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派
哀乐四起,告别厅里气氛浓重,所有来参加仪式的人表情都庄严肃穆。
走在家属后面的两个孩子的家长哭得比家属还厉害,他们真的打从眼底里感谢简树全,要不是因为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是他们的孩子。
小小的一方告别厅,是生与死的离别,简树全这三个字,今天注定在很多人的回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他是位真正的英雄,无论这些人来的初衷是什么,跟风还是真心敬佩,都无关紧要。能来送他,便是有心了。
官方简短的发言,家属哽咽地致谢,各方慈善人士你方唱罢我登场,走了个过场,捐献点金钱。
人已经没了,安慰的话说得再多,都不如钱能带给家属们安全感,英雄已经远去,我们表达对他们的敬仰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帮助他们留下的家人过上安稳的生活。
至少不能有让英雄及家人流血又流泪的事出现。
告别仪式很圆满,只有最后简树全的老婆不顾一切扑到水晶棺上,让姜晨的心都漏跳了一拍,生怕离得近了,再让人看出问题,毕竟是最亲近的枕边人。
好在有人及时拉起了她,紧接着遗体就被送去火化。远远的看到火化炉冒出几缕轻烟,姜晨终于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忍不住咧开嘴笑。
“姜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得,乐极生悲了吧。姜晨一偏头,就看到史连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看着站在台阶上笑得太灿烂的自己,皱了皱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只叫她先来办公室。
被领导叫去办公室什么的,大抵从来都没好事。姜晨撇撇嘴,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史老头瞅她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她底气很足,工作出色完成,又没犯啥错误,她有什么可怕的。
馆长办公室里,除了史连柱外,还有陈冬清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姜晨敲门进去后,看到屋里的情况,心就更安定了。
史连柱虽然平时聒噪了些,但还没有当众下人脸面的爱好,真想批评教育她,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
“小姜啊,这一次,你做得很好。陈师傅都跟我说了,简树全的妆,完全是你亲力亲为的,化出了咱们馆的新水平,不错,不错,年轻人有前途!”史连柱上来就一顿夸,姜晨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谦虚了几句。
“哪里,哪里,都是师傅带的好。”
“这位呢,是咱们市里边的领导,游主任,他有点小事,需要咱们帮个忙,你们师徒俩趁着下午不忙,就辛苦走一趟吧。”
“游主任,你带个路?需要他们干什么,千万别客气。”
“那就多谢您了,史大哥。”
姜晨一脸雾水,市里的领导找他们两个遗体美容师干什么?
“陈师傅,姜师傅,麻烦你们跑一趟了。请两位带上工具,咱们现在就走吧。”
“游主任,你需要我们做什么?能不能先说一说?不然我们也不知道带什么啊。”
“哦,是这样。”这位市里的游主任先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才凑到陈冬清身边,小声道:“家里老母亲没了,死的有点不大好看,所以,想劳动二位帮个忙。”
“化妆倒不是大事,可如果您老高堂去世,怎么也得把人送来殡仪馆吧,这儿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回头收拾好了,举行个仪式也有地儿,再直接火化,不是省得来回来跑动折腾了嘛。”
“是这样,家里老人生前留了话,希望入土为安。老人家都怕一把火烧成灰,什么都剩不下的。”游主任拍拍陈冬清的肩膀:“老师傅,您也是上了点岁数的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长辈留下这样的话,我们做后辈的,再难也得帮着办了不是。”
“这......恐怕不大合适吧。”陈冬清没想到,史连柱居然会让他们去出个私活,而且死者似乎还是要土葬的,最令人惊讶的,还是死者儿子的身份。
公职人员,公然违反规定。
国家近几年一直在推行殡葬改革,普及火葬,一是为了节约有限的耕地资源,二是反对铺张浪费大操大办白事。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死了之后都得一把火烧掉,骨灰再带回去安葬。
南方很多地方,别看经济水平是上去了,这种轻生重死,入土为安的观念却是多少年都没改变过的。很多上了年岁的老人肯定是不愿意火葬的,认为尸骨不全,以后转世投胎都难,而且没有罪大恶极,怎么能火葬挫骨扬灰呢。
甚至有些极端的老人,赶在政策实施之前自杀,只求能土葬。
现实环境如此,陈冬清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知道得一清二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老百姓瞒着偷偷埋了的有的是。
只是最近,大家的认识上去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坚持,甚至不惜自杀,尤其是公职人员,更加不能拖后腿。
游主任笑眯眯地劝着:“有什么不合适的,天知你知,你知我知。放心吧,事成之后,我给你们封个大红包,只要你们不往外说,就不会有事。”
陈冬清当然不愿意,这是违规的,被查出来,他们得吃不了兜着走,饭碗能不能保都还两说。
知法犯法,可不得罪加一等啊。
“我们得跟史馆长再问问去,这事儿我们直接做主不合适。”以陈冬清对史连柱的了解,这个古板的老头子怎么可能顶风作案,帮助助长不合法的歪风邪气,八成是游主任根本没跟他说实话。
“陈师傅!”游主任一把拉住他:“这么点小事,就没必要再请示了吧?之前他可是已经答应我了,要将你们借过去半天。怎么?我说话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吗?”
他显然很不高兴,不过就是化个妆的小事,人不是他们埋的,也不是他们要求土葬的,就算真有事,倒霉的肯定是他这个当儿子的,而不是两个外人。
得罪
陈冬清猜得不错,游主任所在的单位跟殡仪馆总有些往来,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也在工作中经常打交道,因此他认识史连柱,这次才求到其头上来。
至于具体细节,他怎么敢说,史连柱是什么性子的人,全市系统内的人有几个不知道。像火化插个队、告别厅使用费打个折这样的事,找到史连柱头上的,多多少少会给点面子,但只要涉及到违规操作,呵呵,对不住,门都没有。
这样坚持大方向原则,又能在不过份的情况下开些方便之门的性子,很让人又爱又恨,爱他,是知道有他在,不会出大错,恨他,是因为有些时候他是不会看任何人的面子的。
游主任有些头疼,怎么他就碰到了两个油盐不进的孬货呢?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都跟史老头一样,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放在别人身上时没感觉,事到了自己头上,游主任有种牙疼的感觉。这可怎么办?
他是个很传统意义上的孝子,但凡能为母亲做到的,都会尽力争取,平常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母亲只有一个,年纪大了,身体还不好,惯着她点怎么了?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母亲才是。
便是他老婆,都知道老娘是他绝对不能逾越的红线,跟他怎么样都可以,欺负他老娘,必须离婚没得商量。
相信现代社会了,没几个女的能忍自己老公是个无原则的愚孝子,她们可以将心比心,以真心换真心,抱着与婆婆和平共处的念头,好好共同生活,但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一直照顾着不停作妖的老婆子,还说不得骂不得。
因为此时就会跳出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儿子来,婆媳矛盾演变成夫妻矛盾,最终矛盾不可调和,离婚收场。
游主任人到中年,妻离子散,不得不自己承担起照顾母亲的重担时,才发现老母亲已经被他完全惯坏了,刁钻任性,不可理喻,连他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
他咬牙硬撑了三年多,老太太一天晚上吃饭吃得太着急,被块土豆噎住,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在自家餐厅里伸了腿归了西了。
游主任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老母亲。那天晚上的晚饭是他做的,土豆炖得不够烂,块头切得还有点大,最重要的,是他单位加班,回来得晚,把老母亲饿着了,不然老人家也不至于会狼吞虎咽,根本没考虑自己已经是上了岁数的人,很容易就出意外。
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再悲痛难过,也没办法让母亲活过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母亲走能走得安祥点。
老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意,就是死了之后能入土为安,他又怎么可能忍心看着老母亲被烧成一把灰,所以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更应该支持国家政策,也私下里悄悄买来了棺木,派出所也找好了关系,等着做一场低调却隆重的丧礼,开具一张死亡证明。
他很清楚,别说是他这么个无名小卒,就算把他们局长搬出来,或者史连柱的顶头上司来了,想要用权力弹压他,最终他也不可能得到一张假的火化证明,史连柱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愣头。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开他,不跟他说具体情况,先骗了化妆师出来就好。
他算准了一切,就是没算准陈冬清跟史连柱打了半辈子交道,能一直相处融洽,性子本就有几分像,都看不惯现在人情社会,私下里偷鸡摸狗不守规矩那一套,压根没给游主任机会。
得了,这下谈崩了。
游主任眼见不好,还想再劝,可惜没什么用处,最终还是被陈冬清闹到了史连柱跟前。
史连柱的眼哟,黑得像锅底一样。
他没想到,在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让个外人给忽悠了。
终日打鹰,今天叫鹰啄了眼,还是当着个小辈后生的面儿。史连柱觉得经此一事,以后他都很难在姜晨面前摆前辈长者的谱了,估计别看现在这丫头装得挺正经的,心里不定怎么偷笑。
但现在把她轰出去又显得过于刻意,史连柱在心里又把游主任恨上一层。
“游主任啊,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史连柱面无表情,只看他现在的脸色,游主任就知道自己惹了个大大的麻烦。
这位可是连他们局长都惧三分的人物,他算哪个牌位上的人,自己做错了事,总得想办法圆回来先,不然闹大了,够他喝一壶的。
赔着笑脸:“史大哥,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令堂还在生?”
“没有没有,家母确实是不久前去世了。”
“哦?丧事办完了?”
“还没有。”
“送来我们殡仪馆吧,给你打个八折。”
游主任脸色变了三变,拒绝还是接受,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圈。除了与他母亲有关的事之外,他倒还算个聪明人。
现在母亲死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总不能家庭没了,再把工作丢了吧,让他一把年纪,体制内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求生技能一概不会,最后沦落到去讨饭的地步。
当然了,能挣扎的时候还得挣扎挣扎:“你们这儿离我老家太远了,送过来不是很方便......”
