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回哀牢
那日之后,罗玄病入膏肓,昏迷数日不醒。众医师束手无策,只因他们所医之人正是当世天下最高明的神医丹士。
医宗对梅绛雪道:“若令尊自己不愿醒来,则任何人等无法挽其还阳。”
正当梅绛雪濒临绝望之际,罗玄醒了。
苏醒后的罗玄,对于自己那日同女儿绛雪神游高天、目睹众神剿魔的经历记得十分详彻,说来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却把个绛雪听得心惊胆战,直至哑声哭道:“爹爹!那日你被玄机石内的机关重伤,是我背你回来的,什么大神天,什么聂小凤,你这是怎么了爹爹?”
罗玄看着女儿氤氲的泪眼,当下缄默不再语。
之后一连数日,他对绛雪道要闭关静思,却差她去集市上采购宣纸玉墨。绛雪依命行事,每日罗玄的案头上总是砚墨满满,见父亲奋笔疾绘,拓墨如雨,日夜连轴,不停作画,她不敢相扰,每每放下膳食便无声退出。
这日午后,见爹爹难得午憩,绛雪寻机入他书房,稍作清整,却见得书案上堆满了连篇累牍的画轴,都是罗玄在这几日内即兴而作,绛雪将其一一打开,只见每幕画卷上都摹绘着一幅她前所未见的景状高耸入云的日月天门,蜿蜒起伏的白玉长城,精装铠甲的神兵矩阵,长须飘簌的白首天翁,手里还握着一枚金黄的鼎钟。
她一张张细细看去,竟入了迷画卷中有一人从天而降,他高冕华衫,帝宇轩昂,却是气态恢弘,静止天地,仿佛来自无量天外。她看着看着,眼眶竟湿润了起来。
虽看不清画中人的脸面,却总觉似曾相识,这些画卷之生动华美,人间绝无,只是不知爹爹何时去过这些胜似人间仙境的地方?
突地手中一滑,最后一桢画轴从累牍中滑了出去,绛雪弯腰拾起,展开时,内中却又飘下了一张薄薄的纸笺,笺上犹有新墨飘香,想是爹爹今日所书。
待她双双拾起,将那信笺和画卷一一定睛看去,顿时愣在当场。
------------------------------------------------------------------------------------------------------------------------------------------------------------------
葬过她后,我出奇地轻松过一阵。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最终,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武林的平静。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当初,这场浩劫便是因我而起。若我当年不收留聂小凤,不将她带在身边,便也不会被她姿色所动,导致铸下伦常大错。
她恨我怨我,都是应该,我不怪她。然而当年如此待她,却是必须。是为防她魔性难驯,恃宠而骄,仗着与我的关系为所欲为。我一时行之踏错,固然可耻,而若因我之错导致江湖风波再起,令她得以打着我的名号为非作歹,则我更加难辞其咎,师门的名节便也不保。
少林方丈觉生当年包庇那魔教圣姑聂媚娘之错,我绝不能再犯。当初,就是因他不舍与聂媚娘之孽缘,而致南海剑派满门遭戮,自己半生清誉亦毁于一旦。我大错已铸,早无名誉可言,但我唯一尚能控制的,就是防止小凤以此为器,达到她的目的。
我并非无情之人,小凤那晚真情流露,确令我感动。但清醒之后,我仍不能忽略她身怀血海深仇,其内心深处始终对正道中人恨之入骨的事实。于是我便不能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一晚她的言行没有一丝一毫处心策划的可能。即使她有九分对我真心,但只要存有一分蓄意,此女便决不可留。倘若果真如此,则她的心机,实在是太过狡黠深沉,竟能让身为其师,对她一再严束厉教的我,与她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男女大错!
果然,第二天她前来质问我,态度软硬兼施,已明显开始对我不恭,睚眦必报之势亦若隐若现,末了居然还叫出“我们明明没错为什么你说有错”这般混仗话来。那一刻,我便知她的善恶观,这一生也改变不了。无论我付出多大努力去教化,她永远不知伦常正道为何物,她永远不会明白那晚而言,确是她趁我中毒之际主动诱/惑于我,而她亦永不会觉得自己此举是错。
一个女弟子,趁她师父身中奇毒之际对他如此贴身纠缠,这等女子,真正是一团孽障!而我,更是混仗,竟然就将她揽在了怀中。
所以我必须告诉她,她想的事情,“这辈子无法实现。”我并非因己之错、一时负气而出此言,此乃我对伦常纲德,对天下苍生所许的诺言!我一不能给她机会,让她以为从此便可飞上枝头、为所欲为;二不能给自己机会,令己陷于**,置伦常正道于不顾。
哀牢山很冷,冷的地方都会让人渴望温暖,我也不例外。但小凤的体温,是我今生今世也不能再予碰触的毒药。不但会将自己灼噬,更重要的是,烧灼之后,她更会跨过我的尸身去危害天下,如同当年,聂媚娘利用觉生来掩护她继续杀戮一般。
魔教手段,由来一脉相承。一若当年。
而我罗玄,绝不能再让这样的女子,拿我做了荼毒正道的工具!纵然被聂小凤恨之入骨,任她毒杀摧残,我也绝不能让自己魂灵沦落她手!她是魔,我是道,纵然偶尔交集,若她能想开,便当做了场梦,我也不会计较,若她一意孤行,强硬贪求,则我便不得不禁锢一个身为魔者的**。因为她的魔性,她的**便永不会停息,而我是这**的始作甬者,我便要尽己有生之年,将她管束,无论采用何种手段,哪怕后人说我心狠手辣、始乱终弃,都在所不辞。
愈是心中不忍时,人愈要严惕心魔。每个人心中都是有魔,如同我那一夜,便是中了挥之不去的贪欢之魔。那时,我贪她聪颖灵秀,贪她解语温柔,贪她容颜身段,贪她对我一意依赖、一往情深。那晚一时性起,脑中竟空白,只想着她孤苦无依甚是可人,只想着我确是她今生唯一靠山,那一瞬神智迷陷,往事倒回,胸腑间寒凉无比,竟只愿快快垫补了心中虚空,才会当时便要了她。她年纪还小,只顾一径抱我,在那般情形之下搂抱一个男人会有什么后果,她也许懂,也许不懂。但她还是遂了我愿。那一刻,她信我,也自信。仅为这个,我也不忍太苛责于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能做到如此,无论有无心计,都需付出情意。
但,聂小凤永远只能是个令我心动,却不能令我心疼的女子。因为她是魔,而我是道,她只能惑我一时,却决不能渎我一生。她也永不会俯首就擒,她永远要奋挣冲破,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她是不甘人下的。
她却不知道,在与我的鼎立中,她从开始就赢了。她已成功令如此一个脑清目明、永不可能犯错的神医丹士罗玄,一个既身为她师父,又明知她出生、深她本性,历经世事的中年男子,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将她留在了自己房中。她还想要怎生的赢法?她还想怎样替她娘和族人羞辱这人间正道?
但聂小凤就是聂小凤,她果然还不知足,她果然还要与我在这哀牢山上“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她还要用一己骨血来向世间证明她的价值,证明魔教余孽是多么无所不能,证明伦常正道是“一派胡言”、何等不堪一击,证明她这身为弟子的魔教后人可与我这身为师长的正道中人“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她终己一生,都在争取与我“平等”。
“平等”,恰是我永远无法满足她的天戒。
因为,她是魔,我是道;她是徒,我是师。魔道若然平等了,那也不必再有天下;师徒若然平等了,那会是怎样一个长幼无序、无法无天的沆瀣世界?
我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
血池里,她纵是一昧高高在上,痴嗔癫狂,我自是宁死也对她不理不睬。我要她看的,不仅是这人间正道的气魄,更是我个人为这道所做出的修为,与坚重。我要令她知难而退,要让她知道无论再过多少日多少年,她聂小凤,永远无法将我罗玄驾驭,永远无法将这人间正道踏于足下。
每一次金蜥蜴毒发,我一面刻骨忍耐,一面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你的报应,是你与一名魔教余孤、与你自己的座下孽徒一宿贪欢的劫数。能够重新拯救你灵魂的,惟有道。无论死活,你都不可再偏离它半步。
于是,我便也不执着于聂小凤给的“生死”。因我知道,凡她要达到的目的,我都不可以让她达到。
于是我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一刻,坚持到她最后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喜欢,多么无畏的字眼,终究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
她也是女人,纵然君临天下、翻云覆雨,她终究是个女人。所以她还会有那样的疑问,在她败给绛雪兆南之后,在她功力尽失容颜不再之后,在她走投无路心犹不死之际,拿到面前来问我。
她并不明白她在向谁发问。这世上有一种男人,永远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那个男人,就是她曾经的师父,就是这人间正道,就是我罗玄。
她也恰恰是为了那个永不会有的答案,问了我,问了天下人,也问了自己一辈子。
那一刻,突然刻骨悲哀,为她。
看她昔日妖娆弹指老,两鬓霜露朱颜悴,我突尔内疚,我希望她永远不要问出口。
因为同样的问题,我罗玄或许可以答复给另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却永远无法在今时今日,答复给她聂小凤。
我们之间的立场,一生无法改变。不是不愿,只是无法。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还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她还不死心。
我听着她嗓音间小心隐抑的紧促,她看来依旧气势强拧、纵肆骄狂。恍惚间又现了十九年前哀牢山上的她,那么自信坚定,那么笃定顽强,不达目地誓不甘休。仿佛又见她一次次奔出门外把扯碎的腰带捡回来,破破烂烂也要呈到我眼前,非要我接受。
我与她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地互不相让。
即已坚守一世,再多一时却又何妨。我终究不欠她的,纵然负她,却不欠她。我从不出违心言。
于是,我寸步不让到了最后,我仍然背对着她,说“不会。”
终我一生,也要捍卫人间正道在她面前的最后一线尊严。
七巧梭入骨,浅吟轻叹,毕生一薨。腥楚气流在长空里抽动。我这才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
震愕回头,她的眼,我的脚步,没想到她说“只有死,才能补偿”,是指她自己!
由来对着我叫嚣血债血偿的她,那一刻,竟是指她自己。
她挣扎着说:“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我心中不忍,习惯性避开她最后的灼热眼神,我最是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我对她,犯下了那个“弥天大错”啊!
她身子倾来时,就如同最后一抹人间的痛朝我扑面而来,我不由分说上前抱住了她,那一刻,我甩掉拐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不忍就这么看着她,匍匐尘土。
心,有丝钻裂的辛楚。半生困顿痴苦,不敌天道无亲。小凤,你这是何苦?
我知道是我欠了她的。
当她的头倚上我的左肩时,我突然忆起当年山庄正厅里,她从天相背上下来,假意把脚一扭,撞在我怀里的情景。当时的她,洋溢在知物无为的欢欣里,那么欣快雀跃,狡黠得意着,扑上我的左肩。
那一夜后,我曾无端震怒,曾认为她所做每一步,皆属处心积虑,包括扭到脚,包括出走,包括中毒后抱紧我。
可在这一刻,我明白她没有骗我,至少在那一夜之前,她没有骗过我。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继续她的骗术。
因为在她身体失去依附的任何时候,选择靠上的,都是同一个位置。
这不是随意而为,这是个习惯。
我忆起她幼时,一次见她过于疲倦昏睡于聂媚娘怀中,一双小手紧扒着母亲的颈项,小小的脑袋,也是耷落在母亲的左肩上。
左肩,母亲的位置。
感觉她的头再次这样重重地垂下,我的心,一下空了。
------------------------------------------------------------------------------------------------------------------------------------------------------------------
梅绛雪小心翼翼地将罗玄的亲笔书笺折好,卷放回那柄临摹着黄衣聂小凤的画轴之中,再将一众画卷按原序摆放齐整,这便推门离开了书房。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爹爹与聂小凤的那一段因果孽缘,她知他从未忘记,只是一向搁在心中,绝口不提,如今,他总算能够宣诸于纸,却也是好的。
只是聂小凤她。。。。当年在爹爹身边,也曾有过如此知物无为、天真无邪的岁月么?
梅绛雪突然止住脚步,仰首望天,南柯城上的蔚蓝天空将山海般的白云倒映在她一双泼墨美瞳中。
午后的阳光,微醺,她闭上眼睛。
“我只想听你叫我一声,娘。”
她一泠而醒,睁眼时却觉眼角发凉,伸手抹去,一滴泪水已滑下玉颊。
第7章. 岳飞冥婚
三年后,金兵由北直下,围攻湘阳,南朝告急。
临安,岳将军府。
罗玄眯眼端详着榻前的七尺大汉----南朝镇国大将,岳飞岳将军,名镇天下。
岳将军英雄气概,果不虚传,非常人可直视。星眸剑目,气宇轩昂,轻微咳嗽间亦不怒而威。只意兴阑珊地往榻中半躺身躯,已如蛟龙在卧,八方睥睨。只是他的脉象,明显昭示紫微星变,血气入髓之大凶相。
罗玄一边把脉,一边蹙眉。
岳将军见他蹙眉,却是豁然一笑:“神医不必多虑。岳某自知时日无多,今日相请,非为依仗神医之技,再贪些生念。”
罗玄疑惑望他,不明话中之意。正值国家危难兴亡之际,这岳将竟会自报自弃?
岳将见他眼神,从卧塌上坐起身,道:“神医丹士,天下闻名,孰不知医者不自医,将者不自保之理?”
罗玄心中一:“将军可是有难言之隐?”
岳将突而微叹,从卧塌中直立而起:“神医请。”
随岳将步入将军别苑一东南偏厅。厅内格局风雅,墨香盎然,雕花细镂,竟有江南味,紫檀木制的陈设亦显几分哀牢旧韵,罗玄一涉足此间,便觉自在舒闲。
原来这位戎马一生的南朝大将,与他这闲云野鹤,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正厅中堂之上,悬挂一幅仕女画像。本是与阳刚之气格格不入的仕女之像,却是这古朴典雅的秘厅中至为尊贵的娇客,被它的主人高高置上,细心供奉着。不知为何,却与此一室氛围不可置信地融洽无间,相映生辉。
他初觉好奇,只是感到那画中女子仿如面善,再一定睛,立时错愕。
聂小凤!
那图中女子,若不是他罗玄曾经的座下第子聂小凤,那个曾搅得天下武林惶惶不可终日的聂小凤,还能是谁?
那眉眼,那神情,那身段,那气质。
那个纠缠了他二十余年的梦魇!
“将军是何时见过此画中人?”罗玄不禁出声,不觉自己声调已提高了几许。
“神医请上坐。” 岳将并未置答,反而请他在正位落坐。
罗玄推辞不得,兀自坐定,心中疑虑逾加重重。
岳将军乃朝中大将,平常不当涉足江湖事。倘若此画为最近所做,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聂小凤未死,且被他看见真人,惊艳于其容颜,故作此画。
罗玄自诩心中的这番推断,必是臻合之至,只因他心知肚明,世间恐无男子在见过聂小凤容颜后能够轻易忘怀,纵然是他自己,也不例外。终此一生,他也不过仅仅能将她的身影从眼前,赶入最深的梦境里而已。
倘若聂小凤当真尚在人世,那情况就真正复杂了!如今国难当头,两库需亏,朝廷正往民间大征劳役,多数江湖后辈纷纷搁置家承,转而投军,本因当年的那场冥岳浩劫而风雨飘摇的三帮四派中,可付栋梁之材已寥寥无几。如果此时魔教余孽再度卷土重来,恐不但是今日江湖,只怕这大宋天下,也将要断送于前后夹攻的飘摇乱世中。
而以他罗玄对聂小凤的了解,那日她在哀牢山上以假乱真,在他面前祥作自尽,再趁他与绛雪离山后自行逃脱、伺机东山再起,谁能说这绝无可能?
一念至此,罗玄顿觉坐立不宁,当下拂袖起身,只欲速速返程哀牢山,亲自察看聂小凤的坟冢。
“神医莫不是怀疑,聂小凤尚在人世?”岳将军的话突如其来,将罗玄的脚步定在原地。
岳飞知道这画中女子是谁!
他知道她的名,必知她的身份,他也必知她曾经做为。
可是,她的画像,仍然毕恭毕敬、奉若嘉祥地悬挂于他镇国将军府,一所幽僻正厅之上。
这是为何?
岳飞径直走去聂小凤的画像,毕恭毕敬地将之掀起,画像后方果然露出一间暗龛,岳飞从其间掏出一本厚实的棕卷,一路递到堂中的罗玄面前。
这本棕卷以上乘的石岩黑墨,撰写着四枚遒劲的大字“飞凤遗书”。
“这是?”罗玄诧道。
“罗大侠何不翻开一看?”岳飞平声道,尾随着低低一叹。
罗玄应声翻开棕卷,随着他一页页看去,两脉卧蚕长眉却是越看越紧,越看越纠,待一路将卷宗翻至底部时,双手已是微微发颤。
只见这本卷宗的字里行间,入眼俱是行行款款令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子娟秀笔迹,原来名镇天下的岳家军在史上的每一次著名战役,战九宫,探君山,救金陵,扫界北,桩桩件件,皆有聂小凤指点江山的旷世火花!
他阖上书卷,调理胸臆间翻滚不休的内息。聂小凤,聂小凤,倘若这本《飞凤遗书》公于天下,则她的一生评价,都将彻底改写。
“罗神医,如今你该明白,为什么岳某的这本毕生军书记录,会起名叫做《飞凤遗书》了罢。”
罗玄沉眉不语,将卷轴递还给岳将,岳飞却就势一推:
“神医请收下此书,这本遗书,便是岳某邀请罗神医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
罗玄一愕,岳飞续道:“实不相瞒,这本遗书上的所有行兵谋略,武学心得,都是冥岳岳主聂小凤二十年来,与我利用飞鸽传书、切磋共商而攒成的笔墨,是。。。是我二人的一生心血。”
罗玄负袖立在庭中静静听着,岳飞所言,倒是千真万确。这历历书信,铿锵逸丽,绝艳英豪,页页次第相见,一路翻阅过来,就好似亲眼目睹了岳飞与聂小凤二人的帧帧孤山夜话,那微雨朦胧、水墨传音的朝朝暮暮,近在眼前。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名孤寒,不知为何。
”世人皆知冥岳岳主聂小凤曾是神医丹士罗玄的座下弟子,岳某今日就将她的绝笔手迹交给罗医,还请罗医代为将此书转交给正在驻守斌州的武林盟主夫妇,卫靖和羽鸿珊。此书中内含兵法政要、武学精髓,无不攸关家国天下,一旦流落外邦,恐生灵涂炭,国基不保,还望神医莫再忌讳冥岳的前嫌,务必尽快将这本《飞凤遗书》传递到他二人手中!”
岳主正立在罗玄面前,抱臂相求,罗玄皱眉道:“岳军府邸中能人轶士想必不甚枚数,为何偏生要罗某转交此书?”
岳飞微微一笑,竟有两分成仁之色:“罗神医有所不知,今日午时后,将军府便会遭御林军查封,岳某也会被打入天牢,不日处斩。你罗玄,便是岳某今生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
罗玄闻言,当下将卷宗收回袖中,转身暗自一叹。
“罗大侠,这本遗书中还藏有一幅地图,图上标识了这二十多年来,冥岳和我岳家军所积蓄的大量财物所在。冥岳岳主聂小凤过世前曾承诺过岳某,一旦中原被外族所犯,她愿将这笔财富用作军饷,以充国需,如今,正是我宋氏山河最需要它的时候,所以它绝不能落到昏庸的朝廷手上,请罗大侠定要将《飞凤遗书》送到斌州,用作我宋室子民的保国翻身之本!”
忽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罗玄回身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岳飞已曲膝而下,铁膀铜腰的彪悍身形正直挺挺地跪倒在他面前!
岳帅目光坚定,神情泰然自若,仿佛不是曲膝下跪,而是金戈扬旗,隳突千军万马。 一瞬间,罗玄被眼前这个男子折服。他身上有股踏破霍兰山阙的霸气,那是一种罗玄一生之中,从未见识过的人间正道。
“聂小凤曾为罗神医的座下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她已身入幽冥,除却这本遗书,岳某对罗医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忽然拨痛了罗玄心中的某根隐蔽神经,他不期然地挪开眼神。
“岳某在有生之年无缘与聂小凤共结连李,更得知她一生未曾婚嫁,今日,唯愿罗神医首肯,将聂小凤许配予我,待岳某身殁之后,准我二人冥婚合冢,相伴黄泉!”
字字铿镪,听得罗玄连呼吸之力都被攫去!
一言出口,岳飞似松下了口大气,他平缓述道,目光迷离,神情仿佛陷入了遥远回忆:
“岳某一生戎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番救出徽钦二帝,虽言定国有功,然亦踏上自绝之路。朝野之上,奸佞权倾,中原之外,悍鼓嚯嚯,这大宋江山,凭我一人之力保至如今,终已穷途末路。自我遵从圣意,搬师回朝的那日起,便已知自身大限,近在眼前。岳某生平唯一憾事,便是知遇不知缘。。。我与神医之徒聂小凤。。。二十年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罗玄一言不发,静候下文,内心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岳飞兀自站起身来,踱步到画像前,伸出一手,将触未触,仿佛欲抚画中之人衣摆,又显细腻迟疑。眼神中,铮铮铁骨钦慕之情,坦坦流露。
罗玄下意识别过脸去,强忍心中冒起的一丝莫名酸意。心中自语道,非礼勿视。
“神医只道聂小凤二十余年前创建冥岳,就是为祸武林,你可知这双十年华间,大统太平,边陲安定,是从何而来?”
