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血
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是军人,谈恋爱说是两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可能连一个星期都没有,他能做的,就是在每周日,用宿舍电话,跟她聊十分钟的天,问她这星期过得好不好。
多少人的爱情死于这种远距离的无望等待,他们却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经过两年爱情长跑,陆晶不顾父母反对,义无返顾地嫁给了他。
自己亏欠她良多,哪个女人不渴望有个男人在家,关心她爱护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可她选择当个军嫂,这一切都得倒过来,她不光要自立自强,还得为孩子撑起一片天。
宋瑞安轻轻走过去,生怕脚步声吵醒了她,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了,他伸长脖子向病房里张望,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呀,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这长椅在他动的时候嘎吱一声响,吵到了向来浅眠的
陆晶。
坚强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有个肩膀靠一靠了,扑将过去,压抑着哭得很伤心。
一直以来,她像个单亲妈妈一样,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她也委屈,也难过,也曾后悔过,但每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听他说一句辛苦你了之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烟销云散。
“别哭,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碎了。”身为一个大男人,宋瑞安此时真的很想抽自己一巴掌,连妻儿都保护不了,他还算什么男人。
“瑞安,蚱蜢他、他病了。”
“我知道,我知道,有病咱就治,别急,会有办法的。”
“可他病得很重,昨天、昨天医生让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陆晶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不知道,我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
“别怕,别怕。有我呢,我回来了,你不用再一个人撑着了,想哭,就哭吧,对不起,是我没用,整天让你这么辛苦。”宋瑞安抱着陆晶,她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
“你去看看儿子吧,他总说想爸爸,去看看。”
“好好好,明天天一亮,医生让咱进去,我就立马去看他。”这铁将军把门,上面就留了一条比中央空调出风口大不了多少的窗户,黑灯瞎火的,能看到啥。
这可是监护室,哪能随便让人进出。宋瑞安只能抱着妻子安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ICU短暂的探望,宋瑞安出来后,跟妻子一起去了医生值班室。
“你们儿子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他的病程发展得很快,比较凶险,好在现在情况基本稳定,只要不再有内出血,靠着常规治疗,也能维持,不过要想要治,只有骨髓移植。”
“医生,给我也做个配型吧。”宋瑞安已经知道了陆晶配型不合适的结果,他是最后的希望。
他的父母已逝,陆晶的父母身体不好,有慢性病,他们都是家中独子。
等待是漫长的,结果更不是他们想要的。
“对不起,你的配型结果也是不匹配,我们已经联系中华骨髓库了,希望他们那边,能有合适的。”
哪那么容易,非亲缘的骨髓匹配率有多低,只要想想中国有十好几亿人,异体骨髓移植每年做的都不超过两只手。
他们当然也没那么幸运。
难道就让儿子跟输血过一辈子?等到病情严重到不可控,看着他死?
绝对不能。那是她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儿子!做为母亲,哪怕现在让她立刻去死,只要能救她儿子,她眉头都不皱一下!
怎么办?怎么办?
“医生,您帮我们想想办法,求求你,救救他吧,他才三岁啊!”
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办法也不是没有,你们还年轻,应该能成功。”
“医生,只要你说,需要什么,上天入地,我们也会想办法找到的。”
“需要你们再生个孩子。”
再生一个孩子,匹配不匹配,是能检验出来的,选择一个匹配的生下来,脐带血里富含造血干细胞,是移植最好的材料。
生个孩子?陆晶愣了一下。
她是个小学老师,收入在这个二线城市不算高,丈夫工资倒是不低,可是他们还有房贷要还,还有孩子要养,以后还得赡养她的父母,压力不小。
再生一个,做为军嫂,她就得当自己是单亲妈妈,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得不到来自长辈和丈夫任何一方的帮助。
她妈妈年岁倒是不大,可是身体很不好,高血压,心脏病,自己且不能照顾自己呢,哪里受得了带孩子的强度。
开放二胎时,单位很多同事都生了,只有她,坚定地不想生。
可是现在由不得她了,只要能救她的儿子,别说生个孩子,就是生十个,她也会努力。
好在他们年纪都不大,宋瑞安特意说明情况,在家多留了一段时间,直到陆晶怀孕,才回部队。
一个孕妈,一个病娃,再加两个老人,还得上班,陆晶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怎么撑下来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九个月,一天天熬下来,到了快生的时间,陆晶不但没像别的孕妇胖得不像样,反而还瘦了几斤,只有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格外显眼。
宋瑞安紧赶慢赶,等到他赶回家的时候,陆晶已经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救命的脐带血被医生拿走,分离采集。
小蚱蜢早已经提前好几天进了移植仓,剃光头发,两次化疗,让他有些萎靡。
眼看着救命的干细胞输进体内,陆晶连身上刀口的疼都不觉得了,一切都很值,她救了儿子的命。
术后的小蚱蜢,还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瞪着大眼睛,望着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妹妹,伸出手也想抱抱她,像个可爱的好奇宝宝。
他很坚强,也得益于平时活泼好动,他的身体素质比同龄人好上一些,最初的低烧很快在药物的作用下褪下去,看起来一切正常。
接二连三
宋瑞安呆到陆晶出了月子,蚱蜢出了移植仓才依依不舍地归队。
这次能出来这么长时间,已经是额外照顾他了,他没那个脸继续在家呆下去,天知道他有多想陪着他们,瘦得快要脱相的妻子,好不容易脱离危险的儿子,还有襁褓中的女儿。
三个人这世界上最需要他保护的人,却因为他身着的军装,肩上的义务,不能陪伴。
谁没有情,谁没有爱,为了祖国利益,为了人民利益,他不得他离开。
陆晶是个十分合格的军嫂,早就看出丈夫想要回部队,又想留在她身边的矛盾心理,抱住他的腰,将自己整个身子埋进他怀里:“你放心回去吧,家里有我呢。”
多平常的一句话,愣是让宋瑞安眼泪直流。
每次她都说家里有她,每次他有机会打来电话,听到的肯定是天下太平,她从来报喜不报忧,要不是这一次实在没他不行,他肯定连知道都不会知道。
孩子可不会见风长,他们需要精心的照料和耐心的教导。儿子虽然活泼好动,也调皮得很,却非常有礼貌,见了长辈知道叫人,有了吃食懂得分享,从不欺负弱小。
她真的辛苦了。
可他能做的,只有一次次舍弃他们,离开家。
这辈子亏欠她良多,如果有下辈子,他希望他们角色对调,换他等着她。
前脚宋瑞安走了,后脚小蚱蜢就进了医院。
瘦下来的小胳膊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皮疹,一开始仅有腋下两片,蚱蜢叫着痒痒。
正值夏天,陆晶以为就是天热起的痱子,没往心里去,给他扑了点痱子粉,又接着去写教案。她今年带小升初的毕业班,工作比以前还忙碌许多,不得不请个保姆帮忙带孩子。
可不敢再请假了,本来一线教师就缺人手,她再请假,单位领导要有意见了,会影响她以后评职称。
保姆每天尽职尽责照顾两个孩子,盯着小蚱蜢按时吃抗排药,等到她发现不对,小蚱蜢的胳膊上出现大片大片的皮疹,再告诉陆晶时,小蚱蜢已经一边挠,一边哭了。
大片大片不褪色的血痕让陆晶吓了一跳。
上一次,小蚱蜢进医院的时候,也有过皮下大片淤血的症状,不会是那该死的病卷土重来了吧?
不能够啊,医生说了,做了移植,他就已经相当于治愈了才对。
不敢怠慢,她一把抱起儿子就往医院去。
不是旧疾复发,却是更要命的东西:排异反应。
“可是,他每天都按时吃药啊,怎么还能出现排异呢?”吃的药,不就是抑制排异反应的吗?
“你先别着急,骨髓移植不同于其他器官移植,是会在康复后出现各种并发症的,皮肤排异并不少见,有办法治疗的。”
这话多多少少安慰到了陆晶,但是接下来的治疗,真的让她恨不得替了儿子去!
骨髓移植不同于其他器官移植,其他器官移植,如果排异反应真的太强烈了,最多也就是切除移植器官,再想办法移植新的。
可是骨髓怎么可能一点不剩地把移植进去的抽出来呢?有反应了,只能用药物压,用自己的身体硬扛。
你见过自己的孩子满地打滚,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哭着喊着说我身上疼吗?你见过小孩子娇娇嫩嫩的皮肤大片大片脱落,露出里头的嫩肉,还渗着血吗?你见过他又疼又痒,想要用手去挠,一挠就带下来一块皮肤吗?
