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陷阱
李琪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谁也没办法忍受自己辛苦养育多年的女儿突然冒出来个生母来摘桃子,即使好脾气如他们也不行。
“不知您这次来......?”李琪皮笑肉不笑,一边想着跟马知晴打打太极,一边暗自摆弄手机,通知女儿今天先不要回来。
真是的,明明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女儿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因单位离家远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天天都忙,只能周末回来吃饭,一家团聚的大好时光,被个扫兴的给搅和了。
“也是真不好意思,时隔这么多年才上门来。”马知晴这个人,用现代术语来解释,是个十足的绿茶,很会装。
她低着头,微红着脸说:“这二十多年来,我心里一直不好受。当年家里穷,我一个没了男人又没工作的女人,真怕养不活他们兄妹俩,不得已只能将女儿送给你们,换笔钱回去带儿子过活。”
“女孩子嘛,总是得娇贵些,男孩子吃苦受罪就当锻炼了。”马知晴抹了两滴鳄鱼泪,假腥腥地哭着解释:“好不容易这些年熬过来,家里也算过得还不错,就想来看看,女儿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您二位都是心善的,肯定不会亏待了孩子,孩子交给你们,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但她到底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日也想夜也念,早就想来看看她,又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回头再跟你们起点冲突,对你们不好,这才生生忍到现在。”
“丫丫现在也长大了,明事理了,我就想着,上门看看,如果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当我是你们的远房亲戚,大家走动走动,如果她知道,以后这世上又多一个妈一个哥哥疼她。我不强求什么的,就是想着到底是我亲生的,血脉亲情割舍不断,能续个缘份就好了。”
马知晴人长得瘦瘦小小,再配合上红了的眼圈,划落的泪水,以及怯怯看人的模样,只要不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有所动容。
怎样一颗慈母心啊!乔荆最是个软心肠的烂好人,见不得女人哭,忙不迭地抢先一步答应下来:“沐儿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也一直说,想见见生她养她的亲人,正好你来了。”快得让李琪阻止的动作一点没来得及做。
无奈地瞪了丈夫一眼,咱们一家不想着坑谁害谁,保护自己总是要的吧?再怎么养恩大于生恩,人家亲娘上门,哭几声,再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万一把他们单纯的女儿给骗了怎么办?
这个女人,别管她说得再好,李琪都是有几分保留的,不然二十年啊,二十年没上过门。二十年间,她有无数次机会来认回女儿的,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
乔沐刚刚大学毕业,花钱的日子结束了,能自己养活自己,再过几年,就该结婚生子了,以他们当地的风俗,十万块起步的彩礼。
虽然他们养女儿不是为了以后挣钱,但这个亲娘什么想法,可就不一定啦。
李琪对马知晴有着天生的敌意,或许就是气场不合,或许是她身为女人的第六感吧。
但当时马知晴伪装得太好,把所有人都成功骗过,就算李琪抱着一丝敌意,也没能找出破绽。马知晴开始频繁出入乔家,吃的用的穿的,带了一大堆,甚至还主动拿出钱,言明是给女儿用的。
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乔沐出现在马知晴的面前,没有叫她妈,却没有太多抵触情绪。
这是个好的开始,马知晴用了大概两个月时间,成为了乔沐印象中不错的生母,当初将她送养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她们之间血浓于水,以后可以好好来往。
乔沐很开心自己找回了生母,以后的生命中,会有三个长辈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
高宝栋每个星期都得血透一次,痛苦不堪,身体又愈见羸弱,哭着喊着求着马知晴救他。
再也不能拖下去了。马知晴看时机成熟,开始在乔沐面前流露出几丝愁苦,但却又每每在被发现时强装欢笑,乔沐追问也只字不提高宝栋病重的事。
乔沐是个好姑娘,善良,心细。
终于又一次再见到马知晴在接了一个电话后偷偷躲起来抹眼泪时,跟踪着马知晴到了医生,看到了刚刚做完血液透析的高宝栋。
高宝栋被马知晴叮嘱过,见到自己的妹妹,一定不能多说自己的病情,一定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不能抱怨,不能谩骂。
乔沐是高宝栋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在生死大事面前,高宝栋很乖觉,自然对母亲言听计从,母子俩配合着诓骗小姑娘。
于是乔沐看到的哥哥,就是个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却还很开心兄妹相见,死而无憾的好男儿,他从来没有求过她救他,只说如果哪天他不在了,希望乔沐能多陪陪马知晴,以免她一个人太过孤单。
自己的亲娘亲哥过得这么凄惨,乔沐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独善其身,尤其是高宝栋背着马知晴塞给她一张卡,卡上钱不多,只有两万块钱,对于一个生病需要长期治疗不能上班的人来说,也算笔不小的钱了。
高宝栋说,这是他省下来的,他当哥哥的也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所以直接送点实惠的钱,让妹妹自己买,就当见面礼了。毕竟当年卖了妹妹的钱才让他活下来。
这话听得很辛酸,病重不治,还想着妹妹当年被送人,生活可能不易,千方百计省下钱来给她,乔沐彻底感动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渴望的亲情,不是说养父母那里她没得到过,而是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便一直有的疑惑,当年她为什么被卖。
真好,不是因为她是女孩,也不是因为就想卖点钱,而是为了一家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她想要哥哥活下去。
于是马知晴的第一次阴谋得逞,乔沐背着他们去找了主治医生,偷偷做了配型。
幸运地匹配了!
为时已晚
乔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再加上养父母都是善良的好人,是以二十来年的人生,从来没有见过人心险恶。
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多了个亲生母亲,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是很甜蜜很幸福的事,压根没想过人家自始至终都是想算计她!
于是在亲情的假象织成的陷阱下,小姑娘完完全全沦陷了。她偷偷地做完配型,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哥哥有救了!
她第一时间将这好消息告之了马知晴和高宝栋。马知晴勉强压下心里的狂喜,拉着乔沐的手直抹眼泪:“闺女啊!当年妈没本事,养不活你,把你给卖了!现在你哥哥病重,反正也是救不活的,怎么还能要你的器官?我们哪有那个脸!”
亲妈这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啊!傻乎乎的乔沐更是坚定了要捐肾的心。
但李琪不愿意。
谁养大的孩子谁心疼,乔家夫妇倾注心血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没动过一根手指头,现在居然轻易地就说要捐出去个肾救人!
那是肾啊!器官啊!人为什么一出生就得有两颗肾?不就是因为一颗的话,长期下去,总是超负荷运行,会对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啊!
因此乔沐破天荒在工作日的中午回了家,饭桌上跟乔家夫妇说起捐肾的事时,李琪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过去!
她就知道,马知晴突然出现肯定没好事。还以为他们是奔着钱来的,居然还是李琪小看了他们,人家胃口大着呢,钱算什么,人家是来续命的!
凭什么为了她的儿子,就得从自己女儿身上挖器官?那肾是那么好捐的吗?可怜自己的女儿才二十出头,人生刚刚开始,以后还要结婚生子,一个肾能行吗?
殊不见,不管医院和医生吹得再好,捐一个肾对人没太大影响,好好保养照样能长命百岁,看看那些只剩下一个肾的人究竟是怎么活的就知道了!
干不得重活,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像个废人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靠别人养!
这一切落在谁家女儿身上,当父母的会不心疼?
李琪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百般劝说,再拿点身边的真实案例让女儿看,希望女儿能打消捐肾这种荒唐的念头。
可一向懂事的女儿这一次却执拗了。
“妈,您平时都教育我,要与人为善,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是我亲哥哥,命不久矣。而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一条命啊,妈,如果我见死不救,我良心上也过不去啊!”
乔沐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想做点好事,母亲会如此激烈反对,难道是因为救的人,是她的血缘亲人?母亲不希望他们走得太近?
“妈,您养我二十多年,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就算我认回了亲妈,有了亲哥哥,您二老也是我的爸妈,这一点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给你们养老。”她以为,李琪顾忌的是她认回了亲妈,以后会不管他们老两口。
她乔沐不是自私没良心的白眼狼,怎么可能抛弃视她如亲子的养父母。
李琪悲从中来,却没办法再劝下去,她怕再多说什么,女儿自此跟他们离了心,尤其是真的阻止住了,高宝栋死了怎么办,女儿一定会怪他们的。
投鼠忌器啊!到底不是亲生的!李琪心里很难过,他们在领养了乔沐后,不是没有怀过孩子,但是他们商量再三,就害怕万一以后有了亲生子,怀不自禁地偏心,对养女不公平,最终选择打掉孩子。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生下来该多好啊,亲生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自己也不用非得小心斟酌着,生怕与养女离心。
唉,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乔家老两口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自己往火坑里跳,还跳得心甘情愿,心都碎了。
乔沐一脸满足地躺上手术台,哥哥有救了,真好。
手术很成功,高宝栋重获新生。
儿子一天天好起来,住院期间,马知晴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至于隔壁病房的女儿,呵呵,二十几年没在身边,能有什么感情?肾也骗到了,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演母女情深的戏,反正那边有乔家夫妇照顾。
直到出院回家,母子俩喜滋滋的,谁都没有想起去看一眼早已经出院回家的乔沐。
乔沐还眼巴巴等着养父母加亲妈加亲哥的大团圆结局呢!结果等来等去,等到的就是她打电话过去,对方说不了两句话就不耐烦地吼一句别烦他们,再毫不留情挂掉。
她整个人都懵了,这剧本走向不对啊!
李琪见女儿魂不守舍的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抱着女儿,恨铁不成钢地捶着她的后背:“傻闺女,你让人给耍了,人家哪里是要你这个闺女,分明就是奔着你的肾来的!”