罗玄心头一动,他倒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中原武林长久以来,同类相煎,各方势力自成一统,稍有异力打破均衡,便会引发事端,当年所谓剿灭圣教之举,在你们江湖人眼中,固谓替天行道,可在朝廷眼里,无非另一场在野动荡,不值一提。”
“朝廷只关注胜方,换言之,倘若当年胜利的是五毒教,一样会受招安,落个名正言顺,仕途通达。”
“约摸十年之后,五毒教的后身冥岳兴起,振教之初,所为第一事,不是剿灭三帮四派,而是出动人力物资,补葺山海嘉峪关一带的长城军防。当时,正值金兵辽寇双管齐下、挥兵南徙,直取我江淮平原之际,国难当头,冥岳主人所为,是倾一教之力,内平流寇,外御浩敌。”
罗玄虽默不作声,内心却擂鼓齐鸣。这些,倒是从未有人对他提过,想他在血池内避世的那十六年,定然错过了些惊天动地的景致。
顿首之际,岳将已至他眼前,目光如矩。
“那年,我年方而立,已位值三军总赞,驻守襄阳。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州率兵临城,大寨驻扎于两山之隔的七里屯,是时敌我悬殊,粮草将尽,后援又迟迟不至。彼方军令已达,城陷之日当屠城七日。当时情况,真正惊心动魄,十万火急。”
“攻城前夜,我一人临渊而立,苦思冥想守城之法,就在那时,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天人。”岳将叙述至此,声浪突地转柔,几不可闻。
“她像个临波仙子般,一袭兰装,不远不近地立着,我却怎么也接近不了。我本还在想,这是哪家女子,这么晚还在外面,若是被金军捉到了怎办。。。”
他双目深邃迷离,已陷深远回忆,又转过身去面对那画像。
”直到她将倒引山瀑、巧借东风的破军之术递到我眼前,我方知她是为镇守襄阳出谋献策而来。或说,是来指引我如何溃破金军的万人大寨。”
“我岳某自幼文武通学、熟读兵法,可在她的谋略前亦不禁叹为观止,始才相信古云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诚不欺我!”
说到此处,这位名震天下的当朝大将,嗓音竟自微微颤抖,目中精华四射。
那一刻,罗玄心中竟生出得意快慰,脑中不由忆起当年自己在哀牢山中,手把手教授聂小凤识文断字的那些年月来。
他这徒儿,说起才智,确然令人叹为观止,也正惟其如此,才更加可怕,务须严厉防范。
想到此处,罗玄心中又是一泠,怕?他罗玄曾几何时,也开始怕起过什么了?
心中有个浅浅的声音冒出来,怕的,怎么没怕过,早就怕过的,怕得把什么都丢出门外去了,怕得向来只敢立于身后,然后鬼祟幽行般,匆匆离去。
早在她得意洋洋翘着脑袋给自己解说“方可方不可”时,早在她答 “天下没有可不可然不然之分别,一切顺其自然”时,他的心,就曾始于莫名战粟,因他知道有那么一秒,自己是全心全意地赞同于她,全心全意地明白她所想所念,亦是全心全意地,为她折服。
只那么一瞬的同心同感,从此偷偷摸摸,扎根在心底,导致了那个夜晚,他将她从身后,揽在了怀中。
罗玄眉峰揪起,微微摇头,不能再想。
往事已矣。
“倒引山瀑,巧借东风!她画出南北二峰的地形图,指示我由南往北的山脉变化和泉水流势,划下了两股地下水脉的交汇点。她要我率领十名壮力,按照她的地形图,连夜挖掘一条贯穿两条水脉的落差道!”
岳飞一面回忆,一面仍在啧啧地赞叹。
二人都在摇头,为的却是与同一名女子的不同际遇。
“我立时明白了整条计策,马上命人去办。她临行时交给我一包粉末,嘱咐我洒在水道中,第二天一早金军用餐时便能饮上那已入毒的地下山泉。当日子时,将起东风,她又教我用蒲公英传送花毒,令残余未饮地泉的兵士也一一着道。言毕,她转身离去,我追问她姓名,她只一挥衣袖道:‘冥岳做事,恩怨分明,将军就记着冥岳吧!’”
“果然,仗着那条锦囊妙计,翌日一早确知敌寨情状之后,我率兵前往。那些金兵个个身宽腰壮,平日里骄勇善战,但在这等中原奇毒前纵是再好体质也招架不住。那日,我军生擒完颜宗州,及主副将若干。大军因阶梯式用餐,后饮水的人发现有异但已势单力薄,溃不成兵,逃得逃散得散,万员阵势就此不攻而破。此乃我岳飞有生之年经历过最荡气回肠的战役之一!之后,我对她便再不能忘怀。通过多方打探,方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冥岳岳主聂小凤。为免埋没她的功勋,我上报天子,希望冥岳能受朝廷重视从而招安。朝廷也有此意,却被冥岳主人拒绝了。”
岳飞说到此,深长一叹,摇头轻笑:“女子如她,又岂能轻易受人招降?之后,冥岳自是愈成气候,其势一时南抵海南诸岛,北控幽云十六州。政商行旅,五道精工,皆有涉足,羽翼之丰满,行事之诡谲,令金辽二邦穷攻中原之举一再阻滞,西北女真更是投鼠忌器。这才换来了正道武林与冥岳纷争的内乱十六年。”
第8章. 孽徒功过
一席话,由这名人神共敬的天下豪将一气道来,直在罗玄心头掀起千里浪、万翻云。这么多年来,他虽也曾想过冥岳的存在,可能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当下武林四分五裂的格局,从而对御敌大计产生良性作用,却从未料到,冥岳本身,就是外敌入侵时将临的强大瓶颈!
然而冥岳的真正价值,倘若他不承认,则天下武林,愈加不会予以承认。即使他搁浅血池十六年,重新入世后,亦只须靠些常理经历来推断,便能想到此间玄机,而分分秒秒经历着沧海桑田的各大名门正派,又岂会不知他们整日挂于口头心上的魔教冥岳,对于中原天地,尚有强大的正面作为?
结果,还不是一样刃起刀落,举手无回,恩怨血中催。
“神医,何谓正道?”岳将见罗玄沉思,豁然一笑,走回聂小凤的画前,背对他问道。
“正如我和诸员将友,历经千难万险,风里浪尖,兵戈铁马,九死一生,终保得徽宪二位先帝平安回朝,次日他二人却被鸠毒毙于冷殿深处,只因当朝圣上不愿朝野因他二人之归返,而对己身龙威有所削弱。而我与众员参与救驾的将友,不出明日,也将被一一定为叛国大罪,推至武门前昭告天下,临迟处死。”
“徽宪二先帝沦落敌窟已达十数春秋,我奉旨前去营救,从接旨那一刻起,就知圣意,要我寻机斩杀二帝。秦桧小儿深知我不会遵从圣意,有意说服圣上派我前去营救。我若求自保暗自戕害二帝,便是于国不义;若求国体无损迎回二帝,则又违背圣意,于君不忠。争来争去无非一死,执来执往莫过罪孽,即如此,大丈夫不若心持所念,百尺竿头,朝天一阕,纵然黄土加身,管它万里风尘恶,不枉人世此一朝!”
罗玄倒吸口凉气,直视岳将,未曾料他所言“将不自保”乃这般深意。
岳飞此刻神情却恁地坦然自若,笃定豁达,见他抬首对着画像会心一笑,仿佛这人世之间,只遗了这幅画像;仿佛只有这画中之人,可将他的一生读解。
“神医,您说,正道怎解?”
罗玄心中一泠,知他话中有话。
“人之一世,从心行德,即为正道。”岳飞看他一眼,不待其作答,兀自道来:
“草木枯容,万里河山,无非浮生一粟。无愧于心者,方照之于天。”
照之于天!好熟悉的四个字眼。
“冥岳固于江湖不利,却保得天下一方太平,然最终为江湖所累,满门遭灭,这悠悠皇土,却是连最后一线靠山都不复存焉。你只道聂小凤为报母仇不择手段,却不知她心怀家国天下,拳拳重志,远不在武林。她虽身负血海深仇,与不少帮派为敌,但她也情系百姓安危,处处以一教之力与岳家军联手,扬我国威、巩我民基。然而功盖千秋又如何?她始终一介女子,最终还是落得个被钟情之人弃如敝帚,又遭骨肉相残、黄土加身的下场。神医平心而论,对她,你可曾真正尽过人间正道?”
罗玄心下涔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般问起。
“你的罪孽,只有死,可以补偿。”她临终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然后,七巧梭入骨。
争来争去无非一死。
执来执往莫过罪孽。
你死,不若我死。
顿悟突如天雷灌顶,当头劈下!
小凤,小凤!
一直以来,都以为是他在背负的一切,其实是她在背负;他造下的罪孽,却是她倾尽一生,用血来偿。
而直到那最后一刻,自己仍然误解了她。
她这一生,他究竟了解多少?
见罗玄神色异变,岳将军丝毫不以为杵,返身对屋外松间明月,朗声吟道:
“蒹葭仓仓,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罗玄的心突然生出一丝绞寒,寒至汗下,想是几日前绛雪坠入碧落寒潭,他入水相救拉下的病根。
他年事已高,潜伏寒意轻易便诱发,忙出手扶住身旁茶几,豁然之间,那抹端坐溪头的娇弱倩影在脑中一闪而过,罗玄本能地皱眉避目,眼眶已微湿起来。
“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隐隐攒动。
是他误解她,一直都是,他心知肚明。只是他从未敢验证,那误解的份量。
由来是他,误读她,误解她,误对她,纵然心里明明知晓自己在错,仍为了脑中那不可撼摇的道义,为一个想当然的可能,不遗余力地扭曲她。
扭曲,伤害,扭曲,伤害,最终,把她变成了自己想要她变成的那个样子。
那个,“魔性难驯”的样子。
那个,“天生妖媚”的样子。
那个,“聂小凤就是聂小凤”的样子。
“末将冒犯之处,望神医海涵。聂小凤其人,纵然全天下都要她不得,岳某却趋之若骛。 神医身为聂小凤之师,若能首肯末将死后与她冥婚同葬,则末将感激万分、不甚勉怀!他日身入黄泉,也莫敢相忘成全之恩!”岳将言罢,眼中一片豁然开朗,一扫方才言辞犀利,双拳相抱,躬身施礼,音容款款。
罗玄心头狠狠收缩起来,喉头一甜,体内寒毒翻涌着,腾腾直上天灵。
眼前一黑之际,仍有最后一抹意识钻入他的脑海:
即使她本不该是这幅模样,可我,终究是她的师父。
醒来时,暮色铅沉。绛雪在床头吹药,她侧身轮廓总觉熟捻,不期然就拨痛了罗玄的视觉。
“爹,来喝点参汤驱寒。”梅绛雪凝声劝道。
碧落寒潭乃天山千载囤积雪水汇聚之所,内中寒气举世罕见,如冰刀穿透脑颅,他皱眉饮下参汤,气息稍有缓和,却见女儿绛雪侍立一旁,良久不语。
“怎么了?”见她面色微白,罗玄询问究竟。
“爹爹可知今日之险?你忽然晕倒,岳将军差人将你送回了客栈,可是就在爹爹离府后不到半刻,岳帅府邸。。。就被当朝皇帝的御林军团团包围了,爹爹若再晚被送出来半刻,便要同满府岳家人一道,被送去大监之中了。”梅绛雪低声述道。
罗玄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低头探去袖中,遗书还在,当下吩咐女儿道:
“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斌州。”
第9章. 剑魔轩辕
受岳将之托,罗玄带着梅绛雪由慕阳南下,直取昆仑山。
临至山下,诸峰巍峨,雾锁葱茏,罗玄凝神观望山势,这里不仅是岳将指定埋藏金戈遗书之所,更是冥岳多年攒积的一笔巨大宝藏所在。
昨夜他细读遗书,原来聂小凤所掌握的冥岳,当年在丝绸之路开辟了盐运,于京杭运河设置了航道,从辽国购马,从女真置裘,所得银晌,大多交由了岳将充备军力,是以多年来,竟在此深山某处囤积成了一座金库。
罗玄与女儿上达半山腰时,忽然见到山盆丛间隐现旌旗冽冽,上绘枭兽图腾,阵列渐行渐近,原来是支金国锋锐骑兵。
“爹,我去将他们引走。”梅绛雪欲上前,被罗玄拦下:
“他们行踪有的,不紧不缓,想是已知藏宝所在,今日直奔而来。绛雪,我们不能让他们回头。”
一念至此,他心中已有不忍,这毕竟是数条人命,尤其他如今经历沧海桑田,更觉屠戮于事无补,却又能如何?家国天下,孤高泾渭,人,总有必为、必不为。
梅绛雪冰雪伶俐,当下探知罗玄心事,道:
“爹,这儿全部交由女儿处理,我就用师父教的五钉追魂针将他们元神锁了,虽从此无觉,但至少保下性命。”
罗玄略一颔首,也只得如此。想不到小凤当年狠辣手段,竟也能用来救人。
梅绛雪得令飞身而去,山盆里一阵喧嚣,罗玄知她应付有余,便继续对照手中的地图与山势。半盏茶功夫过去,突闻一计箫声凄厉,罗玄一惊,莫非绛雪不敌?
忙提身沿山腰而下,果见盆地之中,梅绛雪正以手中玉箫挑起一块巨岩,横送出去,然她力有不足,石身落在快骥身后两尺,着地轰然,眼看那匹快骥要卯劲狂奔而去。
“爹,别让他跑了!”绛雪的声音软弱焦急,罗玄知道此乃中毒迹象,手中短杖穿空而去,正中快骥后腱,漏网之人当即滚鞍下马。
“拿解药来。”罗玄一掌制住来人肩肘,此人彪悍嶙峋,抬头冲他狠狠一笑,口中一动,黑涎诞下,立时断气,他欲解救已不及,忙翻找尸身,一无所获。
回头再看梅绛雪,只见她周身战粟,直直挺立,姣好容颜已呈蜡黄之色。
罗玄上前为女儿把脉,顿觉她气线凶险,此毒性阴烈,反复无常,沿脉息催动,是以绛雪不能迈出一步。
“是我太大意。。。”梅绛雪有气无力。
“不慌,此毒可解,先随爹回去。”罗玄一面抱起绛雪,一面心中忐忑。
此毒名为阎王愁,乃西域著名国毒之一,解药须取九虫九草按定量配制,于正午时分灌下方见效,否则不捱两个时辰。就算他能按时凑足药种,如今日已偏锋,长夜岚漫,只怕绛雪熬不过今晚。
“爹,女儿不孝。”梅绛雪在罗玄怀中神智已陷,体重渐沉,罗玄只觉心头阵阵抽搐起来,血浓于水,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未曾为她姐妹二人尽过责任,这为父之名,实是当之有愧。
梅绛雪在冥岳长大,自幼顽强,从不轻易示软,一如当年的聂小凤,想到此处,罗玄心中更揪,聂小凤如今已入幽冥,唯一所剩仅这对明珠翠玉,只怕今日一过,与她这唯一血缘,也要就此断去。若他不能保得女儿一生无虞,便是连她们的母亲死后,都要负她彻底。
眼前怪风突起,却见一灰袍老人,仙风形骸,两手空空,神情狷狂带惑,见罗玄怀中的梅绛雪,喃喃道:
“这便是你女儿?”
此问之下,见老者神清气朗,音色浑圆,罗玄本能应道:
“正是小女,阁下...”
“我没问你!”那老者声色突兀地打断他,却是低头对着胸前的锦囊道:
“是你女儿,我便救她。”
老者说罢一掌如钩,将梅绛雪从罗玄怀中生生夺去,罗玄出手欲阻,老者将他来势一掸,转眼身落丈外,臻化轻功,竟是不及他反应!
见他不再上前,老者并起二指沿着梅绛雪的任督二脉一路承上,在天灵处轻轻一拍,梅绛雪哇地吐出一口黑红血渍,溅在周延石壁,竟似一狰狞鬼脸,果不负阎王愁。
见女儿面染红霞,罗玄略略放心,气血已通,她性命无碍了。那老人却牢牢抓住梅绛雪,仔细端看她容貌,梅绛雪在他钳制下被看得发起烧来:
“你,你做什么?”
“真像,真像,母女俩一般出水芙蓉,可惜了。所托非人,怨及生门,今日遇我是你命中大幸,亦不幸。”
老叟一番话云里雾里,罗玄却听得分外清醒,这老叟莫非是冥岳后人,今日专程找他父女俩的麻烦来了?
“放开我!”见绛雪连声惊呼,罗玄不动声色,换位上前道:“多谢仙翁相救,小女无恙,我便带她离去,就此别过。”
那老叟却不退不躲,似乎懒洋洋地等着他出手:
“真乃母女同心,也罢。你娘不肯做我徒弟,你却不配做我徒弟,还是莫误了我鸢兄一顿美餐,将你与了它罢!”
这下罗玄确知来者不善,雁伏刀疾出,指望速战速决。
“伏雁小技,焉能与我‘无剑’对决?这丫头,不晓得哪根筋没搭对。”老叟兀自嘀咕着,右袖展处,寒光闪耀,银芒汩汩,手中却空无一物。
来者竟是无剑客,剑魔轩辕求败!
罗玄顿时心下一沉,想不到竟于此时此地,遇上这等强敌!
二人僵持,罗玄不敢怠慢,轩辕求败懒散地看他一眼,把梅绛雪一提,拔身而去,罗玄忙紧随其后,一再跟紧,偏生无法凑近轩辕,他心中不安更甚,这轩辕求败分明还未提上真气。
仿佛恐罗玄跟之不上,剑魔轩辕的身影时疾时缓,转眼至一深长峡谷,内中幽暗昏惑,壁刃临霄,风声鹤唳似鬼哭狼嚎,深谷那端传来惊涛拍岸声,海腥扑鼻,想来彼方应为一入海窄口,是以风力雄健。
罗玄游目悛巡,四处不见轩辕身影,突闻头顶传来绛雪惊呼,仿佛被人临空抛掷而下,他上前一看,只听"噌"地一声,一片灰影遮天而起,如巨物展翅,定睛一看,竟是只足有一人高的巨鸢。它雪目森容,铁喙如钩,利爪一伸抓起梅绛雪,扶摇直上。
“放开她!”罗玄一时紧张,牲畜无情,惟恐女儿为它所伤,他收足点上一处突出的平岩,却见梅绛雪被丢置一旁,衣衫褴褛,血痕阡陌,巨鸢束翅侍立在轩辕求败身后,神情毕恭毕敬。
罗玄心中不禁又急又恼,这巨兽却煞是通灵,鸟目犀利如矩,紧紧盯看他的一举一动,仿佛知他恼怒。
“阁下将小女带来此处,意欲何为?”罗玄负腕持刀,背手而立,冷冷喝问道。
“欲入岳家皇陵,你父女先得过了这风痴三戒。我便要看看,老夫与你究竟有甚么相同,使那不知好歹的丫头,死活不甘拜我门下。”
每每提到“那丫头”,轩辕求败便呈喃喃自语状,好似内中情愫纠结已久。
“阁下也见过小凤?”罗玄诧异道。
轩辕求败"哼"地一声,扬袖将他与梅绛雪双双扇入了深谷内的风口,任凭罗玄一径运起千钧顶,竟是丝毫无补。
“爹!” 梅绛雪在海口飓风里上下扭动,拼命挣扎,见她脸色已呈蜡紫,罗玄忙抓住她手臂欲拉回身边,风力却突然逆向旋转,仿佛被一枚无形捣槌在药钵内肆意捣弄。
“爹救我!”梅绛雪内力不足,妙蔓腰身在强风中扭作一团,手足走形,容颜凄楚,痛苦无比。
罗玄无法将她拉回身畔,只得将先天罡气沿她腕脉潺潺灌去,梅绛雪得他真元相助,几次三番顿息锁身,谷中风力却针锋相对般愈演愈烈。
此刻浓雾为风力卷去,深处谷壁狭窄一线,怪石相照,阴森眦咧,如一斜开的鬼魅大口,正贪婪嗅吸着谷中猎物,骨肉之躯一旦卷入,必成血泥。
“爹,放开我吧!绛雪不孝,我对不起娘,这是我的报应!”见父亲汗如出浆,脚跟渐移,梅绛雪在风中忽然哭诉起来。
“胡说!”罗玄心神大乱,紧紧扣她脉门。
“由她去吧。此乃血池狱,十八地府刑台之二,专惩不孝之徒。”剑魔声音雷霆灌下,有如诸神宣判。
一声血池地狱,听得罗玄竟莫名地心惊肉跳起来。“不!”他大喝一声,真气倾盆爆破,风力短暂受阻,须臾却又变换了法门,竟化作万千风针,四面八方扎入他的肺腑,他体内剧寒受此催发,双管齐下,如冰龙在体内游走,四肢五骸瞬呈僵硬,呼吸也化成冰柱。
罗玄眼见汗珠在自己鼻尖凝成晶莹雪球,久远的绝望浇顶而下,他突然感到不可遏制地荒凉,荒凉一如数十年前那个荒唐的夜晚,当他转身抱住全身湿透的聂小凤时,便是如此,只想抓住一丝温暖,知道自己存在过。
渴望一起,罗玄不由神智模糊,毕生记忆光重影错,迎面扑来
-----------------------------------------------------------------------------------------------------------------------
“哀牢山的冬天,就是这么寒冷。” 当年,他冷冷对她道。
“不!这里本可以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应该是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她声泪俱下,音容彷徨。
-----------------------------------------------------------------------------------------------------------------------
心底的隐痛在避无可避的命运追迫下,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眼前,月白小褂一闪,墨发红颜,明珠善睐,“我去做饭了!”当年的聂小凤,身姿娇俏一转,无邪风华洒落孤山。
“小凤,别去!”罗玄对着脑中的幻景呼喊起来。
别去!那里危险,别去!
