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意外
手术室门外的红灯一直亮着,已经整整七个小时。
门外,来回踱步的长者,泣不成声相拥着互相安慰的母女,以及几乎趴在门上,焦急伸长脖子,想从紧闭的门缝里看出些蛛丝马迹的中年男子。
如此熟悉的一幕再次映入眼帘,郑亦樾在心底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
正在手术室里的病人,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晚自习骑车回家的路上,被个酒驾司机直接撞飞出去几米远,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头部最先着地。
当时那司机吓得就跑了,还是跟孩子顺路一起走的同学慌乱着拨打了急救电话,等救护车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
送来医院后,经过急救,孩子一直住在icu里,他的伤情主要集中在脑部,已经很久没有脑电反应,脑干反射消失,陷入深度昏迷,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没有反应,不借助呼吸机他可能连两分钟都撑不下去。
而且这种不可逆转的脑死亡,早在七天前家属就被主治医生告之。
病床上躺着的少年,剩下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用现代医学的手段强制维持他的呼吸心跳,也不会有等待奇迹出现、可能醒转活过来的机会。
主治医师苦口婆心地劝家属做决定,拔除呼吸机,让孩子平静地离世,也让这个破碎的家庭有喘息的机会。
但是家属们不愿放弃,怎么也不相信看起来好好的,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的孩子已经死了,他明明还有心跳,还有呼吸,身上还是温热的,就像睡着了一样,只要他睡够了,自然就会醒过来。
他们甚至还从外地花高价请来愿意为孩子做手术的医生,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他们家有的是钱。
这儿子当年他们千辛万苦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才生下来,平常一家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现在让当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医院无权要求病人家属一定配合他们的工作,毕竟生病躺在床上的,是家属的血脉亲人,不甘心不想放弃,心情都可以理解。
所以在与病人家属签属了免责声明后,院方也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了,只配合着请来的医生,为他腾出间手术室,然后给郑亦樾打了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以郑亦樾的职业来说,半夜三更想睡个安稳的整觉,其实是非常需要人品的一件事。
她平静地记下医院名称,手术室编号,病人姓名以及基本体征,家属信息,然后用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洗漱换衣,等坐上出租车赶往医院时,她已经化成身为一名精明强干的协调员。
是的,郑亦樾是名器官捐献协调员,最近几年才开始为人们所知的一种职业。
严格意义上来说,郑亦樾不是隶属于哪个医院的医生,而是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g省像她一样的全职协调者只有十余人,他们辗转于重症监护室与病房之间;他们看见过生命的终结,也见证过重生的喜悦。
用郑亦樾的话来说,他们是行走于死生之间的摆渡人,既希望让已经没有治疗价值的病人生命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延续,又能让濒临死亡、仍然渴望一线生机的患者重获新生。
他们存在的意义,并非简单直接地提取死者身上有用器官,而是陪伴潜在捐献者家属经历别离的苦痛,他们身兼医学顾问、法律顾问、心理疏导者等多重角色。
回想当初入职时的初衷,郑亦樾唯有苦笑,倒不是她对这份工作现在有多失望,而是做得越多,见识得越多,越会发现,即使在现代医学已经取得了长足进步的今天,生离死别,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事。
人力不能为之。短短六个字,道尽了悲凉。
郑亦樾轻轻摇头,将一瞬间弥漫心头的负面情绪统统甩掉,闭起眼睛假寐一会儿。今天到了医院后,还得有场持久战要打。
器官捐献在我国起步晚,推广慢,在2010年以前,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个行当,是没有一个从业人员的。
郑亦樾已经算是元老级人物了,干了快有小十年。
没白天没黑夜,有需要随叫随到。被捐献者家属痛骂甚至殴打,被久等不到合适器官的患者家属责备侮辱,甚至就连有些医院都对他们存在误解,态度恶劣。
种种磨难,郑亦樾都坚持了下来,一直到今天。
明明也是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临床外科高材生,在省医院实习前景一片看好,结果却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读书深造,以后做一名专业的脑外医生时,选择了这么一个在当时业内人士看来毫无前途的新兴工作。
她最好的朋友贺佳欣,有一次出去吃饭喝多了,抱着她的肩膀摇:“一月,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见鬼的器官什么协调员,是工资高啊?还是工作轻松啊?你再这样下去,人生不是都毁了嘛?”
郑亦樾只说了一句话:工作总得有人做,这一行需要人。便没再过多解释。
她是个孤儿,从出生就被抛弃,自小在福利院长大,一个没钱没背景,甚至连正常家庭关爱都没得到过多少的孩子,能走到今天并不容易,她很清楚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但有些事,真的需要有人做。世界上的道路千万条,通往成功的捷径也不是没有,她本可以选择一条荆棘少些、容易些的路。
可同样都是治病救人,器官移植还真的回回都在救命,为什么大家都不看好呢?她郑亦樾也不是圣人,但做些改变,付出些努力,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也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啊。
于是跳槽换工作,从省医到省红十字会。
其中多少艰辛,郑亦樾现在不想提及,看到昔日的伙伴现在房车皆有,生活富足,她也曾动摇过后悔过。
尤其是那个时候感情稳定想要结婚的男友洛程在苦劝她打消换工作的念头无果后果断与她分手,相亲闪婚,到现在孩子都生了一双。
所有的不甘与抱怨,所有的后悔与退却,都在看到患者接受移植,重获新生时,消失不见了。
她,郑亦樾,今年三十三岁,是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她很骄傲。
回天无力
“美女,到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唤回刚刚进入浅眠的她,郑亦樾匆匆扫码付了款,拎着公文包下了车。
站在灯火通明的医院门诊大楼入口处,她深呼吸,闭目休息了片刻,再次睁眼时,早已不见刚刚的疲惫,迈开大步,进楼,乘电梯,按亮代表手术室的楼层。
省第一医院是她实习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格局也没有太大变动,郑亦樾轻车熟路,找到了她的目的地。
此时夜早已经深了,哪怕以不夜城著称的z市,此时也万籁俱寂。但于肖天佑的家人而言,仅仅是又一个不眠夜。
任是谁家孩子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家长都不可能安心去睡吧。哪怕他们早已经被告之自家孩子没救了,也是一样。
毕竟那盏代表着他们最后希望的手术进行中的红灯,还亮着。
郑亦樾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过多关注,肖天佑的母亲蒋思楠将头埋在丈夫肖永宁的怀里,时不时发出两声低泣,身为奶奶的王晓梅则黑着张脸,拒绝身旁老伴肖建设的照顾。
平底鞋踩在地面上,不会发出太大响动,再给这一家已经饱受摧残的人更多惊扰。郑亦樾斟酌着,没有立即上前与他们接触。
当协调员这么多年,她不会干如此没有眼力件儿的事。
她向手术室的反方向走去,那里是icu的值班室,她得先了解了解肖天佑的情况,是不是已经判定为脑死亡,根本没有救治意义。
抬手敲开值班室的门,郑亦樾对上张陌生的娃娃脸,微笑着表明身份:“你好,我是省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这是我的证件,不久之前王主任给我打电话叫我过来的。我想向您打听一下肖天佑的具体情况。”
王主任名叫王东坡,是icu的主任兼主治医师之一,郑亦樾的老朋友。
值班护士一听,连忙打开门,将郑亦樾让进室内,再仔细关上门,确保外面那一家救子心切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肖天佑已经在我们icu住了一个星期了,王主任他们的诊断结果一直没变过,重度颅脑外伤导致的脑死亡,回天乏术,他家人怎么也不信,我们请全院专家会诊他们不信,请省最著名的脑外医生会诊他们也不信,这不,非得再给孩子做手术。”
值班护士姓董,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但在icu待得时间不短,早已经见惯了人世无常,此时除了气恼这一家人不知好歹,倒也没有太多悲天悯人之心,没办法,干他们这一行的,如果碰到个患者去世就伤心难过,恐怕早就抑郁自杀了。
“他们有钱任性,我们也不能拦着他们把钱往水里扔去不是,也许人家就爱听个响呢。”
郑亦樾没有附和着骂肖家人,让董护士有些不高兴,她翻了个白眼,郑亦樾当没看见,问出自己想问的:“这次手术进行了多久了?主刀医生什么态度您清楚吗?”
“不知道,人家著名的脑外专家,怎么可能跟我个小小的护士解释。不过既然我们王主任都给你打电话了,大概还是救不得吧,毕竟咱们省医的脑外科水平还是很不错的。”
放不下看不开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钱扔进去也不行。生与死,是最公平不过的事。
就在郑亦樾考虑要不要给王主任再打个电话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推开值班室的门向外张望。
这个动静,手术九成九是失败了,也不知道患者现在是什么情况,身体器官还能不能利用。
非是郑亦樾冷血,不顾肖天佑的死活,只想着利用他的器官。
见惯了生离死别,再让她们这一类人每每都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与其无意义的痛哭流涕,伤春悲秋,不如想想,他的离去,可以使多少人重获新生。
如果单纯的脑死亡,身体其余器官完好的话,两只角膜,心、肝、双肾,皮肤,骨骼,将有至少十余人能接受他的馈赠,延续生命。
当然,前提是,他的亲人同意捐献。
眼前抱头痛哭的几个人嘛……郑亦樾皱了皱眉头,很不冷静、不愿意接受自己亲人救不得这一事实的家长,尤其是患者还那么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好不容易养到十岁的孩子,一场意外就这么失去了,换成是谁,都不可能接受得了。
在他们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时,自己却要与他们谈谈放弃他们儿子、孙子的性命去成全别人的事,难度系数可想而知。
身为器官捐献协调者,初次与潜在捐献者家属的接触,从来都是最艰难的。并非他们不近人情,非得在家属还没有接受现实时就来骚扰人家,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实在情非得已。
人体器官是很脆弱的,移植的条件更是苛刻到了极点。千万人之中,能寻到匹配的器官,是件很需要人品的事。
血型相合,供体器官状态良好,受体具备接受移植的身体素质,还是最最重要的:时间。
像心脏、肝脏以及肾脏,是需要在人死后极短时间内,必须要摘取完成,并且必须在一定时间内,移植进人体,不然因缺氧坏死的器官带给受体的,就不是重生的希望,而是死亡的阴影了。
肖天佑入院时间很长,再加上做了这么台十分不必要的手术,现在他的器官能不能用,郑亦樾心里没底。
涉及到十多条可能恢复健康的生命,她不得不狠下心来,一步步走到肖天佑的家属面前,站定。
六位家属,她的目标是其中看似最坚强的父亲肖永宁。
男人大多比女人理性,情绪上更内敛,此时肖永宁抱着哭得已经站不住的妻子,眼角含着泪花,正在认真聆听主刀医师的解释:“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患者的颅脑损伤太过严重,基本功能已经完全丧失,没有治疗的必要了,请您节哀。”
失子之痛
“请你们尽早做决定吧,别让孩子再继续痛苦下去了。”主治医师说得已经足够委婉。
但家属里最无法接受孩子已经没救了的事实的,是蒋思楠,她猛得从丈夫怀里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急慌慌伸手出来抓住主治医师的胳膊,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不,不会的,天佑他就是睡着了,没有大毛病的,你让他醒过来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我们加钱,加钱,老公,快,给他钱!”