现在知道又如何?除了哭一场,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以外,乔沐只得看清现实,选择认命,明白有些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有些人心也是卑鄙肮脏的。
生活还得继续。
乔沐身体恢复,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才感觉出来自己身体的变化。
刚刚迈出学校的学生,没什么资历,拼的就是谁加班多,谁更努力。
可刚回来上了三天班,加班才不过到晚上**点,她就已经累得腰酸背痛,哈欠连天,成功感冒发烧,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无奈请假去医院看病。医生一顿骂:“刚做过手术才多久,又是缺了颗肾,怎么就不知道自己以后都不能劳累过度?免疫力低下得注意着,先输输液吧,以后可得注意。”
接下来的半年,乔沐明显感觉身体素质不好,生点小病是家常便饭。工作上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病假多,缺勤多,还不大加班,没有业绩,最终被公司炒了鱿鱼。
一连换了三份工作,都没做满实习期就被炒了。
事业的失败,让小姑娘很崩溃,此时才后悔当初的草率决定,为时已晚。
不作不死
乔沐不是没冲到马知晴面前,想问个清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个女儿之于马知晴,到底算什么。
结果她连人都没见着,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闭门羹。
所有的苦果,都得她自己咽下去。
小姑娘开始自暴自弃,心存死志,李琪发现女儿情况不对,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她出点什么事。
真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多的则是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会是个软得像面条一样的烂好人,把人性想得太过美好,把女儿养得不谙世事,才会让马知晴算计了。
其实现在回头看看,马知晴当初的思女嘴脸简直假得不能再假,他们一家都会上当,绝对是眼瞎。
多少个以泪洗面的日子,多少个生不如死的日子,一个新鲜出炉的大学毕业生,本来可以为社会做贡献的有用之人,就这么毁了。
乔沐不愿意见任何人,包括她的养父母,她只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日复一日,毫无重新振作的动力与勇气。
可怜乔家夫妇一把年纪,还得为了女儿操碎心,他们更担心的是,如果她就这么下去,等哪天他们夫妇都不在了,乔沐要怎么办。
乔家不算富裕,温饱有余而已。为了女儿的未来打算,好不容易过了半年,乔沐的心态暂时稳定,终于不再整日闹着要自杀的时候,已经退休的李琪不得不重新接受返聘,回去单位当会计,继续与数字打交道。
天下父母爱子女的心,大抵如是。
郑亦樾会将他们两家人的恩怨情仇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当初高宝栋做移植手术的时候,她是监督人。
乔沐与高宝栋,无论胚胎时期是否都来源于一个肚子,同父同母同胎,但长大后的他们,法律意义上,一个姓乔,是乔荆与李琪的女儿,一个姓高,是马知晴的命根子,户籍上登得清清楚楚。
自从马知晴将自己的女儿卖了、乔家夫妇花了不少心思给乔沐上了自家的户口开始,这二十年来,无论他们血缘上有多亲近,在法律层面,他们都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而我国有关捐献器官的相关管理条例里,非亲属,是不能进行**捐献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买卖器官的必要措施。
万事俱备,这临门一脚,马知晴怎么也没想到问题会出在他们的身份认证上。
郑亦樾接到单位电话,赶往医院查看具体情况,对马知晴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
可怜的老太太,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跟守寡似的带大了儿子,现在老了,还要面临丧子的不堪境地,好不容易出现希望,又卡在身份证明的环节。
她当时甚至出了个馊主意,实在不行,就让两个孩子先领个结婚证,做为近亲属,不就能捐献了嘛,是乔沐死活不愿意,她才最终将希望寄托在红十字会上,希望他们能网开一面,当年的无奈送养之举,不应该影响现在儿子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最终协调的结果大家都比较满意:鉴于案例的特殊性,红十字会决定采用亲子鉴定的结果,如果dna比对两人存在近亲属关系,那么捐献合法有效,医院就可以为他们做肾移植手术了。
现在回想起来,郑亦樾无奈苦笑,如果当初她看透马知晴的虚伪,还不如公事公办,不行就是不行,也不至于为了救一个烂人,毁了个好姑娘,还浪费了个好器官,最终烂人还是烂人,还是回来等死。
高宝栋是个被母亲惯坏了的巨婴,一点也不珍惜妹妹移植给他的宝贵肾脏,这才不过两年多光景,移植的肾又坏死了,他现在必须继续依靠血液透析苟延残喘。
按理说,肾移植手术开展已经几十年,技术之成熟,在各器官移植中占据前列,术后五年生存率是极高的,高宝栋年纪又轻,恢复得应该理理想才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一颗移植的健康肾脏伤得千疮百孔。
马知晴口口声声说当初给他们做手术的专家技术有问题,等医院的专家组再三推敲手术过程,发现并无疏漏后,她又说是乔沐提供的肾源有问题,而医院没有在移植之前检测出来。
总而言之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她儿子只是倒霉,一点毛病都没有,所以医院得赔他们钱,还得给她儿子再找一颗健康肾脏,重新再做一次移植手术,她就勉为其难不再追究儿子两次上手术台的身体伤害损失了。
可结果如何呢?
因为马知晴闹腾得很欢,不关在医院闹,还到相关单位去闹事,结果上级单位组成了专家团,专门研究高宝栋的案例。
这下秘密就遮不住了,因为原因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高宝栋拿着马知晴给他的用来购买抗排异反应药物的钱,跑去游戏里买装备了。
任何移植手术,只要有异体组织进入有免疫活性宿主体内,排异反应都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接受移植手术的患者都得终生服用抗排异反应药物,来阻止自体免疫系统对外来器官的攻击,延长外来器官的使用寿命。
高宝栋自然也得吃药。
一开始他肯定是老老实实吃药的,可后来他发现,自己有几次忘了吃,身体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肾还正常工作。
后来他便有意地减少服药,发现自己仍然活蹦乱跳,便愚蠢地以为所谓的终生吃抗排异药物是医院用来坑钱吓唬人的话,吃与不吃没多大差别。
自主停药,用买药的钱来玩游戏,买些花哩胡哨的装备,玩得不亦乐乎。高宝栋不知道的事,他玩掉花掉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他活下去的希望。
临床上,像他这种超慢性排异反应,等到有了症状时,一般都已经来不及了,移植的肾脏功能已经完全被破坏,不可能挽救了。
马知晴拿到这样的结果,再看看高宝栋一脸委屈地望着她,除了哭,她也没什么能做的。
祸不单行
人在绝望与疯狂的边缘不断试探,会做出多少丧失人性、道德沦陷的事,只有天知道。
马知晴就是一个疯子般的存在。
以她的三观认知里,不但她应该围着儿子转,为了他付出一切无怨无悔,就连全世界,都得无条件地让着惯着宠着她以及她儿子才对。
于是她在短暂的灰心与难堪之后,便恢复过来,把人至贱则无敌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儿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就从你们医院的住院楼里跳下去!两条命,看你们怎么办!”马知晴战意滔天,一人对战整个医院的管理层,毫不畏惧。反正她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得不到合适的肾源,高宝栋就会死,儿子没了,她又老又穷,往后的日子肯定也好过不了,活得像条狗可不是她要的晚年生活,还不如豁出脸面去大闹一场。
就算最坏的结果,得不到肾,救不得儿子,至少也应该能得到点钱吧。
没想到一向对于“医闹”很惧怕很宽容的医院,这一次态度却出奇地强硬,没给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高宝栋纯属自己作死,肾脏出了问题,与医院无关,医院不会为他的愚蠢买单,至于有没有全适的肾源再欠移植给他,一得看他有没有这个人品,能等到红十字会分配可供移植的器官,二来也得看他们一家财力够不够。
哪家医院都不是慈善机构,几十万的移植手术费用,如果换成别的困难家庭,医院总是会想办法减免一些,但是马知晴现在这副想要讹钱的嘴脸,呵呵,免谈。
至于说跳楼威胁他们?你且看看,哪个窗户是能让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打开的?网络上那么多血淋淋的教训,已经足够每家医院学聪明,加强这方面的防范。
如果还有人作死,非得破坏被钉死的门窗也要跳楼,那关医院什么事?他们已经尽到营造安全环境的义务,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一个人真想死,光靠防是防不住的。
所以,剩下的就请马知晴自便了。
脸皮厚的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做什么,都能收放自如,半点也不会觉得尴尬。在发现威胁没有用处之后,她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可怜兮兮地求着医生,再救救他们一家。
唱念做打俱全的人物,还真是像牛皮糖一样难对付。但器官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医院说了也不可能算,便直截了当地将皮球踢给了红十字会。
反正一般人也左右不了红十字会的决定,他们自有一套甄别和分配器官最佳受体的方法。
结果......
就苦了郑亦樾了。
也怪她一时心软,脑残地在高宝栋第一次做移植手术的时候,把手机号留给了马知晴,因为在当时,她还是一位伤心欲绝的普通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孩子同时上手术台,只有她一个人焦急地在门口不断徘徊。
知人知面不知心,郑亦樾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自那之后,郑亦樾就时常被骚扰,无论白天黑夜,马知晴随时随地都可能打来电话,也真不知道她从哪找到那么多不同的手机号,一个被拉黑,她总能换一个接着打。
有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干点什么不行。
如果仅仅是单纯被骚扰,做为病人家属,她的焦虑与担心,郑亦樾尚能理解,但马知晴之后的所作所为,已经脱离人的范畴,无耻无下限。
乔沐好不容易不再自暴自弃,整天心存死志,乔家夫妇俩为女儿的未来担忧,结婚生子这条路,以她现在的身体,几乎不可能走下去,他们唯有趁着还能干得动,多替女儿存点钱,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忙碌得很。
年纪轻轻的大姑娘,心情平静下来后,谁会愿意一直闲着等人喂,父母华发满头还要为她奔波,她心里也不好受,偷偷在网上注册笔名,开始写书,能挣点小零钱,至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事无成的废物。
写作这种事,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她写的书有不少读者追订,更是让她欢喜。至少这也是条出路,证明她存在还有价值。
文思泉涌的时候还好,真的没有灵感,也得保证至少日更五千,是很让人抓狂的一件事。常常电脑前一坐一天,脑海中却空白一片。
乔沐便时常趁着父母已经安睡的夜里赶稿,久而久之,身体越来越差。
一颗肾的后遗症来得不早不晚,当她频繁尿血,四肢无力,被送去医院诊断为尿毒症时,乔沐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二十几岁的青葱年纪,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再回想明明几年前她还活蹦乱跳,活力无限,就算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没什么卵用。
好死不死的,一次透析时,碰到高宝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乔沐恨不得活吃了马知晴,这个女人居然会是她的亲生母亲,哪个亲生母亲会如此对待亲生女儿的?
