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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于死生之间全文阅读

作者:星星的泡沫     游走于死生之间txt下载     游走于死生之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狗粮

    “咣当!”

    “诶呦!”

    赵飞捂着手,一声惨叫,菜刀掉在地上,上面沾着点腥红。

    “你可悠着点啊!”贺佳欣连忙拿着家里常备的无菌布,奔向厨房。

    赵飞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了条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顺着他紧握的手指缝正往下滴。

    贺佳欣想要看看伤口,需不需要缝合,赵飞紧攥着不撒手。

    “松开啊,松开。”眼看着血一直流个不停,贺佳欣开始用力掰赵飞的手指:“你放松些,我刚刚跟你开玩笑,你别害怕。”她以为赵飞这是被她吓到了。

    毕竟两个人真正意义上连男女朋友都不算,赵飞倒是一直不断在表白,只要一有机会,就很明确地表达希望贺佳欣接受他,做他女朋友,但贺佳欣一直避而不提。

    现在她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跨度这么大,也难怪赵飞吓得不轻。

    她心里边有点难受,赵飞的过激反应,在她看来,就是害怕的表现。

    “什么?你开玩笑的?”赵飞跳脚:“那怎么行?我这一激动,手都割流血了,看,流了好多血呢,你得赔我。就把你这个人赔我就行了。”

    贺佳欣正低头给他包扎伤口呢,还行,伤口不算深,也没有脏东西,她抹了点碘酒,用纱布包上。

    听到赵飞的话,她条件反射地抬头:“什么?我真的......”

    后面的话她来不及说出来了,因为赵飞一低头,迅速却温柔地封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来得太迟,要不是怕吓着她,赵飞早就忍不得了,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得尝个够本才是。

    深情缱绻的一个吻,吻得贺佳欣已经忘了呼吸,差点没晕过去。

    这算是她的初吻,比在电视上看到男女主时自己想象的感觉,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大脑已经down机,本能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赵飞带着柔顺剂清新味道的怀抱。

    “我们去领证吧。”良久,赵飞才好不容易舍得放开贺佳欣,来日方长嘛,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你的身份证户口薄都在这呢吗?”贺佳欣早几年买了房子,一个人住,当然了,户口还跟父母的在一起。

    “没有,在我妈家。”

    “那我们现在过去见见岳父母,顺便取了。”赵飞一分钟都不想等,根本不在意现在正值中午,他们都饥肠辘辘,与结婚相比,吃饭算得了什么。

    “喂,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啊,我再说一遍,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

    开玩笑,她明明只是想让赵飞知难而退的,怎么反倒好像上了贼船一样,眼前这个男人,各种兴奋得不知所措为哪般?

    他比自己小两三岁呢,还是个人来疯似的孩子!

    不对不对,这剧本走向也太离奇了。

    “你自己说的,不可以反悔!”赵飞没给她反悔的机会,飞快地拉扯着她下楼,再塞进车里,路上在某商场稍作停留,买了些伴手礼。

    半个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贺佳欣父母楼下。

    “你玩真的?”贺佳欣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如果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恋爱争执,甚至最后和平分手,都无所谓,但是一旦牵扯上双方父母,便没多少让他们反悔的余地。

    贺佳欣的父母早就盼女婿盼得眼珠子发蓝了,本来都对她失望透顶,现在如果她领个男人回家,明言这是未来女婿,估计老两口会立刻清点家底,准备陪嫁,恨不得第二天就能把她打发出门,以免女婿反悔。

    这就算过了明路了,便是赵飞日后反悔,贺佳欣都不可能再对他放手。死缠烂打也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也罢,他们是这一辈子都要绑在一起的了。

    赵飞真的准备好了吗?他们之间,真的有深厚的情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共度一生了吗?他真的了解她吗?而她又对他有多少了解呢?

    至少现在,贺佳欣心里很乱,没有即将成为一个妻子的幸福感,她对赵飞,没有底气,忐忑不安。也从侧面证明了她在内心深处,对这份感情是不看好的。

    临开门下车,贺佳欣拽住了赵飞的袖子,后者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只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信我。

    她便傻傻地信了。看着他有些拘谨地进了她家门,跟父母打招呼还会脸红,再到回望她,笑得特别灿烂。

    她听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是在赞美她的优秀,都在表达他对她的爱护之情,看着对面父母由眉头紧皱,到现在老怀大慰。

    或许,结婚,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不堪。

    也许,她确实应该相信,眼前这个还带着孩子气的男人,是真心想要跟她结婚的。

    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勇敢一点?不去想未来可能变得不好的种种,只关注于眼前,只享受着当下。

    她真的要结婚啦!

    两人以光的速度,下午见了她的父母,拿到户口薄,第二天上午又见了他的父母,一对很温和的老人,打量着她的目光中都是善意,很随和很好相处。

    到第二天下午,他们去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时,贺佳欣还有些回不过来神。

    直到稀哩糊涂将结婚证拿到了手,看着上面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照的照片,她的眼神还带着迷离。

    就这么简单,她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完成了之前好几年折腾着一直没完成的终身大事?

    赵飞拉着她的手,亲一口在她脸上,再亲一口,看贺佳欣没反应,又用力亲了一口:“怎么?老婆大人,开心到傻掉了?”

    “哈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我也是你的了,想退换货,没门!”赵飞抢过贺佳欣还在看着的结婚证,连带着自己那本,三两下撕扯碎,一个潇洒的投篮动作,三分球得分。

    贺佳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以后办很多证,比如出生证明之类的,都需要用结婚证吗?”这个傻子,还玩撕了结婚证就离不了婚那一套呢?果然网络段子看多了。

    见他怪叫一声跑去垃圾桶里翻证件,贺佳欣噗嗤一声笑了。

自残

    “唉哟,牙疼,疼死我了!”郑亦樾夸张地捂着腮帮子,白眼一翻:“你这可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得嘞,这碗狗粮我先吃为敬!”

    “还不是你自找的。”贺佳欣一抬下巴,活像个高傲的女王。

    “可不是自找的,我还是个可怜的单身狗,拜托拜托,给单身狗留点尊严行不行?”

    两人嘻嘻哈哈又说笑了一阵,约定等贺佳欣与赵飞结婚的大好日子定下来,她一定跑去当伴娘。

    “亏了亏了,我这给人当伴娘都三回了,再来一次,看来我这辈子是嫁不出去啦!”郑亦樾低声哀嚎。

    “嫁不出去?切,骗鬼呢吧?明明是你不想谈恋爱。我可听说了啊,咱们班毕业后留在省城的可不少,他们之中,结了婚的,可没少给你们这些单身狗发福利,发小闺蜜不要太多,还不是你一心忙工作,根本没时间考虑。”

    贺佳欣长叹一声:“这么说吧,我也从来没考虑过要结婚这事,以为我是嫁给事业的,但是当有那么一个合适的人出现了,我才发现我抗拒不了。”

    “虽然说结婚生子不一定是每个人人生的必经阶段,什么样的人生都可以很精彩,那么便接受生活给予的意外与惊喜,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人,跟你合拍到天造地设,让你知道,原来两个人的世界,也可以如此完美,如此幸福。”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抗拒什么,一个人挺好,两个人不寂寞,三个人也圆满。话说你可小心点,虽然现在流行先上车后补票,但我可真不想在婚礼现场还得小心扶着你。”

    贺佳欣一开始没听明白郑亦樾什么意思,在看到她盯着她肚子时戏谑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弄了她个大红脸:“你个没正经的!”居然跟她开起了荤玩笑。

    这顿饭吃了超长时间,旁边桌都翻了两次台了,直到十点多钟,才散场。

    “你今天别回你那出租屋了,我自己一个人住酒店,空床一张,要不要拼一下?”两人聊得意犹未尽,贺佳欣不想放郑亦樾走,准备转战下半场。

    两人都忙,难得相聚,郑亦樾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她们到酒店,贺佳欣就接到电话,朴正义出事了。

    肝癌早期,能诊断出来的并不多,肝脏这个内脏器官比较特殊,本身没有神经线,不会感觉到痛,而且只要有一小部分能继续完成功能,人会感觉容易疲惫,却不会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得了绝症。除了体重暴跌,舌苔发苦,无明显不良反应。

    朴正义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是在一次常规体检的时候,发现肝脏有小部分增生,伴随着不太正常的阴影,做彩超的护士告诉他去进一步体检。他听从了,这才发现问题。

    但是自确诊到现在也两月有余,肝癌病程发展可以很迅速,朴正义除了移植手术根本不考虑其他的治疗手段,这是对他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

    劝也劝过,训也训过,贺佳欣好话说尽,真的是劝无可劝,奈何朴正义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认死理一般。

    这一次,他又作了个大死。

    就算不治疗,以他的病程进展,还有一两年好活,他却半途自了个杀。

    当然了,贺佳欣认为他不是真想死,不然也不会在医院病床上,还是趁着一瓶液马上要输完,很快就会有护士前来换药的时候选择捅自己腹部几刀,而且刀刀精准,伤了肝脏,周围器官完好无损。

    血糊糊的腹部正对着病房门,小护士推门进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谁能想到普通换药,进来得面对如此血腥一幕。

    她惊叫一声,然后迅速跑向朴正义,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值班医生第一时间赶到,直接推床往急救室跑。

    命是保住了,肝脏严重受损,不进行移植,已经没有希望了。

    朴正义从昏迷中醒来,得知这一消息,咧嘴笑,心想这一次,他们就不用讨论了吧,移植了带有hiv病毒的器官,他也许以后会死,但很肯定不是现在,而如果不移植,他还能活多久。

    肝脏可是人体的解毒器官,一日都离不得的,还不像肾脏出问题那样,可以通过透析维持生命。

    贺佳欣匆匆赶回来,一看这情况,气得恨不得把朴正义拍死,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就这么想死?那还只捅肝干什么?你往上捅捅,一刀插心脏里得了,保证死得又快又没痛苦。”

    “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朴正义满不在乎,甚至还有心情轻笑:“你是医生,我是病人,现在我就要死了,怎么救我是你的事。不过我想让你记住,如果你不救,我的死,就得算在你头上。”

    贺佳欣气得直接转身离开,朴正义在背后补充道:“哦,对了,我是病人,医患之间的保密条约你要遵守啊,不能向甚至无关人员,透露我以后就是个hiv携带者的事。”

    这才是朴正义的主要目的!成为一名携带者,有致命的致病菌,却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想干什么?