关系都找好了,游主任现在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非得在意老娘死的时候面容颜色不好,反正都是钉进棺材里,谁也看不到,找个美容师,摊上事儿了吧。
“少废话,灵车借你,不收钱。”史连柱一句话绝了游主任的幻想,再讨价还价下去,估计以史连柱的脾气,就该一个电话向他们局长告状了。
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老老实实道歉,明确表示明天就把老母亲的遗体拉来,该火化就火化。
不过这仇怨算是结下了。现在是形势比人强,他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着,早早晚晚,你们可千万别有事犯到他头上!
本章完。
婚变
“真是谢谢你们了,谢谢啊!”病人家属过于热情,握着他们几个协调员的手,激动地道谢个不停,郑亦樾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松了一口气。
看着手术成功后被推出来的病人,她欣慰地笑笑,跟大家一起,准备离开。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不再需要他们做什么。
经过急诊室的时候,郑亦樾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争吵声。
“你个疯婆子!”一个男人呼痛的同时还不忘骂人。
“哼,我要真疯了,你还能在这bb?闭嘴,要不然我再捅你一刀!”这个女人的声音倒是很冷静。
郑亦樾循声望去,果然是个熟人。
“权姐?你怎么在这?”急诊室里,淡定地捂着手坐在检查床上的,不是权薇又是哪个,在她旁边正躺着接受治疗的,是个身宽体肤的中年男人,他的上衣已经被急诊医生剪开,肚子上有个血窟窿,出血量不算多,以郑亦樾的观察,大约不会有什么大碍。
“哟,老同学,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权薇没想到,自己最狼狈的时候,竟然好死不死地碰上同学。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家的事,早早晚晚都是要传出去的,现在能有个人陪着,至少还能吐吐槽,不用憋得太难受。
她都变成绿毛龟了,这渣男老公肯定是不会再要,之后办离婚手续就是,他干过的恶心事,她绝对不会帮忙兜着。
“我去找个医生来。”权薇的手也在流血,急诊医生人手不够,还没人有空过来看她。
“没事,别给他们添麻烦,这点小伤,我自己就能处理。”权薇无所谓地摇摇头,对旁边打下手的护士说:“美女,给我点纱布,再来点碘伏。”
护士还在迟疑,权薇笑了:“别怕,我也是医生出身的,不过是个法医。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
郑亦樾也上前帮忙,虽然不从医好多年点,一点小伤,消个毒包扎一下还是很简单的。
一点也不算小伤。再深一点,那一刀都要割断血管了,虽然只是浅表静脉,但是一旦破裂出血量肯定比躺在床上一个劲叫唤疼的男人伤得要严重得多。
“别tmd叫了,麻药已经打了,能有多疼,还是不是个男人!”权薇本来就心情烦躁,见这男人多一眼都不耐烦。他却还如此不识趣。
“最毒妇人心!我要报警,你是故意的,你想杀我,我要报警,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权薇冷笑一声,自己掏出手机:“喂,指挥中心吗?我是市局的法医权薇,请你们派人来趟省医院急诊科,我老公告我谋杀未遂。”
挂断电话,她再郑亦樾已经帮她处理好了伤口,果断起身:“走吧,折腾半天,我饿了,咱们去吃点饭。”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郑亦樾也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等在手术室门口,到现在水滴未沾牙,权薇这么一说,她也觉得有点饿。
两人也没往远走,随便点了四个菜,权薇破天荒要了白酒。
郑亦樾一看,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只默默多拿个杯子,今天舍命陪君子。
同班同学,郑亦樾记得很清楚,权薇对酒精过敏,症状倒不会太严重,仅仅是喝了酒之后脖子上会起一圈红疹,以权薇以前挠脖子的狠劲,应该很痒。
“八年的感情,喂了狗了。”权薇倒没有酗酒的意思,似乎更多的,是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一杯酒,不大有倾诉的气氛。
郑亦樾最近大概走知心大姐姐的运道,身边的人尽是些失恋婚变的,刚刚跟姜晨疯了一通,那还是简短的暗恋没结果,权薇这,可是实打实多年的婚姻。
权薇的老公单寻辰,是他们隔壁学校的学长,比他们高两届,当年认识权薇之后,很是苦追了一段时间,最终抱得美人归。
之后神仙眷侣一直恩恩爱爱,直到现在。
如果不是亲眼撞见医院的这一幕,郑亦樾都不会相信他们俩婚变。
这个世界上还有能相信的爱情存在吗?
当初有多甜蜜,现在就有多苦逼,权薇只要想想自己还曾经与这个人一直肌肤相亲,朋友圈秀恩爱虐狗,就恶心得不行。
她现在都已经不大记得,他们俩是如何双双负伤,来的医院。
今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在单位上班,手头有个碎尸案,凶手十分具有反侦查意识,他们法医科全体人员都在加班加点,试图寻找有用线索。
她本身就很爱岗敬业,三天没回家,一心扑在工作上,只给单寻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可能几天回不去。
单寻辰也如往常一样,全力支持她的工作,还叮嘱她注意身体,两人很是在电话里腻歪了一会,说些夫妻间的私房话。
结果,三天后,一切都变了。
像个俗套的八点档肥皂剧。权薇正忙的晕头转向,突然接到个陌生电话。
对方一上来就准确叫出了她的名字,同时表明自己的身份,说她才是单寻辰爱的女人。
对方打电话来的目的很简单,让权薇知道她所认为的爱情早就变质发霉,不复存在,单寻辰现在爱的是她宁润珂。
二十出头,肤白貌美,活泼可爱。这是权薇对宁润珂的第一印象。
她们约在一家甜品店见面,宁润珂十分坚持必须马上见面谈,不然就闹到权薇的工作单位去。
这个脸,权薇丢不起,所以她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去赴约。
一交谈,权薇不屑的笑,她知道单寻辰肯定不是真心爱宁润珂,大约就是因为寂寞,因为美色。
宁润珂中专都没念完,见识浅薄,权薇真跟她聊不到一起去,而且,这种事,真心不应该第三者趾高气昂地出面。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由不得外人插手。权薇生平最讨厌被人威胁,虽然从宁润珂出现时起,她就知道她的家庭毁了,那个男人她绝对不要了,但是当着宁润珂,她倔强地高昂着头,轻蔑地告诉对方没资格。
背叛
只有权薇自己知道,她从宁润珂面前离开的时候,表面上有多冷淡多平静,内心就有多澎湃多愤怒。
因为自此之后,她的爱情死了。
她跟领导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假。
这其实很不像她,平时轻伤不下火线,进公安局这么多年,多忙多累,生病难受的时候,权薇都没有请过一天假。结果现在,正在全体人员加班的时候,她突然打来电话请假。
领导很委婉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暂时还没把自己的**公开的想法,只推说家里有事,得到批准后,径直回了家。
单寻辰此时已经下班,他在一个很清水的事业单位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挣得不多,胜在清闲自在,没在压力,他挺满意这样的工作。
当时刚结婚的时候,单寻辰还调侃着说,他工作清闲,可以照顾家庭,让权薇安心工作,有他做后盾呢。当时权薇很感动,觉得老公为了自己,甘当个家庭主夫,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实在是太贴心了,她没有嫁错人。
如果没有宁润珂跑到她面前叫嚣着让她让出老公,成全他们的真爱,权薇还可以被蒙在鼓里,安心享受着单寻辰的好。
她安安静静地打开房门,再安安静静地换鞋进客厅,仍然安安静静地倚靠在门边,望着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已经浑然忘我的单寻辰。
曾几何时,她风华正茂,他意气风发,他们在一起,像一对金童玉女。
然而八年过去,她老了很多,眼角早已经爬满因为熬夜多出来的皱纹,无论用多贵的护肤品,都没办法遮掩;他胖了许多,早已经没有以前迷人的八块腹肌,就连睡觉都情不自禁打起呼噜。
他们都变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心了呢?权薇拼命在脑海里回想,也想不出来。
这个男人,隐藏得太好,好到她一直没有察觉。
所以今天她才会如此震惊,如果不能原谅。
是不是如果不是宁润珂不想再忍,跑到她面前来挑明一切,她仍然陷在他编织的谎言中,无法自拔?
她最恨人骗他。然而他却骗得她好惨。
“单寻辰。”权薇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是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
她内心越愤怒,表面越冷静,这也许是法医工作带给她的一项优点。
“这么早回来了?”单寻辰抬头看到权薇,脸上立刻露出大大的微笑:“你吃过中午饭了没?饿不饿?”
还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态度。
权薇内心升起一丝希冀,是不是单寻辰本身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都是那个女孩子自己幻想的。
她决定支开单寻辰,翻翻他的手机。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动过他的手机,这一点单寻辰很清楚,他应该不会想着随时清空聊天记录,反正也没人查他。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饿了。”
“我去给你下碗面吃,你等等啊,几分钟就好。”单寻辰路过权薇时,还凑到跟前亲了她一下,根本不在意她这几天没回家,是在单位处理个碎尸案,身上不可避免得带着些奇怪的味道。
这样好的男人,她今天大抵遇不到了。权薇有些悲哀地想。
单寻辰果然留下了手机,有密码,不过这难不倒权薇。
无外乎几种可能:他的生日,她的生日,或者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权薇挨个试过去,最后一个是正确的。
点开微信,置顶的是她,再往下,几个工作群,再翻动两天,就出来个好友,头像正是稍早些时候,权薇见过的宁润珂。
权薇有些颤抖着点开他们的聊天对话框。
时间停留在两天前,他们有争吵,内容让权薇血压飙升,两眼发黑。
单寻辰与宁润珂,不仅仅只是有婚外私情这么简单。
在他们八年的漫长婚姻生涯中,宁润珂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四年前。整整一半时间,单寻辰都背叛了她!
她实在想不明白男人这个物种,怎么可以一边说爱你,对你无微不至,一边又搂着别的女人,共赴巫山。
爱情,不应该是专一而排他的吗?你爱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就算两个人都长得猴一样,也要担心对方会被别人拐走,不见时思念,见面时欢喜。
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看不透爱与责任了呢?是她太老,与社会脱节了,还是人心易变,她被骗了?
咣当!