主治医师整整在手术台旁边站了一夜,当初来之前,他也看过病历,已经觉得这孩子没得救了,但无奈这些家属听不进去,非得要试一试,看在一台手术五十万的份上,他尽力了。
进手术室之前,他已经跟家属交代过,别抱太大希望,现在这个女人又发疯,即使失子之痛是每个父母最深的恐惧,这么长时间,也足够他们冷静下来了吧。
“如果钱能买命的话,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岂不是都不用死了。趁着你儿子现在还有呼吸,进去告个别吧!”主治医师扔下这句话,冷冷地拂开蒋思楠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反正手术室里有人帮他善后,也不需要他再亲自术后缝合。
蒋思楠还想再纠缠,被肖永宁制止,前者难以置信地回头瞪着丈夫:“你干什么?儿子还等着救命呢!”她的眼神,执着而疯狂。
“天佑还那么小,他不该受这么多苦。思楠,放他走吧。”肖永宁闭上眼睛,不想让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看到自己哭泣的窘态。
蒋思楠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只略微点了下头,眼泪无声划落。她心碎的模样,比刚刚声嘶力竭更令人心疼。
就连一直默默旁观的郑亦樾都心情沉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按照蒋思楠的反应,自己估计话还没说完,就得被她啐一脸。
可该干的活还得干,十年从业生涯,什么人都遇到过,不好说话的家属,不会成为阻止协调员的理由。
“肖先生,蒋女士,能不能耽误你们一分钟?想跟您二位谈谈天佑的事。”郑亦樾移步挡在了两人面前,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没有兜圈子。
“如果有关于他的后事的事,对不起,我们不需要。”肖永宁扶着妻子,把郑亦樾当成白事店里拉生意的店员,很有些不耐。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想跟您二位谈谈,让这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不完全是悲剧。我是省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这是我的证件。”
肖永宁比蒋思楠更快反应过来郑亦樾是干什么的,他伸出去接证件的手重重抽搐了一下,整张脸突然变得狰狞,看郑亦樾就像看到了有害的垃圾,已经不仅仅是厌恶了。
“滚!”他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接下来说的话又狠又毒:“你们一点人性都没有吗?我的儿子死了,你现在连个全尸都不想让他留下?赶紧给我滚,你应该感谢我从来不打女人!”
这样的辱骂,早已经算家常便饭。郑亦樾向旁边移了一步,让出路来,却没有离开,而是跟着肖永宁夫妻一起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十几米的距离,也够她快速简短地表达清自己的观点与立场:“肖先生,您别激动,我没有恶意。天佑出事,谁都不想看到。但是悲剧已经发生了,如果他的器官能拯救其他人,您儿子的一部分,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下去,总比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留不下来要好吧?”
“如果天佑此时能说话,能表达,他也一定愿意救人的不是吗?毕竟他从来都是个很有爱心的小男孩。你们将他教育得很好。”
肖永宁停下脚步,眼神中闪过挣扎,郑亦樾说的儿子的一部分会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下去,多多少少打动了他。
“永宁,快走啊!”蒋思楠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更没有力气骂人,她攀在丈夫的肩膀上,催着她快点去见儿子。
儿子还没死,脑死亡又如何?只要他的机体功能还在,还有呼吸心跳,就算他在病床上躺一辈子,连着呼吸机,他们家也花得起钱!
凭什么让她还没死的儿子给别人捐器官?
没门!
没有抠这死女人一脸花已经是她素质好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家属的选择就不是郑亦樾可以左右的,过于纠缠只会让他们反感。
郑亦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诚恳:“肖先生蒋女士,希望你们好好考虑,我就先不打扰了。”
她停下脚步,目送他们进入手术室旁的准备室,在那里,肖天佑应该正安静地躺在移动病床上,地外界的刺激一无所知,再也不会醒来。
当所有肖家人都进了准备室看肖天佑,手术室外的走廊安静下来,郑亦樾打了个呵欠,坐下,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3点40分,貌似今天要熬一整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郑亦樾被手机来电吵醒,已经早上七点多,icu门口聚满给自己亲人送早饭的家属,手术室也围满人,唯独不见肖家家属。
手机一直响,郑亦樾一看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赶紧接听:“喂,周主任。”
省红十字会专门负责管理器官移植数据库的周卫国主任,五十多岁的老头,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十足严肃的一个人,但私下里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这家伙有多逗逼,只有鬼知道。
“小郑啊,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供体是o型血对吧?我这有个病人,十一岁的小女孩,长得既漂亮又可爱,严重先心病,不做移植手术的话,她活不到成年。”巴拉巴拉一大堆。
每次都来同一招,郑亦樾早已经免疫了,直接打断周卫国的话:“我说老周先生,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招数吗?次次都卖惨,哪个上了等待移植名单上的病人不可怜?等死的滋味是好受的?”
“嘿嘿,一招鲜,吃遍天嘛。怎么样?有戏没有?我好通知病人所在医院做准备。”
“不好说,我好像被病人家属放了鸽子,不跟你废话了,先去找人。”
各怀鬼胎
郑亦樾是在脑外科病房找到肖家人的。
肖家有钱,哪怕躺在床上的是活死人,只要他们愿意花钱,医院当然不会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虽然无数医生反复强调,他们现在用钱来打水漂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郑亦樾与肖家人每天接触一次,老生常谈,慢慢将器官移植的理念灌输给他们,至于收效如何,郑亦樾觉得大约她是白费心思了。
因为肖永宁每每听不到两句,便冷着脸进了病房,蒋思楠则总是一副郑亦樾是杀人凶手的表情,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两块肉去。
肖家其他人嘛,完全当她空气。
如此这样,郑亦樾也准备放弃了。
并不是每一个潜在捐献者最终都能成功捐献的,这其中最大的变数,就在于家属。
五千年的封建史除了留给我们很多灿烂的文明外,还留下了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古人连剪发都觉得是损伤身体的不孝行为,现代人思想开明不少,老一辈人却依然信奉死无全尸的人,灵魂无法投胎转世这种迷信。
最常见的话,便是人都没了,好歹给留个全尸啊,不然等我死了的那天,怎么有脸下去见亲人。
可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魂,什么来世,趁器官还能用,救助他人不好吗?
每每见到鲜活的器官随着不可挽回的生命一齐失去时,郑亦樾都觉得心疼得紧。尤其是这种事频频发生,真正争取到的捐献者,可能十个潜在里只有一两个。
有些事,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他们只负责劝导,最终的决定权,永远在家属手里。不轻言放弃,更不无谓纠缠,把握好这个度,是身为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最基本的工作。
肖天佑的情况不太好,体外呼吸机毕竟不是真正的肺脏,人体又如此脆弱如此精密,不是一台机器就能替代的。
他在被撞时肺脏本身就有轻微损伤,相比脑外伤要轻得多,但是当大脑不能调节正常呼吸频率而非得选用机器辅助时,这点轻微损伤便被放大了,以至于到现在,即使有呼吸机辅助,他也渐渐有了衰竭的指征。
王主任私下里跟郑亦樾说,大约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肖天佑在继脑死亡后,身体也要死了。
“老周,这边大概没戏,我收拾收拾先回去吧。”
“行吧。”老周在电话那头情绪明显不高,有些蔫蔫的。这位逗逼的老头,其实有颗十分柔软的心,最看不得的,就是孩子因为一直等不到合适的器官,心不甘情不愿地失去年轻的生命,早早走完人生路。
最令人无奈的是,孩子的器官往往又是最难匹配的。家长多半不愿意捐献,成人的器官又用不了。
全国范围太大,郑亦樾接触有限,就说她知道的,仅全省,每年等待器官移植的人数,数以千计,成功移植的,还在可怜的两位数徘徊。
每天睁开眼睛等死到底是什么滋味,郑亦樾连想都不敢想。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肖永宁道个别,表达表达她对他失子之痛的同情与伤感。
肖家人太多了,这几天不知道来来去去换了多少批,成群结队地围在病房前。也别怪郑亦樾怀着恶意揣测这些人的想法。
肖永宁有钱,虽然与大富豪相比差得还远,但是比较一般家庭,已经算很不错了。从肖老爷子那一代起开始经商到现在,他们家拥有两家效益相当不错的公司,年入几百万都不是事。而且之前有一次,郑亦樾无意间听肖家的某一位亲戚说过,肖天佑是试管宝宝的主要原因,在肖永宁身上,是他有问题。
现在上了岁数的这对夫妻,以后没有孩子的可能性很高。也就是说,一旦肖天佑一死,肖家庞大的家业后继无人,少不得得便宜他们这些亲戚中的谁。
钱这玩意,是人都喜欢,所以少不得吸引着所有能沾亲带故的人趋之若鹜,万一天上掉下来个纯金大饼砸头上呢,后半辈子都不用奋斗了。
“叫叔爷爷啊,傻丫头,愣着干嘛!”郑亦樾刚挤进门口,就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穿着簇新却根本不合身的新衣服,站在肖永宁面前,低着头,正被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一下接一下地戳脑门。她们俩站在一起的背影差别很有冲击力。
“死丫头,老娘说的话你都不听,回去小心你的皮!”胖女人手下一点没留情,往她胳膊上拧去,小姑娘疼得直哆嗦,却丝毫没敢躲开,只把头埋得更低。
当着这么多人,还敢威胁欺负这小姑娘,私底下看不到的地方该如何虐待,可想而知。
屋内的人纷纷皱起眉头,有位长者发了话:“国庆,管管你媳妇。”
胖女人身边,一个缩头缩脑的男人伸出只手,拉了拉胖女人的衣角:“媳妇儿,这么多人呢。”
“人多怎么了?这死丫头不懂礼貌,我好歹占着她妈的名头,就替她妈教育教育她!”