    贺佳欣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关于aids患者报复社会的新闻。

    他们将带有自己血液的尖锐物品随意放置,故意进行不安全的sex行为,他们带着绝望,带着对社会的恨意,肆意报复。

    如果这个人已经是感染者,这么做尚还有道理,可朴正义原本并没有啊,他故意让自己染病,意欲何为呢?

    贺佳欣百思不得其解,医院高层关于这场手术能不能进行仍在讨论,她将自己知道的朴正义心思的一点猜测也告知领导。

    朴顺义几乎天天泡在医院,他现在已经放弃劝自家的小堂弟了,安心等着上手术台。

    一个小时后,高层有了统一意见: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场手术可以做。

    贺佳欣是主刀,与她合作的一众人全员参与。

    然而让贺佳欣没想到的是,这消息一出,她团队里的人,有近一半的人以各种理由请了假。

手术

    就连最敬业,一年到头几乎从不请假的于护士长,也有点难为情地过来跟贺佳欣说,家里有点,明天来不了,想请天假。

    “于姐,咱们是老相识了,您也怕了?”移植肝得从一名aids病人体内取出,肯定有胆怯的,这贺佳欣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连医务工作者都能谈艾色变?

    “手术过程中感染hiv的风险肯定是有,但咱们该做的保护措施都有,只要小心谨慎一点,问题不大啊。”贺佳欣见于姐一脸不情愿,劝导了两句,但是请不请假上不上手术都是人家的自由,她见不能让于姐改变主意,只得先放人走。

    最后到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该知道消息的人都知道了,最后贺佳欣一统计,得了,十几个人只剩下四个。

    一个麻醉师,一个助手,两名护士,其他人,全员告假。

    手术短缺人手到这种地步,还是头一次。贺佳欣不得不打电话跟领导请示,人手不足,异体肝移植,同时完成取器官和移植手术,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还是院领导出面,先是将贪生怕死,毫无敬业精神的人批评了一顿,扣发当季奖金,又悬赏寻找能胜任工作的人员。

    重赏之下有勇夫,十一个人当天晚上到位,不耽误第二天的手术。

    “请问一下,朴正义住哪个病房?”一个高挑美女停在护士站。

    这个名字可以算是医院的名人,小护士指了指斜对面的监护病房:“在那。不过监护病房一天也只能探视两次,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想看人的话,明天早点来吧。早上7点,别晚了,晚了得做手术准备了。”

    “手术?什么手术?”高挑美女问道。

    “你是他什么人?”朴正义自住院以来,一直都只有堂兄一人陪着,根本没出现过其他人,就连手术通知单上,都只签了他的名字,他说得很清楚,他没有亲人,父母在十年前就相继亡故,也未结婚生子。

    “我啊?我是她女朋友。”

    “女朋友怎么才来?他都住院有段时间了。”六七天时间,身为女友一直不现身,就算朴正义年纪轻轻,得了要命的病,女友不是老婆,还没结婚,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好歹也相亲相爱一场,过来看望看望又如何?

    “你管得着嘛?”高挑美女被小护士说得有些臊得慌,回怼一句。

    “是,我管不着,明天请早。”小护士坐下,不再理她。

    监护病房的门是从内里锁住的,不到探视时间这个门不会开,护士出入,都是走另一侧的门,直接连着住院部药房。

    高挑美女拽了拽门,没反应,又回头望望小护士,后者忙着配药,连头都没抬。

    她自讨个没趣,掏出手机给朴正义打电话。

    电话通了,她开始抱怨:“唉呀,你怎么回事,生病住院要动手术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啥大事。”朴正义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医院这地方不干净,你没事就别来了,等我出院了,我去找你。”

    “哎~”她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切,什么人啊!当老娘多稀罕你啊?”高挑美女恨恨一跺脚,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贺佳欣就来了医院,因为移植手术费时,被安排在早上八点。朴正义自昨天晚上已经禁食禁水,就等今天的手术了。

    郑亦樾风尘扑扑地赶到,做为第三方代表。朴正义的手术性质太特殊,必须得有一位协调员参与,进手术室前,他还得签点告知书确认书之类的文件,以免以后有事,他再反过来咬大家伙一口。

    “朴正义,我们最后再确认一次,你确定,要在明知你的堂兄有aids病的情况下,坚持使用他的肝源吗?感染hiv病毒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一旦感染,无药可医。”

    “我确定,你就是再问我一百遍,一千遍,我也很确定。赶紧的吧,别耽误时间了。”朴正义满脸不耐烦。

    一路被推进手术室,他很平静。

    上午8点10分,手术开始。

    两间相邻的手术室里,左边一间先做肝脏部分摘取手术,保留了一根肝门静脉的健康肝脏被取出,体积占朴顺义整个肝脏的三分之一。

    直到移植肝被放进托盘里,众人才松了口气。

    主刀医生道:“很好,大家检查一下身上手上有没有破损受伤的地方。”病人情况特殊,一点小的伤口都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

    “没有。”

    “没有。”

    “很好,缝合创口,结束手术。”七针缝合完毕,朴顺义被送入监护病房。

    而属于朴正义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他上一次自残造成的损伤,急诊已经修复过了,肝脏几乎被完全摘除,血管还未萎缩,经过简单处理,朴顺义的肝脏便被置入体内。

    血管缝合,下止血钳,肝脏有胆汁分泌,颜色正常,之后腹膜缝合,腹腔缝合。

    经过整整四个小时,手术结束,朴正义体征平衡,被送入重症监护病房,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如果没有严重的排异反应和并发症,这颗移植的肝脏便可以开始新的工作了。

    与以往完成一例未进行过的手术的兴奋不同,此时贺佳欣只觉得心情十分沉重,丝毫没有治病救人带来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朴正义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而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想要一颗有病的肝脏,原因不详。

    万一他想报复社会怎么办?自己岂不成了真正操刀的人?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郑亦樾:“别想那么多了,说到底,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只希望他将来别后悔。”

    也只能但愿了。

    贺佳欣不是个特别感性的人,刚刚只不过心里不痛快罢了,这回想明白了,摘掉手术帽:“走着,带你再吃碗狗粮去。赵飞一定要见见你。”

    “哦?你们非得在我面前大秀恩爱不成?”

    “可不,好不容易有机会,怎么也能弥补弥补以前我受伤的心灵,少废话,赶紧走!”

暖男

    医院外面最显眼处,停着一辆很拉风的红色跑车,在11月初,没有太阳的傍晚,居然还开着敞篷。

    郑亦樾紧了紧身上的薄羊绒外套,都替司机冷,乖乖,今天可才7、8度,坐在办公室不开空调都有些冻脚,坐在车里,直面寒风,敬司机是条汉子。

    “哎,你家那口子咋还没来?”郑亦樾捅捅仍然在低头给icu护士下医嘱的贺佳欣。

    “不就在那嘛。”贺佳欣早就接到赵飞的电话,说他已经到楼下了。她一抬头,就看到旁边停着的跑车。

    赵飞显然也看到贺佳欣了,驱车过来,一个急刹车,刺耳的声音让郑亦樾皱了皱眉。

    这个男人,啧啧,怎么说呢,从穿着打扮,平日坐驾其实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很好玩,不甘寂寞,还有些轻浮气的男人,长得挺对得起观众,与贺佳欣站一起挺般配。

    郑亦樾现在有点老母鸡心态,自家的傻闺蜜没谈过恋爱,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回头还不得再找自己哭来,那看着多心疼。

    所以她必须得给把把关,如果万一有什么不妥,及时止损也是好的。

    当然,她衷心地希望,这个男人,是贺佳欣的mr.right.两个人可以幸福快乐一直到老。

    报着这种心态,郑亦樾就不自觉地开始挑赵飞的毛病。

    与成天跟病人打交道,值夜班,发间已经隐藏着几根白发的贺佳欣相比,赵飞还完完全全的孩子气,这没关系,一般男人都成熟得较晚,有了老婆孩子后才可能真正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人。

    只看他的表现。

    赵飞浑然不知一个照面,他在郑亦樾心里的印象分就已经接近不及格,他坐在车里,左胳膊搭在玻璃降下的车门上,笑得很灿烂:“嗨,美女,去哪啊?我送你呗。”他的目光,只落在贺佳欣一个人身上,仿佛会发光一样。

    至于郑亦樾,则被忽视了。

    “个没正形的,没看到我朋友还在这呢。一月,别理他,上车。”

    这着实有点难为人了。跑车只有两个位置。

    “哎呀,不是你强烈要求见见我的朋友嘛,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闺蜜,闺蜜懂不懂?怎么开这破车来了?”

    “我、我忘了,你给我打电话,我光顾着高兴了,定好来接你,知道约了你闺蜜,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就跟你在一起啊,还以为你约到饭店见了。”

    “那现在怎么办?”

    “简单,就是得委屈我的老婆大人了,今天咱们打车走吧,行不?”赵飞将车停好,一行人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定好的酒店而去。

    贺佳欣喜欢吃的那个调调,西餐,赵飞定的酒店自助,中西式都有,他跟郑亦樾解释:“佳佳喜欢吃西餐,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这家酒店的自助不错,种类很丰富,中西餐都有,你也别委屈了自己,想吃什么咱们就随意点。你是佳佳的好朋友,我就不跟你多客气了。”

    态度礼貌且很有分寸,既不会冷落客人,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感。

    这一点算是加分项,郑亦樾默默记在心里。

    晚餐在舒适的环境里进行,身边陪着的是闺中密友,郑亦樾心情很放松。

    赵飞忙前忙后,为贺佳欣拿她喜欢吃的东西,一趟又一趟,没有半点不耐烦,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们俩聊工作,赵飞虽然听不懂,也很耐心地陪着,闲聊时更是,三句话离不开贺佳欣,开口我老婆如何如何,闭口亲爱的你还想干什么干什么不。

    二十四孝老公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的。

    郑亦樾一直在旁边打趣偷笑,由衷地为老朋友高兴,看得出来,就算赵飞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对贺佳欣的心都是认真且单纯的。

    爱情与婚姻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两个相爱了,便是合适的,一句我喜欢,顶过千万条理由。

    晚上八点过,晚餐结束,赵飞提出送郑亦樾回去酒店,被她婉拒,当了这么久的电灯泡了,现在确认贺佳欣过得很好,她还那么不识趣就讨人厌了。

    “小贺同志,请一定要,狠狠地幸福吧,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我还等着当干妈呢!”郑亦樾笑得转身沿路走,摇摇手示意不用送。

    “老婆,我们回家吧。今天晚上......”后面的话大抵能猜出来带点颜色,因为赵飞的声音突然低到不可闻。

    郑亦樾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两边的银杏叶正渐渐变黄,煞是好看。

    “郑女士。”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郑亦樾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贺佳欣以外,不认识其他人,她以为这是有人在叫别人,便没有回头,自顾自向前走。

    “真的是你。”身后的人小跑着蹿了过来,拦住郑亦樾的去路,吓了她一跳。

    “王檀?你怎么在这?”居然会是法务部的冷面男神,郑亦樾有一瞬间的错愕。

    “我老家在这,倒是你,怎么来了?”