权薇缓缓抬头,就看到单寻辰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权薇手里他的手机,一碗热汤面砸在他的脚边。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也不知这份安静持续了多久。
她不想听他解释,这样也好。
“她的儿子,哦,不对,你们的儿子,挺可爱的。”权薇冷笑,她还得感谢宁润珂今天见面的时候,没直接扔出这颗原子弹,不然她真的不保证她会不会直接冲回家宰了单寻辰。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里建设和缓冲,她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是狠狠攥紧了拳头。
单寻辰的脸又白了几分,他手足无措:“薇薇,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离婚吧。”权薇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想回卧室收拾东西,赶紧离开这里。
“离婚?不不不,不要离婚。薇薇,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我舍不得你,不想跟你离婚。”单寻辰一把抱住权薇,不让她离开。
身体的直接接触让权薇深深作呕,他怎么敢!气得浑身发抖的她用尽全力将他推开:“姓单的,好聚好散,我还可以保持理智,你再死缠烂打,就别怪我不客气!”
都到这时候了,单寻辰应该是了解权薇的,知道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现在拦不住她,他们肯定没有以后了。
于是他做了个最错误的决定,他抱起她,不顾她的反对,踢打与咒骂,直接向着卧室走去,将她扔在床上,不顾一切压上去,边撕扯着衣服,边说着让权薇原谅他的话。
妄想
直到现在,权薇都有些后怕。
单寻辰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任何暴力表现,他在权薇面前,永远温文尔雅,永远体贴周到。
但是被压在床上的那一刻,这个男人让权薇感到害怕了。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但感觉完全不同。她拼命挣扎无果,单寻辰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化身为一头野兽,想要侵犯她!
权薇一边躲着单寻辰毫无怜惜的吻,手不停向床上的枕头下探去。
因为工作关系,她见识了太多人性中恶的一面,也因为工作关系,收到了不少来自罪犯及其家属,以及受害者家属的各式威胁,所以枕头下放把刀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虽然也许真的出事的时候,她的战斗力不高,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有把利器防身,夜里肯定能睡得香甜一些。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把压了多年的刀的第一次用,居然是用在了她自己和丈夫身上。
她好容易抓到刀柄,一点都没带犹豫,因为她的上半身衣物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单寻辰开始撕扯她的裤子了。
多年法医经验,她知道如何捅人,既疼痛难忍,又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
第一刀划在了单寻辰的后背上,不深不浅,足够出血,又伤不到任何肌肉组织,权薇只想让他停下施暴的动作,并非真想如何伤害他。
单寻辰吃痛,果然直起上半身,此时的他一脸狰狞,摸了摸后背上出血的伤,咬牙切齿地道:“你还真下得了手?”
“放开我,不然下一刀我就不知道捅哪了。”权薇冷若冰霜。
“臭婊啊子!你想得美!今天不把你办了,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也不知道单寻辰吃错了什么药,明明做错事,婚内出轨的人是他,现在的表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权薇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呢!
他恶虎般想重新扑到权薇身上,权薇哪里能容他再欺负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扎在腹部。
这种疼,如果还有人能硬得起来,那他也算是个神仙了。
单寻辰果然疼的整张脸都变形了,手捂着伤口,救命救命地呼喊。
“别叫了,死不了。”权薇扔下刀,起身去换衣服,一会儿还得送他去医院,总不能衣不蔽体吧。
等她换好衣服,一转身,单寻辰已经忍痛从床上站起来,手里拿着权薇刚刚扔下的刀,照着她的面门就砍下来。权薇想都没想,抬手挡刀。
因为职业关系,她习惯戴块表,正是这块表,救了她的手。
大部分力道砍在表上,给了权薇反应时间,从个负伤的人手里夺刀,难度不大。
她的手划了条口子,血流如注,于是夫妻俩双双进了医院。
“真的要离了?”
“闹成这样,不离还怎么一块过?他会怕我趁着他睡觉砍死他,我也会怕他再对我做什么我不愿意的事。信任的基础已经没了。”
一顿饭其实只吃了二十分钟,酒怎么倒进去的,怎么放着,谁也没沾,一会儿回医院,大约还得有点扯皮事,刚刚警察打来电话,叫权薇回去录口供。
等再回急诊室,郑亦樾一眼就看到单寻辰身边趴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一声比一声高,正哭得很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单寻辰已经挂了,她正哭丧呢。
来的两个警察都是市局刑警队的。因为权薇在电话里说单寻辰告她杀人未遂,接警的值班员认识权薇,直接找了刑警队。
要说做法医的跟公安局的哪个部门最熟,非刑警队莫属了。
“陈哥,小王,真是麻烦你们了。”现场的这一幕,不需要权薇多解释,见多识广的早就心知肚明了。
小王冲权薇眨眨眼,转身拍拍单寻辰:“喂,是你说有人要杀你?录个口供吧。叫这位女士收收声,别妨碍我们工作。”
单寻辰也有些无奈,宁润珂是个傻的吧,怎么还带着孩子来了医院了?活生生的把柄送到人家手上,还怕权薇跟他离婚的心不够坚决吗?
虽然嘴上口口声声叫着权薇是个毒妇,想杀人害命,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单寻辰都是不希望离婚的。
他对权薇还有爱。男人嘛,哪个不贪花好色,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为什么放到他身上,权薇的表现就像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她就不能大度一点,原谅他吗?宁润珂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的,他永远都不会主动提离婚的。日子照样还可以过下去的,不是吗?
“警察同志,误会,都是误会。我这不是受伤打了麻药,说的醉话嘛,薇薇,这都是你同事,你解释解释,咱别让人看笑话。”单寻辰理智回笼,拼命想怎么把今天这场闹剧圆回去,剩下的就是家务事,夫妻关起门来解决就行了。
“误会?呵呵,如果你说我杀你未遂是误会,那咱们就好好算算你婚内强奸的事吧。陈哥,麻烦你,我跟你们回局里,顺便找个同事做个检查,我要告他!”撕破脸谁怕谁?
八年的时间,抗战都胜利了,却不够你了解一个人。权薇此时十分悲哀的发现,以前她怎么不知道原来单寻辰的脸皮这么厚呢,还想着息事宁人,大被一裹,肉烂在锅里呢?
“权薇,你非要这样吗?”单寻辰满是不悦,自己想圆谎,权薇却拆台。
“怎么?当着你的小女友和你儿子的面,你想说你还要我,不要他们?”这话,权薇是故意说些宁润珂听的。
果然,还没容单寻辰再说什么,宁润珂冲上来,拉着儿子,挂着清泪,好不楚楚可怜:“辰哥哥,你不想要我们了?果儿没有爸爸怎么办啊?”那小男孩被宁润珂暗地里掐了一把,立刻高声哭喊起来。
鸡飞狗跳的闹剧,看着有多烦心,有多恶心,权薇也懒得理会,单寻辰这个泥坑,还是留给宁润珂去跳吧。
爱情已经没了,家庭也要丢了,她还是优雅一点,干脆一点的好。
威胁
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欣赏着免费的现场表演。
宁润珂很专业,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要不是因着年纪还小,简直没眼看,比权薇这个原配看起来还像原配。
“辰哥哥,你当初说我比你家的黄脸婆好多了,说会爱我一辈子,说只要时机成熟就会跟她离婚娶我。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现在算不算时机成熟?”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如果抛开她小三的身份来看,她真情实意的样子倒是挺打动人的。
当然,这个被打动的人里肯定不包括单寻辰。
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脸颊的肌肉跳动,显然是动了真怒。
他早就知道宁润珂是个蠢的,今天才真正见识到她到底有多蠢。
当着众多的人的面,把事情闹开,点明了单寻辰婚内出轨生子的事实,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男人比女人理智,就理智在很多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第一个考虑的问题,并非感情相关,而是利益。
单寻辰非权薇不可吗?当然不是。真的很爱她?也不见得。那为什么他会不愿意离婚呢?
因为,虽然亲口承认很丢人,但真相就是,如果他跟权薇离婚,他就算跟宁润珂结婚,也承担不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到那个时候,他过得会比现在惨得多。
算算他与权薇婚姻存续的七年时间里,夫妻共同财产有多少、双方收入就知道了。
权薇是市公安局的法医,工资八千多元一个月,他在清水事业单位,满打满算只有五千块。
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是他们结婚前权薇的父母为她全款出资购买的,按照现行婚姻法,这属于权薇的婚前财产,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离婚的话,他首先没有住处。
他们名下还有一辆原价十来万的代步车,虽然是婚后买的,但是车这东西贬值太快,就算分他一半,能有个三万多块,就已经是权薇仁义。
他们没有孩子,这几年的存款不多不少,十万元。
也就是说,他们离婚,程序会很简单,写个协议,民政局走一趟,他拿着八万多块钱,相当于净身出户。
现在g市的房价有多高?偏僻一点的地方,也得一万多块,市中心的学区房,一平米三四万。
他连首付都拿不出来,贷款买房就别想了。
出身一般,父母病弱,不拖累他都不错了,想借他们的力绝无可能。
再说宁润珂。
她中专毕业,就开始混社会,一个人打点零工,恨不得一个月就换个地方,能挣到够她自己花的钱就谢天谢地。指着她挣钱养家,还不如指着天上掉馅饼来得实际。
要不然她也不会扒着单寻辰不放。
几年前,或许单寻辰属于颜值不错的帅哥,但当一位帅哥发福之后,胖胖的中年油腻男真的没那么有魅力。
单寻辰拿着自己的工资养她,其实有些吃力,要不是权薇对他不设防,不管钱,也不能让他活得这么潇洒。
现在自己得一夜回到解放前,再苦哈哈地奋斗,他真心不愿意。
“别胡说,这怎么是我儿子呢?跟我哪里像?”单寻辰这话一出,让权薇从内心深处更怀疑自己当初怎么能瞎到如此地步,没看清他的渣男属性。
这个小男孩的眉眼,分明就是他以前的样子,要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真当所有人都瞎了不成?以为胖成球,别人认不出来,就可以抵******润珂大约从来没想过单寻辰会死不认账,张了张嘴,连哭都忘了。
她显然不是多聪明的女人,一哭没用,便开始二闹。
“好你个单寻辰,吃干抹净想不认账啊?”她几乎是完全无视单寻辰已经眨得都快抽筋的眼睛。
“哦对了,小王,我记得你是法律相关专业毕业的,重婚判几年?”权薇突然发问。
“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本专业,小王门清,回答得很快。
“受刑法处罚的公职人员,是要被开除的。”权薇又加了一句。
单寻辰猛地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权薇:“我又没跟她结婚,算什么重婚?法律管天管地,还管男人出轨?”
