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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于死生之间全文阅读

作者:星星的泡沫     游走于死生之间txt下载     游走于死生之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不告而别

    一年来的水深火热,父母偏心,女孩子,尤其是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性格都极度敏感。

    大女儿当然也不例外,她在最爱美的年纪,只能日复一日穿着丑陋的校服,身上散发出许久没洗澡的汗臭,被她暗恋的男生当众说她不爱干净。

    谁的崩溃也不是一夜之间的,日积月累下的积怨,哪能说消就消。

    她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钱的问题现在是解决了,以后呢?等二妹做完移植手术出院,她得精心养着吧?得吃好喝好吧?得有人照顾吧?

    到那时,被牺牲的还会是她们姐妹俩,有父母跟孤儿差不多。

    “姐姐,我不治了,咱们回家吧。钱也别花了,留着给你考大学,给小妹买吃的。我......你以后得想我,不能把我忘了,好不好?”二妹的声音一直都温温柔柔的,从来没跟人发过脾气,哪怕她病着,治疗再难受,都没有。

    殊不见隔壁病房的小男孩,连输液扎个针都能哭得震天响,更别提各种疼痛度更高的治疗了,但二妹从来没有吱过一声。

    她真的不疼吗?怎么可能,豆大汗珠直冒,指甲都能抠得掀翻。

    她是怕家人心疼,才强忍着的。

    父母从牙缝里省点钱出来,为了给她补充营养,会单独给她开个小灶,加些不常吃的肉食或者奶制品。

    每一次,二妹都会偷偷存下来些,给她和小妹吃,说她们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些东西吃下去,香甜得她舍不得下咽。

    分明不是食物有多完美,而是这份来自于亲姐妹的关怀之情,令她动容。

    无论父母做了什么,二妹都是最无辜的。她还那么小,就得了要命的病,不治会死。

    她也是喜欢二妹的,小精灵鬼一般的二妹,会关心她,甜甜地叫她姐姐,什么好事都想着她。

    她怎么能这么恶毒地怨恨二妹抢起了父母的爱,怎么会说出恨不得二妹死了的话?

    明明,她不是这样的人。

    做姐妹,有今生没来世,她得爱护妹妹才对。

    她怔怔地望着无菌仓里二妹苍白的脸,落下两滴泪:“瞎说什么呢,咱得治好了才能回去,你说过,以后要好好考上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给我买好多好吃的,漂亮衣服呢,怎么?想说话不算数吗?”

    一场风波,以姐妹和解落幕。

    大姐开始打动员剂,为期四天,四天后,便可以采集被释放到外周血液循环里的造血干细胞了。整个过程很安全,她的失血量预计不会超过50ml,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

    与此同时,病患的白细胞数量在药物的作用下持续减少,低于一定数值,才能最大限度保证移植过程中,不发生排异反应。但同时因为白细胞几乎全被杀死,她此时的抵抗能力越来越低,几近没有,不入住无菌仓,一个小小的感冒病毒都有可能要她的命。

    四天时间很快过去,移植手术一切准备就绪。

    一袋代表着新生的造血干细胞缓缓输进二妹的体内,如果一切顺利,扛过免疫排异关、感染关,移植后化疗关,她便可以安全离开无菌仓,重新开始正常生活。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她现在经历的一切太残忍了。

    苦难并没有再次侵袭这个贫穷的家庭,没有意外,二妹康复出院。

    彭南方看到的消息很准备,他们一家人住的棚户区拆迁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开展,已经有很多家领到了补偿款和安家费,陆续搬离,等待新家落成。

    他们正需要钱,很应该迅速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但这一家,最终却成了钉子户之一,咬定了比邻居们高出一百万的赔偿不松口。

    因为要价实在太高,他们一家被剩了下来,有工作人员反复上门做工作,希望双方友好协商,定下个不太夸张的补偿金额,他们也好向最先搬走的住户交代。

    不然大家看到最后坚持不搬想多要钱的人得逞,以后再碰上其他的拆迁改造,也有胃口大的人如法炮制。

    他们一家等的就是对方这样的态度,想让问题安安静静解决,他们还得得到实惠。

    最终的价码是多少,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了,开发商对此守口如瓶,只字未提,在官方签署的协议上,他们的赔偿金与别人没有差别,私下里达成的,没有公开。

    彭南方的钱却没有回来。

    一家人得了钱,悄无声息地走了,至于去了哪,谁都不知道,彭南方按照对方提供的电话拨打过去,已经是空号了。

    郑亦樾不知道那个长得很漂亮很乖巧的小女孩知不知道父母的所作所为,她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以后会成为一个三观正确的人吗?

    也许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贫穷这一原罪,是钱的魔力。

    “如果你当初知道他们会拿了赔偿金之后一走了之,你还会给他们治疗费吗?”郑亦樾有些好奇。

    “还是会的。一条人命呢,我救了她的命,不是吗?”彭南方有些郁闷,钱他倒是花得起,七十万不算什么,但他觉得很憋屈。

    明明当初那么卑微地求着别人给他们家孩子一条生路,萍水相逢的人伸出援手,不正应该心怀感激吗?

    就算不用当牛做马来报答,好歹有条件之后,该还的钱还上吧。

    彭南方可以打听出来,当时开发商足足赔了他们一百六十万,还有几万元安家费,还了七十万,他们还能剩小一百万呢,可以在略远些的外区置办套不错的房子,一家五口生活有靠。

    他们却选择了一走了之,真是白搭他一片爱心了。

    这什么破工作,差点彭南方就要打退堂鼓。

    最近跟着郑亦樾,他是难缠的病人家属见过,不理解的医生见过,就连不讲理的接受了移植的患者也见过。

    心很累,三观不正的人太多太多。

    涉及到自身利益,牵扯到钱财纠纷,很多人纷纷现原形,变得丑陋可恶起来。

    血脉至亲不算什么,礼义廉耻不算什么,唯独利益至上。

微末希望

    生平第一次,彭南方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不是钱不钱的事,是对人性,有些失望。

    虽然知道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的行为不代表什么,他也努力安慰自己,一条命更重要,钱财都是身外物,如果钱能买命,他出钱出得无怨无悔。

    但是这种憋屈感挥之不去,一片好心喂了狗。

    接下来更为戏剧性的是,这一家人又突然回来了。

    却也不是来找他还钱的,而是因为二妹的病突然复发,他们躲去的小县城没有足够好的医疗条件,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医院继续治疗。

    理论上来说,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是成功还是失败,有一个参考标准。

    为了正常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无论是供体还是受体都得经过一系列准备,其中对受体来说,最关键的就两条。

    一是无菌处理,提前消毒,剃头发,剪指甲,入住无菌层流病房,也就是我们常称的无菌仓或者移植仓。

    二是大剂量的放化疗,消灭受体体内的基础病灶,抑制或摧毁体内原有免疫系统,以免发生排异反应。

    这两关挺过去,移植手术才能正常进行。

    可是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一部分人移植手术当时就是失败的,输入体内的造血干细胞没能起作用。

    还有一部分人,在手术后1个月、6个月、9个月,都有可能出现复发。

    剩下的人,则被完全治愈,定期复查时可以从他们的血液中检验出供体dna。

    二妹在无菌病房里住了一个月,一家人回家后得了钱,悄无声息搬走,到现在,不多不少,刚刚好半年。

    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哦不,应该说结果更糟。

    上一次,还有大姐能配型成功,做供体,经过这一次手术,供体不能再使用,现在她只能期盼,在中华骨髓库里幸运地找到配型。

    这个概率低到什么程度,让我们用数据来说明。

    造血干细胞移植配型,需要看一个重要指标,即人类白细胞抗原,简称hla。在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姐妹间,匹配度还算不低,有25%的概率,但在陌生人之间,这个概率就被迅速下降到万分之一或者更少。

    中国有十四亿人,所以万分之一的概率已经不算低了,但问题是中华骨髓库里登记的志愿者信息才多少,这里面又有多少人在接到初步配型成功,需要进一步检测的通知后失联的。

    只要看看媒体仍然对捐献骨髓的暖心事件大肆报道,便可知非亲缘关系异体骨髓移植有多困难。

    所以这一次,二妹的情况真的不容乐观。

    郑亦樾知道他们一家又回来住院,第一时间告之了彭南方。彼时彭南方已经打好了辞职报告,跟郑亦樾私下里说了说不想再干的事。郑亦樾觉得,彭南方救过这小姑娘一命,现在小姑娘又危险了,至少得跟他说一声。

    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他自己的了,如果有个善始善终,也不算他白来红十字会一趟。

    彭南方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还复发了?那小姑娘他第一眼看见,就很喜欢,精灵一般。

    这样的小姑娘,理应健康快乐地成长,而不是在这儿与死神做斗争。一次不行,还得来第二次?

    他赶紧去了医院。

    见到他时,爸爸妈妈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挥霍了别人的善意,利用了别人的同情,却转身不想负责,拍拍屁股走人,看吧,现在报应来了,全报在他们女儿身上了。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已经干涸,整个人没精打采,新长出来的头发又稀又黄,瘦了不止一圈。

    彭南方心底有怒气升起。他们一家人走的时候,拿走了不少钱,怎么这孩子像饿了许久似的,不知道正在恢复期的病人需要均衡且充足的营养吗?