陆晶全部都见过。
小蚱蜢在病房上疼得呕吐,她在旁边一边收拾一边哭。
各式各样的药品输进儿子小小的身躯里,让他的体重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很多药品都是激素类的,原本正常只有三十斤的他,现在有七十多斤,骨骼都承受不了这种暴增。
住院一个月,陆晶寸步未离地守着,好容易儿子挺过来了,新生的皮肤一块一块的,像长出来的难看的藓,就连脸上都是。但这好歹是功能正常的皮肤,孩子不再疼痒难耐了。
又一次,他们母子坚强地挺过了难关,小蚱蜢十分懂事地抱着妈妈:“妈妈别哭,我不疼了,以后我再也不哭了,爸爸去保家卫国,我来保护你。”
陆晶又心酸又欣慰,儿子没事,就比什么都强。
回到家,女儿已经学会了爬行,好久没见妈妈,她已经不认识陆晶了,在陆晶过来抱她的时候,放声大哭。
哭得陆晶心都碎了,只能抱着女儿,重新建立母女间的联系,她也有些内疚,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哥哥身上,忽视了小的。
没办法,谁让哥哥身体不好,需要更多陪伴呢。这一次排异反应成功闯过,没有下一次了,他们一家人可以开开心心过个新年。
宋瑞安来电话,今年过年他要回家,而且他已经打了转业申请,应该很快就会批准,到时候一家团圆,再也不分开了。
今天是12月25日,离元旦还是六天,离新年也不过就只剩下一个月。
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陆晶并不热衷于过洋节,尤其是满大街虐狗的气氛,而她老公还不在身边。
所以西方跟过节一样重要的节日里,她照常给儿子准备完早饭,喂了女儿喝奶,就准备去上班了。
儿子只喝了一口粥,就哇一声张口全吐了,吐的东西,黑红黑红的!
已经有过经验的陆晶一看,脚下虚软,被保姆扶住,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小蚱蜢抬上出租车,保姆手里还抱着个小的,往医院飞奔。
陆晶之所以会打电话给郑亦樾,是因为医院在收治小蚱蜢时,已经给陆晶开出的病危通知书,这一次的移植,几乎可以说是失败了。
继皮肤排异反应之后,小蚱蜢又出现了严重的肠道排异反应,吐血仅仅是个开始。
陆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她又该怎么跟丈夫交代,她必须得找个明白人帮她分析分析,于是她想起了郑亦樾,这个从最开始做移植手术就对她特别友善的协调员。一直以来,孩子有事,她都会想起郑亦樾,而每一次,这个女人都会赶来陪她。
反复
相信每一个病孩子背后,都会有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
陆晶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等待着一点微末的希望,郑亦樾只要有空,便会尽可能地多陪陪她,于是便跟着她一起,目睹了小蚱蜢与死神搏斗的全过程。
做为骨髓移植的并发症之一,肠道排异反应凶名在外,患者往往九死一生。
小蚱蜢反应又尤其严重,根本无法进食,所有的营养来源,都是静脉滴注,但这些直接进入血液的营养,只能保证他的其他器官机体不会因为严重缺乏营养而死亡,并不能让肠道功能重启,纯属治标不治本。
因小肠的特殊性,肠道黏膜细胞的营养来源是吃进去的食物本身,光靠静脉滴注,无法给予它们营养。
所以,哪怕每一次小蚱蜢喝下去的米汤都会立刻吐出来,护士还是得不停地让他多少吃一点,哪怕一点点能咽进去,也比什么都不吃强。
一个四岁的孩子,用着很多成年人都会发生过敏反应的药,今天皮肤起红疹,明天嗓子肿得哭都没声音,后天小便的颜色发红,再后天,皮下的血管都紧绷起来。
一天天,像战斗,像闯关,小蚱蜢被折腾得毫无精神,陆晶却只能看着,陪着哭,不能陪着疼。
医院的病危通知每天一下,陆晶从最开始签字的时候手发抖,站都站不稳,到后来眼睛都不看,直接签名让护士拿走。
直到某一天,就在医生考虑着怎么样跟陆晶说,劝她放弃的时候,奇迹般的,小蚱蜢的呕血终于止住了,破天荒地喝下一整碗米汤,都没想吐。
之后的CT显示,肠道内出血止住,虽然他仍然会感觉到剧烈疼痛,但是不出血,怎么看都是件好事。
自此之后,小蚱蜢一天比一天好,腹泻量减少,开始少量排便,不带血色,疼痛明显减轻,不再呕吐,可以进食稀果汁,虽然静脉滴注仍然是他获取营养的主要途径,但种种迹象表明,他的肠道已经开始缓缓恢复正常工作了。
等到过了半个月,快要到农历年,小蚱蜢已经开始嚷嚷着想吃鸡腿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凡事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的身体现在还无法耐受脂肪,万一因为吃食上不注意,让脆弱的肠道再次受伤,他将重复整个过程,也让最近半个月的治疗效果化为乌有。
陆晶买来小蚱蜢平时爱吃的酸奶和水果罐头,炖金枪鱼和煮鸡蛋,这些都是医生明确认同,可以吃的。当然,他还不能敞开肚皮吃到饱。
看着孩子吃得开心,陆晶也露出久违的笑容,再过几天,只要再坚持几天,小蚱蜢就可以平稳渡过肠道排异,可以正常进食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这一天,宋瑞安又打来电话。
“家里怎么样?”
“都挺好的,你不用挂念。”
“我想你们了,每天做梦都想。”
“嗯,我们也想你。不过瑞安,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转业的事。我知道你对部队是有留恋的,并不想回来。完全是为了我,为了孩子们,才想转业的。”
“你这些年,受委屈了,我只想多陪陪你们。”宋瑞安想离开部队吗?其实并不。他投身国防多年,热爱他驻扎的小岛,热爱他的事业,他不想放弃这些。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妻子为了支持他付出了多少,每一个军嫂都不容易,自己的妻子很不容易。
他没有办法一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牺牲,来为自己经营所谓的理想。
事实就是,他是个自私狭隘的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没有那么多国大于家的观念,他已经为部队奉献了十年的青春,奉献了自己的智慧与汗水。
可不可以,自此之后,为了家人而活?
“晶晶,我真的想回去,你等我,好不好?”
“好。”陆晶不想让宋瑞安回来吗?当然不是,她只是不确定,现在的他为了家人,选择放弃自己的事业,以后会不会后悔,觉得是家里人,尤其是她,拖累了他的发展。
等到真有一天互相指责的时候,也是他们的感情走到末路了。陆晶并不想看到这么一天,她希望他深思熟虑。
“蚱蜢呢?苗苗呢?都睡了吗?”
“嗯,睡了。”陆晶无比庆幸每一次宋瑞安能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都是晚九点之后,她可以借口孩子睡了,不让蚱蜢跟他说话。
不然孩子生病的事要怎么瞒得住。
“九床家属,欠费了,有空交一下钱。”护士要交接班了,给了陆晶一张对账单:“明天早上还有一组药要输,一会你先把钱交上,不然明天的药领不出来,耽误治疗。”
“你在医院?”电话那头,宋瑞安听得很清楚。
“嗯,在医院。”陆晶很平静地回答,只有紧握的左手显示着她的紧张。
“谁住院了?”宋瑞安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妈。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怕她受不了,带她来医院输输液,通通脑血管。”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谎。
“老人家没事吧?”
“没事,先不跟你说了,我去交点钱去。”
“手里的钱还够用吗?我这月工资应该发了,你去看看工资卡里有没有。”
“知道了,放心吧,没钱用不会给你省着的。”
“我的就是你的,想花就花,吃好点,买点好衣服,上次我回去,你穿的还是前年的旧衣服。该买几件新的了。”
“知道了,你可真啰嗦。”
两人又聊了几句,陆晶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
但愿等他回来,小蚱蜢已经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句祈祷出了反效果,第二天,原本已经明显好转的小蚱蜢,在吃了今天新添加的高蛋白食物后,突然又开始吐,叫唤肚子疼。
一朝回到解放前,他吐干净胃里的东西,外加胆汁,突然浑身抽搐,晕了过去。
后续的治疗被帘子阻隔,陆晶看不到,她只能跑步去收费处,将卡里最后两万元钱交上去,免得一会儿儿子的救命药,因为欠费无法提取。
虎毒
接下来,小蚱蜢的命运如何,郑亦樾已经不敢去想了。病情突然反复,并且持续加重,药物治疗效果甚微,说明他已经对很多药产生了抗药性。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死里逃生的奇迹,郑亦樾十分想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战胜的病魔,然而事实是等到宋瑞安接到家里的电话,只来得及赶回家看到儿子的尸体。
他已经被病魔折磨了太久,承受着不该他这个年龄的人承受的痛苦,或许当医学无能为力的时候,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她不知道,这对父母要如何面对失去长子这一锥心之痛。她只知道,以她每天面对的人群而言,活着,是他们唯一的奢求,如此艰难。
绝大多数时间,你只能拼尽全力,然后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既然你还在儿童医院,另外一起案子,你也跟一下吧。”周卫国居然还让郑亦樾继续留在儿童医院,继续去看着再一次可能发生的人间悲剧,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
唉,是不是自己平时表现得太粗线条了,给了他错觉,自己不是个情感也很丰富的女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机器人。
儿童医院有个分区,建在主楼后面,需要七拐八扭转上好几个弯才能到,这里的医疗设备很齐全,跟主楼隔离开来,环境清幽。
猜猜是哪?