“那你知道,法律意义上有一种行为,叫事实婚姻,即你与人同居,并生育子女的既成事实?”权薇饶有兴趣地看了那个小男孩一眼。
他早已经不哭了,只一下接一下抽气的样子,看着很可怜,委屈巴巴,不明白现在正发生什么事。
郑亦樾在一旁,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个男孩子,看着不是很正常啊。
正常人在哭泣之后是会有些不良反应,比如眼睛干涩,呼吸急促,短时间胸闷气短。
但是这个男孩子此时的表现已经不是单纯的胸闷所短了。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紫,黑眼圈以他的年纪来说,重得不可思议,皮肤略苍白,没有正常孩童的健康,很典型的身体供氧不足的症状,疑似心脏病。
当然啦,也可能是郑亦樾的职业病,看人总觉得每个人都有病。此时的场合,实在不适合问人家小孩子是不是有心脏病,会被人家父母打。
单寻辰现在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只有这份让他饿不死也不能大富大贵的工作,如果连工作都失去了,他真的不知道被温水煮青蛙了多年后,他还有没有别的一技之长,能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他很清楚,如果他再胡搅蛮缠,惹怒权薇,后果不是他能预料和收拾的。
再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得乖乖把婚离了,独自滚蛋,别继续恶心人。
“房归你,车归你,我只要钱,还有,你不能告我,也不能跟外人说我的坏话。”名声这东西很重要,离婚可以,恶名可背不得,他还得在g市混呢。
“你放心,该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你可以滚了。”这一刻的权薇,像极了女王,高高昂起自己的头。
“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出了医院,权薇深吸一口气,觉得连空气都是香甜的,连忙向两位同事歉意地笑笑。
“别这么说,我们都懂的。”
志愿者
送走了同事,权薇耸耸肩,对郑亦樾说道:“得了,反正跟老同学跟前丢人就丢人吧。”
“切,咱们谁跟谁,我的糗事你也见过,怎么样?今天你还回家住吗?”
房子虽然是权薇的,但是七年的共同生活,肯定那房子里到处都有单寻辰的影子,回那住去,便会时时想起现在的不愉快,任权薇再坚强,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她一点都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八年时间,就算养条狗,也会有很深的感情,更何况在发现单寻辰出轨之前,他们夫妻关系,至少在权薇自己看来,还是很不错的。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最好能不被人打扰。
“不回了,先去我们单位过几天,我就先走了,还有堆工作要干呢,今天下午我一个人落跑,留下几位前辈和同事加班,多少有点不厚道。现在啊,正是该回去好好表现的时候,不然家没了,再把工作丢了,我得多惨。”
见权薇还有心情开玩笑,郑亦樾没再多说什么,只约了等权薇有空了一起出来吃饭唱k,便独自一人回了家。
姜晨应该早就回来了,她的卧室里灯亮着,传来一阵阵枪战的动静,不知道在看什么大片,郑亦樾也累得不行,站了好几个小时,又目睹一场狗血大戏,做了回知心姐姐,便洗漱完毕窝进被窝,准备玩会儿手机酝酿酝酿,就休息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更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几点钟,郑亦樾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
省医院icu来电。
今天他们收治的一名脑溢血患者快要不行了,因为他生前签过器官捐献同意书,医院方面便主动与郑亦樾取得了联系。
我国签下自愿捐献器官同意书的人在总人口比例中并不多,鉴于器官捐献条件十分苛刻,仅限于捐献者脑死亡确实无法救治、身体器官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才能捐献。
因此郑亦樾从业多年,这还是近两年来第一次遇到生前同意捐献的人符合条件的。
她连忙穿衣出门,直奔省医院而去。
“这名患者叫曾续峰,现年37岁,it工程师,因长期超负荷工作,在两天前,连续工作三十多个小时后,陷入昏迷被送来我院的。”
“入院时患者已经没有意识,gcs昏迷程度1级,常见非条件反射已经全部消失,经ct检查诊断为脑溢血,急诊手术后患者无大的改观,脑电活动十分微弱,一度消失,后被诊断为脑死亡。”
“因家属不愿放弃,患者一直居住在我院icu内,今晨一时十三分,心跳骤停,经心肺复苏、一毫克肾上腺素抢救,患者心跳恢复,脑电反应消失,经我院三名神经外科主任医师会诊,劝家属放弃。”
“患者是器官捐献者,生前在红十字会做过登记,医院系统里查到他的信息后,我们给你打了电话。他的家属都在外面等着,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咱们现在过去吧,我们得跟他们再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就交给你了。”
这大半夜的,红十字会肯定没人上班,想查曾续峰的登记信息怎么也得明天了,只希望他生前曾经跟家属说明过情况,不然一时半会儿,家属还不一定能接受得了。
虽然名义上他是成年人,在完全清醒自愿的情况下做了器官捐献登记,但按照常理,还得近亲属不反对才行,这也是人道主义的体现。郑亦樾只希望他的亲属能尊重他生前的决定。
曾续峰有妻有子,还有父母。此时陪在医院的,只有曾续峰的妻子陆玫一人。儿子太小,刚五岁,熬不得夜,父母年纪又不小了,身体还不太好,在西南老家生活,到现在只知道儿子生病住院,根本不知道病得这么重。
曾续峰的母亲患有心脏病,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如果乍然听说儿子没了,怕不是得伤心得立刻随着去了,这种情况下,谁敢跟她老人家说。
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陆玫觉得自己再不告诉他们的话,恐怕两位老人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她潸然泪下。
三十四岁的年纪,她就要丧偶了。身边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分担的人都没有,父母病弱,儿子还小,她得独自面对,独自抉择。
脑死亡是什么意思,她很明白,身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她比一般患者家属来得冷静得多。
她很明白,此时躺在icu里的人,她最亲近的枕边人,再也不会苏醒,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拔掉呼吸机,相当于给他解脱。
做为妻子,她将送他人生最后一程。
不过不是现在,怎么也得让老人家过来看最后一眼。
陆玫摇摇欲坠,郑亦樾在医生离开后留下来,表明身份,让陆玫更加摇摇欲坠了。
“器官捐献?”陆玫没想到,丈夫居然真的做了登记,她呆若木鸡,不知道如何回应。
陆玫是一名外科医生,在医院实习期间就做过器官捐献登记,这本没什么,她的很多同事都是志愿者。学医的人更懂得器官捐献的重要性,反正人死如灯灭,与其让宝贵的器官随着皮囊一起死去,不若让它们留下帮助别人。
不单如此,她还签了遗体捐献书呢,死后愿意捐出遗体供医学研究。上大学时,每每一上解剖课,她的导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尸体贵啊!
没有多少人愿意死后自己的遗体被人割来划去,没有多少人愿意自己的亲人被人这么对待。
可医学研究需要尸体,医学生练习需要尸体,身为一名医学生,陆玫当时很热血地就签了协议。
曾续峰是个理工男,半点不懂浪费,连他们相亲认识,他的表白话语,都是想让她埋进他家祖坟这种没创意一看就是网络上搜的流行词。
她当时开玩笑说,她死之后,器官能用捐器官,器官不能用捐遗体,没机会埋他家祖坟了,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跟她一起当个标本好了。
他憨笑,没回应,她也没当回事。
陪伴
没想到,当初她的一句玩笑话,真的让他付诸行动了!
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可以成为一名器官捐献者!
陆玫慌了,她不知道如何选择。曾续峰从来没有跟她吐过一个字。
“我......”她害怕,没办法跟孩子解释,他还太小,理解不了,没办法跟公婆交代,他们都是最传统的老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儿子连死都不安稳。
“陆女士,您也是医务工作者,应当明白,您先生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好转了,生理学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死了,现在支撑着他呼吸心跳的辅助设备一停,便是一切的终止。”
“他的死,是个悲剧。我们希望您能以博爱的胸怀,尊重他生前的意愿,捐献器官,救治他人,让他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体里继续存活下去,不是更有意义吗?也许您丈夫的离去,可以不完全是个悲剧,会有人感谢他的善举。”
“虽然接受器官的人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一部分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活下去,这些人会对他永远心存感激的。”
这样套路的官话,郑亦樾说过很多次,难为她每每能把自己说到哽咽,真情满满的样子很能打动人。
“我自己做不了主,他还有父母在呢,不是得需要所有亲人同意才行吗?”
“那是在患者本人没有签过捐献同意书的情况下,才需要争得所有直系亲属同意,如果患者本人,生前清醒,意愿明确,同意书合法有效,便不再需要走急求亲人同意的流程了。”
“可是,他的父母还不知道续峰出事,怎么也得让老人看最后一眼吧?你们能不能再等等。”陆玫有种现在就打电话回老家的冲动,可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凌晨三点。小山村里没有车,没有醒着的人,老人家一着急一上火,再出点什么事,她就真的得恨死自己了。
现在陆玫十分后悔,为什么把续峰出事的消息瞒得这么严,让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得到的直接就是最坏的消息。
明明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就很不乐观。
曾续峰的工作很忙,很累,眼底的疲惫陆玫都看在眼里。她是学医的,很清楚长期超负荷工作,人肯定熬不住。
她也曾劝曾续峰换个清闲点的工作,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可是城市居,大不易,每个月的房贷、车贷、父母养老吃药、孩子教育花费,真的让他们两个人紧巴巴的,这还是在陆玫有工作且工资不低的情况下。
如果曾续峰换个清闲的工作,家庭收入减半,他们在没有背景、没有老人帮忙的情况下,连儿子的双语幼儿园都上不起。
陆玫倒是愿意让儿子转到普通幼儿园读的,一个月一千多块也不差了,但曾续峰不愿意。
他说,他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出身不行上,家里条件太差,所以他一路走来分外艰难,他必须得努力奋斗,这样以后他们的儿子就不用太辛苦了。
结果奋斗来奋斗去,人奋斗进icu,命都奋斗都没了。如果可以重来,陆玫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换份工作,钱没有,少花点便是了,命没了,要怎么夺回来?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父亲,成长道路上要如何弥补这份缺失?