“许国庆,你后来就找了这么个货色?在家里欺负我们看不见管不着,但当着肖家这么多亲戚的面,还虐待玉儿留下的唯一骨血,真当肖家人都是死的不成?”
许国庆和陈翠一看这是要犯众怒了,想想今天他们来的目的,赶紧陪笑脸:“肖叔,今天这不是我看这孩子不懂礼貌才着急了嘛,怕她得罪在座的叔伯姑婶。我一定注意,不跟孩子生气。”
毕竟与肖家有血缘关系的,不是许国庆,更不是陈翠,而是许国庆那短命的死鬼前妻肖玉儿生的这死丫头。
看在她跟一大笔钱沾边的份上,今天就先饶了她吧。
陈翠也是号人物,脸皮又厚,又能屈能伸,刚刚还凶神恶煞,现在又跟三月春风似的,要多和蔼有多和蔼。
只是在场的人有几个相信她是出于真心对前头老婆留下的孩子好的,大约一个也没有。
盲眼姑娘
“叔爷爷~~”小猫叫似的一声唤人,瘦瘦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
从郑亦樾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脸,却能听到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动静,看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和随之而来的愤怒。
当然,愤怒是冲着陈翠的。
小姑娘面庞姣好,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按理来说,十来岁的年纪,正该朝气蓬勃,这姑娘却一脸菜色,明显营养不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的脸蛋上,左边本该水汪汪的大眼睛无神瞪着。
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居然瞎了一只眼睛了!
“国庆,这是怎么回事?”肖永宁正对着小姑娘,软软的一声叔爷爷勾起他不少伤心事,只要想想唯一的儿子在病床上躺着,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他这辈子,大抵都没福气真正当爷爷,心里就止不住抽痛。
再对上这只无神的死鱼眼,他登时便沉下脸,狠狠盯着郑国庆。
小姑娘郑月娇是郑国庆与肖玉儿的女儿,肖玉儿是肖永宁的堂侄女,关系不远不近。肖玉儿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带郑月娇来肖永宁家拜年,虽然在肖玉儿死后,两家断了来往已经有三年之久,但也不妨碍肖永宁记得,眼前这个女孩,曾经有双极漂亮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
肖家亲戚里见过郑月娇小时模样的人不少,大多都还记得,一时间眼刀齐飞,如果视线可以杀人的话,郑国庆和陈翠这对夫妇能立刻横尸当场。
郑国庆有些讪讪,他一向懦弱惯了,以前听肖玉儿的,现在听陈翠的,面对众人的怒火,很没出息躲到陈翠身后,将问题甩给媳妇儿去面对。
陈翠气得要死,她怎么就嫁了个这么窝囊的男人。
但今天死拉活拽要把郑月娇带来,试图接住天上掉下来的的馅饼的是她自己,所以面对众人的诘问,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孩子......这不是意外嘛,咱们家穷,不像您几位,拿个十来万块不当回事儿,出了事也没能带孩子上正经医院好好看看,一来二去的,这才给孩子耽误了。”
陈翠的话倒也不是假的,郑月娇的眼睛会瞎,其实与她的关系不大,她虽然不算好后妈,经常对郑月娇非打即骂,但也没恶毒到对不到十岁的孩子下毒手的地步。
郑国庆家是做化工产品零售的,这间小店还是肖玉儿活着的时候折腾出来的,她大概万万没想到,留给丈夫女儿立身立命的根本,会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郑月娇被疏忽是肯定的。
几个月前的一天,店里进了一批新货,有客人定的强碱溶液,浓度还不低。
郑国庆和陈翠忙进忙出,谁也没看到郑月娇什么时候拿着装溶液的瓶子玩上了,一不小心摔碎,飞溅起的溶液好巧不巧进了她的左眼,登时孩子惨叫不断。
急救得还算及时,大量清水冲洗之后,郑国庆抱着孩子上了医院,检查结果却很不乐观:强碱溶液烧伤了左眼眼角膜,除非做移植,不然恢复的可能性根本没有。
且不说器官难匹配,就算能救治,陈翠一听医生说移植费用,头摇的就跟拨浪鼓似的。
用她的话说,郑月娇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两只眼睛都瞎了,有一只能用就行了呗,反正早早晚晚都得嫁出门去,他们何必把钱都花在一个赔钱货身上,要知道他们可还有个亲生儿子呢,十大几万扔出去,以后他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
郑国庆本身是个软的,没什么主见,陈翠一说不愿意拿钱,他到底是亲爹,心疼闺女,反驳过几次,都被陈翠无情镇压,之后再不敢有什么意见,郑月娇的病就彻底被耽误下来了。
看对面的这些肖家的老人还想摆出家长的姿态来教训她,陈翠本就是个嘴皮子利索,不吃亏不低头的主儿,看在钱的面子上,可以忍肖永宁,至于其他的阿猫阿狗,哼哼!
他们会聚到医院来,有哪个是真心盼着病床上躺着的废话好起来的?都是冲着肖家的财产,就别分什么高低贵贱了,既想当婊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她陈翠打从心底里瞧不起。
“可怜我们娇儿,因为没钱治瞎了眼睛,在座的都是她的亲人,哪位叔伯婶娘行行好,捐给我们点钱,我们一定带着娇儿去治病!”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说几句漂亮话谁都会,但要说真金白银掏给个八竿子才能扒拉着的所谓亲戚,鬼才会愿意。
因此众人选择沉默,生怕再多说一句,就引火烧身了。
肖永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这些人为什么来,他多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只不过儿子命在旦夕,他实在没心情更没精力与他们周旋。
他早就想好了,儿子如果没了,以后他就只负责给爹妈养老送终,对岳家尽心,跟妻子白头到老,真等伸腿那一天,身后财产,全部捐给国家就行了,看哪个亲戚顺眼,帮一把没问题,但是升米恩,斗米仇,他才不会傻到养个仇人出来,临老再给自己添堵。
因此明知道郑月娇可怜,肖永宁也没有说什么,令陈翠失望不已。
还以为可以用这死丫头的遭遇搏同情呢,有钱人的心肠果然都是黑的,明明自己富得流油,还绝了后了,还一毛不拔,是想带钱进棺材不成?
当然了,陈翠就是在心里腹诽几句,借她八个胆子,也不敢在肖永宁面前透露半个字,不然这么三观不正的言论,还不得被众人唾沫星子淹死。虽然大家也许都是这么想的,可想一想与说出来,是两个概念。
郑亦樾挤到肖永宁身边,即使知道现在不是个告辞的好时机,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最后劝肖永宁考虑考虑,之后礼貌告辞。
临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才短短不到一个月,小小少年已经脱了形,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被单下微弱的起伏和连接的仪器发生的规律声响,能证明他还活着。
但也仅此而已。
同居室友
回到出租屋,郑亦樾趴在自己那一间的卧室床上躺尸。
身体不累,可是心好累。她闭上眼睛,努力放空思绪,准备先好好睡一觉。
这是每次出去约谈潜在捐献者家属回来后她的必修课。借用一句老话来说,就是幸福的人都有同样的幸福,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很不幸,郑亦樾是在这些人最不幸的时间段,接触他们,劝说他们,捐献出自己亲人身上有用的器官。她能接收的负面情绪可想而知。
坦白说,肖永宁一家算是素养很好的,没有太多过激行为,只是态度冰冷而已。
看着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凋谢,还是给了郑亦樾不少心理压力。
能在这一行当坚持十年之久,郑亦樾绝不是脆弱的玻璃心,她有一套缓解压力的方法,那就是从来不把工作上的任何情绪带入生活之中,永远对人性的闪光点和美好的明天有所期待,只记得让她感动让她眼目的暖心事。
今天居然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
肚子饿得难受,郑亦樾准备点个外卖,黑暗中摸到手机,一看表,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一直没睡太踏实,没听到隔壁卧室有人回来的动静。
姜晨这丫头,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g市房价,不说全国第一,也至少在前三的行列中,十来万连个厕所都买不到,却已经是这么些年郑亦樾兢兢业业全部积蓄,所以她早就放弃了买房的想法,租一个过得去的地方住着。
过得去,就意味着租金不菲,如果工资的大半都搭在房租上,在没有钱寸步难行的一线大城市,还没有爹娘可以啃,想想就知道会相当苦逼。
所以找个靠谱的合租室友,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不需要一定能成为无话不谈的闺中好友,但至少要三观相合,别太事多。
姜晨比郑亦樾小太多,今年刚十九岁,中专毕业出来讨生活,刚来g市两个多月。
据郑亦樾了解,这小丫头家庭条件很是不错,她以前的衣服全是大牌,手包更是左一个奢侈品,右一个定制款,件件价值不菲,绝对不是她一个八千块的工资能负担得起的。
一开始刚认识的时候,由不得郑亦樾心里犯嘀咕,有些想歪,还以为这小丫头是不是没经得住金钱的诱惑,给人当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享受被人那什么的乐趣,是不是现在跟她金主闹翻,才不得已跑出来跟人合租的。
不然为什么随便一件衣服都值几个月房租的主儿,需要跟别人合租了?
她还生怕这小丫头不是个好的,一开始有些抵触情绪。
可是后来才知道,这小丫头是跟家里闹翻才跑出来的。
原因也很简单:主意正、还处于青春叛逆期一直没出来的小丫头选了个在她父母看来,完全是毁了前程的专业,不去上他们花钱要送她去的私立高中,非得跑到鸟不拉屎的小城市,学美容。
当然,如果仅仅是孩子任性的一点小爱好,家里还可以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指着以后女儿能挣钱养得起自己,做为拆迁户,家里十来套房和几百万存款,再加上好几个水果铺子,只要她不太败家,还是可以保证一辈子吃喝不愁的。
但姜晨想学的美容,却不是一般的美容。
遗体美容师。
顾名思义。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家境优渥,却非得选个天天与恐怖的尸体打交道的专业!家里人能同意才真是活见鬼!