不是传染病房,也不是精神病专区,而是烧伤科。
一扇厚重的隔音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这一边,长长的走廊没几个人,就算偶尔有人走过,也步履匆匆,面带急切。
另一边,哀啼惨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果外面有人能听到这些声音,一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孩子受了虐待毒打。
现代化的家庭中,许许多多的设备,于小孩子来说,无异于毁容利器,区别仅在于,烧烫伤是否严重到威胁生命的地步。
儿童医院的门诊医生每天接待的烧烫伤患儿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虽然绝大多数都只是需要抹点药膏,留下疤痕,不会有太严重的后遗症。
但显然,这样的病患是用不着红十字会出马的,无论是差钱还是需要皮肤移植。
今天这个小朋友,模样着实有点惨,郑亦樾找到他们一家人时,小朋友正在做治疗,家人陪在一旁。
如果不是周卫国事先告之了前因后果,光看到这个小女孩,郑亦樾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今天变成如此面目全非的模样,全是拜她的亲生母亲所赐。
是什么样的女人能丧心病狂地对着亲女儿下这么狠的手?一盆烧开后没放几分钟的开水,就能顺着女儿头顶浇下去?简直猪狗不如!保护自己的幼崽是连动物都有的本能,身为高等智慧的动物的人类,却能冷血至此!
本该长着一头浓密头发的脑袋,此时全是烫伤后皮肤坏死形成的疤痕,稀疏地长着些细碎的黄色绒毛,左半边脸上也是疤痕,暗粉色与褐色的伤疤层层叠叠,左眼根本无法睁开,没有眉毛,嘴歪眼斜。
如果整张脸都受伤,人们可能只会同情这孩子的遭遇,偏她的右半边脸光洁平整,未受波及。
她的右边脸,精致得像瓷娃娃一样,皮肤吹弹可破,双眼皮,大眼睛,抿嘴的时候,嘴角还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与某宝上拍摄儿童服装的小模特相比,模样也不逊色。
一面美若天仙,一面丑若无盐,极致的对比集中到一张脸上,只能让人们更恨造物主如此无情,给了她一张漂亮的脸,又夺走它。
也许是之前的治疗过程留下的疼痛记忆太鲜明,坐在床前的小女孩一看到医生拿着镊子夹着无菌棉向她伸过来,还未有接触,她已经开始哭了。
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小身子本能后仰,想躲开医生的接触。
“乖啊,不疼的,不疼了啊,阿姨会轻轻的,乖,真的不疼。”这是体外常规消毒用的,小姑娘受伤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家人后期护理得不错,身上并没有开裂的伤口,这点医用酒精真的不会让她觉得疼的。
医学上疼痛分级,烧烫伤可是属于剧烈疼痛,就是成年人也忍受不了,更别提还不太懂事的孩子了。
小女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嚷嚷着喊爸爸。
“爸爸在这呢,乖囡别怕。”一直等在旁边的青年男子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抱着小姑娘:“我们乖囡最坚强,最勇敢了,医生阿姨是来帮你的,她不会骗你,不信你先伸手试试,疼了,爸爸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眨着两只并不对称的眼睛,含着泪点头,颤颤巍巍把手伸过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她的手上也有一处不太显眼的烫伤,在手心里,粉红色的嫩肉跟周围颜色不同,湿漉漉的无菌棉沾上她手时,她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真的不疼,她顿时乐开了花,特别主动地把头也凑了过去。
不疼啊,终于不疼了,她开心地咯咯笑出声:“不疼,爸爸,囡囡不疼了。”
“哎,乖囡!”他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看着不知道他看了多少次的女儿的容颜,打从心眼里恨死了那个女人。
亲生的女儿,怎么下得去手呢?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女人的心有这么狠呢?
她有了外遇,爱上了别人,离婚也就是了。是他舍不得孩子,想要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没同意离婚。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次拒绝,搭上了女儿以后的人生,他一定眼睛都不带眨的签字,让这狠毒的女人赶紧滚蛋。
就算现在她被抓了,很可能判个十年八年,那又如何?能弥补得了女儿的脸吗?能让她少受些苦吗?能让她不受别人歧视吗?
能吗?
他恍惚间,仿佛又见着刚刚受伤的女儿,那声凄厉的惨叫,直透过记忆,在他耳边炸开!让他终身难忘!
绿帽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八点钟赶到单位上班。
“薄炫中,你这设计稿怎么跟上次给我的一样啊?不是让你修改吗?”刚在工位上坐下,顶头上司就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披头盖脸一顿骂。
他接过上司扔回来的设计稿,这才发现,昨天临下班时忙中出错,他把之前的版本发给领导了,新版本在电脑里存着呢。
“对不起,我发错版本了,现在就给您打印一份新,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都修改过了。”
“做事能不能认真点?你这一个月出过几回错了?做为公司的老员工,你这工作态度也太有问题了吧?就不能给年轻人做个榜样?”
“对不起,对不起。”三十多岁的人了,一次又一次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上司面前卑躬屈膝,毫无颜面,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上这憋屈的班。
薄炫中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火气,有种想要摔了方案丢下一句老子不伺候了,转身潇洒离去的冲动。但是再想想百多万的房贷,新换的车,算了算了,挣钱要紧,他需要这份工作。
倒不是他不想好好工作,只是最近家事纷杂,分了他很多精力。
他与妻子相亲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因为当时都老大不小,家里催促,不得不选个不讨厌的人赶紧结婚,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完成每个人都必须完成的任务。
像所有相亲认识的夫妻一样,他们没有太深刻的感情基础,矛盾在婚后逐步冒出头来,他嫌她拜金享乐,性喜小资生活,她嫌他木讷无趣,穷酸一枚。
有了女儿之后,花销增大,育儿辛苦,他们又为钱开始没完没了的争吵,他嫌她买的东西贵,她嫌他没本事挣钱少。
总而言之,结婚五年,他们就走到无话可谈的地步,每天最多的交流就是晚餐饭桌上她说让他给女儿买什么,他答应一声,除此之外,连晚上睡觉都已经分房了,夫妻情淡到几乎没有。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他想,他是愿意离婚一个人单过的,做饭洗衣服这些家务活,多年的单身生活早已经让他历练出来,不一定比妻子做得好,但也绝不会无法生存。
可是女儿还那么小,需要来自父母双方面的爱,缺少了谁,她的童年都是不完整的。为了女儿,还是忍忍吧,等她大一点,明白父母即使分开,也会好好爱她的道理之后,再离吧。
所以当某天晚餐,妻子破天荒主动提出要离婚时,他本能是想拒绝的,尤其是此时女儿就在一旁,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现在的孩子普遍早熟,她能听懂离婚的意思,以后爸爸妈妈就不生活在一起了,她会有两对爸爸妈妈,因为跟她在同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家就是这样。
她不想,那小朋友的两对爸爸妈妈都对他不好,叫他拖油瓶,他跟没有家一样。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餐厅回荡,言语刺痛薄炫中的心。
“不会的,宝贝,爸爸妈妈不会不要你,不会离婚的。”
这次之后,有大约两三个月,妻子都没再提起过,他暗松了一口气,以为妻子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没有感情,硬系在一起对谁都不好,现在也想为了孩子,跟他坚持下去,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可是随后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次半夜他起来上厕所,竟然听到妻子坐在沙发上小声跟人打电话,有说有笑,语气十分亲热,他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突然恍然,这绝对是个男的,而且跟她关系匪浅。
半夜三更,悄悄跟个男人打电话,态度还十分亲昵,说只是朋友,可能吗?
任他再跟妻子没感情,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头上戴上顶绿帽子。
“你在跟谁打电话?”他突然出声。
妻子吓了一大跳,迅速挂了电话:“没什么,你怎么起来了?”薄炫中很少有起夜的习惯,所以她才一时大意,说话声音稍大了些,被人听了去。
没什么?这还没什么呢?薄炫中火气上来,直接抢了妻子的手机,解锁解不开,看不到通话记录,却有一条新发来的微信:“亲爱的,电话怎么断了?太晚了,先不聊,明天老地方见。”后面一排亲亲的表情。
老地方见?薄炫中似笑非笑,突然抡起一巴掌,扇到妻子脸上。
“你敢打我!”
“打你还是轻的,说,你个臭biao子,这野男人是谁?”