还有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相濡以沫的爱人死去了,她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度过?
悲从中来,陆玫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再掉,哀伤到极致,真的是哭不出来的。
“我们很理解您的心情,等父母到来见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如果不太打扰的话。”
陆玫现在巴不得有个人能陪着她,郑亦樾主动提出,她求之不得。
深秋的g市,夜凉如水,陆玫穿着件薄外套,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坐在icu病房外专门为陪床家属预留的床上,神情呆滞。
郑亦樾跑前跑后,先是跟医院借到被褥,给手脚冰凉的陆玫盖上,再弄来热水热饭,劝她多少吃点。
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曾续峰倒下了,她可千万不能倒下。
陆玫没有刻意绝食,不过她真的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几口粥,便推辞不再吃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郑亦樾一直陪着陆玫坐在床沿上,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再起得快点,怕是得晕过去。
不服老不行,三十多岁的人了,不像二十出头上大学时那么有精力,可以晚上通宵打游戏第二天照常上课,缺觉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陆玫看出郑亦樾的疲惫,有些歉意:“天亮了,我没事的,你不用再陪着我了。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器官捐献的事,等我们这边人到齐了,会有个结果的。”
郑亦樾选择留下陪陆玫,一部分是职业素质,希望能在病人家属最脆弱的时候,先做点事让他们不再反感,甚至有些触动,以便后续的工作开展,还有一部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惜。
身为人,不容易,身为女人,更不容易,身为一个青年丧夫的女人,更是不容易上加不容易。
郑亦樾很同情陆玫,柔弱的肩膀,此时必须变得坚强,她能做的不多,也就只能陪陪了。
“你......节哀吧。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都会过去的。”
“谢谢你。”
到了八点半,郑亦樾回了单位,想找曾续峰的捐献登记表。
做器官捐献登记也算是红十字会的日常工作之一,因为主动来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是非常清闲的部门。
因此按照正常时间来找人的郑亦樾一直等到九点多,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工作人员蔡文泳。
“呀,郑姐,对不住对不住,今天家里有点事,来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郑亦樾算是红十字会的老人,虽然不是个什么官,大家对她表面上还是很尊敬的,至于私下里怎么议论,那就不知道了。
“我想查个登记信息,曾续峰。继续的续,山峰的峰。把他的器官捐献同意书给我,看看流程有没有问题。”
挨打
自愿登记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不容易,主要是指程序上必须严格按照规定执行,并非过程有多繁琐。
红十字会有一整套相应的规定。
志愿者需提供三甲医院体检报告单,证明自己身体健康,符合捐献条件;
志愿者需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意识清醒;
志愿者必须在两名以上具有医师资格的医生的见证下,签写同意书,录入个人信息;
红十字会整理相关记录,建档,全医疗系统推送,以备查询使用。
以上流程走下来,才算真实有效。
但是红十字会的工作地点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太远,不值得非得跑一趟,所以后来为了方便群众登记,他们特意又在每个县市区选了一处定点。
来红十字会总部的登记人员都不会有问题,毕竟程序在这儿摆着呢,专岗专责,工作人员很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郑亦樾害怕曾续峰是在别的定点完成的登记,万一缺点什么,手续不齐全,回头又多扯皮。
这么多年了,郑亦樾也是才第二次碰到符合条件的器官捐献志愿者,第一次的那位,其中有多少嘴仗官司,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但过程让她回想起来就蛋疼。
家属这一关不好过啊,有没有同意书,家属就是不松口,程序上再经不起推敲,红十字会就太被动了。
希望这一次他们能幸运些。
“好的,郑姐,你稍等啊。”蔡文泳放下自己的东西,开机,检索。
“有了,曾续峰,男,登记时30岁,是在咱们这儿做的登记,资料要我现在给你吗?”
“嗯,打印一份吧,谢谢啦。”
“哈哈,郑姐太客气了。”两分钟,蔡文泳将打印好的资料给郑亦樾,目送她离去,心里只有敬佩,这份工作长久做下去,可不是谁都有勇气的。
手里头资料齐全,郑亦樾心里就有了底气,她重新回到医院,却哪都没找到陆玫的影子。
问了icu值班护士,郑亦樾才知道今天早上,陆玫给老家人打电话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十分崩溃地跟对方对吼,中心思想就是人没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害的,然后挂断电话,哭着就跑了。
这种事发生在别的地方可能会引起人围观,再来几个热心人帮忙劝劝,但是icu门口,每个人都有亲人在里面正面临生死考验,心力交瘁之下,大家对别人家的悲欢离合缺少好奇心,任陆玫离开,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她的公婆了。郑亦樾心想。
果不其然,郑亦樾通过曾续峰留下的资料,找上他家里,陆玫在她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中,终于给她开了门。
屋内一地鸡毛。
哦,不,准确的说,是一地碎片。
盘子碗,沙发套,衣服,各式各样乱七八糟,不是被砸得粉碎,就是被暴力撕扯开,胡乱扔在地上。
一个长着三角眼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旁边站着跟黑脸关公似的老头子,都恶狠狠地看着郑亦樾。
陆玫的脸上有伤,左半边脸三道指甲抠出的血印子,还没有结痂,头发也被揪掉了一缕,露出的头皮上带着血丝,衣袖上还带着明晃晃的一只鞋印子。
我靠,这是直接动了手了?郑亦樾只觉得眼皮子一跳一跳的,现代社会,还会有拎不清的,在儿子还躺在医院,没死的时候,做出殴打儿媳妇的事?
都tm9012年了!
“你没事吧?”郑亦樾真的很心疼陆玫,一对老人,是自己马上要去世的丈夫的父母,身体不算好,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郑亦樾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来,或者不是一直执着着敲到她来开门,二对一的不公平下,陆玫是不是还会受到非人待遇?
老太太身板不行,可是还有个阴沉凶恶的老头呢!
陆玫轻轻摇了摇头:“你怎么来了?”这样的家丑被个才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撞破,自己脸上还带着伤,陆玫觉得很难堪,她也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更从来没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公婆虐打。
“我听说你从医院哭着走的,有点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你有心了,谢谢。”
“喂,你什么人?跑我家来干什么?没事就赶紧走,我们家不欢迎你!”老太太尖酸刻薄的声音突起,真想不到一个心脏不好的老人家,说起话来如此声高,刺得郑亦樾耳膜都打了个颤。
“其实我是来找您二老的。这里有些资料,是您儿子生前留下的,他登记为器官捐献志愿者。”
什么志愿者?老太太没听明白,示意老头上前接过资料,让他念给她听,老太太不大认字。
“什么玩意?”老头念完,老太太跳脚从地上弹起来,真的是弹起来,一点不夸张。
“拿我儿子的器官?心肝肺?拿走了,他还怎么活???你们这是要杀人啊!你!还有你,都是杀人犯啊!苍天啊,你怎么不一个雷给这毒妇劈死啊!”老太太拍着大腿又哭又嚎,老头吓得赶紧掺住她。
“谁敢动我儿子,我要他偿命!”老头话不多,但一出口,就是狠话。
“二老别激动,咱们要不要一起回医院去,医生之前已经解释过了,您儿子是加班过度,突发脑溢血,已经脑死亡了。”
“也就是说,现在他已经相当于死亡了,只等着您同意,移除呼吸机,人就会死了。”
“什么脑死亡?只要他还会呼吸,他就没死,我不懂!反正你们谁敢动我儿子,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同意的。”
老太太更干脆,直接把郑亦樾给的资料撕个粉碎。
“大娘,这是您儿子生前的意愿,您总不愿意他带着遗憾走吧?”
“你个丧门星,要不是娶了你,我儿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都是你个丧门败家的寡妇秧子,害得他不醒人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我可怜的儿子!”
又是一轮魔音轰炸,陆玫无力地靠在门厅的墙上,完全没有预料到,公婆的反应会如此过激。
呵护
她一直都知道,他们看不起她。
想想多可笑,她一个名牌医学院毕业的知识女性,长得不说多美丽动人,至少拿得出手,性子不说多温柔似水,也知礼懂理,家境当然算不得富有,怎么也过得去。
居然从一开始见面,她什么都还没做,只开口叫了声叔叔阿姨好,就被他们判定为不适合他们宝贝儿子的女人。
即使后来两人最终结婚,生了孩子,他们对陆玫的印象始终没有改观。
她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是嫁给了爱情,让她坚持下来的动力,便是曾续峰默默却一直连续不断付出的真爱。
理工男确实不懂浪漫,谈恋爱的时候,他不记得她的生日,情人节加班度过,送的衣服和包包丑到一言难尽。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会在她生理期不舒服的时候,一个电话,再忙都会去买给她买一杯姜糖水,会帮她洗衣服、做饭,绝不让她沾一滴冷水;会在完成工作后有空了,第一时间想起她,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
他珍惜每一分钟可以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尽一切可能陪着她,给她安全感,还没结婚,就把工资卡给了她,只每个月固定要一笔生活费,他笑着说,以后请多指教,忐忑中带着不安,生怕她拒绝的样子,最终击溃了她全部的心理防线。
一个男人真的爱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出来的。
两人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短短三个月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带她回了老家见父母,当然,在此之前,他软磨硬泡地先去见了她的父母,用真诚打动了他们。
陆玫想,早晚都是要见的,他们的感情也算稳定,她年纪也不小了,结婚本就是大多数人的必然经历,结便结吧。
于是她特意请了年假,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与曾续峰坐上了回他老家的车。
一路的舟车劳顿是陆玫没想到的艰辛。坐完高铁转慢车,下了火车上汽车,到离他家最近的镇上,最后的十公里山路,换成摩托。
整整用了二十四个小时,才算到了曾续峰家门口,陆玫已经累瘫了,一步都不想走。曾续峰扶着她进门,被婆婆撞个正着,她努力推开他,站直身子,甜甜地笑,叫了声阿姨。
婆婆长得挺瘦小,脸上满是皱纹,比她实际年龄至少大了十岁,看起来特别苍老,嘴紧紧抿着,再配上一双三角眼,和审视的目光,怎么都不像好相处的样子。
陆玫以为未来婆婆性子如此,但下一秒,婆婆没有理她,扭过头去看儿子,脸上笑容之大,闪瞎了陆玫的眼。
“峰儿回来了!累不累?快进屋,快,快!”婆婆上前搀扶住儿子,当时站在曾续峰身边的陆玫差点被挤摔在地上。
母子俩热情地进屋,曾续峰想招呼陆玫一块,却被母亲阻止:“管她干什么?自己有腿不会进来吗?哎哟,这么远的路,拎这么多东西,真是心疼死我了!”