    他怒视着当父母的两人,他们身上穿的,倒是比上一次见面时光鲜不少。

    “你们是怎么养孩子的?”三个女儿,还全面黄肌瘦。

    “我们刚走没多久,孩子就病了,她自己不想吃也不想喝,我们有什么办法?”妈妈抹着泪说道。

    自离开了省城,躲到县里去,他们心里有鬼,有钱也太敢花,只来得及买了套房安顿下来,因为之前节俭惯了,市场上二十多块一斤的肉哪里舍得买,还是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人自然不可能会胖得了。

    这不,没多久孩子就又病了,总是哪哪不舒服,他们还以为大病一场,孩子是虚的,根本没往白血病复发的事上想,当时出院时医生叮嘱的话他们都没放在心上,一袋小小的血输进去就把病治好了,居然前前后后花了六十多万,还多住了一个月院。

    医院就是黑心烂肝的地方哦!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医生说还会复发的话。

    结果孩子一直低烧不退,浑身酸疼,鼻血不止,跟上一次刚刚发病时一模一样,他们这才急了,一路从县里到市里,最终确诊,又急忙回了省城。

    小姑娘的病情恶化得十分迅速,病魔来势汹汹,根本没给她任何机会。

    彭南方开始着急了,他求着郑亦樾帮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跟骨髓库多联系联系,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能放弃。

    多联系又有什么用,配型不合适,不是光联系就管用的。

    郑亦樾看着彭南方像没头苍蝇似的,病急乱投医的模样,突然就心软了。

    算了,谁还没从热血青年的时代过过,就算最后结果不理想,至少他尽了所有努力,不留遗憾了。

    她联系了好几个在骨髓库工作的熟人,许出去很多人情,最终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

    小姑娘的样本送到骨髓库初步匹配的时候,是找到了一个合适配型的捐赠者来着。

    但为什么后来骨髓库没有给患者所在医院反馈,是因为那个登记的人根本没有回应,从时间上看,他是在校读大学期间记录入库的,这么多年过去,手机号早已经停机,留下的地址还能不能使用也不好说。

遗憾离世

    总之,骨髓库能做的事,只有按照原来的地址,给登记的潜在捐赠者寄了一封信,大意就是初步配型成功,希望能来进一步检测配型,如果能匹配成功,希望能捐赠骨髓救人。

    发出去的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一点回信。

    中华骨髓库的工作人员对此事司空见惯。无论是这个人换了联系地址,没收到信,还是收到了信,最后胆怯了,不来了,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次配型没戏。

    骨髓库里记录下来的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嘴上说说很容易,我要捐髓救人,我要拯救生命,来中华骨髓库做个登记,留个血液样本也很容易,就是扎一针的事。

    但等真动真格的,你会惊奇的发现,即使在医学事业长足发展的今天,对捐献骨髓一事,有些人的认知,依然愚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捐骨髓会让人瘫痪,会让人得白血病,会影响人的寿命。最次最次,也得说捐骨髓啊,长长的针要插到脊柱里去,疼都疼死人了。

    至于事实如何,已经没有人愿意关心。

    于是大批的潜在捐献者流失,像小姑娘这样可爱乖巧的孩子,就只能等死了。

    彭南方从郑亦樾口中得知有这么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就此放手。

    他也是头一次明白,原来很多时候,钱真的不是万能的,不是有了钱,便可以救回命的。

    “郑大姐,我得试试,一定要找到这个人问问清楚。我知道,捐献自愿,我绝不为难人,只是想问清楚,到底是临门一脚退缩了,还是压根没收到消息。”

    “如果是他退缩了,我二话不说,是那丫头命不好,如果是信寄错了地方,他不知情,我就得问问了,他还愿不愿意捐。”

    彭南方说干就干,千方百计求着郑亦樾,私下里偷偷带着他去看了骨髓库里最初的匹配结果,得知了潜在捐献者当初留下的信息。

    孙蒲,女,19岁,f省师范学院体育教育专业二年级学生,四年前登记的。

    四年时间,她肯定早已经毕业,原来留的地址,一看就知道是学校宿舍,还带着宿舍号呢。这样的一封信寄出去,能收到回音才有鬼。

    八成是孙蒲根本不知道,现在医院里还躺着一个小姑娘等她救命呢。

    彭南方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一切关系,甚至还求到了家里。要知道,一直以来彭南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他不想靠家里,他从来没有跟任何红十字会的同事提起过他家里人的事。

    直到这时,郑亦樾才知道他的爸爸大概是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人物,已经不单单用煊赫两个字能够形容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要找的人的详细资料就已经传到了彭南方手机上,他拉着郑亦樾,直奔对方现在的住址而去。

    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来到了省城邻市某个新小区。

    “25号楼1单元1301。就是这里。”彭南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按响了门铃。

    “谁啊?”

    “请问孙蒲孙女士家是这里吗?”

    防盗门开了条小缝,一个小了年纪的阿姨警惕地望着彭南方:“是这里,你们是?”

    “阿姨您好,我们是红十字会的。找孙女士有些事。请问她在家吗?”

    红十字会?名头不小,这俩人倒也不像坏人。钱阿姨打开了门:“你们进来吧,先坐着等等啊,阿蒲这点钟刚下班,估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谢谢阿姨。”

    钱阿姨将他们让进屋,倒了水,便去厨房里忙活了。

    孙蒲家面积不大,90多平的两居室,客厅墙上还挂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新娘笑得一脸灿烂,新郎英俊帅气,很登对。

    彭南方如坐针毡,每分钟看三次手机,不停地向着门口张望,恨不得下一秒,孙蒲就biu得一声奇迹般出现。

    终于,度分如年的等待到头了,有人用钥匙开门,一个短头发的干练女子走进家里。

    她见两个陌生人坐在沙发上,也是一愣:“你们找谁?”

    “孙女士吗?我们是红十字会的。”

    “红十字会?有什么事吗?”孙蒲一边问,一边把穿在身上的薄外套脱掉,她最近有些畏寒,单位和公交上的空调开得太足,她总是多穿一条不太合时宜的外套。

    “我们是想问问你......”彭南方的话头突然停住,他死死地盯着孙蒲略凸起的小腹。

    “你怀孕了?”

    “对啊,已经四个多月了。你还没说,你们来找我什么事?”孙蒲抚着小腹,脸上全是慈爱。

    “阿蒲回来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对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吃个遍饭。”

    彭南方的脸一下子全白了,他头也不回,直接冲出孙蒲家。留下郑亦樾一个人很是尴尬,编了个慰问骨髓库志愿者这种根本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便匆匆告辞。

    在楼下找到彭南方时,他正坐在自己的车里抽闷烟,地上有三个新鲜的烟屁股。

    “小彭。”

    “上车,回家。”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临到家里,彭南方长叹一口气:“姐,我尽力了。”

    却也无能为力了。

    小姑娘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她根本不可能撑到孙蒲出完孩子,不,应该说,孙蒲到底跟她配型合不合适,都没办法确定。

    因为不会有哪个孕妇在明知道会伤害到自己孩子的前提下,去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牺牲。小姑娘无辜,孙蒲肚子里的孩子更无辜。

    一个月后。

    彭南方来上班时,远远就看到个人蹲在单位门口,在有车经过时,不时抬头张望。

    等他开车走近,才看清这是个老熟人:小姑娘的爸爸。

    他来干什么?前几天彭南方去过医院,小姑娘情况不太好,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没有合适配型,做不了手术的事,医生说,也就个把月的事。

    “小彭啊,我闺女,走了。”他看见彭南方,扑将上来,带着哭腔说道。

    走了,短短两个字,炸得彭南方脑袋嗡嗡的。

忘却的纪念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找不到合适的配型,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迟早会死。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彭南方心里的痛苦仍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本来萍水相逢的人啊,为什么会让人牵肠挂肚,为她的悲伤而悲伤,欢乐而欢乐,更会为了她的离世,而自己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低声哭泣呢?

    再也见不到了啊,那个自己病得有气无力,也要努力微笑着对他说叔叔好,谢谢叔叔的精灵女孩。

    人生就是如此不公平。

    有些人,开心快乐地健康成长,有些人,从生下来就得与死亡做斗争,无论输赢,早早的两败俱伤。

    彭南方手头的烟就没断过,几乎一支接一支,这才一个错眼珠子的功夫,他抽完了刚刚开封的一包中华。

    等到郑亦樾在杂物间找到他时,他大约想把自己在烟雾中呛死。没有窗密不透风的小屋,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压力。

    “咳咳~”郑亦樾刚打开门的瞬间,差点被熏得背过气时,尽量将门开大,让烟气散出去,才看清坐在地上的彭南方。

    在他的身边,密密麻麻散落着不知道多少张百元大钞。

    “姐,你知道吗?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的一件事,是让她爸,把钱还我。”彭南方哽咽着,抓起一把钱,扔向空中:“去tm的钱,我只要她活着!要她活着!”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而黄泉路上,是没有老少的。

    郑亦樾不想劝他,她更多的,是想到了自己刚入职时,经历的第一起病人死亡事件,带给她的影响,直到今日也没有完全消除。

    而那段时期内,无论谁劝她,她知道是出于好心,但一律听不进去,仿佛置身闹市,却孤独得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场,再好好睡一觉,希望等睡醒了,发现一切都只是个梦。

    面对现实太残忍了,便留些逃避的空间给自己。

    她默默地坐在彭南方身边,任由他把头埋进她的肩膀里,感觉着肩膀的衣服渐渐湿润,感觉着身边的人努力不发出过大的抖动。

    良久......

    “姐。”彭南方沙哑着嗓子:“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想哭就哭,想聊天我就陪你聊天。都会好起来的。”

    “会吗?会好起来吗?她死了。”

    “我们是人,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

    “你是怎么撑下来的?听周主任说,你已经干了有十年了,一定失去过很多病人吧?你还记得他们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子吗?”

    这个问题,郑亦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是,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同事,每个人都有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上面简单得写着一个个日期,一个个地点,一个个姓名。

    短的三五个,长的好几篇。

    她每每翻看自己的笔记本时,都会遗忘上面的几个人,时间地点都很熟悉,但具体到某个人,她想不起他们的模样,记不得他们的年龄。

    与过去已经救不得的人相比,郑亦樾情愿把精力都放在还可以救的病人身上。

    她必须忘记,因为如果扛着所有人的命继续向前,她早已经不堪重负,离开了。

    每年,兴冲冲冲进红十字会,发一番宏图伟愿,希望有所建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为了慈善事业付出的人,十之**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留下来。

    薪资待遇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劳累程度也并不是决定性因素。

    最关键的,还是很多人面对不了一个残酷的事实:生病的人太多了,能救的人太少了。

    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笔记本上一行行冰冷的字迹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郑亦樾一样,强迫自己忘记过去,努力向前看,把握当下。

    他们被过去拖累,心力交瘁,长此以往,能干脆辞职离开的还算好的,有些人留下的严重的心理疾病,没有办法正常生活。

    周主任曾经说过,略冷血的人这工作才能干得长,越感情丰富,多愁善感,走得越快。

    郑亦樾是孤儿出身,从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长大,虽然不缺吃不少穿,保育阿姨都对他们很好,但毕竟一个人要照看十几个,甚至多的时候几十个孩子,没有精力像亲生父母那样,去关心他们内心世界。

    情感上,郑亦樾在成长过程中得到的关怀少了,长大后,便不大会从内心深处去关怀别人。因此她更可以胜任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工作。

    彭南方则不同。

    养尊处优长大,一路顺风顺水,他的世界相对单纯。这里所说的单纯,不是指彭南方缺乏心机,缺少历练,而是他的人生中,如果不是非得要来红十字会实习,他看不到,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绝望的一群人。

    钱几乎可以买到一切,对很多富人来说,也几乎可以买到命。这是彭南方以前一直坚信的,就算暂时治不好的病,有钱也可以尽可能长地拖时间,等新治疗方案。

    但死亡面前,真的可以算人人平等。

    郑亦樾几乎已经确定,彭南方这次大概真的要离开了,他太敏感,也有一颗柔软的心,不太适合当个协调员,趁现在离开,相信不久后,他便会忘掉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在临死之前,还想着劝父亲把欠别人的钱还上。

    但彭南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坚定地留了下来,比以往都更有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积极好学,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

    这一留,就是三年。

    期间他结婚生子,开着豪车,住着别墅,挣着可能连物业费都不够的工资,乐此不疲。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执着与努力,他身上也不再仅仅是当初来时富二代的标签,他用实际工作能力,赢得了大家的认可。

    偏偏现在,因为五千块,被以受贿罪抓了进去,逗着玩呢?

