了是想把华人赶到森林里自生自灭。

    想走可以,要给政府交几根金条,然后自己想办法乘渔船离开。

    财产都被没收了,去哪儿凑金条,很多人只能给国外的亲朋好友写信求助,只有向政府交纳1500美元或等值的金银才能脱生。

    海上不仅有风浪,而且有海盗,百万华人投奔怒海,不知道多少人葬身鱼腹。

    活着的人,运气好的移民到香港或西方国家和地区,比如香港大导演徐克。运气不好的被关进难民营,最终又被遣返回越南。

    历史不能重演,一定要想方设法好好收拾下那边忘恩负义的混蛋!

    走出电影院,李为民更坚定了搞出点动静,绝不白重活一次的决心。他掏出几枚硬币,随手买来一份报纸,一边看着上面关于奠边府战局的报道,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青青,哥改主意了,哥想过几天去美国。”

    小丫头一愣,拉着他胳膊急切地问:“去美国,还回来吗?”

    “当然,最多两个月。”

    “可是你脸上的伤还没好。”

    今天是2月18日,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两三个月据守在奠边府的法军就会全军覆没。

    法国佬撑不下去,法国佬扶持起来的傀儡一样撑不下去,现在正是烧冷灶的时候,只有跟未来的越南共和国总统搞好关系,才能实现下一步计划。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为民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她手道:“又不是去相亲,没关系的。”

    小丫头仰着小脑袋问:“爸想让你去香港,他能同意吗?”

    “我是成年人,而且这趟去美国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他会同意的。”

    “可是你刚回来!”

    “用不着多长时间,最多两个月。”李为民沉思了片刻,又苦笑道:“他不但要同意,还要给我点钱。要是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啊。”

第四章 人心惶惶

    中和桥是第八郡的一个重要桥梁,是百年来鹅贡市、芹玉市及平政县附近各乡镇与堤岸往来的陆路交通要道。

    一边是第八郡,一边是森淋、森芝和平东三角洲。

    通过中和桥沿平东河岸往前走,有许多农产品和海产品的货仓和几家潮人经营的平织和针织厂。这一代最有名的当属米鼠酱味油厂,所生产的调料极为畅销,堪称供不应求。

    再往前是森炭区,以供应炭而闻名。

    由于水路运输方便,很多木商靠水路结筏从上游送木,所以沿河有好多木厂。为提高效率,李家“和兴”木厂不仅水运,而且陆运。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兄妹二人赫然发现自家运输队的二十几辆大卡车载满木材,一直大摆长龙到洗马桥,把三角洲到中和桥路段堵得水泄不通,木厂前的河岸成了“巨木滩”。

    有钱人家烧煤,普通人家烧柴,穷人家做饭只能烧草或树皮。

    “和兴”木厂是这一带最大的木厂,许多以撬树皮为生的人正在“巨木滩”上忙碌。他们只用劳力,无需本钱,将撬下的树皮晒干当柴卖出去便可以糊口。

    乱世谋生,谁都不容易。

    木厂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撬。不过听说住在附近的居民眼红争夺,因为抢撬树皮而引发的殴打事件频频发生。

    “王叔,我爸在吗?”

    小丫头轻车熟路地跑到木厂门口,正指挥卸木头的管事大吃一惊,急忙迎上来问道:“少爷,小姐,你们怎么过来的?”

    李为民扶了扶太阳镜,回头看了一眼撬树皮的人,若无其事地笑道:“走来的。”

    这里是平川派军人和军属的聚集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再加上前段时间刚出过事,王伯心有余悸,一边招呼二人进去,一边埋冤道:“少爷,您出来应该叫上阿成,世道这么乱,下次出门可不能这样了。”

    “知道,我会注意的。”

    “老爷在里面同吴老板、钱老板、张先生喝茶,外面不能离人,你们自己进去。”

    “去忙吧,别管我们了。”

    李家只贩卖木材,不加工木器,更不像沿河的许多木厂一样造船,院子里的厂房空荡荡的,只有一台大锯木机。

    办公室在厂房左侧,门口停着三辆福特轿车,几个司机靠在车上抽烟聊天,见二人走进大院连忙掐灭烟头。

    不好好呆在家里养伤,竟然跑这儿来了。

    李冠云吓了一跳,考虑到有外人在,他俩又老大不小,只能当着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让二人给长辈们问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被平川军人抓去的事情几乎个个都知道,一个中年人放下杯子,一脸关切地问:“为民,伤得重不重,摘下眼镜让叔看看。”

    吴寿南,不仅是李家世交,而且是真正的同乡,内地老家在同一个乡同一个村,只是比李家晚来西贡十几年。

    他出生于书香之家,精通英语、法语。在西贡开办长源碾米厂,收购稻谷加工白米,销售到东南亚及港澳。同时兼营大光石油公司,代理德士古和美孚的石油产品,业务发展得很快、做得很大。

    在长辈面前不能失了礼数,李为民摘下眼镜,站到“父亲”身边:“没什么大碍,为民不懂事,让三位叔伯担心了。”

    “没大碍就好,我们还等着喝你喜酒呢。”

    吴寿南微微点了下头,旋即转身叹道:“冠云兄,虎父无犬子啊!为民这孩子有担当,要不是他极力把事情扛下来,马先生要保的就不是一两个人啦。”

    钱老板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是啊,大难临头,能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有魄力,有担当,为民前途不可限量。”

    李家就这根独苗,指望他继承家业、传宗接代呢,李冠云可不这么想,摇头苦笑道:“说好听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点是涉世未深、不知轻重。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样的担当不要也罢。”

    “爸,我错了。”

    “知错就好,这次就当是一个教训。”

    “是。”

    钱老板在西贡开设“云兴”号,专营百货,经营范围涵盖越南几个省,平时送货的大货车就有六辆。张老板在花园街71号开设“远发洋行”,经营百货、“巴黎之夜”香水、法兰地名酒等商品,生意做的也不小。

    他们聚在一起肯定有什么事,看着桌上的报纸,李为民意识到应该是在讨论时局。

    吴寿南留意到他的目光,饶有兴趣地问:“为民,你对北边的战局怎么看,你认为我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等他开口,吴冠云便端起杯子道:“他刚从美国回来,他知道什么。”

    张老板点上根香烟,郑重其事地说:“冠云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为民在局外,看得或许比我们清楚。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能干几年,这些家业终究是要交给他们的。”

    “是啊,别理你爸,说说你的看法。”

    从美国回来的,不像别人家孩子不是去香港念书,就是去法国深造,他们这么问未尝没有考校一番的意思。李冠云没再接口,笑眯眯的看着儿子,想知道他有什么高见。

    想干一番事业离不开华人的支持,眼前这位前全是西堤华人的领军人物,只有先取得潮州帮的信任,才能争取广府帮、客家帮、闽南帮和海南帮。也只有获得五帮会馆的信任和支持,才能进一步争取民风彪悍、敢打敢杀的侬人、赫蒙族人。

    尽管清楚地明白自己没那个“王八之气”,不可能光凭一番话就能让人家愿意死心塌地的跟你干,李为民仍沉思了片刻,整了一下思路,抽丝剥茧地分析道:

    “奠边府战局不容乐观,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迟早会被越盟攻下。之所以下这个定论原因有三:一,法军纯属乌合之众,外籍军团人员构成太过复杂,德国人、非洲人、阿尔及利亚人。再加上人员构成同样复杂的越南、老挝军人,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很难形成合力,或许连指挥都成问题。”

    吴寿南沉吟道:“有道理,继续说。”

    “其二,士气不如越盟。外籍军团为钱而战,保大军队连钱都很少,而越盟有组织有信念,特别信念,这东西很强大,他们知道为什么而战,前仆后继,不怕牺牲,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面对这样的对手,法军有败无胜。”

    张老板长叹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这么败的。”

    李为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再就是韩战结束了,北京可以腾出手来支持越盟。而美国好不容易才从朝鲜脱身,不可能再参战。更何况越南情况不同于朝鲜,法国在这里是殖民统治,美国既不愿意再跟中国打仗,又要考虑到国际道义,顶多给点援助,出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报纸上都在说美国绝不会坐视不理,他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钱老板紧盯着他双眼,将信将疑地问:“你确定?”

    “钱叔叔,小侄绝非无的放矢。七年的战争证明,法国无法建立一个比得上越盟的越南政府。我回来前《纽约时报》就引述过一个资深观察家的评论,认为美国如果采取韩战式的干预立场,越战将会被韩战拉得更长,代价也会更大。”

    这不是后世网民闲着没事干讨论国家大事,而是直接关系到身家性命。

    吴寿南从李冠云手中接过香烟,忧心忡忡地说:“奠边府要是丢了,河内也很难保住。内地和朝鲜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届时越盟大军定然挥师南下,兵败如山倒,西贡岌岌可危啊!”

    李冠云暗叹了一口气,低声问:“寿南兄,你是说走?”

    “要是兵临城下,难道你不走?”

    “走容易,关键去哪儿。何况生意全在这儿,走了之后又能做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早做准备,至少能挽回一些损失,总比留在这里任人宰割的好。”

    ……

    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关于怎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见他们对法军没任何信心,并且早下定一走了之的决心。

    李为民笑了笑,突然道:“爸,吴叔叔,其实我们无需这么焦急。一是越盟没这么快打到西贡。二是美国不愿意跟中国开战,中国刚结束韩战,百废待兴,同样不愿意再跟美国开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北京会约束越盟,美、苏、英、法不是要去日内瓦开会吗,或许时局很快会有转机。”

    “贤侄,你是说会像朝鲜一样,一南一北,分而治之。”

    “有这个可能,并且可能性极大,至少会先分开,像朝鲜刚开始一样给个时间表,确定几年后大选,组建联合政府。当然,想组建联合政府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能给南方喘息之机,而北方呢,越盟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胜利果实。”

第五章 富国岛老兵

    “美、苏、英、法外长在西柏林决定,参与韩战的19个国家代表6月去日内瓦开远东会议,要讨论两个议题,一个是朝鲜问题,一个就是印支问题。”

    四位商界大佬若有所思,李为民顺手拿起报纸,指着上面的国际新闻慢条斯理地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越盟如能在会议开始前拿下奠边府,谈判桌上他们就能掌握主动权。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韩战不就是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吗?事实上这也是小侄认为奠边府会在两三个月内失守的原因之一。”

    从国际大势和地缘政治的角度去分析,思路清晰,有理有据。

    李冠云老怀甚慰,暗想打发他去美国念书打发对了,几万美元没白花,一番苦心没白费。假以时日,家业可以放心大胆交给他。操劳几十年,真累了,完全可以去香港当寓翁,帮他带带孩子,无忧无虑的颐养天年。

    从美国回来的就是不一样,能想到这么多,看的那么远。不像自己那两个儿子,去法国几年什么都没学到,吴寿南感慨万千,不禁问道:“为民,你在美国念的哪所大学?”

    想到未来的越南共和国总统应该正在“母校”当顾问,李为民不无兴奋地笑道:“勉强考上密歇根州立大学,在商学院念了几年金融和管理。”

    相比哈佛、普林斯顿等闻名遐迩的美国高等学府,密歇根州立大学真算不上特别有名,但人家是靠真本事考进去的,不像很多华人殷商的孩子靠关系和金钱去法国念大学。

    吴寿南微微点了下头,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笑道:“为民,我家常明和常春也刚回来,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多走动走动,有时间去我家坐坐。”

    “本应该早些登门拜访三位叔伯,只是鼻青脸肿,有碍瞻观,羞于见人啊。”

    “那等伤好了再去。”

    年轻人脸皮薄,这样出去确实有些丢人,吴寿南笑了笑,侧身道:“三位,我看为民说得非常有道理。不管怎么样,越盟打到西贡要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先观望观望。不过河内的生意不能再做了,该关的关,该撤的撤。”

    李冠云附和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应该早做打算。”

    钱老板掐灭烟头,忧心忡忡地提议道:“最好明天去趟会馆跟马先生谈谈,河内潮人不少,能提醒的提醒一下,能帮的帮一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越盟清算。”

    在越盟眼里华人大多是资本家、是剥削阶级,内地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潮州人一向以团结而著称,这个提议获得众人一致认同。

    万一西贡保不住,将来去哪儿成为接下来的议题。

    李家在香港有产业,李冠云自然提议去香港,并打算从现在开始把生意慢慢往香港转移。吴寿南对马来比较熟悉,想去大马或新加坡。钱老板和张老板一个想去泰国,一个认为菲律宾环境不错。

    四人商谈了近半个小时,最终决定先派人去几个地方看看,联络联络那里的同乡和主顾,为将来避难做准备。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没接掌家业之前李为民没资格参与这样的决策,同妹妹恭恭敬敬的坐在一边,给四位长辈端茶倒水。

    战事紧,机票也紧,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他们去哪儿首选李家的客货轮,刚谈到“大中华”轮什么时候到西贡,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出去一看,撬树皮的人又打架了!