曾续峰的手上,提着陆玫给他家人买的礼物,满满登登,为数不少。他心疼陆玫,死活没让她拿,此时看在婆婆眼里,就是她这个做人家媳妇的,不心疼丈夫的表现。
陆玫心里明镜似的,她又不傻,而且曾续峰以前也给她打过预防针,很详细地说起过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性子的人。
老人家一辈子在大山里生活,没见过外面的世面,思想古板守旧,满脑子封建糟粕,信奉以夫为天,甘愿为了丈夫为了儿子奉献自己的一切。
曾续峰很坦然地说,自己就是个**型的凤凰男:贫穷落后的山沟沟里考出来的大学生,靠自己的努力在某个大城市里落了脚,在他们那消息闭塞的小山村,他简直就是全村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尤其是在他父母眼里,他优秀得像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威力无穷,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真正的公主,或者比尔盖茨的女儿能配得上他。
为什么说他**型呢?因为曾续峰自己没有被父母外加亲朋好友、同村乡亲们的吹捧吹昏了头。他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没有自己是天王老子,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都应该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白痴念想。
不然陆玫又不是真瞎,怎么可能会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胆子大到敢于以身伺虎,进烂泥地一样的婚姻里。
曾续峰说得很明白,他不会凡事都听父母的,让她受太多委屈,她可以躲在他身后,让他去对付父母,父母不会在意她的感受,但肯定会在乎儿子的;
只要父母身体状况允许,绝不会接到城里来一同居住,远香近臭,牙齿还有咬到嘴的时候,离得远了,矛盾自然就少了,等不得不需要照顾的时候,父母也老了,没精力再折腾,他们只需要好好伺候着就行了。
所以见着他母亲的表现,陆玫心里确实有点不舒服,但曾续峰一直关心着她,见母亲做的饭太简陋,自己下厨重新炒了两个时蔬,招呼陆玫坐下吃饭,给她夹菜,晚上陪她去亲戚家送礼,回来铺上新被褥给她,第二天听见母亲叫陆玫起床做饭,自己披衣服下地去做。
他是用实际行动,拦在了父母与她之间,让他父母明确感受到,儿子对这个女人很在乎,他们不可以过份欺负人。
他们爱他,自然不敢太伤儿子的心,最终一趟家乡行,陆玫在曾续峰的保护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而且也更加认识到,如此拎得清的男人,以后婚姻会很幸福。
后来他们结婚,生子,直到现在,这几年时间,与公婆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每一次曾续峰都会小心呵护她,不让她受委屈。
可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了。他的父母在欺负她啊,她还可以躲在谁的身后?
两行清泪从陆玫脸上滑落,她真的好想他!
难缠
“哭!你哭什么哭,我儿子还没死呢!”老太太最见不得的,就是陆玫这副柔弱的样子。现在儿子也不在跟前,她装给谁看!
这个死女人,迷了儿子的心智,让他连父母的话都不听,死闹活拽地非得娶她,掏空了家底,在城里买了楼,还好意思要三万块钱彩礼!
三万块啊!他们土里刨食几年都存不出来的钱,要不是儿子出息,家里这几年光景好了,就是砸锅卖铁也出不起。
她当她是天上的七仙女呢?要是他们本地姑娘,做娘的且得好好挑拣挑拣,屁股大好生养,没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有些颠倒阴阳的想法是最根本的,还得温柔勤快,家务活样样都拿得出手。
看看,以这些要求为标准,陆玫哪条达标了?吃饭男人还没吃饱呢,她就好意思吃肉菜了,做饭不是淡得出鸟,就是素得像喂兔子,一点都不合他们家的胃口,还好意思说健康!有点头疼脑热,就得让家里男人伺候着端茶倒水,她怎么不上天啊?
反正婆婆与儿媳的矛盾是中国上下五千年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要不是曾续峰非她不可,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得了他们老曾家的门的。
当初算命的都说,他们八字不合,这个女人克夫克子,命不好,娶不得,儿子梗着脖子,非她不娶,还扬言娶不到她就一辈子不结婚了,说什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些封建糟粕,总之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就是不想听妈的话了!
结果现在怎么样?儿子要死了!这个女人以后占着他的房,拿着他的钱,不定给哪个小白脸花去!
她苦命的儿子啊!命都要丢了,却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找的女人,巴不得让你死无全尸啊!
“你!你说,我儿子是不是你害死的?”老太太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听别人说起过的一个故事,那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的情况,跟她儿子儿媳很相似!
两个人同样是夫妻,女人在外面有了别人,又怕离婚分不到钱,便想方设法天天变着法地做油腻食物给丈夫吃,顿顿引得他喝酒,鼓励他多抽烟,晚上再多些夫妻生活,生生把个三十几岁的壮年男人身体掏空,没几年人就死了,然后她跟外面的人双宿双飞!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的!不然儿子平时壮得像头牛似的,能吃能睡,也没听念叨哪不舒服,怎么会突然就脑出血了呢?
脑溢血啊,这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爱得的病!
肯定是儿媳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捐献儿子的器官,她是怕留下尸体,以后被查出来她从中使坏啊!
一定是这样!
“好你个小贱人!老头子,收拾她,就是她害死咱们儿子的!就是她!”老太太悲伤过度,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被害妄想里,不分青红皂白,矛头直指儿媳。
陆玫并不是枚谁都可以捏的软子,她刚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觉得两位老人独子去世,老年丧子很悲惨,自己爱丈夫,愿意包容他们的过激行为。
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她又不是包子,任他们将屎盆子往她头上扣。
“够了!爸!我敬你是续峰的父亲,还愿意喊你一声爸。他还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定要当着外人的面,在家里闹吗?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续峰无牵无挂地走!”
已经没有治疗价值的人了,再让他依靠设备维持生机,对他来讲也是种痛苦。陆玫舍不得失去他,但她不能只顾自己的私利,强行留住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让他有尊严地离开,尊重他生前志愿,是陆玫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如果有人胆敢破坏,哪怕是他的父母,她也不会再忍。
老头子迟疑着,他老实了一辈子,听了老婆一辈子话,此时也觉得老婆子有些过分了。
打两巴掌出出气得了,以后儿子真没了,还得靠儿媳养孙子呢,不然以他们老两口大字不认识一箩筐的文化水平和山沟里的穷苦日子,不是害了孙子嘛。
可不能再这节骨眼上跟儿媳站在对立面。老头子还算有些理智,因此也反过来帮着劝老婆子收敛点,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儿子是正理。
他们可是在今天早上刚接到电话以后,什么都没顾得上,拿着钱,让后生小辈直接一路送到城里,再坐飞机赶过来的。到了之后,直接来儿子家,没联系儿媳,也不知道儿子现在在哪家医院。
“老婆子,我想看儿子,咱们先去医院吧。”
“好啊,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也被这小妖精迷住了吧?我以前看你瞄她的眼神都不对,现在儿子没了,如你愿了,是不是最好我也死了,给你让地方?”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儿媳妇与老公公,这话也能乱说的?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他也不是有花花肠子的人,现在被一辈子的老伴这么指着鼻子骂些没影的事,他气得抱头蹲到角落里,直想撞墙。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是陆玫,狠狠扇了婆婆的脸。
“你敢打我!”三角眼瞪得都要圆了,老太太捂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儿媳以前可是连在她面前高声说话都不敢的,一直躲在儿子身后,不与她正面冲突的。
她当儿媳是个软的,闹了半天,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
儿子尸骨还没寒呢,自己就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老太太总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丝毫不知道之前她的种种行为,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此时捂着脸,开始落泪,仿佛她才是一直以来受委屈的人。
陆玫扔下一句:“你们想闹就接着闹吧,我去医院了,续峰那离不得人,爸,一会儿鹏儿有人送回来,他有钥匙能开门,你们别吓到他。”
蹲在墙角的老头站起来,闷声说道:“我跟你去医院,我想见儿子。”
接受
老太太还想继续胡闹,老头却已经不想再迁就她了:“你听听你说的话!是你的感受重要,还是儿子重要?”老头嘴笨了一辈子,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他有颗为人父的慈心。
优秀的儿子要没了,他的心痛得像快死掉一样。
“我......”想到儿子,老太太也勉强先闭上了嘴,狠狠瞪了陆玫一眼,心想等回头再找这小妖精算账!
于是一行人开车去了医院。
主治医生在陆玫的要求下,又很耐心地向两位老人解释了一番:“医学上现在都以脑死亡做为最终死亡的标志,继续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你们家属还是早做决断的好,这样患者也能少受点罪,经济上你们也少承担些。”
看着打扮比较朴素的两位老人,医生很自然地加了一句,这也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好。很多人不甘心,送进医院就希望人能好好地出来,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
本来是很正常的话,结果老太太一听就跳脚了,真不知道她有没有身为心脏病人的自觉:“什么意思?你们是开黑店的?没钱就不给治了?谁告诉你我们没钱的?她有,找她要,治,砸锅卖铁也得治!”