她却充耳不闻,一径朝谷壁一端奔行。
“小凤!”罗玄昏昏噩噩,朝她追去,竟不觉手中还带着梅绛雪,更不觉腿脚已能拔动。
待追至壁前,哪有聂小凤的踪影,却见谷壁上梭痕累累,次序井然延续北斗七星天阵,分明是七巧梭留下的痕迹,方才紧乱下未曾察觉这些梭痕存在。
看来聂小凤的确到过这里,只是这些梭痕风化已久,必是她若干年前来过,刻下七星布法于石壁,沿袭踩踏,顺利闯关。
一念串连,他的脑力顿时醒活过来。七星阵,天下诸风属北,世间无水不东,还是他亲自教给她的。当年一时心血来潮,他便令天相与她熟记天罡星宿、潮汐阵法,天相早已忘却,她却能参悟其间蕴涵,融会贯通,用以破此风阵。
原来自己方才一心专注于绛雪安危,竟至浑然不察风承星宿之理。今日他们父女脱险,竟仰仗了聂小凤冥冥中的指点!
小凤已死,自己是不可能于此再见到她了,那只是,白日一梦罢了。
“爹,这是。。。七巧梭的痕迹。”梅绛雪轻道,风势又长。
“走!”罗玄锁定心神,展开顶风大鏊,把梅绛雪拦腰一裹,足尖沿梭痕点动,渐行渐上。风声减退,阻力愈小,梅绛雪埋首在父亲怀中,肩头微耸,竟是在哭。
重登凸岩,巨鸢见二人出关,昂首漠视,神情踞傲,轩辕求败见状一叹,向梅绛雪道:
“将你与鸢兄果腹,鸢兄不屑,将你与血池赎孽,你娘不忍,罢了罢了,你终归侥幸,就此去吧。岳将陵便在这石壁下,沿梭阵重返即可。”
说罢,轩辕求败袖摆一挥,巨鸢展翅如屏,二人便欲离去。
第10章. 冯今之恨
“阁下留步。敢问阁下与平川道人古清风,是什么关系?”听闻谷下的奇阵也被称为血池,竟同自己的恩师古清风避世隐居的血池同名同姓,罗玄百思不解。
方才他与绛雪侥幸脱险的风口浪尖,其催动原理更是同古清风留下的血池机关“风煞”一脉相承,当年玄霜便险些丧身于之。种种迹象,使得罗玄笃信此人必与自己的师尊古清风,有着联系。
轩辕求败果然回头看他:“古清风?那耄耋老儿是你何人?”
“便是在下先师。”见他出口狂狷,罗玄心中不悦,轩辕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内力震彻霄汉,谷中风声竟被其淹没,只听得罗玄忧虑重重,如此修为,纵然再给他百年,也未可能及。
依他所言,幸亏小凤当年未曾拜轩辕求败学艺,否则江湖怕也不是今日的格局。
罗玄脑中虽如此想着,心里却幽幽地冒出一股奇念----倘若小凤当年真的继承了剑魔轩辕的衣钵,那么自己传授给绛雪,用以击败她的“雪花剑法"恐成儿戏,则如今冥狱应不会覆灭,她也便不会死了罢?
既是如此,那么如此渴望为母亲复仇的聂小凤,为何在逃出哀牢山师门后,还执意不肯拜轩辕求败为师呢?
正寻思着,轩辕求败打断道:“罗玄,想不到你还算是我方外徒孙。凤儿这丫头,也恁不会算账了,拜了我,她便为你长辈,届时爱讨爱罚,我做祖师的自会由她,唉。”他摇头叹息:“三十余年前,我年方不惑,你师父已近耄耋,却硬要拜我为师,要参我‘无剑’法门,说要用于道家天伦。我见他性温心诚,便传他轩辕九式中两层心法,他拿去潜修,后来还自创了一套内功,叫什么“先天罡气”,什么先天后天,罡气戾气,九式皮毛罢了。”
“一派胡言!”罗玄闻言大怒,怒不可遏!这轩辕求败,年纪不过与自己平辈,先师古清风年高德望,岂会拜这正邪不辨的剑魔为师?
当下怒叱道: “先天罡气乃家师一生心血,岂容你这等歪魔邪道胡乱言渎!快说出你究竟从何盗得先师布阵法门,否则,休怨罗某刀眼无情。”
话音刚落,罗玄突觉掌中倏地一空,抬头却见轩辕求败的手中出现了自己的雁伏刀。
罗玄暗惊,见轩辕执起刀端详片刻,哈哈大笑道:“果然如此!那古老儿自诩两袖清风,徒孙你又自视秉承正道,谁想你俩一脉相传竟是这把魔教镇山之物?”
听他胡言乱语不着边际,罗玄皱眉道:“休得妄言!雁伏刀乃罗某世传,家父临终前托付家师保管。阁下身手不凡,又救过小女一命,罗某本当感激不尽,但阁下出言不逊,无端辱及先师,却是何解?”
“我问你,惊雷斩、江河断、开山劈、梵天缺、毗卢破、疯魔劫,可是你这雁伏六式刀法?”轩辕将雁伏刀往地面闲闲一撑,语调散淡。
“不错。”未料剑魔竟对他这罗宗独门的雁伏六式耳熟能详。
“你修习此六式多年,难道不觉其声势气魄、霸气干云,远胜寻常武功?你初修炼时,每日正午,难道不觉有如神力天助,通贯任督,行至丹田却又反向逆施,若不借力导出,将自损心脉?”
“确是如此,那便如何?”轩辕所言,使罗玄隐隐忆来,心有所感。刀者,霸器之首,当年他择之为器,便因独衷于雁伏刀平中见锐、宠辱不惊的气势,加之这雁伏刀式的六招,每招自成一统,内含三十六式,乾坤相套,首尾衔扣,故内中源源不绝,杀伤力极强,也唯有此番睥睨刀法,方能制劲敌于一招之下,如当年他在哀牢山涧中对决万天成。
后来,他在血池中将雁伏刀传给天相,也是因这大徒弟资质平庸、难得深境,不会为刀气反噬,他才敢放手。后来天相去世,玄霜下葬天相时将雁伏刀保存下来,归还了自己,此刀神通才一一归位。
而自己初学武功执掌雁伏刀时,师父古清风也曾以太极八卦、阴阳融汇之道来助他平衡每日过盛的内力,后来练得先天罡气,体内刀气便愈加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了。
而他则一向认为,刀者,生性刚猛,纵然招式强盛,终为锄魔卫道,刀气稍许过剩,也属瑕不掩玉。
“若老夫所忆不虚,百年前西域有个雁伏教派,研毒暗甲,奇门遁术,独步一方,被当时中原武林视为心腹大患,你这雁伏刀连同那雁伏六式,便是此教镇教法宝。”轩辕求败续道。
一席话听得罗玄眉头直蹙,轩辕求败所指的雁伏教派,他在青壮时确有耳闻,那时此教派曾因九宫山设宴大挫天下而声名显赫,只是随后便迅速败落,无人知晓期间因由,故而他从未将那广羽西疆的歪门邪道与自己祖传的法器放在一处去想。
见罗玄神色凝重,轩辕还欲说些什么,绛雪却于此时剧烈咳喘起来,必是方才风痴入骨,罗玄忙上前为她把脉。
轩辕求败抬眼端看父女二人,目光悠悠垂落在胸前锦囊上,默然半晌,将雁伏刀掷还给罗玄:“去吧!五十步笑百步。”
话落,袖摆一挥,连同巨鸢扬长而去。
绛雪阴赤入肺,罗玄忙带了她赶回十里坡寥山镇,寻了间客栈安顿。
落脚三日,绛雪初好,他独自前往风痴三戒,依照小凤梭痕寻得了墓陵入口,内中旷世兵书、武学奇著,还有冥岳数十年来累积的奇珍异宝比比皆是,琳琅满目,若被在野的兵权掠夺,必又将掀起更朝巨浪。
却见岳飞将军早已在陵中建了两座衣冠冢,一座为自己,一座为聂小凤,两冢相距甚近,状似举案齐眉,却又以岳家兵杖从中隔开,相敬如宾,足见布置之人情意弥坚又恪礼井然。
罗玄一望之下,只觉心弦震荡,说不出是何感受,步履狼狈地退出陵外。
回到客栈,绛雪起身递来书信,原来岳将一殁,兵心溃散,边疆传言金人已攒蓄军马,将于六日内进攻中原。朝廷不得以向四方求助武林势力前去驻守兵危的北部险地----嘉峪关。
罗玄收讫书信,吩咐绛雪:“歇息吧,明早动身。”
之后一路北上,父女二人仍是悬壶济世。山河混沌,荒崦冷峙,途中饿俘遍野,无限凄凉。行至嘉峪关内,只见郁郁佳城,古壁斜阳,兵屯三两稀疏,不成器侯,武林各大门派也不见理想人口进驻,临战之城,尽是一派萧条景象。
兵中伤员经过连番战役,加之粮草短缺,药源匮乏,大多病入邙髓。罗玄将医馆内仅存二两丹参黑玉膏磨熬成汁,分给众人喝下,然而僧多粥少,他决定连夜去后山采集助疗的药草。
出得城门时,守城官长长吆喝:“昆仑九公到。” 这场战役想必会惨烈异常,便连一向隐逸世外的昆仑山也全力以赴了。
罗玄运起轻功,一株香降便抵达了后梁山涧中的一处平坦草地。采集齐备后,归途的林中,隐约闻得有人喧哗,走近一看,却是一名昆仑道人正抓住一位女童的衣颈,踢打咒骂声不绝于耳。
那女童看去顶多八、九岁的年纪,神情却无比倔强,毫不示弱,被道人连煽两掌扑倒在地后,竟乘其不备,翻身突起,将他五指齐齐咬住。道人吃此一痛,大叫出声,几番摔脱不去,当下出得狠手,冲女童的天灵盖直直劈下!
罗玄心里一惊,知那女孩若吃得此掌,必死无疑,见一堂堂武林大派竟对一介弱质女童下此毒手,当下心生憎恶,忙以飞叶传力打在道人的虎口,那道人吃痛,脚步一踉,女孩眼明手快,一纵身便跃入荆棘,隐了身形。
那昆仑道人心知有人知情,不敢大声,只得忿忿压低了嗓门道:“冯今!你这小孽障跑得了和尚跑不得庙,待回了昆仑山,你给我等着!”言罢,一行人等悻悻离去。
罗玄穿过山溪,沿细微踏迹拨开深草,果不出所料,小女孩已倒卧其间,吐血不支,想是那道人掌风甚重,已伤及她肺腑。
罗玄忙上前替女孩推了两把脉,稳固丹田,调顺气息,女童神智不清下又大喊起来: “别碰我!老秃驴,我才不要你做我师父,你根本不配做我师父!”
罗玄一手将她扶正,轻声哄道:“小姑娘,没事了,醒醒。”
只见月光朗照下,这女童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饱满天庭间隐隐透出一抹俊逸清狂,却被蓬头垢面所掩。
此情此景,竟令罗玄莫名地感伤起来。
女童醒来,见到罗玄一身灰袍道宗的模样,顿时惊慌道:“你也是我师父派来捉我回去的么?”
“我不是昆仑山的人,只是见你不妥,替你出手。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一言既出,罗玄不由心下一顿,仿佛很久之前,这样一句话也曾对某个弱小的生命承诺过。
小姑娘听他这番话音,渐渐放下心来,那防备犹豫的忐忑模样却已勾起了罗玄心底的久远往事。原来每个孩子在焦虑不安时,都是这般警戒神态,一如当年的聂小凤。
他将女孩带至溪头清理一番,“那道士是你何人,你为何与他争执?”
“他是我的师父,可他看我不起!因他对我不好,师兄弟便都欺负我,我是昆仑山上唯一的女弟子,今晚我师父的儿子和那些混蛋将我骗出城来,想要糟蹋我,我一个人拼死抗拒,说要告发他们,师父来了,谁知他问清原委,非但不帮我,反而往死里打我!我不服!难道我姓冯的就不是人?外人都说我爹甘愿在蒙古为臣,不是好人,依我看,这些汉人才不是好人!”少女神色郁懑,字字铿锵。
罗玄当下也觉惭愧,但顾虑到毕竟是她一面之词,便本能地敷衍道: “你师父对你严厉,自是为了你好。”
“他要杀我,也是为了我好么?若你真觉他为我好,刚才为何出手救我?”女孩反唇相讥,罗玄一时哑口无言。
罗玄将女孩带回城中,同绛雪相处了几日,原来这女童叫作冯今,是当年南宋朝廷派往蒙古和商的节度使----冯渊的独生女,后冯渊甘愿永留北朝蒙古为郡公,撇下了留守中原的妻儿。
冯渊之妻本是峨嵋老祖最宠爱的女弟子,遭丈夫叛国遗弃后,她独自忍受着巨大屈辱抚养冯今,更为让冯今摆脱父族的耻辱,几次恳请中原第一大派昆仑山收养自己的女儿为徒,之后便因积忧成疾,撒手尘寰。
昆仑大派,树高根深,又与南宋朝廷颇有渊源,本不愿接受冯今这名叛臣之女,却碍于峨嵋老祖的情面接收下来,才发生了后来这许多事端。
少女冯今的这般跌宕身世,又令罗玄想起了当年从觉生手中接下聂小凤的光景。
半月后攻城警报解除,原来此乃金兵声东击西之计,放话攻嘉峪,实则将主力调去围困西林。各方闻讯后纷纷赶去内陆助战。
昆仑九公临行前,罗玄亲自将冯今送还给九公之首,道明原委。九位道公大怒,当众罢黜了冯今的师父,将夜袭女童的一干弟子统统废去武功,驱逐出了门派。
如此一来,昆仑山上却也无人愿意再纳冯今为徒,恰逢峨嵋老祖仙逝,诺大峨眉山上也无人再顾及冯今母女。眼看冯今即将无家可归,绛雪正自高兴,昆仑九公中却缓缓步出一人,牵起女童冯今之手,当众承诺收她为徒。
少女冯今的麻烦总算告一段落。唯一出乎罗玄预料的却是绛雪对冯今的感情,她对这名女童爱护有加,即使知道她此去已无后顾之忧,仍是对二人的分别依依不舍。
罗玄父女站在栈道旁,目送冯今与她的新师父,昆仑九公中最年轻的壬华公----秦桐双双乘坐马车离去。那天,昆仑车队的路铃声在山道中叮当回响,绛雪失魂落魄地在冯今的马车后面跟了很远。
女儿的模样令罗玄不由感叹起命运的无常----想来当年,绛雪若保下了与方兆南的胎儿,如今也该是个含饴弄儿的妇人。而现在玄霜与兆南已成亲并诞下了双胞胎,如珠似宝地养在江南方家,一切已成定局。
命运无稽,轮回无常。偶尔会觉得不可思议。聂小凤与他一生纠缠,桀骜争取,却原来她要的,命中早给,非他能拒。
命脉,血缘,天地间抹不去的明证。时光俯首,他与她,早已血肉相融,生生世世。
---------------------------------------------------------------------------------------------------------------------------------------------------------------------------------
之后十年,罗玄带绛雪走遍云番塞外,海角天涯,医人无数,口碑遐迩。
暮暮朝朝,千篇一律,病人治愈后的安然,家人感恩戴德的笑,还有女儿寂寞的箫声,不知不觉编织成了一张网,笼罩下了罗玄的整个生命,他感到自己愈发地贴近灵魂,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
每每夜深人静,他掩被沉思,不由心生探问,人生有无第二种可能。绛雪年方而立,继多年前与方兆南的一番苦恋无果后,决定放弃终生姻缘,伴父亲归老。
自己虽已多番明说暗导,可怎生宽解,都不及一颗惘然心。绛雪有时候真的很像她娘,形似,却不神似。
她娘比她多出了百倍野心,百倍勇气,也因此承受了世人予她多出百倍的诘难,而其中最深重的惩罚,源于他罗玄。方兆南于绛雪的伤害,终归不及他当年给予小凤的那般彻骨。
若说罪孽之首,他罗玄,魔枭聂小凤之师,冥岳主双女之父,可谓当之无愧;若说坎坷也是一种荣耀,则他不得不承认,他那早已撒手尘寰的孽徒聂小凤,坚强得令人汗颜,骄傲得天下无双。
而这一切,权因他当年的一句“有违伦常正道,于理不合,于理不容”。当年,他并不知道自己否定了多少今日可享的安满平祥,直到孤高年事经岁月一一淘尽,方知生命予人最大的惩罚,便是孤独。
-----------------------------------------------------------------------------------------------------------------------------------------------------------------
弹指一挥间,江湖风起云涌,金人攻原的呼声尚未偃旗息鼓,蒙古族大举进犯的号角又吹醒了中原的悠悠厚土。
他厢却有噩耗传来:方兆南身殁,玄霜新寡。
绛雪同罗玄无能坐视,连夜赶至临安。玄霜见爹爹与姐姐二人前来,在一番昏厥醒来后,终于抽噎着道出了实情。
原来半月前的一夜,蒙古皇子寒屠伊闯入江南河阳镖局,要挟了她和一双儿女,勒令武林新侠方兆南为蒙古破坏斌州的英雄大会之举做内应。方兆南被寒屠依的毒钉所害,一夜刑逼,誓死不从,于破晓时咽了气。
一切偷袭太过突然,玄霜不及相信,已与夫君人鬼疏途。绛雪闻此噩耗,顿时心神大溃,哀恸之情丝毫不亚于玄霜。
罗玄看着抱头痛哭的姐妹二人,痛惜之余,亦隐隐感于天道玄机,密不可当,若当年绛雪与玄霜两人都嫁给了方兆南,如今的新寡遗妇便为两人。
原来她当年失去他,是为今日不必再度失去。
事关家仇,这回如何也要去斌州的英雄宴一看究竟。
家仇。这个概念突然无措地攻陷心灵。曾几何时,他在何处失去?曾几何时,他又不觉拾起。
罗玄闭上敛房的厢门,将悲恸欲绝的二女留在其中,一人独步入院,在月下静静立住了。
他仰首望天,弯弯的下弦月突然变作了聂小凤惨兮兮的眉眼。
小凤,令我得以重拾“家”之恩仇冷暖的那个人,是你。遇见我之前的岁月,你不明白,遇见你之后的岁月,我不明白。
夜风初凉,罗玄摇摇头,似要撇开什么,转身离开了庭院。
第11章. 昆仑壬华(上)
闻得神医丹士罗玄前来助阵,武林盟主卫靖、羽鸿珊夫妇早就守在襄阳城外三里处,率众倒履相迎。
当夜下榻时,又闻罗玄的乘龙快婿方兆南七七未满,他夫妇二人又特意为其在斌城内另设了一所灵堂,亲自吊唁,礼仪丰甚。
古城盛宴,罗玄应卫靖夫妇所托,暗观全局,特命绛雪同他隐于众人,静坐寡言。
果不出原先所料,英雄宴上险象环生。蒙古国师左轮王率领了一众蒙古高手大闹三宝,连续重伤少林、武当、崆峒、峨嵋派诸位掌门,盟主夫人羽鸿珊见情况危急,忙向中原三帮四派及昆仑山发出求援信鸽,自己则与夫君卫靖联手,打算负隅一搏。
罗玄见蒙人嚣张,刚欲现身,被卫靖藏在身后的手势所止。
武林盟主夫妇亲自出阵,与左轮王纠缠了半日,竟显不支,绛雪心慌,向父亲问道:
"爹爹,卫盟主和羽夫人都是当世武林间数一数二的高手,为何这左轮王却能独战二人,且愈战愈勇,始终不知疲惫?"
"中原武学崇尚身法自然,顺以天道,故而卫靖夫妇的武功都是厚积薄发,但这左轮王走的却不是正经套路,他不知疲惫,日夜连轴,想是临时摄用了大量剧毒巨补之物,将内力暂时提高了数倍。此举专为击败盟主夫妇而来,若我所料不差,左轮王之后,必有操纵全盘之人。"罗玄目光一扫全场,低声应去。
却闻空中传来女子的朗声娇笑:"罗爷爷好眼力!这名操纵全盘之人久不现身,必也是怕了罗爷爷的火眼金睛罢?"
这声音突如其来,场中一时纷乱不止,随着众人目光,却见一名白衣少女从厅外径直飞入,她旋转而落,蝶足轻点,正立在大殿正中的铜花宝鼎上,雪白的裙裾圆展飘扬开去,仿若霜神天降。
那少女立在高处俯瞰众人,她容颜胜绝画,肌肤如皎雪,一身白衣衬得她面色分外红润嫣然,众人一时哑然,皆是为她天人之容倾倒。
少女却已出招,只见她腰身一曳,乌云秀发中飞出百余枚雪色长针,向蒙古众高手劈头盖去。
左轮王顿时大惊失色,随同蒙古众人齐刷刷地挡在人群中一名极不起眼的担夫身前,大部分高手身上已中了数枚雪针,当即滚倒在地,嚎叫不止。
左轮王挥起手中两枚弯月金镰将射来的雪针一一弹开,怒道:"堂堂中原武林,竟以暗器伤人,真不要颜面!"
少女灿然一笑,单足落下地面,向左轮王身后的担夫道:"堂堂蒙古皇子,却甘装担夫,羞于示人,真有辱国体!"
那担夫除去徽衣,露出锦帛勾镂的世子袍,拨开众人,上前一揖道:"姑娘好计策!在下正是蒙古朝第四皇子寒屠伊,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少女歪一歪脑袋,调皮道:"你们这等番邦蛮族,我本是不屑告诉你名讳的,不过我师父说过,待人须礼尚往来,高尊低就。看在你等蛮人又低又就,我便勉为其难告诉你了,听着!本姑娘姓冯名今,乃昆仑掌门秦桐的关门弟子,我师父早就算出英雄宴上必有大乱,不等盟主夫人的信鸽入山便遣我前来助阵了!"