是她害了她!
乔沐气得浑身发抖,一步步走到马知晴面前,挥手就是用尽全力的一巴掌!
她宁可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当年被送养给别人是因为父母双亡。
马知晴冷笑,这样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她才懒得多说句话,挨了这一巴掌,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两清了。
等待死亡,或者等待新生。
每一个等待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可移植器官的病人都像置身于锅中的青蛙,永远不知道是水先沸腾还是自己先跳出去。
乔沐又恢复到了之前死气沉沉的状态。
李琪一边抹眼泪,一边焦急地卖房子。
无论机会多渺茫,都得先准备着钱啊,没有钱,就算有器官也做不起手术岂不更悲剧,好在他们家的房子虽然破旧,却是本市最有名的小学的学区,能卖个两百来万,治病不是问题!
至于器官,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乔沐的年纪还小,身体条件不错,病情又危重,只要有与她能匹配的器官,她能得到的可能很大!
还是有希望的。
对牛弹琴
在省肾病专科医院等待肾移植的病人并不多,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承担不起高昂的医疗费,反正血透也能暂时保证他们能正常生活,倾家荡产换颗肾的结果,很有可能还不如一直做血透维持的时间长。
更多的,则是亲属之间肾源匹配,直接做了手术了,这样不但不需要太久等待时间,而且还能少花不少费用,经济实惠。
可惜,乔沐与乔家夫妇血型都合不上,只能眼巴巴等着可供移植的肾源出现。
仅仅过了两个月,奇迹就出现了:一位突发脑溢血死亡的病人,家属同意捐献器官,乔沐幸运地与他血型吻合,进一步做配型也吻合后,一颗肾被分配给他。
移植手术定在第三天清晨,乔沐在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住进了肾病专科医院,做各项检查,争取没有任何意外地完成移植手术。
希望就在前方,乔沐死气沉沉的眼中也燃起生的火花。
就在此时,马知晴闻讯赶来。
不是来忏悔曾经过利用女儿,更不是来恭喜女儿眼看就能回归正常生活,她一来,直直闯入病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边磕头一边求乔沐,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移植机会让给高宝栋。
听听,多滑稽可笑,仿佛马知晴想要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不是女儿的命!
哪怕经历过之前种种,乔沐早已经冰冷的心,在听到亲生母亲如此无理的要求,置她的生命于不顾时,仍然止不住悲伤愤怒。
她压抑着,死死拽着李琪想要冲出去手撕了马知晴的手,出奇一股地问道:“那我呢?没有这颗肾,你觉得我还有时间有机会等到下一颗吗?我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那是你哥哥啊!你的亲哥哥,你让一让怎么了?他是我们高家的根,他要是死了,老高家就断子绝孙了!你怎么这么狠心,要看着你哥哥死呢?”
马知晴咬牙切齿地瞪着乔沐,原来她觉得自己一跪一求,再说点知道错了的话,以乔沐的心性,说不得就会心软。
但这死丫头居然稳稳地半靠在床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的亲妈,一点下来扶一把的意思都没有。这医院病房的地砖可是又冷又硬的,她的腿哟,都快断了。
果然不是自己养大的就是不亲,小白眼狼!
马知晴不断腹诽着自己的女儿,对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偏偏现在还有求于她,除了卑微再卑微外,也没别的好办法,唉哟,老天爷哟,母跪女,您怎么不降个雷把这不孝女给劈喽!
本来就是多余的存在,怎么能一点觉悟都没有,肾源这么宝贵,是她一个丫头片子该占有的吗?
心里越想越气,马知晴在别人面前会装,能屈能伸,轮到这个一惯被她轻视的女儿了,火气一上来,就有些压不住:“死丫头,从小你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两三岁丁丁点大,就知道跟你哥哥争吃的,一不高兴就哭!当初也就是我心善,只把你送给了别人,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跑来跟你哥哥争肾源,我就该一把掐死你!”
“赶紧的,你去跟医生说,让你哥哥上手术台!听到没有,个死丫头,生恩大过天,你还一点没回报过我呢,现在是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还不快去!”马知晴瞪圆了眼睛,也不再跪了,从地上蹿起来,就想去拉扯乔沐。
真是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厚颜无耻到马知晴这个地步,绝对世间少有!偏偏她还不自知,理直气壮地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病房里很快乱成一团,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李琪冲上去就挠了马知晴个满脸花,后者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扯着李琪的头发,膝盖毫不留情地奔着肚子顶去,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乔荆几次想冲上去分开两人都没成功。
最终,两败俱伤,马知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死死盯着乔沐:“你会有报应的,我真希望当初根本没生过你!”
乔沐已经掉不下眼泪来了。
她早就应该知道,早两年,她用一颗肾,就看清了这对狠心母子的真面目,对他们还有什么期待。
她冷冷地注视着马知晴离开,心想以后一定要离这对奇葩远一点,最好生死不见。
然而,第三天早上,预定做手术的时间,马知晴又出现了,她挑了个很不错的时间,乔沐身边没有其他人。
乔荆与李琪忙着联系亲朋好友过来献血,去了住院部入口等人过来。
就在手术准备一切就绪,乔沐已经提前一天做好备皮,禁了饮食,胳膊上下好了中央静脉管,输上了平衡液,只等用于移植的肾脏到达医院,就要被推入手术室了。
医院方面害怕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提前备了www.xuu234.com的全血,但就在刚刚,一位刚刚分娩的产妇出现了羊水栓塞的症状,命悬一线,为了救治她,整个医院所有的血液都被拿来使用了,包括乔沐手术的备血。
没有储备血就进行移植手术,风险太大,但市中心血站也不可能无限供应全血,为了得到足够的备血,只能发现病人亲人捐献,病人再获得等额的备血。
乔荆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打到手软,好容易有六七个人过来,他们正联系医院采血,根本没顾上乔沐,反正等手术能正常进行了,会有医护人员直接推她去手术室,他们到时候过去送她就行了。
结果偏偏让马知晴钻了个空子,趁着乔沐身边没人的时候,摸到她病房里来。
“你还来干什么?”本来心情很不错的乔沐,一看到马知晴就沉下了脸来,这个女人,不会还贼心不死,又跑来膈应她吧。
“你是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想让出这颗肾来,非得把你哥哥逼死才甘心?”马知晴一步步靠近乔沐床边。
三观不正的人,乔沐连跟她分辩的心思都没有,对牛弹琴有用吗?干嘛浪费口水。
希望破灭
马知晴一步步走近,乔沐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个女人,可是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现在,单独面对着,胳膊上还有静脉针管隐隐作痛,处境很不利啊!她手里紧紧握着护士站的呼叫铃,随时准备求救!
“你想干什么?别再往前走了!”乔沐瞪大眼睛,在按与不按铃之间,稍微有些徘徊,她怕自己小题大作,惊动太多人,把他们家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事再欠摆到众人面前,充当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被议论的人是她自己,或者这个名义上的亲生母亲,乔沐都可以无所谓。
但是当年的事,如果真认真追究起来,其实是说不清楚的。为什么一个买来的女婴,还能正常上了户口,乔荆在里面动用了多少关系,牵扯出来对谁都不好。
所以乔沐不希望马知晴继续闹下去,大家远着点,互不相见,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马知晴的女儿,或者乔沐的亲生母亲,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不好吗?
显然在马知晴看来,是不好的。
乔沐长着一双跟马知晴很像的眼睛,事实上,乔沐的长相,七分像了马知晴,只有三分,是像她那个赌疯了没人性的爹的。
比高宝栋像马知晴的地方还要多,只要她们俩同框,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她们肯定有很近的血缘关系。
这张脸,没有激起马知晴半点母爱,正相反,她心中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凭什么她给了这死丫头一条命,死丫头居然不想着回报,还要把他们母子俩往死路上逼!
本来想着好言相劝,留着一分香火情,但这死丫头如此狠心,油盐不进,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马知晴皮笑肉不笑地靠到病床边:“丫头,我之前说错了,生你下来还是有用的,你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她早就做好了毁了今天乔沐做手术机会的准备,很简单的策略,却又很有效。
她手里拿了一瓶水。
她一直在不断接近乔沐,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时机。
连乔沐身边一直寸步不离的李琪都因为有事临时出去,病床上瘦弱的女孩就像待宰的羔羊,根本不是一手操持家里家外的马知晴的对手。
右手死死钳住乔沐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左手将刚刚已经拧开瓶盖的矿泉水瓶凑到乔沐嘴边。
她毫不理会自己的胳膊被乔沐抓住,抠得生疼,马知晴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水给乔沐灌下去,尽量多灌点是点!
机会只有一次,只要成功了,肾就是她儿子的了!
整个口腔里都是水,甚至连气管都呛进去少许,乔沐下巴被高高抬起,水还源源不断往她嘴里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逃脱马知晴的桎梏,长长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落在马知晴的胳膊上。
鲜血淋漓,却纹丝不动。
这场体力与耐力的较量中,乔沐不出意料,败落下风。
她不得不被迫将嘴里的水咽下去,以期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而马知晴倒水的动作并没有减慢多少,尤其是看到乔沐忍不住开始喝水了以后,更是加大了灌水的剂量。
“小乔啊,肾脏已经到了,赶紧进手术室准备吧。”两名年轻的小护士满面笑容地推着轮床进病房,想接上乔沐,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得不轻!
“你在干什么?”几天前马知晴又是哭着下跪哀求,又是口出恶言诅咒,当时整个病区都传遍了,小护士们都知道,乔家温温柔柔的一家三口,被个无赖欺负了。
人都有偏好,马知晴之前又因为儿子的肾再次坏死之后大闹医院而臭名昭著,但凡是医生的工作人员,对她就不会有多好的印象,再加上乔家人脾气秉性都顶好,这心里的天平自然歪向他们。
快手快脚地拽开马知晴,其实也是后者心愿达成,大半瓶水都喂了进来,力道用尽,扛不住三人拉扯,这才痛快放手。
“哈哈哈,看你怎么做手术,再不愿意又如何,这颗肾来得真是时候,归我儿子了!”说罢,扬长而去。
丢下病床上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的乔沐,和震惊之色还未褪去,实在想不出来这对亲生母女上辈子是不是杀父仇人,不然怎么能如此花样坑女儿。
要知道,这颗肾移植不了,乔沐再想等到下一颗合适的肾脏,恐怕到死都未必如愿。
怎么办?