说完她怒目望向陆玫:“去,把房子卖了!不是说挺值钱吗?现在你男人靠着它救命呢!赶紧去!”那神情,只要陆玫说一个不字,她就能立刻活撕了她。
如果真的能用钱解决,还用这老太婆跑到她跟前吼来,她早第一时间做了。
可惜,便是卖了钱,花钱治,人还是要死。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长嘴都可能解释不清,老太太不会听她的话的,只会歪曲地觉得她别有所图,想要害死自己的丈夫。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郑亦樾一直默默跟着这一家人,此时她更没有立场开口劝说。老太太俨然把她跟陆玫归结为一伙人,都是抱着害命的目的的坏人。
主治医生有些尴尬,貌似他好心办了坏事,赔笑着对老太太说道:“我的意思,不是让您继续治,是劝您放弃,治疗没有意义,只是让病人多受罪,您忍心吗?”
“你是什么庸医,治不好我们就换地方,换最好的大医院去。”
“您换到哪结果都是一样的,脑死亡,就是死亡,他永远都不可能会醒过来了。人已经死了,您明白吗?”
“不明白,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别跟我说,没用!”老太太连看都不看医生一眼,就一直盯着陆玫:“媳妇,我儿子待你不薄,连我这个老娘都得靠边站,你可不能没良心啊。”
“他为什么会躺在这,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你给我句话。”老太太的疑心仍在,当着一众人,就让陆玫很下不来台。
“您别乱说话!他是工伤,连续加班太久导致的,他爱我,我也爱他,是想好好过一辈子的,我怎么会害了他!”
“你天生克夫命,如果不想害他,当初就不应该跟他结婚!”老太太只要一想到以前算命的说的话,现在就想生撕了陆玫。
“你少说两句!”老头子见陆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要爆发的意思,赶紧扯了扯老伴,不久前才挨了一巴掌,怎么不长记性呢。他可不想把事做得太绝,以后儿媳要是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孙子见不到,老了没人管,得多惨。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小陆啊,你别怪你妈,她就是这么个脾气,气急了说话不管不顾的,对不住你了,爸知道这几天你一个人不容易,去吧,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让峰儿安安心心走。”
这是这一天时间内,陆玫听到的最像样的一句话,她瞬间就湿了眼眶。
一直被针对,她可以用坚强来武装自己,现在突然的温情,让她的脆弱一时兜不住,决堤般释放出来,只想痛哭一场,把心中的不舍、悲哀和委屈全都哭出来。
“你还说你们之间没事......”老太太抬高的声调越来越低,因为老头子正用这辈子她都没看见过的凶恶眼神盯着她,让她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出来。
别看她嫁的这个老伴看起来挺老实懦弱的,真生起气来,她必须得听他的,所以此时她很有眼色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到后面,沉默起来。
“爸,续峰真的没救了,我是学医的,我懂。但凡他还有救,我就是砸锅卖铁,都是愿意救他的,他是我的爱人啊!”陆玫放声大哭,眼泪不要钱似的,滚滚而下。
“爸知道,爸知道。续峰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薄,咱们不哭了,你也是好孩子,爸知道你委屈,以后带好鹏儿,常回来看看我们,别生分了。”
儿子没了,哪还有什么儿媳,老头子有些后悔刚到家时对儿媳动了粗,希望她看在儿子以往对她那么好的份上,别记恨他们。
翁媳俩握手言和,一场风波归于平静。陆玫不是个会把事做绝的人,她的儿子与老两口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多两个人爱儿子,她没意见,只要他们之间客客气气,和平共处,她都可以接受。
“陆女士,您看......”眼看婆媳之间平息下来,曾续峰的器官捐献是不是可以提上日程了?
留给郑亦樾的时间不多,曾续峰的情况不算稳定,再来一次心脏停跳,只有天知道还能不能抢救过来,到那时,可用器官便浪费了。
所以做器官捐献协调者蛋疼就蛋疼在这儿呢,可用于移植的时间太短,非得赶在家属仍然陷于悲伤无法自拔的时候,来打搅他们,显得特别没有人情味,特别冷血。
被人指着鼻子骂是常事,像陆玫这样的医疗工作者家属,理解他们的工作,配合度相对较高的,可遇不可求。
所以她只得再确定一遍,以便赶紧和等待移植的患者所在医院敲定,患者得禁食禁水,各项检查合格,才能得到合用的器官。
关系到救命和避免宝贵的器官浪费,他们不得不谨慎,不得不赶时间。
奇迹
“给我们点时间告别,然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icu一般不会让家属长时间探望,尤其是一群家属一起去,但是规矩不外乎人情嘛,因此在郑亦樾的协调下,医院方面也开了方便之门,放他们一起进去,见曾续峰最后一面。
郑亦樾在得到家属的同意后,对比曾续峰的血型,通知红十字会开始联系等待名单上最上方的人员,进行配型,如果没有意外,明天清晨便可以摘取器官,准备移植。
老两口哭得不能自已,老太太尤其不相信,明明儿子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对她的呼喊没有任何反应,可是一个能呼吸,只是睡着的人,为什么就没得救了呢?
她想再闹,被老头子及时阻止,只得扑到老伴怀里,失声痛哭。其实说到底,无论她对别人如何,她对儿子,绝对是真爱,此时此刻,她也不过是个失独的老人而已。
陆玫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湿巾,安安静静地为曾续峰擦了脸,摸着温热的脸,看着熟悉的面孔,她努力不让自已哭出来。
“家里有我呢,你放心地走吧。谢谢你爱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有来生,你记得等我。”他曾经说过,要爱自已一辈子的,他做到了。
等家属该说的说完,退出去以后,主治医生再一次为曾续峰做评估。
脑电反应仍然没有,情况没有改观,诊断结论仍然是脑死亡。
曾续峰陷入不可逆转的脑死亡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了,这个结论基本可以下定论,有变数的可能不大了。
当然,只要不到摘取器官的那一刻,他们会一直监测状态,医学上也不是没有过,被判定为脑死亡的病人,在移除呼吸机时突然恢复自主呼吸,脑电反应又再次出现的现象。
一般医生都把它称为奇迹,因为发生的可能性太低,全世界范围内一年也找不出几例来。
大脑这个器官,人类研究的时日尚短,再加上它构造精巧,功能高度分化,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用医学常理来推断的。
再低的概率,只要有可能发生,他们做医生的,就必须得当成必然发生的结果去努力,一次又一次检测,也是对生命的负责。
这一夜,很多人彻夜难眠,其中就包括陆玫一家,以及郑亦樾。
他们一直呆坐在icu外,拒绝离开,郑亦樾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喝下今天的第七杯咖啡,舍命陪君子。
四十多个小时没睡觉有多酸爽,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他会不会变得很难看?”陆玫没有参与过器官摘取,她的资历还浅,因此很害怕,万一能用的器官都摘走了,人的肚子不是陷进去了,看上去得多怪异。
“放心吧,摘取完成后,医生会放入填充物,仔细缝合的,他不会与现在有任何区别,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郑亦樾让陆玫靠在她肩膀上,尽量能舒服些。
“我儿子还那么小,他不理解什么叫死亡,这几天一直哭着叫着要爸爸。可是我却不敢带他来看他爸最后一眼,生怕吓到他。”
“他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他还有你的,会没事的。”
“你是不是见识过很多这种事?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别害怕,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呢。”
黎明早晚都会来,陆玫红着眼睛看曾续峰被从icu推出来,一家人围上去,跟着往手术室走,直到被医护人员拦住,再无法前进一步。
她哭倒在地上,比她婆婆还要伤心,郑亦樾扶都扶不住。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还是老头子先扶着老太太在一旁坐下,然后又过来把陆玫扶起来:“小陆啊,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有孩子呢,他以后可全都得靠你了,你得坚持住啊。”
如果没有孩子,陆玫不知道现在的她会不会一时冲动,就随着丈夫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所有开心的瞬间都在心头浮起,奇怪,争吵分歧全忘了,想的都是这个人的好。
她以后还会碰到像曾续峰一样爱她的人吗?这个男人,给了她满满的爱与温暖,又绝情地抛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度过漫长的一生。
说好的与子携老呢?
手术室内,医生们消毒完毕,各就各位,准备开始手术。
省医院做为全省一流的三甲医院,这样的器官摘取手术不知道做过多少,例行公事,没有难度。
曾续峰的身体素质不错,能利用的器官应该不少。
他们现在联系到的等待移植患者,需要两片肺叶,一颗心脏,两颗肾脏,肝脏可以分两片给两个人,还有眼角膜,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鉴于曾续峰曾经心跳骤停,他的心脏能不能用,得打开胸膛看看才知道。
“患者脑电反应。”最后一次确认,才能真正上手术台。
“仍然为零。”护士看了一眼仪器,回答到。
“好,准备手术,全体默哀。”
手术室内全体工作人员停下手头的工作,弯腰鞠躬一分钟,向曾续峰表示敬意,感谢他的博爱与慷慨。
“默哀毕。”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10号解剖刀。”主刀医生要动手了。
“等等!”还是刚刚的小护士,她盯着显示仪,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有脑电反应了!”
显示仪上,虽然微弱,但再不是一条直线,那小小的波动,代表着此时躺在他们手术台上的男人,从脑死亡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奇迹,真的出现了!
“马上停止手术,通知红十字会,通知家属!”
郑亦樾看着从手术室内匆匆出来,点名找到的护士,有些不解,她以为是曾续峰的身体还有别的状况,不适合捐献器官。
这绝对是个坏消息,之前的种种努力白费也就算了,接到消息等待移植手术的患者肯定要很失望了。
“郑姐,病人活过来了。”
“什么?”郑亦樾没听明白,活过来了?
“就在刚刚,马上要手术的时候,他的脑电反应有了,人没死!”
不甘
“真的?”郑亦樾十分惊讶,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奇迹这回事啊!