    “公务出差。正好有个朋友在这,顺便聚聚。”

    “哦,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溜达溜达吧,晚上吃得有点多。呵呵。”郑亦樾笑得有些假,心想王檀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号称冷面男神吗?平常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那种,怎么还能做送女人回家的事。

    王檀的眼神落在郑亦樾薄得可怜的外套上,没再坚持:“那我先走了。”

    这一次偶遇郑亦樾没放在心上,她想的是这里的工作做完了,明天就可以回g市,回去正好能赶上姜晨生日。

    这小丫头可是跟她念叨好几回,等过生日的时候要开个party,她得好好想想,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合适,年龄代沟啊,她还真不知道现在的九零后小孩子,都喜欢什么。

    贺佳欣甜蜜恋爱中,对郑亦樾表示第二天就要回去,只来得及发了个哭的表情,约好下次再聚,便无声无息了。

    至于去做什么了,额,大约是正在努力给她生个干闺女/儿子吧。嘿嘿。

报复

    如此,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期间郑亦樾当了次伴娘,看着闺蜜美美地出嫁,耿直率性的姑娘也学会了最是低头的那一抹娇羞。

    等到贺佳欣在微信上发过来一排黑乎乎的崩溃表情时,郑亦樾才知道,朴正义坚持移植,不惜感染hiv的内情到底是什么。

    原来一个男人真的存心报复,那份决绝与狠戾,让人心惊。

    贺佳欣这次也算是见识到了。

    就在今天上午,他们医院住院部来了个女人,又是撒泼又是痛哭,语无伦次,没人能听清她癫狂之下,到底在说什么。

    正常的医疗秩序被破坏,医院果断报警,等警察赶到,劝说女子平静下来,她才终于说明了事情真相。

    这个女人,名叫林艳西,是朴正义的女友。

    两人从小就认识,相差不过几岁的年纪,门对门住着,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从小到大,朴正义一直特别维护林艳西,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会想到她。

    两家家长见孩子们感情很要好,便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

    等他们长大十几岁,原来住的地方拆迁,两家得了不少拆迁款,商定好回迁房也要住对门。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林艳西家里有钱,林老爹就开始有些花花肠子,被人勾引着迷上了赌博。

    就说黄啊赌啊毒啊的,这三样哪样是普通人沾得起的,再有钱也经不住败家,何况他们还就是普通有点小富的拆迁户。

    在输光了拆迁款,又把家底全搭进去后,林老娘终于受不了天天有人堵门要债的生活,与林老爹离婚,远走他乡,自此音讯全无。

    林老爹眼看着债还不上,老婆也没了,绝望之下,跳楼自杀。

    好好一个家,就剩下个才十几岁还不懂事的孩子。

    林艳西哭着看凶神恶煞的大叔们把她家搬空,眼神空洞,神情木然。

    是朴家收留了她,朴正义依然喜欢她,朴家父母都是老实本份的和善人。

    于是林艳西得以平安长大成人。但幼时父亲的惨死,母亲的离去,都对她产生了难以磨灭的负面影响。

    她开始离经叛道,游戏人间。朴家父母对她毫无办法,不是自己亲生的,又不是打骂,苦口婆心的教育,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听。

    直到朴家父母去世,林艳西自此成了脱僵的野马,再无人管束。

    她游走于各式各样的男人之间,还跟朴正义保持着男女朋友关系。只要她一哭一求,朴正义就发现自己可耻地会心软,他真的是爱惨了她。为此可以毫无原则,毫无底限,只要她还愿意呆在他身边。

    从记事起,她就在他生命里,早已经融入骨血,自他懂得爱开始,他便没想过再去爱别人。

    他是一心一意想跟她结婚的。

    在她在外面被男人搞大肚子,对方又跑得无影无踪后,她又哭着回来找朴正义,言辞凿凿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他再原谅她这一次,以后她就跟他结婚,好好过日子,再也不会出去乱搞了。

    朴正义心痛如绞,他倾心爱的女人,无比珍惜,从来没有碰过,此时大着肚子,哭着求他原谅。

    他该原谅吗?他能相信,她会愿意跟他结婚,然后收心安然过日子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没勇气放弃,他真的还爱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带着她去了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再悉心照顾了一个月,直到她恢复健康。

    他最后一次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他。

    她沉默了。

    不得不说,小时候的情谊现在想来,林艳西仍然是感动的,但朴正义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当他是哥哥,没可能爱上他的。

    而且,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她还没玩够,怎么能安于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树林呢?

    沉默有的时候已经很说明问题。

    朴正义惨然一笑,对她说滚。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然后她就滚了,滚了有半年,又滚了回来。

    以前都是朴正义在养她,哪怕她跟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金钱上的帮助也没少过。但这一次,朴正义是打定主意要跟她断干净。

    林艳西一直也没有工作,断了经济来源,还怎么潇洒,她又回来,想跟朴正义和好,口口声声说她也是爱他的,仿佛之前我把你当哥哥的一幕从不存在。

    朴正义是在那一刻心死的。

    哦,不,或者说,连他整个人都一起死了。

    彼时他刚刚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不过问题应该不大,但问题是,他不想活了。

    他想拉着林艳西一起去死。

    直接一刀弄死她,太便宜了,于是他精心设计了整个报复过程。

    朴顺义患有aids病,朴正义是唯一的知情人,他给了堂兄很多钱治病、生活。

    于是他得到了朴顺义的部分肝脏,恢复好了以后,给林艳西开出新的条件,如果不跟他有实质的夫妻关系,便不会再给她钱。

    之后发生的事,就不用再明说了。

    两个月后,朴正义送了林艳西一件让她崩溃的生日礼物:一件寿衣。并且告之了她全部真相。

    他说:“活着我不能得到你,但是我可以让你陪我去死。我们都要死了。真好。”

    贺佳欣在微信里发的语音连声音都不对了。

    她问郑亦樾,为什么有人会甘愿用自己的生命去编织一场报复。

    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他的绝望吧。那种爱而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与别人牵手相依的痛苦,足以毁掉他的理智。

    值得与不值得这个问题,无法言明。

    朴正义做错了吧?大概吧,他错就错在过于执着。

    林艳西做错了吗?也许吧,她错就错在对真心爱自己的人反复利用。

    她值得这样的下场吗?也许有很多人会说,她活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穷折腾,把自己折腾废了吧。

    但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明明外人看着很合适,偏偏两个人不适合,明明一个人很爱很爱,偏偏另一个人的感情从未曾在线。

    本章完。

新房东

    今天正好是周末,风和日丽,适合逛街的好天气。

    姜晨难得休息,因她生日临近,郑亦樾还不知道送她点什么生日礼物,便提出一起去逛逛,看她喜欢什么,自己再偷偷买下来。

    提起逛街,恐怕没几个女孩子能抗拒。姜晨翻出件美美的外套,欣然答应。

    临出门,正好接到房东大姐的电话。

    哦,又要交下一年的房租了吧,郑亦樾心里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嗯,还够用。

    “喂,姐啊,你看你哪天来收房租?正好我和姜晨在一起呢。”

    “小郑,对不住啊。我这房不租了,我想卖掉。”房东大姐有些不好意思,说好的长期出租,结果这才出租了没两年,她就不得不卖房了。

    “你看要不这样,最后这个月的房租呢,我就不要了,你们到月底了,就找地方搬。二十多天的时间,应该也够用了。最近我会带人过来看看房子,可能得打扰你们。”房东大姐的态度很和蔼,也很坚决。

    “什么?她要卖房啊?才给免一个月房租,真是,便宜她了。”姜晨在旁边也听个大概,只耸耸肩,骂了两句房东不讲究,也没再多说什么。

    反正是租的房子,搬家这种事会很频繁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事。而且这房子老破小,也不知道哪个眼睛有点瞎的人会买。要知道g市正努力打造新城,老城区日益衰落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姐啊,咱们还一起合租好不好?”姜晨不想跟郑亦樾分开,她们各自为政的时候能彼此互不干扰,又能玩到一起去,这样的合租室友可不好找。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嫌我太老,太无趣就好。”

    “姐姐说哪里话,你别嫌我幼稚不懂事才好。”两姐妹开开心心跑去逛街了。省下一个月房租呢,今天可得买买买。

    等傍晚她们满载而归时,房东大姐正带人来看房。

    提前也不通知她们一声,便擅自进了屋,即使是房东也让郑亦樾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当她看到看房的房客时,这点不舒服立刻就没了。

    “哟呵,你怎么想起到老城区来买房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郑亦樾的大学同学,法医权薇权女士。

    之前联系的时候权薇就有想要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重新换个地方的打算,没想到她们还真有缘,权薇来看房,居然看到了郑亦樾租住的地方。

    “哈哈!还真是巧。”权薇也没想到:“这边离我单位近啊,上下班方便。”

    房东大姐在旁边直撮手,生怕郑亦樾说点什么房子不好的地方,把她的买主吓跑。老房子嘛,总有点这样那样的毛病,肯定不会太好卖。

    “那挺不错的。”郑亦樾拉过姜晨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权薇,是个法医。”

    “姜晨。”姜晨主动报上姓名,伸手出来跟权薇握手:“权姐好,权姐真厉害。”

    权薇微微一愣,然后展颜笑得很开心,也跟姜晨握握手:“你好。多谢夸奖。”

    多年的职业生涯,她几乎没主动跟谁握过手,尤其是在对方明知道她的职业之后,似乎除了单寻辰,就没几个不是知道她是法医之后,努力再努力,才装作不嫌弃的样子。

    就好像房东大姐一样,得知她的法医,表情一下子惊了,还特意向后退了一小步,站得离她远了些。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无论她往身上喷多少香水,都掩饰不了法医是厌恶性职业的事实,普通人想起他们时,都是血淋淋的死尸和一身腐臭。

    姜晨吐了吐舌头:“我是遗体美容师,嘿嘿。不如权姐的工作刺激。”还是个孩子呢,就知道追求刺激了。

    郑亦樾见一旁呆若木鸡的房东大姐脸有点发绿的倾向,心里已经笑成花了。这房子权薇要是不买,回头她们搬走,是不是房东大姐要用84好好洗洗地去。

    “哈哈,那敢情好,小姑娘胆子不小啊。”同为厌恶性职业,谁也别嫌弃谁,挺好。

    “这房我买了。”权薇转头跟房东大姐说:“全款,明天去过户,有问题没?”