罗玄与绛雪双双一愕,原来这姑娘正是十年前被他们在嘉峪关救下的那名蓬头垢面、险遭欺凌的冯氏少女,想不到十年不见,当初那桀骜不驯的小泥猴竟长成了眼前这幅风华正茂的美人胚,想来自从跟了新师秦桐后,她在昆仑山的这些年应是过得极好的。
见冯今开口闭口番邦蛮族,高高低低,对寒屠伊的语气极为侮辱,左轮王肝火大动,十指勾弓向冯今迎头扣来,口中怒道:"小蛮妮!洒家今日便裹了你的尸身交给你师父,让他瞧瞧纵徒不逊的下场!"
冯今滑步后退,正要出招,身前已窜出一人,凭空里碧光一闪替她挡住了左轮王的攻势,"快走,去我爹那里!"绛雪回头对少女道。
冯今初是一愣,随即咯咯一笑,冲她甜甜唤道:"绛雪姨,我才不怕这个破轮子呢,我师父已经到啦!"
话语间,平地里惊华一动,一脉飘香道袍冉冉落入场中,隔住左轮王。
来人白袍为底,道冕高肃,袖摆与腰带间绣有黑蝉金丝,饰以太极、阴阳图腾。他容貌清俊,风尘静止,目色渊然,轻描淡写地挡住了左轮王的前路。
卫靖、羽鸿珊顿时惊喜,同呼道:"秦掌门!"
群雄中炸开了锅,如释重负的议论声纷纷扬起:
"是昆仑掌门秦桐!这下中原有救了!"
"壬华公秦桐?便是那昆仑史上最年轻的掌门公?"
"正是!相传秦掌门的曲中造诣神秘莫测,可通天地,当年他师从昆仑九公时,曾以一曲《擎天问》打动昆仑古神,倾泄东海吞没了大军压境的千万金兵,至今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做到的!"
"这么神?"
。。。。。。
左轮王被周围沸腾的议论声所慑,脚步微微后挪。
秦桐挽着一樽巨大的焦尾古琴缓缓转身,正色道:"小徒言语不恭,确属秦某管教无方,还望国师海涵。倘若左王就此班师返故,鄙公定当携同小徒择日登门,造访赔礼。"
罗玄心中暗暗称奇,这壬华公果非常人,三言两语,实是给足了双方礼面,使那左轮王即便就此率众离去,也不难看。
一旁的绛雪却在乍听得寒屠伊三字之后,手中的灵蛇剑便已抬起了头来。便是这蒙古四皇子寒屠伊,深夜率众潜入她亲胞妹玄霜的府邸,杀死她曾经的情郎、如今的妹夫方兆南,使她的亲胞妹和一双外甥一夜间成为孤儿寡母。
她曾答应过玄霜,不记一切为她报仇,自从与妹妹重聚以来,她一直在查询关于蒙古皇子寒屠伊的各种行踪,如今仇人便在眼前,此冤此恨,让她如何能错过?
趁左轮王不备,灵蛇剑猝然出动,直取寒屠伊的项上人头。两旁蒙将忠心护主,前仆后继以身来挡,却难敌曾经连冥岳岳主聂小凤都惨败其下的中原圣器----灵蛇剑。长剑一路贯穿众人心脉,凶狠挺向蒙古皇子寒屠伊,左轮王怪叫一声,掌中两尾镰月弯刀接连飞出,向绛雪攻去。
罗玄刚要起身,却见冯今从袖中抽出一柄绵软长剑,追上前为绛雪挡住弯刀,绛雪在她掩护下,灵蛇剑眼看要贴上寒屠伊的颈项,左轮王纵身跳来,两手分别拽住冯今与绛雪的脚踝。
罗玄一惊,忙飞入阵中单掌制向左轮王。眼见半途里又杀出一位绝世高手,左轮王雷霆大怒,真气大涨成蛹,一时将罗玄、绛雪、冯今三人牢牢围困在气障内,他仰天狂笑,气障在半空中越收越小,将气蛹中的所有人等活活并作一团。
“不好!这不是塞北第一邪功,众星拱月**么?”卫靖的夫人羽鸿珊曾任四海帮总舵主,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左轮王这等奇功的套路。
她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卫靖大急,追问道:“众星拱月?岂不是那以内力将人磨成齑粉,再活活纳入腹中以增修为的至邪之功么?”
羽鸿珊点头,群雄吓得连连后退,卫靖同羽鸿珊对视一眼,二人合掌并力向空中的气障双双拍去,气障轰鸣巨响,将两人掀开甚远。
卫靖翻身而起,扶住一旁的夫人,羽鸿珊口吐鲜血,喘气道:“不行!左轮王不知吃了什么大补之物,是以周身精血用之不竭,使这众星拱月**坚不可摧,无论外界投入多少内力,都会被它白白吸收了去,罗大侠他们很危险!”
“这可如何是好?”卫靖急得声音都变了。
只见秦桐的道袍翩跹而起,飞越众人,高悬在众星拱月阵前,他将手中巨琴竖立,长袖一挥,十指如潮,于九枚焦黑的琴弦上疾疾弹奏起来。
弦音朗朗,时而细水入盅,时而十海奔腾,时而旖旎情话,时而铿锵激越如天战。忽然间,秦桐闭目高悬,九弦琴的琴弦纷纷脱离琴身,在空中大张开去,交织成一张铺天弦网,秦桐置身网后,双手巧夺天公,不断拨弹,他弹出的音符纷纷化作有形的百般光器,朝众星拱月阵射去。
琴音如潮,左轮王坚持不足一炷香便在阵中嘶吼起来,他身周的气障迅速褪形而去,罗玄、绛雪、冯今三人纷纷降下地面。
九弦已止,却见左轮王仍捂着双耳,皮肤上冒出一个一个小疙瘩,在他全身上下川流不息,这些小疙瘩纷纷涌上左轮王的脑袋,从他口、鼻、耳、眼中爬出无数条色彩狰狞鲜艳的蛆虫,噗噗噗地掉上地面,朝人群中袭来!
见此异状,中原群雄和蒙古族人同时惊呼,运气飞上大殿横梁。罗玄一左一右提起绛雪和冯今腾空而上,右臂中忽感一轻,却不知秦桐何时已将冯今接了过去。
小姑娘笑嘻嘻地搂着她师父,壬华公将徒弟送上横梁后,扬袖向殿中地面再度拨起琴弦,只见琴音过处,地面的千百条异虫顿时化作千百朵金色火花,噼噼啪啪地满地自燃了去。
左轮王功力全撤,薨然撞入地面,寒屠伊见异虫已死,眉头一皱,率先跃下高殿扶起左轮王,左右蒙将纷纷落地。
寒屠伊探过左轮王脉搏,当即拱袖向横梁上大声道:“早闻中原武林卧虎藏龙,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我等蒙古勇士愿赌服输,但请各路英雄网开一条生路!”
横梁上众人面面相觑,卫靖沉思半响,纵身下地,道:“王子须立下军令状,从此塞北中原,河井不侵!”
寒屠伊命人取来纸墨,挥笔成书,拓作两份,一份交予卫靖,一份收藏,这便示意众人撤出大殿。
绛雪见一行人伺机要走,哪里肯依,拔剑飞身冲下,罗玄忙随之落地,一手按住女儿的剑柄,低声道:
”兆南之死是私事,今日你必须放这蒙古皇子回去,他的人头,日后爹爹必替你们取来,但不是现在。“
绛雪盯住寒屠伊一行人扛着左轮王行色匆匆的背影,目盈清泪,咬牙切齿,一把将灵蛇剑掷去大殿出口处。
剑身深入殿梁,嗡吟颤抖,寒屠伊吃得一惊,回头看她,竟是匆匆一笑,拂袖离去。
此时,正逢昆仑九公中的其余八公也同时赶到殿外,恰与撤退的寒屠伊一行人打了个照面,两批人马险些冲突起来,幸亏卫靖朗朗传音而去,告知昆仑八公英雄宴上的状况,八公这才作罢放人。
待八公步入场中,齐齐拜见了自家掌门,群雄中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卫靖更当场提出让贤,欲推举秦桐为新任武林盟主,秦桐拒不肯受,当下吩咐八公和冯今与自己返回昆仑。
场面喧哗不止,罗玄不欲再留,绛雪踟躇再三地看着冯今,脚步拖沓。二人路过议事厅时,恰逢羽鸿珊道:“秦掌门,今日我们中原武林所幸能够大获全胜,全靠秦掌门在危难时刻化腐朽为神奇,以一曲斗败左轮王,却不知他身上的异虫,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这虫子来自西域,是古派苗疆最有名的秘宠之一,它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虹糖蛊,师父我说得对不对?”却见冯今牵着她师父的袖摆,忙不迭地邀起功来。
秦桐低头看她,颔首道:“正是,此虫生长于苗疆深山的野参群中,肉质极为矜贵,唯火攻可除,是以活人服用之后可保持精血无竭,内力不散,但假以时日必被此蛊啃成空壳。左轮王甘愿服用虹蛊来赢取胜局,可见其对蒙古朝忠心耿耿,倘若寒屠伊日后食言,他二人必成中原的心腹大患。”
“既是如此,则秦掌门更不应推却这武林盟主之位,实不相瞒,秦掌门,如今我内子新添了身孕,我与她早有退隐江湖的打算,如今各方邦族皆觊觎着我大宋疆土,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正是诸位力挽狂澜、保家卫国之际!秦少侠你身为昆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公,呼声最高,有你号令中原群雄共御大敌,我们夫妇方能放心地辞手归去,还望秦掌门莫再推辞!”
却见卫靖已弯身向秦桐抱下一躬,在场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细看秦桐,秦桐沉吟半响,上前扶起卫靖,道:
”卫盟主再造之恩,秦桐受之有愧,只是不巧,秦某也早与未婚妻商议,今日一战后便退出江湖。不单这盟主之尊,恕秦某不能笑纳,便是昆仑掌门之位,今天也是秦桐最后一日掌冕。”
在场群雄大吃一惊,绛雪只见原本拽着秦桐袖摆的冯今微微一抖,悄悄向她师父身后挪去。
昆仑八公闻言,纷纷面如土灰,显是始料未及,为首的鹤冉公抢步上前,对秦桐肃声道:“桐儿,你在说什么?什么最后一日掌冕,什么未婚妻?”
秦桐退开一步,突然在辽阔大殿中向八公屈膝下跪,重重三拜,他身后的冯今见状一咬牙,噗通一声也跟着跪了下来。
罗玄心中突生一泠,这对师徒之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13章. 身世勘揭
是夜,罗玄携一双女儿在荒郊野栈下榻,漱后回房时,突见厅中明火一暗,顿觉有异,入内一看,只见室内窗页大开,晚风猎猎,放置案头的雁伏刀却踪影不见。
有人盗刀?他跃上房梁,四顾游望,一抹黑影正从连绵青瓦檐头朝北部山林疾掠而去,罗玄展开轻功,脚下如飞,对方内力也不含糊,如此追追躲躲,转眼已入镇外野峦深处。
足尖点地,对方已在前方旷地背身候立,看来盗刀为名,引他出见为实。待对方转得身来,只见其人身高七尺,虎背熊膀,满面青髯,双目炯炯生威,他腰跨金蟒软鞭,身着斑斓虎裘,倨傲不掩,气宇轩昂,一望便知非我族类,且身居显贵。
见罗玄紧追而至,来人双拳一抱,神态恭谦:“罗神医,深夜滋扰还恕唐突,在下金国四子完颜宏凯,今日前来只为求证一惑。”
果不出罗玄所料,这般身手衣着,此人便是当朝金国世子,完颜宏凯。
“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雁伏刀既为罗大侠所有,想必阁下便是九阕神医罗冠清的后人。在下所言是否属实?”
见他一介邦外也知爹壮年时于江湖成名之衔,罗玄沉吟道:“九阕神医罗冠清,正是家父。”且以静制动,静观对方意欲何为。
岂料完颜宏凯闻得此言,当下仰天一叹,喉结颤动,言辞殷恳情切:“祖先庇佑,太宗遗落血脉,今日总算为宏凯寻得了!”
一席话将罗玄听得愣住,刚要发话,完颜宏凯挥手一阻,兀自解开前襟,露出壮硕胸膛,却见他肤色古铜,衬得左胸肌上一枚玄虎图腾不怒而威、栩栩如生,似要从他胸口跳出。
不见则矣,一望之下,罗玄顿如被电光火石齐齐击中,险些站立不稳。
“罗神医,多说无益,你只须解开胸襟,看左胸之上是否刺有我大金完颜氏血脉图腾,便知我所言真假。”
罗玄仿如足下生针,连退三步,天翻地覆的惶恐浇头而下,这不是真的!他自幼以为罗门宗记的玄虎,九岁那年爹在他胸口一针针刺下、以沥青一滴滴上色,融入骨肉、血脉相融的黑髯吊睛玄虎图,意表百兽之王、天下俯首,怎会成为金人血脉之证?
这不是真的,定乃金人之计,一场阴谋!
“孩儿,这玄虎印记,乃我罗门血缘正身,你须一生收藏,莫要示于人前,你可明白?” 当年,父亲下针之际的沉黯语调蓦然回荡耳畔,罗玄心中狠狠一泠,恐惧莫名得一如那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身旁小凤柔软的体温,那是一种多年**被人侵犯窥探的揪心黯恼,最最令他坐立难安!
那一夜,聂小凤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细腻指腹滑动在他胸前图腾上的温腴,带着撩人的诱降,将他短暂驯服。这么多年来,唯有她,与他一夕体肤厮缠,裸呈相向,唯有她,看到了世人皆不见的神医丹士罗玄胸前深藏的秘密,那个连他自己也溯不清源头,却总不免时时相顾、刻刻留心的秘密。
“一派胡言!罗某恕不奉陪。”
瞬间惶惑后,罗玄迅速归复淡定。笑话!自己乃神医丹士、正道翘楚,阅尽世事,沧桑如画,岂能误中金人之计?完颜宏凯无非想以此要挟自己推动联兵大局,再以他之声誉瓦解中原武林士气,可谓一石二鸟,机关算尽。
虽是平静想着,仍难免胸中隐怒渐起,罗玄五指一张,暗运内力将雁伏刀从完颜宏凯手中簌地收回,完颜宏凯似早有所料,纹丝不动,罗玄转身便走。
“神医不愿宽衣相示,想是已知内隐,宏凯不敢勉强,但身世血脉,不容掩埋。罗大侠,令尊罗冠清,原名完颜珏,乃本朝太宗第七子,他崇尚汉化,醉心药理,及笙之年因政变失败遭流放中原,永世不得归返。他于中土习得汉人礼俗医术,从此隐姓埋名,融入绿林,潜心钻研药理。罗神医可还记得令尊之‘三不医 ’,不医佞、不医匪、不医兵?”
山林静谧,月光如水,完颜宏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音清质朗,字字敲骨击节。
罗玄不能自已地缓下脚步,理智在提醒他速速离开此地,心底却有个难以抗拒的声音,牵绊着他正欲离去的步伐,那是一种生而为人皆无法自控的、探索身世的本能。
完颜宏凯方才所言,却是句句属实,爹当年的三不医,确是“医不及匪,医不及佞,医不及军”,他曾历历在目,也曾质疑过父亲:“医者父母心,何不一视同仁?”
爹那时宛然一叹,兀自沉默笃行。
匪佞不医不难理解,可为何医不及军?年幼时罗玄不懂,如今胸口那抹伴随了他六十余载的玄虎图腾和这名深夜造访的金国后裔,霎那间使他明白了。
倘若一切都是真的,倘若自己的父亲一生都夹在汉金两难之境,倘若他对自己自幼的诸般教诲、诗书伦常确是源于他对宋汉文化之刻骨深情,则身为医者他唯一能做,便是放弃医兵,也算他为本宗血脉和生息土地间的短暂平和,尽上了绵薄之力。
心头疑惑如海啸山崩,罗玄转身正视完颜宏凯,却见他不卑不亢,胸有成竹:
“罗神医,令尊与你皆我完颜宗室中人,只可惜往日久远,今日又事出突然,令你冒然接受确属不易,在下不会勉强。宏凯今日前来,实则还为一事,我王有意同斌州诸豪杰联手,合力抗元。"
罗玄点头,金国产生同宋人联手抗元之意,倒也不属意外。
完颜宏凯接着道:"眼下蒙古新都初建,四方扩兵征土,我大金因国力虚空,不得不望其项背忍辱称臣,长此以往,金宋两朝恐都不保,当务之急,我们何不摒弃前嫌,共御强敌?我王为示诚意,已做出承诺,元破之日金兵将退守嘉峪关外七十载,与中原划地而居,河井不犯。”
“只可惜斌州城中将领多为中原武林中人,他们同仇敌忾,执意不允同我大金联兵。眼看元兵临城,倘若斌州不保,则元兵挥军南下,不出几日宋庭当陷,之后便轮我大金唇亡齿寒。罗神医,您于中原武林之誉无人可比,倘若你能出面发话,群雄必当通晓局势,听从您的调遣,则我金人远虑,宋氏近忧,亦都化于无形了。”
罗玄静默,盘视完颜,完颜宏凯见此,豁然一笑道:“罗大侠,令尊酷爱汉室文化,即使遭遇放逐,他之一生都在渴见两国融好,理礼相通。令尊姓罗也好,姓完颜也罢,他对中土之孺慕深情你是知之甚详。还望神医归去后高抬贵手,助郭将一臂之力,也为宋金两邦平安久治争一线生机,在下告辞。”
言罢,他昂首阔步离去,罗玄独自一人伫立山林,锁目沉思。
返回客栈时,万籁俱寂,绛雪一直在偏房等着罗玄,见他面色有异,上前询问,罗玄敷衍两句,绛雪觉出父亲不欲深谈,便掩门离去了。
罗玄独处一室盘息坐定,熬至三刻,心中终如千虫叮咬,坐立难安,起身走到镜前解开前襟,相伴多年的无名腾图正对着他虎视眈眈。
真话假话,诡计阴谋,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时今日,他发现了关于自身一些深埋已久、回光返照的往事,这个感知将清醒与迷惘一齐带入罗玄那几已油尽灯枯的生命,巨大的未知与惶惑将他灵魂深处的某块隐域前所未有地激活起来。
面对铜镜,回忆接踵而至,当初是什么令与小凤**一夜后的自己迫不及待地逃离?是什么令自己不明所以地颓败黯恼?除去对一夕情乱的自责、彻骨折堕的绝望,还有什么时时悬在意识深处,始终觉得不妥的记忆碎片?
是爹下针时,多年行医妙手的难禁颤抖,是十岁过寿,他忘却父亲面命,袒胸同武林小伴潜入河川时娘的一惊而起,那日娘撞破了头颅也要冲来挟着年幼的罗玄送回内苑,发了前所未见的雷霆,他忆起那幕,母亲额际血色咸湿艳丽恍若春深时节的牡丹。
罗玄缓缓对合双襟,齐并过颈,镜中人复归灰袍缓带,鹤发苍颜。
自记事以来,他的装束便是如此肃素清慎,时时将胸前秘密以雪白对襟高合紧拢,厚实严盖。神医丹士,自幼清心寡欲,睿举明行,至而立年,已功和日月,名冠天地。世间之事,非他不能为,四季易时,无一不省淡,岁月渐变成一条无声的河,带来一切,亦将一切带走。
从何时起,他不再眷顾于生命中那些不可或缺的感动,它们人云亦云、乏善可陈,空虚如一场欺骗,掩盖着冷彻肺腑的幻灭。而遥远的因始,亦早在母亲项间殷红沿三尺银芒流走的那年冬天,便以一种不可辩驳的姿态,尘埃落定。
打那之后,他最不喜,便为红色。
-------------------------------------------------------------------------------------------------------------------------
(梦境)
睡梦中情致参差,景物朦胧,记忆从哀牢山始,依稀又回汴州故宅。
嵩云阁内,爹正与师父斟茶论道,小妹尾随娘沿卵石辙步入梨园深处。
辞华轩外水声潺,葱笼四掩的庭院内,他不欲深看,她也在那里,他不要见到那个女人。
“你爹为魔教余孽所惑,抛下我们...”娘泪光凄楚。
“孽儿!”爹临终怒叱。
双双骤然轰顶。
--------------------------------------------------------------------------------------------------------------------------
罗玄一惊而起,逃也似离开床榻,周身冷汗涔涔。
翌日,他带绛雪玄霜按计划启程归返哀牢山,周行至深山,父女三人就地野驿,夜宿枫桥。
绛雪玄霜相拥着在车厢内憩睡,罗玄独自行至山涧,脚下村落星点稀疏,人声狗吠隐隐传来,彼处升起冉冉的孔明灯。低头一算,原来浑然不觉间,又是一年七夕到。
她的坟冢怎样了?这么些年来一直刻意避着去想,自从二十年前他与绛雪离山后,哀牢山一向荒无人迹,他父女二人在外漂泊了多少个年头,她便在哀牢山自顾自过了多少年头。
罗玄可以想象聂小凤那方矮土的模样,冢衾上枯槁凌乱,三尺下苔痕入骨。当年为她所立之穴,因欲从速离开,不免仓促了之。她终究是孤傲倔强的,一别经年,甚至不曾入得他的梦,他知道那些最深处梦境里的旧日画面,非源自她灵,而是源自自己的心。
“还有比死更冷的滋味,你可曾尝试过?”尤记她细弱颈项在唇边的味道,煽诱体香,自然之美,当年成就了他一晌贪欢,亦促就了他一刻杀念。为何?因怕,是了,因怕,怕她为祸不满,怕自己弥足深陷。如今再忆起,无论好坏,都已同根共息,沉淀成记忆里最深重的一笔。
他神医丹士罗玄的座下,唯有这名孽徒聂小凤,她,曾经让他欣慰自己身而为男。观己一生,能与她给予之刻骨回忆相提并论的际遇,的确不多。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可令他罗玄甘愿付出十六年去遗忘,却终不得偿。
“爹。”身后足履舒漫,是绛雪寻来了,“爹,山里凉重,回舟车吧。”
她这一提,罗玄亦觉身上微寒,回头看女儿,月光下,她与那段残缺旧日似曾相识。
本就相识,她原是另一个踏雪寻梅的聂小凤。
“你娘最喜听你吹的那支曲子,再给爹吹一遍。”
罗玄柔声吩咐女儿,仿佛正面对着若干年前那抹溪头倩影。绛雪略一犹豫,两人顿时都明白了内中制酎----自聂小凤死后,绛雪从不曾吹过那支曲调。
"无妨,便吹一曲。"罗玄道,绛雪方敢执箫启奏,罗玄却突然抬手示意她莫出声。
星汉萧寥,远空中缀着几颗寂寞的辰子,披凉夜风却投来刺鼻的硫磺酸味,正朝他二人所驻山头迅速逼近。
“爹。”绛雪传音入密,罗玄已携起她跃上崖后茂密的枫树。方及立稳,大批金国枭骥便从二人栖身的大树下无声驰过,往正东斌州城的方向持戈潜行,一路的烟尘滚滚皆被暗夜掩去,神不知鬼不觉。
罗玄与绛雪一路借丛林掩映,尾随其后,为首的高颌骥领正是前夜探访他的完颜宏凯。见完颜宏凯对身侧副将一番吩咐,罗玄暗下听去,不由心中一泠,莫非斌州此刻已是兵临城下?