“有种你跟我离婚,不然我不介意多送你几顶帽子!”妻子捂着脸,阴沉沉地说道,不等薄炫中再有什么动作,转身回了主卧。
女儿跟妻子一起睡,他没跟进去,怕吵着女儿睡觉。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或好言相劝,或威胁利诱,希望妻子能忍一忍,别在外面搞三搞四,等女儿大点,他们就离婚,至少得顾忌点他的面子,别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薄炫中是乌龟王八,头上顶着绿。
妻子坚持要离婚,她要去追求她的幸福,被捆死在没有希望没有爱的婚姻里,已经让她窒息了,她人生最美好的五年已经浪费掉,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浪费了。
她求他,放她自由,让她去追寻她的爱情,孩子那,好好说,以后还一样对她好,也不会有大问题。
但是薄炫中不愿意,女儿是敏感的,最近一段时间家里气氛不对,孩子能感觉出来,总是问他们是不是要离婚,她不想有两对爸爸妈妈。
于是离婚的事就变成了一场拉锯战,一个死都要离,一个死都不离,两方意见无法达成一致时,除了起诉离婚,第一次肯定不会判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外,她看不到出路。
一个长期压抑,终于有了新的恋情,急于逃离现在死水般生活的女人有多疯狂,只要看看她做出来的事就知道了。
用她的话说,她就是想只为自己而活一回,凭什么她的未来要跟一个孩子牵扯到一起,浑然不觉自己伤害的,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救女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你先别着急,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女人炖的是一锅鸡汤,表面的浮油撇出去很多,因此受到烫伤的薄一诺伤口相对干净,经过几次大剂量生理盐水冲洗后,感染机率应该降低不少,比起脏污物品导致的烧烫伤来说,她还算幸运。
但她到底只是个孩子,抵抗力到底能不能让她撑过急性感染关,还很难说。
“你女儿全身有大约40%的皮肤被不同程度烫伤,其中受创最严重的,就是头部和面部,三度烫伤,其他地方的烫伤达到二度的标准,后期还会有很长时间的康复治疗,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现在给她做了清创、补液,使用了抗生素防止感染,先送病房里,等她的病情相对稳定之后,再讨论后续治疗。”
“那她,还能、能恢复到以前吗?”薄炫中哆嗦着问道。
他这个问题其实问得挺白痴的,女儿受伤有多严重,他亲眼近距离观察过。红肿不堪的皮肤,已经像油脂一样大面积融化,脱件衣服,都能带下来一块皮,血肉模糊啊!
还能恢复到从前没受伤的样子,简直痴人说梦!没听医生说嘛,连命能不能保住都还两说,得闯过感染关才行。
他苦命的女儿!
“这个嘛,薄先生,医学不是神迹,完全不留痕迹的修复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女儿年纪还小,等恢复一段时间后,做植皮手术,再做做整容手术,长大后应该不会太明显。”医生的话已经很委婉了,薄炫中又不是傻子,能听出来言外之意。
接下来陪床的日子,比女儿当天在急诊还让他难过,每天听着女儿叫疼,他什么也做不了。
疼在儿身,痛在爹心,他恨不得以身代女儿受了这痛苦,恨不得砍死那个女人,再砍死心大的自己。是他们这对不靠谱的父母,让她如此遭罪。
女儿的惨叫成了他的梦魇,他根本不敢看每天的治疗中,女儿换下来的纱布上的斑斑血迹,很多还粘着碎肉,是生生从伤口上扯下来的。
这哪里是在治病,跟上刑也没什么区别了。姜黄色的不知名药水一沾上女儿的身体,她的惨叫就要提高好几个档次,发展到后来,只要一有医生进病房,女儿就已经开始条件反射地哭起来,拼命躲着不想让医生触碰她。
“爸爸,我不想住医院了,我想回家,我疼!”女儿的哀求无比哭泣更让他心疼,可他却没有办法,不治病肯定是不行,这才过去没多久,离愈合还早着呢。
“乖囡,你是最勇敢最坚强的孩子,医生叔叔护士阿姨是在帮你,现在疼一点,以后才会不疼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想回家,医院太难受了。”
“过几天就好,快了,再坚持坚持,爸爸给你买好吃的,行不行?乖因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
“我想吃糖,药好苦。”
“嗯嗯,吃糖,爸爸这就给你买去。”
女儿这么懂事,是不幸中有万幸。
烧伤科的小伙伴,都是像女儿一样的伤势,有的是自己淘气,把暖瓶打碎被开水浇了一腿,有的是大人失手将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摔进炉坑。
同一个病房里,住着四位小朋友,病情都不算很危重,真正烧伤厉害的,都在ICU里抢救呢,哪能住到普通病房来。
小朋友们在一起有个伴,换药的时候轮番惨叫,但是换好药之后,他们忘了疼的速度也快,又能嘻嘻哈哈聊到一起,也让家长们都松了口气。
毕竟孩子不是大人,听不进去那么多大道理,疼就是疼,害怕就是害怕,劝几句收效甚微,况且还生着病,心疼且来不及,哪还能在孩子哭闹不听话的时候下手收拾。
转眼,薄一诺受伤的地方结痂,疤痕组织长出来,再也不用每天换药,疼得乱叫了,下一步治疗计划便提上了日程。
“做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好的办法便是植皮,面部多余的疤痕可以手术切除,至少不会让她看上去对比这么强烈,不然小姑娘家家的,以后的日子就艰难喽。”医生给出的意见,就是植皮。
脸等露在外面的地方,就自体植皮。从薄一诺未受伤的右腿,后背等地方,移植一整块完整的皮肤,跟她匹配度高,不用担心排异风险,以后愈合的可能性就会更高。
无论社会怎么发展,人民素质怎么提高,歧视与不怀好意的人到处都有,并不是每个人都善良,小姑娘顶着半张毁容的脸,肯定较一般孩子更敏感,可不能让她因为别人的恶言恶语而自卑。
剩下可以遮掩的伤处,可以先不处理,或者选择异体植皮,用她爸爸的皮肤,面积大,可选择范围多,就算失败了,也还有重来的机会。
薄炫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女儿他肯定会救的,至少能让她回归正常生活就行了。
前几天,她幼儿园的小朋友让家长领着来看她,几个孩子倒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就问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上学,怎么脸还受伤了之类,有个家长,却是一直像有些反胃似的,一脸便秘的神情,看他女儿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十分嫌弃,不一会儿就把自家孩子拽走了。
薄炫中送他们出去,远远的还听到那个家长说,让她儿子以后离自家女儿远点,一个丑八怪,有什么好看的。
丑八怪。自己的女儿,原先在幼儿园多受欢迎,无论小朋友还是老师,都喜欢她,长得漂亮又讨喜。
结果现在成了别人嘴里的丑八怪。这么大的落差连他一个成年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更别提小孩子了。
所以只要能有办法救,别说倾家荡产,要他的皮了,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给,这是他欠女儿的。
毕竟是他处理得太失败了,才让那女人走向极端。
他转身回去卖房子去了,半路上还收到了那女人的律师打来的电话。
倒下
想让他和解,出面称已经原谅她,白日做梦!这一次,不让这个疯女人牢底坐穿,都对不起女儿遭的大罪。
他切断了跟妻子的所有联系方式,去法院起诉离婚,之后便专心救治女儿。
几个月转瞬而逝,女儿身上的伤愈合得不错,接下来就是考虑植皮了。
医生的意思,是先异体移植,因为女儿太小,身上的可利用的皮肤面积还不够,手术必须分多次进行。
她先前受了太多苦,对疼痛有很深的记忆,现在如果接着让她上手术台,要同时忍受新伤和原创面两处疼痛,实在有些太过残忍。
相比较而言,还是由父亲供皮比较好,先适应适应移植后的疼痛,再自体移植。
薄炫中略一思考就答应了,好在他们一家人血型都一致,他可以做供体。
体检很轻松过关,配型也不难,小姑娘的检查结果,条件也挺合适,然后郑亦樾就被叫来了。
薄一诺小朋友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喜欢镜子了,家里的穿衣镜被她砸碎,就连某次出去旅游时,她抱着爱不头释手的手把镜也扔出了家门。
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是薄炫中知道,她这是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听到了别人的议论,接受不了自己受伤变丑的事实。从她再也不提找妈妈一事上,就能看出来。
他心疼地搂着女儿,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乐观开朗的孩子,变得孤僻,变得敏感,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必须好起来,不然他们父女今后的生活,就没有指望了。
郑亦樾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既怕疼,又天真地希望自己能好起来,半张可怖的脸,不长头发的脑袋,以及长衣长裤遮住的伤疤,多数,将伴随她的一生。医学不是神仙技法,每一个零件,每一个组织细胞,都高度分化,再生能力有限,即使是皮肤,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标准。
这小女孩,一辈子都得习惯自己与众不同的长相,都得习惯接收到别人的同情或嫌恶。
签好各种表格,郑亦樾在此地的工作就算完成,目送着父女俩被推进手术室,她便先离开了。亲缘之间的捐献事少,尤其是皮肤移植,又不会死人,出事故的机率很低,她不需要全程跟随。
已经到中午了,郑亦樾联系王檀,出来吃个午饭,他今天案子开庭,一上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好不容易到了休庭,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恨不得立刻能飞到郑亦樾身边,吞下一头牛。
胸口有些闷,肚子咕咕叫,王檀开上车的时候想,是不是应该先吃点药呢,这几天他休息得不太好,晚上有熬到两三点的时候,早上又得早早起来,身心疲惫。
药前两天刚吃完,还没来得及买新的。一会儿吃完饭,就去买点药先,下午还得再坚持半天呢。
他不知道,这么一个疏忽的决定,断送了他的性命......