    权薇的土豪本色显露无疑,房东大姐点头如啄米,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对方只还了一万多块钱的价,她这房卖得很值。

    “你们也不用搬了,这房子对门那户也在卖,我多买一套,以后咱们当邻居。”

    土豪的世界郑亦樾不懂,只哭笑不得地应是,姜晨开心地像个孩子:“姐姐,姐姐,以后早饭来这儿吃,我手艺可好了。”

    “正好啊,我都不怎么会做饭,以后就靠你啦。”

    “嗯嗯。”

    权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第二天果然办好手续,两套房到手,正式成为郑亦樾与姜晨的房东。

    “以后也别跟我提什么房租不房租的。姐是缺钱的人吗?你要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帮我做早晚饭吧。咱们谁跟谁。”权薇再次退回郑亦樾给她的转账。

    姜晨对权薇更喜欢了。每天只要权薇在家,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缠着她问关于一些离奇案件,尸体解剖的事。

    难得有人愿意当听众,权薇把自己经手过的典型案件讲给她听,也让姜晨受益非浅,两人相处日渐融洽。

    也很难得,三个人最近一段时间都挺清闲,公安局没接到重大人命案,常规鉴定并不复杂,红十字会最近也未接手可用移植的器官,姜晨在殡仪馆已经算是相当忙的,一天保证至少十具左右的遗体化妆。

    谁让她师傅病倒了呢。人上了年纪,病来如山倒,本来一场小小的感冒,根本没当回事,谁知道居然慢慢发展成了肺炎,不得不住院治疗去。

    重担压在姜晨一个人身上,让她快速成长起来。

    每天累得像狗一样,还快乐得不行。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那么大精神,天天变着法地整四菜一汤。

    郑亦樾在某天吃完一顿丰盛的晚饭后哀嚎,衣服都要穿不下了,美食与身材不可兼得啊!

生日PARTY

    “郑姐,快快!”这天中午,郑亦樾刚准备下班,因为今天是姜晨的生日,她本来兴致勃勃办party,结果师傅病倒了,单位有的是活得干,想请假,她的职业良心又过不去,只得先以工作为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过生日。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小丫头这两天明显很不高兴,有几分强颜欢笑的味道,郑亦樾看在眼里,便私下里悄悄里权薇商量,给小丫头个惊喜,就她们三个,小小的庆祝一下。

    因为权薇工作性质特殊,时间上不能保证,所以惊喜party的前期准备都是郑亦樾在做。

    她早早就请了下午半天假,准备去拿订好的蛋糕,再吹点气球贴墙上,搞点气氛出来。

    来人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往楼下走,而且这人郑亦樾还不认识。

    年轻的后生们除非分到她名下要带的新人,她认识的都不多,这个小姑娘她似乎一次都没见过。

    “你是谁啊?要拉着我到哪去?慢点慢点,我自己会走,别拽我了!”身为老阿姨,郑亦樾有点跟不上小姑娘的身手,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

    她的失足也把小姑娘吓个不轻,连忙放手,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你哪个科室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郑亦樾揉着酸疼的脚踝,有些生气。

    “郑姐,是王律师,他晕过去了,我们叫了救护车,可是还没来,有人说您以前是医生,想让您先给王律师看看。”

    王檀晕倒了?郑亦樾不敢再耽误,连忙跟着小姑娘向法务办跑去。她一瘸一拐的风姿,别说,还提吸引人。

    王檀脸色惨白地被一名同事抱在怀里,牙关紧咬,呼吸急促,面如金纸,任旁边人怎么呼唤都没反应。

    “大家先散开,让他平躺在地上。”郑亦樾先赶开了附近急得原地乱转的同事:“别围着了,给他点空间,这都缺氧了。”

    人群呼拉一下散开,只有抱着王檀的女同事没有动。

    “你松开手,让他平躺下来。别抱着他了,这姿势会压迫他气管的。”郑亦樾急了,上前拉开对方,那女同事这才红着脸依依不舍地放下王檀。

    平常对所有人敬而远之的高冷男神啊,能抱在怀里这么一会儿,还是她眼疾手快抢来的。

    可惜,没能再多抱一会儿,但愿男神没事。

    郑亦樾上前,听了下他的心跳,快得吓人,这是心动过速了?

    她快速解开王檀衣领最上面的扣子,正发愁手边什么医疗用具都没有的时候,救护车终于赶来了。

    王檀被送上救护车,拉走,留下一群芳心碎了一地的同事目送他离开。

    八卦的威力哟,等郑亦樾去卫生间洗个手,用冷水敷了敷还在发疼的脚踝,再出来时就听到了无数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版本。

    什么王檀一直不结婚的原因是他身体不好,不想拖累心爱的女友,才放弃高薪工作,躲到他们红十字会里,一个人孤独终老。

    什么男神失恋受了打击,才会经受不住突然晕倒,等他醒了,一定要用爱的力量感化他。

    就差说他是男版白雪公主了。

    我的天啊,郑亦樾一直都知道同事能八卦,但能这么八卦,也是让她开了眼了。

    不过有一点他们应该猜得没错,王檀应该真的有病,很可能就是心脏病,所以平时他情绪波动少,不是他这个人本身多冷情,而是身体原因,由不得他太激动。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晕倒,他来红十字会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他本身有病的消息,应该是他平时很注重保养。

    被送上救护车时他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肯定没什么大碍,多休息几天也就是了。

    因此当天剩下的时间,郑亦樾没有再关心王檀入院一事,开始专心准备姜晨的生日party。

    五颜六色的气球一个个用打气筒吹起来,天花板、墙壁上,能贴的地方都摆个造型,醒目的地方再放上她跟权薇买的生日礼物。

    她选了一条很活泼很少女感的丝质连衣裙,虽然现在肯定穿不了,这可是上次一起逛街时,姜晨试了又试,看看价格又放回去的款式。

    1500块,在郑亦樾承受范围以内,于是她一个人去就果断买回来当了生日礼物。

    权薇送的也不是凡品,一整套高档化妆品。

    可以想见,姜晨看到这两样生日礼物得多开心。

    下午五点,权薇也提前回来,顺路还取回了之前订好的蛋糕,两个平时不太擅厨艺的女人在厨房里研究并实践了一下之后,果断放弃,点了外卖。

    六个菜,还有甜滋滋的果酒,蛋糕也摆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晚上六点多,姜晨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

    脚不沾地地忙了一天工作,身上都是一股颜料味,她都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了。

    回到家,看着家里大变样,气球,礼物,佳肴,姜晨十分感动,眼睛都湿了,忍了又忍,才好险没哭出来。

    她一一抱过两个姐姐,感谢的话不再多说。

    异地他乡,能有两个相识不长,但三观极合的大姐姐护着宠着,懂她疼她,这感觉棒极了。

    尤其是在她忙了一天,公交车上还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以为她会祝自己生日快乐,结果,妈妈打电话来的主要目的,是让她不要再任性,赶紧回家来,接手家里的生意,安安心心嫁个好人家。

    她存在的价值,家人看不到,她的努力,她选择的职业,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可她是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不是生育机器,她的价值,不是只为了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像困在精致笼子里的鸟似的,看似生活优渥,却完全没有自由。

    她想要的,他们不懂,他们要的,她也给不了。

    如果话不投机,争吵几句,收线挂机,也挺好。

    权薇酷酷的,有家有钱,也有事业,郑亦樾的理智,小人物努力奋斗,不为名不为利,甘于奉献,都是她所羡慕和渴望拥有的。

工伤事故

    三天后,正在办公室给省城几家医院打电话下开会通知的郑亦樾居然看到了王檀。

    她惊讶得连话都忘了说。

    这家伙属蟑螂的吧?才三天就回来上班了!

    “你出院了?”挂断电话,抬头看站在她办公桌前的王檀,郑亦樾只憋出这么句话来。

    他们两个真的不熟,她也不知道问些什么,而对方显然是来找她的,目标明确,直奔她的方向,然后站定不说话。

    “嗯。那天多谢了。”

    “不客气,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郑亦樾不过比救护车早来了两分钟,驱散了众人,解了他一颗扣子,真没多大功劳,不值得全单位的高冷男神亲自过来道谢。

    “我说,郑女士,你是不是真的不认识我了?”王檀突然弯下腰,整张帅气的脸凑到郑亦樾面前问。

    这问题好奇怪啊,怎么可能不认识,全单位最出名的人物,就连郑亦樾这种几乎不八卦的人,都时不时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怎么可能不认识。王檀王律师嘛,咱们红十字会法务的一面金字招牌。”嗯,这话说得没毛病,不过那个招牌,可是招蜂引蝶的招。

    “......”王檀脸色突然黑了下来,一张嘴抿得紧紧的,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下郑亦樾一脸莫名其妙。

    这人不光身体有病,精神也不太正常吧?怎么通过的司法考试啊?