小护士慌手慌脚打电话给手术室,告之这边的突发情况。
要知道,手术前至少6小时禁食禁水,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每个人对麻药的反应都不一样,如果人吃了东西喝了水之后,被药麻翻,知觉全无,再碰上胃肠道麻醉反应,恶心呕吐,把胃内容物吐出来,很容易让胃里的东西经过食道反流到口腔,然后被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致人死亡。
现在乔沐喝了一肚子水,哪个神仙也不敢马上给她做手术,麻醉下的呕吐反应可跟平常不一样,一般等医生发现的时候,再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主刀医生匆忙赶来,他已经完成清毒准备,换上无菌手术服了。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二十多年的外科医生生涯,你总以为自己见惯了世间百态,人性善恶,到头来每一次都会有奇葩至极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刷新你的底线!
真tnnd想骂人!
但骂人也改变不了乔沐今天做不了移植的事实。
肾脏摘取离人体后,可供移植的窗口期很短,超时之后,这颗宝贵的肾就会因为缺血坏死,不再能够使用。
所以再等乔沐6个小时是不可能的。
他无奈地拿起电话,只能通过红十字会,重新分配这颗肾脏了,如此宝贵的器官,绝对不能轻易浪费。
从希望到绝望,原来这么快啊。
这是乔沐晕过去之前,最后的念头。
她也很希望,如果她能选择的话,不想跟马知晴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时间紧迫
按照红十字会的规定,同一个捐赠人的不同器官,在使用过程中的监督责任人从始至终都指定专人,不会变动,一来可以减少出错机率,专人负责毕竟更了解具体情况,二来有问题及时沟通,不会来来回回被踢皮球。
可用于移植的时间太宝贵了,一分一秒都浪费不起,绝不能被耽误在各式各样的官僚主义中。
郑亦樾便是这位捐献者的协调员,当初这颗宝贵的肾脏被分配给乔沐使用,还是郑亦樾争取来的。
不是没有比乔沐更适合的患者。
比她危重的有,比她匹配度高的有,比她年轻的有,比她近的,还有。
但乔沐不一样。她不单单只是个普通的尿毒症患者,亟需一颗新的肾源,她还是一位器官捐献者,虽然红十字会的章程里没有明文规定捐献过器官的人会得到额外的照顾,法律规章制度在人命面前,不应该有私情。
可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是活生生的人,就会有感情,有偏好。
郑亦樾在参加器官受体协调讨论会时,看到了乔沐的名字。
这才仅仅只有几年,当年捐献了一颗肾的女孩,现在躺在病床上焦急等待一颗合适的肾脏,多么讽刺。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亲人之间,肾移植手术与发病人数的整体比例在逐年下降的原因。
这场手术对于受体的风险,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排异反应。但对于供体来说,面临的威胁可就是长久的,不可预期的。
其实去除掉一颗肾脏,没有大多数人想象得那么可怕,人是会虚弱些,免疫力低些,但好好保养,膳食平衡,绝大多数人还是可以平安活到老的。
可对于极少一部分人来说,他们的反应很明显,基本上失去了重体力劳动能力,稍微劳累,身体就会受不了,最严重的,就是乔沐这种,自己身体里留着的一颗肾,因为长期超负荷工作,现在也down机了。
每个人反应不一样,看似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小小风险,真降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被毁掉的,就是一家人。
就像现在的乔沐,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数着日子奔向死亡,连带着整个家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更是典型的反面例子。劝脑死亡家属捐献器官已经够不容易了,难不成以后最好配型的肾源也要变得紧张了不成?
所以在最后评定几个合适的病人时,郑亦樾为乔沐说了话,希望她曾经慷慨无私的行为,能为她在评定时多加几分。
可惜,乔沐与另外一名病人相比,就差了那么一分,屈居第二位,这颗肾脏,按照原定计划,受体应该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叔陈永涉。
陈大叔离供体最近,器官只要不出大的意外,一定可以按时送到,还能预留出充足的时间做手术,他的病情也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五年的透析生涯,他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胳膊上的两处大血管已经不能下针,除了移植,他没有别的生路。
万事俱备。
他等了五年的肾源,好不容易轮到他,结果却在肾脏刚刚到达医院,他还没进手术室前,先进了抢救室。
心脏骤停,医护人员尽全力抢救了十来分钟,好不容易心跳恢复,人却一直醒不过来,脑电波活动降低,对外界的应激反应几乎消失,很明显,在抢救的那十来分钟时间内,他的大脑缺氧,已经造成了不太乐观的后果。
因此,移植手术被叫停。还是那句话,器官太宝贵了,如果陈永涉不能醒过来,不能在接受移植后再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生活下去,那么给他器官就是浪费,对其他苦苦等待的病人来说也不公平。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郑亦樾亲自带人过去,把刚刚送达,还没放稳的器官再次接走,陈永涉的老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为了给陈永涉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不少外债,为了做手术,他们还能亲朋好友借了不少钱。
总想着等人治好了,钱能挣回来,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现在,人财两空,真的什么都没了。
郑亦樾临上车前回头看了一步,那个可怜的中年妇女,就呆呆站在医院门口,搂着十岁的儿子,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乔沐做为候补,幸运才降临在她头上,幸亏医生提前通知她,先让她禁食禁水,为了那么点微末的希望。
但现在,这份希望又再次落空。
一波三折的剧情,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郑亦樾还没有离开肾病专科医院,匆匆赶到乔沐的病房,李琪已经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先一步赶回来了,正抱着乔沐,再三求主刀医生想想办法。
乔沐只是喝了些水,现在吐出来,再稍微等一段时间,等水被吸收掉,不也就没事了嘛,只是点水,代谢速度会很快的。
李琪想得太简单了,违反规定的手术,谁也不敢做,因为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条人命,谁也承担不起真正出事的风险,人命关天。
算了算时间,这颗肾脏从捐献者身上取下来,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18个小时,满打满算,它的可供移植时间也最多只剩下6小时。
肾脏已经算是所有器官中最耐受的了,冷缺血时间仍然不长,仅有短短的24小时,超时后,谁也不敢保证器官被移植后还能有正常的代谢功能。
而一台肾移植手术,不出意外的话,还得需要4-6小时才算完成,如果再出现意外,呵呵,只有天知道。
怎么办?这颗肾脏现在只能给马上就能做手术的病人用,连转院再运送一次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儿子可以,我儿子!”病房外传来一阵阵叫声,是马知晴。
她居然又恬不知耻地凑了上来,还敢叫嚣着要器官!
医院刚刚已经报警了,警察也正好迈进病房,李琪指着马知晴撕心裂肺地喊着:“警察同志,抓住她,她是个杀人犯!”
众望所归
杀人可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了。两位警察叔叔狐疑地望着李琪。
当初他们接到的报警电话可是说有人扰乱正常医疗秩序,要是杀人大案,也轮不到他们两个派出所片警来。
而且哪个杀人犯在犯罪之后,会大摇大摆还在人前到处蹦,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们抓她啊,她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要不是还搂着乔沐,李琪现在恨不得活撕了马知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她的所作所为之后,居然还有脸出现在乔沐的病房里!
趁着李琪忙着安慰乔沐,警察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这几分钟,马知晴趁热打铁,目标明确,一点时间都没浪费。
她直接冲着郑亦樾去了。
早几年前,郑亦樾是做什么的,马知晴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屋里的人很多,有权利做决定的,就只有这个女人了。
“郑医生,求求你了,我儿子会死的,这颗肾,应该给他。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过,而且他跟乔沐血型一样,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颗肾,跟他肯定匹配的。”
马知晴是个很聪明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只要她愿意,她想学,什么知识她都能学会。她因为高宝栋的病,这么些年也算是自学成半个赤脚医生了。
肾移植手术的费用,时间,以及器官捐献的规则,器官冷缺血最长时限,等等医疗知识,她都了解得很透彻。
乔沐的拒绝,是马知晴预料之中的事。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做着两手准备。抢肾源不是多困难的事。看,她现在不就成功了一大半嘛。
以她的理解,供移植的器官只要到达某家医院,而受体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移植,这个器官最大的可能,就是就近寻找受体。
整个肾病专科医院,等待肾移植的患者,除了乔沐,就只有高宝栋最年轻,也最有可能与分给乔沐的器官匹配。
看看,她成功了!马知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没得选,附近再也没有比我儿子更适合的患者了。对不对?”
郑亦樾没办法否认,就在刚刚,她跟单位联系过,手里拿到了一份名单,短得可怜,高宝栋的名字,就在最上面的位置。
事实就是,马知晴毁了乔沐生的希望,高宝栋要得到那颗肾脏了。
郑亦樾跟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还是有苦说不出的那种,她是个器官捐献协调员,她的工作职责不允许她带上个人情绪。
所以,这个头即使点得再艰难,也得点。
“不错,刚刚得到的消息,主刀医生会在不久后为你儿子做手术,你确定他一直没有进食吧?”