    十几个本地居民挥舞着棍棒追打两个外地人,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十几岁,衣衫褴褛,满脸菜色,虽然势单力薄,但在那么多人围攻下居然能还击,躲在两根直径近一米的巨木间,背靠着背,相互掩护,十几个本地人一时半会近不了他们身。

    平川派警察离这不远,要是闹出人命,又要被他们敲诈。

    撬树皮可以,但不能在木厂打架,更不能闹出人命。这样的突发事件王伯处理多了,立马扔下账簿,招呼木厂看守和运输队司机围了上去,声色俱厉地呵斥道:“住手,都给我住手!想打架去别处打去,别在我这生事,你,说你呢,把棍子放下!还有你,再给我生事,以后别想来这儿撬树皮。”

    “听见没有,再不住手喊警察了!”

    潮州人不是一点两点团结,木厂有人闹事,附近货栈和工厂的潮州人全部跑了过来,吵着各种各样的家伙,一副再不住手就要开打的架势。

    撬树皮的全是穷人,哪敢跟他们动手。更何况要是得罪他们,以后连饭都吃不上。在王伯怒视下一个个悻悻地放下棍棒,背起一袋袋树皮耷拉着脑袋作鸟兽散。

    “没事了,都回去吧。”

    王伯从车队司机口袋里翻出几盒烟,给前来帮忙的潮州老乡散了一圈,直到把他们打发走才跑到厂门口苦笑道:“老爷,这么下去可不行,这个月已经打三次了。”

    动手的不全是越南人,其中近一大半是逃难过来的内地人。他们不会说方言,攀不到老乡,得不到五帮会馆帮助,只能以此谋生。

    李冠云轻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总得给他们口饭吃吧,盯着点,别让他们闹出人命。”

    “好的。”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李为民突然跳到木头上,拉着被围攻的中年人用国语问:“听口音你是东北人,怎么跑西堤来了,这里东北人真不多。”

    从汽车边跑过来的,一身考究的衣服,一双擦的铮亮的皮鞋,戴着一副太阳镜,看上去很洋气,不要问便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王金贵把儿子拉到身后,生怕他年轻不懂事又横生事端,随即放下大包,小心翼翼地说:“回大少爷,我们是东北人,从富国岛过来的。孩子他娘病了,岛上缺医少药,本想过来做工赚钱,可一直没找到营生。”

    哥哥肯定又大发善心了,小丫头生怕他上当受骗,跑过来问:“富国岛,你是**?”

    “第一兵团黄长官的部下,撤到越南好几年了。”

    小丫头古灵精怪,没那么好骗,噘着小嘴嘀咕道:“瞎说,第一兵团早去台湾了,我爸还给黄长官践过行,富国岛上哪有什么**。”

    几十个司机和木厂工人虎视眈眈的站在一边,强龙不压地头蛇,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王金贵真不敢得罪,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大小姐,大部队是去台湾了,但没全接走,有的四处做工,有的在越南成家立业,岛上现在还有一百多人。”

    全国解放前夕,国民党云南籍将领李弥麾下的第八军残部退入泰缅边境的金三角地区,盘踞在那里打算反攻,甚至把缅甸政府军打得落花流水。其实,当时退入外国的**不止第八军残部,还有鲜为人知的**第一兵团。

    他们在湖南战败后,撤退至广西,后被解除武装进入法国所控制的越南,准备“假道入越,转运回台”。

    他们从隘店入越,解放军追兵跟踪追至,封锁了该关口。新中国总理兼外交部长向法方施压,指责法国既然对中国内战保持中立,就不应允许国民党军队入境。

    法驻越官员紧急请示巴黎,巴黎方面传来指示,命法国驻越南北专员亚力山里将军转告黄杰,法国将以国际公法解除**武装,同时申明不介入中国内战。

    法越当局对留越**去留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他们希望从中选拔精锐,建立一支强大的战略机动力量,以遏制人越打越多的“越盟”。

    于是,殖民当局对留越**由暂时拘留转成了软禁,宁愿每年花300万美元养着他们,也扣住不放,并于1950年3月将位于北圻的蒙阳和莱姆法郎两处集中营的**转移到南方富国岛集中关押。

    直到去年,才在台湾的努力下允许他们赴台。

    李为民前世在越南工作近四年,去富国岛旅游过,不仅知道那里关押过**,知道台湾有个“复国岛”,知道被人家当囚犯关了三年的黄杰被誉为“海上苏武”,而且打算把远离越共的富国岛作为报复计划的第一个基地。

    送上门的老兵,不能不要,他从王伯手上接过香烟,递上一根问道:“大部队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刚到岛上时,什么都没有,要走好几里路才能看到一户人家,到处是丛林,没有道路,没有房子,法国人只按时供应很少的粮食。我们自己砍树建营房,四处寻找野菜,实在吃不饱,又要照顾老婆孩子,就逃出去做苦力。”

    王金贵回头看了一眼儿子,一脸沮丧地接着道:“黄长官还想反攻,在岛上整编部队,用假枪假炮操练,我们这些没参加整编,没参加训练的算是脱离部队,去台湾时也就没把我们带上。”

    小丫头微皱着眉头问:“你是逃兵?”

    “我要养家糊口,不逃老婆孩子没活路。”

    几万人像囚犯一样被关押,多少人病死饿死在异国他乡,为了所谓的国府形象搞那些花架子有意思吗?逃就对了,至少可以做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李为民帮他点上香烟,饶有兴趣地问:“孩子这么大,应该有四十了吧。当那么年兵,什么军衔?”

    “回大少爷,我姓王,名金贵,黄埔十一期,退到越南时少校军衔。”

    “黄埔十一期?”

    “民国22年在南京报考的,当时日本侵华目亟,报上天天有日军占我领土、辱我人民、制造事端的报导。为救亡图存,很多像我这样的东北沦陷区流亡学生报考军校。7月招考,8月发榜,我被我编入二总队,总队长易龙,一总队队长唐冠英,校长蒋中正,教育长张治中。”

    黄埔生好像就前几期吃香,像他这样排到十几期的沦落到如此田地并不令人意外。毕竟这是越南,不是台湾,想找关系都找不到,而且是个不光彩的逃兵。

    不管怎么说,遇到是缘分。

    李为民权衡了一番,起身道:“王伯,他们父子怪可伶的,麻烦你给他们安排个活。”

    潮州老乡还有人没饭吃呢,哪有那么多活儿给东北人干,王伯愁眉苦脸地提醒道:“少爷,木厂不缺人!”

    “木厂不缺人去货栈,货栈不缺人让他们上船。对了,再给他们支点钱,买点药,想办法帮他们捎到岛上去。”

    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容易,老婆病成那样,王金贵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急忙拉住儿子连连感谢道:“谢大少爷收留,我们有的是力气,我们什么活都能干,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你是我们命中的贵人……”

    为了生存,为了老婆孩子,一个应该打过很多仗的抗战老兵,一个曾经受人尊敬的**军官居然沦落到如此境地,李为民五味杂陈,拍了拍他胳膊道:“别谢了,先在这儿干,等我从美国回来再找你细谈。”

    “是,我听大少爷的,这条命就交给少爷。金贵今后唯少爷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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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烧冷灶

    儿子大了,他收留那对父子肯定有他的道理,何况这真算不上什么大事。李冠云没表示反对,王伯只能按照大少爷的要求,让人把王金贵父子送往不远处的货栈。

    送走吴寿南等潮州老板,一家三口同车回家。

    有司机在,李冠云没多问,直接到车开进孔子大街李家大宅,推开车门走进第一进二楼的办公室,才关上房门问道:“为民,你打算回美国?”

    李家大宅共有五进,在西贡的李家人却只有四个。

    这么大房子自然不能空着,第一进做办公区,大门左侧是“南盛米业”,右侧为“和发成航运”办事处。要买船票去香港和新加坡的客人,或要运输货物去香港、马尼拉、新加坡、雅加达、吉隆坡及曼谷的客户,都会来此购票或商谈海运业务。

    木厂有工人,米厂和船运公司同样有伙计。打烊后有家的回家,在西堤没安家的同司机、保镖一起住第二进,相当于集体宿舍。

    第三进也是宿舍,不过是给航运公司船长、大副、船员及小船的船老大和船工们住的。跑船的人很辛苦,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有专人打扫,专人做饭,来了就休息,什么事都不用他们管。

    第四进是给主事们住的,木厂王伯虽然在堤岸有家,但两个儿子大了,都已结婚生子,不如住在这里清静。南盛米业顾伯、航运公司李伯同样如此,有他们和他们的老伴儿在,偌大的宅子倒不是很冷清。

    办公桌边起身相迎的中年人叫刘敬晖,在李家的地位极为特殊,有时候去香港,有时候去新加坡。虽然是客家人,但李冠云对他极为信任,不在时生意上的事全委托他做主。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从他祖父那一辈起,他家就给李家当管家。李冠云从小跟他玩到大,以兄弟相称。他儿子也就是前段时间一起去贝当桥管平川派赎人的刘家昌,与李为民同样是发小,现在已独当一面,负责打理李家在西堤的几十处铺面,整个一收租金的二房东。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李为民可不敢把他当一般“高管”对待,更不敢把他当下人,甜甜的叫了一声刘伯,才转身嘿嘿笑道:“爸,我正准备跟您说呢。有点事要去处理,不去不行,您能不能给我点路费。”

    掌管这么大家业,一直一言九鼎,儿子长大了,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李冠云真有些不习惯,同刘敬晖对视了一眼,不解地问:“去做什么,到底有什么事?”

    李为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一边乖巧的帮他按摩肩膀,一边反问道:“爸,您七年前为什么送我去美国念书?”

    “美国强大,今后不管哪个国家都要看美国眼色,做生意也一样。想守住这份家业,就要看远点,看长点,不能像我们一样只会跟法国人和英国人打交道。”

    “您认为最成功的生意人是谁,我是说中国,中国历史上。”

    李冠云被问糊涂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胡雪岩。”

    “胡雪岩确实很成功,但在我看来不是最成功的。”

    刘敬晖乐了,忍不住笑问道:“为民,那你认为谁最成功?”

    “吕不韦。”

    李为民直起身,似笑非笑地解释道:“爸,刘伯,我回来前听到一些风声,美国一些高官,一些国会议员和极具影响力的天主教人士非常看好吴廷琰,认为他是能够应付眼下乱局的最佳人选,而他现在正在我们大学一个研究机构担任顾问。”

    李冠云和刘敬晖一个是杰出的商人,一个是出色的高级经理人,岂能不知道“奇货可居”的典故,二人又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你想去烧烧冷灶?”

    “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呢?就算他回不来,干不上总理,我们也没多大损失。”

    华人在西堤的生意之所以能够做得这么成功,很大程度上与政商关系处理得好有关。只是谁也没想到劣迹斑斑的“七远”能够被招安,凭枪杆子和保大的支持骑在华人头上作威作福。

    如果能够跟未来的总理拉上关系,李家生意定然能够蒸蒸日上,吴冠云心动了,紧盯着他双眼问:“你有几分把握?”

    李为民摇头苦笑道:“爸,不管怎么说,越南还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不妥协,吴廷琰有美国人支持也没用。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能有什么把握?”

    “能想到这么远已经很不错了。”

    李冠云起身在房间来回踱了两圈,蓦地转身道:“既然想做,那就去做吧。钱不是问题,你刘伯现在就可以给你去准备。”

    李为民欲言又止地轻声道:“爸,我要五万美元。”

    “都说了钱不是问题,给你十万!”

    吴冠云大手一挥,接着道:“敬晖,为民去美国烧冷灶,我们也不能闲着。吴廷琰好像有几个兄弟,你打听打听,他们在不在越南。”

    “奇货可居”的机会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刘敬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拿起电话开始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一个瘦得像猴子般的家伙,鬼鬼祟祟从后门钻进“大世界赌场”。

    他在赌桌前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正在训斥手下的平川军人,点头哈腰地汇报道:“六哥,那小子在家躲了五天,今天才同他妹妹出门,先去看电影,然后去了木厂。在木厂呆了一会儿,碰上一帮撬树皮的人打架,收留了两个穷鬼,刚坐他老子的车回去,没去精武会馆,没跟那些游手好闲的中国人接触。”

    作为一个手上有几十条人命的河盗,阮山能活到现在,能够穿上警服,凭得是胆大心细。

    潮州帮有仇必报,要么不下手,下起手来不是一点两点黑。

    更何况李家那么有钱,想报复,想杀一两个人,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勒索了潮州帮一笔钱,阮山真有些后怕,这些天一直派人盯着李家父子,生怕他们暗地里下黑手。

    他权衡了一番,面无表情地警告道:“他们要找人不一定会亲自去,打个电话就把事办了。这段时间全给我安生点,别落单,别一个人出门。”

    一个小喽啰不服这个气,拍了拍腰间的枪:“六哥,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敢报复,我灭他全家。”

    阮山啪一声猛地给了他个耳光,声色俱厉地咆哮道:“灭他全家,蠢货,要是被七哥听见,先灭你全家!”