    郑亦樾迫不及等地想从他嘴里,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决定要不要抡板凳给丫开个瓢。

变卦了

    郑亦樾没有等太久,彭家手眼通天,小小意思捞个人出来,分分钟的事儿,况且还是可判可不判的小罪,根本不需要废太多口舌。

    依然是那家豪华得一般人望而却步的五星级酒店,依然是意气风发的彭南方,周卫国和郑亦樾两个人都明显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担忧。

    “周主任,郑姐,你看看你们,愁眉苦脸干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嘛?来来来,今儿我做东,这散伙饭得吃。”

    事已至此,就算彭家再有关系,可以让他免于起诉,红十字会的一亩三分地儿,他也没脸再呆下去了。

    郑亦樾藏了一肚子话想问,可彭南方一点想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她也不想破坏了他的一番好意。

    所以,结果就是,可能这辈子没人请客自己打死也吃不起的地方,郑亦樾再一次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转来转去,终于转到正题上了。

    也不知道是他们三个谁最先提起的,总之这一次,彭南方没有装作没听见,他将拿在手里的半杯红酒很豪气地一口干掉,憋红着脸道:“这一次,我给咱们红十字会丢脸了。”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儿也没外人,不能跟我们说说吗?”

    “发生了什么?我想救个人,结果被她的家属给坑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把钱看得比女儿的命都重要?如果不是当时我留了一手,故意扣了点钱,担了个受贿的罪名,现在......呵呵!”

    还是那句话,每当你觉得你见惯了世间百态,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挑战你的底限。

    比如这一次,彭南方碰到的一家人。

    病人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乖巧可爱,精致得像洋娃娃一样,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彭南方,说叔叔救我。

    有那么一瞬,彭南方透过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孩子,那是他刚刚上班便遇到的、临死还还了欠他的钱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他救不了,这一次呢?

    对于彭南方来说,就好像老天爷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这一次一定要救她一样。

    白血病只是一个统称,里边的分支很多种,有只需要吃药打针就能好的,还有必须骨髓移植的。

    急性粒细胞白血病。连得的病都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次,王佳佳小朋友没有之前小姑娘的幸运,她没有兄弟姐妹,做为独生子女的她,在父母以及其他近亲属配型失败后,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中华骨髓库了。

    等待,不单漫长,而且绝望。

    彭南方一直盯着骨髓库,很多加急配型的单子都由他个人支付了,他不想让当年小姑娘的悲剧重演,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初步配型合适的人:张福生,男,28岁,四年前登记,已经电话联系上,对方十分肯定会来做进一步配型的。

    张福生一开始是有顾虑的,他才刚刚结婚,正准备要孩子,如果确定要捐献骨髓,至少半年内要孩子并不安全。

    他结婚时年纪已经不小,家里长辈施加的压力很大,现在他提出再晚上半年,老两口都有点接受不了。

    是彭南方亲自上门解释,张福生的行为有多么高尚,当老人的,都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家儿女,再加上彭南方把整个捐献流程十分详细地告之了他们,得知只需要打几针,再抽点血,就能救一条命,二老也开始支持儿子的选择。

    约定好的日子,彭南方驱车亲自去接张福生,一路全程陪同。

    结果出来:配型成功!

    张福生的身体条件很不错,只要王佳佳病情稳定,能承受得了化疗,移植随时可以进行。

    临门一脚,眼看着整个捐献流程走了大半,张福生却在关键时刻突然失联。

    手机一直通着,却无论怎么打,久久无人接听,张福生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悄悄回了家,还躲着当地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连带着父母老婆,也跟着一起躲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彭南方红着眼睛发了疯似地到底找人。上一次,人家是个孕妇,不可能捐献的,那没办法,这一次,张福生你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躲在哪个耗子洞里生孩子去了吧?

    虽然说捐不捐献骨髓,是张福生自己的身体,他拥有绝对的主动权,更有随时叫停的权利,彭南方做为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不能对其进行骚扰和强迫,但总不能说他想要个说法都不行吧?

    这是彭南方的个人行为,与他的工作单位无关,纯粹是付出太多,关注太多,不死心。

    终于,在外省某景区出口,彭南方堵住了刚带着一家人玩得很开心出来的张福生。

    对方一见是他,张福生倒没说什么,一脸歉意,他的家属先不干了,尤其是他老婆,反应最激烈。

    也怪张福生,捐献造血干细胞这么大的事,他都没跟老婆吱一声,还是后来要安排手术,他必须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才跟老婆说的。

    结果老婆当即就炸了,谁说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没有风险?可是有研究表明捐献过的人更容易得白血病啊!

    张福生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万一有什么闪失,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所以老婆的态度很坚决,要么回家来别捐献了,要么直接离婚,省得以后担惊受怕怕有什么后遗症。

    于是张福生退缩了,相比个陌生小女孩的命,当然还是自家老婆更亲一些,而且他也害怕,那么粗的针头扎进去,疼的可是他自己。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改主意了,索性一走了之,报了个团出来玩玩。相信只要他一失联,红十字会那边肯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没想到,彭南方会追到景区来堵他。

    “你、你怎么来了?”他有些底气不足。

    “张福生,我来,就是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肯定不打算捐献了?”

    “是!他不捐了!”张福生没吱声,他身后的亲人跳将出来,替他回答。

那就这样吧

    这几年的专业训练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彭南方已经把如何劝说捐赠者捐献行为本身安全无痛倒背如流,张嘴就能来。

    但今天他这一身本事可找不到用武之地了。

    “别跟我们讲大道理,你就说说看,以后我们家老张真出什么问题,得了病了,你们是能免费治疗呢?还是给个天价补偿呢?”

    谁也不敢说人以后会得什么病,彭南方赔着笑脸,想打感情牌:“张哥,你也看到了,儿童医院的病房里住着的孩子,他们本来应该在外面自由奔跑,尽情玩乐,现在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病情,被关在病房里。”

    “您能救其中一个。陌生人之间,配型成功多不容易,几百万人中,都不一定有一对配型成功的。”

    张福生自己倒是对捐献没太大抵触,但家里的亲人都反对,他也必须尊重他们的意见。上有老,下很快就有小的年纪,没有任性的资本。

    彭南方好话说尽,嘴角起皮,都没能改变张福生家人的想法,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劝解,引导,积极争取,然后......听天由命。

    他那段时间根本不想进儿童医院,他不想亲眼看到几年前的悲剧重演。

    是病人家属,辗转将电话打到他这儿,想问问为什么原定的手术,说不做就不做了。彭南方只得跟他们再解释一通,捐献者随时有反悔的权利,对方什么态度彭南方不知道,因为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此次被中断的移植手术事件到此就应该为止了。事实上如果彭南方再干得长点,也会见怪不怪。

    但病人家属很执着,又私下里来红十字会的办公区找彭南方,希望他能把捐献者的联系方式给他们,他们试着劝劝看,毕竟关系着亲生女儿的一条命呢,他们实在不甘心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白白溜走。

    彭南方当时也是准爸爸了,老婆怀孕七个月,他已经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很是明白为人父母的一片慈爱之心。有办法有条件,肯定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可是私下里泄露捐献者的个人信息是违背职业道德的,彭南方自然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儿,他一面安慰王佳佳的父母,一面再次找到张福生。

    张家人也是被彭南方烦得没办法,甚至还有过报警驱赶他们的时候,彭南方真的已经尽力了,再逼下去,才是强人所难。

    好不容易养到七八岁的孩子,从一点点大到会跑会跳,其中倾注的心血太多,谁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咽气。

    王家人又跪又求,王佳佳的母亲明确表示,只要对方愿意捐干细胞救她女儿一命,她可以支付报酬。

    言外之意很明显,花钱买骨髓都使得,正道走不通就走走旁门左道。

    器官不允许买卖,这是一条铁律,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不可攀。

    多纯粹的救人行为,如果掺上铜臭味,后果会如何,彭南方心里比谁都清楚。

    偏偏,对方的提议,他还真的没办法拒绝。

    要怪就只能怪王佳佳命好,她跟三年前病床上叫他叔叔的小女孩处境相似,三年前彭南方救不得她,三年后,王佳佳必须要活着。

    张福生家境普通,娶个老婆已经快要掏空家底,面对巨额报酬,不单他,连他一直持反对意见的家人都沉默了。

    二十万,不算多,也绝对不少。

    他们心动了。

    彭南方在其中牵线搭桥,两边说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表面上,这就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造血干细胞移植术,王佳佳只要在无菌仓呆上半年,痊愈出院,以后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她。

    要不是王佳佳的母亲后来后悔,觉得二十万太多,花得不值,这事儿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王家家境只能算尚可,虽然到不了卖房子卖车救命的地步,但等王佳佳出院,他们也差不多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水准。

    手术费他们花得心甘情愿,但看到张福生只是来医院捐了点血,就轻轻松松挣走二十万时,王佳佳的母亲心态已崩,浑然不记得自己女儿快要不行的时候,她是怎么求着别人收了她的钱,快点来救命。

    事后算账,这一招又狠又毒。

    造血干细胞移植初步看来很成功,也没可能再从王佳佳身上抽出来,张福生的非法所得被警方查扣冻结,彭南方这个中间人自然没能跑得了。

    要不是数额不大,朝中有人,今天他还想坐在酒店的包间里吃饭?呵呵,尝尝看守所的大锅饭还差不多。

    周卫国已经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点打晃,晃到彭南方跟前,给他刚刚喝空的杯子里倒上满满一大杯,端起来都费劲。

    “周主任,红酒哪有成杯喝的?”彭南方苦笑着摇摇头。

    “今儿这顿饭,我老周吃得难受,还不能喝高兴点啊?彭南方,你老实跟老子说,为什么要留下五千块钱?你是缺钱的人吗?就这一桌子菜,都不止这个数吧?”