忙对绛雪道:“不好,金人此番风回舵转,反与元人合攻斌州了。这些乃金军八百精锐骑编,入战围后将埋伏于斌城两翼,待元军主帅一引盟主卫靖出关,便会饲机偷袭。绛雪,你赶紧抄小道入斌州城通知盟主夫妇,我暗中跟随这些金人,前去去沙场一探究竟。”
“爹,你几时识得了金人语?”绛雪立刻反问道,语气甚为诧异,罗玄亦一愣,原来这批枭骥一直以金语彼此交谈,他却于不知不觉便将他们对话心领神会,述之绛雪以汉语。他不由忆起幼年时爹每日必行的番语训教,原还以为爹只是想他精晓列国、术通寰海,不想竟是……
二人行至城下十里处左右,远远只见烽火冲天,狼烟遍野,喊杀声震彻穹宇,临近一看,斌州城上楼台鼎鼐,两军之间山河带砺,金元二军的云霄连环战车正接踵而至,各色军旗兵戈在城下平坻里,黑压压地厮埋成一团。
“爹,城门封上了,我们如何进城通知盟主夫妇?”绛雪焦急道,罗玄凝目望去,只见西南角一隅,似有条密轨弯曲委蛇,由内而外,且正有人从内里勉力突围出来。
“是四海帮!”罗玄提身跃上树顶远眺,果然见到四海帮副帮主鲁志铭正率几名宗棠弟子奋力厮杀而来,他们个个身负重创,鲁有脚左右两肋各插有一枚元军的鹫羽银芒长箭,口角的血渍已黑成一团。
罗玄施展轻功,一跃而去,掌势绵出,扫去左右兵戈,须臾便为奔逃的众人腾出了片空地。鲁志铭抬头乍见是他,眸中一亮,噗通一声,弦崩倒地。
“鲁长老!”绛雪扶他坐起,罗玄粗略观察众人伤势,他们在阵中蹉跎已久,已血气殆尽,回天无力。
“罗大侠,能在此见到你。。。真乃天助!卫盟主和羽夫人还陷在城内,卫盟主身受重伤,羽夫人临盆在即,罗大侠,求你。。。速速去解救他们!”
罗玄抬眼望去,城门处火锋连晓,难得一丝入路。
“进入斌州可还有别的途径?”他捏住鲁志铭的心脉发问。
“有!城西三里有处燧石湾,湾尾有两棵合抱榆树,便是通往盟主府后院的秘道入口。。。罗大侠,求你。。。”鲁志铭话音未落,表情已凝在原地。
罗玄与绛雪对视一眼,放下尸体,双双运起上乘脚力往城西疾疾赶去。
途中偶遇元金散勇,二人无暇如同平日里那样手下留情。击毙一名骁勇的金将时,他猛地将罗玄的前襟一拽,衣斓半开,瞥见了他胸前的玄虎,金将顿时斗目圆睁,口舌大张,硬生生地闭气了。
罗玄拨开他手,心中五味翻腾。
入得秘道,一路弓行,闻绛雪呼吸于身后不疾不驰,张缓有余,罗玄正欣慰她的心法愈发精进,忽闻隧道外头传来诡谲旋律,仿佛唢呐,又似多孔排箫。
身后绛雪的尾随足音倏地钝滞了,罗玄回头去望,见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一抹月光透过土石方砾缝隙映在脸上,照得她表情古怪异常。
“绛雪?”罗玄低声唤她,怪奏又起,绛雪突如得令,山魈般纵地三尺,迎头向他伸掌抓来!
第14章. 六钉锥魂(上)
【作者的话:本文题材玄幻,旷古绝今,再有几章便会进入白热化的异世争霸世界,全剧将会威振寰宇、活色生香的辉煌好看,敬请各位偏好重口味的朋友们放心期待!】
“绛雪?”罗玄低声唤她,怪奏又起,绛雪突如得令,山魈般纵地三尺,迎头向他伸掌抓来!
罗玄忙扭头避开,她落地即弹,攻势排山蹈海,倾巢而出的打法如生死对决。
罗玄心知她不知何时已被人用异数控制了神智,忙趁厮缠时观察她周身五大主穴,果然各有枚细长冰针嵌于其间,心中当下生愧----女儿早已为人所控,他竟现在才发觉!
那怪音瞬息万变,一会儿有韵有脚,这会儿如猛兽扑笼,又如鬣犬撕咬,乖戾成狂,绛雪便随这旋律亦人亦兽般朝父亲不懈突进,爪齿滚爬,十八般生技统统用上。罗玄率先夺过她手中牵魂箫,不知何故,那一刻心中竟是恐它再被折毁。
绛雪彼时虽理性全失,见他着力护着玉箫,竟得会意,生生朝他手中张口扑咬。月华如泻,她一口白玉编贝本是美轮美奂,现下却生显髅褛般阴森骇人。
见她如此,罗玄心中一急,指风连连注下她太阳、阴、中、生、阕五处大穴,齐刷刷从中打出五枚针芒,绛雪僵立不动,嘴角仍不停抽搐。他扳过她肩头欲察看究竟,说时迟那时快,她竟一口朝罗玄的手背咬下。罗玄猝不及防,被她臼齿生生扯去半臂袖口。
“你!”他心下一怒,出掌欲打,“爹…”绛雪突地哭出声来,泪光婆娑地望向罗玄,显是身不由己,他忙收掌,她却顷刻又面目狰狞,周身痉挛般连连抖动起来。
看来这钉针锥魂法比起小凤当年自主研制的五钉追魂要多出一针,一针之差,竟可控制生人时而无觉,时而有知。只是当下危窘,无暇细究最后一针的出处。无奈下他将绛雪任督二脉封住、置于原地,打算救回卫靖夫妇后再顺原路折返带上她。
绛雪被锁置山壁侧垄内,颈项左右挣晃着,眼泛鱼白,口沫连连,罗玄不忍多看,扭头往秘道尽头赶去,心里却思忱着她是何时在自己眼皮之下被人金针穿魂,身不由己。
出得隧道,远远听见羽鸿珊因分娩发出的惨叫,真乃屋漏偏逢连夜雨,叫成这般凄厉,多因腹中胎位不正所致。
卫靖见罗玄进得厅堂,状若久旱逢霖,一口吐出压抑许久的黑红血块:“罗大侠,内子她!。。。。”
“无妨。”罗玄掺住他把脉,从身后给他灌入真气,却觉得卫靖体内正生出万钧之力,与自己的掌力针锋相对。他脉象梗阻,寒冰交攻,五脏六腑皆显疲惫至极。
“卫大侠是如何受的伤?”罗玄道,卫靖之女卫贞本在一旁看守母亲,一听他问起,当下哽咽道:“昆仑掌门离开之后,中原各派群龙无靠,一时都乱了方寸,前日有探子报来,说是发现了他师徒二人的行踪,我为了邀功,便着急去了。。。谁料却是左轮王的奸计!他拿我要挟爹爹开城降元,爹为了救回我们孤身飞下城楼,中了那老秃驴的混元经钢掌。”
卫姑娘诉说时,羽鸿珊正在帐中分娩,她的叫声无比绝望,直把卫靖听得心神大恸,口中血涌不止。罗玄忙扶正他身体,运起先天罡气打入他奇经八脉。突闻羽鸿珊发出一连串高声惨叫,帐内便死寂成了一片。
罗玄知她已被腹中胎儿折磨至油尽灯枯,忙取过腰间天蚕丝,隔空缚上羽鸿珊的腕脉,一边诊脉,一边吩咐卫贞如何助产。
屋外火光烈艳,厮杀不绝,火头黑箭时时穿堂入室,斌州守城军亦大势已去。罗玄心道须趁左轮王入城前,带他三人从秘道离开。本想负了卫靖夫妇疾走,但卫靖所受的经罡掌力在他体内摧枯拉朽,若不先加续命,稍加移动便会骨断筋崩而亡。
那厢传来婴儿啼哭,“出来了,出来了!娘,是个女孩儿,我有妹妹了!”
听得卫贞惊喜大喊,这孩儿哭声宏阔嘹亮,罗玄原还道是名男婴。
卫靖长吐一口气,“还有一个!”突闻卫贞再次惊呼,原来是双胞胎!
罗玄的心底某处,却于此时怦然一动,“师父,是双胞胎,你喜欢吗?”聂小凤那张惨兮兮的苍白小脸倏地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想到她当年在哀牢山产下绛雪玄霜时,也是这般骨噬筋销的模样罢?罗玄丹田中的真气猛地一乱,卫靖的身体便也相应一抖,罗玄忙凝神敛息,持续渡气。紧要关头,方才两人险些走火入魔!
头顶突来轰然巨响,整间厅堂摇摇欲坠,顶蓬木屑纷纷簌簌飘下,“元兵...用轰天炮攻城了!”卫靖闭目疾喘,又一轮炮轰袭来,地面开始皲裂。
“绛雪!绛雪还在地道中!”罗玄猛然忆起绛雪还被自己留在秘道之内,却不能动弹,此刻为卫靖运功疗伤已至最后,此时收手必将两败俱伤。
“贞儿,快去秘道内寻得绛雪姑娘,把她带来这里,秘道没用了,我们另寻出路。”羽鸿珊气息微弱地吩咐女儿。
“是!”卫贞前脚刚消失于密道内,纸革窗便被映照得白昼般通亮,“不好!”罗玄欲阻止不及,攻城炮如霹雳惊雷般连连滚落,三人脚下一陷,整桩房基沉入地下,满目烟尘弥漫。
“贞儿!”羽鸿珊顿时跌坐在地,号啕大哭,罗玄闻声望去,不由悲从中来,整个秘道地形已被连片横梁砸成几截。
绛雪!心头似刀锋剜过,罗玄的脑海中一片空茫。
卫靖的头顶仍在徐徐出阵阵青烟,罗玄强按悲愤,将先天罡气六式真元的最后一式导入他的天地玄关。
焦虑与懊悔折磨得他几欲就此油尽灯枯地死去。绛雪,他那苦命的孩儿,随他良久,她实则未曾过上一天美日。当年因自己疏忽,她与玄霜被促不及防地送来这冰冷世间,如今又因自己求成心切,导致她这般毫无准备地离去,终前所忆,竟是为父他将落未落的巴掌。
羽鸿珊趴在塌陷洞窑旁呼喊扒拉,十指殷红,形同枯槁,可洞窑内漆黑一团,早被封个严实,梁上双稚哭声凄厉,摧骨断肠,卫靖魁伟身躯抖着,痛失爱女的剧创同时撞击着房中三人。
罗玄闷喝一声,贯聚真气全力拍入卫靖的首阳宫穴内,见他任督二脉埔通,罗玄心内释然,紧觉着胸口一阵撕裂,眼前昏黑,颓然往后栽倒。
卫靖的内伤至此全愈,他忙扶罗玄躺平,推助两把道: “罗大侠,今日你牺牲令嫒保斌州一城,此大恩大德,卫某此生必衔草相报!”他将滚落在地的羽鸿珊抱回床榻,转身至窑洞口一掌劈开巨石,正欲进入。
“阿靖,别进去!”羽鸿珊憔悴下仍余丝清醒,卫靖回头看她,喉结颤抖,二人目光戚缠。
天下盟主、七尺斌州守将面对妻女,却是这般铁汉至柔,罗玄在那一刻不由想起了岳飞岳将军----他也曾见岳将流露过这般目光,却是对他的徒弟,聂小凤。
忙凝神定气,以期不再胡思乱想,岳将厅前的画中身影却愈加栩生起来----她元神归位,正走下画坊,朝他摇曳而来,他还想闭眼,可目中早已漆黑一片。
原来无法自闭的,是心,人眼清醒时,它睡着,人眼阅尽沧田疲惫想睡时,它却醒了。
“娘!爹爹!!”卫贞的哭喊声突然猝不及防地撞入室内,可她的声音非源自地底窑洞,却是来自城头之外。
“贞儿!”卫靖夫妇听得女儿的声音,一时大喜,忙赶去城楼,罗玄勉力撑起身体,尾随而至。
高台之上俯瞰下去,入眼只见敌军正将主力押阵,斌州城墙在涂鸦山河的百万铁戟前薄如蝉翼,土、风、雷、电、火五路元军布成五色矩阵,团团盘踞在斌城四方。远处云车之上,蒙古君王忽必烈已亲装披挂上阵,左轮王垂首一旁,卫贞姑娘被一白衣人反缚双臂,剑刃抵颈,兀自扭动。
那柄剑刃异常熟悉,罗玄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擒制卫贞的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绛雪,她所使的利刃,正是灵蛇剑!
第15章. 六钉锥魂(下)
“卫盟主!我涉险钻入地道救出令嫒,也不求你答谢,只须卫盟主开城,恭迎我大蒙国君忽必烈进驻,卫姑娘自当安然无恙,否则这位绛雪姑娘便不得不依从父命,将令嫒就地祭旗了!”
站在绛雪身后发话之人,正是日前在英雄宴上被秦桐师徒击败的左轮王,他今日气声宏亮,血色十足,看来秦桐当日以一曲逐出他体内的虹蛊虫,竟还救了他的性命。
见罗玄蹙眉不语,左轮王朗声大笑,冲斌州城头上远远喊去:“罗大侠,你这番苦肉之计甚是高妙!我主圣明,城陷后你父女二人皆可加封进爵,为我元金联攻大计一展鸿图。”
罗玄尚不及开口,却闻绛雪已应声道:“爹,鲁志铭已死,卫贞亦入我手,筹码已得,卫靖和羽鸿珊他们迟早会归降,一切都按您所布署的行使,您快下来罢!”
绛雪的语调不疾不徐,吐字圆润清朗,罗玄自知此言非她本意,当下警于这六钉锥魂之术。此乃他一生中前所未见的偶作穿魂之法,竟能操控活人如常态般说话行事而不遗丝毫破绽。被控者看似清醒如常,实则已入茫懵无知之境,只是生人绝难洞察,加之眼下双方对峙甚远,看来便真如绛雪于元军阵前同自己朗声对话般。
卫靖闻得此言,纹丝不动,目光未看罗玄,城内军中却已骚议四起,纷纷对着罗玄指指戳戳,显是被方才绛雪一番话乱了军心。罗玄凝神留意左轮王的动作,细观其间蹊跷,见他左手不时地按向腰间的锦囊,绛雪果然又发话了:
“爹!汉人心怀叵测,你再不回来,若教他们发现你胸前大金拓印可就晚了!”
卫靖眉心一抖,终于侧目望向罗玄,羽鸿珊的目光更是充满了震愕与狐疑,机警多虑如她,早在绛雪擒住卫贞时心中便已对罗玄起异,罗玄拳头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探向前襟。
“你杀死四海帮出城求援之人,怎还可留在汉人中间?爹,你快回来呀!”绛雪听来句句言辞情真意切,似是无比担忧他所处的险境。
“绛雪,不得胡言!”罗玄心下震惊,本能喝止她,军中早已炸开了锅,众人絮絮嗦嗦,交头接耳:“拓印?什么拓印?”
。。。。。。
罗玄促然回首,略显慌乱,却正对上了羽鸿珊犀利如剑的目光:“罗大侠,令嫒武功高强,为何不随你一道前来,却要我女儿前去营救?”
母兽护崽至为蛮横,此刻她已全然不计是自己差卫贞前去隧道。
“羽夫人,绛雪中了金轮六针锥魂之术,我不得已,才将她独自留在地道中,原想救得你们一同离开…”
“罗大侠胸前可否借步一睹?”羽鸿珊柔声打断罗玄,有刻不容缓的坚持,卫靖立在一旁,神情坚忍,斟举两难。
不错,如今时局危窘之至,鲁志铭已死,谁也无法讲述当时情状;绛雪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眼下却胁持着斌州守将之女,清朗地规劝他“速速回营”,倘若让他们得晓自己胸前还存有金人拓印时,那必是万夫难辞,万劫不复。
罗玄掌心已开始微微湿润,脊上生凉,他该当如何?莫说机敏足智如羽鸿珊,即使是忠厚宽良的卫靖,在此图穷匕现、千钧一发之际,稍加不慎便会前功尽弃。信?不信?若是自己,又当如何?
“你的无能,会令你身边的人受害,你的失败,会令整个武林没有希望。”罗玄突然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这是绛雪临战小凤的前夕,他给予女儿的教诲,只是沧海轮回,谁也不曾想有一天同样的道理会被他人用于他自身。
卫靖迈出一步,表情艰深隐忍:“请罗大侠去内堂暂作歇息,军中之事,请交由卫某自行处理。”
两旁军将当即上前,左右守住罗玄,罗玄看一眼卫靖,知他已尽最大努力避免自己难堪----他未曾逼自己当众展示前襟,未曾因绛雪之言行而对他多加询难,因他知道,他承担不起。
“放了我爹,不然我砍她一条胳膊!”绛雪的声线突兀地扬起,众人目光齐齐看去,只见绛雪已将卫贞的雪白臂膀上划出了一道寸深血痕,卫贞想哭又不敢大声,“贞儿!”羽鸿珊大恸,一步上前将手中短剑抵住罗玄的颈项动脉:“你敢碰我女儿一根指头,莫怨我对你爹手下无情!”
罗玄心知羽鸿珊救子心切不得已,遂一动不动,任由她去,梅绛雪见状却视若无睹,她举起灵蛇剑对着卫贞的柳腰便斜斜砍下,卫贞当场尖叫一声,顿时腰带碎裂,玉肌殷染。
“放了我爹!”绛雪不停往卫贞的身上四处戳刺,每刺一剑便木偶般喊着:“放了我爹!”
卫贞惨叫连连,哭喊不止,无奈穴道受制,只得生生忍受这番皮肉之苦,一身玉骨冰肌转眼变作血痕阡陌。绛雪一脚踢倒卫贞,灵蛇剑在她背上花舞缭乱,边舞边嚷:“放了我爹,放了我爹,放了我爹。”
卫贞早已痛得失去知觉,见绛雪面无表情一径戳刺,罗玄突然周身一泠,当年与小凤决战时,她也是这般的面无表情么?
见卫贞倒地不起,左轮王的手势离开腰间,绛雪亦收住手脚,垂剑侧立,“贞儿!”羽鸿珊急恸攻心加之产后虚弱,手上一松便昏厥过去。
罗玄心中不由窜起喧天大怒,他一纵身跃下池城便朝元军疾飞过去,他要救回她俩,他罗玄的女儿,岂容旁人这般肆虐摆布!
左轮王见他前来,哈哈大笑,戟膀一挥,军中万箭齐发,黑压压的键羽当头罩下。
罗玄运起先天罡气护住周身,气蕴双掌,旋身钻入绵密箭幕,如当年破除尸二老的蟾鸣功般,将两旁的箭势左右拍散开去,见他转眼已至身前半丈之近,蒙古王忽必烈慌忙从阵中立起,前后将领纷纷拥簇上来挡住他,用层层的玄铁盾牌垒起了高墙,将罗玄厚隔在外。
罗玄半空吐纳,促然拔升丈余,跃至人墙上空,忽必烈在铁壁铜墙里看他闲定逼来,如神祗天降,一时惊惧地叫嚷不停。
机不可失,罗玄忙使出自己毕生绝技----乾阳指,他身体如瀑布倒悬,贯力七成,以金钟灌顶之势戳入阵中,直取忽必烈顶心百汇大穴。左轮王怪叫一声,纵身扑来,不要命地以胸膛来挡。噗哧一声,先天罡气直注他心房动脉,左轮王胸前微微凸起又伏下,口中喷出血潮,当场倒地身亡。
左右兵将一见左轮身亡,顿时惊慌叫嚷着四下散去了。罗玄皱眉看着地上的尸首,不!这不是左轮,左轮的武功怎会如此不堪?余光却瞥见忽必烈正在众人的拥簇下跌跌撞撞地向大帐深处逃去。
擒住了忽必烈,便是保住了大宋山河,罗玄当下也顾不得雪贞二女,径直往忽必烈处追去。
周列兵将皆不足挡,遭罗玄轻易破阵而入,他单手便制住了忽必烈,拎着蒙古王的锦襟原路返回,寻找绛雪的踪迹。
他一路飞在空中居高临下,众元兵见他擒住了元帝忽必烈,慌忙个个扔掉手中武器,冲天空中跪拜哀求不止,整片蒙古大阵一时溃不成军。
罗玄驾起轻功飞行丈余,总算见到一白一粉两抹雪霁在尘土中飘飞,四下元兵尸首横陈一地,正是绛雪与苏醒的卫贞。
“爹!”绛雪一看罗玄来到自己眼前,又惊又喜,她眸中神采熠熠,神智已归,正一手护着武功远不如她的卫贞对战元兵,看来方才那名假扮左轮王之人便是这六钉锥魂**的主人,他一死,施与绛雪的法术便破。
只是寻人假扮左轮王,想来真正的左轮必然也在附近伺机待动。
“留心左右,跟紧我!”罗玄吩咐二女。
“罗大侠,这便是元人的皇帝?”卫贞一见罗玄擒住忽必烈,顿时喜形于色,“斌州城这下可有救了!”