郑亦樾第N次按亮手机屏幕看时间,距离她给王檀打完电话,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就算中午下班时间,交通有点拥堵,也用不了这么长。
她不想在他开车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怕他分心,更怕他着急,只能站在原地继续等人。
又过了一个小时......
她终于忍不住拨打电话,结果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你好,请问是机主的朋友吗?他现在在第五医院抢救,能联系上他的家属吗?”
“我是他女朋友,他怎么了?”
“心脏病突发,驾驶车辆失控,现在正在昏迷之中。”
“我马上过去,请你们一定救他!”郑亦樾慌忙拦下一辆出租,在车上埋怨自己,明知道他最近很忙,也没多关心关心他的身体,他经不得累啊!
幸好急诊是可以先诊疗后付费的,在没有找到家属的情况下,危重伤员也会先行开通绿色通道,别去相信网上传的,没人管没有钱的病人在医院急诊没人救治,最终死亡的谣言。
“丈夫,刚刚送来的车祸患者,男性,三十多岁,有心脏病史,我是家属!”
“哦,在抢救室呢,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这是缴费单,你先去交钱吧,万一一会儿要上手术台,有些药急诊可支不出来。”
“好好好。”郑亦樾小跑着去交了费,然后又回到急诊门外等候,要不要给王檀的父母打个电话?她想了想,还是先等等,看看里面具体什么情况,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算好,别再给吓出个好歹来。
以往郑亦樾站在这里,都是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虽然她很同情这些伤者家属,也努力感同身受,但毕竟里面躺着的不是她的亲人,她的担忧有限。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度秒如年,坐立不安。每出来一个医护工作者,她都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上前去堵着人追问王檀怎么样了。耽误他们的时间,就是耽误王檀的抢救机会。
终于,等到下午两点多,才有一名医生疲惫地走出来,问道:“你是王檀的家属吗?”
“我是他女朋友。”
“他的家属呢?父母有吗?我们需要跟一名家属商量商量。”女朋友,不具备法律上的亲属关系,有些事,她做不了主。
“他父母身体不太好,我没敢跟他们说呢,大夫,您先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大面积心梗,心脏在抢救过程中两次停跳,胸外挤压我们做了有十几分钟,大脑缺氧严重,预后不大乐观,还是先叫家属来吧。”
王妈妈推着王爸爸在几十分钟之后就赶到了,深冬的天,老爷子还一身睡衣,显然是接到电话就出门了。
“檀子呢?他人呢?”
“已经送重症监护室了,还昏迷未醒呢。”
“怎么会这样?明明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他这几天过于劳累,心脏受不了了。具体情况,还是让医生跟您二位说吧。”郑亦樾甚至有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怪她。
相隔
“病人的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请神经外科的主治医生会诊了,具体检查一下在心跳停跳的十几分钟内,给他造成了多大的损伤。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这有病情告知书、病危通知书,以及住院通知书,需要你们签个字。”
“老头子,我、我不敢签。”王妈妈都快哭出来了,怎么这孩子明明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好好的,自己好不容易跨过了心里的那道坎,现在他又躺回医院了。
仿佛过去十年的时间从未流逝,她又回归了她的梦魇之中。
老爷子表现得就要坚强一些,他接过三份通知书,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医生,您救救我儿子。”
“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但是情况如何,得看后续治疗效果。”这话可不能说死,不然碰上不讲理的家属,有的他们罪受,殊不见几天前便有一名急诊医生喋血值班室,头都快让人砍下来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治病救人的医生也变成了高危职业。每个来医院看病的病人,不管病情轻微还是严重,都恨不得出院的时候都能变回自己的鼎盛时期,不接受生老病死。
他们医生是人,不是神仙,用的是医学知识,不是神仙技法,怎么可能保证得了是病就能治好呢?
所以他们只能小心再小心,用各种告知书、通知单来规避风险,目的仅仅是保护自己而已。
“您费心,我们懂。”做为以前医院的常客,他们知道儿子的身体不好,病情严重,无论什么结果,他们其实都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
王爸爸有些担忧地望着郑亦樾,后者正低着头,摆弄着手机,看不清神情。
可惜喽,这么好的闺女,也许当不成他们儿媳妇喽。她明知道儿子身体不好,还跟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多难能可贵,现在这么踏实的好闺女不多了,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这个福气,再次醒过来,跟这闺女修成正果。
唉!
郑亦樾也是急了,她太明白心跳停跳过久,大脑缺氧意味着什么了,有很多经她手的器官捐献者,就是这么被判定脑死亡的。
不不不,只要一想到王檀很可能也会成为下一个潜在捐献者,郑亦樾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是说她对自己的工作说一套做一套,别人可以,她的爱人就不可以捐,而是他还太年轻,他还不该死,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她必须得努力争取,用最好的医疗服务,最权威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如果所有的检测结果都告诉她,王檀真的已经走了,只靠呼吸机吊着命,没有丝毫醒过来再看她一眼的希望了,她才会不得不接受。
在此之前,说什么也不好使。
她心里很乱,翻了半天通讯录,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对,洛程,洛程的联系方式在哪?
他现在混得不错,是脑外的一把好手,他的专业素养,郑亦樾相信。
熟悉又陌生的号码,郑亦樾颤抖着拨出去。对方几乎相当于秒接:“一月?”
“洛程,求你,帮我个忙。”
“好,你说。”
“来第五医院,我男朋友心脏停跳了十几分钟,他们的神经外科专家在会诊,我信不过他们。”
第五医院?洛程皱了皱眉,三甲里面排名挺靠后的一家医院,怎么送那去了,他们医院甚至没有完整的脑外科,三流都算不上。
“怎么送那去了,有条件转院吗?”
“没有,大面积心梗,不适宜搬动。”
“好,那你等我,我得两个小时才能到。”
“求你,尽快吧,谢谢了先。”
“咱们之间,不用这么见外。等我。”
郑亦樾挂断电话,长长舒了口气,洛程的话,她还是相信的。
虽然她也知道,她最不该干的事,就是给洛程打电话,这个明显吃锅望盆,人品有点渣的男人,但是全市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了,现在躺在里边生死不知的是王檀,她必须尽最大努力。
医院自己组织的会诊结束得很快:“情况不乐观,虽然还不能判断脑死亡,但他的脑电反应很微弱,很多与生俱来的非条件反射都已经消失,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郑亦樾被医生单独叫到一旁:“你是红十字会的吧?我见过你,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你还是通知下你们单位,换个人过来接洽比较好,毕竟跟你关系太亲近了,你来做协调员,不合适。”
这医生什么意思?郑亦樾觉得自己脑子都不转了,协调员?接洽?
“你是说?”郑亦樾突然有点说不下去。
“嗯。很接近脑死亡,以他的心脏现在的状态,再出现停跳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就回天无力了。你们早做准备也好。”
“......我找个了以前的同学,洛程,你认识他吧?”
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一位主儿:“当然,不过他来了,诊断结果也不会变,这点自信我们还是有的。”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怀疑医术,会诊医生也有点火气,不过很理解病人家属的选择,面对死亡,选择放手是很难的事,轮到谁身上,谁知道。
洛程紧赶慢赶,终于赶来了,他没在G市,去了外地开会,两个小时,是他在高速上飞奔到160的结果,沿途也不知道被多少个摄像头拍到。
“一月,我来了。”他找到郑亦樾,深情地说。
郑亦樾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一层,但毕竟是求人帮忙,也只好勉强笑笑:“谢谢你能来,他在里面呢,刚才我都已经联系好了,你换身衣服,就可以进去了。”
“好,你等我好消息。”
会吗?会有好消息吗?郑亦樾不知道,她只能等在ICU外,等着洛程出来,头一次,她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此时她是一名医生,哪怕不是五院的,也能找找关系进去见见人,可是现在,她是个局外人,只能等在门口,任他一个人,挣扎在死亡线上。
王檀,我的爱人,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听你说句话吗?