    小喽啰捂着嘴巴哭丧着脸问:“六哥,七哥怎么会帮他们?”

    “说你蠢你就蠢,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富商,要是把他家灭了,把富商们吓跑了,七哥管谁收税,拿什么给弟兄们发饷?全给我老实点,别再生事。”

第七章 中坚力量

    吃完晚饭,马素丹盯着小丫头温习了一会儿功课,又给书房送去一盘水果,才像往常一样拿起芭蕉扇,坐到院子里一边陪丈夫纳凉,一边帮他赶蚊子。

    西堤女人出嫁早,进吴家门时她才十七岁。

    续弦不是做小,不管在宅门里还是宅门外都吴太太,养尊处优,人本来就漂亮,女儿已经十六了,她依然容光焕发,看上去顶多二十六七岁。母女俩出去逛街,很多人误认为她们是姐妹。

    李冠云侧头看了看娇妻,拉着她手好奇地问:“笑什么,这么高兴。”

    马素丹笑盈盈地凑到他耳边,不无得意地说:“冠云,知道为民刚才叫我什么吗?没叫姨娘,他叫我妈,像青青一样叫我妈!”

    六岁的孩子懂许多事,她进门后儿子从来不称呼她“妈妈”,刚开始甚至有些排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说话,直到十几岁时才喊她“姨娘”。

    李冠云流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叫了,出来时还提醒我小心点,生怕我绊到门槛。”

    儿子既出息又懂事,女儿既可爱又聪明,妻子既漂亮又贤惠,真正的家和万事兴,李冠云很欣慰,拍着她手笑道:“素丹,为民长大了!”

    女儿始终是要嫁人的,将来不仅指望儿子养老送终,还指望儿子把牌位放进李家祠堂,把名字写进李家族谱,能被儿子真正接受,马素丹从未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依偎在丈夫肩上感叹道:“是啊,像换了一个人。”

    “女大十八变,男大同样会变。要是一点变化没有,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他?”

    “这倒是。”

    两口子正聊着,老佣人陈妈快步走了过来,提起开水瓶笑道:“老爷,太太,外面来了一帮学生,就是在中国河戏水的那些孩子,说是要当面感谢。刘先生让家昌带他们过去了,也不知道书房能不能坐下。”

    做生意靠得是信誉,像李家这样的富商想在西堤立足,不但要有信誉,而且要有声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冠云赫然发现儿子前些天那个亏没白吃,既吸取到一个教训,又无意中闯出有魄力、有担当的名头,不禁笑道:“吴妈,孩子也是客,去准备些夜宵。再跟阿成说一声,让他从运输队叫一辆大车,这么晚了,外面那么乱,不能让孩子们走着回去。”

    “老爷您心真好,我这就去。”

    书房里,挤满了十六七岁的孩子,刘家昌忙活了半天才给他们一人找来一把椅子。他们带来的水果、罐头之类的礼物,实在放不下只能搁外面。

    他们中有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战友”,有趁这个机会来认识一下“大英雄”的非战友。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感谢,义愤填膺声讨“七远”,气氛非常之热烈。

    “李先生,七远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保大政府视而不见,甚至纵然,这还有王法吗?”

    “保大就是个傀儡,要怪只能怪法国人。”

    一个学生咬牙切齿地说:“越盟围攻奠边府,据说打得很惨烈,伤兵一飞机一飞机往西贡运,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用老话说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

    孩子是未来,学生是搞各种运动的重要力量。

    他们敢想、敢做、敢拼,不像那些棱角已被磨平,精神甚至已经麻木的人,只知道明哲保身。

    在计划中他们全是需要争取的对象,而包括“父亲”李冠云在内的五帮富商,只能用利益去团结、去拉拢。因为他们把家族利益、经济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指望他们去浴血沙场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为民一边招呼学生们吃水果,一边问刚发言的孩子:“你叫什么,在哪个中学念书?”

    “我叫阿水,在知用中学念初三。”

    一个孩子忍不住补充道:“李先生,他家开西簿厂(写字本)的,您在义安中学念书时或许也用过。”

    “用过用过,西堤好像只有一家,没竞争,生意应该不错。”

    阿水不无尴尬的笑道:“西簿利薄,让李先生见笑了。”

    “阿水,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家非常有眼光,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否则绝不会占领西堤九成以上的西簿市场,并且做出自己的品牌,做成了有口皆碑的老字号。”

    一个胆大的学生打趣道:“是啊,现在想不照顾他家生意都不行,不然没法给老师交作业。”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把阿水搞得很不好意思。

    李为民微微点了下头,意味深长地说:“同学们,就像阿水刚才说得一样,法国人在印支的殖民统治快完蛋了,法越政府很可能会垮台。但这对我们这些中国人而言,却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因为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很大程度上与法国人采取的经济保护国和垄断印度支那自然资源开采的政策有关。在越盟,在大多越南人心目中,我们窃取了他们的经济利益,我们是奸商。”

    在法越当局统治下,只有一小部分越南人、华人以及一些城市居民从中受益。不患贫而患不均,大多越南人对中国人的看法确实不好。

    阿水愣住了,其他孩子们则面面相窥。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稚气的脸,李为民凝重地说:“同学们,前些天的遭遇,让我想起许多事。1740年10月9日,因为印尼华侨太能干,人口增长速度太快,危及到荷兰人的经济利益,危及到荷兰在印尼的殖民统治,荷兰东印度公司以搜查军火为名,命令城内华侨交出一切利器,荷军挨户搜捕华侨,不论男女老幼,捉到便杀,对华侨进行血腥洗劫。

    屠杀持续了整整7天,城内华侨被杀近万人,侥幸逃出者仅150人,被焚毁和劫掠的华侨房屋达六、七百家,财产损失无法估计。城外华侨在一位侨领指挥下与荷军激战,伤亡一千多人,后转战中爪哇,斗争一直持续到1743年……史称‘红溪惨案’!”

    红溪惨案、美国西雅图排华骚乱事件、澳大利亚排华事件、墨西哥托雷翁城屠杀华商事件,一件件一桩桩,李为民一直说到朝韩万宝山事件,说到连他这样的富商之子都无法保证生命安全,把学生们说的毛骨悚然。

    “为什么我们有钱没地位?”

    他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当一个族群长期被歧视,首先要做的不应该去抱怨,而应该三省自身。我以为一个国家一个人群的政治地位,是与承担的社会责任成正比的。而我们这些人自身确实存在严重的政治品格缺失,通俗的讲是不愿主动承担社会责任。

    做公共领域大事的主动性太弱,不愿‘管闲事’、不敢主动出头‘挑大梁’,是长期‘明哲保身’,不愿参与军事到政治领域,只乐衷于自己的大宅门。本土人并会不因为你不愿‘管闲事’而高看你,反倒会轻视你胆小自私。当他们认为你只是窃取了他们的经济利益的奸商,那么悲剧就很可能会发生。”

    他说得是南洋华人的通病,一个高年级学生深以为然,禁不住起身道:“各位,李先生所言极是,同样富甲天下的犹太人,就值得我们照镜子。他们之所以在世界上能赢得比较高的地位,不仅是因为他们能赚钱,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思想、有行动、有责任心,在各国积极参与各项政治活动、承担各项责任,所以他们就有了各项权利和尊严。”

    一个学生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我们是华侨,不是越南人。”

    “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什么地方。我认为李先生说得有道理,应该团结,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应该做一些事情,因为我们的处境太危险。”

    一个矮个子学生一脸疑惑地问:“危险?”

    “阿俊,知道那些越南人是怎么宣传的吗,他们说中国人统治越南一千多年,法国人统治越南七十年,现在是他们独立自主的时候,要是独立了,他们能对我们好吗?”

    学生们的思想很活跃,只要开个头,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往那方面去想。

    高年级学生的思想最激进,他忧心忡忡地说:“只想享受权利而不愿承担责任的想法是短视的,甚至是愚蠢的,因为这样的人再有钱也掌握不了自己命运。”

    一个学生附和道:“对责任的逃避,也就是对权利的默认放弃。我们想彻底站起来,想争取到应有的权利,就必须改掉明哲保身的旧传统。”

    引导要循序渐进,不能急于求成。

    时间不早了,李为民起身一边招呼学生们去吃夜宵,一边总结道:“同学们,正如阿明所说,一群把自己封闭在社会、政治、军事之外的有钱人,只能重复历史长河上的浮萍命运。今天太晚,就不多说了,只想跟大家共勉梁启超先生《少年中国说》中的一段话: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事实证明西堤各中学的传统教育非常成功。

    他尚未说完,学生们便慷慨激昂地一起念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第八章 李家没省油的灯

    吊扇呼啦啦地开了一夜,睁开双眼仍在有气无力的旋转。

    前世在越南工作过几年,早习惯这里只有旱季、雨季,没春夏秋冬之分的气候,只是电扇不管怎么转终究不如空调,睡一觉就会出一身臭汗。

    冲凉、洗漱、换上干净衣服,陈妈送来丰盛的早餐,顺便收走脏衣服。刚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刘家昌提着公文包匆匆走了进来。

    记忆已完全融合,意识中他就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李为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很自然地示意道:“没吃早饭吧,坐下一起吃。这么多一个人吃不下,而且一个人吃没意思。”

    “早吃过了。”

    刘家昌坐到对面,从包里往外拿东西,一脸坏笑着调侃道:“嫌一个人吃没意思好解决,给莉君打个电话,她保准逃课跑过来陪你。”

    提起这茬李为民就郁闷无比,没好气地问:“又取笑我?”

    “不是取笑,是羡慕。”刘家昌凑过身来,认真地说:“为民,女大十八变,一点都不假。莉君不再是以前那个黄毛丫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要不是有婚约在身,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追求。”

    “丑小鸭变小天鹅了?”

    印象中那丫头真算不上漂亮,李为民将信将疑,刘家昌夸张至极地确认道:“骗你做什么?听我爸说,她母亲,也就是你岳母,当年是福建帮有名的大美女。母亲漂亮,女儿自然差不到哪儿去,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那个未成年人未婚妻李为民真有些好奇,不过有太多事要办,实在没时间和精力考虑这些,他三口两口喝完稀饭,把碗筷放到一边:“机票买到了,几号的?”

    “新山一机场的飞机全征用去往奠边府运兵运军火,只能从香港、马尼拉或新加坡走,大中华轮晚上正好靠西贡,我打电报让家斌给你订了大后天的机票,中华航空公司,陈纳德的那个。”

    搭自己家轮船去香港也行,李为民微微点了下头,拿起刘家昌帮着去中华理事会找来的资料,一边翻看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家斌今年20了吧?”

    “上月刚过生日,难得你还记得。”

    潮州人是海洋文化的族群,充满朝气与活力,头脑灵活,富于冒险性、开创性,敢于拼搏,民风剽悍,抱团排外,典型的海洋性格。同时崇商重利深入骨髓,有种“饿死不打工”的商人思维。

    潮汕地区有一俗语:“平安当大赚”,本意是指若家中平安,不用破财即等于赚大钱,从这一俗语可见潮汕人把赚钱当作衡量其它事物价值的尺子的价值观,崇尚金钱魔力的观念较为浓厚。

    客家人则不然,他们具有浓重的传统观念思想。崇文轻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

    他们有这样一首童谣:“蟾蜍罗,咯咯咯;唔读书,无老婆”,把发愤读书与结婚成家视为一种因果关系,这种寓于儿歌中的择业意识,从小便融入客家孩子的社会化过程之中。

    刘家虽然几代为李家服务,但读书的传统依然保持得非常好。

    刘家昌在西贡上的大学,弟弟家斌去了香港,不负众望考入香港大学。按照李冠云和刘敬晖的规划,他将来会成为李家在香港的高级经理人。

    潮州人和客家人相结合,一代一代培养,整整延续了三代,极具中国特色。

    李为民不知道这种家族经营模式的优劣,只知道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资料上郭琰、许渭滨、许柏芝、马国宣、许友竹、林兴泮、黄祥丰、许柳波、林来利、马松岩、週钦宣、黄裕昆、杨兴镐、詹实……等赫赫有名的一众西堤富豪,未来几十年后将会成为历史。

    按照中华理事会去年的统计,华侨资本占越南加工业的80%、批发零售额的100%、零售额的50%、外贸金额的90%,占银行信贷金额的80%,全越南每年投资总额的三分之二。

    全西贡三十多家银行,其中二十四家是华侨开办、控股或参股的;全越南11792家商号,西堤就有8225家,并且涉足实业。

    在纺织、钢铁和化工等较大行业中,华侨资本占80%。全越南十八家经营额超过30亿皮阿斯特(南越货币)的企业中,华侨占十家。

    掌握着数量巨大的财富,支配越南许多关键经济行业,很多业主早成为亿万富豪,比如“稻谷大王”、“煤油大王”、“钢铁大王”、“机械设备进出口大王”……等等。

    刘家昌看着他手中银行业的资料,低声道:“大东银行和越华银行有我们股份,潮州银行我们是大股东,所以你爸对是走是留讳莫如深,不敢露出风声,不然很容易被挤兑。”

    老美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出兵,但会提供大笔援助。

    不久的将来,南越的外汇储备将会超过英国,南越的皮阿斯特将会成为非常坚挺的货币,赚钱的日子在后面,别说没打算走,就算走也不会是在现在。

    李为民放下资料,不动声色地问:“东亚银行呢?”