“当然!我一直看着他来着,他知道轻重的,肯定没吃。”马知晴一脸狂喜,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儿子。
“先别急着打电话,你就没什么想跟两位警察同志说的?”郑亦樾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了马知晴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将前情后果跟两位警察说了一遍。
两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们该干什么。
马知晴给乔沐硬灌了一瓶水,乔沐除了下巴上有点淤青外,没受别的伤。
从法律角度来看,这连行政拘留的条件都够不上,顶天了教育几句,再让她赔点钱。
可就是因为这瓶水,乔沐失去了肾移植的宝贵机会,很大可能在未来会死。
法律有这方面的具体规定吗?他们只是工作没几年的小片警,木有经历,连适用哪条法律,该怎么对马知晴采取措施,都不知道。
只先顺着现场的形势,先把人带回派出所了事。
马知晴不想走,她还得陪着儿子,在手术室外等着看他重获新生出来呢,但警察可没给她脸。在得知这个女人做过什么之后,任何一个有着正常三观的人都会对她极度鄙视。
这场不被任何人期待与祝福的手术,最终如期进行。
就像马知晴设想的,加急配型结果,这颗肾脏几乎是为高宝栋量身定做。
一切顺利,五个小时后,手术进行到尾声,只要这颗肾脏在血液流通后,呈现正常的粉红色,开始工作,分泌尿液,便可以缝合腹腔了。
然而,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灵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本来一切顺利的手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十分罕见的超急性排异反应。
就在血管接通,血液正常后,仅仅过了五分钟,原本健康的移植肾由坚实粉红色迅速变软,发紫,种种迹象表明,移植肾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除了切除,别无它法。
最终的结果就是,高宝栋上了一趟手术台,挨了一刀,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他醒来,一切照旧,他还得依靠透析才能活下去。
马知晴机关算尽,得到的却是一场空。
这真是......大快人心啊!虽然没有人敢当面说出来,但私下里,所有人都说,这都是报应!
就连李琪和乔沐都忍不住大笑一场,连马知晴被拘留十五天就放了出来都不太在意了,甚至有点等不及要看看她倒霉的嘴脸。
母子俩抱头痛哭的戏可算是让大家过了一回眼瘾,尤其是马知晴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老天爷,简直比单口相声还精彩。
之后,马知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隔三岔五给郑亦樾打电话,一副我穷我有理,我弱我有理的模样,张口就是替儿子要肾源。
像高宝栋这样,浪费了一颗亲属捐献肾,又超急性排异反应切除异源移植肾的等待患者,再得到第三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或者器官烂大街般多。
因为按照常理,虽然法律规定对一个人一辈子能接受多少移植器官没有定数,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个人接受越多器官,发生排异反应的可能越大。
还是那句话,器官宝贵啊,哪有那么多可以浪费在同一个人身上。
所以郑亦樾才更忧伤,马知晴完全不是正常人,这样的骚扰也不知道还得持续多久。
自杀身亡
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着的郑亦樾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上班了,半梦半醒,心情不好,匆匆跟姜晨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到了单位看哪都像床。
难,我太难了。
好久没来过办公室,桌子上厚厚一层土,郑亦樾实在不想做卫生,便推门去了公共休息室,寻个位于角落里的沙发,小鸡啄米一般打起瞌睡来,早知道就应该请假不来的。
反正他们这些协调员的工作性质特殊,在办公室里呆着的时间少,不是陪着捐献者家属,就是在医院里评估器官等待名单上的患者,往往忙起来不分白天黑夜,自然也不会有闲得蛋疼的第三方来查他们的岗。
哪让郑亦樾是个好同志,对工作积极负责啊!
又打了几个哈欠,终于攒出点睡意,她的手机居然又响了。
该死!再是那疯女人打过来的,一定要去找她真人pk去!郑亦樾怒火熊熊地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个陌生号码来电,语气便不由自主地严厉了几分:“喂!”
对方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郑亦樾已经是个炸药桶,处在爆炸的边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郑女士吗?”
这声音,男性,干净透亮,听起来年纪不会太大,肯定不是马知晴,也不是她那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儿子。
“哦,我是。”心中的火气瞬间散去,郑亦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您哪位?找我有事吗?”
“我这里是康保医院,楚梦元女士指名留下了的一份遗嘱给您,是关于捐献罗建平女士器官的,您现在有空过来一趟吗?有些细节的问题,需要面谈。”
“楚梦元死了?”郑亦樾微怔,明明前几天刚刚见过面,虽然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有些消瘦,但楚梦元怎么看都不像快要死的人,就算是为了女儿,她也会撑下去啊。
“不错,就在昨天,她被人发现在我们医院,她女儿的病床边,服毒自杀了。”
“我马上过去。”
坐在去康保医院的车上,郑亦樾心乱如麻。
她不断回想上一次与楚梦元相见时,对方的的确确流露出死志,说了很多灰心丧气的话,当时郑亦樾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但是回到家后,繁忙的工作让她很快忘却了这么点似是而非的小事。
她是不是原本有机会阻止楚梦元的轻生行为呢?只要她说些鼓励的话,是不是楚梦元就可能会改变主意?
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时,哪怕只有人轻轻地拽一把,就不至于掉下去啊!
康保医院,导诊台处,郑亦樾报上自己的姓名,很快便有人领着她去了院务办。
“你好,我是康保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孔迪,郑女士,我们里边谈。”电话里的男人果然很年轻,估计也就二十出头。
“可以问一下,楚梦元死的,安详吗?”
“她是服用氰化物去的,很迅速,也很决绝。”深更半夜,又是无解的氰化物,楚梦元求死的心很强烈。
也是,女儿没希望醒来,学校的态度也越来越暧昧,一次次拖欠疗养费,自己又检查出绝症,也活不了多久,家里更无恒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病了?”
“不错,就在我们医院做的检查,胰腺癌,乐观估计,也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胰腺癌,号称癌症之王,发病快,致死率高,像乔布斯这么有钱的主儿,也不过是比别人多撑了几年,还是去了。普通人一旦得了,还真是离死不远,基本没什么治疗价值。
郑亦樾心里的内疚稍减:“她留下的遗嘱,我能看看吗?”
孔迪很痛快地递上一份手已经公证过的遗嘱。楚梦元是个讲究人,她虽然死在医院里,但是也留下了遗书,写明自己是自杀,与医院无关,不然的话,别看平时没人关心楚梦元和罗建平这对母女,知道她自杀了,还不得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来讹钱啊。
这也是为什么孔迪在处理楚梦元死亡的后续上很乐意帮忙的原因。
遗嘱中,楚梦元在器官捐献同意书上签了字,只要是罗建平身上仍然有移植条件的器官,红十字会可以全权处理。
哪怕会有几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因此痊愈,郑亦樾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希望她们母女二人,在那个世界,团聚吧。
红十字会很快派了专人过来,再次鉴定罗建平是否脑死亡。
那一点微弱的脑电波反应,终于越来越弱,变成一条平直长线,再也没有起伏。
罗建平被宣布脑死亡,定于五小时后手术,摘取有用器官。
因为她的特殊情况,躺在病床上多年,四肢肌肉的萎缩肉眼能直观看出来,内脏器官衰弱到什么程度,只能到手术台上才知道,唯一确定可以捐献的,现在只有一对角膜。
等待才是最艰难的。
无论她的器官能不能用,红十字会还是按照惯例,先指定了几名器官受体,让他们做好手术准备。
心脏病患者一人,肝癌患者一人,肾衰竭患者两人,严重肺动脉高压患者一人。
乔沐再次成为幸运儿。
当红十字会的电话打来时,李琪跟做梦一样,非要死死在自己胳膊上掐出个血印,才喜极而泣地搂着女儿。
有救了,有救了!这一次,她一定寸步不离女儿身边,绝对不会再给马知晴任何可乘之机!绝对!
下竿五点。
罗建平正式被抬上手术台。
一个又一个人体器官冷藏箱排排打开,摘取手术团队所有人向她鞠躬默哀三分钟,手术开始。
真正上了手术台,主刀医生划开胸腹腔,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所有器官都处于不太健康的状态,评估分低得惨不忍睹,这样的器官,移植给需要的病人,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勉强能用的,只有一颗肾脏。
这颗肾脏归谁,是现在摆在郑亦樾面前最大的问题。
生死之间
其它器官既然不用利用,那些等待的病人只能失望了。
唯一的一颗肾脏的归属问题,就是如今最需要抉择的。
本来做手术准备的两位病患,就是乔沐与高宝栋。
如果让郑亦樾平心而论,想都不用想,她肯定会选乔沐。借用一句何以琛的话说,虽然器官本身是没有属性的,但是,谁都会希望更有道德的人拥有它。
拯救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还需要三思吗?乔沐大学毕业,温柔和善,病愈后更能为社会做贡献,高宝栋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再有个无底限下作的妈,孰好孰坏,毋庸置疑。
可是按照器官移植管理条例的相关规定,这些都不是主要因素,尤其是受体的道理水平,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以内。
好人与坏人,是在一定社会规则范围内,被大多数人承认的公理,却也绝非一成不变。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人与坏人,也只是相对概念。谁敢说高宝栋没有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可能,谁又敢说乔沐的未来一定永远都是个好人。
所以现在能评估他们俩到底谁会得到这唯一的一颗肾源,获得重生的机会,就只看他们的病情危急程度以及愈后情况了。
高宝栋的病情更加危急,他在上一次接受移植发生了超急性排异反应,被切除了体内唯一的肾脏后,已经不能离开医院。但同时因为上一次手术失败,他再次发生急性排异反应的可能性也很高,成了他最重要的减分项。
乔沐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她的病情恶化很快,血透能带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短期内得不到新的肾脏,她很可能会死。
郑亦樾只得电话周卫国,临时召集评估会议,由他们最终评选到底谁该得到器官,她在这起案例中,投入了私人感情,已经不能专业评估了。
三十分钟,郑亦樾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卫国终于打来的电话,告之她的绝对不算好消息:肾脏归高宝栋了。
郑亦樾心微微一沉,只轻轻说了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罗建平的肾脏摘取手术已经完成,郑亦樾从医生手中接过装着肾脏的冷藏箱,平静地坐上急救车,向着肾病专科医院快速驶去。
这颗肾脏功能不算理想,尽早移植,成功率才会更高。
马知晴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口中高呼着满天神佛保佑,欢欢喜喜去给儿子续手术费去了。
还好她这么些年省吃俭用,再加上从有钱的娘家讹来的钱,做两次手术都是够的。
缴费窗口,她熟练地递上儿子的社保卡和银行卡,熟练地按下六位密码,等着收押金条。
“卡里余额不足。”窗口的工作人员如是说。
怎么可能?明明卡里应该还有五十多万呢,她就这一张银行卡,全部的家底,不可能有错。
“是不是搞错了?密码没输对吧?怎么可能余额不足?你刷了多少钱?我要交五十万。”
“余额不足,刷卡失败了,你到旁边的银行atm上查查吧。下一位”窗口工作人员将卡还给她。
马知晴小跑着去了银行,一查自己的卡,里面余额位数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二、三、四......