失去
洛程出来得很快,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二十分钟,去掉他了解病因、更换无菌服的时间,真正用在看病人身上,那就更短了。
这可不是好事。
郑亦樾心里咯噔一下,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洛程用很遗憾的目光望着她。
“不不不,不不不,你别说话!别说话!”郑亦樾指着洛程:“离我远点,别说话!”她一向跟洛程交往时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便是分手,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可现在,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却不是因为自己。洛程悲哀地想,是不是他们之间,彼时都还不懂爱情,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她,她也对此没有过多表示。
现在,她找到了真爱,虽然这个真爱很快要离她而去,她还是会为他哭泣,为他难过。
洛程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哪怕现在他在别人眼里,事业有成,年轻有为,家庭幸福,有儿有女,也不足以让他在夜深人静,仍然醒着的时候,觉得遗憾与落寞。
郑亦樾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没有多好看,没有多优秀,偏偏像一股清泉,拥有的时候习惯于她的存在,不去在意,等到失去,才发现回头无路,为时已晚。
现在的他就是这种心态,到底不是二十出头,刚出学校的毛头小子,他的老婆是他们院院长的外甥女,不是可以随便他利用完了就抛弃的人物,不然他也许早就离婚了,不为了非得跟郑亦樾有点什么,而是首先恢复单身,才具备重新追她回来的资格。
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的广场上的偶遇,让他多怦然心动,更不会知道,当她介绍身边的男子是她男朋友时,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这个世界真好啊,给你后悔的权利,却一点都不给你后悔的机会,似乎只有这样,人生才是完整的。
他站在郑亦樾面前,眼神中带着怜悯,心里还含着点小窃喜。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点窃喜甩到了九霄云外。
他并不是个卑鄙的人,比起很多生活不如意的人来说,他这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遗憾算得了什么,怎么能在自己以前珍爱的女人面前,看着她的痛苦而窃喜。
她即将失去她的爱人啊!
王檀的情况真的很不乐观,非条件反射消失,这在医学上是个绝对的坏迹象。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只要脊椎动物都会有的反射消失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王檀大脑连最基本的生物功能都不能正常履行,离死不远了。
“亦樾,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怎么能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治不了他了吗?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吗?
不不不,她不想听,她不愿意听,她想让他救他!
他是全市最著名的专家啊!权威啊!怎么能得出跟第五医院的草包医师们同样的结论???
她拒绝相信。
“让我进去!”她想闯进ICU病房,看一看,这是不是王檀的冷幽默,故意在骗她,其实他在里面好好的。
“这……”随便放病人家属进去,违反规定啊。
“我带她进去,出了什么问题我承担后果,行个方便吧。”洛程拽住郑亦樾,跟值班护士求情。
护士认识洛程,知道他是主任带来的贵客,得罪不得,是个鼎鼎有名的医生,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求到人家面前,给个面子,结个善缘,对她有好处。
“那好吧,你们进去吧,不过千万别干扰正常秩序。”值班护士有点不放心地看了眼郑亦樾,后者面如死灰的样子,着实不太好看。
王檀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跟睡着了一样,旁边一溜设备,有很多郑亦樾都很熟悉,以前她在ICU实习的时候也见过。
她突然笑了:“对啊,是你啊,以前你也有过刚从手术室里出来,躺着睡觉的时候,我都想起来了。”
她与王檀,相识于十年前,相知于十年后,在一起不过短短两个月,就仿佛已经认识了半辈子,他对她的爱,深沉而忠诚,她对他的爱,恬淡却也浓烈。
生与死的距离,最是考验人性,她此时此地终于后悔,为什么他们中间那十年,白白浪费掉了,如果能回到从前,她肯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陪他度过最艰难的康复日子,陪他考大学,陪他参加工作。
“王檀,你醒醒啊,是我,我是亦樾啊!你说过要娶我的,还算数吗?我答应你,我答应嫁给你!你听见了,回答我,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床上躺着的人依然安静地沉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洛程向一旁的监测仪看去,那上面信号波动,甚至比刚才还要小,几乎已经快要到仪器捕捉不到的地步了。
也就是说,王檀现在离脑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已经不是依靠医学的力量能够挽救的了。
“嘀嘀嘀,嘀嘀嘀。”仪器突然发出鸣叫,指示监测数控有变。
最后一丝脑电波,也消失不见。
如果经过抢救、检查,他的情况没有改善,就可以最终判定脑死亡了。
郑亦樾扑在王檀身上,终于哭出了声。
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让我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的,再没有任何亲人!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郑亦樾是被洛程拖出ICU的,当那扇门最终关上的时候,她觉得,她灵魂的一部分,也一起被王檀带走了。
这一次,真的是生离死别。
“小郑。”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郑亦樾惊讶转身。
“周主任,你来干什么?”周卫国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满是担心:“你还好吗?”
“你来干什么?“郑亦樾又问了一遍,声调开始升高。
“小郑,王檀是器官捐献志愿者。“这意味着什么,郑亦樾应该很清楚,所以周卫国并没有往下把话说明白。
他有点心疼她,明明他们之间那么要好,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王檀对她有多好。以前多高冷的一个人,在她面前成了暖男。
责任
暖所有人的中央空调是个渣,但是对别人高冷,只暖一个人的,绝对专一。
郑亦樾的命挺苦,出生不知父母,成长无人关怀,好不容易以三十多岁的高龄,找到个对她好的人,又是这样的结果。
换成是谁,都受不了。
本来做协调工作,也轮不到周卫国亲自出马,谁来都可以。但这次情况特殊,王檀是他们自己人,郑亦樾更是周卫国的下属。
“周主任,你走吧。”郑亦樾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他还没死呢!”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连已经进了手术室的人都可能突然恢复脑电活动,王檀这连脑死亡的诊断都还没确定呢,周卫国来得未免太早了。
“闺女,这这怎么回事啊?”
“没事,伯父,没事。”
“檀子到底怎么样了?你别骗我们,我们,撑得住。“老两口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站在旁边,都瘦弱得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跑,偏偏满脸坚毅。
郑亦樾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其实她才是最接受不了现实,最需要安慰的人。对于王家老两口来说,当年大儿子生死徘徊,小儿子命丧车轮,他们不也都坚强地挺过来了。
早在十年前,他们都做好心理准备失去这个儿子,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击倒他们的了。
“王檀他,缺氧时间太长,救不回来了。”郑亦樾说出这句话时,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尖刀,插进她的胸口,疼痛难忍。
我的爱人,别离开我!
我的呼唤,你可曾听见?
老爷子沉默着,老太太也沉默着,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檀子这么多年,活得艰难,也累得很了,就放他走吧。我们、做好准备了。是吧,老头子?“
“咱儿子不容易,不容易啊!“
“他是在下班的路上出的事,我们已经给他上报工伤了。后续您二老的生活能得到一些保障。”
郑亦樾无比后悔,自己这几天黑白颠倒,忙得四脚朝天,常常两人通电话说不上两句就挂断了,她根本没想起来,叮嘱叮嘱他要多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明知道他也忙得很,心脏还不能受累,自己却忽视了。
“有没有什么放弃治疗的书面材料,需要我们签的?”王妈妈问道,尾音都发颤。
儿子受了太多苦了,从小到大,就在医院里出出入入,到现在,他肯定早就厌烦了,肯定不愿意最后一口气,也是咽在医院里。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想带他回家,落叶总是要归根的。
“王叔,王婶,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红十字会的,王檀的同事。”
“你有心了,谢谢你能来。檀子知道,也会感谢你的。”
“王檀他生前,曾经签过器官捐献同意书,我们这次来,一来是看看二老,给您二位宽宽心,二来,也是想要尊重他的意志,完成他的心愿。“
“器官捐献?”王妈妈眼神突然锐利起来,眼神像刀子一样,甩到郑亦樾身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鼓动了檀子!”死无全尸!凭什么?
她小儿子就没能得个全尸走,少了颗心,但那是给他大哥的,救了他大哥的命,小儿子活着的时候,跟他哥哥感情很好,他肯定也是愿意的。便倒罢了,她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但现在呢?连大儿子也得遭遇这样的命运?
而且还是把全身能用的器官都捐给陌生人,连面都没见过,以后也不会知道是谁的陌生人!自己剩下什么?
“是您儿子以前签过的同意书,每一个在红十字会工作的人,都签过的。我也签过。”周卫国没有明说,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把郑亦樾择出去。
王妈妈突然有些尴尬,不过道歉的话她肯定说不出来,只是扭过脸,不再说话。
“孩他娘,孩子愿意的,那就尊重他的意愿吧。我们签!”老爷子在轮椅上,手指骨节因为用力,变得惨白。
“老头子!”王妈妈的声音高了八度,孩子的意愿?孩子懂什么!他还小呢!而且这什么同意书,不需要家属同意就能签吗?