    刘家昌摇头苦笑道:“从你那几个爷爷分家之后,长房长支的生意主要在越南。香港又沦陷过,日军发行军票,银行根本没业务,关了几年门,早名存实亡了。你爸和我爸前些天还商量,是不是干脆把它关掉。”

    如果没记错,港英政府对银行监管将会越来越严。把银行关掉容易,想再开就难了。接下来几十年,全港银行会越来越少,并且只关不开。

    李为民岂能眼睁睁看着香港第一家华人银行关门大吉,不容置疑地说:“暂时不要关,等从美国回来后我接手。”

    “你打算去香港?”

    “找个职业银行家,要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爸和你爸早累死了!”

    刘家昌忍俊不禁地笑道:“行,你是大少爷,这些家业迟早要交给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是想折腾,是关掉可惜。”

    李为民笑了笑,沉吟道:“北边战况不好,南边跟着乱,人们对法国人没信心,对皮阿斯特估计也没什么信心。家昌,你天天在外面跑,黑市上有没有换美元的,黑市汇率现在到了多少?”

    “太多了,官方牌价1美元兑35皮阿斯特,黑市已经跌到1美元兑45到48皮阿斯特,几家银行股东正头疼呢,你爸本打算去会馆的,快出门时就因为这事被陈经理请过去了。”

    这样的机会李为民可不想错过,故作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法国人没那么快完蛋。况且法国人完蛋了还有美国佬,回头跟我爸说一声,想方设法筹点美元,派几个人去黑市,有多少换多少。”

    刘家昌愣了愣,哭笑不得地说:“大少爷,败家不是你这么败的,还有多少换多少。风险太大,你爸打死也不会同意。”

    机会千载难逢,而且李为民不想以后再像昨天一样管李冠云要钱,权衡了一番,毅然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不敢我自己干!”

    “你有钱吗?”

    “没钱我可以去集资,可以去借。”

    李为民顿了顿,凑到他耳边狡黠地笑道:“我现在说了不算,不等于将来也说了不算。这么大家业在这儿,借一两百万美元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真能借到,关键借的后果会很严重。

    刘家昌傻眼了,正准备开口,李为民接着道:“吴老板、钱老板和张老板让我跟他们儿子多走动,你帮我挨家打个电话,请他们出来聚聚。集资借钱的事别跟我爸说,另外我没时间,筹到钱之后黑市上的事你负责。”

    “你真干?”

    “放心吧,亏不了。”

    “不行,这么大事不能瞒他们。”

    “家昌,你要是告诉他们我跟你绝交!”

    同辈之间必须团结是李刘两家的传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两个人要一起打拼,刘家昌只能硬着头皮支持,紧盯着他双眼欲言又止地问:“换到之后呢,总不藏家吧?”

    接下来几年,投资机会太多了。

    李为民不假思索地回道:“换到之后私下里成立一家公司,想办法囤积些油布,再找间厂加工成帐篷。要做大点,要结实,一个帐篷至少要能住一家人,至少能用一年。”

    想到正在打仗的奠边府,刘家昌猛然反应过来,指着北边问:“你是说难民会南下?”

    “**不离十,多准备些,到时候卖给政府。其它东西价格透明,涨太多像是在发国难财,就帐篷最好销。而且帐篷这东西,一时半会间想买不一定能买到。”

    “好吧,豁出去了,跟你赌一把。”

    刘家昌想起昨晚的事,突然话锋一转:“为民,昨晚你是怎么了,跟学生们说那些,搞得像革命党。”

    李为民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家昌,你一直在西贡,非常清楚越南的民族主义思潮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活火山,谁也不知道危及到我们生命和财产的熔浆会喷多大,喷多久,会不会喷到我们头上。我不想搞什么革命,只想保命。保自己命,家人命,朋友命,老乡命。现在未雨绸缪做些准备,将来不至于措手不及。”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没你说得这么伟大,就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李家人没一个安生的,李冠云呆在西贡照看生意是没办法,他几叔叔一个当**死在抗战战场,一个去缅甸帮着转运抗战物资失踪了,一个据说去了延安,这些年一点消息没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想折腾点事很正常,刘家昌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为民,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我会全力支持你。去美国要好几个月,如果有什么事可以交待给我。”

    “谢谢。”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行,”李为民拍了拍他胳膊,若有所思地说:“帮我找个不起眼的地方,专门给学生们聚会。阿明那孩子挺机灵,跟他说一声就能明白。”

    “好吧,我回头就去安排。”

第九章 思潮

    很久以前,西贡曾发生过一次排华事件。为了生命和财产安全,祖辈们才搬离市区到这里结伴而居住,才有了现在的堤岸。

    昨晚之前,何天明对东南亚华人历史上的一系列遭遇非常痛心,恨透那些动不动对华人打、砸、抢、杀的土著。

    然而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切有着深层次原因,不仅仅是华人在经济上太成功,遭人妒忌。

    西堤华侨占西贡市民近一半,却生活在一个极为封闭的世界里。

    有自己的会馆、学校、医院、报纸、戏院、庙宇,说白话、潮州话、闽南语,不与本地人通婚,除了做生意之外几乎不与本地人打交道,几乎不关心华人圈以外的事。

    身在这里,心却不在。

    曾有人自称广东名将李福林之子李经纬,从欧洲学成返国,途经越南,自称承父命慰问广东同乡父老侨胞。西堤华侨关怀桑梓,纷纷邀宴,更多有馈赠,不少人后来购买他虚设的华侨投资开发公司股份而破财上当,也有不少华侨少女因慕虚荣而献身,弄到人财两失,等到发觉时,骗子已鸿飞冥冥,惟有徒呼奈何。

    又有人自称中央委员邢森洲,声称奉中央之命视察越南侨情,带着几名随员,鼓其如簧之舌,大量拋售关金。可怜当时华侨无知,以为有利可图,纷纷购买。岂知不久之后这些关金卷价值大跌,大上其当。

    抗战胜利,何应钦赴欧洲参加世界道德重整会议路经西堤,代表政府宣慰侨胞。

    真正的国府高官,早年追随蒋总统,身经百战,抗日胜利后又代表中国接受日本投降,声名远播,如雷贯耳。

    华侨各界在堤岸举行公宴,当时那场面不是热烈可形容,人们扶老携幼,拖男带女,夹道欢迎,彩旗招展,锣鼓震天,鞭炮齐鸣,万人空巷,许多人喜极而泣。

    黄杰第一兵团和随军家属退入越南,被法越当局软禁在富国岛上,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西堤华侨纷纷捐钱、捐粮、捐衣物,去年撤回台湾时,黄杰将军专门来到西堤表示感谢,同时向心怀国家、慷慨解囊的侨领们道别。

    ……

    一件件一桩桩,试问哪个国家政府和人民能够容忍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却享受经济特权,掌控国家经济的族群。更何况现在的西堤华侨并没有入籍,如假包换的外国人,连少数民族都算不上。

    从李家大宅回来后,何天明辗转反复,一夜没睡好。

    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青年,作为义安中学学生会主席,强烈的责任感和危机感让他意识到必须做一些事情,西堤华侨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关键是怎么做,怎么改?

    他坐在教室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见历史老师钱新霖从窗边走过,鬼使神差地起身追了出去。

    “……钱老师,居安思危,我认为李先生说得非常有道理,可是又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着手。”

    最得意的学生提出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钱新霖很高兴,一边沿着树荫往宿舍走,一边笑道:“阿明,你能有这样的责任感我非常欣慰,李先生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并不复杂,说白了就是同化与反同化,是继续几百年来的传统,还是像泰国华人一样彻底地融入本地社会。”

    钱老师学识渊博,早年去过法国、英国和美国,抗战时组织过募捐,日军打到广州时投笔从戎,同几十位师生一起回国参加抗战,日本投降后才回来,身体里到现在还有一颗子弹没取出。

    何天明对他非常尊敬,忍不住问道:“您认为该不该融入?”

    “融入有融入的好处,不融入有不融入的道理。”

    钱新霖笑了笑,循循善诱地说:“泰国华人不像我们西堤华人、马来华人、印尼华人一样聚居,他们与当地人通婚,取泰国名字,说泰语,很多连华文都不会说,不写了,与泰国人已经很难区分,所以人家不会提防,处境比较安全,社会地位比较高。

    我们呢,说白话、潮州话、闽南话或国语,喜欢聚居,不与本地人通婚,传统保持得比较好。这就带来一系列问题,与当地人格格不入,像国中之国,处境自然比较危险。”

    何天明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像泰国华人一样融入,我们还是中国人吗?”

    “所以说不融入有不融入的道理。”

    台湾就那么点大,根本不可能安置上百万越南华侨。更不用说国民政府对入台人员审查非常严,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何况百万人大迁徙,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更重要的是,大多华侨的生意在这里,走了之后靠什么谋生。

    何天明越想越怕,紧盯着老师双眼,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西堤华人上百万,越南政局又不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管谁胜谁负,他们赶走法国人之后要对付的肯定是我们华侨。”

    现在的处境,西堤有识之士都心知肚明。

    朝战打赢了,打败了最强大的美国,新中国对东南亚华人的鼓舞是无比巨大的。鸦-片战争以来,海外华人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扬眉吐气过!以至于赫赫有名的南洋侨领陈嘉庚深受鼓舞,毅然回到厦门,拿出全部家产一千万元(按金价相当于现在的一亿美元),打算今后呆在内地专心办学。

    然而这里是越南,不是大马,不是新加坡,不是印尼。

    离内地那么近,知道内地许多事,很多人甚至是从内地逃亡过来的,并且大多经商,他们不愿意回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学生分析得很对,在愈演愈烈的民族主义思潮下,西堤乃至越南华侨确实非常危险,钱新霖暗叹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敷衍般地说:“阿明,李先生能跟你们说这些,应该有他的见解。有机会再去请教请教,或许他已经有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十章 全是“王子”

    西堤很大,同时也很小。

    家昌搁下电话没多久,电话铃声便接连不段。短短半个小时,接二连三接到二十几个电话。

    有李家世交,有儿时玩伴,有潮州老乡,有同班或同校同校。一传十、十传百,连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大舅哥”、闽侨富商吴达远家的大公子吴静晨都打电话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巴告诉他的。

    没血缘关系的表弟、潮州帮长马国宣的二儿子马安易最积极,尚未决定把聚会放哪儿,已经屁颠屁颠跑来了。他家就住对面,离得实在有点近。

    “表哥,别伤脑筋了,现在谁还在乎吃喝,我看家里就行。”

    那天晚上,眼前这位随他父亲一起去过贝当桥。被接回家之后,他又帮着去请大夫,一直折腾到凌晨才回去休息。

    李为民非常感激,侧头看了一眼上完茶出去的陈妈,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安易,有些事在家说不方便。”

    忍气吞声是为了赚钱,被平川派军人欺负成这样实属罕见。潮州人好勇斗狠,有仇必报,马安易很直接地认为他想报复。

    几个丘八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对付“七远”。西堤枪支泛滥,有的是亡命之徒,几万皮阿斯特就能买他们小命。

    马安易微微点了下头,心领神会地说:“家里不方便就去戏院,香港红星粤剧团当家花旦红线女正在新同庆驻演。越南穷鬼听不懂也买不起票,一般不会往那儿去,实在不行可以包个场。”

    听粤语,谈生意,有点意思。

    而且红线女太有名了,开创红派粤剧唱腔,真正的艺术大师。后世香港明星陈奕迅跟她合影都半跪着,以示对她那位前辈的尊敬。

    既然有这个“追星”的机会,李为民自然不会错过,等刘家昌一家一家通知完地点,就步行来到曾热闹无比的新同庆粤剧院。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

    随着电影出现,戏剧渐渐没落了,来捧场的全是年龄偏大的粤剧迷,年轻人全去“大光明”、“娱乐”、“丽都”、“胜利”等电影院。

    《一江春水向东流》在大光明戏院首映时一天十几场,连放两个月,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掀起了一股看国语电影的热潮,连在南越边远农村城镇地区的华校老师们都轮番回来看白杨和陶金。

    戏迷越来越少,生意不好做。

    李家大少爷和马家二公子喜欢粤剧,甚至要包场,王老板乐得心花怒放,急忙让人上茶上点心。

    “为民,没想到你有这个雅致,来晚了,别介意。”

    第一位客人刚在桌边坐下,又有几位客人接踵而至,一个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看伤得严不严重,一个则哈哈大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快成家立业当新郎,还那么冲动,那么要强。”

    在美国求学期间回来过两次,每次回来都有聚会,他们变化不是特别大,很容易就能对上号,李为民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笑道:“常明,弘新,别闹了,快坐下喝茶。”

    吴家大公子吴常明跟马安易、郭建章打了个招呼,摇头笑道:“为民,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该庆祝庆祝。喝酒差不多,喝茶算什么?”