“千真万确,已经打电话叫神经外科专家过来会诊了。”小护士也很激动,哇塞,她刚刚可是真的见证了一场医学史上的奇迹啊,可以吹很久的牛的。
陆玫跟公婆三人此时也正被护士告知这一天大的好消息,她欢喜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特别想立刻就冲进去见到曾续峰。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马上,等专家上来会诊完,人应该就会送回病房。你别着急,很快的。”
度日如年是什么感觉,现在陆玫十分深刻地理解了这个词。她分外想见他,一秒钟都不想等。
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又重新有了生命体征,这种幸运,她当医生多年,从未遇见过。
她害怕这是她做的一场梦,两天没合眼,万一这其实只是她的一场幻觉呢?是她太过思念他,无法接受自己丧夫的事实,而幻想出来的场景呢?
偷偷掐自己一下,嘶,钻心的疼,陆玫却很灿烂地笑了起来。
不是做梦,刚刚真的有人跟她说,曾续峰还活着!
未来的某一天,他会醒过来,跟她说话,通过复健,有朝一日,即使不能恢复到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他们还有一个未来可期,还有一个白头携老的梦想可以实现。
从来没有信过宗教,可是此时此刻,陆玫很想感谢满天神佛,感谢他们给了自己爱人机会。
手术室内,神经外科专家闻讯赶来,一起会诊。
“仪器确实有反应了,患者的脑干区之前就没有受损,基本的非条件反射功能都在,先送回去监控吧。脑电反应还是太微弱,看看再给他一段时间,能不能有所好转吧。”
这么弱的脑电反应,即使不被判断脑死亡,也会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绝无可能人有一天会醒过来,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也不对,现在他不是医学意义上的脑死亡,从法律层面上讲,他就是个活人。患者家属可以选择继续治疗或者回家休养,他们做医生的不能再劝人家放弃。
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在惊喜之余,还有些后怕。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那么严谨,每一步都会再三查探患者的各项体征,如果当初主刀医生手再快点,护士没看到显示仪,如果他们的整套流程用时稍短,在患者恢复反应之前手术已经开始,如果......
但凡这其中出点差错......他们就是杀人犯而不自知了。想想都让人汗毛倒竖。
曾续峰再次被推回icu病房严密监控,有任何一点变化医生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郑亦樾遣走前来运送器官的同行,打电话回单位解释这里发生的事,没多久,整个医疗系统都知道了省医院发生的奇迹。
大家津津乐道,发表着各种关于大脑这一神秘器官自愈的言论,有西方医学工作者的理论,还有纯属自己猜测,总而言之,喜气洋洋。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
陶睿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
医院怎么能这么对他?
昨天告诉他,他老婆有救了,找到了适合移植的心源和肺源。
这才刚过不到二十四小时,便能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抱歉,器官没有了。
什么叫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
从天堂到地狱有多快,只需要医生的一番话而已。
如果得不到器官,做不了手术,他老婆随时会死,那将是一尸而命啊!
他的老婆,才二十五岁,太年轻,他的孩子,连这美丽的世界都没能看上一眼,太可怜。
他们一家人只是想开开心心在一起,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为什么?器官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呢?”陶睿德接受不了轻飘飘一句告知,就打碎他所有希望的事实。
“是这样。本来被确诊为脑死亡的器官供体,在手术前突然恢复了脑电反应,这是个奇迹。不是脑死亡的病人,医院不可能继续做手术摘取器官,因此......”
怎么会这样?现在供体活了,他的老婆孩子要死了!一条命与两条命,谁轻谁重?而且脑死亡的病人,就算有反应了又怎么样?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吗?他的老婆,只要做了手术,就能好好活下去,活好久啊!
这不公平!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医生没给他机会:“陶先生,你妻子的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建议还是没有变,终止妊娠,身为心脏病合并肺动脉高压的患者,她绝对不适合生育,这个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刚五个月,你上回不是说,这么小的孩子,如果剖出来肯定活不了吗?而且就算能活,以后身体肯定也有问题,我不想要个病孩子,医生,能不能想想办法,再坚持坚持?保守治疗吧,我们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啊!”
责任医生不想再跟陶睿德浪费口水,之前怎么劝,他都一根筋听不进去,非得要保孩子,不顾大人的死活。
对于医院来说,死一个孕妇,那叫医疗事故,死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则没有那么严重。
他们两个注定不可能都保得住。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或者最近看过一部纪录片生门的人,都应该知道,正常女性想要生育,尚且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更何况肺动脉高压患者。
十月怀胎,胎儿所需的一切养分都需要母体提供,通过脐带进行的血液交换,供给胎儿的一切所需。
很多正常人都可能会有妊高压的情况发生,肺动脉高压患者怀孕,只会进一步加重心肺负担,使得原本就不堪重负的器官更接近衰竭的边缘。
一旦心肺衰竭,等待孕妇的,只有死路一条。
传宗接代是很重要,繁衍后代是生物体的本能,但如果生个孩子,要付出自己的性命,那这样的生育有什么意义吗?
一个成年个体的死亡,对她的父母、她的亲朋,以及培养她的国家来说,远比一个新生儿出生造成的伤害要多得多。
工具
而且没妈的孩子像颗草,一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妈妈,以后的人生,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便是七老八十的男人死了老伴,也想着再重新找一个,更何况才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子。
一个碍眼的前妻留下的孩子,不太会招人待见,吃饱穿暖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孩子的成长,需要家长的关怀与爱护,后妈也许有好的,可十个里面有八个都做不到像自己亲生一样对待。
注定不被爱的生命,如果能选择,他自己恐怕都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所谓的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的命的母亲,归根到底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是对她的父母的不负责任,并不伟大,更不值得提倡。
然而事实却是,很多女人自己都认为,身为一个女人,不生个孩子,生命都不完整,因此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做为本省最好的妇幼医院,他们这里住着的孕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别的医院连收都不敢收的高危产妇,各式各样并发症。
时常有人死去,血淋淋的事实,依然阻止不了这些疯狂的女人。
她们总认为,现代医学已经足够发达,医生多数都是危言耸听的,根本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她们把某一个人的成功,当成她们这一类人的成功,总幻想着她们都会是那个幸运活下来的人。
拼一拼,搏一搏,家庭就完整了,人生就完整了。
她们总是选择性地遗忘更多没有闯过鬼门关,倒在生育上的女人。
劝无可劝,连医生都无奈了。
做为一个成年人,生或者不生,都是她们的权利,医生和家属的意见,仅供参考,最终还是要她们自己做决定的。既然她们选择碰碰运气或者笑面死亡,谁也阻止不了。
但陶睿德的情况又不一样。
他的老婆,名叫覃香香,二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因出生缺陷,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瓣膜有些问题,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一直靠药物控制。
她因心脏问题引发肺动脉高压,原本并不算太严重,只要合理用药,科学锻炼,没意外的话,应该能安然活下去。
她倒霉就倒霉在,嫁给了陶睿德做老婆。
也许是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出现了偏差,或者她爱陶睿德爱得太痴迷,她心甘情愿,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依然不悔。
陶睿德与覃香香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按理说结婚之前彼此了解,知根知底,感情基础也深厚,应该会为对方考虑的。
覃香香需要长期服药,陶睿德没道理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他肯定知道,她并不适合生孩子。
如果陶睿德非得要个孩子,他完全可以选择别的结婚对象,不一定非得覃香香不可。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覃香香这个孩子保到五个月,已经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她离开纯氧,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哪怕住在医院,病情也很危急,随时有可能一尸两命。
而且这还不是覃香香怀的第一个孩子。在此之前,她曾两度入院,两次流产,这是第三次。
到底是如何的渣男,能在知道自己的妻子身体不适,完全不应该怀孕生子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她怀孕,承担着死亡的风险?
前两个孩子之所以没要,并不是因为陶睿德心疼妻子,而是因为,那两个胎儿,都是女孩。
这一次,覃香香怀的是个男孩,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黑诊所里做b超鉴定出来的,覃香香自来他们医院建档立卡到现在,责任医师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能劝得他们回心转意。
陶睿德一心一意想要个儿子,一直跟覃香香说让她坚持,再坚强一点,她就可以当母亲了。
这大饼画得很好,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陶睿德在意的只有儿子,覃香香不过是个生育工具而已,还是个自带资产的生育工具。
偏覃香香自己看不出来。
责任医师私下里无数次劝过覃香香,以她的身体条件,根本撑不到自然分娩,等胎儿再大点,天天吸纯氧,也不会改善她身体细胞严重缺氧的事实,这负担太重,重到破损的心肺无未能承受。
她丈夫肯定是个靠不住的,因此医师让她叫来娘家人,亲生父母总不会置亲骨肉于险境,眼睁睁看她去送死。
结果她父母来了,态度让人大跌眼镜。
覃香香想干什么,他们都支持,非但没劝她,反而让她更坚定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心。
唉哟喂,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哪有亲爹娘不心疼自家闺女的?您女儿这哪是生孩子哟,这是怀里揣了个随时会炸的炸弹呢好吧?拜托你们就不能有点身为父母爱孩子,在意她生命的觉悟吗?
她可不是个行走的生育工具,她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知识的现代女性!
覃香香本就没什么主见,以前听父母话,结婚了听丈夫话,现在父母与丈夫都劝她生,她便也觉得生个孩子也没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她就多住几天院,安心养着,不就是花点钱的事吗?
反正她家有钱。
她名下,有两处房产,一辆汽车,另还有百万存款,住几个月医院还是住得起的。
责任医师后来都没脾气了。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就是执迷不悟,你待如何?管她去死,又不是你闺女。
省医院传来找到合适心肺源时,这些医生没太激动,因为对于一个自己作死的病患来讲,如果医生们能选择,他们绝对不会把宝贵的器官给这样不珍惜生命的人用,天知道之后她还会如何花样作死。
所以后来,器官没了,他们的反应都很平静,只有陶睿德接受不良。
覃香香坐在床头上,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这是组织细胞缺氧的征兆。
这么平常的一个动作,普通人做起来多自然,但现在的她,这点活动量就已经让她很吃不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