绛雪从罗玄手中接过忽必烈,却见他脸上突然咧出一丝诡谲的笑意,罗玄骤觉有异,忙伸手去拉绛雪,说时迟那时快,忽必烈身形一动,袖中掌出拍向绛雪面门,力道刚浑深湃!
罗玄这才明白左轮王藏身于何处,急忙将女儿腰身一裹甩至身后,单掌迎向眼前之人。
双掌交并,澎湃巨响,土石皲裂四飞,气场耸涌,卫贞翻滚在地,绛雪持剑掩面。
左轮王与罗玄的内力竟属旗鼓相当,一时难分仲伯。左右的元兵已如层峦叠嶂,将罗玄四人团团包围,罗玄心中暗道不好,都怪他一时大意,竟致三人身陷囹圄。
内力相峙,分毫松懈不得,左轮王虽是蒙古高僧,担毕竟未曾修习过中原心法,力道虽刚猛浑厚,却终不似罗玄能内组丹田,真元自运不息,故内力可维持运转不竭。
想是已知不能持久,左轮王额角出汗,罗玄心中更稳,暗运太极心法,令真气在任督二脉间圆亘游走,生生相息。
左轮王的嘴角开始抽搐,逐渐不支,突然间右手握向腰间狠狠一拧,罗玄一愕,只闻身后剑风飕飕,噗嗤一声,心口一钻、一凉,低头看去,竟是灵蛇剑已将他穿身而过!
“绛雪?”罗玄回头看向女儿,绛雪依旧神清气朗地看着他:“快放了我爹!”
她娇嗔地冲罗玄喊道,左轮仰天大笑,除去人皮面具,罗玄双膝麻软,踉跄着站稳,丹田内的真气迅速着随剑锋的温度四下泄去。
“罗大侠,怪只怪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完颜宏凯寻你认祖归宗时,你为何那般不识实务?幸好我早料到你会如此,便使潇湘子趁完颜宏凯引你出门之际,对令嫒做了些手脚。这六钉锥魂**乃我密宗独技,受施者不仅看来神清智明,且在受法时会身心愉悦,妙不可言,自觉自愿地任人摆布。不过你放心,今日你一去,我主心患已除,自会放令嫒一条生路。”
左轮王说罢,蓄势扬掌便朝罗玄的额头重重拍下。
大势已去,罗玄反倒心静如水,等待最后时刻来临。
突见左轮王的身躯仓促一避,掌风擦着罗玄的额角疾疾扑开了。
"怎地又是你?!”但闻左轮王对来人怒声叱道。
第16章. 秦桐托密
【本文题材玄幻,旷古绝今,再有几章便会进入白热化的异世争霸世界,全剧将会威振寰宇、活色生香的辉煌好看,敬请各位偏好重口味的朋友们放心期待!】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日前在汴州英雄聚会上自辞要位,在众人面前携徒离去的昆仑前任掌门壬华公秦桐。
秦桐反掌一掸,牙白的袖袍将罗玄层层围裹起来,另一袖间嗖嗖探出一柄精纯长剑,直取左轮王眉心要害。
罗玄倒卧在地,胸口的鲜血直飙如瀑,却见秦桐手中那柄剑锋的仪态,与数日前昆仑女徒冯今所使的小剑如出一辙,想是同根而铸。只是秦桐之剑更为宽长,比起冯今之剑,尺寸足足大出了一半有余,这两柄武器长得一式一样,亦散发着相同光辉,宛若母子。
剑锋咻咻直逼天灵,左轮慌忙旋身翻转开去,卫靖、羽鸿珊夫妇此时亦增援赶到,加入众人乱战。
左轮王见得秦桐前来,心生顾忌,当下不愿恋战,抽逃中却将腰间的金环向空中抛去,只见金环中突然落下一枚小木人,木人周身的六方大穴之处各钉有一枚银针,原来这便是六钉锥魂的施咒法器!这等木偶乃结合苗疆巫毒秘技与密宗御人心法,合制而成。
但见左轮将脚下的小木人用力一踩,伫立一旁的绛雪登时又弹跳起来,一剑再刺向罗玄心房,罗玄勉强避过一次剑锋,脚下却抽软如丝。
女儿凶芒咄咄,使尽解数,步步杀机,他心中寒凉无底,原本蕴了最后一口真气可将她毙于掌下,但她不是别人,她是自己的骨肉。小凤一生杀戮无数,也败在了绛雪剑下,他罗玄难道还能比聂小凤更加举手无回?
秦桐身形一动,落在绛雪身后,扬掌便拍向她后脑,“不可!”罗玄忙厉声阻止,以为他要下重手,绛雪脑袋一仰,鼻腔中嗖地飞出一枚细长的血针。
罗玄低头一看,只见左轮王脚下的小木人脑袋后,于鸣鼓穴处果然也插着一枚银针,只是此针较其它五处银针更为纤巧细致,肉眼几不能辨,与绛雪身上射出的最后一枚血针一模一样。
“爹?”此血针一出,绛雪立刻抬头看向父亲,她目光清澈无措,见父亲伤重,疾步上前扶住他,惊道:“爹爹!你怎会如此?是谁用灵蛇剑伤了你?”
罗玄胸口还插着绛雪的灵蛇剑,他失血过多,双足已空,对女儿的连声询问一字不发。
卫靖和羽鸿珊带来的武林群雄此时正将左轮王和其部署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双方各率数百人马对峙角斗,现场乱作一团,秦桐看了一眼重伤在地的罗玄,吩咐绛雪道:“带上你爹,我们走。”
绛雪忙将罗玄负在肩上,秦桐当前开道,三人顺利破阵,疾奔出三百里外。
“放下他。”秦桐见四下无人,嘱咐她将罗玄放置在一处平坦的岩滩,绛雪的周身白缎已遭罗玄的鲜血洇红一片。
“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抛下我啊!”绛雪噙泪抱着罗玄连连呼喊,罗玄的心底不由泛出一阵温暖濡慕,倘若明年的今日是他的祭日,至少有自己的骨肉相伴身侧,总是心安。
“罗姑娘,你守着方圆十里,莫令元兵出入,我这就替你爹运功疗伤。”秦桐清冷道来,音色不存一丝余温。
自小凤殁后,他却是第一个称呼绛雪为“罗姑娘”的人。
只因当年绛雪、玄霜乃是罗玄与聂小凤师徒**、歪逆纲常的结果,自从绛雪大义灭亲战胜聂小凤后,江湖人顾及其名声,对此事一向避而不谈,而绛雪在师从聂小凤之前曾由一名梅姓书生领养至五岁,随其姓梅,之后她未曾改姓,武林中人便索性一直称她为梅姑娘,玄霜嫁后则一向被称作方夫人。
尽管雪、霜二女同罗玄三人的父女业缘早已大白天下,但江湖中人对他三人敬仰极深,知他们不愿再提起与一代魔女聂小凤的往事,故而刻意避讳着二女的姓氏之实。不想这秦桐却毫不顾忌,开口便唤回梅绛雪的真姓,罗姑娘。
绛雪闻言也是一怔,旋刻拄着灵蛇剑前去望风了。
“秦掌门,罗某此生孽重,今日毁于亲女之手,是我的报应。掌门若强行施救,恐令元气受损,不如就此放手,留着精力与你徒儿联手以护天下罢。”
见秦桐已于他身后坐定,罗玄低喘着劝道,不为别的,只是心累,若今日一去可追上聂小凤的脚步,今生如此落幕,又有何遗憾。隔世重来之际,她不是她,他不是他,所有往昔遗憾,该欠该还,会否一清到底,从此魂坦神安。
他突然由衷地不想再活,十年生死茫茫,她可有在奈何桥头等他?
浑绵的掌力正沿着经脉间游走,罗玄暗自吃惊,不想这秦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内力,如何可能?想他于英雄宴上独自挫败左轮王,本以为是教他占去了华旭琴的旷世神威,却不料他体内实是暗藏真机,却每每深掩不露。
良久,待罗玄昏沉醒来时,胸口已用绵帛裹扎干净,不复裂痛。
他抬眼望去,残阳如血,只见一袭皎白长衫正伫立在半丈开外的险峻峭壁前。
“多谢秦掌门倾力相救。”罗玄捂着胸缓步至秦桐身后,低声致谢。
秦桐不曾回头,只一径盯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流霭,目沉如渊。
见他神情落寞,罗玄这才发现他那视之若宝的女徒儿冯今并未同他一起,正寻思该不该问,却闻秦桐背对他道:
“我已不是昆仑掌门,请罗大侠莫再以掌门之称谬戴秦桐。”
“无论如何,你今日连救我和小女两条性命,大恩大德,他日罗某必当相报。”罗玄见他音色执著,亦不再叨扰。
“无须他日,今天便可。”秦桐转过身来,正色面向罗玄:“明日昆仑山将举行祭神大典,我的七位师父已向天下放话,将在大典上以他们毕生精血作祀,向昆仑古神求取一个修复华旭琴的机会。眼下山河动荡,国疆告急,为防中原落入敌手,我七位师父宁愿拼死一搏也要修复华旭琴,倘若我明日不加以阻止,这华旭琴即便修复了也是废器一张,亦会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七公此举,乃是在用自己的命逼我回昆仑。”
“既是如此,你当时在大殿上为何还要毁去华旭琴?”罗玄蹙眉。
“罗大侠有所不知,这华旭琴乃上古遗留的神物,威慑巨大,使用中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无辜。当年我御使华旭琴引来东海之水吞没了金军千万余人,岂料这一千余万人中有一半仅是随军的家属与劳工,他们和大宋子民一样,都是无辜百姓,故而那一战,秦桐看似为国效忠,实也铸下了千古杀孽。此后朝廷却因华旭琴的威力,多次派遣昆仑为宋室扫平障碍,实不相瞒,为保昆仑一派,秦桐也曾用华旭琴做过一些身不由己之事。眼见华旭渐渐沦为褫夺人命的凶器,我早就有了将其摧毁的打算,秦桐宁可世上从无此等神兵,也不愿再见它滥杀无辜!那日毁去华旭,正是天时地利,只是想不到七位家师对华旭的执著如此巨重,竟要以昆仑古法献身奉琴。倘若明日秦桐不去,便是背弃师恩,若去了,必会被强硬留住继续御使华旭,也终将不义于天下。我今日来寻罗大侠,便是想求您给小今带句话,这一生,错都在我,若有来生,我必还她一世平安喜乐。"
罗玄顿时想到十余年前,自己也曾携带绛雪闯上帝煌长城去毁那块可通晓古今未来,却要以山河作祭的天降神物----玄机石,眼下秦桐对华旭琴的顾虑,正同那时的他一模一样。
再看秦桐凿然的脸色,罗玄心头一紧自古忠义两难全,看来明日他是打算自绝于昆仑古派的祭神台上了。
“冯今知道你的打算么?”忙问道。
秦桐连连摇头:“我早将小今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如今昆仑已集结了武林各大门派到处寻她,倘若她知道了我的打算,必会陪来昆仑送死。她还年轻,人生有大把的日子要过,没有我,自还会有人怜惜她,给她安定的生活,而我却必须将亏欠了幽歃师姑的一条命还给昆仑。小今身为宋室罪臣之后,自幼在昆仑的日子便不好过,若我当初不收她,她便会被逐出山去,自生自灭。罗大侠,我知道令嫒与小今颇有面缘,如今可否容我旧事重提,请求二位暂时收留小今,直到她平安出嫁?”
他此番落寞情状,令罗玄莫名地感同身受,忆起群雄于英雄宴上听闻他俩欲师徒合卺后的反应,心中知他怀忧为何,只因他罗玄自己,亦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不由开解道:“不必担心,冯今我们自会照顾,你明日去昆仑也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自暴自弃,定要活着归来!只要你能坚持下去,总有一日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罗玄至此目光一沉,似忆起了什么,缓缓道:“不然你以为。。。此生她还会嫁给谁?”
一言既出,连罗玄自己都被愣住了,原以为他必会劝秦桐对这段师徒孽缘知难而退,不想话出口了竟是这般,莫非,这是他的心里话?
“可若情势只会变得越来越糟,又当如何?”秦桐却幽幽一叹。
见他形只影单,罗玄的胸中不由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大悲凉:“那也是错在这个世道,不在你们!”
此话似说给秦桐听,又似郎朗自白。罗玄愕了一愕,当下退开两步,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
秦桐闻言,举目定定地看去罗玄,释然一笑。
下一刻他不复千载冰封,却是素相一展,从白净的袖摆间递来一卷物事:"罗大侠,此物曰秦陵图,是我自出生起便携带于襁褓中的奇物。据师父说,我是在昆仑峰顶的三万光雷阵中发现的弃婴,三日之间便长至三岁大小,开始驾驭华旭琴,诸公这才将我收归门下。为探我的身世来源,师父曾以这幅秦陵图参拜过昆仑古神,神诣言,此图内暗藏天机,可化腐朽为神奇,跨五行而无阻。”
一串露水从崖上的荇草叶中滑下,叮咚一声跌入二人身侧的深潭,时光深处悠悠一动。
那间,罗玄看见高远的天空中突然展现出一副他前所未见的画面
聂小凤身着一条洁白胜雪的帛纱长裙,那硕大层叠的裙摆在云彩中飘扬开去,像一朵迟开千世的莲。她咯咯笑着,娇躯映衬在火红的夕阳中,旋转起舞。
“师父,这件我也要!好看吗?”
罗玄泠神一惊,意识迅速抽回,再看天边时,只见落日镶寰,将云海中染得一片金黄,哪里有甚么聂小凤的踪影?
壬华公秦桐那双墨玉般的瞳仁静静地倒映在罗玄的双眼中,但闻他平声述去:
“秦某此去吉凶难断,为免秦陵图后继无人,今日我便将它托付于罗大侠代为保管,倘若明日我能渡过命中一劫,今生与小今诚能如您所言,守得月明,此图便是我二人予您的馈赠。”
罗玄犹疑半刻,脚步微微挪开,并不愿接,见秦桐擎臂伸来,意下十分坚持,僵持良久,他只得接下秦陵图。
见那图腾玄青黑釉,由雕花紫檀木精筑盒之,足见稀世珍贵,如今秦桐将这与生俱来的圣物都托付给了自己,岂可怠慢,当下郑重作揖道:“放心,此物暂由罗玄保管,待你二人水到渠成、云开月明之时,罗某自当原物奉还!”
秦桐淡淡一笑,展起月袍腾空飞去。山涧夕虹,碧玉葱茏,暮色苍茫中,万千流霓静静淌过。
第17章. 晓晨麓战
秦桐走了。
当罗玄和梅绛雪折回斌州城外时,早已是池中大破,孤城映血,元宋两军各自尸殡零散,哀凫遍野,一派凄凉。
此次战役人数悬殊,罗玄深知宋军的大势已去,心头却顾念着卫靖、羽鸿珊夫妇的安危,他屡次与绛雪潜入城中一再寻探,始终无果,夜幕渐深,罗玄只得先带着女儿寻投了附近一间客栈。
说是投宿,其实客栈早被荒弃,此处距离斌州城外有百余里路,战事一起,老板伙计们便都弃地而去,客栈所在之地倒是凑巧与元军进城的栈道错开了去,故而屋企意外地被保留了下来,一应物事也还俱全。
及至戌时,梅绛雪去厨房里煮了两碗水面,父女二人将就吃了,罗玄望着一豆之灯陷入思考。
斌州已破,卫靖夫妻下落不明,绛雪被六钉锥魂控制一时,自己身受重伤,幸得壬华公秦桐前来解围,唯一不循线索处,便是为何他总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
见他手中握着锦盒,梅绛雪问道:“爹,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
罗玄这才想起秦桐临走前的嘱托,道:“哦,是那昆仑旧掌门秦桐的物事,托我保管罢了。”
“那是何物,会不会与冯今有关?爹,你刚才见到冯今了么?”
在梅绛雪的连声追问下,罗玄抬眼看向女儿,她满面关切,又是因为少女冯今。
见女儿的目光紧紧盯着锦盒,显是极欲得知其中蹊跷,罗玄索性取出盒中之物,展开细看,答道:“是一副秦始皇陵的地图。”
却见这图上阡陌骄纵,地理经纬鲜明,城池分三色金丝分层勾勒,想来便知陵墓分前、中、后三进三廷,各出入口亦有玄、紫、绛、红四线精致标识,图中且有上秦密文作释,“十七年开”。想那始皇帝开辟六国先河,统一了中原文字,却将自身陵墓的所在之地用这等上古密文绘制,足见其谨慎珍异。
“爹,秦桐不要这物事,说不定冯今会要的,不如我们去找她,当面归还,好不好?”
见女儿轻轻抚上自己的臂肘,罗玄知她始终心念着那少女冯今,便干脆将秦桐托付他们收留冯今一事告诉了绛雪。梅绛雪一听,喜出望外,连夜便要出门去寻冯今,被罗玄止了,劝了半宿,总算作罢。
罗玄躺在榻上,觉得绛雪所言不无道理,自己既不打算多问世事,亦无须保留他人的秘物,待找到冯今之后,还是将秦桐的这幅秦陵图转交给她为妙,一来物归原主,二来待她找到自己师父时,多件邀功,也算自己对他俩的一桩功德。
只是这秦陵图精绘细制,天罡百密,五行参全,那皇陵中定然遍布了玄机,倘若此图流落入有心人之手,恐会招惹事端,便吩咐绛雪将之妥善收藏,父女二人决定翌日卯时便出发,去寻冯今。
然而按照秦桐给出的冯今藏身之地赶去一看,山麓间的院落早已人去楼空,冯今的佩剑也没有留下,这姑娘定是醒来不见了秦桐,便急急忙忙赶去寻他了。
父子俩心挂她的安危,一连数日勉力寻找,少女冯今却仿佛从人间蒸发般不见踪迹。
梅绛雪整日东奔西走,逢城便入,逢客栈马肆便进,皆为寻人问征。见她这般忙碌,竟是连兆南之死的哀伤也暂时抛诸了脑后。
罗玄心下赧然,这样或许也好,心有另寄总胜过蹉跎终身,只是即便找到了冯今,以那姑娘的脾气也绝不会抛下她师父认绛雪为母,届时绛雪还是要与她分离,当下也不愿点破,任凭女儿去忙。
这日清晨,罗玄尚在城中新投的客栈内休憩,突闻一阵急促嘹亮的敲门声在屋外响起。
“爹!我找到冯今了,她正与一批关外商贾北上洛阳,一行人已经上路,我这就去追她回来,你等我!”
梅绛雪竟来不及入内,罗玄见门上的影子转身便要走,忙起身喊住女儿:“早去早回,今日我们便带她返回哀牢山。”
却不见门外动静,罗玄起身打开门,只见梅绛雪立在晨曦月辉中,一双美目敛不住惆怅。
“怎么了?”罗玄轻声询问女儿,她望去罗玄一眼,辗转有泪:“爹,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告诉小今她师父的去处?”
罗玄默不作声。
女儿早年情路坎坷,曾痛失腹中骨肉,中年时遇到年幼的冯今,唤醒了其母性,想照顾她一世,但冯今与秦桐仓促分开,她确是应该知道她师父的去向,何去何从,也应交由她自行选择。
当下将锦盒抵在梅绛雪手中,道:“孩子,做人不可枉私,先把她带回来。”
梅绛雪眉眼低垂下去,道了声是,接过便走了。
久候绛雪未归,心疑她遇上冯今后多生枝节,罗玄便让客栈备下远行车具,问过店主方向,自己徒步去寻绛雪。
行至中驿,前方沙尘翻滚,兵刃铿锵,远远见得绛雪的月色裙帛在烟尘里飘飞,幅动甚大,他提身上前,却见与梅绛雪缠斗之人正是数日前将自己引去林涧中告之身世的金国世子完颜宏凯,他手中正紧紧地握着自己刚才交给绛雪的秦陵图锦盒。
见罗玄前来,完颜宏凯无心恋战,掉头就走,梅绛雪怒喝一声追得急切,罗玄倒鲜见女儿这般情急。
“爹!原来这帮商贾都是假的,他们是金人细作,要抢小今的秦陵图!”梅绛雪一见是罗玄,松下口气来,音色更为高涨,手持寒雪牵魂箫向完颜宏凯的后脑勺重重打去。
完颜宏凯回头招架,动作甚是慌忙,口中却对罗玄喊道:“罗大侠,令嫒口口声声指我辈番邦异族,这秦陵图本是我大金国库秘藏,她却步步逼迫,硬势抢夺,你为何不告诉令嫒她的身世?”
梅绛雪看去罗玄一眼,只是诧异,倒未上心。
“放下秦陵图,你等尽可离开。”罗玄沉声道,现下情势果然正中他同梅绛雪那日所虑,秦陵图内玄机重,乃兵家必争之物。
“罗大侠,这秦陵图本也属你份中之物,何来彼此?你若肯认回我完颜列宗,答应子承父业代七皇叔重掌国印,领我大金灭元并宋,宏凯自当立刻奉上秦陵图,大金三军九部,也当任凭差遣。”完颜宏凯立定向他拱手,仪态倨傲有恭。
“爹,他究竟在胡说什么?”梅绛雪适才收住横箫,扭头问父亲。
罗玄知也瞒她不住:“以后爹同你细说。”
他转向完颜宏凯道:“大金有太宗完颜晟为帝,何劳我一方外之人掌你国印,金国意欲吞并元宋两朝,自会平添兵戎马乱、生灵涂炭,你不指望我退避尘嚣置身事外,反要我为虎作伥助你兵危?几日前你还对我表示欲联宋抗元,谁知须臾便同元军联手攻陷斌城,如你等行事出尔反尔、悖义无信,罗某决不与伍。你手中秦陵图我已承诺他人代为保管,你还是将它留下,从速离去,我父女不伤你族人便是!”