吵吵闹闹之后,姜家父母妥协,同意姜晨入学,想着反正等这小屁孩真接触几回死人,知道有多恐怖,自己大概都学不下去,他们得让她主动自己放弃才行,不然十头牛拉不回来的性格,光靠劝是没有用的。
谁知道她真的学到毕业,所说技术还不错,一毕业学校就给分配到g市殡仪馆,工资待遇比同学都高一截。
姜晨收拾东西,兴冲冲来了,想着在这买套房,安个家,日子挺有滋有味,她是个十足的吃货,g市的早茶她早就垂涎已久,绝对适宜生活的好地方。
没想到,家人见她非得一条道走到黑,翅膀硬了,不听父母的话,索性让她随便飞,只是家里不会再做她的后盾了,以后一分一厘的钱,都得她一手一脚去挣,除非她放弃跟死人打交道,回家继承家业。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于是我们姜大小姐沦落到合租的悲惨境地虽然郑亦樾已经三十好几也还在合租,至少她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多悲惨。
这小丫头平常大大咧咧,挣的工资总是悉数花光,每每到交房租的时候,都可怜巴巴地来求她,人品倒是很不错,欠钱一分不差还上,嘴也甜,笑起来特别阳光,让人看见就心情很好,郑亦樾与她相处十分愉快。
殡仪馆很少有需要夜间加班的时候,姜晨的作息比郑亦樾规律多了,不需要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一般六七点钟就肯定下班回来了,而且以她的职业,甭管长得多漂亮,爹娘有多少钱,至少至今还没有勇士敢来求娶我们骄傲的公主。
这大半夜的,小丫头干嘛去了?
郑亦樾有些担心,找出姜晨的手机号拨出去。
对方很快接近,却不是小丫头软糯的声音,而是个中年男人,操着口粤式普通话:“喂?喂?你似不似这位小姐的盆友啊?她醉了半天了,又哭又闹,我这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你来接她回去好不好?”
郑亦樾立即答应下来,向对方问了地址,离她们的出租屋不远,急忙起床换鞋去接人。
等她到大排挡的时候,这丫头所在的桌子上摆了至少十个空啤酒瓶,她正趴在桌上哭得伤心,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都得小心,因为她空闲的左手基本上是听到动静就会挥舞出去。
大排档地方可不大,桌与桌之间离得近,她已经将两位不察之下没躲开的顾客大腿抓出血来。
老板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劝。
郑亦樾忍不住抚额,这闹的是哪一出?
暗恋终结
“姜晨,你怎么了?”被一众人行注目礼,还是个小姑娘,哪怕这些人盯着的不是郑亦樾,她依然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可她也不可能放着醉酒的姜晨不管,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或许是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姜晨听到熟悉的声音,努力瞪起朦胧的醉眼,想要看清来人:“郑姐?”
“是我。你怎么喝成这样?快,跟我回家吧。”身形略高的郑亦樾搀扶娇小玲珑的姜晨,如果后果不会太激烈反抗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醉猫什么的,最讨厌了!
在赔了几个受伤的人和付了饭钱之后,郑亦樾将姜晨带回出租屋,一路上有多艰辛,只看她现在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就能知道。
平时挺文静的小姑娘,喝点猫尿真能闹腾,一会儿要跳进小区内的景观喷泉里玩水,一会儿大喊大叫引来保安,就刚刚,趁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还跑去敲了对门家的门!
不过一路折腾,郑亦樾倒是弄清楚了小丫头这么反常一个人跑去喝闷酒的原因:一场刚刚从暗恋中鼓起勇气的表白,话音还没落,就被对方嫌弃了,脸上的表情从笑容满面立即变成嫌恶厌烦。
姜晨有个暗恋对象的事,郑亦樾不过耳闻。那还是姜晨以前上学时的陈年旧事,感情方面嘛,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子就要细腻一些,姜晨从见到那个男生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他了。
他们不是一个专业的,姜晨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男生叫司晨,比她高一届,是学美容美发的。
名字最后一个字相同,被姜晨认定两人有缘,中专三年,她千方百计与他偶遇,制造各种能在一起的机会,以过节的名义,送给他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姜晨在倒追他,除了没有表白。
姜晨没有明确表白,司晨则一时选择装傻。也有朋友劝过姜晨,女追男隔层纱,应该很容易,但你追得已经够明显,对方还无动于衷,八成就是真的一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
可别相信什么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谎言,一般轻而易举容易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感情也是如此。
可姜晨不甘心,他们明明那么合拍,兴趣爱好相似,在一起聊天时简直不能容得别人插话,司晨大概还是没看出来她的心思吧,真把她当成好哥们了,没关系,她可以等,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之久,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姜晨绝对称得上长情。
司晨毕业之后,只身来g市打拼,姜晨能与家人抗争到底,非得来g市殡仪馆工作,其中应该有想跟男神近一点的因素在。
姜晨回了家也不老实,在酒精的作用下,抱着郑亦樾,将她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宣泄出来。
“郑姐,你知道吗?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他有女朋友了,他看不起我。”
“他以为我以前送他的礼物,都是我背后的男人给我的钱买的,他说我恶心!哼,我才不要告诉他我背后的男人是我亲爹呢!”
“可明明他穿的戴的,都是我给他买的啊!现在我没钱了,送不了他昂贵的礼物了,他就开始嫌弃我了!”
姜晨松开郑亦樾,很女汉子地抹地把脸上的泪水,高举双手:“你看,就是这双手,让他恶心了!他让我别拿摸过死人的手摸他!”
姜晨的手很漂亮,身材小巧的她拥有一双白皙的手,干净,整洁,柔若无骨,如果不是非得当个遗体美容师,她完全够格当个手模了。
“我看错他了,他就是个小白脸!”
“郑姐,我要辞职,我想回家了。”
“好,回家,乖啦,先睡觉,睡醒了,就可以回家了。”跟醉猫讲不出道理,郑亦樾又呵欠连天,已经凌晨三点了,姜晨闹了这么久,酒劲下去点,两人都困了,先把她劝睡着才是正理,不然一会儿她们就能坐在卧室里看到日出了。
等郑亦樾再次醒来,才将将早上八点,她只睡了四个多小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实在不是她不想睡,而是外面客厅的动静太大了。
一会儿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破碎的声音,一会儿又是一男一女在争吵。
女的是姜晨,男的郑亦樾没听出来,她很烦躁,拉开卧室门,黑着脸吼道:“能不能安静点!”
姜晨见吵到郑亦樾了,连忙道歉:“对不起,郑姐。”
她跟郑亦樾合租的时间不算长,两人相处倒是没什么龌龊,可是也说不上多好的朋友,顶多算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合作伙伴,年龄差距在那摆着。
昨天她虽然喝多了,酒醒后却不是一点都不记得,她昨天死活拉着郑亦樾,还靠在人家肩膀上抹鼻涕眼泪,吐槽自己这几年的失败感情经历。
交浅言深啊,现在对着正主儿,她不自觉地摸摸鼻子,好尴尬有木有。
“他怎么来了?”
这个时间来找姜晨,脸上还带着一只红里透亮的巴掌印,大约除了那个暗恋见光死的正主儿司晨外,不可能会有别人了吧。
郑亦樾拉过姜晨问道。
姜晨木着一张脸,点头:“鬼知道他怎么突然跟吃错药似的,跑过来表白了。”
明明昨天才说过那么多绝情又难听的话,明明他亲口承认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居然还好死不死来撩拨她!
她就是一辈子没人爱,也不会犯贱当小三儿!
眼睛瞎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再把她当傻子忽悠,哼,她姜晨可不是吃素的。
姜晨这小丫头本就性烈如火,认准的事儿八匹马拉不回来,她爱司晨的时候可以一根筋地爱,现在醒悟过来,也可以当他空气一般的存在。
哦,不对,可不能当他空气。
空气多重要啊,没有了人都得憋死,他就是一块臭狗屎,只有苍蝇才会喜欢。
“滚!别再出现在老娘面前,不然老娘找人neng死你,你信不信?”
一般在司晨面前,姜晨都柔情似水的,突然这么性烈如火,反差太大,一时间司晨接受不了。
当断则断
只见他一脸受伤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控诉:“晨晨,你怎么这么不淑女了?”
就好像一个委屈的男友发现自己女朋友一直以来都是伪装的渣女一样。
那眼神,那表情,十分到位。
哟,还是个十足的演技派嘛!
司晨的这副作派成功地恶心到了姜晨。本来当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便会看着他千好万好,任何缺点都能成为闪光点,如果一个女人不喜欢一个男人了,呵呵,优点缺点,与她何干?
老娘又不想睡你了,凭什么惯着你?哪远滚哪去!
姜晨皮笑肉不笑:“请问您哪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跑来老娘跟前发什么疯?谁家的狗谁牵走,要不要我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让她来认领你?”
她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司晨的女友就是他工作的美发室的前台小妹,天天化着大浓妆,晚上看到还以为撞见鬼的那种。
以前是她眼瞎,看不出来两个人关系亲密,现在都知道了,她还真不屑抢别人用过的二手货。如果之前司晨只是因为她的职业嫌弃她还好说,大不了为了男神,工作不要了,回家继承家业就好,但是已经有别的女人牵扯其中,姜晨才不会再给这渣男机会呢。
没了她这个富二代的支持,就凭司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工作态度,以及并不算十分出众的手艺,拿着四千多块工资,看他还怎么在高消费的g市混下去。
“我哪有什么女朋友,昨天咱们也是话赶话,我故意这么说出来气你的。就前台那小胖妹,天天化得跟个鬼似的,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司晨深情地望着姜晨,上前一步想拉着她的手,被她眼疾手快地躲过,只得尴尬地撩了下头发,自以为诚恳地向姜晨道歉:“晨晨,咱们认识也好几年了,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昨天我实在是脑子不清楚,才会说错话,伤了你的心。”
“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就想着怎么跟你道歉。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只要你辞了工作,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咱们就辞职离开g市,回你老家,好好经营家里的生意......”