    接下来仿佛要把之前的悠闲的时光全都补回来,红十字会一下子接手了四五个异源非亲缘器官移植手术案例,全体协调员都处于加班中,郑亦樾忙得四脚朝天,已经两天没回过家了,不是在外地出差的路上,就是等在医院的手术室外。

    与病人家属的沟通永远都是最难的工作。

    马小丽,女,四十五岁,是某钢铁厂的天台工人。

    一天前下班后,她从天台上下来,准备离开厂区。

    高炉遍布、传送带昼夜不停的生产车间里,马小丽沿着她每天都要走至少四次的路线,向着车间大门走去。

    六七年的工作生涯,同样的动作她做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不一定会走错。

    偏偏这一天,事故发生了。

    接她班的同事一边打电话一边开天车,天车上,正吊装着一捆手指头粗细的钢筋。

    电话里发生了争吵,其实不过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通话的两人话赶话,便对骂起来,这名天车工一气之下,摔了电话。

    好巧不巧,被摔在控制台上的手机靠着惯性作用,弹下一个绝不应该现在被触及的按钮。

    那一捆钢筋被提前释放,在空中自由落体,变幻位置,从水平到垂直,直直冲着马小丽而去。

    “躲开!”天车工心提到嗓子眼,她看到了还没来得及离开车间的马小丽,也看到了一大捆钢筋正朝着她现在呆的地方下落。

    可她自己都在十几米的高空,除了喊一声让她避开,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钢厂处处是危险,每名员工从进厂那天起,安全教育都是必不可少的,马小丽听到上方传来的动静,也听到呼喊,她本能地想要躲到旁边未开动的机台下面。

    但她的动作太慢了,身子进去,头却没来得及。

    大部分钢筋与她擦肩而过,最外面支愣出来的一根,正巧插在了她的眉眼之间。

    听到动静得知出事,围过来的工人一看,马小丽的眼睛还会眨动,那根钢筋穿透了她的大脑,手脚不受控制得抖动,任谁喊她,都没反应。

    救护车来得再快,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等到了医院,近一个小时的抢救无效后,她被医生宣布脑死亡。

    此时的她还由仪器保留着心跳呼吸,是在等她的亲人前来,决定是继续让她这样当个活死人躺着,还是结束她的痛苦,放她离去。

    郑亦樾也在等马小丽的亲人前来,想要说服他们,捐献器官。

    马小丽是跟丈夫王常贵一起出来打工的,她的两个孩子留在hn老家上学。一对清贫的夫妻,用自己的肩膀给两个孩子撑起一片天空,现在,这天空塌了一半,而孩子们还浑然不知。

    王常贵在工地卖力气,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赶来医院,他在效区的一处工地,交通不便,等他到达时,抢救已经结束,他看到的,就是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的妻子,一张脸都被布包住,让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就是他妻子。

    明明早上还好好的,他去上工之前给她打了电话,她准备下夜班回家,他说,让她吃点好的,别总想省钱,天天吃咸菜,好歹买个带点荤腥的。她嘴上说知道了,可是他也知道,她还是会偷偷吃点馒头就咸菜,再来杯开水,就能糊弄一顿饭。

    他想着等妻子休班,自己怎么也得回去一趟,他回去了,马小丽就会买点菜,正经做桌菜,她也能跟着吃点。

    明明离她休班也就只剩下两天了啊。

    怎么会这样......

    一脸水泥灰的汉子抱着头蹲下,哭声压抑而悲伤,同来的工友怎么劝都没用。

    “王先生,您节哀。您妻子的事,还得您拿个主意呢。”急诊医生拿着一堆告知单,等待他签字。

    “您妻子已经被诊断为脑死亡,现在唯一维持着她呼吸心跳的,就是一台仪器,您是想让她继续这么活着,还是拔掉仪器,放她走,我们需要您签个字。”

    钢厂方面有个代表也在现场,这是一起工伤事故,但是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并没有为马小丽上过工伤保险。

    钢厂里正式员工肯定五险俱全,但马小丽是临时工,一个月两千多元的工资,保险之类一律没有。

    现在她出了事,这钱估计得厂子自己赔,至于会赔多少,当然是越少越好。

    代表想着,这些不知道哪个穷山沟里出来的人,大概是没见过多少钱的,到时候他提个十万块钱的数目,再忽悠忽悠如果要闹,这笔钱都不会赔给他们,应该也足够了。

    “王先生,对不起,我是红十字会的,想跟您谈谈器官捐献的事。您的妻子的死,可是不从头到尾是场悲剧。”

人命的价格

    “嫩说啥?”一直只顾着哀伤的王常贵突然暴起,一脸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女人。

    “我老婆还没死呢!”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不算个文化人,但是刚刚医生说的话他也差不多听懂了。

    脑死亡,就是老婆的脑袋坏掉了,能呼吸也没用,人不会再醒过来。

    他只是拒绝接受这一事实,似乎只要他不承认脸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女人是他的老婆,她就还活着,像往常一样上下班,此时应该已经吃完早饭,洗漱完毕,躺下睡觉了。

    他想冲回家看看,是不是他们那小小的、凌乱的出租房里,会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跟着自己一辈子,没享过福,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老婆啊,他对不住她的地方多了......

    “王先生,您妻子不会醒过来了,她已经不在了。与其让她的器官跟她一起,化为飞灰,不如将它们捐出去,给需要的人,这样,您妻子一个人,救了许多人的命,她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郑亦樾有些心疼这个一脸沧桑的男人,她语气尽量放轻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王常贵是真的伤心了。活着的时候没让妻子过上好日子,这临死了,还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他哪里忍心。

    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不愿意,别人的死活他管不着,做为失去妻子的丈夫,他就是任性自私一次又如何。

    没得商量,他得带她回去,让她入土为安,以后逢年过节,生辰忌日,总得摆上时令供品,让她在那边,能过得好些。

    “我得带她回家。”王常贵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常贵哥,你别急,嫂子不能就这么白死了,厂子得赔钱。你家两个娃娃读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陪着王常贵一块来的工友,开始帮他出主意。

    早就等在旁边的代表一听这话音,知道该轮到自己出场了,第一时间上前介绍自己的身份:“王先生,我是厂方的代表,我姓刘,关于马小丽工伤死亡一事的赔偿问题,由我全权负责。”

    王常贵不想理他,没有说话,还是他身边的工友出面:“你们厂子怎么搞的?一个开天车的都能出事死了,说吧,你们打算赔多少。”

    再纠结人怎么没的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死了都死了,还是多要点钱是正理。没办法,对于他们来说,有的赔总比白白送掉一条命强得多。人的命,有的时候真的是有价格的。

    “咱们厂各项安全操作规程都有,对员工的安全教育一刻都不敢懈怠,马小丽会出事,同事操作不当是一方面,她自己违反规程也是原因之一,所以也不能都赖厂子。”

    刘代表只说马小丽也有责任,下班时抄了近道,走了车间中心区域,大大增加危险系数,却没说明白,所谓安全道路,是绕车间一周,足足多绕出一公里远去,平时上下班根本没有人走的路。

    “少废话,拿钱来,不然这事没完。”

    “公司出于人道主义赔偿,给了我十万块的权限,我也不跟你们墨迹,行就行,不行,那我就做不了主了。”

    “十万?哈哈,十万块钱买条命?敢情我们的命就这么廉价?”一众工友愤怒了,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对方存心想羞辱人呢!

    刘代表有些腿软,长期卖力气的七八个汉子,胳膊上肌肉鼓鼓,怒目而视,他很怕自己挨打,碗口大的拳头哟,还不得鼻梁开花。

    十万块确实太少了些,他一开始本来就是报着欺负人的目的来的。公司把重任交给他,当时来之前,经理三番四次强调,一定得把事情处理好。

    他心想,只要能用最少的钱解决问题,回去之后,经理还不得对他另眼相看啊。

    现在看来,之前他太自信了,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网络这么发达的年代,谁家还没个能连4g网的手机啊,新闻上这种事也不少,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过猪跑。

    于是为了避免皮肉受苦,他只得赔着笑脸,拿出陪客户的态度:“你们刚刚听错了,听错了,我说的不是十万,二十万,是二十万。”一下子翻了一倍。

    听没听错,在场各位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说破。

    二十万也还是少,但接下来的价格拉锯,工友们谁也没占到便宜,对方咬死了说马小丽自己违规,公司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赔二十万不算少,一毛钱都不肯再添。

    只要想想,刘代表就有点后悔,这批临时工是他负责招进来的,当时就是想省点钱,给公司节约点开支,才没给他们上任何保险。

    钢厂每年都有事故,都会死人,这在厂内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死的仅限于高危工种,像开天车的,只要自己不从上面跳下来,根本不可能会出事。

    谁知道就会这么寸,下班时被上面落下来的钢筋砸穿脑袋呢!

    人命越来越贵,他们厂别的出事故的都有工伤保险兜底,公司再添一些,皆大欢喜,这一次全由公司出,再把赔偿标准提高了,以后赔偿别人怎么整?

    事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拿出来比较,无形中要多多少支出,自己要是把价码抬得太高,回去经理就饶不了他。

    于是二十万是刘代表给出的最高价,他必须坚持撑到底。而且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还威胁道,如果今天不签字,把马小丽的尸体就地火化,再去领钱,过时不候,到时候一切后果就由王常贵自己承担了。

    哪怕见过猪跑,不大懂法的一众人也有点慌神。

    二十万不是笔小数目,万一真因为他们不同意签字,最后一分钱也拿不到,多对不起常贵哥,可真的就这么签字认了,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就算马小丽从现在一直到六十岁,每个月只能挣两千块,也有小二十万呢,现在的人,平均寿命挺高,怎么算都是他们亏了。

讨价还价

    可是对方态度太坚决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王常贵不愿意在急诊室,老婆正躺在那里,跟死人一样无知无觉的时候,在外面跟人讨价还价,商量她的买命钱。

    原来人命真的有价格啊,像他们这样的穷人,一条命,才不过值二十万。

    看似很多,是他一辈子卖苦力都没攒出来的,但现在的房价,便是他们老家那穷乡僻壤,也涨到七八千一平,二十万,付个首付都不够。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花二十万,换他老婆活过来。

    这显然不可能。

    想想家里正上初高中的两个孩子,他只得拉下一张老脸,多要点钱,以期未来就算不能给他们过多的帮助,也至少不能拖他们后腿。

    “我……”他艰难地张嘴:“二十万……真的太少了。能不能再多给点。”

    一见对方服软,刘代表人精一样的人物,王常贵心里想的什么,他一眼就能看透,所以说跟他们这些土包子打交道就是好,一诈,一吓,再一威胁,齐活。

    早知道刚才就不提价了,这些人还真敢打他不成,这里可是医院,各个角度都有摄像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范围之内,只要对方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他就豁出去了,直接躺下,说不得一分钱都不用赔了。

    算了算了,二十万就二十万,以他们企业的实力,毛毛雨啦,也不过就是他半年的工资。

    他假装不耐烦的样子一挥手:“没得商量,行还是不行,给句痛快的,不行,那咱们就劳动仲裁见吧,行,我去打份合同,现在就签了,一手交钱,一手签合同。“

    王常贵左看看自己的工友,右看看不断看表的刘代表,张张嘴,想答应。

    有点钱总比一分都得不到要好。咱们小人物,跟人家大企业闹,最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能答应他。“一旁一直没离开的那个女人突然发声,王常贵疑惑地看向她。

    “为什么不能答应?“他真的没什么主见,现在见终于有人站出来,准备为他撑腰了,哪怕刚刚这个女人说的话他不太爱听,现在也只有欣喜的。

    “二十万的赔偿,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郑亦樾见识过不少意外事故,她以前经手的很多捐献者就是因为意外去世的,交通意外就不说了,那赔偿额一般人也比不上,工伤就没有这么低的。

    尤其还是错不明显在死者的时候。

    “你说她有错,才导致的事故?把主要责任推给死者,你好意思的吗?是欺负她没办法替自己说话吗?“郑亦樾也懒得跟刘代表废话,掏出手机,给王檀打电话。

    法务部现在应该已经下班了,除了王檀,郑亦樾还真的不认识别的人,不得不翻出来个前几天刚刚添加的号码,打过去。

    就是不知道高冷男神肯不肯来啊,郑亦樾只能寄希望于他是个很有同情心很有正义感的人。

    “喂。“对方很快接听了电话:“郑女士,有什么事吗?”声音听着,客气而疏离。

    “那个……我这有一桩工伤事故的纠纷,对方给的赔偿额太低了,我觉得不太合适,但是更专业的说法,我又不懂,能不能麻烦你……”

    郑亦樾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深深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冒失,给王檀打了电话,明明两个人并不熟,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

    “在哪里?”