    “是啊,去哪儿不好,来听什么戏?”

    “晚上坐船去香港,大后天乘飞机去美国,不能喝酒,等从美国回来,我陪你们一醉方休。”

    “又去美国?”

    不等李为民开口,又有一拨客人到了,许家大少、林家二少,黄家未来的继承人……“钢铁大王”家的少爷,“稻米大王”的接班人,“橡胶大王”的心头肉,包括请客的李大少爷在内,来得几乎全是“王子”。

    “七远”要是派人来把他们一起绑架走,堤岸肯定会炸锅。

    人在戏院,万万不能出事,要是出事自己真别想活了。王老板吓出一身冷汗,再也顾不上巴结,急忙跑到门口去望风。

    马安易俨然半个主人,起身拍了拍手道:“各位,既来之则安之,大舅哥都没说什么,少废话,听戏!”

    “对对对,听戏,边听边说。”

    随着一阵鼓点声,一个上满妆的花旦从侧面走上戏台,开腔唱道:“卖荔枝,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入口甘美,齿颊留香世上稀,什么呀,可是弄把戏,请尝个新,我告诉你。这是岭南佳果靓荔枝,果中之王,人皆合意……”

    一曲《荔枝颂》,似乎融入京腔、昆腔及西洋美声技法,高亢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甜蜜,荡气回肠非常有味道,正所谓“甜蜜蜜”、“脆生生”。

    马安易、吴常明等二世祖听得摇头晃脑,搞的像多喜欢粤剧一般。郭家大少爷是真喜欢,竟一脸陶醉地跟着哼唱起来。

    吴静晨是他们中唯一的闽南人,身份特殊,被马安易安排在未来的妹夫身边。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若无其事地说:“为民,以后不能再那么冲动了,莉君差点被吓死,听说你被‘七远’抓走,躲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

    如果中华理事会的统计没太大出入,3%的华人掌控着全越南华人80%以上的财富。能够坐在这里的,可以说是3%中的一部分。不久的将来,他们会陆续成为新一代侨领,成为西堤最有钱的人。

    他们是必须争取的对象,更何况与身边这位的关系非同一般,李为民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地问:“大哥,莉君还好吗?”

    吴静晨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些年信没一封,电话没一个,回来几次,面都不见,她能好吗?”

    或许在崇尚自由的美国生活太久,之前的李为民对包办婚姻极为反感,几年如一日的冷淡,甚至引以为耻,确实让那个懂事后就准备嫁到李家,就开始准备做新娘的小丫头寒心。

    面对大舅哥的责问,李为民尴尬不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说:“对不起,以前不太懂事,让大哥和莉君失望了。”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倒没什么,关键是她。如果有良心,自己跟她解释去。”

    包办婚姻也有很幸福的,不就是谈恋爱吗。

    前世活得太失败,无论事业上还是感情上,李为民并不反感这样的家族联姻,只是感觉对方有点小,端起杯子朝许大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说:“等忙完就去,给她一个惊喜。”

    浪子回头金不换,吴静晨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再不去真以为你变心了,要当陈世美呢。”

    马安易和刘家昌一样,表面上听得摇头晃脑,事实上正留意他俩的一举一动。见二人没因为吴莉君的事翻脸,突然回头道:“为民有件事想跟大家说,想请大家伙帮忙。我们什么关系,不是亲戚就是几代世交,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大家说是不是?”

    “是啊,为民,有什么事直说。”

    “跟我们用不着客气,又不是外人。”吴常明同马安易一样以为他要对付那几个平川派地痞无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生怕隔墙有耳。

    “那我就直说了。”

    晚上要坐船去香港,没那么多时间耽误,李为民转身笑道:“各位,眼前有个赚大钱的机会,可惜老头子太死板,不敢冒险。我呢,又没什么本钱,只能跟各位兄弟开口。”

    马安易傻眼了,一脸惊诧地问:“不是收拾那帮王八蛋?”

    “现在找他们麻烦,不是告诉所有人是我干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先记着,等风声过去,等本少爷准备好,有他们好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七远”势大,手下有十六个营兵力,并且控制着西贡警察,现在报复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龙生龙凤生凤,能坐在这里的没一个傻子,都是各家精心培养,接受过高等教育,将来要接掌偌大家业的人。吴静晨甚至已经独当一面,在协助父亲经营家族生意的同时兼任中华理事会理事,是福建帮五个代表中最年轻的一位。

    妹夫吃一只长一智,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终于松下口气,略作沉思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问:“你缺多少?”

    “本钱当然是越多越好,我手头上只有十万美元,而且只能拿出五万,剩下五万另有用途。”

    整天跟着老头子学这学那,吴常明早不耐烦了,不无兴奋地问:“什么生意,能不能赚钱?”

    这里没外人,李为民把计划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一遍。

    风险不是一点两点大,难怪他家老头子不一定能同意,不但马安易、吴常明不看好,连吴静晨都打了退堂鼓,暗想给他两三万美元,赔了就赔了,就当打水漂。

    看着众人面面相窥的样子,李为民干脆拉虎皮当大旗,似笑非笑地说:“实不相瞒,我这次回来是探路的,帮美国政府探路。如果不出意外,下次回来时就能混上官身,当美国政府的官,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老头子前天回去后对他赞不绝口,非要自己和弟弟跟他多走动走动。再说全是有身份的人,这种事他不可能信口开河。

    西堤华侨富豪为什么能赚大钱,不就是靠特权,靠跟法国人的关系吗?

    吴常明心思活络起来,急切地问:“为民,念书时你成绩最好,我就知道你将来会有大出息。说具体点,有什么发财机会别忘了兄弟。”

    “怎么说呢,美国政府跟其它国家政府不太一样,很多大事会委托给第三方,比如大学。我们密西根大学接了美国国务院一个研究项目,专门研究怎么援助越南。再过几个月,我们教授就会率领研究团队以国际开发署官员身份来西贡,确定援助计划,并监督实施。”

    稳定越南局势首先要稳定金融,有财大气粗的美国当后盾,皮阿斯特肯定不会贬值。

    吴静晨醍醐灌顶般地反应过来,再次权衡了一番,毅然道:“为民,哥信你,给哥三天时间,多了没有,五十万美元还是能凑到的。”

    五十万美元不是个小数字,按照金价和购买力相当于后世的六七百万美元。他第一个开口,并且一开口就是五十万,显然是想放个样,带个头。

    李为民感激不已,一脸认真地说:“大哥,赚到钱我跟您平分,要是亏了全算我的。”

    “亲兄弟明算账,赚了当然要平分,亏了一样要平摊。”

    “是啊是啊,哪有光占便宜不吃亏的道理。为民,我跟你一样,手头上没大舅哥那么多钱。只能想想办法,凑五万。”

    马安易紧随其后,两个人一带头,一发不可收拾。少则五万,多则几十万,刘家昌统计一下,赫然发现大少爷三言两语就集资到四百六十万美元!

    把一帮“王子”拉上贼船只是开始,必须想方设法把相互利益死死捆绑在一起。

    李为民一边招呼众人喝茶,一边嘿嘿笑道:“各位,现在全是股东了,公司名称大家一起想,最好拟个公司章程。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我不能抛头露面,大家推选一下,推选个主事人。”

    官商勾结才能赚大钱,他要去当美国官,不然怎么勾结。

    马安易越想越兴奋,与吴常明对视一眼,理所当然地笑道:“章程回头慢慢拟,主事人就不用推选了,我看家昌最合适。”

    “对,就家昌,要是忙不过来,可以再请个副经理。”

    

第十一章 距离产生美

    谈完正事,马安易让王老板去隔壁酒楼叫来四桌酒席。

    一帮全越南最有钱的公子哥边吃、边喝、边听戏,要不是李为民硬拉着,郭家大少非要让红线女卸妆陪酒,对艺术家没哪怕一点尊重,把戏院搞得乌烟瘴气,充分体现了买办资本家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

    大舅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了个电话,众人吃饱喝足走出戏院,赫然发现路边多出一辆白色轿车,一个留着长发、穿着洋装的女孩儿,正坐在车里羞答答地张望。

    “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天色还早呢,用不着这么急吧?”

    吴常明冲未来的李家少奶奶做了个鬼脸,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顿时哄笑起来。以风流而著称的许公子更是投来一道同情的眼神,把李为民搞得好不尴尬。

    这桩婚事关系到潮州帮的信誉,只能成不能散,马安易毫不犹豫给了吴常明一拳,一脸不耐烦地催促道:“君子成人之美,别在这儿瞎起哄,散了散了,全回家找钱去。”

    看笑话重要,赚钱更重要。

    想到不可限量的“官商勾结”前景,一个个才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作鸟兽散,把吴莉君羞得面红耳赤。

    女大十八变,丑小鸭果然变成了小天鹅!

    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柔软饱满的红唇,娇俏玲珑的小瑶鼻秀秀气气地生在那美丽清纯、文静典雅的脸庞上。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柔顺地垂肩,眼睛里映着阳光,仿佛有阳光在里面跃动,卷翘的睫毛俏皮的颤动,水嫩的粉唇微微向上勾着,清纯、漂亮、俏皮、可爱。

    好漂亮的一个丫头,李为民蓦然间竟看痴了。

    呆呆的,傻傻的,左脸颊的伤没好,乌青一片,看上去有些滑稽,又让人心疼。吴莉君鼓起勇气跟他对视,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心痛、几分期待、几分甜蜜,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晶莹剔透的眼泪。

    俗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

    在家不知发过多少次狠,要给这个“负心汉”一点颜色瞧瞧,真正见面了却像个乖巧的小媳妇,一声不吭。

    吴静晨暗叹了一口气,侧身道:“为民,我先回去了,照顾好莉君。”

    “哦。”

    没谁比刘家昌更希望看到这一切,他也找了个借口,提着公文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走全走,司机傻眼了,挠着后脑勺笑道:“姑爷,对面有间咖啡馆,要不您和小姐去咖啡馆坐坐。”

    十几年前定下的亲事,这辈子跟她过板上钉钉,就差娶进门。

    李为民没兴趣喝什么咖啡,干脆拉开车门,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缕缕甜香,慢声细语地说:“下来走走吧,前面有间糖水店,青青带我去过,味道不错。”

    “嗯。”

    吴莉君幻想过无数次见面的情景,从未想到他会请她去喝糖水。不管喝什么,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就行,用蚊子般地声音应了一声,情不自禁地紧攥着花边雨伞,跟着他沿孔子街往前走去。

    司机愣了一下,连忙钻进轿车发动引擎缓缓跟着,生怕打扰姑爷小姐情侣谈情说爱,刻意拉开一段距离。

    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姑娘,简直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女孩子十七八岁结婚,这个时代很正常。从见到她面的那一刻起,关于年龄的一些顾虑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李为民心里美滋滋的,下定决心谈好这个别人安排好的恋爱,禁不住牵起她柔软细腻的小手,由衷地说道:“莉君,对不起,过去这些年让你失望了。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

    才见面几分钟就拉手,吴莉君的心怦怦乱跳,下意识想挣脱,被紧拉着又挣脱不开。

    “你……你……你抓疼我了。”

    李为民老脸一红,不无尴尬地笑道:“抱歉,我有些……有些激动,有些紧张。”

    终究是要嫁给他的,拉就拉吧,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太难为情,吴莉君耷拉着脑袋,不敢四处张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没……没……关系,我……我也有些紧张。”

    前世在感情上虽然不是很成功,但恋爱还是谈过几次的,只是没谈过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张秀丽的脸庞,突然笑道:“别紧张,牵手而已,小时候我不但抱过,而且亲过。那时你才几斤重,就会哭,还尿了我一身。”

    提起小时候的事,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只是这个话题太让人尴尬。

    “才没有呢,就算哭也是你不会抱。”吴莉君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又嘀咕了一句:“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就欺负。”

    前面有间书店,书店老板喜欢养花,见几盆鲜花放在店门口,李为民眼前一亮,极为夸张地四处看了看,鬼鬼祟祟过去偷摘了下一朵,然后拉着她就跑,直到跑到一条小巷子边才送上鲜花,一脸认真地说:“以后不会了,我发誓。”

    大白天偷花,太刺激了,一直循规蹈矩的吴莉君笑得花枝乱颤。

    “谢谢。”

    她把刚折下的花朵放到鼻端,深深吸气,脸上浮现出陶醉的表情,更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而那花朵在她秀美脸庞前,竟也似更加灿烂。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恋爱,想到明年就要穿上嫁衣,吴莉君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边,闻着花香问:“为民,你不愿意见我,是不是怕别人笑话?”