自从上次会晤,加之忆起幼年时期父亲种种耳提面命,叮嘱教诲,罗玄已确知完颜宏凯所言身世之说不假,但此时此刻,却是不欲听他再多作提及。
完颜宏凯闻言倒也不意外,他抱起双拳躬身道:“神医有所不知,家父太宗经拓阳、原廊、庚迁三联战事后体力已大不如前,且三军不知我王身患重疾。当年魁钺政变,便是令尊七皇子与家父共同进退,后来令尊被贬中原,家父获罪入狱二十四载,错过了第一次入秦陵取密器的时机,一直懊悔不已,之后太祖完颜阿骨打因临终时子嗣虚空,遗诏放出家父继承国统,此前太祖曾下九道密令,命人前往中原找寻令尊七皇子下落,始终无果,家父这才登基,却也一直嘱咐儿臣持续寻找七皇叔及其后裔。”
言及于此,完颜宏凯皱眉看了看梅绛雪:”此番得遇罗神医及梅姑娘,照知因果前缘,宏凯原以为是太祖英灵庇佑,谁料人算不如天算,罗神医早已心疏我大金一脉,不愿助我国威,既是如此,你便再无资格掌取秦陵中百般圣器!可这秦陵图原是我金国至宝,二十多年前它从国库中无故失踪,传闻便是沦落到了中原武林。那秦陵内,藏有始皇帝统一六国所用的种种兵法武器、奇珍异宝,更远胜元宋国库,若能取得其中宝藏,便可助我大金吞**,并万世,同天地存荣!罗神医既不愿介入战事,但还望看在令尊血缘份上,让宏凯将此图带返我朝国库,从此宏凯绝不再打扰二位!”
“你莫再巧言多辩,今日若想平安离去,唯有留下秦陵图,不然,休怪我梅绛雪手下无情!”
梅绛雪闻得完颜宏凯一番长述后,那厢已先发制人,似恐罗玄犹豫,她边欺身向完颜打去边对父亲道:
“爹爹莫听他巧舌如簧,这秦陵图若真如此宝贵,便更不能落入金人之手,教我们如何跟小今他们交代?”
说着已将寒雪牵魂接连敲下完颜宏凯的锁骨、间中、巨门三处大骨节。
她出手狠准,力道通贯,当真是毫不留情,完颜宏凯虽有领兵带战之经验,武功也有上乘基础,可梅绛雪这些年来跟在罗玄身边,早已成身经百战、任督大开的顶尖高手。
眼看完颜宏凯支撑勉强,仍拼力护着锦盒,罗玄道:“绛雪!拿了图便罢,留他性命。”
却不见女儿收敛丝毫,完颜宏凯脚下终现踉跄,萎顿间,寒雪牵魂箫朝他咄咄逼来,直取命门!
罗玄心下一惊,正欲出手阻拦,横里突然翻入一抹清辉落在完颜宏凯身前,来者在众人眼前溯起一道银光,叮一声挡下了梅绛雪的杀气。
第18章. 青衫魄军
【本剧男二青衫魄军正式出场,魄军是女主聂小凤在阳世的第二位情人,虽然出场顺序排在男一罗玄之后,但其人后劲旺盛、天赋异禀,且为本剧中最帅男角(此话题在读友们尚存争议,ok,待定),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在即将到来的异世争霸夺爱过程中,青衫魄军将与我们的男一号罗玄展开令人发指、奔放开阖的男性的战争,敬请各方读友拭目期待!】
梅绛雪立定脚跟,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却见来人青衫袭袖,身材欣长,立直后竟高出绛雪一头有余,低头看她时有些居高临下。
此人头顶烟青斗篷,云帛半垂,暗格掩面,那纱质地却甚是奇异,分明薄可吹弹,却隐淡坠沉,将来者庐山真面遮了个严实。
完颜宏凯一见他来到,立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魄军!你来得正好,替我拦住他们!”言毕掉头提气就走,梅绛雪一见哪里肯放,一句“站住”,追上前去。
那名唤魄军之青衣人倒也不阻她,却在她越身几步后施然出手,只见他袖下一抖,梅绛雪顿时僵立原地,眼见完颜宏凯越走越远,竟动弹不得,她只得脆生生大叫:“留下秦陵图!”
罗玄皱眉看向来人,如今具备能制住梅绛雪穴道之内力者,普天之下不出五人,此人莫不成是左轮王?可他们父女与左王早已见过,何必掩面?观身材气质,也俱不神似。
完颜宏凯身形渐远,罗玄虚身微晃,拦住他去路,伸手便取他怀中锦盒,完颜宏凯咬牙护在中胸,见罗玄来得淡定,他竟以臂守,主动出击。
罗玄眉头微皱,侧身推出一掌下弦月,意在反擒对方前攻之手足,岂料尚要触及完颜宏凯的袖摆,那青衣人却早有所料,旋身再降于二人之间。
他袖间清辉闪烁,舞起百朵剑蕊将完颜宏凯护在身后,罗玄的掌风顺势滑过他执剑之手,只觉那青缎丝绸迅速掠过皮肤,所过处阵阵沁骨寒凉,直入心髓,待握紧时,对方已安然抽势而出,竟又令罗玄扑了个空。
眼看攻防被他轻易化去,罗玄心中的讶异分毫不下绛雪,面上却不动声色。
如此高深莫测的招架,加之来人秉性冰凉又浑厚绵密的内力,这青衫行者的来头必令人侧目。
事不宜迟,秦陵图事关天下安危,定要速战速决。罗玄隔空解了绛雪穴道,平身凝气,内力暗涌,腰鞘间的雁伏刀隐隐待发。
青衣人见状,知他要正式出手,当下也立稳脚跟,身形微侧,三尺青芒迎风招展,剑气睥睨数里开外。
梅绛雪见完颜宏凯始终被那青衫人护在近身,一时却也不敢冒然上前,眼瞧着便飞沙走石起来,她视野内一片昏黄混浊,沉闷的掌击声片刻晃若就在耳旁,下一秒又簌地拉出好远,梅绛雪不由暗暗地为父亲捏一把冷汗,如此对手,确是他父女二人前所未遇。
拆解中,不料这青衫人竟是对罗玄的武学套路了如指掌,一招一式、应对挥纵皆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相反,罗玄因初始错愕,以致稍稍影响了头局的功力发挥。
连战近千回合,他年事已高,微感倦怠,对方却始终吐气如游,呼吸匀扬,显然秉承着绝顶心法。
委实奇了,这西疆北荒,逐马中原,却当真没听说何处还蛰伏着如此上乘的人物。
青衫人突地一个急旋扬身,麾突直下,来势一改常态闲散,精稳狠准。
罗玄闪身险险避过,心想必须出煞,当下飞身紧咬不放,寻得合宜位置,倾掌便重劈而下!
先天罡气最高境界疯魔劫毕竟厉害,究竟将那青衣人团团罩入掌风之内,雁伏刀磨砺多年,此番一出更是威力四射,霸气横扫之处如遍地惊雷,膨爆巨响此起彼伏,整个山峦瞬间夷为平地,光秃的崖壁上显露一圈规则的深厚凹槽,泥砂飞溅、野草四射,弧形之圆满无缺令人瞠目结舌!
青衫人撩起衣摆一看,北斗七星步阵的七个圆窟窿跃然入眼,若再闪迟半刻,则整条左肢当如满山碎石。
“疯魔劫,果然名不虚传。”他出声赞道,声线柔和,音如清锺鸣镧,见他放下衣摆,长身而立,四周翠绿屏环,将一袭暮霭青衣衬得恍若柳岸清辉。
罗玄心下却是震愕不宁,这青衫男子竟能从这招惊泣鬼神的“疯魔劫”中全身而退!
想当年,多少能人异士便是败于自己的一招疯魔劫下俯首称次,就连名震四海的鬼仙万天成亦在其中。而如今,竟让这名不速之客安然顿渡了去,此人的修为与应变,可想而知!
“既是输了,便快快交出秦陵图!”但闻身后的梅绛雪高叫道,罗玄回头望见女儿潮红的面色,想她方才必是为自己捏了把汗。
却见青衫之人伸手解开项间斗篷的佩结,缓缓摘下了遮面的青纱。
梅绛雪一见他颜面,面上顿显惊涛骇浪,连退三步,低声呼道:“小师叔?!你......你不是早已死了么?”
“绛雪,别来无恙。”青衫男子与她对望一眼,转身来看罗玄,见他长相,罗玄立时明白了他为何要披衣戴笠、格纱拢面不示于人。
却原来,他根本不是汉原中人。
青衫魄军,面如丹青勾勒,逐月雕岚,线条朗约胜天作之美,口鼻眉眼深邃起伏展鬼斧神工,此般面部轮廓明显迥异于中土之人的体貌特征。他浓密长蚕浅褐瞳,肤白胜雪欺银霜,原只道他修为了得,欣长出众,却不料面纱之下,竟还是这般世间罕有之俊美。
“你是冥岳中人?”见女儿绛雪称他为小师叔,罗玄心下明了大概。
这些年来他带着绛雪四方游走,途中遇上冥岳旧部寻仇、江湖游散启衅倒也不少,梅绛雪独自一人已能一一拆解了去,基本不劳他费神。只是这小师叔一说,便是与小凤平辈,可见此人当年在冥岳中应是地位显赫,倍受重用,难怪修为如此之深。
奇的是,他倒从未听绛雪提起过此人。
罗玄眉头微蹙,冥岳已覆灭多年,这个名唤魄军之人今日突现于此,必是知道绛雪当年在自己的授意下,挑战聂小凤并将她击败、废她武功一事。怕他是为聂小凤寻仇来的,罗玄旋身一动,遮住女儿。
魄军见他如此神态,却是一径面无情绪,目光只越过他肩头,淡淡落于梅绛雪:“你身上的浮屠之毒,可已尽解?”
梅绛雪闻声却微微一顿,垂下云睫,轻轻点头。
又闻魄军道:“这便好,你师父地下有知,也当心安。”
他转身对身旁完颜宏凯颔首道:“世子不妨先行,留我在此应付即可。”
语调稀松平常,竟是完全不将罗玄视作制肘般。
“小师叔,万万不可!”不等他回应,梅绛雪已急着迈前一步,箫尖仍是直指完颜宏凯。
魄军纹丝未动,袖上的银光却微微一晕,罗玄便知他已打算护那完颜到底了,当下也暗暗提气出丹,只备再战。
“罗大侠,我知你是言而有信之人,宏凯此番从令嫒手中夺取图信,也实属家国无奈,求您成全!如今距上一甲子已是五十有七,再需三年便是始皇墓穴感应北斗连星聚变的开放之期,宏凯今日保证,我只需取用这秦陵图打开通关密径,一旦得手便将此图原样奉还,任凭罗大侠处置,如此可好?”
完颜宏凯见双方僵持,只恐夜长梦多,罗玄闻他意喻恳切,心念一转,当下也不言语。
见他似有意动,绛雪声线既软且慌:“爹,你真信他?若是三年后他不归还,秦桐师徒又向我们索要,该如何是好?”
完颜宏凯一听,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软天蚕滚铂金锦囊,他小心打开,二指从中一提,拎出条通体莹红的蠕动软虫,递至唇边,眉目一揪,张口便吞了下去。
见他喉结滚滑,果是将此物吞咽下肚,罗玄暗暗吃惊,他既能做到如此,也算义尽了。
魄军在一旁看他举动,目光亦是一沉。
“爹,那不是蛟阴蛊么?”梅绛雪见状轻道,罗玄点头。
吞服下单条蛟阴蛊虫之人,平日虽无恙,但每逢月圆潮汐蛊虫交配周期,便会身受钻骨穿心,五内煎绞之痛,若两条蛊虫皆在体内,彼此交配,被种蛊者尚可得一速死,之后蛊虫便会离体,诞下耄耋千足,虽仍剧毒无比,却可作灵丹药引以愈世间千疾,其珍贵程度倒是与金蜥蜴不相上下。
可若单留一条在体内,中蛊者当受尽折磨痛苦,哪怕内脏绞烂,身体断成数截,头脑仍会清醒无比地承受剧痛,直到公母蛊在体内相遇,方可死去。
吞下蛟阴,便是死路,见完颜宏凯竟能做到留图不留命,同死人争又何必。那秦桐托图于自己时既也说了是予他之馈赠,便由完颜宏凯去用三年吧。
罗玄轻叹,朝他伸出一手,完颜宏凯见他总算应允,竟是浑身激动,想上前却又唯恐身上秦陵图再被夺,于是将铂金软囊隔空抛来。
罗玄接下递给梅绛雪,打开一看,里面果然伏着另一条嫣红欺血的蛟阴蛊。
“多谢罗大侠成全,待三年后大业定,我会亲上哀牢山奉还秦陵图,期间便请二位替我保管这条母蛊,后会有期!”
完颜宏凯言毕,直挺挺地向他躬身抱揖,瞳仁内突然爆满了血痕。
罗玄知道是那公蛊已开始在他体内动窜开去,当即指点道:“丹参,独活,斑蝥,北斗根,鸦珠子,吴茱萸,九王貘胆,雷公藤,火麻仁,密陀僧生药十味,月圆之夜和天一生露煎熬饮下,可缓你体内蛊虫交配之欲,使你痛楚减半,大梦昏沉。三年后你需依时赶来哀牢山,我可用金蜥蜴之毒替你引导蛟阴,不过,不能保证你便会性命无虞。”
完颜宏凯眼泛泪光,再次拱手作揖:“多谢罗神医!”
罗玄沉目看他,今日放手,实是以自己的个人意志,定天下格局,恐今后历史走向亦会随之更迭,实乃祸福难测。
“你还须应承我,取秦陵百器后,他日若逢金朝当政,你等必会善待黎民,格躬行治,推行四海融合,广恤天下清统。如若不然,我便是入你宗廷,取你首级,亦是替天行道,你可明白?”
他言方毕,完颜宏凯便双膝一曲,扑通下跪,朗声道:“王兄教诲,宏凯永世不忘!”
第19章. 八千命酿
【再有几章便进入精彩绝伦的异世争霸了,读友们请坚持坚持!本章已出现全文线索八千命酿,秦始皇陵的长生不老酒】
夜深时分,罗玄在房中替女儿绛雪止血换药、调息顺气,六钉锥魂极之凶险,对她的经脉早已造成损伤,加之她连日奔忙,与人争武,内息明显比从前羸弱不少。
自罗玄进屋后,梅绛雪便一贯沉默不语,罗玄便知女儿还在介怀他将杨过的秦陵图交给完颜宏凯一事,心头不禁微微忍俊。
六钉银针留在她身上的疤痕尚显新嫩,有两处恰也在双肩枷骨,他望着女儿背伤,不自主地想起当年哀牢后山,自己在她娘的身上亲手扣下天蚕锁骨咒的情景。
小凤和绛雪都不会知道,当年他对小凤扣下的,并非仅能阻人习武的普通天蚕丝,而是产于天山银川的至凶之物----天蚕血咒。当年,在扣住聂小凤周身经脉的同时,他还对天蚕丝下了比今日这六钉锥魂更为噬骨伤身的西疆锁魂咒术,只需聂小凤对习武之欲动念三次,体内蚕丝便会破骨出,钻心过,令她猝死当场。
三念,这是他给她一生的上限。当年聂小凤不知其中凶险,仍趁他离山寻访金蜥蜴时独闯哀牢后山意图突围,而那块置于后山通口,上书“闯山者死路一条”的石碑,实是他给她下的催魂令。了解她心性如他,知她读后必会不顾封禁出手击碑,而那随之将她拖下悬崖的千藤阵,意不在杀,旨在清理。
罗玄在一豆晕灯下微微眯起了眼睛。自己清了一辈子,清她的心,她的魂,她的血肉曾经,后路茫茫,可最终的结果,仍是活生生的一个女儿绛雪,今时今日坐在他面前,唤他爹,对他淘气撒娇,侍奉他晨昏洗漱,日毂炊香。
罗玄的手突地一颤,眼前的梅绛雪背影仿佛幻化成了聂小凤在哀牢旧堂转身跑去的娇俏倩丽,“我去做饭了!”玲珑脆音如珍珠溅落玉盘。
他心尖忽地狠狠一揪,灵蛇剑的伤处似要裂开,当下将一口甜腥喷在女儿背上,眼前黑去。
待他醒转时分已是月光如水,却见窗边浅浅立着一抹清辉,入眼便顷夺了一室玉蟾光。
“爹,你醒了?”梅绛雪跪在罗玄身侧,喜极而泣,“你突然晕倒,我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小师叔来救你。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没事。”罗玄在女儿搀扶下坐起身,胸前还有隐约牵引的余痛,但比方才昏倒时消减许多。魄军这才转身,目光夜凉如水,罗玄与他对视间,知他已通晓了一切,便借故支开女儿:“爹肚子饿了。”
“是,我这就去给您做粥!”梅绛雪领命,急急奔厨室去了。
“你毒入盲髓,大限将至,即使你凭借内力深厚,日清丹台,最多也只得三年性命,为何不早告诉她,也让她有个准备。”魄军待梅绛雪身影完全不见,适才开口。罗玄心中一释,这魄军果不简单,绛雪伴随数十载,都未能发现自己身上的毒征,他须臾便已知晓。
原来当年罗玄囚杀聂小凤不成,遭其报复,被下了金蜥蜴之毒,在血池中一避便是十六年。血池内岩浆翻滚,磺毒流窜,周年不见天日,他为将金蜥蜴剧毒逼入双腿,不得不日日进入硫磺池驱毒,年长日久,五脏六腑早已毒根深重。出得血池后他虽因祸得福被言临浦九发毒针射中,反与体内金蜥蜴之毒相生相克、互为牵制,却始终只是牵制而已,二毒实则从未消失。
而十数载前,梅绛雪跌下碧落寒潭,他入水救她时被潭中异兽望月鳝咬伤,此毒见血即融,终生不可消去,初时还可以内力压制,谁知他因内脏遭受血池硫毒颇深,一**毒时未能控制攻向,令鳝毒打破了体内毒素平衡,导致先前中下的两种剧毒连同望月鳝毒齐齐反噬自身。
这些年他一直在深夜以针灸放血疏导,却终因年迈体衰,加之五脏本已受重重硫害,便愈来愈难抗拒体内毒发,近来心魇一起便极易呕血休克,个中原因便在于此。
“该来的总会来,何必多惹她些伤心时日,我如今只愿陪她安心度过剩下的日子,便是福气。”罗玄看向魄军,他瞳仁颜色极为轻浅,让人望去放佛下一刻便会飘渺作化:“你既是冥岳中人,当知聂小凤同我的关系,缘何还要救我?”
“我离开冥岳时,绛雪还未满师。”魄军淡淡作应,“神医既已无事,在下告辞。”
“你既知离开冥岳,弃暗投明,为何如今却要生助金人夺取江山?”
魄军闻言立刻转身,眸中闪过一瞬微愠,四目相对,他语调又趋缓沉,道:“我助完颜一氏入得秦陵的原因,与你所想全无干系。”
“那是为何?”罗玄本能之下,只觉得与聂小凤有关。
月光幽幽,于此间争相与魄军青衫点滴相融,许久,“我要入那秦陵,非借助金人兵马之力不得。”
“你要入秦陵作甚?”莫非他也为秦陵中百般密器?
“只为一物。”
“何物?”
“一壶酒。”
一壶酒。罗玄心下一笑,起身离榻,他既是不愿说真言,自己又何故追问。
“神医相信佛道轮回,往生新土么?”突闻魄军开口反问,罗玄一怔,随意应道:“鬼神之说,不外如是罢了。”
“我见过,我十岁入冥岳,十七岁时她让我离开。从此我独身游历万水千山,荒烟大漠,九疆云川,塞外重洋,世人见过的,我了如指掌,世人未见的,我稀松平常。在西疆漠北之地,三生宫前,我曾亲眼目睹禅宗佛陀羽化真身,为一对战死疆场的父子之遗孀指引来生路。那女子历时七年,穿破七双铁鞋,终在千里之外找到了当年的夫与儿,他们已转生为一对兄弟,寄养在黔城道观,夫妻子三人重见之日,三伏天飘六月雪。彼此相对,素昧平生却泪流满面,前生往事一一细数,分厘不差。”
见得魄军落寞的轮廓在月光中逐渐晕化开去,罗玄一时却也不明所以地感到了哀伤。
“自从得知小凤过世后,我便希望能活得长久一些,能找到她的下一世,如果足够幸运,我也会像那名寻得转生夫儿的女子般,这一回,我再不会任她弥足深陷,不会让她独身闯荡,我要时刻牵着她手,再不要一个人看日落斜阳,听晨钟暮鼓。这一回,她纵是再赶我千次万次,我也不会离开。”
罗玄面无表情地转身,什么都明白了。
世间自有痴儿女。
“即便人有重生再世,这同你要入秦陵有什么关系?”不知为何,他内心竟生出一丝深刻探询。
“数百年前,秦王嬴政为巩万世帝业,曾使仙道甄丹率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周游列海,寻访长生不老药方,谁知寻得药方之日,便是那一千童男女葬身殒命之时,原来那药方所需,竟是八千童子的首滴心头血。除去甄丹带走的一千童子,始皇帝已在国境内斩杀了七千孩童,中原内外一时已是城中无稚子,膝下不遗骨。然而人数不够,始皇便勒令甄丹就地斩杀那一千孩童,甄丹抗旨不遵,连夜带领千余少年出逃,至东瀛留州,一行人被始皇军舰发现,捉拿归案,后甄丹被车裂,一千童男女遭剖腹剿杀,各取心头血一滴,汇入七千童子血中,以太鼎真炉炼制整整一十七年,终炼成了一粒十世不老丹,化入天山新雪,制成神酿,始皇帝赐名‘不老酒’,从此藏于秦皇陵墓最深廷。”魄军缓缓道来。
罗玄蹙眉不语,睿博如他,已隐约猜到他要入内陵作甚。这个魄军,莫不是走火入魔至此了么?