“打住。”姜晨刚才还饶有兴致地看他表演,此时直接打断了他后面想说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
姜晨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家里的经济条件,这也是为什么在上学期间她被很多同学误会是被某个大款包了的主要原因,毕竟一个学生每个月上万块的生活费外加各种名牌,很难不让人往歪处想。
但姜晨从来没有解释过哪怕一句,即使最流言满天飞,连老师都私下里提醒过她个人作风问题,她都不曾解释。本来也是莫须有的事,有什么可解释的,清者自清。
司晨从哪里听说的?而且似乎还是之前不知道,昨天晚上突然有人告诉他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如此前倨后恭,做出一大早跑来道歉的举动。
这个男人,姜晨还是很了解的,仗着一张脸长得确实好些,总有种高高在上的自视清高感,其实骨子里市侩得像个商人,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怪不得呢。
姜晨心下了然,讥讽地一笑:“是你那个前台小妹女友告诉你的吧?”上一次姜晨去发廊照顾他们生意,结账的时候接到老妈打来的电话,老调重弹,她吵了几句,反复强调绝对不会回家去,不想要他们的钱更不想要他们的店。
她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在她气冲冲地挂断电话之后,那个女人还缠着她问东问西,问得她烦了,怼回去几句才脱的身。
“怎么的?你那小女友也真舍得让你过来演戏,万一假戏真做,她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晨晨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司晨只得尴尬赔笑,拼命想否认。
“我告诉过你我家有钱?”
“我家真有钱,我还能跟人合租在这小破两室里?每天上班挤公交得两个小时?我放着好好的富家千金不做,脑子进水来体验生活吗?”
这些疑问司晨也有,可他女友十分肯定,姜晨那天说的话她都记着,而且一般人家,哪里能出手就成套大牌地送男人,一点都不带手软的。要知道以前司晨可说过,上学期间他的衣服就没有少于一千块一件的,四季全套,绝不重样。
人家只是来体验生活的,家里肯定很有钱。
司晨被说得意动,所以今天才早早过来试水,千方百计想挽回。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里能那么容易收回来。
姜晨一点也不想拖泥带水,她现在多看一眼眼前这个男人都觉得恶心,拉开门:“你是自己滚还是等我揍你一顿再滚?”
司晨看了看气势汹汹的姜晨,再看看郑亦樾刚刚递到她手里的电击枪,噼啪作响的火花让他不敢再呆下去,灰溜溜出了门,还没容他最后刷一波好感度,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郑亦樾从来都是个恋爱白痴,此时更不知道该如何劝姜晨,后者脸色很难看,表情变幻莫测,就在郑亦樾努力回想之前无聊时看过的泡沫情感剧的情节,想安慰安慰她时,姜晨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很豪迈地直接进了厨房。
“我饿死了!姐姐你等会儿啊,我做点早饭。”
煎鸡蛋、葱油饼,小咸菜,外加两碗蔬菜汤,对于从来没怎么下过厨的千金小姐来说,算是不小的进步。
“姐,咱们先吃饭,不能让恶心人恶心到一天的好心情。”
郑亦樾一开始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想要陪姜晨疯到底的,因为以前姜晨说过,她并不擅长厨艺,食物这东西,看着好看,吃着就不一定好吃了。
没想到味道居然还不赖,本就不多的早餐被两人清扫一空。
郑亦樾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收拾走碗筷,进厨房收拾。
她隐约听见姜晨说,学了好久才会做的几道菜,以后都没有机会做给喜欢的人吃了。
一丝转机
做了近十年的协调员,郑亦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家属,要说如何劝解与安慰这些伤心的人,她早就成为一把好手。
但此时此刻,她几次三番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下,没有说出口。
姜晨远比她看上去要坚强得多,而且这么多年的感情,表现得再坚毅,再说放手就放手,心底能一点伤痕都不留也绝无可能。
这隐藏在心底的伤,除了时间,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治疗。与其聒噪地安慰,不如沉默,让姜晨自己静一静。
沉默。
一餐饭毕,郑亦樾拍拍姜晨瘦削的肩膀,回了自己房间。
屋内一片静谧,甚至令郑亦樾有些尴尬。她们本质上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在这场分手闹剧之前,她压根不知道姜晨的家境,不知道她的过往,还曾以恶意揣测过人家。虽然对方不知道,但郑亦樾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颇对不起人家。
本来姜晨也是个挺好的小姑娘啊,鲜活,义气,敢爱敢恨,她们应该能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以后可得对人家好一点,而且再也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任何人了,郑亦樾心里暗想。
幸好,就在郑亦樾觉得再在屋里呆下去,会憋出毛病来的时候,她被一通电话拯救了。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郑医生吗?”电话那端的声音,略有迟疑,带着几丝熟悉。
“肖先生?”居然会接到肖永宁的电话,郑亦樾记得,当时她给出去的名片,明明被他们扔了的。
“郑医生,我想跟你谈谈,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的,肖先生,我现在马上过去医院找您?”
“先不用来医院,就到转角的那家甜品店吧,我在那等你。”没容得郑亦樾再说什么,肖永宁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一通电话让郑亦樾重新燃起了希望,是不是肖家人想通了,希望儿子的死这件悲剧中,能有几分意义。
她马上给老周打了电话,说明情况,自己则只顾得跟姜晨打个招呼,便拎包换鞋出了门,向着省医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肖永宁坐在甜品店里,面前摆着一只小巧的慕斯,并一杯咖啡雪顶,只不过他一口没动,直到郑亦樾站在桌前跟他打招呼,才抬起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让郑亦樾坐。
这场会面以沉重的安静开始。肖永宁盯着桌上的食物,双眼迷离,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郑亦樾不好意思出声打扰他,因为她有些拿不准肖永宁的意思,如果她猜得没错,能在这种时候把她叫出来,至少眼前这个明显瘦了一圈的男人是准备同意捐献的。
但似乎他还在犹豫,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郑亦樾不想让难得的一丝机会溜走,只能陪坐对面,保持沉默。
“我......”叱咤风云惯了的肖永宁此时胆怯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儿子想要的,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子。
但他想要救月娇,她还那么小,人生还有无数可能,不应该顶着缺了一只眼睛的残破身体,被继母虐待,也许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自己儿子已经没救了,躺在医院病房里,靠呼吸机维持着的,只是一具躯壳,肖永宁开始接受这一事实。
儿子的角膜能救月娇,那个可怜的、像只小猫一般的侄孙女,自己把她接过来养,也算以后的一个慰藉,至于她那吸血鬼般的原生家庭......
哼!肖永宁在心底冷哼,自己既然起了过继个孩子的念头,就不可能留下漏洞给那家恶心人钻,他们想得再美,也得问问自己同不同意,也得问问被他们一直薄待的郑月娇在自己的教育下长大,还会不会愿意受他们摆布。
“我就是想问问,是不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同意捐献,能不能指定捐献给谁,我儿子......走的时候,会不会很难看?”
这是很多捐献者家属都会有的疑问。
“您放心,您的儿子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后,不会跟现在有太大差别,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持他的外观。”
“至于谁接受您儿子的器官,您应当知道,我们有一个根据病人病情危急程度排名的名单,按照原则,病情越危急的病人,得到新器官的可能越高。而且我们是不赞成您与器官接受者见面的。这是为了保护双方利益。”
郑亦樾见肖永宁皱了下眉,急忙继续解释:“这仅限于心脏、肝脏等需要配型的稀缺器官,如果您是想为郑月娇争取角膜,那么您放心,这完全可行,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都是天佑喜欢吃的,他一个男孩子,总喜欢吃点甜甜腻腻的东西,我还曾经骂过他很多次。”肖永宁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郑亦樾知道,他是在后悔,以往与儿子相处过程中,骂过的每一句话,动过的每一次手,都会在此后终生让他追悔莫及。
每一个为人父母的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无可避免地陷入其中。
“关于器官捐献的事,我建议您还是和蒋女士商量好才行,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情感上接受不了,会对你们夫妻以后的相处产生不太好的影响。”郑亦樾提醒肖永宁,在我国捐献器官,不是那么容易的,得全体家属同意,不然后续的纷争太多,得不偿失。
肖永宁苦笑,哪是那么好劝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含辛茹苦养到这么大,一个母亲付出的爱与精力是难以想象的,让她愿意,谈何容易。
但儿子的情况拖不得,月娇的眼睛更是等不得。
之所以肖永宁会突然改变主意,从先前的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到现在准备收养郑月娇,完全是看在这孩子的确可怜的份上。
郑月娇那只还未失明的眼睛,已经岌岌可危。感染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再这么放任下去,这小姑娘迟早有一天会再也无法看见这多彩的世界,而陈翠对此却一点也不上心。
肖永宁刚刚失去儿子,怎么能见得别的小孩子受苦,尤其这孩子还与他有血缘关系。
生的希望
正是心底对生命的敬畏,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有了今天跟郑亦樾的这场会面。
但是回医院去面对妻子伤痛欲绝的脸,再给她仍然滴血的伤口撒盐,肖永宁踌躇了。
相濡以沫多年,肖永宁不想再让她难过。
“真的必须要我妻子也同意才行吗?”肖永宁有些不死心:“我同意了不可以吗?我是他的父亲。”
郑亦樾摇了摇头,打破肖永宁的幻想:“肖先生,按照我国现行的器官捐献管理规定,是必须要捐赠者本人生前没有明确反对捐献、且所有直系家属都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以的。这个直系亲属,就包括父母、子女、配偶。有一个算一个,缺一不可。”
所以对于肖天佑来说,就必须是父母两个人全都签字同意,才符合规定。
不知道经过多少商场上的大风大浪尔虞我诈的肖永宁此时此刻胆怯了。
“肖先生,如果您允许,我想跟您一起去劝劝蒋女士。”郑亦樾的这一提议无疑是嗑睡送枕头,马上得到了肖永宁的同意,两人结伴向肖天佑所在的病房走去。
蒋思楠推婆婆递来的稀粥,一点进食的**都没有。老人家唉声叹气,眼睁睁看着儿媳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她怎么劝都不听,也是很无奈。
死了的人留不住,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啊,那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也是她的孙子,她也心痛,但生老病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也不知道儿子去哪了,只有他才能劝得动,好歹喝两口粥啊,不然点灯熬油似的,任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儿子回来了,可跟他一块回来的那个女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还是蒋思楠在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只一眼,便认出来郑亦樾了。
“你还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别再打我儿子的主意,别再来骚扰我们!”