四千多块?这怎么可能!
马知晴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钱被人偷了。
可不对啊,这卡从来没有离过她身边,而且大额支取,必须本人携带身份证,还得提前预约,被盗的可能不大。
那么这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没的?
马知晴想到一个可能,她忍不住晃了三晃,终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医院里救人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她从晕倒到醒过来只有七八分钟,扒拉开想给她打点滴的护士,马知晴一步三晃地向着儿子的病房走去。
高宝栋正津津有味地玩着手机,十分满足地听着女主播对他打赏表达的感谢,就收到了来自母亲的一巴掌,力道之大,让他唉哟一声叫出声来。
“妈,你干嘛?”从小到大,马知晴没挨过他一根手指头。
“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干什么?”马知晴将已经没钱的卡扔在儿子脸上:“你说说,这卡里的五十多万哪去了?只有你的手机绑过这张卡,你花哪去了?知不知道这是你的救命钱?”
“我不就是打赏了点女主播嘛,妈,你有的是钱,给我花点怎么了?以后你死了,你的钱不还都是我的嘛?”高宝栋满不在乎。
马知晴此时真的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溺爱儿子,将他养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不是多富裕的人家,她坑娘家已经坑到半点亲情不剩,才好不容易存下这么笔钱,再想弄到五十万,已经不可能了。
眼睁睁看着得救的机会就此失去,马知晴能求的人都求遍了,无论示弱卖惨,还是装疯卖傻,都没有用。
乔沐成了幸运儿。
她最终接受手术,平安度过危险期,康复出院。
马知晴如丧家之犬,在最后的钱花光之后,只得带着儿子先回家。
高宝栋此时才开始慌了,他不想死,他才二十多岁,死应该离他很远才对。可没钱,没肾源,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靠着透析苟活一天算一天,已经谈不上什么生存质量了。
两年后。
乔沐开了一家花店,很小,布置得却很精致,因为地理位置不错,客源稳定,平平安安开下来,也够养活自己。
这一天,花店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马知晴穿着件连袖口都磨出毛边的外套,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轻轻喊了声乔沐的名字。
浑然没有当初灌乔沐喝水时的霸气了。
她是想来认回女儿的。高宝栋已经在半个月前死了,现在她年事已高,无儿无女,居无定所,日子过得很艰难。
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乔沐。
“妈,你怎么来了?”乔沐看到马知晴时,愣住了,再看向她身后,才露出微笑。
马知晴心底一喜,就知道她是个善良孩子,以后老了有靠了。
她还没来得及答应,身后就传来了说话声:“这不是怕你中午又不好好吃饭,来监督你的。”
是李琪到了,刚刚乔沐喊的是她。
马知晴脸上火辣辣的,扭头冲出花店。
离去时,一滴泪落下。
本章完。
出事了
“小郑啊,今天南方家儿子满月酒,地点选在君跃大酒店了,你想着别迟到。”要不是周卫国提醒,郑亦樾还真就把这茬事忘了个精光。
彭南方是新来他们单位的小伙子,今年二十五岁,去年结的婚,今年就抱上大胖儿子,速度之快,还让周卫国很是为郑亦樾操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
都三十多岁的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一心扑在工作上,别人介绍的还不愿意见,难不成一直这么单着?
唉,有这样拼命的下属,当上司的也是操碎了心啊!
不行,一会儿到了饭店,就算郑亦樾烦他,他也得多唠叨几句,女人过了三十五,再想生孩子,就是高龄产妇了,真真正正的鬼门关!
即使郑亦樾已经有心理准备,单位的帮上了点岁数的领导们肯定会把话题扯到她单身的问题上来,周卫国在喝了点酒后的功力,还是让她有点吃不消。
唐僧念经一般!还把人家抱来的香香软软的孩子非得往她手里塞!
我的天~~人类幼兽这么惊悚的生物,到底要怎么抱才对?小祖宗能不哭了吗?魔音穿脑有木有!
一阵手忙脚乱,急得满头大汗,郑亦樾终于在自己要吓得猝死前将孩子交还给彭南方的爱人,避免了一起悲剧发生。
呼~~~
宁可面对十个难缠的患者家属,也不想再抱孩子了!
结婚?拉倒吧。
钱我会挣,街我会逛,家用电器有房东包修,要男人来干嘛?
寻个借口,郑亦樾远遁回家,逃离周卫国的洗脑攻势。
她前脚刚进家,后脚周卫国的电话就追来了,拒接三次,对方还不死心,郑亦樾仰天长叹,认命地接了电话。
“我的亲哥啊,你还有完没完?”
“小郑,南方出事了,刚刚让警察带走了!”周卫国在电话那头焦急说道:“我记得你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市刑警队,赶紧打听打听什么情况。我也跟红十字会的领导问问,知不知道什么风声。”
郑亦樾连忙打给自己的大学同学,跟自己一样是个奇葩的权薇。
她是放弃了优渥的工作,甘心成为了一名协调员,权薇则是在考研时转专业去当了法医。
嗯,至少医患关系比较稳定。
“哟~大忙人,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上一次她们俩见面,得是半年前吧。
“说得好像你不忙似的,话说,你家那位对你天天加班,就差住单位了,没意见吗?”
几句开场白,互相一顿损之后,郑亦樾进入正题。
“薇薇,我们红十字会的,有个人被你们市局抓了,这事你知道吗?”
“啊?没听说啊。你们单位的人能犯啥事?”
“我们也不知道,挺好的小伙子,听说抓他的,还是刑警队的人。帮着打听打听呗,我知道规矩,不问具体细节,大概因为什么事被抓的,能说的,告诉我声。”
“好的,你等我电话吧。”
权薇办事效率不低,很快有了回复。
郑亦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彭南方啊,她的同事,刚刚加入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个大家庭才三年大小伙子,居然被抓的原因是渎职和受贿!
而且还是移植患者家属告发他的!
最让郑亦樾想不通的,是受贿金额,仅仅只有区区五千元!
彭南方缺钱吗?怎么可能!
这小伙子刚来红十字会工作时,就已经在上林一品这个本市最好的小区有一处建面216平的豪宅,开着保时捷911。结婚的时候一水的婚车没有一辆低于五百万的,君跃大酒店是本市著名的五星级酒店,里面随便一桌喜宴就得上万。
至于他们家里究竟是做什么,彭南方不愿意说,他们也没有追问。总之人家家里条件很好。
这样的一个人,会缺五千块钱花?有没有搞错。
郑亦樾了解权薇,不是消息准确,不会告诉她的。
这孩子搞什么!
单位里没有秘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彭南方犯的事了。
周卫国一脸牙疼的表情。
明明彭南方的工作相比其他人还要简单不少,他是专门盯着骨髓移植的。
**移植,方便简单好操作,对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配型成功,移植手术的风险又小,按理来说,比跟脑死亡的病人家属谈情讲理,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因为他入职时间短,也可能是从小家境优渥,彭南方一直都是个脾气挺急躁的小伙,劝病人家属的活计还真怕他搞砸,才特意照顾他,把骨髓移植的案例都优先分配给他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家属把他告了?
这方面的消息,权薇就不能再透露了,保护举报人的**。
彭南方手头正在跟进的案例不少,全省登记的白血病患者一共四千七百余人,中华骨髓库配型成功的只有两例,亲属间配型成功的比例就要高很多,有一千三百余例。
彭南方能收患者家属的钱,是不是说明患者的配型一直没有成功,留给患者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会想着收买协调员这种昏招。
那彭南方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触犯刑法,是犯罪行为吗?
事情的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多方打听,也没能得到更多消息,所有人心情都很沉重。
殊不知培养一名合格的器官捐献协调员有多不容易,压力大,收入低,所有人靠着的无非就是爱心与坚持,是对生命最崇高的敬意。
无论彭南方的初衷是什么,他的个人行为已经给全体协调员的脸上都抹上了黑色。
这是他们的职业生涯中,最不能容忍与原谅的过错!
器官移植是神圣的,容不得任何铜臭气的污染。
五千块,是受贿罪的量刑起始金额,彭南方家里人能量应该不小,平安保他出来,不用坐牢大概不难。
但是他的工作肯定要丢,相信不会再有人愿意与他合作,这个污点会跟随他终生。
郑亦樾十分想要问问他,这个初入职时桀骜不驯,却有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的小伙子,是如何行差踏错,以至身陷囹圄的。
三年前
一身潮牌,亮黄色的头发,嚼着口香糖,45度斜下方看人。
这是彭南方给郑亦樾的第一印象。
周卫国!
郑亦樾咬牙切齿地冲出办公室。
为毛啊!为毛!郑亦樾无语问苍天!明明红十字会的人手也没紧到如此地步,为毛每一年的新人带陪任务都得由她来完成大部分,而且分给她的新人,总是看起来不大正常的那种!
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
气呼呼冲到周卫国面前。
“哟!这是见着新来的了?”周卫国坏笑,每年都能看到一次郑亦樾炸毛的样子,与平常她的镇定自若判若两人,嘿嘿,真爽。
“我说周主任啊,不带这么玩人的吧?”果然,是为了新人来的。
周卫国努力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心里已经笑开花:“我说小郑啊,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大火气?气大伤肝,年轻人也得注意养生。”
郑亦樾冷笑,直接点破周卫国那点恶趣味:“戏看得挺爽吧?每年分到我这的新人,不是歪瓜就是劣枣,你就不能玩点新鲜花样?”