    “你说呢,上学时那么多同学,那么多玩伴,就我一个人定了亲。尤其吴常明那臭小子,竟然给我取了个新郎官的绰号,从小学一直叫到初中。”

    吴莉君感同身受,因为她同样被人取笑过,想了想又问道:“后来呢,去美国后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李为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含糊其辞地敷衍道:“说学习压力大是借口,不过当时压力确实挺大的。”

    小丫头噘着小嘴嘟囔道:“你是心里没我,根本想不起来。”

    李为民脸色一正,紧盯着她水汪汪的双眼,振振有词地说:“怎么可能呢,你是我未婚妻,从刚生下来第二天就是。有没有发现这样挺好,距离产生美,刚才我心里别提有多激动、多紧张。要是过去十几年天天在一起,那不成兄妹了,能有这样的激情?”

    想想确实有点道理,至少比那样多一些新鲜感。

    他比想象中更体贴,更逗,更善解人意,吴莉君一阵悸动,禁不住踮起双脚,突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同时又为这大胆的举动感到害羞,急忙红着脸跑开了,李为民抚摸了下脸庞笑了笑,抓着她的雨伞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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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启程

    “为民,一路上事事小心。知道你忙,到美国后发个电报,报个平安就行了,不用给我写信,反正过几个月就回来。”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刚相聚便要分别,吴莉君依依不舍,晚饭都没怎么吃。李家的车一到,泪水就抑不住滚滚而下。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李为民很不是滋味儿,掏出干净手绢一边擦拭着,一边故作轻松地哄道:“傻丫头,别哭了,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我不要礼物,就要你早点回来。”

    “放心吧,办完事立即回来。”

    小两口卿卿我我、依依惜别,吴达远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跟妻子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回头用带着闽南口音的国语笑道:“静晨,晚上又没什么事情,同莉君一起送送为民。家昌,你跟静晨坐一辆车,让他们多说会儿话。”

    “好的,我坐后面。”

    与李家什么生意喜欢插一脚不同,吴家只有一个生意,只造船。

    吴记船厂历史悠久,最早能追溯到同治八年(1869年),最初造小渔船,后来越造越大,种类越造越多。

    乌槽船、丹阳船、青头船、开尾船、大古船、大排船、冻鹰船、白底船、驳仔船、仔船、四肚盖船、漂白仔船、舢舨船、舢舨头船、海山鼠船……什么都造,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已能造100吨的木壳三桅帆船。

    闽南杉木轻松,非轮船所宜。而樟木木质坚而体曲,只可作船肋骨,杂具,最合用者无逾于柚木,便去香港采办柚木和花旂木,吴李两家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家族大了,自然要分家。

    他们这一支同李家关系最好,在李为民曾祖父建议下,来西堤开了第一家华人造船厂。

    越南沿海有许多渔民,越南人却不怎么会造船。他家来得早,船造得又好,生意自然不会差。直到几年前,下龙、海防、清化、荣市、顺化、岘港等地的渔民,仍不远千里过来造船修船。

    吴家也不止步于仅造木壳小渔船,他们派家族子弟去马尾和香港船厂学习建造钢质船舶的技术。

    民国十二年,建造出第一条蒸汽机轮船船体。

    民国十六年,用4根木吊杆,同时借助15吨吊车,用土办法吊装建成了第一艘600吨钢质货船。

    现在已是西贡最大的船厂,有80吨高架吊车两台、20吨高架吊车1台(码头用);有万能铣床、立式车床1台、日本产的18米车床、镗床、12模滚丝机、400吨油压机、12米刨边机、150公斤空气锤及制氧等设备。

    有自己的码头和船坞,客户遍及东南亚,甚至给法**舰提供协修服务。

    李冠云被誉为“航运大王”,李家船队大小船舶二十一艘,维修保养业务几乎全交给吴家。更何况在吴家刚开始来西堤时,李家提供了许多帮助,有人脉上的,有经济上的。

    正因为如此,吴家对李为民这位“姑爷”不是一点两点好。

    送未婚妻回来,在吴家吃了一顿晚饭,就收到一叠红包。最大方的当属老丈人,一听说他要去美国,立马开了一张两万美元的支票,说什么一次性补上过去这些年的红包。

    车缓缓驶出吴家大宅,吴莉君依偎在他胳膊上嘀咕道:“一出手就是两万美元,我爸对你比对我都好。”

    李为民乐了,侧头笑问道:“羡慕?”

    “有点。”

    “我们平分,一人一万?”

    “才不要呢,那是给你的。再说穷家富路,出这么远门身上多带点钱好。”

    “你别说,我现在真缺钱。”

    小丫头蓦地坐直身体,眼巴巴地问:“缺多少,我有!”

    你那点零花钱能顶什么事,让你爸把嫁妆折现提前交付还差不多,李为民感觉很是好笑,捏了捏她鼻子:“逗你玩呢,你未婚夫什么人,能缺钱吗?”

    “又欺负人!”

    打情骂俏,车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已开到市区,街上许多从各地乡下避战逃来的难民,有些在路边乞讨,有些坐在路边两眼茫然的发呆,还有许多流浪小孩三五成群在路上乱闯,看到衣冠整整的人便纠缠不放,拉扯着要找美钞。

    最热闹的卡蒂拉街行人稀少,街灯暗淡,只见几个醉醺醺的法国兵七摇八晃、狼狈不堪。阮惠大道、征氏姐妹大道与西贡码头这一带,触目皆是法属非洲各国籍的雇佣伤兵,有气无力地躺卧在街角巷尾,无人理会。

    通往新山一机场方向的大马路上,载有伤兵的法军红十字救护车警笛长鸣,整个城市像是被一片战云所笼罩。

    码头前黑压压的全是人,法军士兵和警察端着枪艰难维持秩序。

    生怕未婚妻遇到哪怕一丁点危险,李为民拍了拍司机肩膀,不容置疑地说:“阿成,就在这儿停,刘伯在前面,我自己过去。”

    再往前确实没法开,阿成应了一声踩下刹车。小丫头像水做的,一到码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李为民于心不忍,真想把她一起带上。可这次去美国有大事要办,不是去玩,更不能给要拜访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能咬了咬牙:“莉君,听话,别哭了,回家等我,等我回去娶你。”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吴莉君哪里控制得住,紧捂着嘴巴抽泣道:“记得给我报平安,我等你电报。”

    “嗯,一到就去发。”

    吴静晨从后面车上过来搂住妹妹,李为民放心地随刘家昌在一帮船员护送下沿贵宾通道走进码头。跟前来送行的刘敬晖说了一会儿话,才登舷梯,爬上李家的第四代“大中华”客货轮。

    这艘轮船长76.9米,宽11.1米,型深5.3米,1476总吨,满载吃水4米,航速16节,主机为往复蒸汽机,2750匹马力,日耗油量约28吨,1943年造于美国。因原先作为军事护航商船之用,船身瘦小,航速快捷,装有雷达等先进导航设备。

    抗战胜利后,美军处理剩余物资,吴家以35万美元购得,并耗费4万美元用以装修。

    上部漆乳白色,下部淡棕黄色,外表清洁美观。客舱内备有雪白的被褥与清洁的盥洗室,漂亮的餐厅里有无线电放送音乐,图书室与休憩室内还设有钢琴。

    船上设有特等客舱三间,房内装置暖气、沙发,并有单独专用之浴室、厕所及餐厅、读书室、休息室、吸烟室等设施。

    大少爷上船当然要坐特等舱,行李早被送进来了,桌上摆满鲜花和水果。生怕他嫌闷,船长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叠今天的报纸。

    打发走二副和服务生,拿起最上面一份,整版全是奠边府战局。

    越盟通过电台广播很自豪地向法军喊话:奠边府之役,法军的选择是“非死即降”;法军对广播报以冷笑,声称:“如果越盟可以付出15000兵员的代价,是可以攻下的。”

    二战打成那样,整个国家都被占领,政府都投降,能混上个战胜国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真不知道他们的信心从何而来。

    更何况朝鲜刚停火,居然不吸取教训,不知道什么叫“消耗战”和“人海战术”。15000条人命算什么,只要能把你们这帮法国佬赶走,只要能赢得民族独立,不在乎死多少人。

    李为民放下报纸,暗想法军的今天就是美军的明天,美军的明天或许就是自己的后天,不禁喃喃地叹道:“归根结底还是人啊!”

第十三章 知己知彼

    玛丽诺科修道院坐落在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上,林荫密布,鸟语花香,环境优美得像童话。

    相比欧洲那些建在岩巨石之上,出入要靠吊篮升降,外观像古城堡一样的修道院,玛丽诺科显得有些“世俗”。

    没古老斑驳充满神秘气息的高大城墙,没有直冲云霄、金光夺目的尖顶,也没有栩栩如生的古代帝王、圣贤、鸟兽鱼虫、花草水果雕刻,只有一片极具西班牙风格的哥特式建筑,像一所远离喧嚣的大学。

    事实上这里就是大学,北美非常有名的神学院,据说曾走出过好几位主教。

    “神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琰先生,我知道他这里,至少来过。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让我见一面,或者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前世那点历史知识不能不信,更不能全信。

    比如国内和越南许多关于越南战争的书籍上,白纸黑字写着吴廷琰在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的政府研究署担任过顾问,事实上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密西根州立大学,只有密西根大学和密西根农业与应用科学大学。

    又比如吴廷琰在美国结识了臭名昭著的中情局特工爱德华-兰斯代尔上校,事实上兰斯代尔一直呆在菲律宾,而现在吴廷琰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们根本不可能认识,更不可能在美国认识。

    关于吴廷琰的描述更不能信,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李为民明明知道他并不在这,一下飞机仍从纽瓦克机场赶到玛丽诺科修道院,试图从这里侧面了解吴廷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毕竟他在这所修道院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负责接待的这位年轻修道士正好是吴廷琰同学,他再次看了一眼李为民的护照和大学毕业证,一脸爱莫能助地苦笑道:“先生,琰弟兄真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他英语不好,平时很少说话,没什么朋友,或许只有院长知道他去哪儿了。”

    “走了?”

    “嗯哼。”

    “那……那院长呢,我可以见一下吗?”

    基恩一边陪着他往里面走去,一边歉意地说:“抱歉,院长去了梵蒂冈,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

    “真是不巧。”

    李为民装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放下皮箱从怀里掏出一张花旗银行支票,“神父,感谢贵修道院对琰先生的照顾,请帮我以琰先生的名义转交给院长。”

    “真是太慷慨了,上帝保佑您。”

    捐赠是修道院的主要经济来源,两千美元,不多不少,基恩接过支票,欲言又止地又问道:“李先生,您是琰弟兄的朋友?”