“小楠,是我请她来的。”肖永宁鼓起勇气,想跟妻子好好谈谈。
一声小楠,让蒋思楠的火气瞬间冰封,这还是他们新婚燕尔时才有的称呼,后来好多年不曾有孩子,老人的指桑骂槐,亲人的冷言冷语,让他们这对模范夫妻也在心中有了几丝芥蒂,肖永宁便再也没有如此亲昵地叫过她,夫妻俩相敬如宾。
旧时光的称呼拂过耳畔,也勾起心底潜藏的美好回忆,夫妻俩四目相对,再到相拥而泣,场面十分感人。
“小楠,天佑已经走了,你接受现实吧。”肖永宁紧紧抱着妻子,哽咽地说道。
蒋思楠在丈夫怀里缓缓点了点头。
“咱们收养了月娇吧,那孩子实在可怜,咱们有钱,也不图以后有个人养老送终,一切随缘吧。”
“都听你的。”
郑亦樾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相关资料,肖家夫妻颤抖着双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呢?”
“等需要移植的病人转院过来,院方就会准备摘取器官,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跟孩子道别。”
“那、他会不会疼啊?”虽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脑死亡了,但是刀割肉啊,怎么可能不疼,肖永宁突然有些舍不得。
“肖先生,您放心,最终进行手术的医生会再次确认孩子的脑死亡是不是真的不可逆转。”
“您儿子会在进入手术室后做最后一次脑电反应测试,确认无误后,才会摘取器官。脑死亡的人,身体是没有感觉的,他一点也不会觉得疼的。等他从手术室出来,外观不会有太大变化,除了呼吸停止外,跟现在没多大差别。”
之后的四十几个小时,肖家夫妻两人除了上厕所,半步都没离开过儿子的病床边,直到郑亦樾通知他们,手术室已经准备好。
这一次,肖天佑将捐献出自己的心脏、肝脏、双肾和眼角膜,能帮助四个人获得新生,两个人重见光明,其中之一,便是郑月娇。
在过去的四十几个小时里,四位幸运等到合适器官的病人已经陆续到达医院,周卫国也跟着一起来了。
“不错嘛,看起来这一次很顺利啊。”周卫国拽着郑亦樾躲到角落里说悄悄话:“上次我跟你说的那小姑娘就是心脏受体。你不知道,我告诉她妈配型成功,可以做移植手术的时候,她咕咚一下就跪地上了,要不是我死命拦着,还得给我磕几个头。”
生病的人都很可怜,尤其是像严重先心病这种除了器官移植没别的好办法的小孩子。日复一日从希望到绝望,等待少得可怜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合适供体。
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一例成功拯救生命的案例背后,是40个病人在等待中一点点熬干最后的生命,无奈地撒手人寰。
咱们国家人口基数大,患病人多,器官移植接受度低,方方面面的影响,让很多原本可以救治的病人,因为等不到捐献的器官而死去。
这是每一个红十字会人最无奈的焦虑,他们没有办法改变大环境,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希望出现时积极奔走,反复劝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百分百的努力。
你看,此时此刻,便是他们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动力:四个即将重获新生的生命!一旦移植成功,他们只要按时服药,便能像正常人一样好好生活。
为着这一天,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上午九点,负责此时器官摘取工作的全体医护人员到肖天佑的病房外站成两排,表情肃穆,跟随着轮床一起向手术室走去。
肖永宁和蒋思楠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手术室门口,久久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再出来时,他们的儿子就真的不在了。
手术室内,医护人员分别消毒,铺巾,向已经被安放在手术台上的肖天佑三鞠躬,然后手术正式开始。
预定的器官一一被摘取,历时五十分钟,当最后的心脏也摘取成功后,一直维持着肖天佑呼吸的呼吸机被关闭,医护人员将准备好的填充物放入他体内,缝合腹腔,盖上白床单。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肖永宁夫妻保持着送儿子进去的姿势,忍不住再次痛哭起来。
手术室外
郑亦樾一直陪在他们身边,并且从当地红十字会调来了专人,做善后工作。
蒋思楠看到的肖天佑,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就像睡着一样,肚子上长长的伤痕已经经过巧手缝合,一针一线,平平整整,全身上下也已经被清洗干净,不带一丝血迹,更没有多少医院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甚至还留着淡淡的古龙水香。
这一套规程是郑亦樾带人做惯了的,只希望失去亲人的伤痛在看到完整的遗体后减轻些许,算是他们能给予的最后的人道主义关怀。
这些看似多余的举动无疑让蒋思楠觉得十分熨帖,她一直很难看的脸色有所缓和,只安静地靠在肖永宁怀里,拉着儿子已经渐渐变冷的手不愿意松开。
家里的亲戚早已经热情地帮他们准备好了办后事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不用他们操心,周到得让他们心底发寒。
是有多盼着儿子死啊!
现在想想,也许收养了郑月娇不是那么让蒋思楠反感的事。
那女孩子多可怜,在这么个物质丰富的年代,还能饿出个营养不良的模样,眼睛感染直到失明,多心狠的后妈!
代表希望的分割线
与肖天佑被推出手术室的一片哀伤不同,中心手术室的另一端门外坐立不安等候的家属更多的是欣喜。
周卫国陪着一对看起来得有五十来岁的夫妻,女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全是皱纹,显得十分苍老,男的老实老交地蹲在手术室门边,一只卷好的旱烟已经被他搓得变了形。
这就是周卫国之前跟郑亦樾提起过的患先心病的小女孩的家属,真实年龄只有不到四十岁,常年繁重的劳动,再加上忧虑孩子,才让他们过早地衰老了。
每一个生病的孩子都是折翼天使,那么美丽却又那么脆弱,本该无忧无虑的防提时代,便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周大夫,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童童能熬到今天,真是多亏了您了。”谢青激动地拉着周卫国的胳膊,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您是我们一家的再生父母啊!”她还想磕头,除此之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从女儿查出有病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了,最后这两年,每一分钟之于她都是煎熬。
王家家境并不富裕,她跟老公又都是普通打工族,女儿小的时候,病情还能勉强控制,吃吃药,精心照顾着,别生小病,倒也没有生命危险。
没办法,就像《我不是药神》那部电影里说过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普通家庭得了要命的病,能不能救命不是他们能选择的,还得看看钱宽不宽裕。
王紫童是个女娃娃,重男轻女的王奶奶自然不愿意让儿子儿媳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她身上,最常放在嘴边的话就是有那闲工夫治个注定活不长的,还不如抓紧时间生个儿子,免得他们老王家成了绝户头。
老实懦弱了大半辈子的王铁柱外加上平时对婆婆十分孝顺的谢青虽然没有真的再生个孩子,但也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沉默地反抗着婆婆,把女儿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养得十分精心。
小娃娃一点点长大,会甜甜地叫爸爸妈妈,虽然不能剧烈运动,还经常小脸苍白嘴唇发紫,但好歹也磕磕绊绊长到九岁,还上了学,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病魔岂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
两年前的一天,正在厂里上班的谢青接到童童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正上着课的时候,童童双眼一闭,一头栽倒在地,被老师紧急送去医院,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谢青心里咯噔一下,心脏病患者,突然昏迷不醒,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当地小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们童童各项生命指征都很不稳定,病情恶化得很快,催促他们赶紧转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于是他们边哭边陪着女儿上了急救车,从县里的医院到市里,再到省里,终于住进了全省最好的儿童医院的重症病房,花光手头上的所有积蓄,还跟亲朋好友借了个遍,才算将女儿的命暂时保住。
却也仅仅是暂时而已。
医生基本上已经判了王紫童死刑。
先天性心脏病如果早期没有及时有效地手术治疗,几乎没有几个能平安活到成年的先例。
因为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新陈代谢越来越旺盛,身体器官发育的需要,供氧量必须匹配增长,一颗健康的心脏才能胜任的工作,交给个带病的,出现问题是迟早的事。
王紫童的心脏在这十来年里每天都超负荷运行,已经再也没可能支撑下去了,房缺,室缺,各主要瓣膜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损伤,放眼全世界,也不存在这样一位技艺高超得足以修复她的心脏的外科医生。
心脏移植成为唯一活命的可能。
摆在王铁柱和谢青面前的问题有二:凑够五十万的移植费用,承担移植后每月固定的抗排异反应药物花费;祈祷女儿足够好运,能等到适合她的心脏。
一穷二白的夫妻俩就差没想带着女儿一起去跳楼了。无论是高昂的医药费,还是稀缺到没有的心脏供体,都足以让他们绝望。
是周卫国给他们一家带去了希望。
国家有好的政策,儿童先心病是可以免费治疗的,以前谢青也从别人嘴里打听到过这一消息,辗转找上过红十字会,但因为王紫童一直都接受保守治疗,没有手术,所以红十字会的救助有限,每个月会给额外贴补点药费。
拖到十多年才必须不得不做手术的,没办法再享受免费治疗的政策,周卫国会知道王紫童的事,还是因为他们当地的红十字会在接到谢青的求助电话后,讨论再三,最终联系周卫国,希望他能帮忙在器官上想想办法。
至于天价移植费,红十字会发起了一次募捐,指定善款的使用人是王紫童小朋友本人。
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很多,五十万元历时三个月凑够了,王紫童也因为病情危急,排在了器官接受病人名单的首位。
这就意味着只要有合适的心脏出现,她会是第一个接受移植手术的人。
皆大欢喜
可孩子能用的心脏,想要找到谈何容易。
没有几个家长舍得让自家孩子捐献器官,大人的心脏又因为血管粗细差别太大不适合移植给孩子。
整整两年,到后期,王紫童一直陷入昏迷之中,靠体外人工膜肺才能勉强维持脑部功能。
绝望之中出现的希望,显得弥足珍贵。
直到女儿被转来省医院,做好术前准备,推进了手术室,谢青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顺利得像是在做梦。
不,做梦都梦不到如此好事啊!朴实如她,除了谢谢也说不出多艺术的话,但正是这份真心,才让见惯了生死的周卫国感动。
他们坚持工作的意义,便在于此,一条条年轻的生命被重新赋予活下去的能力。
中心手术室一共有五盏灯还亮着,代表着不同手术室里同时进行的六台手术,包括郑月娇在内的五位幸运儿,今天将是他们重生的日子。
每一盏灯熄灭,推出来的病人都有家属一拥而上,相拥而泣,再被人劝住,喜笑颜开地离开。
今天对于他们来说,是值得开心的日子。
郑月娇是第三个出来的。
本来移植眼角膜不应该拖这么久,至少不会比肾移植更慢,但是郑月娇现在条件其实并不适合进行移植,胡乱吃些药不能完全灭杀之前感染的细菌,移植新的角膜,只要细菌还在,再次失明是迟早的事,除了浪费一个宝贵的可移植角膜外,并没有实际的好处。
但郑月娇上手术台是肖永宁唯一的要求,再难办到郑亦樾也得想办法实现,包括直接找上外科主任走后门,好话说了一箩筐,又许下几个不平等条约,这才为郑月娇换来一次重见光明的机会。
所以这场手术绝大多数时间都被用在清理她已经坏死的角膜上了,那一层已经脱水的死肉有多固执,单看手术时间就能瞧出一二。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结果还是好的。郑月娇小朋友会有一双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
肖永宁对上已经清醒的小女孩,是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的,但他还没能从失去儿子的悲伤中走出来,根本不敢看郑月娇还包着纱布的眼睛,只得勉强挤出个生硬的笑,便请护工先推她回病房。
此时又有一位病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急性肾衰竭,靠着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几度病危,终于等到合适的器官,接受了肖天佑的左肾。
两人存在着一定的年龄差距,肖天佑的左肾发育程度以及血管匹配度说不上好,但他已经等不了了,不做手术,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男孩早年就没了妈妈,是爸爸和奶奶拉扯大的,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做手术的事没人敢告诉她,怕她跟着几个小时担惊受怕,再出点意外。
只有男孩的爸爸一直站在门口等他,相较于其他喜形于色的家属,他则沉默得多,从儿子被推进手术室开始,他便保持着双眼平视前方的站姿直到现在。
四五个小时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紧紧握着的手泄露了他的紧张情绪。