    “哦,你没时间也没关系的,对不起……诶?你现在要过来吗?“

    “郑女士,我说的是普通话。”言外之意,她应该听得懂才对。

    郑亦樾尴尬地摸摸鼻头:“抱歉,我在省人民医院急诊室。”

    “好,给我半个小时。“王檀很快挂断电话,看了看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果断扔下笔,穿上外套,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

    王檀这人真是自带气场,从大门口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拿眼睛一扫,大体就确定自己的谈判对象是谁了。一堆人中,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就那一个人。与周围穿着陈旧,晒得快成非洲友人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你好,红十字会g市分会法务部王檀,这起工伤事故,由我跟您谈判,请问怎么称呼?“

    刘代表有点懵,他们工厂跟死者家属的纠纷,跟红十字会什么关系?

    “我姓刘。”

    “刘先生,我刚刚到,发生什么情况也不太清楚,能不能请你大致描述一下事发经过。“

    其实刚刚在路上,王檀特意没有开车过来,而是打了出租,加上郑亦樾的微信,已经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他现在装作一无所知,就是想看看对方心黑到什么程度。

    如果对方不是很过份,就是单纯想少给点钱,那他便也手下留情,参照正常赔偿金额争取争取也就罢了。

    如果对方心黑手狠,不管人命死活,那就也别怪他把对方往死里坑了。

    虽然他不是正经的经济法律师,但是寻找漏洞,威胁恐吓,可不是就刘代表一个人会。

    就看他作死不作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马小丽,也就是死者。”

    “我老婆还没死呢!“王常贵实在忍不了刘代表用死者两个字称呼还有呼吸的老婆,就算被确诊脑死亡,只要她的呼吸机不撤,法律意义上,她就不算死亡。

    “马小丽,下班的时候,从车间出去,没有走安全通道,抄了近道走的,被天车上掉下来的钢筋砸穿了脑袋,现在脑死亡了。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们公司认为,她有错误,只愿意赔二十万?“

    “这已经是基于人道主义赔偿了。”刘代表的气势明显不如之前,对着王檀,一名专业的律师,他说话底气没那么足。

    “人道主义?呵呵,贵公司还真是大方!”

    “我来问你,伤者为什么没有工伤保险,为什么没有与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为什么收入低于本市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

    “天车上的钢筋如何从天而降?是失手还是故意?要不咱们先报警,再去现场看看?“

买命钱

    一听报警两个字,刘代表就一阵头大。

    死个把人不算事。反正钢厂里,出人命已经不是新闻,绝大多数都可以用赚钱来解决问题。

    谁让他们工作性质特殊,每年都有死亡名额,就是会引来安监的领导天天盯着他们,隔三岔五就得检查,比较麻烦。

    但是报警,这事可就可大可小了。

    王檀没有去过现场,也不足够了解情况,但他是专门吃这碗饭的,知道一般的企业最怕什么。

    报警了,只要他们咬死是有人想要蓄意谋杀马小丽,那么警方的调查结果是什么就不重要了,调查过程中,工厂肯定是要停产的。

    他们这里地处南方,空气质量没有北方那么糟糕,一入冬,采暖季就得停限产,他们现在正是生意最好做的时候,大量企业因为北方大面积停产缺的货,都由他们来抢占市场。

    每停业一天,损失难以计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真要让工厂停产,被大领导知道原因,他还不得立刻卷铺盖卷滚蛋啊!

    到时候他的损失可就不是钱的事了。

    事实证明,当攸关切身利益的时候,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刘代表那一副笑得如沐春风的样子,拉着王常贵的手十分语重心长:“老王啊,出了这样的事,咱们都难过,刚刚我也是有点六神无主,说的话办的事,都欠缺了些,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总之啊,马大姐的事,咱们得圆满解决喽,你满意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啊,只要我能做到的,没二话,当场就给你办了。”刘代表心里直骂娘,让他这么一个中层领导,体面人,跟个老土包子说小话。

    面上却一点不敢带出来,谁让背后虎视眈眈的王檀还在。

    王常贵受宠若惊,在郑亦樾的鼓励下才大着胆子希望厂子多赔点钱:“俺媳妇死了,这命也没有这么贱的道理啊!”

    “对对对,老哥这要求不过分,那你看,赔多少合适啊?”

    “怎么也得四十万吧!”王常贵顺嘴就秃噜出来个数,也没咨询别人的意见,翻倍了,不少了。

    刘代表暗喜对方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价钱,刚才他还紧张了下,万一对方真要个两百万,他必须就算冒着被停产的风险,也得往下杀价。

    不然这口子一开,以后的工伤事故还怎么解决?

    还好还好,刘代表长松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都比刚才真诚多了:“没问题,没问题。”

    王常贵也不是傻子,一看对方连为难情绪都没有,就知道自己要少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刘代表已经开始掏手机打电话,让对方送钱来了。

    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有这笔钱,以后孩子们学费生活费也够了。

    眼见这边事了,王檀跟郑亦樾打个招呼,就想先离开。

    “等等,我跟你一块走吧。”郑亦樾想着大老远把人家一个电话就喊过来义务帮忙,怎么着也得请人家吃顿饭表示感谢。

    当然了,听说这位高冷男神是出了名的不好请,对单位所有的女性敬而远之,自己的邀请十有**会被拒绝。但是请不请是咱的态度问题,答应不答应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说心里话,郑亦樾倒是希望王檀能拒绝的,他们不熟,一点也不熟,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吃饭,想想都尴尬。

    “你这儿的事儿忙完了?”王檀有些诧异,这赔偿问题谈妥了,家属应该就有心情听听关于器官捐献的相关介绍了吧?似乎刚才自己已经很明确地表明过身份,红十字会法务部的。

    帮他拿到多一倍的赔偿,还不能让王常贵对郑亦樾态度温和些吗?就算看在钱的份上,现在也不是翻脸的时候啊。

    “刚才这位做丈夫的态度就很坚决,人死了,得有个全尸,拉回老家埋了去,要不然以后逢年过节上坟都没坟头。”郑亦樾对全国范围内的殡葬政策很有些微辞,阻力哪都有,为什么总体水平来看,北方的土葬率还那么高,还不是地方性政策的问题,根本没有全国统一标准。

    唉,可害苦了他们这些特种职业的从业人员啊,苦口婆心,都抵不过一个死无全尸来得吓人。

    都9102年了。人死如灯灭啊,哪有什么神啊鬼的,这么迷信真的好吗?

    眼看着合规能用的器官就这么随着伤者一起死去,变成一块无用的烂肉,郑亦樾心里就揪着痛。

    这个世界上,除了等待移植的患者家属之外,就只有他们这些器官捐献协调者在望穿秋水、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可用器官,每一次从与潜在捐献者家属接触开始,一直到真正能将器官利用到受捐人身上,这其中,每个器官捐献协调员需要至少说近五万个字,跑上近百公里路程。

    其中有多少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们,还要对他们拳脚相加的,又有多少一直拿不定主意左右摇摆,临门一脚又突然变卦,让他们前期努力都成空的。

    郑亦樾已经不想去想了,她已经习惯被拒绝,被辱骂,这也是职业的一部分。

    所以很多时候,一起新的案例能不能成功,她从最开始接触,心底已经能有点感觉了。无他,见识得多了而已。

    “那咱们走吧。”

    “不知道王大律师跟不跟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啊?”

    “王檀,叫我的名字。也好,正好有些饿了。”

    我靠,这鬼律师也太难琢磨了吧?不是高冷吗?不是轻易不跟女性接触吗?到底是谁造的谣?

    得,这饭是一定得吃了,自己说出去的话,总不能打了自己的脸。

    “那咱们附近选个店吧,不知道王......”律师两个字在郑亦樾嘴里打了个转,没有说出来,但是直接叫名字又有点怪怪的,一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含糊过去:“你喜欢吃什么?”

    “给我来份带土豆的菜就行,其他的随意。”

过往

    王檀最终的选择,居然是一家沙县小吃。

    说实话,郑亦樾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沙县小吃能火遍全国,几乎每个县城都有一家店,而里面的东西又难吃得可以,究竟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

    坐落于医院附近的沙县小吃,额......店里脏乱差到一定程度,墙上贴的菜单单价比别的地方都要贵上一些。

    郑亦樾挺好吃的,前提是东西好吃,又贵又难吃,对不起,敬谢不敏。

    不是有人说王檀有洁癖的吗?油腻腻的餐桌边,他坐得很优雅啊,一点也没嫌弃,胳膊直接搭在桌上。

    他给自己点了份鸡肉土豆盖饭,又问郑亦樾想吃什么。

    “鸭腿套餐吧。”大众口味,还勉强能吃。

    饭很快上桌,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郑亦樾只能埋着跟自己面前明显发育不良的鸭腿做斗争。

    吃饭吃饭,吃饱喝足,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王檀吃饭吃得很慢,着实赏心悦目,便是身处这么个简陋的小馆子,也能吃出来五星级酒店的范儿。

    郑亦樾悄悄拿纸巾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油,有些后悔点鸭腿套装了,整只鸭腿上来的,她不拿手直接拿着啃,还真不会别的吃法。

    与对面的男神相比,自己实在太粗俗太上不得台面了,身为女人,这是很丢脸的一件事。

    她只得故作矜持,一小口一小口地硬塞米饭。

    王檀似乎很挑食,他盘子里的盖饭,土豆被挑着吃了,鸡肉和青椒全剩下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他便放下筷子,说自己吃饱了。

    “这鸡肉不好吃吗?”