    “啊?你说!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出了这个门,我周卫国不认识你,别给红十字会丢脸,别说你是郑亦樾带出来的人!”

    彭南方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他缓缓地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喝下去,直喝得嘴角一抹殷红流下。

    嘴里全是红酒的苦涩,哪还有平时的半点酒香。

    “我就是为了不给红十字会丢脸,才拿的钱。”他低低说道,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

    拿了钱,定了受贿罪,这是彭南方的个人行为,顶多别人说一句红十字会识人不清,请了个败类,不会有人想到质疑整个器官捐献体系是不是公平公正,其中会不会还有见不得光的钱财交易。

    近些年来,红十字会一直站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负面消息对它的打击都是致命的。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是存在的,无论真假。

    彭南方牺牲了自己在红十字会的前途,也要守住它的荣耀。

    是啊,他家里有钱,就算一辈子不工作,也吃穿不愁,没什么损失。

    只是失去这份工作,对彭南方有什么影响,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本章完。

出师

    “姜晨,从今天开始,你正式出师了。”年迈的陈冬清师傅一脸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小徒弟,心情十分舒畅。

    现在还有年轻的后生愿意来干这一行,后继有人,是所有有点手艺的老师傅最欣慰的事,他可以安心退休了。

    “师傅,您说的是真的吗?”毕业实习将近半年,姜晨迫不及待想要上手自己试一试。

    有人带着领着帮着自然好,可孩子长大了总会想自己跑,小鹰长大了也会想自己飞,她特别希望能有一幅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

    虽然用作品这个词来形容死者有些不尊重,但在姜晨眼中,死亡并不可怕,面目狰狞也不是死者的错,他们值得有人用心对待。

    而她,便是那个用心的人。她想展现出他们最完美的一面,会用心勾勒每一笔,描绘出最得体的画卷,在每一个逝者亲人的心里,为逝者留下美好的回忆。

    这半年来,她做梦都想。

    现在终于从陈师傅嘴里听到这句出师的话,她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丫头!快去准备,师傅说话算话,今天第一个客人归你。”陈冬清笑呵呵地摸了一把他的山羊胡子,看着虽然性格跳脱,但在工作上一丝不苟的姜晨收拾东西时丢三落四的模样,想起当年他刚刚出师时,也像她一样高兴得像个傻子。

    一转眼都过去三十年了,岁月不饶人啊。三十年,变得太多了,不变的,是他初入行的那份心。

    传承与进步并存,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真好。

    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一样,对于姜晨来说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她不止一次地期盼赶紧来活,明明知道她忙碌起来,消失的会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无法阻止她心底里荡漾出来的热情。

    天知道她为这一天做了多久的准备了。长辈离世时丑陋的容颜在她脑海中时刻回荡,让她在多年后每每回想都能吓得从梦中惊醒。

    每个人都应该体面离开,人们应该记住的,就是他们的慈祥、和蔼、微笑等等一系列最正面最美好的印象。

    她的这双手,已经做好准备,现在缺的,只是实践的机会。

    她跟同事都打好招呼,第一个送进来的客人,如果需要美容,一定一定要通知她。即使如此,她也完全没办法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里等。

    一次次打开化妆盒,将里面摞得整齐的粉饼拿出来检查,再一一对应着颜色塞回去,缝合用具一应俱全,拿出来小心擦拭,保证一尘不染。

    可老天爷偏偏要跟她作对,一直等到下班,也没等到。

    这所省城里最大的殡仪馆分为三大部分。

    每名死者都会用到的火化炉常年排队,大概只有过年三天可以松口气,火化工的工作,最没有技术含量,却也最考验人的胆量。

    不是谁都有勇气通过小小的观察孔看到里面的死者在被火焚瞬间突然动起来而无动于衷的,哪怕见得再多,也会下意识怀疑下自己是不是刚刚不小心烧了活人。

    家里地方不够,或者死者身份特殊,会在瞻堂开追悼会,平时一般家庭谁也不会用那地方,死贵死贵,而且殡仪馆远离市区,人多了来去也不方便。

    会用到他们遗体美容师的,就更少了。仅限于家属因为各种原因,比如死者横死,死前受了苦,死状太惨的,还想让家属最后再看一眼,怕给人留下心理阴影,才会有他们的工作。

    十天半个月有个两三份活计,就已经不算少了,不然也不能只有区区她跟她师傅两个美容师,哦,不对。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师傅并不是遗体美容师,在她师傅那个年代,这个名词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呢。

    准确的说,陈冬清是入殓师,为死者整理遗容,换衣穿鞋,擦身净面。因着中国的传统习俗,这些事一般都由亲人来做,只有鳏寡孤独才用得着他。

    姜晨上学时,主修的就是遗体美容,系统化的学习,结果就是陈冬清不得不承认,他一辈子的经验,与现代化手段相比,根本占不着多少优势,他能教给姜晨的不多,唯有一颗为死者服务的心。

    等下班回到家,姜晨一脸郁闷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毛绒布偶可遭了秧,毛都快被她拔秃了,如果它会开口说话,现在肯定哭着求姜晨祖宗别拔了。

    郑亦樾今天可算是准点下回班,因彭南方辞职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才刚刚开始,余波到底有多猛有多久,谁也不知道。

    虽然彭南方当时以自污的办法想保住红十字会的名声,可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力量太大,嘴长在别人身上,想管也管不了。

    在外人看来,彭南方就是红十字会,就这么简单。

    所以今天单位很低气压,回来后姜晨居然心情比她还不好,两人一合计,得,买点酒菜,回来借酒浇愁吧!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在外面吃了,咳咳,姜大小姐的酒品,一言难尽......

    果然,姜晨三罐啤酒下肚,开始又唱又叫作妖,好在上下左右的邻居好肚量,没人打电话报警,不然她们可就丢人丢大了。

    郑亦樾拎着喝剩下的半瓶酒,走上阳台,推开窗,夜风徐来,轻抚在脸上,她轻吐一口气,回头看看还在疯的姜晨,嗯,没危险,随她去。

    这座城市的夜景很美,车水马龙,火树银花。

    如此良辰美景,让郑亦樾忘却了所有的不快,她眯眼享受一晚的安宁,连姜晨走调到西伯利亚的歌都无论打扰她此时的好心情。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问题,解决,有麻烦,解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实在挡不住......不是还有个高的顶着呢嘛。

    姜晨,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呢,在这座城市里,平凡而努力地活着,为了梦想,为了明天,但愿我们都能心想事成吧。

    至于艰难险阻,那都不重要。

宿醉

    “樾姐,进来啊,你在外面吹冷风干嘛?”

    不知过了多久,姜晨的酒劲似乎消下去些,见郑亦樾一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头微抬,从她的角度看去,说不出的落寞,突然有些心疼。

    刚在一起合租时间不算长,在上一次她失恋醉酒撒疯之前,两人真的说不上有多熟。对对方的印象都停留在还不错的合租室友上,除了郑亦樾作息不规律,姜晨经常半夜被电话吵醒,然后听着隔壁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后郑亦樾出门离去外,仅限于见面礼貌地打招呼。

    井水不泛河水,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参与对方的任何生活,是现代人对待同租室友最安全的距离。

    再远,便是见面视对方如空气,过于冷漠傲慢,再近,则是与对方成为朋友,容易受伤。

    成年人的游戏规则,看似不近人情,却恰恰让彼此都舒服。

    毕竟之前,姜晨对郑亦樾的印象也就一般般。

    两人年纪差距不小,三四条沟呢,成长环境、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兴趣爱好和工作关系,一丁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想成为朋友都属于找不到话题,绝对三分钟冷场那拨的。

    而且姜晨又不傻,以前郑亦樾对她的态度可是称得上拒人于千里之外,或多或少带着点鄙夷,这种目光姜晨在上学期间见得多了,无外乎是她又被当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角色。

    经历得多了,便懒得解释,套用一句流行语,懂我者不必解释,不懂我者何必解释,概括一切。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说起来还得感谢某个渣男做的贡献!呸,怎么又想起他,就让他们渣男贱女天长地久去吧,老娘才不伺候!

    扯远了,姜晨甩甩还有些不清醒的脑袋,推开阳台门去拽郑亦樾:“回来喝酒啊,还剩那么多呢。”

    她们两个都没多大量的怂人,居然去超市买了整整一箱啤酒,甚至发下宏愿今天全部喝完。

    结果......三分之一下去,姜晨就已经自废武功放飞自我,郑亦樾稍好,却也四肢不听使唤头有点晕了。

    再喝下去,绝对是明天翘班的节奏。

    但疯起来的姜晨会听劝吗?答案是否定的。郑亦樾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终于制止了这疯女人灌她酒的动作。

    真是的,小胳膊小腿的女人,原来疯起来也这么有劲,郑亦樾揉揉被拽得生疼的手腕,再次无奈地摇摇头,下次就是打死她,或者她们两个都郁闷死了,她也绝对不跟这酒疯子喝酒。

    姜晨突然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双眼直勾勾瞅着电视。

    正在上演什么精彩节目吗?非也,都凌晨两点半了,电视早已经变成一片雪花,木得台了。

    “樾姐,你喜欢过什么人吗?很喜欢很喜欢那种?”疯丫头安静下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郑亦樾不想回答。

    她有喜欢过谁吗?

    当然有啊,三十年的人生,正常的女人,没喜欢过没爱恋过,是不可能的。就算不是场开心启动伤心收场的悲情往事,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也会偷偷暗恋着班上学习好体育好的某个男生。

    可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有吗?