    “坦率地说我没见过他,之所以来这里是受人之托,有问题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奇怪,因为琰弟兄看上去很普通,不是一个很宽裕的人。”

    李为民顺着话茬问:“那在您眼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修道院东方学生不多,基恩对吴廷琰的印象深刻,微笑着道:“琰弟兄非常虔诚,比我们这些学生都要虔诚。他很热情,英语不好,法语很流利。年龄比我们都大,却和那些来自边远教区的贫困学生一样,每天在餐厅收拾碗碟、洗盘子,而这些杂事很多学生通常是不会做的。”

    来之前刘敬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过,吴廷琰并非出身于什么显赫的官宦门阀世家。

    他爷爷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地主,直到他父亲吴廷可通过科举考试,才得以跻身上流社会。并且吴廷可的仕途并非那么顺,官当得也不是很大,在法国殖民时期担任成泰皇帝的参谋,后来才升任越南朝廷的礼仪和宫监(管理太监)大臣。

    1907年,法国人以精神病为理由,罢黜不满殖民制度的成泰皇帝。吴廷可退隐回乡种地,以示抗议。吴廷琰跟着在家中稻田耕种,同时就读于一所法国天主教学校,后来前往河内,就读于行政学院(专门训练越南官员的法国学校)才走上仕途。

    从履历上看他确实了不起,从普通“公务员”干起,一步一个脚印,稳步晋升,先后出任过承天省广田县县长、广治省海陵县县长,25岁时就晋升为广南省省长。

    履历是真的,不过含金量没那么高。

    印度支那是法国殖民地,殖民地大小事务法国官员说了算,所谓的省长县长就是个摆设,权限小得可伶。更不要说越南的一个省根本没与中国的省相提并论,按照面积和人口算,也就是一个只能管三四个县的地级市。

    他家为官清廉,事实上当法国人的官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越南老家有一些田地,越盟闹成那样,收成估计好不到哪儿去,流亡到美国刷盘子谋生一点不令人意外。

    李为民微微点了下头,基恩神父接着道:“他很孤单,没什么人来看他,他有一个很小的房间。他走路的样子很像卓别林,当看到他走路时,我们都想笑,因为那样子太滑稽了。

    他很和善,我们都戏称他‘小丁丁’(个子矮)。他年龄比我们大很多,又来自遥远的东方,感觉有点神秘。他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可能经济上不是很宽裕,他衣服很旧,从没见他添置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几个月他就咸鱼翻身,不再这么寒酸了。

    李为民不置褒贬地笑了笑,接着旁敲侧击的打听,甚至随他去吴廷琰曾住过的房间看了看,才握手告辞,马不停蹄返回纽瓦克机场,搭乘最近的航班赶往底特律。

    未来的密西根州立大学,现在的密西根农业与应用科学大学位于兰辛市,距底特律机场约一个半小时车程。

    之前那个李为民在这里学习生活过四年,记忆已完全融合,轻车熟路,根本无需打听。

    当他提着行李、风尘仆仆敲开亨利教授办公室门时,教授惊呆了,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李,你不是回越南了吗,你脸怎么了?”

    “脸没事,不小心摔的。”

    李为民朝他去年刚招的助教笑了笑,放下皮箱翻出几样小礼物,一脸苦笑着解释道:“教授,我刚从越南回来,那边政局动荡,根本干不了任何事,感觉还是回学校好。”

    亨利教授支持支持亚洲反殖民主义,竟幸灾乐祸地笑问道:“法国人在那里的殖民统治快完蛋了?”

    “我认为快了,他们有一支军队被围困在一个叫奠边府的地方,搞不好明天就会全军覆没。在距本土几万英里远的地方进行一场战争,对手还得到一个阵营的支持,能赢才见鬼呢。”

    亨利教授耸耸了肩,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极为夸张地说:“如果对手不是越盟,真想开瓶香槟庆祝庆祝。”

    “我也一样,既希望他们完蛋,又担心他们完蛋。”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自越南的学生,并且他的家族非常富有,亨利教授一直另眼相待,抱着双臂问:“好吧,说说你的打算。”

    跟美国人没必要客套,李为民接过助教递上的水喝了一口,一脸忧心忡忡地说:“教授,正如您知道的,我们家族的业务几乎全在越南,算上控股和参股企业,旗下有近两千名职员。如果越盟打到西贡,我们当然可以走,可那些职员怎么办?”

    “全部移民显然不太现实。”

    “所以我打算做点事,并且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你想做什么,我又能帮什么?亲爱的李,要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教授,年薪还没你一个月的零花钱多。”

    他是商学院最杰出的教授之一,受聘前曾在华尔街一家银行担任过独立非执行董事,在商学院担任金融学教授以来,带出许多银行界精英,堪称桃李满天下。

    银行家中的银行家,有能力,有人脉,这样的高管打着灯笼不一定能找着。

    李为民紧盯着他双眼,满是期待地说:“教授,我真诚地邀请您出任李氏集团旗下东亚银行总裁,东亚银行总部在香港。未来两年内,我打算在纽约、越南和法国各设立一个分行,您考虑考虑,别急着给我回复。”

    当董事没意思,当总裁就另当别论了。

    亨利教授乐了,拉张椅子坐到他对面笑道:“李,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你给我描绘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愿景,或许会给我开出很难令人拒绝的年薪,却不打算告诉我你那家银行有多少资本。”

    “我就知道骗不了您,现在确实不多,折合美元才几百万。不过我可以保证,最迟明年底,我至少会注入五千万美元。”

    “那还是一家小银行,不过我可以考虑考虑。”

    他接受邀请最好,不接受问题也不大,只是麻烦点罢了,李为民放下杯子,道出了此行真正的目的:“教授,我知道学校负责管理政府主办的援助同盟国计划,您能否帮我引荐一下该项目的主管,我想就印支问题与他们沟通沟通。”

    毫无疑问,他是担心越南被越盟占领,是想当说客帮现在的越南政府争取点援助。

    亨利教授沉思了片刻,摇头道:“李,政府研究署只负责制定计划,到底能不能被采纳还要看国务院,看白宫,甚至国会。另外我跟项目主管不熟,只同卫斯理-费舍教授打过交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卫斯理-费舍教授曾在日本担任过中情局顾问,支持亚洲反殖民主义、反越盟的第三种力量学说。如果前世的历史书籍没忽悠人,吴廷琰离开越南先前往日本拜访阮朝宗室彊柢,并打算向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寻求支持时,跟费舍教授打过交道。

    “见不到主管见费舍教授也行,我只是想争取一下,毕竟我只是商学院一个普通毕业生,只是西贡一个普通商人,没那么大影响力。”

    引荐一下,实在算不上什么事。

    亨利教授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时间,起身道:“既然你想做点事,我带你过去。嗯,在这个危急时刻没忙着转移资产,而是跑回来寻求援助,我为有你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

第十四章 乱局

    1850年,密歇根宪法要求政府成立一所“农业学校”。一直到1855年2月,密歇根州州长肯斯里才签署成立这所美国第一个农业学校。

    1857年5月开始授业时共有三栋建筑物、五名教职人员和63名学生。

    之后几十年,虽然课程扩充到农业以外的其他领域,但学校规模一直无法与密西根大学等名校相比。直到上任校长约翰-汉纳,借着为了协助二战退役军人重返学校而通过的1944年军人再造法案,展开了学校历史中最大规模的扩建。

    其策略就是建设全新的宿舍来招收更多学生,并用增加的收入招聘更多教职人员,建立更多宿舍。

    之前的李为民成绩不是特别好,其它方面也不是很优秀,能够考入这所全美排名70以后的大学可以说沾了“扩招”光。

    拿着密西根农业学校的毕业证书找工作,显然无法与常春藤名校精英竞争。但在越战这个特定背景下,有一张密西根农业学校的毕业证,在越南要比常春藤名校精英吃香得多。

    政府研究署在校区西北角,一栋两层建筑,参与政府研究项目的人员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费舍教授办公室在二楼最东侧,各种文件和资料堆得像小山,墙上挂着几张图表,地方本来就不大,东西却这么多,显得很凌乱,似乎没预算让他招募一个助手。

    得知李为民的来意,得知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学校毕业生,教授非常热情,捧起椅子上的一叠文件,像垃圾般扔到角落里,一边招呼他和亨利教授坐,一边用难以置信地语气说:“先生们,来找我算找对了。因为除了我之外,这栋楼里没人知道越南,没人关心印度支那。事实上不仅这里,或许连华盛顿都没几个人知道越南在什么鬼地方。”

    “可是教授,研究署不就是协助政府管理同盟国援助计划的吗?”

    “但越南不是同盟国,只是法国的一块殖民地。”

    费舍教授轻叹了一口气,不无失落地补充道:“之前有一位越南朋友也试图在这里获得支持,事实证明一切全是徒劳,尽管在我帮助下获得了道格拉斯**官、诺曼参议员、曼斯菲尔德参议员、约翰-肯尼迪参议员和天主教会的广泛同情。”

    “太遗憾了。”

    李为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导师,明知故问道:“教授,您那位越南朋友叫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吴廷琰,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曾在法属越南政府担任过重要职务。年轻人,你来自越南,有没有听说过?”

    “原来是琰先生,可据我所知他在越南影响力并不大,并且已离开政坛二十多年。在西贡,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很多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或许这就是华盛顿对他不感兴趣的原因,不过他确实是一个有想法,富有责任心,而且非常有毅力的人。”

    费舍教授对吴廷琰评价很高,难怪给了他那么多帮助呢。

    李为民若有所思,费舍教授继续道:“在这里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前段时间去了巴黎。他和他的家族一直为皇室服务,他其中一个哥哥在保大政府担任重要职务,也许保大皇帝想听听他关于越南前途的意见。”

    “我听说过他,知道他非常清廉,没想到他一直在为国家而奔走。真遗憾,如果早些来就能见上了。”

    “有机会的。”

    费舍笑了笑,饶有兴趣地问:“年轻人,你刚才越南回来,那边怎么样?”

    “糟糕透了,就像一群活螃蟹放在一个箩筐里。”

    “非常有意思的比喻,能不能说具体点。”

    “当然。”

    眼前这位才是现阶段除天主教人士之外,吴廷琰在美国最大的靠山,他对未来越南共和国总统的影响力不是一点两点大。并且不久的将来,他会亲自带队去西贡培训越南警察和地方官员。

    李为民整理了下思路,侃侃而谈道:“法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北部地区已收缩到一个叫奠边府的地方,而且被越盟军队所围困。70%以上的地区已失去控制,现在仅占有河内、西贡、顺化、岘港等大城市,所以人都在反对他们,不仅仅是越盟。”

    亨利教授幸灾乐祸地冒出句:“显而易见,他们在印度支那的殖民统治不得人心。”

    “这一点毫无疑问。”

    李为民重重点了下头,接着介绍道:“北越形势几乎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南越则乱得像一锅粥。各类军阀山头林立,主要包括平川派、高台叫、和好教、天主教民兵和郑世明武装力量。

    平川派原来是西贡南部的一帮武装匪徒,最早他们向往来与堤岸港区的船只强收保护费,有时也到堤岸华人区抢劫。当法军和警察追捕他们时,就躲到距西贡不远的大沼泽。日军进入越南后,暗地里给了他们许多支持。日军在越南推翻维希殖民政府后,他们参与了攻击法国人的行动。

    二战结束后,平川派武装参加越盟,反对法国人重新占领。

    后来,越盟要清洗他们这些非劳动党军阀,准备杀掉平川派领袖黎文远,黎文远逃了出来,带领部下向法国人投降,而他们在得到法国人金钱和武器后,也帮助法军把越盟赶出了西贡市区。”

    刚从越南回来的,介绍的是第一手资料。

    费舍教授拿起纸笔,一边记录着一边问:“他们有多少人,在当地有没有影响力,有没有支持者?”

    李为民摇头苦笑道:“他们有十六个营,兵力两万左右。至于影响力,要是有的话,只有极为恶劣的影响。他们在南越恶名昭著,人们非常憎恨他们。干了无数拐骗、抢劫、绑架、勒索、杀人等坏事,独家经营西贡地区的主要非法交易,包括鸦-片交易、赌场、妓-院等等。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殖民地政府和保大皇帝竟然委任黎文远为陆军少将,甚至让其手下担任西贡警察总监,把西贡警察交给他们指挥。”

    “我的上帝,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费舍教授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高台教呢?”