父爱如山,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再苦再累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面对亲人时,还得装得云淡风轻。
一个家庭面对的风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没有软弱的权利。
只见男孩虚弱地眨眨眼,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爸爸满不在乎地说:“你先好好休养,一切有我。”
一句简单的一切有我,把他所有的辛苦努力都概括了。
为了儿子的岁月静好,他甘心负重前行,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便是父母对于子女的关怀爱护之情。
他跟着儿子,一直到被送进icu病房,再看不见了,才让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他没有办法一直在医院陪着,为了生计,为了儿子后续的治疗费用,他还得到处奔波。
几乎没一刻得闲,他给自己的老母亲打了电话,叫她安心,孙子有救了,又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听动静似乎是打给客户,为之后几天的工作跟人预约。
然后他匆匆离去。
肖永宁皱着眉头,看着一个又一个病人从他身边被推进icu,一个又一个家属抹着泪相携离去,不知道想些什么。
郑亦樾不想打扰他的沉思。每一个同意捐献至亲之人器官的,都很值得敬佩,他们红十字会愿意尽一切能力尽量配合帮助他们。
但劝人的话很多,也很好说,可这种事,痛在谁身上谁清楚,是别人说再多劝再多,也得自己想开了,走出来才有用的。
肖永宁是个明白人,郑亦樾不想不咸不淡说几句干巴巴安慰人的话,索性就让他继续自己安安静静地想清楚。
“你说,我的儿子是不是没死?你看他的肝、他的肾,他的心脏都还活着,他的一部分,仍然活在别人身上,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是的,他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上,以另一种形式活着。你看,六个人,因为他获得新生,他们虽然不会知道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们会永远都感激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至少我的儿子,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肖永宁转身离开,摆摆手示意郑亦樾不必跟来,他要回家,给儿子办好葬礼,安慰好妻子。
无论今天的人生怎么狗血,他们还得活下去。
谢青盼得眼睛都绿了,才把女儿盼出来。当她听到主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时,是扶着王铁柱的胳膊才勉强没让自己摔倒在地的。
十多年了,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到绝望,终于,悬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的利剑不复存在了。
她的女儿,也可以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随便跑跑跳跳,不用再担心会有生命危险了!
太阳高高挂起,安静的医院再次喧嚣起来。
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郑亦樾十分疲惫。
她打着呵欠跟周卫国道别,打车回了家。
姜晨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桌上摆着一份还温热的早餐,外加一张纸条,注明饭是专门给郑亦樾留的,让她无论多困,也先吃完再睡。
坐在餐桌前,吃着可口的早餐,郑亦樾嘴角挂着微笑。
人生啊,多么美好。
本章完。
夭折人生
今天是九月十日,教师节。
临中午下班,忙得晕头转向的郑亦樾才想起来,她今天有个特殊的病人得去看望。
没顾得上吃中午饭,她只得从路过的花店买上一束素淡的花,捧着直奔康保医院而去。
熟悉地穿行在走廊上,直到314病房,她才停下脚步,轻轻敲了两下门。
很快就人过来应门。
“楚阿姨。”
“哦,是小郑啊,进来吧。”就算以前楚梦元对她是有敌意的,三年时光过去,她还记得自己的女儿,这份心意她得领。
“平儿,小郑又来看你了。”楚梦元帮女儿抚净额前碎发,又用湿润的纱布蘸着她发干的嘴唇,轻手轻脚,动作娴熟。
做为已经昏迷不醒三年的病人,罗建平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身上没有任何异味,衣着干净整洁,头发柔软清新。
与罗建平相比,楚梦元却是真的老了,不是因为年龄增长的自然衰老,是郑亦樾觉得,在她身上已经感觉到了老人家的迟暮之气,是整个人精气神的流失。
罗建平的父亲与母亲在她小时候离异,她一直跟着母亲生活,现在到老了,本该是由她来照顾母亲的,结果躺在病床上意识全无的人却是年轻的她。
二十七岁,还是花一般的美好年华,人生正当怒放,便已夭折。
三年前。
罗建平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也曾满怀梦想,像每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希望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想要留在上学的城市。一线城市,机会多,工资高,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要多繁华有多繁华,她迷上这一切。
但她是家中独女,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楚梦元是舍不得的。可做为一个爱女儿如命的母亲,她自小在物质上亏欠了女儿不少,在别人家孩子享受着父母成倍的爱时,她只能勉强养活两张嘴。因此当接到女儿的电话,兴奋地跟她说在本地找到一份不错的实习工作时,她实在开不了口叫女儿回来。
如此过了两年,楚梦元一直身体不算好,独居的她夜晚心脏病发,挣扎取药没能成功,要不是手机还在垂手可取的位置,120来得很及时,她早已经孤独死去。
罗建平也是在接到医院联系家属的电话,才知道母亲已经躺进了手术室,两个支架,将其从鬼门关拉回来。原来平时在电话里总报喜不报忧的母亲身体已经差到如此地步。
她哭着辞了职,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最后再看一眼都市繁华,义无返顾地回了家。她要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职责,这么多年,母亲辛苦了。
回来后的对口高薪工作不要想了,最终,罗建平考取了家乡的事业编,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日子简单而快乐。
如果生活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罗建平未来的生活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儿育女,为母亲养老送终,再在桃李满天下的时候退休,安享晚年。
然而明天跟意外,没有人知道哪一天会先来。
罗建平是一名初中老师。她所在的乡镇初中大门外,就是条笔直的国道,不算宽,勉强四辆小车并行,时时刻刻呼啸而过的大货车一直伴随着他们,临街的一排办公室,成天跟地震似的,一过车就跟着震。
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要命的,是到了上学和放学点。
因为生员的不断减少,每个乡镇能有一个初中留存下来就算不错,学生来自整个镇的各个村子,离得近的,步行都用不上五分钟,离得远的,电动车也得骑半个小时。
这些路远的学生别无选择,只能骑车上国道,每天在大货与小轿的缝隙中穿梭,着实让人为他们捏一把汗。
罗建平每每在上学、放学学生集中出去的时候,主动到路上维持秩序,保证学生们的安全。
出事那天,一个学生调皮,刚刚学校才打过下课铃,大门才开了一条缝,他便一骑当先,猛冲出去,愣是把个自行车骑出了赛车的感觉。
路过车辆纷纷刹车打方向避让,但重载大车即使想惯着他,也因为惯性作用,向前滑行,根本停不下来,无可避免地撞上前方突然急停下来躲避的小车,将小车撞出去几米远,不偏不倚,撞倒了骑车的学生。
头先着地的学生只发出一声呼喊,便一动不动了,正躺在路中间,任何一个稍不留神观察的司机都有可能从他头上碾过去。
罗建平急忙上前,想将他拖到安全地带,可她光顾着着急了,根本没看到,有辆小车直直朝着她的方向驶来。
区区血肉之躯,碰上新手司机,罗建平根本没有一丝机会。
因为被撞时是半蹲姿势,罗建平的头部受伤最重,三年后的现在,还能摸到她后脑上缺一块骨头,软绵绵的只一层皮连着。
颅骨骨折,颅内出血,脑疝,最后到现在的脑死亡。
罗建平学校的领导同事和教育局的相关领导都很重视,拨了专项资金,又组织了捐款,最终她才得以转到康保医院,维持治疗。
所有人,包括楚梦元都知道,自己女儿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像现在一样,无知无觉再躺几年,直到身体自然衰竭去世。
如此没有质量得活着,的确不如当时就死在车祸现场。
但楚梦元舍不得,女儿是她的精神寄托。
三年了,从三年前刚刚出事时的大肆报道,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到现在门可罗雀,从当初给钱十分痛快,到现在医院三天两头催交住院费。
心理落差不是一般地大。
说到底,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是一家人的悲欢,与别人没多大关系。死了活了的,都只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罢了。
楚梦元想明白了,如果女儿去了,她跟着一块儿去也挺好,黄泉路上有个伴,谁都不孤单。
“小郑啊,你有心了,还记得我女儿喜欢百合。”楚梦元有些激动,郑亦樾却十分不好意思,这只不过是她顺手从花店里选的一束他们事先设计好的花,根本没花心思想这是不是罗建平喜欢的。
她不了解躺在床上的年轻女人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是奔着那微小的一丝捐献可能来的。
扰人清梦
对上楚梦元感激的眼神,郑亦樾十分惭愧地低下了头。
无论她的职业有多高大上,此时面对着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郑亦樾都觉得自己十分卑鄙。
“阿姨您别客气。”她硬着头皮回了一句,然后就被热情的楚梦元拉着,从中午一直聊到傍晚。
“你别嫌我嗦。人上了年纪,话总是要多一些的。平常我都跟平儿说,但她总也不理我,难免寂寞。”
“哪的话,阿姨,不瞒您说,我是个弃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母亲,想体会母女促膝长谈的滋味都体会不到呢。我挺羡慕建平妹妹的。”
楚梦元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照顾女儿身上,近千个日日夜夜,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顺着郑亦樾的视线回头看到安然沉睡的女儿,她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活到她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与其熬油点灯似地苦捱日子,不如早早放女儿解脱,自己追随她去。
“小郑啊,如果当初,不是我一场病,让她从大城市辞职回我们小县城,是不是现在她还光鲜靓丽地生活呢?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跟个活死人似的。”这几年,内疚感几乎吞噬了她的内心。
事必躬亲地贴身照料,其实也有点赎罪补偿的心理在里边。
“建平妹妹一定不是这样想的。您现在看着她躺在床上心里难受,试想想,如果换成是她在这照顾您呢?她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唉~也怪我,当初跟她爸生活不下去,死活把婚离了,还非得争她的抚养权。她爸比我有能力,家里条件也好,她不跟着我,就不用被我这死老太婆拖累了。”楚梦元这是压抑久了,打开了话匣子,便将心里憋着的苦水全都往外倒。
郑亦樾绝对是个合格的听众,多年的职业生涯练就了她一副好耐心,哪怕对方的话题她真的完全没兴趣,走思走到北冰洋去,表面上也绝对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楚梦元这一聊算是聊尽兴了,只苦了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的郑亦樾,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到傍晚时分,肚子实在忍不了一整天没进食,开始声声抗议主人的虐待,被楚梦元听见,才后知后觉地放郑亦樾离开。
两碗肉丝面下肚,郑亦樾很没形象地抹抹嘴,一步三晃回了家。
姜晨先她一步回来,最近殡仪馆做遗体告别的客户不多,她事儿不多,索性在半下午就翘班回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敷完面膜,葛优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影,一边消灭下班路上买回来的零食,好不惬意。
人比人得死啊!郑亦樾开门看见姜晨,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她一天到晚累成狗,甚至比以前当外科医生、跟着导师站手术台还累,再加上可怜的四位数收入,想哭有木有~~~
唉,多希望楚阿姨看在今天她做出了这么大牺牲,当了半天的人型垃圾桶的份上,就答应了捐献器官吧。
要不然再拖下去,罗建平在床上躺得时间越久,她身体器官能被利用的可能就越小,到最后,捐献捐献不成,器官衰竭同样避免不了。
郑亦樾同姜晨摆摆手,算是打招呼,直接钻进浴室洗漱,回来将自己扔在床上躺尸,嗯,耳朵里还回荡着楚阿姨的哭泣声,让她静静,一个晚上就好。
闭上眼睛,放空心灵,准备入睡,七点半,天刚黑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睡觉,这种幸福郑亦樾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然而,整晚安睡这种仿佛上辈子才会有的美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呢?