“他有签过同意书,拿来我看看!“郑亦樾突然开口了。
周卫国皱了皱眉,还是把同意书递了过来。
果然。郑亦樾迫不及待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家属签名。
王檀加入红十字会的时候,早已经多年不跟父母来往,家属签名,全都是空着的,只有他自己的签名。
这不符合程序,周卫国不可能不知道。
她瞪着他,想要个合理解释。
“你别添乱。”周卫国想抢回同意书,法律意义上来说,本人同意,就具有法律效力了,不一定非得家属也同意。只不过是红十字会按照公序良存的原则,出于人道主义,多问一句,取得谅解与同意最好。
郑亦樾实在在起一个坏榜样的作用。她身为协调员,很清楚在我国,说服家属捐献是多困难的事,很多病人,换了器官就能有好的生活质量,偏偏熬到死,都等到做移植的那天。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可以利用的器官太少。
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而且还是他们红十字内部的工作人员,还签过同意书,如果这都不能成行,阻力还是来自于另一名工作人员,以后他们还要不要开展工作了?
凭什么别人能捐,轮到你自己的亲朋了,便死活不让捐了。
合着大道理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捐献别人上,受益自己来?
这是损害红十字会形象的事,周卫国由不得郑亦樾胡来。
“我怎么添乱了?”
“郑亦樾,你是红十字会的员工,你是一名器官捐献协调者,可是现在你在干什么?我在做着你的工作,你在充当一名积极唱反调的家属!“
“难道因为他是你的爱人,就特殊了?以前你协调过的那些了不起的捐献者,谁不是别人的丈夫/妻子,父母/子女?他们难道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想想你的责任与义务!然后再来跟我说话!“周卫国说到最后,已经疾言厉色了。
无题
“亦樾,你没事吧?”
被周卫国几句话骂醒,郑亦樾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心里依然痛得无法呼吸。
她知道,再多在众人面前站一会儿,她就得光荣地倒下了,因此匆匆离开人群,找了个角落坐下,心乱如麻。
责任与感情相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在现场添乱,让她亲眼看着王伯父伯母签确认书,看着他的爱人被送去手术室,知道一旦进去,只有生死相隔一条出路,郑亦樾整个人都是懵的,她还无法面对。
她跟王檀关系太亲密了,这次的协调工作,恕她不能胜任。
权薇是无意间听人说起,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出车祸,被紧急送医了。当时王檀出事的地点,距离法啊院不太远,没多久就被人发现,送来医院了。权薇会知道些消息不新鲜。
听说出事的是个律师,心脏不太好,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会不会是王檀,连忙给郑亦樾打电话,先一直在通话中,后来就怎么打也打不通了。
郑亦樾的手机没电了,人在医院,洛程也联系上了,王伯父王伯母也叫来了,她也没有别人必须通知的,关机就关机,也没急着充电。
权薇当时就觉得不对,托人打听,伤者被送去哪个医院了,这才一路找来,确定王檀在医院收治,便到处找郑亦樾。
角落里,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膝盖顶到胸口,双手抱膝,头发乱蓬蓬披着,遮住她半张脸,怎么看怎么无助,浑身都散发着悲凉的气息。
听到有人叫她,郑亦樾茫然抬头,见是权薇,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很难看的笑:“你怎么来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的声音沙哑得根本听不出来是她。
“听别人说......他可能出事了,就过来找你了。”
没点名道姓,但是两个人都知道权薇说的是谁。而且看郑亦樾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恐怕王檀不大好。
“你没事吧?”权薇有些担心郑亦樾,认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郑亦樾这副模样过,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能云淡风轻的人居然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一面,权薇都替她难过。
“权姐,王檀他......不行了。”
怎么会这么快!权薇心里一惊,暗叹自己今天是来对了,郑亦樾没有任何亲人,再没个朋友陪着,凡事自己扛,她又不是铁打的。
“医生怎么说?”
“脑死亡。我们领导,周主任,在跟伯父伯母谈捐献事宜,我们,我们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都签过捐献同意书。”
“我想拦着的,真的,可是周主任说得对,如果连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是陌生人随便捐,轮到自己的亲人就不行了,那还怎么能服众呢?我们得起个带头作用不是?”
郑亦樾目光空洞,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恨不得现在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而不是王檀。
他还有疼他爱他的父母,还是蒸蒸日上的事业,刚刚收获的爱情也还没来得及开花结果,他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他的人生,就算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会比常人短,也不应该短成这样。
他才三十二岁!他不该死!
强烈的自责让她痛不欲生,拼命回想,这几天自己跟他联系的时候,有没有叮嘱过让他别太累,有没有强迫他早点休息。
可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她不是个合格的女朋友。
“郑亦樾,过去看看吧,家属签了同意书了,凌晨三点做手术。”周卫国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郑亦樾在看到他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其实周卫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办法面对即临发生的一切,之前她已经进过ICU,见过人了,现在最好别去,把时间留给伯父伯母。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一次又要失去,中年丧子,老年还要继续丧子,他们只会比郑亦樾更悲痛。
伤心人见伤心人,这伤心是成几何倍数增长的,所以哪怕知道过后她一定会后悔,她也不想现在过去。
逃避虽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至少可以给她一些缓冲,让她稍微冷静。
“周主任,还是先让亦樾静一静吧,我陪着她呢,不会有事的,你先忙。”权薇看出郑亦樾不想跟周卫国说话,只能出面打圆场,这是她的顶头上司,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然做为领导,肯定知道现在郑亦樾心情不好,态度怎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可以后还得天长地久地相处呢,难免会有疙瘩。
“也好,小郑啊,你最近要不休息休息吧,多长时间回来没关系,先把私事处理好了,我跟领导说一声。”周卫国其实很关心郑亦樾,只是他一向跟女下属都保持距离,跟她最熟,也仅限于口头上开点小玩笑,关心在意的话当面说出来,总觉得不自在。
“谢谢主任。”权薇替郑亦樾回答。
“那就麻烦你陪陪她了,我先走了。”周卫国冲着权薇点点头。
“放心吧。”
“真的不去看看吗?”周卫国走了之后,权薇过了许久,才问道。
她害怕郑亦樾以后想起来后悔,趁着现在,他还活着,虽然是活死人一般,对外界所有刺激没有反应,但是身体尚温,心跳犹在,跟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的尸体,不可同日而语。
“我......”如果不去,就好像王檀还活着,她不用去面对,唯一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也彻底失去的痛苦。
天知道她有多想一直拉着他的手,不管别人如何说他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副躯壳,她只要他还在,她甚至想,只要他还在,她便不想放手。
能坚持一天算一天,无所谓出路,无所谓未来,绝望至极。
“去吧,不去看看他,你会遗憾一辈子的。”权薇在法医科呆得久了,见惯了亲人离世,痛哭流涕的亲属,哭诉着如何如何没见到最后一面,如何如何遗憾。她不希望郑亦樾以后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这代价太大。
释然
ICU。
非探视时间,还有亲属能进来,在ICU病房里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这说明病人不行了,赶着让亲属见最后一面。
今天这个病人很特殊,他是个器官捐献者。等到明天凌晨,准备接受移植器官的病人到位,就会停止他的生命,摘取器官。
两颗肾、一颗肝、两只眼角膜,两只肺叶,以及一段小腿骨,都会移植给有需要的病人。
可敬可贵的一个人,即使死了,也如此无私。
郑亦樾走到最后一段路时,整个人的身体重量都靠在了权薇身上,她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仿佛她现在要去的地方,不是ICU病房,而是吞噬一切希望与光明的黑洞。
王家夫妻也平静下来,王妈妈用一张湿巾,轻轻擦拭着王檀身上留下的药水和电击痕迹,生怕动作太重,弄疼了他。王爸爸紧紧拉着儿子的手,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听到动静,他们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郑亦樾,彼此沉默地点点头,谁都没有说话。
现场的气氛很凝重,郑亦樾看到王檀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整张脸依然帅气得不像话,安静地睡着。
在此之前,郑亦樾从来没有见过他睡着的样子,原来男神就是男神啊,360度无死角,怎么看都这么帅。
而这个帅到没朋友的男人,爱着自己,自己也爱着他,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郑亦樾只觉得无比幸福。
她等到王妈妈忙完,退回到王爸爸手边,才走上前去,拉住王檀另外一只手,依然温暖,却再也无法回握着她。
她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任泪水滑落在他脸上,抱着他,无声哭泣。王妈妈几次想说什么,都忍了回去,直到郑亦樾哭够了,被权薇搀扶起来,才递上来一张湿巾:“闺女,擦擦脸吧,檀子他知道你的心意,是他......没福气。”
自己家儿子身子不好,早晚有这一样,他们认了,刚才自己不该跟郑亦樾发脾气,他们都是爱着他的,他没了,他们也得相处得很要好,不让他担心才对。
“闺女,以后......有空来看看我们,没空,就算了。”王妈妈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儿子死了,儿子的女朋友有几个还会跟以前的未来公婆联系的,人家以后会有人家的生活。
“爸,妈。”郑亦樾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在场的人听到:“王檀走与不走,改变不了我爱他的事实,我就是个孤儿,以前我就想着,等以后我跟王檀结婚了,就有爸妈疼我了。现在王檀走了,您二老就是我爸妈,我会代替他,好好孝顺你们的。”
王妈妈惊讶地捂住了嘴,一张愁苦的老脸皱成一团,她没想到,郑亦樾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记得狂点头。
倒是王爸爸还克制点:“好闺女,好闺女,你有心了,我们都土埋脖子的人了,没得再拖累你。”
王家家庭条件算不上多好,王檀自己打拼出来的家产,也不过一处房,而他们两个人身体都不算好,以后医疗费用还不知道是个多大的坑,更不必说得花多少心思照顾他们。
这负担太重了,他们怎么能理所当然地压在儿子的女朋友身上,郑亦樾才三十出头,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他们可不能这么自私。
郑亦樾笑笑,没有说话,王檀还在这躺着呢,且让他看着,以后连同他那一份,郑亦樾是打算一起孝顺了的,说得再多也没用,让她用实际行动证明吧。
最后的时光,过得很快,也很平静。等到凌晨三点,手术室那边一切准备就绪,五名接受手术的患者都已经抵达医院,做好了术前准备,王檀要被推进手术室了。
三人一路跟随,在手术室门前与王檀做了最后的告别,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被推去,郑亦樾在手术室门关上的瞬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别了,我的爱人!我会永远爱你!