    “高台教是南越的一个本土宗教,高台是指高台上帝的住所,历史并不长。他们声称他们的普度是高台上帝对人类的第三次普度,第一次是2500多年前佛教燃灯佛、道教太上老君、儒教伏羲、基督教摩西来开启,第二次普度是释迦摩尼、老子、孔子和耶稣,他们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什么教义,费舍教授和亨利教授被搞得啼笑皆非。

    李为民耸耸肩,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显然打算统一各个宗教,消除隔阂。正是由于超越了所有宗教,他们称之为大道。”

    “我们尊重每个人的宗教信仰,教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多少武装力量,有多少信徒,在南越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力。”

    好务实的一个教授,李为民耐心地介绍道:“他们有复杂的组织机构,犹如国家政权系统,中央系统包括八卦台、九重台等,各个省市区设有对应的机构,圣地在西贡西北部的西宁省,所以西宁派以高台教的中心和总部自居。

    他们有200多万信徒,有大约三万人的武装力量,他们参加过越盟,试图推翻殖民当局。同平川派武装一样,在越盟内部清洗时脱离了,现在既反对法国殖民统治,也反对越盟。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不仅卷入越南复杂的政治斗争,内部也存在派系分歧。郑明世武装就是从高台教内部独立出来的,有一万多兵力,在所有势力中人虽然不是最多,但战斗力应该是最强。”

    “说说这个自立门户的家伙。”

    “郑出生在南越农村,受过中学教育,恨透法国人。二战时日军为培植反法势力,在柬埔寨开设游击战训练营,招募了许多越南人,郑是其中之一,参加过日军攻击法国人的行动。

    二战结束,法国重返越南,他加入高台教成为高台教军队的军官,甚至担任过总参谋长,组织指挥12个机动游击分队,多次发动对越盟和法军的突袭,把越盟和法军赶出高台教控制区。”

    李为民刻意顿了顿,等他记录完才接着介绍道:“三年前,他离开高台教组织自己的武装力量,自称民族联合军,许多高台教民兵投入他旗下,他的父亲和四个兄弟也参加了他的军队。在与越盟的战斗中,他父亲和四个兄弟全部阵亡了。

    由于其两线作战,比其它军阀势力承受更大的压力,在一次与越盟的战斗结束后,法军对他们发起攻击,郑迫于无奈,对指挥攻击他的法军司令官实施暗杀行动,并且获得成功,所以法国人非常恨他,发誓要杀他为自己的司令官报仇。”

    平川派、高台教、郑明世、和好教、天主教民兵……

    介绍完南越的大小军阀势力,已是晚上八点多,早过了吃饭时间,亨利教授饥肠辘辘,对越南非常关注的费舍教授仍意犹未尽。

    他略作权衡了一番,一脸认真地提议道:“亨利,我相信李是全美最了解越南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邀请他加入研究署,担任我的助手。”

    亨利教授想都没想便摇头笑道:“伙计,死了这条心吧。你刚才只问了越南的军阀势力,并不知道越南谁最有钱,谁掌控着那个鬼地方的经济。李的家族在越南商界拥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李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千万富翁。”

    “天啦,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样子,李为民微笑着确认道:“虽然没亨利教授说得那么夸张,但我确实要继承家族生意,另外我们所属的越南中华理事会,也确实在经济上有一些影响力。”

    “你是中国人?”

    “确切地说应该是华裔,我在西贡出生,在西贡长大,我的家族在西贡已有近一个世纪历史。而我的许多朋友,包括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们在越南的历史更悠久,最远的能够追溯到一千多年前。”

    亨利教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美国独立才多少年,由于法国殖民当局混乱不堪的国籍制度,李和他的朋友们现在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越南人,而是生活在越南的第三国国民。”

    想到吴廷琰在越南要影响力没影响力,要军队没军队,要钱没钱,费舍教授眼前一亮,不无兴奋地笑道:“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经济实力。李,我真诚地邀请你担任政府研究署顾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等得就是这句话,李为民伸出右手,异常严肃地说:“教授,我非常荣幸地接受这一邀请。因为我、我的家族及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与您朋友琰先生的目标是一致的。要是没一个强有力的人,领导一个强有力的政府,那么我、我的家族及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不仅利益会严重受损,而且很可能会成为越盟的阶下囚,甚至会被迫害致死。”

    共同的利益就能有共同的事业,费舍教授激动不已地问:“李,这么说你愿意支持琰先生?”

    用得是“支持”,而不是“追随”。

    李为民很满意这样的定位,毕竟吴廷琰现在很落魄,还没那个资格让人追随。更重要的是,法国殖民统治不得人心,吴廷琰未来的统治也好不到哪儿去,死心塌地追随只会死路一条。

    “局势乱成那样,我想象不出还有谁比琰先生更适合去挽回局面。另外,他能不能临危受命完全取决于法国、保大皇帝和华盛顿,中华理事会的支持现阶段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帮助。”

    哪里像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学生,哪里像一个商人,整个一政客。

    李为民的表现让费舍教授很满意,紧盯着他双眼似笑非笑地问:“李,我想知道的是在这个问题上,你能否代表那个理事会?”

    在西堤拉虎皮当大旗,在美国哪有不拉虎皮当大旗的道理。

    李为民重重点了下头,煞有介事地确认道:“教授,事实上我就是代表理事会来的。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们中华理事会由祖籍来自中国不同地区的五个团体组成,80%以上的华裔企业和个人是这五个团体的当然会员,总人口超过一百万,占西贡市民的一半。”

    “太好了,琰先生现在就需要你们的支持!”

第十五章 初见吴廷琰

    在费舍教授看来,他的越南朋友现在不仅需要支持,更需要信心。

    吴廷琰几年前去日本,被麦克阿瑟拒之门外,面都没见上;来美国,在他和枢机主教弗兰西斯-斯贝尔曼引荐下政要见得不少,然而态度一个比一个冷淡,似乎全世界都对那个来自越南的“矮胖子”不感兴趣。

    到处碰壁,换作谁都会心灰意冷。

    本校毕业生及其所代表的商界团体能在这个时候支持,对吴廷琰而言无疑是一针“强心剂”。

    为了让吴廷琰第一时间知道这个好消息,他连夜给巴黎发去一封电报,声称李为民是密西根农业与应用科学大学建校以来最杰出的亚裔学生。见解独到、富有同情心、极具正义感和使命感之类的词,在电文中用了十几个。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次来美国就是“烧冷灶”的。

    李为民自然不会让他空口说白话,有老丈人的两万美元大红包,手头上宽裕,慷慨捐出管家里要的那五万,并在第二天一早委托费舍教授电汇至法国。

    按照官方牌价,折合皮阿斯特175万,折合法郎2465万(旧法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和这笔“巨款”真让吴廷琰有些激动:一是离开越南这么久,竟然有人仍记得他,并且支持他的主张,甚至慷慨解囊;二是这份电报和这笔汇款所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经济实力雄厚的团体,至少能代表团体中的一部分人。

    接下来的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他回复了一封电报,歉意地表示他现在不能离开巴黎,同时用很大篇幅重申他关于“第三种力量”的主张。

    李为民对他的主张不感兴趣,只对他这个人感兴趣。

    接到电报第四天,就在费舍教授安排下风尘仆仆赶到巴黎,在贝尔蒂耶大道一处简陋的老公寓里,见到了眼前这位后世历史中常跟美帝国主义联系在一起、被称之为“美帝在南越的走狗”,只有毁而没有誉的人物。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非后世宣传中那副青面獠牙要吃人的样子,其实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矮胖子,非常儒雅。

    他穿着白色双排扣西服,一头黑发梳得很整齐,脸很宽,看上去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他如修道院那位年轻神父所说的一样非常热情,一见面就主动伸出右手。

    李为民紧握着他手,一脸歉意地用越语说:“琰先生,冒昧来访,让您久等了。”

    吴廷琰饱读诗书,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只是不会说中文,竟笑容满面地欢迎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等一会儿是应该的。”

    “谢谢。”

    李为民微微点了下头,转身付了下小费,打发走出租车司机,才提着行李一边跟他往公寓里走去,一边解释道:“琰先生,之所以来这里,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作为一个生在西贡,长在西贡的人,面对此危局,总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直至见到卫斯理先生,才知道您一直在为国家命运而奔走。”

    “李先生,你已经帮大忙了。”

    吴廷琰推开房门,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直言不讳地说:“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经费。你汇来的那五万美元,我已经转汇回西贡,供家兄和家弟活动之用。”

    “您是说俶主教(吴廷琰二哥吴廷俶)、瑾先生(吴廷瑾)、瑈先生(吴廷瑈)和练先生(吴廷练)先生也在为此而奔走?”

    吴廷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倍感意外地问:“李先生知道家兄家弟?”

    “令尊可老先生为官清廉、德高望重,家父不止一次提过。令兄魁先生父子在河内遇害,家父心痛不已。常和潮州帮的马国宣、吴寿南等先生说,若越盟大军南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抗战胜利后,河内成立越盟,宣布独立,劳动党与越南国民党等政治团体组建联合政府,打算委任吴廷琰的大哥、曾担任过省长的吴廷魁为越盟政府内政部长。

    吴廷魁认为他们是换汤不换药,拒绝加入,最后和儿子一起在顺化被越盟活埋了。

    提起这件事伤心事,想到自己九死一生逃出虎口的经历,吴廷琰情绪一下子变的有些激动,紧攥着拳头说:“他们就是一帮阴谋家和罪犯,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李为民低声道:“历史也不会原谅。”

    “对,历史也不会原谅。”

    吴廷琰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下情绪,抬头笑道:“其实我认识马国宣先生,认识你父亲。”

    李冠云确实认识他,但也仅仅是认识。毕竟西贡就那么大,有头有脸的人就那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认识很正常。

    尽管如此,李为民仍故作惊诧地问:“是吗?”

    “嗯,只是没深交。”

    “原来……原来……原来您认识家父,真是…真是天意弄人,转了大半个地球才有幸拜访您。琰先生,千万别再称呼我李先生了。您是长辈,称呼我为民,不能乱了辈分。”

    称呼李先生太生分,跟他父亲年龄又差不多大,直呼其名反而更亲切。

    吴廷琰虽然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接受了儒家的熏陶,他父亲吴廷可更是担任过礼仪大臣,对辈分和礼数非常看重。

    人家已经做了那么多,并且以晚辈自居,他非常高兴、非常欣慰,似笑非笑地问:“为民,那我就托大直呼其名了?”

    “当然,应该的。”

    “好,今后就叫你为民。”

    吴廷琰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费舍教授在电报中提到中华理事会,为民,坦率地说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什么人都那么好忽悠的,费舍教授对西堤一无所知,有亨利教授作证,说什么他信什么。

    吴廷琰则不然,他对西堤太了解,想骗他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李为民早有准备,像犯错的孩子一般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解释道:“琰先生,我就知道骗不了您,潮州帮、广府帮、客家帮、福建帮、海南帮什么时候团结过?别说五帮会馆不那么团结,就是各帮帮内也不团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是因为……”

    在西贡常有人说,五个越南人不如一个“唐山佬”,但五个“唐山佬”凑一块反而不如一个越南人。指中国人不团结,跟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一群中国人是条虫的意思差不多。

    吴廷琰经历过那么多事,一眼就看出电报内容有问题,并且猜出了一二。

    人家之所以跟密西根农业与应用科学大学政府研究署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增加他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分量,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吴廷琰在越南有一定影响力。

    看着李为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轻叹了一口气,诚恳真挚地说:“为民,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谢谢,非常感谢。”

    来日方长,居功不能自傲,李为民急忙道:“琰先生,谢什么,您别怪我信口开河就行。另外我和我们潮州帮的许多青年,确实非常仰慕您,并且打心眼里希望您能回越南拯救危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是“航运大王”的儿子,他的朋友们在西堤的身份地位自然差不多哪儿去,如果能得到他们这些年轻一代华领支持,同样是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

    但西堤华人不同与其他团体,有些事情必须要说在前面,吴廷琰沉思了片刻,紧盯着他双眼问:“为民,你对西堤华人区的现状有什么看法?”

    他是一个极其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并且非常固执。

    想做的事迟早会做,连法国人将来都会被驱逐,在堤岸的华侨怎么可能再享受到法国人赋予的特权。

    既然他迟早要做,不如顺着他心意。

    李为民深吸了一口,不无尴尬地说:“税权即治权,在我看来现在这种由五帮会馆代征的方式是不合理的;更不用说司法权是国家主权的一部分,从法治和国家主权的角度上看,堤岸华人圈的矛盾、纠纷,应该由政府司法部门仲裁,而不应该由五帮会馆或哪个侨领说了算。”

    到底是在美国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青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吴廷琰微微点了下头,又问道:“还有吗?”

    “再就是稻米,南部稻米从收购、转运、加工一直到出口,几乎全掌握在华商手里,农民对华商意见很大。尽管这并非刻意垄断,只是华商在资本、运输和贸易上有一定优势,但长期以往不利于两个族群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正打算关掉我家米厂,不再经营稻米加工出口业务。”

    李为民顿了顿,接着道:“最后就是国籍,我生在西贡,长在西贡,喝西贡的水,吃湄公河三角洲的大米。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我一直认为我是具有中国血统的越南人。”

    深明大义,真正的深明大义。

    作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巨富,作为一个完全可以转移资产离开越南的人,能做那么多事情,能这么想,能这么认为,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吴廷琰感慨万千,禁不住问道:“为民,西堤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多吗?”

    “坦率地说不多,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大多人已养成习惯,认为现在的一切理所当然。其实就这些问题,我私下跟一些朋友探讨过,结果令人意外,许多朋友认为华人在越南生活赚钱,欠了本地人的人情,应该承担起一些责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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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1954介绍:
西贡,1954。
每天都有爆炸,各国势力云谲波诡,一次次政变成功或未遂,危机四伏,枪林弹雨,各色人物往来穿梭……这里,只有硝烟。
重生到一个即将消失的国家能做什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打就打吧,不打怎么坐受渔人之利。李为民站在堤岸孔子街上,张开双臂:“西贡欢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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