    “哦,我比较挑食,只吃土豆。其他所有的菜和肉,都不太爱吃。”

    好奇怪的习惯,不过她很久之前似乎也碰到过。

    顺嘴,她就说了一句:“是不是只吃土豆的人不少啊,我感觉以前我好像有个病人,也是这样的。”

    “嗯?你还记得吗?”王檀的眼睛亮了亮,可郑亦樾并没有看到突然变得有神采的他,她还在低头与自己那只不好啃的鸭腿作战。

    直到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郑亦樾偏头想了想:“不记得了,太久远了,还是我当实习生的时候的事呢吧,也不记得那小伙子叫什么了,唉,不知道他还活着呢没。”

    年纪轻轻就有严重的心脏病,不作移植,恐怕凶多吉少。

    像他这一类的非先天性心脏病,其实挺难治的。

    人体任何一个器官,都不可能由着医生无数次在那么小的一片区域里反复做手术,疤痕组织不会像原生组织那么坚韧,所以同一部位,在进行手术时,要考虑血管和肌肉组织的黏合能力。

    他的心肌组织,长了个良性的肿瘤,虽然不会马上致命,但却也无法通过手术根治。要想全部切除肿瘤,就得连一大部分左心室上的心肌组织一齐切掉。

    试想想,一个正常工作的水泵,突然被凿个大窟窿,会有什么后果?

    水跑光是肯定的,跑出来的水的去处还是个大问题呢。

    那小伙子的处境,就会像坏掉的水泵一样。

    所以肿瘤不可能完全切除,他得过一段时间,就做一次手术,切除掉多余的增生组织。

    别看他当时二十几岁的外表,心脏已经接近**十岁的老人了。

    可惜,自己实习结束,没过多久,就转行当了器官捐献协调者,没再能跟上他的案子,心脏从来都是需求大于供给的器官,不像肝和肾,还能来自**,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脏,非脑死亡的病人不能提供。

    他年纪还小,但病情说不上多严重,比起离开人工膜肺就会死的病人还差得远。

    在郑亦樾认识他时,他已经动过四次手术,胸口长长的并不整齐的疤痕说不上好看。

    郑亦樾只记住了他喜欢吃土豆,哦不对,是靠着土豆续命的那拨人,因为其它蔬菜他一律不吃。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郑亦樾尴尬地笑笑,埋头把最后一点饭吃掉,那只啃了一半的鸭腿,被她直接忽视了。

    王檀正想说点什么,郑亦樾的电话突然响了。

    “喂,郑姐,我是省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刚刚那个脑死亡的病人,拿着钱把人扔下,跑了!还签了捐献同意书,你看这事......”

    我去!反转也太快了吧?郑亦樾这一次居然看走眼了。

    明明之前还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伤心难过都是真的,怎么现在钱到手了,将死之人,就没有利用价值的?

    现实版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郑亦樾突然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饭有点堵得慌,跟对方说:“我就在门口吃饭呢,马上回去。”

    “对不住啊,我得回去一趟,这次真是谢谢你了。”郑亦樾匆匆结了账,过马路,向急诊科跑去。

    留下王檀一人,眼睛中的神采急速黯淡下去,默默望着郑亦樾远去的背影。

    “果然啊,她不记得我了。”他苦笑,帅气的俊脸皱作一团。

    九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在多少次险死还生的大手术之后,终于等到了合适他的心脏。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此时此刻,在他的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属于他的亲弟弟,比他小三岁的活泼少年。

    他才是家里有病的那一个,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这是他从手术室里出来、麻药劲刚过,刚刚睁开眼睛时,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是啊,他是有病的那个,从上初中二年级开始,便成了医院的常客,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

    而他的小弟,身体健康,活泼好动,是最正常不过的男孩子。

    如果他弟弟不用每天来医院为他送晚饭,也就不可能会在来的路上被车撞到,无良司机又肇事逃逸,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错过最佳救治时期。

    于是他弟弟捐献出了自己的心脏,换掉了他残破不堪的那颗。

    他以为,他重获了新生,要连同弟弟那一份,一起好好生活,孝敬父母。

    但手术之后,他便明白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活着

    十几年的生病生涯,让他过着从家到医院两点一线的生活,或者说,他根本谈不上拥有生活。

    除了家人,他没有朋友。认识的人仅限于自家亲戚还有医院的医生护士。

    奶奶留下的老房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父亲拼了命的做着三份兼职,四十几岁的人活像六十多的小老头。母亲全职照顾生病的他和正在上学的弟弟,每天都疲惫不堪。

    家里桌上常年不见荤腥,偶尔吃一次肉都得过年过节,平常多数一碗薄粥,一碟咸菜,一块硬得咬不到的饼子。

    他身体不好,全家人都让着他,有丁点好吃的,都往他碗里夹,连弟弟都不跟他争抢。

    多少次,做完手术,为了省点住院费,他在伤口还钻心的疼的时候,就停了止疼药,执意要求回家;

    多少次,他在半夜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听到并不隔音的老房子旁边父母的卧室里传出来他们惆怅的对话,发愁下一笔医药费的出处,发愁一家人的生计;

    多少次,他看着父亲累到到家倒头就睡,睡不了两个小时就得起来去上班,点灯熬油似的,像个陀螺连轴转,心疼的话无法当着沉默的父亲说出口;

    多少次,他想放弃,只要他死了,他们只养着一个听话的弟弟,支付学费总比无底洞的医药费要少得多;

    可是他舍不得。

    并不是他对痛苦的活着有多少热爱,而是他们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父亲累得像狗一样,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到该给他花钱买药的时候,掏钱特别痛快。

    母亲照顾着家里大大小小,还尽量抽出空闲去给别人家做保洁,就这一天几十块的零工收入,一双手在洗洁精水里泡得褪皮,回家带着一块成色不太新鲜的熟食,笑着让他吃下去。

    就连比他小的弟弟,都有着远比同龄人成熟的灵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一点都不假。在最爱与人攀比的年纪,常年穿着一身并不算合身的校服,袖口磨花了,补补接着穿,学校的课外活动,只要需要花钱的,他都主动不去参加,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得给我哥哥省着点,他得治病,等他治好了,我们就能一起去看大熊猫了。

    上动物园,看大熊猫,是弟弟的心愿。但一张百十块钱的票,用他的话说,够给哥哥买盒药了,太贵,等以后再去吧。在他家门口的走廊上,有个小小的角落,堆满纸壳和塑料瓶,那是弟弟顺手捡回来的破烂,存得差不多满了,就去卖一趟,三毛五毛得存着,存够十块钱,就交给妈妈贴补家用。

    可惜,没有人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一个先来,他没能等到去看大熊猫的那天。

    像往常一样,弟弟从学校放学,回到家,匆匆趴了两口饭,便提上母亲准备好的饭盒,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向医院方向而去。

    这条路他走了有好几年了,自从他会骑车之后,只要每一次王檀住院,他都抢着去送饭,因为这样可以让母亲在操劳之余,得以喘息片刻,也能让哥哥看家里其他人的眼神,没那么多内疚。

    小小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用他小小的肩膀,开始分担家庭的重担了。

    一家人,清贫忙碌,却也平淡幸福。

    直到那场车祸,一切都变了。

    那是他准备再做一次肿瘤切除手术术前准备的第二天,安排到明天晚上九点多的手术,所以当天晚上他还可以吃一餐,医生叮嘱,得多吃点,长点肉,因此母亲下午就回家准备,特意买了块猪肉,炖了红烧肉给他。

    他当时真的太瘦了,近一米八的身高,将将一百一十斤,脱掉衣服,能看到根根肋骨。

    当天傍晚,他一直在等弟弟给他送饭,手里握着块哈蜜瓜,不住地向门口张望。

    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弟弟应该晚上五点半放学,到家不到六点,这个时候母亲的饭肯定已经做好,弟弟总是会第一时间过来送饭,自己随便吃两口,不舍得让他饿肚子。

    可现在都七点半了,从医院到他们家是有点远,骑自行车需要半个小时,就算弟弟有事耽误,晚点才出来,也不可能这么晚了还不见人影。

    今天同病房的病友家属给了他一大块哈蜜瓜,他一口也没舍得吃,想让弟弟带回去,家里人都尝尝,他们家可有日子没买水果了,便是买,也只是最便宜的苹果和梨子。

    “怎么回事?”他有些做不住,犹豫再三,借了前来换液的护士姐姐的电话,给家里拨了个。

    为了方便联系,母亲和父亲都有手机,在当年也很老式的三星翻盖。

    电话很快接通,在得知弟弟并没有到达医院,母亲突然有些紧张,很快挂断电话,他知道,母亲是出去寻找弟弟去了。

    他们住的地方很偏,晚上也没几盏灯,七拐八弯的小道不太好走,十几岁的孩子,还骑个车子,别是被车撞到了。

    怕什么来什么,等母亲找到弟弟时,他躺在地上,后脑勺贴着的地面上,一片血迹,在惨白的灯光照射下,狰狞可怖。

    他那天晚上一直没能等到母亲的回音,电话也没再打通过。

    之后,他第二天晚上的手术取消,母亲阴沉着脸出现,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他问了好几回弟弟怎么了,得到的都是怒目而视。

    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他弟弟出车祸,头部受伤严重,大概活不了了,已经是第三天的事。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病还有一种可以治愈的方法:器官移植。

    以前不是没有医生说起过这一治疗方案,一来心源不好找,二来移植手术价格太高,不是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能承担得起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采用亲属的器官,他们只需要支付手术相关的费用,比无血缘关系的异源器官要便宜不少,当然了,只要是移植,除非同卵双胞胎之间,都需要终生服用抗排异反应的药物。

终于找到你

    得知消息的父亲来得很迟,他步履蹒跚,整个人仿佛又老了十岁。

    一个儿子体弱多病,能活多长都不知道,另一个儿子又遭遇横祸,眼看就不行了。这样的打击,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父亲落泪,这个什么苦都往肚里咽,从来报喜不报忧的男人,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有个医生模样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说着什么,母亲突然像疯了似的,反应很激烈,对对方又挠又踢的,还是父亲抱住了她,夫妻俩就在病房的走廊里,抱头痛哭。

    那哭声,远远的传入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他能感受到此时父母的绝望,他自己内心的悲痛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个弟弟,他欠他良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他恨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平,如果他们家的孩子非得要死一个,为什么死的不是体弱多病的他,而是活泼可爱的弟弟。

    但是事实就是,他还活着,弟弟已经不行了。

    父母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最终,在当天晚上,他知道他明天要做手术,接受弟弟的心脏,以后,他便可以摆脱附在心室上肿瘤的束缚,跟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要说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一点欢喜,那是在骗人。

    但是欢喜过后,便是强烈的负疚感。

    他的生命,居然要用弟弟的心脏来拯救,这与他直接杀了弟弟有什么区别?他宁愿不要这样的新生!