一面向死,一面向生。手术室门前,还有很多等待移植手术的病人家属,他们脸上的喜色刺痛了郑亦樾的眼睛。
她知道,他们在这等着的,是王檀的遗体,无论如何,从这扇门里出来的他,都肯定是个死人了。
“爷爷奶奶,阿姨,是你们家的叔叔,把肝捐给了我妈妈吗?”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郑亦樾的回忆,将她拉回现实中来。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6.7岁,梳着两只高低不齐的羊角辫,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是皱巴巴的,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女孩的问题,郑亦樾听到了,但她不想回答。
捐献和接受器官的人之间之所以双盲,想必也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吧,郑亦樾并不想知道,王檀身上可用的器官捐献给了谁,她不想以后见到他们,得知他们身体的某一部分,曾经属于她最爱的男人,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身上,却不沾染他的一丝味道。
比知道他已经不在还更残忍。
“阿姨,你怎么哭了?”小女孩还不懂事,身边一个脸色很憔悴的男人立刻把她拉回去,冲着郑亦樾抱歉地笑了笑。
小女孩从男人怀里挣扎出来,再次跑到郑亦樾和王家夫妻跟前:“谢谢你们救了我妈妈。”小女孩抬手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然后转身跑了。
这下手术室门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谁了,场面有些尴尬,郑亦樾正在考虑,要不要带着王家夫妻先离开,不然等下去,会更伤心。人家新生,是以王檀的死亡为基础的。
不曾想,所有人围过来,也不多说话,自发地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地冲着他们鞠躬,是感谢,也是致哀。
感谢他们做出的牺牲,给了别人重生的希望,致哀他们失去亲人,从此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极好的人。
郑亦樾突然就释然了。不是对王檀的死释怀,而是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份工作的真正意义。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当死亡不可避免时,为人间奉献一点爱,让这个世界,因为某个人的付出,而变得更美好一点,何尝不是更温情的抉择。
春暖
手术室的门在此时开了,一位护士出来,走到王家夫妻和郑亦樾跟前,轻声说道:“手术已经结束了,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他了。”
红十字会里知道王檀出事的人,很多也已经赶到,他们安静地等在手术室门外较远的地方,没有上前来打扰正处于悲伤中的亲人,此时才缓缓涌上前来。
有几个年轻的女同事已经哭成泪人,互相搀扶着,伸长了脖子往手术室里张望。
已经开开的房门里,穿戴整齐的王檀躺在床上,能明显看出来肚子陷了下去。
他能捐的器官都已经被取出,装进人体器官专用冷藏箱,由医护人员运送去其他几个手术室,这些曾经属于他一部分的器官,马上就要给五个人带去新生,其中就包括刚刚向他们敬少先队礼的小女孩的妈妈。
所有人自发地站成两排,在王檀被推出来时,低头默哀。
这是位英雄,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尊敬。
王檀的后事比想象中隆重得多,还有媒体专门报道,当成正能量广泛宣传,告别仪式当天,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热心市民几乎把整个告别厅挤满。
郑亦樾像做梦一样,常常魂飞天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潜意识里还接受不了王檀已经死了的事实,常常自己呆着的时候,不自觉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王檀,每一次都在拨出号码之后才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再匆忙挂断。
躺在告别厅水晶棺里的他看起来特别不真实,姜晨在给他化妆的时候哭得跟什么似的,一直念叨着红颜薄命,化出来的妆,比他活着的时候还帅,让郑亦樾都有点嫉妒,为什么最后在他脸上摸来摸去的人不是她自己。
一场繁华落幕,最终王家父母得到的,是骨灰盒里几乎没有重量的儿子。一米八高的人,尘归尘,土归土了。
火化完,他们出海。
王檀生前有跟郑亦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希望能将他的骨灰撒进大海,来个时髦的海葬,让他的灵魂,从此在海天之间,笑看云卷云舒,获得真正的自由。
王家父母尊重了儿子生前的意愿,同意海葬。
那一把把扬出去的骨灰,随风散去,融入面前浩瀚的大海,给王檀三十多年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句话,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王檀这个人。但他没有白活一场,给了郑亦樾一个难忘的爱情体验,给了许多人重生。
生得也许并不伟大,但死的肯定十分光荣。
就连红十字会,都在入门处的光荣墙上,把他的事迹摆了上去,让郑亦樾每次路过,都不得不加快脚步,免得就连看到他的脸,都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
周卫国倒是挺善解人意,希望郑亦樾想休息多久就先休息多久,不用勉强自己回来上班,也是他,为王檀争取到了最丰厚的工伤补偿,至少保障王家父母以后的基本生活没有问题。
那段最黑暗的时光,是权薇和姜晨陪着她撑过来的,白天还不显,有繁重的工作压着,郑亦樾每一分每一秒都陷入忙碌中,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想伤心事。
但是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
她无法停止思念,失去爱人的痛苦将她生吞活剥,只要她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总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是姜晨最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开始晚上赖着她睡,然后权薇也尽可能地按时回来,三个女人吵吵闹闹,如同一千五百只鸭子。
三个月。
漫长且短暂,郑亦樾终于可以直视单位进门处挂着的那张照片了,王檀笑得特别耀眼,目光中含着的温暖,重新给予了郑亦樾力量。
她开始频繁出入王家,工作之余,做饭,洗衣服,带他们看病,陪他们散步,像每一个儿女那样,却照顾他们,好像真跟一家人似的,其乐融融。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依然在夜里落下,郑亦樾仍然像以前一样,做着一位尽责的协调员,只不过与从前相比,她更有了素材劝说病人家属:她的爱人,也是位器官捐献者,每每想到,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某个人因为他的器官而活了下来,她就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
权薇开始跟董志鹏公开出双入对,婚期提上了日程,因为王檀的突然离去,让她真实地感受到生命无常。法医与刑警,更是常常面临危险的职业,与其在未来的某一天后悔,不如从现在开始好好爱自己,爱对方,享受生活的乐趣,免得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一个先来。
姜晨在阳春三月,请假回了趟家,她去与父母和解,如果他们真的还不同意她来工作,也许她会听话,先留在家里,暂时不再回来。她不想发生子欲养,亲不待的悲剧。
似乎每个人都开启了新的人生篇章,步入新的人生阶段,郑亦樾为权薇寻找到新的爱情高兴,也为姜晨在事业与家庭中进行妥协而欣慰。
家从来不是讲理的地方,因为有着太多的感情与血缘牵绊,每个人在社会与家庭中,都得扮演点角色,找准其中的平衡点。
当周卫国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给郑亦樾打电话:“安平医院,有个病人,你去协调一下行吗?”的时候,郑亦樾笑着回怼他:“每天把我当牛一样使唤,也不怕回头我也出个工伤吗?”
在半年时间内,周卫国连玩笑都不敢跟郑亦樾开,更不敢跟她谈及任何与王檀有关、或者能联想起王檀的事。红十字会这么多年,也就出了王檀一起工伤。
现在郑亦樾主动说起,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放下,至少已经从失去爱人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他最好的协调员回来了。
周卫国老怀大慰:“你倒是出一个给我看看,精力比牛都旺盛,少废话,赶紧去!”
“唉,拿人钱,服人管啊。”郑亦樾挂了电话,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安平医院。”
生活还在继续,无论获得还是失去。
郑亦樾坐在出租车里,继续奔波着,为了病人,为了明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