“歪瓜裂枣?我有这么差吗?”凉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郑亦樾机械般慢慢转身,就看到黄毛青年斜靠在门框上,眉毛上挑,正用略带嘲讽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忍不住老脸一红,说人坏话被人当场抓包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
“我......”想不出补救的措施,郑亦樾索性装死,低着头不说话。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黄毛青年自己也不找台阶下,就这么淡淡地望着郑亦樾,还是周卫国看不下去,过来救场。
“咳咳,小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的新同事。”
“彭南方,中医药大学应届毕业生,今年的新人,就麻烦你多带带,教教他了。”
“郑亦樾,协调员老前辈了,南方啊,你多跟她学学。”
“我倒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郑大姐愿不愿意教我了。”语调上扬,充满了不信任。
第一面的印象就不算好,彭南方心里有些生气郑亦樾一个照面,就以貌取人,他是骄傲惯了的,说话自然带了点刺。
郑亦樾平时老成持重,轻易不会因为别人说句难听话就如何,但今天她真的憋了一肚子气,周卫国这绝对是故意的,又给她个刺头,想看笑话。
一个新来的也跟她阴阳怪气,郑亦樾实在是有些忍不了,立即反唇相讥。
“嗯,我不愿意,还是换个人吧。”
得,周卫国和彭南方认都没想到郑亦樾会突然给他们两个没脸,一点没遮着挡着,场面更加尴尬了。
彭南方突然哈哈大笑:“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郑大姐,我跟定你了,办公室见。”说完,先转身潇洒离去。
这是什么操作?难不成这黄毛青年还是个抖m?被人虐了骂了当面拒绝了,就戳到他的爽点了?
“小郑啊,以后我再不会这么坑你了。”连周卫国都觉得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真给了郑亦樾一个天大的包袱。
没办法,谁让小郑最专业,最有耐心,带出来的人工作能力强,而且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面,会激励很多人甘心奉献,淡泊名利的。
他也不容易,常年人手不足,留人困难,他不得不为难他最得力的下属啊。
小郑同志,对不住了。
郑亦樾回了办公室,黄毛青年正坐在她的位置上,拿着本器官捐献管理条例在看,不是普通的走马观花,是真正一行行在读,连她回来都没注意。
一个爱读书的人,不可能差到哪去。郑亦樾对他不再那么反感,也对,染个头发,穿身潮牌怎么了,又不是原则问题,现在的九零后不都普遍这个样子嘛。
自己已经是上个世纪的老太婆了,跟不上潮流,也不能打压人家不是。不喜欢,也得允许别人喜欢。
她觉得应该主动道个歉,毕竟是她先说人家是歪瓜劣枣的:“小彭,刚刚的事,对不起了。”
“什么事?早忘了。”彭南方头都没抬,翻了页书:“郑大姐,你们这工作,挺有意思啊,我挺感兴趣的。”
“那就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且兴趣与职业能结合在一起,会让工作更有乐趣。”
“嗯,你说得对。我打算好好跟我学,如果刚才有冒犯的地方,也跟您说声对不起了。”彭南方合上书,站起来,态度很诚恳地道歉。
“什么刚才?早忘了。”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感觉。
第一天的工作,是以彭南方极力邀请她和周卫国一起吃个晚饭为结束的。
只是当眼前这家顶级私厨料理店被包了场,全式新鲜鱼生流水般上来,一顿饭就花了比郑亦樾一个月工资还多的钱时,郑亦樾和周卫国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敢情他们单位新来的这位,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啊,而且还是富得流油的。
郑亦樾心底升起一丝不安,这样的人,来红十字会,会不会就是玩票性质,过来刷刷资历,见见世面,之后该回家继承家族产业时拍拍屁股走人。
那她的精心培养还有意义吗?付出的心血收不回来,这点工资人家绝对看不上眼。
一顿精美的佳肴吃得索然无味,郑亦樾有些心灰意冷,在之后对彭南方的教导只能说该教的会教,却不像以前一样尽心尽力。
聪明如彭南方,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郑亦樾的消极怠工,但偏偏人家该说的都会说,又不是故意隐瞒他防着他,他有什么理由怪人家不尽心。
这憋屈感是彭南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也是他初入职场,第一次知道金钱和家世并不总是万能的。
如果一切这样发展下去,彭南方极有可能会离开红十字会,回归属于他的富二代生活圈。
是一场意外,让郑亦樾看到了他认真执着的一面,看到了他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还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
乐于助人,悲天悯人,这是成为一名合格的协调员最基本的素质。
举手之劳
“大夫,大夫,我求求你!求求你,先救救我闺女吧!求你了,钱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一分钱不少,求求你,先救人吧!”
郑亦樾现在外出工作,都得带上名为彭南方的拖油瓶一只,今天来省中医院自然也不例外。
全省范围内,有做器官移植这种高难度手术的医院不多,基本上都集中在省会城市里,因此郑亦樾的很多工作都以奔波在这些大医院为主。
今天一进省中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住院部一楼大厅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得满满的,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内里传出。
低到尘埃里的乞求,绝望又无助,但医生能有什么办法?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为了救命,倾家荡产,举家借债,有的时候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用。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常常发生。
问题是,医院又不是医生开的,设备,药品,人工,哪哪都要钱,便是医生想治,想先救人,没有钱,住院押金欠费,药品领不出来,手术安排不上,怎么治?让医生用意念发功吗?
医院有医院的制度。
这制度怎么来的呢?
还得问问以前来医院不交钱装可怜最后逃单的那些人。
医院从来都不是慈善机构,国内的不是,国外的更不是。
多年前,有很多人利用医院的管理漏洞,利用医生的良知与善意,获得了医疗资源,却在自己的病治好之后悄悄逃走,不付医疗费用。
这样的人多了,医院吃不消,自然得改革成于自身有利的制度,于是便有了先付费后诊疗机制。除了急诊外,所有药品和治疗安排都得在病人未结欠医疗费用的情况下。
然后一般的医疗费用逃单现象被避免了,急诊就成了重灾区。
为什么很多医生都不愿意去急诊值班呢?
原因一:工作又急又重,几乎整个班上下来一刻不得闲,还可能遭受病人家属的埋怨,纯属吃力不讨好。
原因二:急诊应对的病人各种各样病情都有,比专科门诊事儿多太多。
原因三:如果一个急诊病人在病情稳定后恢复了行动能力,趁医护人员不注意,在未结治疗费用的情况下偷偷离开,那么这个病人欠的费用,就得由全体急诊工作人员共同承担。
医生护士的薪水高吗?比一般人肯定是要高一点,但高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了吗?也没有。
一个资深护士,工资不过一万出头,刚入职的实习护士,才三千多,一个专业的医师,工资也不过一万出头,实习医生的话,能上五千就烧高香了。
放在白领轻轻松松两三万、房价好几万一平的二线城市,真的算不上什么。
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不要紧,我们有理想,有信念。
但是谁愿意为这些悄悄溜走的患者垫付冤枉钱!
谁家也不是多富有,背着房贷车贷,养着高堂儿女,辛苦的血汗钱还总得填无底洞,换成谁心里都不舒服。
当医生当久了,必须会慢慢冷血。因为见得多了这世间的惨剧,太过丰富的感情只会影响工作,再加上有些人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常常把我穷我有理挂在嘴边,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是欠他们的人。
以上,并不是郑亦樾为医院开脱罪责,只是希望社会上的双标狗和道德婊,以及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搞搞清楚,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比你的家属更希望你平安无事,当他们在尽力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时,请多一些理解与支持,少一些怨怼与殴打。
害群之马哪里都有,医生群体里肯定也有败类,但因为少数人的行为,便否定一个群体,伤害一个帮你的人,良心何在?
扯远了,郑亦樾收回放飞自我的思绪,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直接奔着电梯而去,上楼忙她的工作。
“小彭,一会儿中午咱们得跟杨主任吃个便饭,他这人特别能喝酒,你酒量怎么样?招架得住吗?”郑亦樾翻看手上的资料,头也不回地问。
半天没得到回应,她转身一看,哪还有彭南方的影子。
居然还能丢人了......
郑亦樾很无语,掏出手机翻出电话号拨过来:“喂,你在哪呢?”
“你怎么还有空跑去看热闹?赶紧上来,办正事要紧。”
“什么?你去七楼干什么?”
郑亦樾现在在十楼,七楼是血液病病房,他去那干什么?
自己带来的人,自己得负责,郑亦樾只得先跟杨主任打声招呼,先下去找人。
“真是谢谢你了,你放心,这钱我一分不少都会还给你的,谢谢你啊!”一出电梯,郑亦樾就听到个熟悉的声音,是刚刚人山人海围着的主角大哥,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中年大叔,正一脸激动地拉着彭南方的手,嘴里不停地说谢谢。
直到有护士叫他,说他闺女该验血了,才先离开了。
“你刚刚干了什么?”郑亦樾问彭南方。
“哦,给了他七十万。”彭南方轻描淡写地说,那态度,仿佛不是七十万,而是七十块钱一样随意。
“你朋友?”
“不认识。”
郑亦樾默默咽了一口血,果然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做为一名仍然居无定所的大龄剩女,存款还在五位数徘徊的她,唯一能拿出七十万巨款的办法大约只有把自己拆成零件卖掉。
人家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了个陌生人。
富二代什么的,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啊!
“你不怕他是骗子吗?”
彭南方疑惑地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我看起来很好骗?已经跟医院确认过了,他确实有个女儿在这儿住院,就住在710病房,急性粒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是她唯一的机会。”
“配型很困难啊,他或者女孩的妈妈,有合适的吗?”
“他们俩没配上,不过女孩有个姐姐,据说算比较合适的,可以移植,这不,费用问题解决了,医院已经给他们安排手术了。七十万救条命,这买卖不亏。”
贫二代
“那你想过他们可能会还不起这件事吗?”
七十万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对于像彭南方这种背景不详,出身富足的大户人家少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郑亦樾几乎可以肯定,彭南方给出去这笔钱,根本没想过要收回来。
“当然,我也了解了点病人的家庭状况,偿还确实有困难,但也不至于一点都还不起。你看。”彭南方递给郑亦樾的手机屏幕上,正写着一篇关于棚户区改造拆迁的通知。
“这是d市某局的官网上的通告,拆迁谈判工作已经正在进行中,刚刚那户人家就住在这儿,面积不小,保守估计赔偿金额在百来万,所以还债的事不用担心。”
这倒是奇了,郑亦樾还以为彭南方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人物呢,居然借出去之前已经考虑好了能不能收回来的问题。
“是刚才那男人告诉你的?”