    “医生,我求求你,我反正已经这样了,先救我弟弟,救救他吧!”他拉着医生的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一丝生的希望。

    “唉,如果能救,我们当然是会救的。但他现在的情况,就是重度颅脑损伤,肯定脑死亡了,再怎么救治,也没用。到最后,你们不过是人财两空罢了。我劝你们,别浪费钱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们最好做个决定,他拖不了太久,到时候器官不能用了,你们连救大儿子的机会都没有。”这一家人真是不容易,做为一直以来王檀的主治医师,他是知道些这家人的事的。

    那天晚上,没人睡觉。

    母亲坐在走廊里,任谁拽她都不起身,不言语,不吃饭,像活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父亲在楼梯间吸掉整整两盒烟,回到病房时还带着浓烈的烟味,他沙哑着嗓子,对他说:“儿啊,爸妈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这手术,咱们做了吧。”

    王檀哭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临近手术室之前,他见到了弟弟最后一面。

    他小小的身躯,安安静静躺在移动病床上,身边一台笨重的仪器在辅助他的呼吸,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着自己笑,叫一声哥哥了。

    手术准备中,王檀能感觉到麻药打进他体内的刺痛,他咬着嘴唇,努力将身体弓成虾米,不去想之后将要发生的事。

    于他而言,这一觉睡醒,便是兄弟二人的阴阳永隔。

    等他再次苏醒,得到的不是像每一次从手术台上下来,移床去icu病房的路上,母亲担忧心疼的脸,而是她愤怒的诅咒。

    她终究,还是偏爱小儿子多些。

    王檀心里很明白,母亲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相比较一直给她制造麻烦,成天生病住院的大儿子来说,还是能帮她分忧,懂她操劳的小儿子要贴心得多,而且人的本性,在选择照顾后代时的动物本能,就是倾向于健康、成活率高的。

    这无关人性,只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要不是父亲最终拍板,他想,也许母亲是宁愿他跟着弟弟一起死的。也好过现在,面对着大儿子,只要一想到他体内跳动着的心脏,属于自己的小儿子,就觉得恶心,就无法直视着大儿子。

    自从王檀从icu出来进普通病房到出院,前前后后十五天,母亲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里,父亲忙于挣钱,更没空天天陪床,都是医生护士看他可怜,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扶他上厕所,给他打饭。

    这帮救死扶伤的天使,是他那段灰色人生中仅剩的光明,他对这一群体有着天然的好感。

    尤其是郑亦樾。

    认识郑亦樾的时候,他还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重症患者,活得悲观且消沉,他所有空闲时间只能拿来看书,这是最不需要体力的活动。

    他手头的书,都是弟弟从租书店里租来的,一块一本,他能翻来覆去看两三遍,直到最后一天,不得不归还。

    各种话本小说,各种古今名著,连枯燥无味的学术论文,即使他看不懂内容,也能读得津津有味。

    郑亦樾是实习医生,活多事忙,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她给他买的几本名著译本,也许只是她顺手而为,就连推他到楼下散散心,也可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她的温柔,她富有哲理的言论,以及她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都像冬日暖阳一样,穿透重重阴霾,在他的世界投下一抹光彩。

    他会铭记一生,那个比他矮一个头,年纪与他相仿,身世比他还惨,却依然积极生活的实习医生。

    等后来他痊愈出院,恢复上学,拼了老命考上大学,学了法律,考过司法考试,毕业后到处寻找她。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个医生,在他治病的医院实过习,茫茫人海,并不好找。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执着什么,他们之间没有太多交集,更别提承诺了,找到她又如何?

    移植的器官每时每刻都在受自体免疫球蛋白攻击,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罢工,到那时,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预期生命短上许多的他,还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吗?

    好好挣钱,给父母存够养老金,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所以好不容易找到她,进了红十字会,王檀什么都没说过,甚至不敢与郑亦樾相认。

    直到那天,在广场偶遇,她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才让他一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再次鲜活起来。

心动

    以前,王檀以为,自己是因为幼年疾病的原因,在最需要陪伴与爱的时候,一直都一个人孤零零度过,骨子里少了些追求浪漫,会喜欢他们的基因。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得挺好,哪怕知道单位不少女人对他有意思,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感情方面的事,即使这些女人中有人颇为主动,有人长得漂亮,有人家境良好,都与他无关。

    他选择冷漠以待,让她们自己知难而退。

    人活着,有钱花,有工作,有地方住,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

    但那一瞬间,他死寂的心,在他的胸膛里狂跳不止,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欢呼着,雀跃着,叫嚣着:抱住她!吻她!表白她!

    平时越装得高冷,那被压抑久了的感情喷涌出来,就越剧烈,他险些失去自控能力,真的在冲动之下,把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子搂入怀里。

    幸好最后一丝理智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寒风吹过,让他在迷失的关头,悬崖勒马。

    然而,不知不觉间,当年入他眼的女人,现在已经深深扎根在他心底。可能如果说出去,在旁人眼中,他的情感来得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更没有什么互许终身,遗憾错过,仅仅是青春年少时一段对方并没有放在心上的交集,太过牵强。

    从沙县小吃里出来,王檀直接回了家。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哪里都小小的,只有临窗的位置,有三排高抵屋顶的书橱,里面琳琅满目,摆得全是书,从法律专业书籍,到各式各样的报刊杂志,应有尽有,很多书都很陈旧,书脊已经磨得有些掉色。

    足可见,书的主人并不是把它们当成装饰品来用,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爱读书的人。

    书橱的左下角,坐在书桌前就触手可及的位置,有一本英文原版的《简爱》,被惊心包上的书皮,书页泛黄,显见年头不短。

    王檀将它小心取出来,又一次翻到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的章节,一个字一个字轻读出声,英式英语的发言,低沉地在屋内回荡,仿佛连他自己,都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英国,伴随着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女成长,感受着她的喜怒哀乐,感动于她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爱情的追求。

    这本书,是郑亦樾送给他的。当时他只是顺口说过一句,喜欢这本名著,但是英文原版的不大好买。

    彼时不像现在,网购改变生活方式,多数人还是线下购买,他身患重病,行动受限,根本不可能自行跑来跑去去寻找一本书,而父母,都没有时间满足他小小的心愿。

    是郑亦樾,在新华书店的外文专区找了又找,还是在店员的帮助下,才从旧书堆里扒拉出来,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这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大约也是在那时,郑亦樾便成为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离开的时候,他并不知情,那段时间他自学在家,病情稳定,足足近两年时间,没有再长期住过院。

    那个时候更没有微信微博等社交软件,他也没有手机。

    他想着,每次他都住同一家医院,找同一个大夫,相信下次再来,他们还是能碰见的。

    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似的,他开始疯狂地想住院,每次复查的时候,都希望自己心脏内的肿瘤长得大些,必须不得不住院手术才好。

    可等到他真的不得不住院的时候,郑亦樾不见了。

    新来的实习医生和年轻护士甚至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有两个工作时间长些的,告诉他她不干了,转行了。

    放弃收入颇丰的职业,去选择又苦又累的工作,郑亦樾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傻子,这也意味着王檀想打探她的情况相对容易。

    她去了红十字会,具体做什么,怎么说的人都有,那个时候,大家对器官捐献协调者并不了解,他在之后寻找她时,才很费了一番工夫。

    轻轻阖上书,王檀笑了,冷漠惯了的脸庞,挂上少有的温情,他摩挲着书本,像在抚摸着自己的爱人。

    “郑亦樾啊,你明明没有什么特别优秀的地方,偏偏就跟细雨似的,总喜欢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可怎么办?”

    大胆追吧,自己这残破不知何时就会停止跳动的心脏,真的有能力给她幸福吗?选择放弃吗?如果可以放弃的话,他何苦这些年做了这么多,只为了离她近一些。

    王檀如何在自己家里纠结,郑亦樾一概不知。于她而言,王檀是个不算很熟悉的同事,大家的交流还在专业层面,她没有能将现在的他与曾经穿着病号服的单薄青年对上号。

    她现在头疼的,是王常贵扔下的烂摊子。

    人跑得没影,欠着医院两万多抢救费用,一纸同意书大约跟张废纸没什么区别。

    即使是夫妻,也没有他一个人就能决定马小丽是否捐献的道理,她还有子女,还有父母。

    就算子女均未成年,她年迈的父母也是有决定权的,如果他们不同意,红十字会依然没有权利利用马小丽的器官。

    必须去马小丽老家,找一趟她的父母,而且要快!再好的体外呼吸机都不能代替真正的心肺,时间长了,马小丽的器官随时都可能不适于利用。

    郑亦樾当即打电话给周卫国,向他说明情况,开派出单,她得出差。

    目的地,是中部省份的某个边远小山村,贫穷落后,宗族势力还有残余,以前也在新闻上听说过很多次大规模械斗事件,而且那里还有个致命的问题:aids病流行区。

    穷,能让人做出很多很疯狂的事,比如卖血,比如拐卖妇女儿童。

    周卫国说什么也不同意郑亦樾一个人去:“小郑同志,你得听老人言,以前你去别的地方出差,我哪一次非得拦着你过?真的危险,而且你一个单身女同志,真出了什么事,是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没得商量,必须给你找个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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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于死生之间介绍: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当生命已经无法挽回,这场悲剧只因为善心与给予,便成为成全。
器官捐献,给了濒死病人重生的希望,是人间最温情的抉择。游走于死生之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游走于死生之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游走于死生之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