    郑亦樾想,应该是没有的。就算感情稳定的前男友洛程,也只不过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的那个人,没有轰轰烈烈,一切自然得仿佛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郑亦樾在最后关头放弃成为外科医生,进了红十字会,他们肯定会顺理成章地结婚,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相守一生。

    几年的相处,没感情是假的,但要说多投入,多在意,也不见得。

    不然为什么洛程能在他们分手后短短一个月便迅速与别的女人结婚,为什么自己在得知消息后,没有任何想痛哭一场,大骂他渣男,再去搅了婚礼的打算。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们只不过是合适在一起,并非对对方不可或缺,所以所有的选择无关对错,只有适合不适合自己。

    洛程觉得她的人生规划对他不利,于是果断放弃,郑亦樾觉得他并没有重要到需要自己妥协,于是不曾挽留。

    他们最爱的,应该始终都是自己吧。或者说,他们都没有深刻地爱过对方吧。

    “那你呢?还想他吗?”郑亦樾巧妙地反击,绕过姜晨的提问。

    “早就不想了,这天下好男人多得是,等着吧,过几天就给你带回来一个!”姜晨又咽下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还不忘嘴硬。

    她是谁,拿得起放得下,绝不死缠烂打,更不吃回头草。果断所有社交平台删除好友,手机电话拉黑,断绝一切联系途径,来个干脆彻底的眼不见心不烦。

    “可我并没有说他是谁。”

    “.......”我去!果然唯有套路得人心啊,姜晨选择闭嘴。

    “姐,如果上帝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实现什么?”

    “世界和平。”

    “换一个。上帝做不到。”

    “哦,那人人平安总可以了吧。没有病人,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得病。”

    “再换一个,想想你自己。”

    “再换一个啊,那让我的这份工作顺利点,配型成功率高点,捐献者多点。”

    “我的天啊,你简直没救了,那是上帝啊,要钱要房子要漂亮要身材不好吗?你就不能庸俗点吗我的姐姐!天天就想着你的工作,这么高贵的灵魂我都被你衬托渺小了!”

    “那你呢?你要什么?”

    “我啊!怎么也不能比你庸俗了。那我就让上帝给我一双巧手,带给所有逝世安宁慈和吧。”

    两个人没头没脑聊着天,也不知谁先睡着。

    清晨的阳光没有叫醒她们,闹钟的嘶吼没有叫醒她们。

    等日上三竿自然醒,两个人手脚发麻地从沙发边的地毯的上爬起,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匆匆洗漱换衣,赶去上班。

    姜晨的手机上有三个师傅的未接来电,她心里很是不安,刚转正就迟到,这个、这个,会不会影响她在领导心中的印象,还有师傅打来电话是干什么?不会来客人了吧。

客人

    疯了一夜的代价,第二天上班,郑亦樾溜进去有惊无险,倒是姜晨没那么幸运。

    “小姜啊,出师了更得好好工作才是,怎么能得意忘形呢?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靠谱。”刚想从偏门偷偷溜进去的姜晨居然很倒霉地与馆长并肩。

    我们这位史连柱馆长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古董,一贯以稳重自持的形象示人,最看不惯的就是当下年轻人轻浮好享受,整天醉生梦死的生活作风。

    对于姜晨这个90后的小姑娘,史馆长一开始是反对接收她做实习生的,别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大小伙子,现在有几个会愿意干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工作的。

    遗体美容是门大学问,看看陈冬清就知道了,学了一辈子,钻研一辈子了,现在也不敢说自己是这方面的行家,眼看着陈冬清就要到退休年龄,殡仪馆青黄不接,也是有点尴尬。

    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培养一个注定干不长的人身上,得找个能接班的才行。

    因此在还没有见过姜晨之前,史连柱就因为性别年龄的偏见,很是不待见她了。

    问题是,遗体美容是冷门学科的冷门,开设这一专业的中等职业院校本就少得可怜,每年招生量更是屈指可数,一旦毕业,是实打实的学生挑单位,容不得单位反过来挑肥拣瘦。

    要还是不要,你不想要,自然还有大把的单位想要。姜晨之所以会选现在的单位,还不是因为暗恋对象的原因。

    史连柱连声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得捏着鼻子接收姜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存偏见,这偏见一时半刻就很难消除,史连柱对90后个别人不负责任的行为上升到对整个群体的刻板印象,导致他时常盯着姜晨,一举一动但凡有他认为出格的地方,便会拿出做长辈和上司的派头,语重心长地说教。

    姜晨对此十分头疼。

    如果史连柱年纪再小点,四十来岁,或者他的语气再严厉点,批评责骂,姜晨都很可能反骨一起,直接怼回去,一点脸都不给。

    管你是不是我领导,你不是说90后都无法无天吗?那我就无法无天给你看看。

    偏偏史连柱两者都没有,他比姜晨的亲爹岁数还大,为人又真的一丝不苟,工作上生活作风上都让人挑不出毛病,自己身正,一点也不怕别人挑他。

    而且他说话的语气真的就像个长者教育小辈,有理有据,让人很难反驳,如果不是实在太像唐僧念经,与父母关系不好这几年,一直没有在他们身边的姜晨倒是很乐意当个听话小辈。

    大约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姜晨是被他说教得彻底没脾气,乖得像个小鸡崽子似的,低着头,一副虚心听讲的样子,只希望史馆长大发慈悲,说够了放人。

    “小姜,你怎么还在这?快点,客人已经简单清理过一遍了,就等着你呢,你要再不来,我可上手了啊。”陈冬清站在史馆长背后,阻止了他刚清出思路的长篇大道理。

    “唉,马上就来啊师傅,您说的,第一个客人归我,可千万别跟我抢!”姜晨惊喜抬头,兔子一般从史连柱身边跃过,只留下个背影。

    “谁让你走的?”史连柱还没教育够呢,这么多话憋着不说,多难受。

    但他仅得到姜晨回身做的鬼脸,气得他直跺脚,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孩子,其实还是不错的,他心想,自己不能对她太松懈,最好也别太过份。是不是老了,最近话还真的是多了些。

    姜晨兴冲冲地冲回工作间,就看到停尸床上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嘿嘿,这就是她的第一部作品了,她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交上副满意的答卷,让家属满意,让师傅放心,更让史连柱看到自己是专业的。

    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白布单,死人嘛,虽然只是到殡仪馆来实习后才大批量地见识了,但她一向胆大,根本不会害怕。

    人活着和死了很不一样,脸色发青、身体僵硬是最初表现,等到再过一段时间,腐烂由里及外,眼睛、内脏之类的最先出问题,散发出浓淡不同的腐臭气。

    这些,姜晨都有准备。因此她一秒都不想多等,直接上手。以陈冬清的腿脚,根本来不及阻止。

    “小姜,等等!”等陈冬清出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姜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吓得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是具被大火烧焦的尸体,掀开的部位一点好肉都没有,皮开肉绽,泛着黑红的血肉凝固在表面,再加上治疗用药物的焦黄色嵌进伤口,令本就分辨不出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狰狞,只一眼,足够姜晨在几秒的震惊与恐惧过后,低头呕吐,倒足三天胃口。

    “唉,你说你这孩子,着个什么急嘛。没见过被烧死的人吧?”陈冬清连忙倒杯水过来,拍拍姜晨的后背,一脸心疼。

    “师傅啊!您老人家先提醒一句不行吗?非得看我出丑~~”姜晨噘着嘴可怜巴巴地说道。

    “谁让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没容得我说完话嘛,师傅这老胳膊老腿,哪里赶得上你的脚程。”

    “怎么样?这客人,你怕不怕?虽然咱们有约在先,第一个归你,师傅不想食言,但情况特殊,要不还是师傅来吧。”其实陈冬清心里也没底,因为死者身份特殊,死者家属要求一定得把遗容修复到可以供人瞻仰的地步,难度很高,可至少他还有三十来年的从业经验在,比姜晨这个新手成功机率还高些。

    姜晨感激师傅的好意,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师傅,我想试试。”

    “好,那你就试。”陈冬清跟史连柱不一样,他总认为年轻人得有年轻人的朝气,不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是如果发挥得好,就是长处。

    没有创新思维,哪来的科技进步啊?很多前辈的心血凝聚而成的经验固然可贵,新兴事物才是社会前进的根本动力。

    姜晨有前途,他相信。

**

    “小姜啊,咱们这位客人,他是位英雄。”陈冬清直起有些佝偻的腰,向面前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以示敬意!

    昨天下午,省城的外环上,上演了惊心一幕。

    正值工作日,又是在刚刚结束了十一长期后没多久,外环上的车总体来说不算多,少有的空旷。

    简树全是位大客司机,二十多年驾龄,可以说他在车上的时间,比陪老婆孩子的时间要多得多,每天不是拉着乘客从邻市到省城,就是跟着导游旅游包车,挣得不少,也很辛苦。

    他的想法很简单,趁着还不算老,多挣点钱,等六十岁了,a1本的驾照自动不能再用,会被降级,他就退休享清福去喽。

    所以平常难得有休息日,永远在路上。

    昨天也不例外,简树全拉着的这些客人,是准备送去省城国际机场,搭乘航班,去桂林进行为期六天的欢乐假日的。错峰出行,秋高气爽,人稀景美,价格美丽,不要太爽。

    很简单的一趟车程,不过两个半小时,他今天就可以收工,赶在六点多到家,能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个晚饭。

    理想很美好,但意外与明天,永远没人知道哪个先来。

    外环这条路,简树全可以说天天都会走,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从身体到心理都很放松,一个手握着方向盘,哼着流行歌曲,伸手去拿水喝。

    他的眼睛离开路,看向水杯的放置位置,到再将注意力放在前方道路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七秒钟,异变陡然发生!

    一直在客车前方的一辆危险品运输车辆在躲避抢道超车的小型轿车时,司机判断不当,反应过激,忽视了车辆载重大、惯性大的事实,急转弯后失控,撞上了隔离带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冲入了对向车道。

    对向车道上,也有两辆大货车并行在右侧两车道上,危险品运输车横冲直撞,与它们侧向相碰,大货车失去平衡,侧翻出去。

    危险品运输车此时终于停了下来,却在停下的瞬间起火,且火势随风见涨,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是一片火海。

    这辆车上,满载着成吨的易燃易爆有机液体,起火后,随时可能发生爆炸!