半夜,放在床头的手机尖利地叫了起来。
郑亦樾忍住骂娘的冲动,摸索地接听:“喂~”
“郑大夫,求求您,救救我们家星星吧!”电话那端传来个焦急的女音,尖利刺耳,在安静的夜晚极有穿透力。
把手机拿离耳边,郑亦樾眯眼看了看时间,很好很强大,午夜12点14分。
不得不说,她十分后悔一时心软,就把自己的手机号告之了一位病人家属,如此不专业的行为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近十年的从业经历,她很明白,与病人家属有过多接触,不利于工作。
尤其是等待接受移植的病人家属,会让人觉得她不够专业,万一以后这位病人得到了需要的器官,郑亦樾也会被质疑,是不是走了后门,提供了方便。
红十字会监管下的器官移植是绝对公平的,谁能得到宝贵的器官,只看病人的危急程度以及愈后状况。谁的评分高,谁就排在前面,谁的配型合适,身体状况又允许移植,谁就会最终得到器官。
最简单的方式最有效,人命关天的事面前,冷血一点,公事公办,才是对人命的最大尊重。
郑亦樾记得这个来电的女人,或者说,想忘都难,如果不是她的工作需要,既无法更换新的联系方式,又没办法在深夜将手机静音,也不会被骚扰至今。
做为病人家属,担心自己亲人的病情,想要与医生沟通,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一直持续不断地骚扰,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甚至还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死缠烂打,就有些卑鄙了。
这个女人挺倒霉的,但郑亦樾却一点也同情不起她来。
熟练地挂断电话,将这新的来电号码拖进黑名单,望着黑名单里一串都是这疯女人打过来的陌生号,郑亦樾真不知道还要被她折磨多久。
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拎不清,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来身为一名合格的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不应该有自己的好恶,无论供体与受体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她能凭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的。
但如果她能选择的话,她十分希望至少这个女人的儿子千万别有机会接受移植手术,他好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话,那他的未来妻子就太可怜了。
重男轻女到完全不顾女儿性命的母亲,绝无仅有。
极至偏心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这句话的古人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郑亦樾轻晃还有些发晕的头,被吵醒后的起床气渐渐消散,一时半会又睡不着,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可怜的女孩。
同样是一个娘胎出来的,这孩子的存在,唉,怎么说呢!
郑亦樾自己出身也很可怜,从小就被人扔了,无父无母,但好歹国家政策好,她在孤儿院长大,没有锦衣玉食,但吃饱穿暖,没有豪宅毫车,但每晚有安眠之处,没有父母宠溺,但保育员阿姨温柔可亲。
平平安安长大,努力学业有成,没有大富大贵,至少能养活自己。他们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都是心怀感恩的。
可有些有爹有娘的孩子,过的生活也许比他们还不如。
就好比刚刚打电话来的这个疯女人的女儿。
疯女儿名叫马知晴,多文艺的一个名字。她的出身据说挺不错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倍受宠爱。按理说,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最应该双商正常,知书达理才对。
也不知道她父母是如何养出她这朵奇葩的。
出生出六十年代末的她,小的时候可能受过刺激,目睹过种种人世惨剧,给她幼儿的心灵埋下了创伤。
等到她长大成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本来富足的日子因为老公染上赌瘾,把家底败个精光,房子卖了,车子抵押了,一穷二白外加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以及很没骨气直接一跑了之的怂货,马知晴彻底崩溃。
于是文艺气质的女青年死了,泼妇无赖诞生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把那些债主气走,又跑回娘家扒拉出不少钱财,买个安身立命的小窝,找份收入不高的工作,暂时能把日子过下去。
这些都是生存需要,不是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嘛,为了孩子,无论马知晴做什么,其实郑亦樾都是可以理解的。
仓廪足才能知礼节。吃饭穿衣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得不到满足,还谈个狗屁的知理。
但是接下来,马知晴做的事,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生的是一对双胞胎,而且还是概率极低的龙凤胎。多大的福气,换成是哪个当妈的不得乐开花。
结果,她家败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卖了女儿!
那时候还是九十年代,法律总能有空子让人钻,再加上户籍制度管得不严,马知晴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她的女儿便成了隔壁城市一户结婚多年未育的家庭的女儿,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拿着卖女儿的一万元巨款,又少了一张需要养活的嘴,日子立即好转。
如果仅仅是狠心卖了孩子,或许还可以被善意理解为家里困难,也是为了女儿以后能有个好生活。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些令人发指了。
马知晴的儿子高宝栋,健康快乐地长到20岁,被他母亲惯得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宝宝,熊孩子属性一流。
某天傍晚外出吃饭的他,因为嘴贱惹了一群小流氓,被围进死胡同里一顿乱拳,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最后血肉模糊被扔下,直到好几个小时后自己醒过来,浑身疼得厉害,才打电话报警求救。
送去医院一检查,得,一颗好好的肾被踢破,出血一直没止住,上了手术台一看,得,也不看费工夫缝了,直接切了吧。
好在一个人有两颗肾,缺了一颗,另外一颗只是压力大些,还是能正常工作的,只要注意生活得规律些,别自己作死,跟好人也没多大区别。至于打人者小流氓,鬼知道是谁下的狠手,反正抓不到,高宝栋自认倒霉吧。
又过了五年,在高宝栋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昼伏夜出作妖至极的生活方式逼迫下,他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年纪轻轻的他突然四肢乏力,呕吐不止,下肢水肿,经常头晕,送去医院一查,乖乖,二十五岁的青年,慢性肾衰竭终末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尿毒症!
晴天霹雳一般,马知晴怎么也没想到,儿子会得绝症!
血液透析治标不治本,只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却无法根治,只有移植,才能重获新生。
马知晴与高宝栋血型不符,不可能成为肾脏供体。在得知亲属匹配成功率最高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被她卖掉的女儿。
没办法,谁让高宝栋那死鬼爹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找出来难如登天,倒是女儿家离得不远,这就是当年为什么她宁愿少卖点钱,也得知道女儿下落的原因。
邻市乔家。
二十多年后,马知晴的再次上门,只让乔荆和李琪夫妇有些意外,然后便热情地招呼她进了家门。
马知晴一面笑着应付乔家夫妇,一面偷偷打量他们家,暗自撇撇嘴。
要知道二十年前,乔家可算是家境很不错的,一万元啊,在当时普遍工资只有百十块的年代,可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攒不出来的。他们一家却为了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毫不费力地拿出来,足见家底之厚。
可现在嘛~与周围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相比,他们住的筒子楼早已经陈旧不堪,像块难看的牛皮癣贴在光鲜的城市里。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骗得女儿回家。只要那丫头片子愿意跟自己走,剩下的事就由她这个亲妈说了算了!
马知晴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再次为自己当年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暗自得意。
至少在乔家人心里,她这个亲妈是个有良心的,为了女儿能有条活路,才不得以出此下策,将女儿送养于他人,甚至为了女儿能有个好归宿,愿意少拿钱,也要看看未来女儿的生活条件如何。
所以马知晴上门,才没有受到冷遇。
李琪推了推丈夫,示意他先开口。
养父母与亲生父母之间的关系,一向比较尴尬,虽然女儿是他们一口一口喂大的,精心养育这么多年,教她说话,育她与人为善,送她上了大学,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人才,花费大量心血。
结果现在亲生母亲突然上门,该不会是想把女儿再要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