“他只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和家庭住址,留了个手机号。”
“那如果他家只是普通农村务农的,家里并没有赶上拆迁,这钱你收不回来,你还会借吗?”
“事儿还碰到,我怎么会知道,等以后遇到了再说吧。”
“人都说付出不求回报,你这给出去的钱还想着收回来,目的不纯啊。”
“付出不求回报?郑大姐,您老人家也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不能这么幼稚吧?”彭南方抽回手机:“我的钱,我乐意给,乐意要,都是我的自由,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告诉我得高尚,有钱就得做慈善,就不能为富不仁。”
彭南方突然沉下脸:“真是笑话,我自己的钱,为什么还不能自己做主?比我穷我就得救济?这个世界最是公平,我家里有钱,那是我祖辈努力奋斗出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合理合法。”
“救济人是你们红十字会才应该做的。他家里困难,女儿没钱医就得病死,为什么你们这正主儿的慈善机构不帮他?”
“我只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你没能力,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如果你有能力,别人帮你你就得想着回报,这才是做人的根本。所以以后等他们家的房真的拆迁了,我肯定会上门讨债,他还不还,就到时候再说吧。”
郑亦樾有些发愣。
刚刚她问的问题其实有些尖锐,不代表她的观点,却是很多人不愿意说出来的想法。
做好事就应该是不留名,不求回报的,我穷我有理,你就应该救我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道德绑架。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欠谁的,别人做好事可以不求回报,但人家有要求回报的权利;不求你回报,是人家品格高;接受别人的帮助,应心怀感激,有能力的,应该偿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做人的根本。
至少彭南方三观很正。
那天的正事办完,郑亦樾特意背着彭南方向杨主任打听这一家人的情况。
病人是个小姑娘,今年刚七岁,长得漂亮可爱,乖巧得不得了。
每次做治疗做检查时,都不哭不闹,疼极了,也仅仅是死死抓住床单,咬着嘴唇。那么长那么粗的针,从脊柱穿进去,是成年人都受不了的疼痛,她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滴下,止不住浑身发抖,仍然一声不吭。
整个血液病房就没有一个医生护士不心疼她的,有的护士都忍不住背后偷偷抹眼泪,劝她实在疼得厉害了,可以哭出来。
小姑娘身体很虚弱,多数时候都昏昏欲睡,但只要清醒时,她特别爱笑。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很招人喜欢。
很多护士都说,一般得白血病的孩子,都是特别聪明特别乖巧的,更让人心疼。
小姑娘家一家五口人,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比她大八岁,正是配型成功的,十五岁的年纪,还长得跟个豆芽菜似的,明显有点营养不良。
郑亦樾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有些家长明明自己家里穷得要死,还非得生这么多孩子。
是,生育是个人自由,想生几个孩子别人的确管不着,但如果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自己也过得跟个乞丐一样,本心里肯定也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尤其是现在,阶层固化是趋势,贫困的代际传递作用下,一个个贫穷的父母,生了一个又一个贫穷的二代。
一旦生病,要么认命等死,要么放下自尊,跪到马路上举着救救孩子的牌子,等待好心人的帮助,寻求微末的希望,至于什么什么筹,对不起,能转发、扩散到足够多的人筹足钱的,大抵也真不缺治疗费。
保守估计,小姑娘的治疗费用在七十万左右,这还是亲缘移植相对便宜的价格,就算有医保,除去报销的钱,剩下也得有很大一部分自费。
如果不是今天碰上了彭南方,小姑娘就得回家等死,因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亲戚朋友一听白血病,知道是个无底洞,象征性给了点钱就躲得无影无踪。
钱也有了,配型也成功了,一家人兴高采烈地等待着二女儿重获新生,可他们都忘了,大女儿,健康骨髓的提供者,也不过才是个15岁的孩子。
就在小姑娘开始注射灭杀自己体内白细胞数量的药物、为移植做准备工作后,大女儿不见了。
起初没人注意到她的失踪,家长的关注重点都在生病的二女儿身上,等到第二天,医生让大女儿开始做准备,每天静脉注射动员剂,将造血干细胞释放到外周血中,以便采集。
这才发现,到哪都找不到这个沉默的大女儿。
夫妻俩急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依然没找到人,最后不得已报了警。
警方的办事效率很高,丢的孩子被送了回来,大女儿躲进了同学家,被带回来时又哭又闹,十分不情愿。
问她为什么非得在妹妹有救的节骨眼上找事,闹失踪闹得人尽皆知,换来的是大女儿用最恶毒的眼神望着他们。
患不均
“什么都是二妹二妹二妹!这个家都是围着她转的!从她生下来那天起,你们就再也没正眼看过我!”大女儿歇斯底里地怒吼,整个病区都能听到。
“凭什么所有好的都是她的?凭什么她聪明乖巧可爱,凭什么无论是我还是小妹都得让着她?凭什么她生了病,你们的注意力就都放在她身上,连小妹都不管了?”
“小妹那么小,我又得上学,回来又得照顾她!我才多大?放了暑假,别的同学都在家里凉快着,我得出去捡破烂!因为如果我不去,家里连盐的钱都没有!我天天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回家吃,我不要脸的吗?”
“明明养不起,干嘛还要生我们三个?如果你们只爱二妹,就把我的小妹送给别人吧!我们宁愿寄人篱下,也不要过现在三餐不济,朝不保夕的生活!”
大女儿的血泪控诉让夫妻俩手足无措,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对他们有如此深的误解与仇恨。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没有这个意思,你这孩子,哪那么多胡思乱想?”爸爸搓着手,觉得很委屈。
“你二妹生病了,对她照顾得多一点不是应该的吗?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肯定也不想二妹出事的不是吗?她真的病得很重,治不好会死的。”妈妈也红着眼圈,想上前抱一抱大女儿,被她躲开了。
就连小女儿,此时也依在大女儿身边,展现出依恋之情,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都哭得很伤心。
“她不治会死,那我们呢?不吃饭不喝水就不会死吗?你们有管过我们的死活吗?”自二妹病了的这一年多来,每每想到自己的生活,大女儿都只剩下悲伤。
她弯下腰,抱起小妹,撩起脏得看不出颜色且极不合体的上衫,露出干瘦的肋骨,指着一块还带着粉色的伤疤:“你们知道这块疤怎么来的吗?是在咱们家里,被老鼠咬的!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妹躺在地上哭,一只比她胳膊还长的老鼠,正肆无忌惮地撕咬她!”
“你是不是要问我,小妹自己怎么不知道跑?”大女儿放下小妹的上衫,冷冷地打断想要说话的妈妈:“那是因为那天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手里更没有钱,只给她喝了点凉水,就匆匆出门,希望能捡点好东西换钱,回来买饭吃!”
“她肚子里没食,又喝了生水,我走之后,连拉了四回肚子,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地上,任老鼠将她当成食物!”
很难想象,在现代化的今天,在大都市里,还会有人贫穷到如此地步。
其实以前他们家不是这样的,虽然孩子多,收入低,但夫妻俩都不馋不懒,出去打工,一个月收入也能有个七八千,吃饱穿暖,衣着得体。
只是在二妹病了之后,他们的生活重心转移到照顾孩子上,再没功夫出去打工,一家五张嘴,坐吃山空,才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呢,快让我看看!”妈妈的眼泪早已经止不住,想上前接过小女儿,可小女儿却一扭头,埋进大姐怀里,看都不看妈妈一眼。
妈妈尴尬极了,平时小女儿跟自己多亲啊,现在却不愿意搭理自己,这是往她的心口上插刀子啊!
“你有空听我说吗?”大女儿越说越激动:“每天咱们的交流不超过三句话,中心思想就是二妹怎么怎么样了,你得乖乖的,家里真没钱。别的我跟你说什么,你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又将怨毒的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二妹身上:“你怎么还不快去死!就因为你,整个家都被你拖垮了!”
这是一个15岁的女孩,所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语言。
一家五口,有四个人都在哭,包括有泪不轻弹的爸爸,唯一没有哭的,只有二妹。
她被安置在无菌仓里,在没有打开对讲的情况下,根本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但她从几个人的动作、神态,以及大姐看向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很多东西。
与病魔作斗争的经历让她迅速成长,有着远超七岁孩子的智慧,懂事得让人心疼。
此时,她伸手拿起电话听筒,软软地叫了声大姐。
“大姐姐,你别哭了,爸爸妈妈,你们也别哭了。”
她甜甜地笑了笑,两颗酒窝十分明显,这样治愈的笑容,就连恨她的大姐都不得承认,二妹长得是真的好看。
“我病了这么久,家里所有人都跟着我受了这么久的罪。我知道我医不好了,爸爸妈妈,咱们回家吧,不治了好不好?打针好疼,家里也没钱,咱们回家,妈妈给我做顿好吃的,爸爸给我买件新衣服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做好准备这四个字,像是拥有特别的魔法,妈妈一下子十分激动:“不!不许你瞎说!你知道什么,小孩子家家的!”
二妹漂亮的杏仁眼看着妈妈:“我知道的,你们之前跟我说过,我可以自己选择的,我不想再治了,太疼了,妈妈,你就答应我吧。”
就在爸爸去找主治医生,想要跪地磕头求他之前,他们因为山穷水尽,再也拿不出钱来治病,跟二妹谈过她可能会死的问题。
当时他们以为孩子还小,不大可能听得懂,没想到,她却真的懂了。
“不,不,好孩子,那是以前,咱们现在有钱了。有个好心的叔叔,帮你把手术费出了,七十万呢,足够用了,你可以活下去,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以继续去读书,以后考大学,当科学家。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还有机会去实现!”
“真的?真的有钱了吗?”不光二妹很惊喜,就连大女儿也忍不住出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们已经交上钱,就等着做移植了。你是大姐,救救你妹妹吧,只有你能救她了,她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啊!”
钱的问题解决了,她能过得了自己心里的坎吗?说到底,父母太过偏心二妹,还是让大女儿心里很不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