    简树全驾驶的大客车做为紧跟其后的车辆,他的经验此时救了一车人的命,因车速并不算快,刚刚90,他及时减速、变道、迅速驶出近五百米的安全距离,然后靠边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打了双闪,掏出电话报警,拿出车载灭火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现场。

    当然,他不可能脑残地想用区区一个车载的小型灭火器去抢救危险品运输车,救人才是第一要务。

    如果事故到此为止,可能出事的只有三辆车,伤亡的,也会是一两位司机师傅,虽然仍然是个悲剧,但并非不可接受。

    可是,悲剧紧接着因为事些司机的愚蠢行为,变得更加悲剧。

    前方发生交通事故,还有车起火爆燃,车辆纷纷减速停车避免靠近,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急刹车的后果,就是后方车辆车速过快,又跟车太近,频繁追尾。

    接二连三追尾的车辆,时不时发出碰撞声。

    小车与小车相撞倒也罢了,顶多车辆受损,人员无碍。怕就怕,大车追尾小车,受损的就不单单只有车了。

    一辆黄色的校车突然出现在视野里,它成功停下,跟在它后面的大货车却并没有。

    简树全将发生的一切看个正着,他徒劳地挥手,想示意大货车赶紧减速,大货司机一点减速的动作都没有,他也许太累了,也许正在走神,总之,事故发生,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车将校车的尾部撞得凹陷,车上的孩子发出惊叫。

    上学时间,简树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辆校车出现在外环路上,据他所知,这附近并无学校,学生不应该呆在学校里上课吗?

    危险品运输车上装载的易燃液体,从破损的罐车里一点一滴地洒落在地上,积少成多,汇聚成河,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下方流淌,而下方,是已经停下来避险的各式车辆。

    火势渐渐跟着向下蔓延,人群再也顾不得检查自己的爱车受损如何,顾不得理论肇事司机该赔多少钱,纷纷跑向外环路基外侧。

    钱和车,在命面前,什么都不是,车子坏了可以修,可以买,钱没了可以挣,命丢了就一切都完了,正常人还是分得清的。

    简树全也随着人往外跑,他也不想死。

    路过被撞的校车时,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声音从哪传出来的,不言而喻。

    校车里,两个无助的身影正互相拥抱着哭泣。

    身后的火已经不远,孩子不跑,还留在车上干什么?随车司机呢?别的孩子呢?

    简树全再三看了校车,除了两个孩子外再无他人。

    他想一走了之,可车上的孩子跟他小儿子差不多年纪,哭声听在耳朵里,令他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他一咬牙一跺脚,没再犹豫,转身上了校车,想把孩子抱下来一块跑。

    走近一看,他才明白孩子们不走的原因。

    最后一排座位,已经被挤变形了,一个七八岁大小男孩的脚,死死卡进了两个座位扭曲增大的缝里,一点都动弹不得,从脚和腿的不正常角度来看,这只脚肯定已经断了,怪不得孩子哭得这么伤心。

    另外一个孩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个被吓坏的小女孩。

    时间紧迫,简树全寻找到随车带的千斤顶,拆下根铁棍,别进缝里开始撬。

    简树全一用力,小男孩就哭得不行,一个劲喊疼。可疼和命比,算得了什么,身后的大火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必须狠下心来,把小男孩的腿抽出来,抱着他们赶紧跑才行。

    塑料的凳子,在铁棍的作用下不甘不愿地让出缝隙,小男孩的腿终于重获自由,简树全一把抱起他,拉着小女孩,就往车门处跑。

    可惜,他动作虽快,却没快过火焰!

致敬

    火烧过来的比简树全预计的要快得多。

    刚才只有自己逃跑时,还能勉强随着众人,跑在火势前头,此时抱着个受伤的孩子,拖着个受惊吓的女孩,还能跑出去,才是天方夜谈。

    生死面前,最是考验人性。

    如果此时简树全放下两个孩子,自己夺门而出,他其实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以他一个成年男子,又没受伤的身体条件,完全可以跑出火场,最多轻微烫伤些,不影响生命安全。

    可这两个年幼的孩子就不会有一线生机,他们是注定要葬身在火海之中了。

    没有人知道,简树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也犹豫过、害怕过、后悔过,或许他根本没时间考虑太多。

    死亡就在眼前,他们三个全须全尾活着出去的可能性小于零,简树全只来得及将两个孩子从破损的车窗扔向外面,就被大火吞没。

    校车很快燃烧起来,油箱发生了爆炸,简树全被爆炸产生的气流推出窗口,翻落在地面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等高速巡警紧急过来救援,火势得到控制,简树全被找到时,全身大面积烧伤,根本看不到一点皮肤原本的模样,血肉模糊。

    可他却还活着。

    本来都要被当成死尸抬走时,他的胳膊突然动了,碰到了急救人员的手,那微弱的心跳才被检测出来。

    像他这样重的伤势,根本不应该活着,所以急救人员一开始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手忙脚乱地一阵抢救,吸氧,抬上担架,尽管急救人员动作已经很轻,简树全还是痛苦地挣扎,让失去皮肤的身体不断向外渗出体液和血丝,连急救人员手上都沾着他的体液,黄红相间,十分吓人。

    所有人都知道,简树全的死,已经是注定的事,问题在于,他能撑多久。

    虽然活着的每一秒钟对于他来说,都像上刀山下油锅般剧痛,再好的止疼药在面对烧伤时也没有那么有效。

    医生能做的,也仅仅是抹上药,保持表面不干燥,然后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等待他停止呼吸那一瞬间的到来。

    简树全的老婆孩子哭得什么似的。他老婆就是个普通的全职主妇,简树全死了,他们家再没有收入来源,上有老下有小,让他们怎么过。

    没有人特意在意简树全是死是活,他英勇救人的一幕没人看见,当时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后面可是有火魔在追他们,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直到两个孩子的家长,抱着也同样有烧伤的孩子来医院,喊里嚷嚷着来找救命恩人,围在简树全门口,四个成年人外带两个孩子,哭得比他老婆都伤心,才有正在采访的记者过来打听出了什么事。

    两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又受了不小的惊吓,说事发经过时磕磕绊绊的,但记者凭借着多年的采访经验,还是努力拼凑出来了简树全当时的壮举。

    网络上一篇正能量满满的报道,让全市人民在一场**的灾难中,体会到了人间大爱,有泪点低的哭成狗,众人纷纷奔来医院,捐款的捐款,送礼物的送礼物,甚至官方也有领导出面前来探望。

    各界爱心人士为简树全捐赠了两百余万元的治疗费,记者的长枪短炮也对准了简树全所在的病房,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场奇迹,希望这位英雄能创造奇迹,顽强地活下来。

    然而,仅仅过十二个小时,简树全就因为全身烧伤面积过大,多器官衰竭,停止了呼吸。

    奇迹没有出现,网络上一片哀叹,凄风楚雨。

    平民英雄简树全,一时间风头无两,官方联系上简树全同志的遗孀,希望给予他死后表彰,还希望办一场追悼会。

    简家人没道理不答应,说句难听话,简树全已经死了,无论他们再怎么难过,也得接受这一事实,而且最主要的,他们一家人以后的生计还没有着落。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如果能借着现在简树全的英雄事迹正热,能为他们争取些利益,相信简树全自己九泉之下知道的话,也会同意家人的选择。

    官方拿出具体流程,简树全的遗体被送至殡仪馆,追悼会上众人还要瞻仰遗容,怎么处理,才能让简树全看上去像他生前的模样,是现在最主要的问题。

    谁都不想看个被烧得连五官都分不出来的死人,哪怕这个人是个英雄。

    陈冬清将简树全的事迹说出来,姜晨轻呼出声:“原来是他。”这么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姜晨自然是听说过的,这几天她的朋友圈里,就有数十人转载过,她看了不止一次。

    舍己为人,在危机关头能做出来的人,并不多。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在危险来临之际,自救并不是自私,生物的本能就是利己的,就比如车祸发生的瞬间,司机的本能就是保护自己,哪怕身后的副驾驶上坐着自己最在意的人,都没用,那一瞬间,压根没给人足够的时间反应。

    所以才显得英雄可贵,所以才会被人们追捧。

    姜晨放下手中的白布单,将化妆工具拿出来:“师傅,帮把手吧。我们得把他照顾好,也算是咱们为英雄做点事。”

    “好,那就我们师徒联手,一定要让我们的英雄以最从容的模样见世人。让大家记住他真实的样子。”

    两人说干就干,陈冬清要来了简树全生前的正常照片,姜晨开始着手清理他尸体表面的污物。

    生理盐水灌在瓶子里,用吸管一点点滴在简树全脸上,再用细纱布一下下蘸干,吸走药液残留。

    姜晨的动作很轻,生怕用力大一点,深度烧伤的他的皮肉就被带下来了。

    第一次粗略清理,就花了姜晨一天时间,等他脸上的姜黄色消失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姜晨在陈冬清的提醒下才停了手,一抬头,脖子疼得她差点没飙出泪来。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过久,姜晨的脖子,胳膊,肩膀,腰,腿,就没一个不疼的地方。

疯狗

    第一次亲自上手就接了这么个棘手的活,姜晨却没有一点胆怯,只有对死者的无限敬意,以及想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的豪情壮志。

    当然了,如果在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后,身上没现在这么酸痛就好了。

    可怜她一个隐形富二代,就因为非得学遗体美容而跟家里闹翻,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手头紧得要命,在殡仪馆实习期间一个月生活费才三千块,除去房租和吃饭,剩不下几毛钱,通勤就只能天天挤公交了。

    龇牙咧嘴地辞别陈冬清,姜晨向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走去。殡仪馆建得偏僻,附近没几条公交线路。她看看了微信零钱余额,嗯,我不累,还是不打车了吧。

    今天绝对是她出门没看黄历的日子,平时都没多少人的公交车上居然爆满。

    等她上车,便成功地由人退化成了沙丁鱼,挤在一位中年胖大叔和个满脸青春豆的中学生之间动弹不得,甚至连一直徘徊在她后背的爪子都感觉不出来到底是人太多挤得没办法,还是正在被人吃豆腐。

    要不要好好跟家里哭一哭,把自己现在的生活说得再惨一点呢?反正她妈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

    见独养女儿过得苦巴巴惨兮兮,说不得大手一挥,打个几十万给她改善生活,到时候买个小车,换个住处,美滋滋。

    可是那不就等同于变相跟家里低头了嘛。姜晨一贯固执,不想承认自己离了家里就混不出个人样了。

    咳咳,公交车也挺好的,人多热闹......

    呼~~~摇摇晃晃过了一个半小时,姜晨再次从车里挤出来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有空调的公交车也架不住人太多啊,姜晨心里哀嚎,颤颤巍巍迈开已经僵硬的腿,一步一挪往回走。

    “哟~这不是姜大小姐吗?最近怎么没来光顾我们店呢?”身后突然传来个刺耳的女高音。

    这声音有点耳熟,姜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回头。

    得,她今天不止没看黄历,八成是鞋上还踩到屎了,不然怎么可能还有狗跟着。

    对面站着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姜晨暗恋过的男生,司晨,还有他做前台小妹的女友,冯思蕊。

    姜晨现在的模样放在外人眼中无疑是有几分狼狈的。

    在殡仪馆累了一天,脸色肯定不会好看,头发也很凌乱,身上全是汗,衣服皱巴巴贴着。

    相比对面这对显然精心打扮过的情侣,她就像只丑小鸭。

    冯思蕊下颌微抬,像只打胜仗的小母鸡,示威地挽着司晨的胳膊,揶揄道:“我们司晨就是眼光好,看不上你。你说你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弄得自己脸比鬼都白,这要晚上看见,多吓人啊。”

    她假装害怕地往司晨身上靠了靠:“她那双手,是摸死人的,好可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她伤不到你。”

    “嗯,司哥哥,你真好。”

    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如此不要脸地秀恩爱,姜晨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牙疼。当初她怎么就瞎了眼了,看上这么个低俗没品的男人呢?

    真是现在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照着她以往不肯吃亏的性子,肯定是要反唇相讥几句的,但今天她真的太累了,不想跟这种人浪费口水外加浪费生命,因此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直接走了。

    冯思蕊还想再贬姜晨几句,被司晨拉住:“思蕊,差不多得了。”

    “怎么?你心疼了?”冯思蕊这几天一直在跟司晨吵架,心里头早憋着一股火,此时见司晨出声维护姜晨,便当街发作起来。

    “你闹够了没有,简直不可理喻。”司晨皱眉,当街大吵大闹很丢脸的,冯思蕊一开始还装得挺淑女,怎么最近越来越有当泼妇的潜质了呢?现在一跟她说话,司晨都觉得头疼。他望着姜晨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后悔。

    “我不可理喻?好啊,司晨,你是不是觉得人家富二代,有钱,找得又好,后悔了?选错了,又想跟人家在一起了?告诉你,没门!”冯思蕊并不是非司晨不可,最初其实还是司晨追的她,但现在要让她放手,成全司晨跟姜晨,绝不可能!

    便是争吵到最后,相看两生厌,她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他去奔向幸福。

    来啊,互相伤害啊~

    姜晨才没空理身后的怨侣狗咬狗一嘴毛,她好不容易回家,洗完澡换件睡衣,就瘫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身体很累,头脑倒还算清醒,她得好好想一想,要怎么着手,给简树全美容。

    遮瑕是最主要的,把露在外面的伤痕修复,脸、脖子和手,这些部位得能看才行。

    皮开肉绽的伤痕可以用石膏泥填充,再用厚粉底,至少能打出个底色来,把焦黑色掩盖下去,现在最难的,其实是五官重塑。

    嘴唇、眼皮、耳朵,想做出来容易,想做得逼真,就难了。

    现成的假体他们那有,但颜色上存在着差异,形状与死者生前不太一致的话,他们负责化妆美容的可能看不出来,但要让熟悉的人看,会觉得人很怪异。

    姜晨不想让死者的家人看到怪异的他,这名英雄,值得最好的对待。

    怎么修正呢?她暂时没有头绪,或许明天再跟师傅讨论讨论。离追悼会还有几天时间,他们得慢慢做,慢慢想,一定要尽可能完美。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是个陌生的号码,姜晨选择接听。

    “姜晨,是个臭不要脸的,勾引别人男朋友!你个小三,狐狸精!”电话那头传来冯思蕊的声音。

    姜晨淡定地直接挂断,然后拉黑。

    世界重新清净下来。

    她嗤笑一声,司晨这样的臭狗屎,还有人当香饽饽护着,天天当别人是假想敌,也真是醉了。

    睡觉睡觉,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还是她的职业好,跟死人打交道,关起门来,要多清静有多清静。

上妆

    清晨五点,姜晨第一次醒得这么早。

    其实在殡仪馆工作的大多数工作人员的上班时间都很早,6点半到岗是常态。

    因为像他们这种全市最大的殡仪馆,每天早上有十多个告别仪式需要举行,在此之前,他们得布置好灵堂,整理好遗体的遗容,等待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再将尸体送去火化。

    一个上午,几乎没有闲时候,到了下午,才能空出时间来打扫场地,休息片刻。

    在姜晨没来实习之前,陈冬清每天上午六点到岗,在十点之前要完成至少二十个遗体的化妆工作,常常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

    好在绝大多数的死者都是自然死亡的,送来后只是脸色不大好看,发青发黑,简单上妆,让死者的肤色看起来自然安宁一些即可,化妆过程较为简单,像他这样的熟手,十几分钟便能完成。

    姜晨一直也没正式单独地给死者处理过遗容,哪怕是最简单的也没有过,最常干的事,就是给陈冬清打下手,在一旁观看学习。倒不是陈冬清藏私不好好教她,实在是很多时候忙得连喝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闲心好好教学。

    而且很多人来他们殡仪馆,就是冲着陈冬清这些招牌来的。

    从业三十余年,陈冬清这三个字代表的,就是g市,及至全省遗体美容这一行业的顶尖技术。很多有钱人慕名而来,点名就找他,私下里送红包的彼彼皆是。

    当然啦,他们殡仪馆有规定,不能随便收家属的红包,每次陈冬清盛情难却时都得回头再把红包给人家添到火化费和场地租用费里,烦不胜烦。

    每天下午,只要有可能,是陈冬清对姜晨的单独教学时间,那一手把死人化成活人,以自然贴近真实为主的化妆术,姜晨很是佩服,她接受了再多的现代化教育,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东西都很抽象。

    是陈冬清告诉了她很多工具的妙用,比如水粉颜料、塑料填充等等本不是化妆材料的东西,用在活人身上自然不行,但用在死者身上,效果出奇得好,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正常化妆品掉色,不服帖的缺点。

    姜晨学得很快,早就有想出师的意思,好不容易陈冬清同意了,人满为患的殡仪馆突然就沉寂下来。

    姜晨心气很高,一般的简单化妆她看不上眼,陈冬清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早上天不亮就有一堆死者等着他化妆,但姜晨只想展露下自己的绝学,希望能多接手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

    所以才有了空等一天的经历,不然以他们殡仪馆正常的处理量,是绝不可能让个化妆师闲下来的。

    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第一个上来就会这么劲爆。

    烧死的人其实很丑,全身萎缩,骨骼肌肉僵硬。简树全生前有一米八五,可现在躺在操作台上的他,满打满算不足一米七。

    怎么填充,能让他看起来像生前一样健壮高大,也是个问题。

    上午八点半,姜晨到达单位。

    别的方面她都可以努力,这天天早起嘛.......对不起,作为一名标准的九零后,她不得不行使下任性的特权了,臣妾真的办不到啊~

    陈冬清老早就放弃约束她六点半到岗了,能八点半来,他已经很知足。

    她在出师后,陈冬清就收拾出来一间操作间单独给她用,简树全的尸身现在就放置在里面。

    进门的时候,外面还有一群记者正在做现场报道,门口卖花的大娘倒是笑得合不拢嘴,她的生意比平时好太多,来的人十个中有九个会买她的花,然后也不进去,就放在门口两边的墙根下,让她能偷偷拿回来接着卖,这无比买卖,挣翻了!

    姜晨深呼吸一口气,穿戴上无菌手术服,蒙上口罩,防护目镜,再戴上橡胶手套,幸好整个殡仪馆每个房间都安有空调,保持着室内18度恒温凉爽,不然光穿上这么一套衣服,就得出汗。

    标配穿戴好,姜晨觉得自己不是来为遗体美容的,活像个疫病区出来的医生,跟她小的时候听出过的**时期有得一拼。

    扯了扯有些勒脖子的衣领,坐到尸体边,再次拿出滴管,吸满生理盐水,开始工作。

    真的很没有感觉有木有!

    昨天,她近距离接近尸体,却只戴了普通口罩,没戴手套,没穿防护服。陈冬清在她开始工作之前被馆长叫走,回来时看到姜晨这副模样,气得一向好脾气的他破口大骂。

    那是死人啊!离得这么近做什么?不穿防护服做什么?

    死了的人,身体里的细菌无时无刻不在分解着他们的细胞,释放出各种分解后的产物,有液体,有气体。

    这些产物里,有的对人体有害,仅仅是接触到、闻多了,都会让人生病。

    一个健康的人,是不宜与这些东西过久过近接触的。所以殡仪馆才会有严格的着装规定,以前陈冬清没有做过严格要求,是因为姜晨并没有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过尸体。

    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姜晨会独挡一面,会接过他的衣钵,会带她的学生,如果她本身对规定对纪律有轻视态度,还怎么带出来严谨的徒弟。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今天,她老老实实该做的保护措施都做上,才敢开始工作。

    但真的没感觉。一层薄薄的橡胶手套,让手下的尸体摸起来没有昨天那么粗糙,会直接影响她对尸体状态的判断。

    好不容易将头和脖子清理干净,姜晨第一步,是为尸体面部重新上色,让其恢复到自然肤色。

    一层以糯米粉和石膏为主材,调制而成的底泥先均匀地涂抹在死者面部,平整掉肌肉之间的裂纹伤痕。

    再接着涂上一层略深些的粉色颜料,遮盖住底泥的惨白色。

    还好,死者的头骨尚算完整,不需要填充,因此一遍底色上上去之后,遮掩效果出奇地好,脸上的粉红与脖子上的焦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很好,方向正确。

低落

    姜晨美滋滋地放下手头的工具,结束一天辛苦工作。看着眼前初显成效的脸,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连接下来两个小时站着回家的疲惫都没能打扰到此时的好心情。

    “哟~郑姐,今天你居然比我还早?”一回到家,就看到坐在沙发上发呆的郑亦樾。

    这几天郑亦樾去外省出差去了,临走之前跟姜晨打过招呼,不是说预计一个星期才回来嘛,刚刚过去好像两三天吧。

    郑亦樾没有接话,勉强笑了一下,算是跟姜晨打招呼了。

    “怎么了郑姐?”姜晨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郑亦樾此时心情非常不好。

    郑亦樾摇了摇头,连话也不想说。

    emmmmm~~~~问题不是一般地大啊。郑姐多好的人,放在以前,她们虽然关系一般般,交流不多,但郑姐从来都和蔼可亲,有问必答,哪会像现在这样,笑得比哭都难看,话也不说一句。

    出了什么事?姜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郑亦樾的工作出了问题。

    “是不是你这趟出差出了什么问题?”姜晨试探着问。

    “小姜,让姐自己呆会儿,好不好?”郑亦樾实在没心情应付个小屁孩,她现在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坐在沙发上了,回自己房间不好嘛,关上门,就可以隔绝整个世界,再弄点背景音乐,她就是哭成狗都不会有人知道。

    让她怎么说?

    说今天他们单位又有三位老人辞职,说她这趟出差再次无功而返,三名危重病人死亡,那长长的看不见尾的等待名单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每天都有新人加入吗?

    说出来,姜晨可能会陪着她一起难过,但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感同身受?

    因为在外人看来,这些烂事都再正常不过,谁又能理解得了他们这些器官捐献协调员的辛酸?

    夜以继日,拼命努力的结果,很有可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昔日的伙伴一个个跳槽,迫于的都是生计压力,因为协调员的工作没有办法让他们体面生活。

    人各有志,她无法劝说同事坚持,因为不是谁都像她似的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养家糊口就是个笑话,总不能都让人喝西北风活着。在生存面前,没有谁能高尚到无私奉献。所以同事她劝不得。

    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有挚爱他们的亲朋好友,这些人不忍心,舍不得看着自己的亲人爱人在失去生命的同时,还不能完整地离开这个世界,因此不同意捐献器官。郑亦樾完全理解他们,所以她在努力劝说的同时,一直都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

    但是,她可以理解从一开始就抗拒,直接拒绝的人,却忍不了签了字,准备做手术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的人。

    这不是坑爹呢嘛,虽然在器官摘除手术完成之前,捐献者的亲属一直都有后悔的权利,可是毫无希望地等待,和刚刚有了一丝亮光再残忍地合上开了一道缝的门相比,还是后者更无情无义一些。

    郑亦樾经历的,都不算什么大事,从业十年,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没什么能让她惊讶失望的。

    今天她会难过,是因为很多烦心事堆在了一起,再加上身体原因,让她过于多愁善感了些。

    物伤其类,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往事重现,她又想起了那些她失去的患者。

    一本不起眼的黑皮笔记本,今天怕是要增加很多名字。有些,会让她时时想起,心痛不已,有些,掩于岁月,再次回想,连模样都记不起来。

    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着郑亦樾,她从事的工作有多重要,失败了,便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成为她本子上短短一行记录。

    也不知在沙发上坐了多久,郑亦樾是被香气唤醒的。

    姜晨不太擅长安慰人,因为她一直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所以还是用了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美食。

    食物能带给人安全感,尤其是美味的食物。记得小时候,她父母总是从早到晚忙生意,她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一个人时常孤单地在家,天黑之后,她总吓得哭,饿得难受。

    母亲回来后会很内疚,但市场当时不景气,如果他们不努力,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何谈给女儿好的生活。

    她只得抱着姜晨,一边哄着她不再哭闹,一边摆上一大堆各式零食。

    食物带给姜晨的满足感,到现在仍然深刻地写进她的骨子里。

    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出去大吃大喝一顿就行了。如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所以姜晨果断点了外卖,其中包括郑亦樾最喜欢的可乐鸡翅。

    “姐啊,过来吃点饭吧,坐半天也累了吧?”姜晨见郑亦樾终于有点反应,转过头盯向餐桌,连忙笑着叫她,一阵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把以前哄家里生气老妈的绝活拿出来,郑亦樾哪里还能一直绷着脸。

    “诶,这就对了,做人嘛,开心不开心都是一天,那为啥不开开心心地过呢?吃饭,吃饱了睡一觉,再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两人谁也没敢喝酒,上一次的教训有些深刻,不过吃饱喝足,确实让郑亦樾心情好了很多。

    一餐饭毕,她们一人捧着一杯茶,坐着看了个喜剧电影,笑得前仰后合。

    不得不承认,有个同居室友,还真的挺不错的。郑亦樾会心一笑。

    “小姜啊,你起来了吗?赶紧来单位,简树全的尸体,出了点状况!”头天睡得挺早,所以第二天六点多接到师傅陈冬清的电话,一向有些起床气的姜晨破天荒没骂人,一听师傅这么说,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赶紧打个车直奔单位而去,连郑亦樾叫她带点早饭再走都没顾上。

    这可是她接手的第一具尸体,到底出了什么事?姜晨心里很着急,师傅刚才在电话里说得也不清楚,她只得不停地催着司机开快一点。

担心

    好不容易一路飞奔到殡仪馆,横冲直撞进了自己的操作间,陈冬清已经等在那儿了。

    姜晨跟师傅打了个招呼,便凑上前看死者的底妆到底有什么问题。

    原本看起来只是与正常肤色存在着一定的色差,质感也比不上真正的皮肤,略粗糙而已,姜晨昨天下班的时候就知道,只打一遍底妆肯定是不够的,后期还需要精心上点调好的颜色,越接近自然肤色越好。

    但现在死者的脸比她没上底妆之前,只剩下颜色没那么黑了,烧伤形成的崩裂伤痕,透过底妆,仍然顽固地显现出来。

    此时的死者,看起来就像煮裂的鸡蛋壳,用手摸上去,一点也没有之前的光滑。

    昨天的水磨工夫算是白费了,底妆没有效果。

    姜晨皱着眉头,将死者脸上的妆刮下来一些,仔细回想自己的操作过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底妆干得比她想象中快了不少,刮下来的东西,放在指尖一捻,已经变成粉末状。

    怎么会这样?因为知道石膏粉干得很快,姜晨特意调底妆的时候少加了,按她原来的预计,至少得等她再上一遍面妆,定型了之后,底妆才会干透。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她重新上一遍底妆,再做完整个美容,定妆,会不会等到明天上午的遗体告别仪式前,底妆再次开裂。

    这样子的死者虽然不至于没法见人,但是与安宁美丽还差得远呢。

    姜晨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自己手下诞生的第一个作品是个残次品,她必须得想办法做到尽善尽美才行。

    陈冬清到底经验老道,哪怕不算擅长整形似的美容修复,跟姜晨一起分析原因:“你这个底妆调的时候我看过,比咱们以前用的细腻得多,如果颜色再正一些,甚至不用上面妆,是个好东西。”

    “我当时没想到会干这么快,想着怎么也能撑两天的。因为石膏粉放得很少,现在一个晚上就干透了,这不正常。”

    “影响因素都有哪些?你知道吗?”

    “温度、湿度,光照,您看我这操作间,死者绝没可能照得着太阳,温度跟别的操作间没区别,恒定十八度,湿度更不会有明显区别。”

    这底妆虽然是第一次调制出来使用,但以前研究可没少做,石膏粉分量比这多,都不会有问题。

    姜晨围着死者转了一圈,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操作间里,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死者的脸。

    这大约才是问题所在,屋内温度再恒定,风对着死者吹,风干的速度肯定会比平时要快不少。

    两人七手八脚将操作台的位置转向180度,姜晨伸手试了一下,没感觉到有风,替死者将失败的底妆揭下,重新仔细再敷一层。

    姜晨手脚很利索,等到吃午饭的时间,已经基本搞定昨天花费她一整天的工作,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留给底妆自己定型,而后下午,趁着微干,再上一层面妆。

    按照简树全生前的模样,姜晨为死者安上假鼻梁,假耳朵,特意修了形状,更贴近真人,再统一敷了颜色,只要不特别仔细地凑到跟前,骗过一众人的眼睛完全没问题。

    最难的脸部处理完,剩下的脖子和手就小菜一碟了,等到晚上下班,陈冬清过来看看姜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的时候,简树全就已经被收拾得很能见人了。

    最后两人合力,为死者换上家属准备好的衣服,大功告成。

    “师傅,你觉得怎么样?”姜晨很有些兴奋,这一天过得太快,虽然很累,更多的则是成功后的喜悦。

    她甚至开始幻想,明天的告别仪式既成功又盛大,所有人都对她的工作很认可。

    “很不错,只要明天早上他还像现在这个样子。”

    “放心吧师傅,这次肯定不会有问题了。”嘴上这么说,姜晨心底还是有点打鼓,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才行啊。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用任何人叫,姜晨便在五点钟准时清醒了。

    外面天还没有亮,乌黑一片,她没有转身再睡个回笼觉的意思,十分麻利地穿戴好,用了几分钟时间洗漱,便走出了家门。

    这一晚上都没闲着,姜晨一直在做梦。

    梦里,不是简树全的脸在告别仪式现场寸寸龟裂,就是焦黑的他突然咧嘴冲她笑了一下,要不然就是所有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总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就是她对自己毫不信任。

    紧张是肯定的,没有底气也是肯定的,更惨的是,她没有退路,如果今天告别仪式上出了任何问题,她都想不出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补救一下。

    太过孤注一掷,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如果这一次没能一举成功,她大约在殡葬行业也混不下去了,起点有多高,摔的就有多疼。

    如果混得不好,可是要回家继承家业的。姜晨十分不愿意跑回家面对母亲一脸我早就知道你不行的揶揄表情。

    只要想想,她都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来到了工作单位。

    六点半,各个岗位上的同行已经开始忙碌,简树全的遗体已经从她的操作间被移了出来,收敛进水晶棺中,妥善安放在了告别厅的正中,在他的周围,一圈圈盛放的黄菊层层铺开,视觉效果不错。

    姜晨探出半个身子,踩在菊花盆的空隙间,只为了看简树全的脸一眼。

    很好,第一眼看过去一切正常,参加告别仪式的众人只会围着他的棺材走一圈,只有近亲属可能会上前,一米多的距离,问题不大。

    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大半,姜晨帮同事搭把手摆放完所有道具,便躲到台后一个隐蔽却能看到厅内的角落,只有等仪式真正完成,她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上午九点,仪式开始。

    告别厅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来送英雄最后一程。他的家属被工作人员搀扶着,两个获救的孩子与他们的家人紧随其后,鱼贯入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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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602/ 第一时间欣赏游走于死生之间最新章节! 作者:星星的泡沫所写的《游走于死生之间》为转载作品,游走于死生之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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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于死生之间介绍: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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