“可是那不老酒,乃集天下冤屈所成,雏魂新鬼,最是狰狞可怖,有传从此之后,每隔一十七年的月满之夜,始皇陵内便会传出八千名阴童嗥哭,哭声凝聚怨气成型,不断击打陵内的汗血璧,致使璧上月光飞溅,从陵外看去,就好似五色流光从陵内散出,多年间引去不少好事之徒,却纷纷添作了陵中新鬼,终生陪伴那些无端殒命的孩童。正因如此,嬴政致死也未敢饮下那壶八千命酿的不老酒,所以那壶万世长生酿,如今还完好无寸地保存在始皇陵墓中,相传饮下了它,便可得永生之寿,尽一世千年,做想做之事,寻欲寻之人,哪怕她已轮回转世数度,但只要我活着,终能找到她。”
“即使那是用八千童命所酿,你也要去饮?”罗玄语调凝肃。
魄军正色看入他眼中,一字一顿:“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第20章. 紫府旧日
【本章讲述女主聂小凤与剧中男二号青衫魄军的人间情缘,乃为即将到来的异世夺情、争霸埋下浓重伏笔。】
雕檀锦椟,她分明不喜,却仍将它皈置其内,因她知,师父喜檀香。
魄军走后,罗玄坐着看桌上打开的锦盒,不知有多久纹丝未动。三香焚华,分秒流年,帧帧倒回,这一刻时光静止,月倾山城。盒中小小一枚九曲连环,早已珑佩暗哑,锈迹斑斑,却被她小心珍异地保存迄今。
======================================================================
曾几何时,异瞳少年随双亲四海行商,以图温饱,谁料天朝大国生歧恶,丝绸之路藏凶险,生父横死娘辱殁,雏子性命堪忧患,黄衣少女从天降,七巧银梭铲世肮。那一年,恰逢冥岳在丝绸之路开辟盐道,招兵握马,初定银基。
那一夜,她将银光肃杀的七巧梭递给他,将手刃他父、淫杀其母的州县路衙与行奸商贾,一一挑断四肢,抛掷他面前。她对他说:“弑亲之仇,不共戴天。”
他手起梭落,一命未留。
那一夜,他颤巍巍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跟随双亲辗转多年所学、字正腔圆的汉语问:“姐姐,我跟你走,好么?”
她搀起他,跨过横尸遍地的漠外野栈。
那一夜,恰逢他十岁生辰,亦是双亲忌日,从此,他图生而忘日。
十七、八岁的少女和懵懂初开的少年,颠沛世间相执共走,自会生出段清新旖旎的故事。她他并不例外。唯一不同,是那时她早已丢失少女身、少女心,且遗落人间珠玉两。
之后岁月,她方知他实乃天赋秉异,一目千行,且骨骼清奇,属百年难遇锻武、筹谋之造,因而惺惺相惜之情更甚,常遣他独立完成大事业,以期锤炼。七年相伴,他博览天下全书,研练古今武学,以千万人不及之能遇,助她平周山、定四海、秣兵马、践律行,二人联岳封疆、励精图治、功盖朝纲,短短七年,便奠定了冥岳千秋难抹之基业。
直至她最宠爱的三弟子梅绛雪师未满而急邀功,在轩谷之战时身中西域毒圣赤帝阎王的成名毒剂“三笑浮屠”,被她的大徒弟蒲红萼连夜差人送回冥岳。他看着她心魂俱乱,将奄奄一息的小雏孤抱在怀里,那无措的模样:“绛雪,绛雪你一定要挺住,师父必能找到救你之方!”
可三笑浮屠,无药可救。他陪她翻遍冥岳诸典,六库药籍,陪她潜入少林藏经阁,南山桓鹊殿,北海潮音廊,满天下遍寻解方,无果,二人终闯入赤帝阎王的西域刑火殿,逼取解药。
那一战,他俩险些执手魂殇,共赴黄泉。
“梅绛雪如此窝囊徒弟留来何用?武功不济还偏要争功,要争功却又临阵手软,我将三笑浮屠用在她身上,还怕被爹爹责罚浪费了珍药呢!”阎王之女卞欹灵当面耻笑他二人,此女生来长相奇异,明明年过双十,望去却始终只如六七岁孩童,袖珍玲珑,娇态盈盈。绛雪必是因此心软轻敌。
待终于制服父女二人,她已连受赤帝六掌,筋骨全断,他也功力几尽,强硬支撑。赤帝为保女儿,对他俩自是倾力相搏,四十余年功力岂易应付,他她二人当时也不过各自修为七年而已,多亏他背水一战,趁近身肉搏被赤帝烽火戟刺透身体时,反剑穿入其腹结,废去赤帝功力。从西域刑火殿背负着她回冥岳的途中,她将解药藏于深怀,一步一咳血,溅落在皑皑珠峰上,如雪域梅开。
从此她对教中弟子治理倍加严苛,对战间若有心软、意乱、盲目不专者,必受冥岳戒规严惩。
可他却是不行了,身中赤帝烽火戟穿腹而过,丹田已破,心脉全损。一回冥岳,放下她便不省人事,她虽救回了绛雪,却即将失去他。
冥岳紫府中,她魂不守舍地抱着他,七年相伴,如影随形,虽行止如姐弟,情意却早已渗心入骨。她不得已去求轩辕求败救他一命,甘愿违背本心,拜其为师。
轩辕求败却在紧要关头提出,不单拜师,且要她委身下嫁。
她漠然无边,瞒着他一概应允了。他骤然起死回生,正欲弄清何故,却得岳主令要他即刻离开冥岳。他去见她,她闭门不出,他雪中守门七昼夜,她终于现身,却是冷冷斥他“太性善,不堪大用。”执意责怪他当时在刑火殿中宁可自伤身骨,也不愿挟持赤帝之女以换取解药。
平生第一次,他同她言语相争,她动手打了他,声色俱厉地轰他走。
他毕竟年方十七,正是血气盛时,遭此横锵误解,想自己为她基业呕心沥血多年,却因一次失误便被她弃如弊帚,不由满腹愤懵不值,直指她行事不择手段,心中只得复仇二字,连夜便负气离开了冥岳。
这一走便是杳信无期。冥岳行事亦进入潜伏部署阶段,原先打入各大武林门派的人手纷纷开始动作,教内所有行踪活动一时全部转入地下。他为免牵挂心乱,独身行去塞外,探拓远疆,策马闲云,走得远了,看得多了,有时操起双亲尚在时的本行,充作异域商人,在各国域间贩卖些异世奇物,途中又以在冥岳习得的精湛医术药理随路行仁,四处救治些疑难杂症。如此下去,十余年过得也还逍遥。
间中他也会回冥岳看看她,却每每见她高冠华衫,红妆艳裹,美则美矣,神情处世却是愈来愈冰封煞人,他便也屡屡心中沮丧,忱于靠近,渐渐地不再归返中原。
直至二十年前,接到她身陨哀牢山、圣教覆灭的音讯,他大惊之下赶回中原冥岳总教,却已是满城腥膻,遍地尸横。冥岳在她与三弟子梅绛雪、方兆南决斗失败后,尽遭上官堡、峨眉峰、崆峒点苍等武林名门血洗一空。
他当下四处询问冥岳遭一夕剿灭的原因,直至遇上旧部三獠隶下的一名高龄弟子,才知她与轩辕求败当年之约,他闻之沮丧心忿若狂,决定回紫府凭吊她后便去寻轩辕报仇,却在自己旧时所用卧房中发现她留下的隐晦字迹,依言寻去,至当年时常陪她练剑的紫府郁金香园,园中虽已破败中空,他仍循迹找到了她亲手埋下的一只雕檀锦盒,打开一看,却是那枚当年她时常暗自翻看、从不予人触碰的九连环。
盒中另附她亲笔一封,上书:缘尽今生,无以为报,惟以九连环赠,期军珍重。
他怀抱锦盒坐落郁金香丛,那一夜,哽噎了三世浮沉。
=======================================================================
罗玄拾起盒中的九连环。岁月年轮总是不轻不重,留不下几多痕迹,也不容人弹指遗忘。
他还记得约摸五十年前的光景,那时,聂小凤新荷尖尖,雏髻圆圆,额角鬓毛柔软如春日里展翅欲飞的乳莺。她母亲抱着她跳下悬崖的一瞬,他几欲随之而下,将稚嫩无辜的她夺在自己怀里。可当捡起她掉落在崖边的九连环时,目睹那极之繁复的九道环结已被她在一炷香内一一尽解,他的心念一度矛盾不休。
该救?不该救?聪明绝顶?为祸苍生?哪一步是对,哪一步是错,谁能赐他观穹眼,谁能助他皈引识?他罗玄也不过是个人,而已。
然而一念至她曾受迫下嫁轩辕求败,罗玄的心中立时生起烫热愤怒。难怪那日山中遇上轩辕求败,他会那般疯言疯语,不想他虽修为至臻,行止为人竟是这等歹毒龌龊!
只是她,一向桀骜不驯、不啻天命的她,竟也甘愿为了他。。。
手中九连环在月光下颤抖。轩辕求败,我罗玄一生作孽无数,救人无数,但我有生之年,这雁伏之上还须再沾一人项血,那便是你!
魄军留下九连环时,曾对他道:“它固然相赠与我,你却是它最想跟随之人。”
那时他看向他,那你又得到了什么?
生平首次见魄军淡淡一笑:“挂念。”
第21章. 魂断窦蓝
梅绛雪推门而入,放下银耳雪雁粥,却立在桌旁三步,盯着罗玄手中的九连环凝视良久,无意出门。
“何事?”知她有话要说,罗玄浅浅一叹,将九连环收回锦盒,闭好。
“爹,小师叔当真要入秦陵去饮那不老酒么?”梅绛雪期期艾艾,语调中哀漠伤怀,一览无余,原来方才那番谈话,还是教她听去了大半。
“一念执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小师叔和师父。。。”却闻那头泣声隐隐攒动,再看绛雪,已是泪盈满眶:“若非当年为了救我,他俩根本就不会分开。。。”
罗玄没来由地心下一堵,只听自己打断女儿道:“当年你娘可曾下嫁那轩辕求败?”
梅绛雪一愕,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罗玄蹭一声从桌边立起,负手快步迈至窗前,只觉胸中一团真气隳突乱走,极欲突围而出,当下默念心法强势压抑,却又古怪地不欲控制。
梅绛雪见父亲如此,急急补道:“可他们没在一起多久,后来轩。。。。。。”
罗玄一掌推开窗页,飞身遁入林海山峦中。
“爹!”女儿的呼唤落在耳后,“在此等我!”罗玄远隔长空吩咐道,不觉自己已声色俱厉。
连奔三个昼夜,第四日破晓刚过,罗玄终在西岭窦蓝山巅找到了正喝得酩酊大醉的轩辕求败。
他尚不知自己死期已近,身边一地竟是大小千余酒罐,一路从山脚沿上云巅,似是想活活醉死在山中。
见罗玄立于身前,竟是眉眼一抬,又昏沉沉睡去了。
“起来。”罗玄冷冷告诫,胜欺寒霜。
“你来作甚?”轩辕浑浑噩噩,完全不将罗玄的杀意放在眼中:“我不去找你,你却敢找上门来,就不怕我杀了你,去陪那耄耋老儿泉下煮酒?”
“站起身来!”罗玄厉声喝道,轩辕求败总算定睛看他一眼,似欲起身,扶摇直晃间却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再望罗玄一眼,竟突然爆发出一串深厚长笑,声如万鼓齐鸣,振聋发聩,直笑得群山乱颤,雪崩四起。
“罗玄,你是来寻我报仇的么?”他竟笑得失语。
“雁伏刀本不应染你这等污秽之血,可今日,我须用它替我座下孽徒讨一个公道,聂小凤纵然满身罪孽,殃及苍生,却也不容你趁乖肆虐,恣意**于她。” 罗玄沉声交待,刀柄在手,雁伏凶气澎湃,精辉四漾,倒映半山冰封。
轩辕求败收住腔内大势,低下头去,笑意仍挂嘴角,脸庞上却不相合宜地呈现出一片戚沉苦涩,他对着胸前锦囊低声细语道:“二十年了,凤儿你听到么?他终于来为你报仇了。”
一声凤儿,听得罗玄心火高蹿,小凤已过世多年,这轩辕求败如今尚能对她如此轻薄,足见当年该是何等无耻颜色!他难以克制仿佛深心处一隅净土被人玷污的感觉,长袖一挥便是横刀劈面,多年来未曾知晓自己尚能动怒至此。
轩辕求败提手握气,拦起功墙来挡雁伏刀气,然而来势太快,刀气深贯而入,只听咔嚓一声,似有器物碎裂音,他胸前锦囊掉落在地,从中应声滚出一枚圆型佩玉,汉白玉身,色泽润厚,望去甚是平常,白玉遭刀气横毁,落地便成了四、五块碎石。
不料轩辕一见玉碎,竟不顾血染胸襟,神情大恸,仰天便发出一声凄厉清啸,一时间万里冰疆,工雪峦,无不颤栗颤抖,摇摇欲坠,冰帽坍塌声远远传来。下一刻他已纵地而起,状如枭神,一掌五爪齐齐向罗玄迎面抓来,这般打法本是甚不雅观,却见他此刻恍若失去心智般毫不计较,招式狂乱却直取人身要害,节节煞命,袖中散发之无形剑气再不复往日清澈长流,却是浑浊不堪。
见他暴怒之下,印堂上一锭浓墨重彩的黑气时时散发于外,所发灰烟随身展动,在空中留下丝缕毒迹,罗玄心中一愣,不想他竟同自己一般早已病入膏肓,须臾便会踏入幽冥,又何须他来动手?
自从首次见到轩辕,罗玄便注意到每当提及小凤,他便会对着胸前那枚锦囊自言自语,状若疯癫,若非见识过他的身手,若说此人便是那令天剑空利、寰宇俯首、一生难求一败的剑魔轩辕,还真是难以使人信服。
罗玄提身跃上巅头突兀的一块展风石,浓雾中凝神细看下方动静,等了半天,那轩辕求败却不上来,只顾俯下身子拾起碎裂玉块,东拼西凑,又哭又笑。他心中生奇,定睛一看,却觉轩辕手中拼接的玉物甚是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遍寻脑海,他突地一泠,手中雁伏低了一低。
莫不是。。。那时,那块腰玉?
她当年数次三番跑进献宝,他当年三番数次用力扔出的腰玉。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做的!既然师父不喜欢,我舍不得扔,师父扔了吧!”那天,她嘟着小嘴儿,故作娇态地气咻咻,将缝上了这枚玉佩的男式腰带硬生生杵在他面前。
他头也不回地夺过腰玉,抛出门外,毫秒不间。还记得当时那玉佩滚地三番,玲珑环翠一路叮咛散落,那时,便已碎得彻底。
“为什么?”东方已现鱼白,初阳探路,她的疑问却在他耳旁幽幽响起,不复那日跺脚愤懑的张扬嗔斥,却是一派由地心传出的哀伤低落,罗玄猝然一抖,莫不是白日见鬼。
轩辕求败将碎玉捧在手中,抬头去看罗玄,那一瞬,眸中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不解,他道:“你便当真如此轻贱她么?”
“是你趁人之危,轻贱于她,逼迫她违背本心下嫁于你,今日我便取了你性命,还她九泉下一个清白。”罗玄居高临下,冷冷回应。
“轻贱?我轻贱于她么?”轩辕闻言,低头喃喃自语,似有认真思量,顷刻又频频摇头:
“不,我对她确有求切强夺之意,却是半点未曾轻贱于她!自从在这窦蓝山见她第一面起,我便知她虽青春年少,却已背负半生孽债。当年我在此独自参解十六化太微真局,因求胜心切而致走火入魔,多亏她路见相救,用紫薇斗数四十六周天格,以迷攻迷助我绕出心魔。中原三帮四派那帮杂碎,见我终被太微心魔所困,纷纷结党上山来攻,我当时心智涣散,周身穴道又被棋局锁住,一身功力无处可施,她便带着我四处奔逃周旋,从窦蓝至天山,东留到长川,整整一年,她未曾将我弃下。我有时心魔犯上便会神智昏乱,对她踢打怒骂,她却咬牙硬挺,为我度穴清煞,待我清醒的时日,她又会与我对弈而坐,日日用紫薇斗数导化我体内太微迷局,待我终于肃清灵台,胜化心魔之日,她却又不告而别。”
罗玄吃惊地望着轩辕,却见他喃喃自述,早已深陷回忆,那张与自己颇有三分神似的脸上,竟浮出一片柔情:
“我却如何舍得她离开?若不是她,我纵然一身旷世奇技,也早被魑魅魍魉所害,天剑名不存,求败成求死。我在心魔盲胜之际,莫说衣食驿宿,便是口出整言也不成,整整一年,她不单日日助我清修祛毒,且悉心照顾我饮食起居,每日口腹之欲,自吃过她亲手菜肴,从此天下飨享,再无颜色。恢复神智后,因成功渡化了命中大劫,我功力反而更臻一层,从此能驭剑无形,还创出了轩辕十九式。那时,我年逾不惑,正是意气风发,年强力壮之际,见她聪慧灵颖无人可及,本性善良温存,貌胜天人,一年多来又与我朝夕相伴,患难与共,心下便由衷生出爱慕之情,从那一刻始,我便是打算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妻子。”
罗玄心头一沉,原只道这轩辕为人险恶卑劣,趁人之危,却不知他与小凤之间,还有这段曲折往事。
“想是我半生不知如何同女子相处,如何表述心意,追上她时,她执拗不愿同我回去,我轩辕求败一生,何曾遇过如此挫败,想她照顾我时百般体贴迁就,见我病愈后却似完全变了个人,冷漠傲慢,任我如何挽留也不得,我心中一横,便强摄了她回窦蓝山,差人采物购礼,置备媒妁,硬要与她成亲。”
“成婚当夜,她却又趁我不备逃去,我一路追至镜湖,她避无可避,竟投入湖中,镜湖水源自窦蓝山巅千年雪峰,常人体质万万不可承受,她当时武功根基尚浅,被我救起时,已是周身冰赤,全无生机,我心神大乱,全力施功相救,总算招她回魂,替她除下身上冰赤衣物时,这才发现她肩负天蚕血咒之伤,**上且有妊娠之纹,方知她虽年纪轻轻,花样年华,却早已身为人母,历经哺乳。”
轩辕说到此处,双目勾勾地看向罗玄,似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罗玄眉阔皱紧,目光挪向别处。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如她般处子美好,怎会有人对她下得天蚕血锁这等极刑?血魂之咒,大多用作禁人习武,难怪她体质如此孱弱,周身经脉损毁深重。待我发现之时,她体内的天蚕丝虽已被除去,但留下的创伤却足以贻害终生。我也以为她是已有夫君,这才抵死不愿从我,当下心中羞愧难当,打算将她治好后送她返家。替她驱寒时,她深度昏迷,神智不清,竟紧紧抱着我,一声声地唤我,师父。”
轩辕求败述至此处,声音颤瑟如簧,似是无力再站,他干脆一屁股坐下尘土,双肘搭在膝上,泪水汩汩而落。
此时的罗玄却也恍如被巨大冰锥狠狠捅破,慌忙闭眼,颊上两行冰凉,他伸手一抹,自己竟也是泪下。
近期以来,他总是频频闭眼,先岳将,后魄军,再轩辕,短短几日,如历几度轮回。他从不知她的生命中竟曾盛放过如许曲折灿烂,地动天殇,竟惹得这一个一个梦中人,经年不醒,亦步亦随。
“罗玄,你为甚要着白衫?”轩辕求败摇摇晃晃突然发问,旋刻又自言自语开去:“我为何要着白衫?为何那日偏偏着了白衫?若早知你最不喜白衫,我便是烧光了天下白帛,也不会让你错觉我与他有甚雷同。。。”醉眼熏跚间,他泪水积重难返,嶙峋手指,直直指向罗玄。
“原来从窦蓝山相见那日起,她便是因我身着白衫,与她师父年纪相仿,神貌相近,这才出手搭救,她昏沉沉对我说,她对不起她师父,引诱他做了不可饶恕之事,犯下弥天大错,败坏了他一生清誉。她说那夜之前,她师父原本待她极好,是她自己害了师父,也害了自己,说若能重头来过,她再不会行将踏错,以致二人终生痛苦,也不会在事后不由分说便偷习武功,偷食大还丹,以致惹来师父震怒责罚。”
一席话听得罗玄胸中潮动不安,轩辕的声音却已渐渐平复沉稳,他从地上缓缓起身,迎面走来: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身上天蚕之伤,乃其师所赐,她腹中胎儿,亦是其师所为,如其师在哀牢山那般为人师道者,今日却来寻我为她报仇,指我对她‘趁乖肆虐,恣意**’。想我轩辕求败一生,会当绝顶,万仞等闲,唯一所求,除却棋逢敌手、淋漓酣战一场之外,便是与如她般真心之人,携手遨游,长相厮守。我对她虽有僭越之意,却从未生非礼之举,她既不肯随我一世夫妻,我便要她拜我为师,甘愿倾囊相授,栽培扶植她完成心中大业,谁知,又遭她断然拒绝!理由倒也简单,她说自己可再拜千人万人,却独独不会拜我,只因我同你一般,喜穿白色,喜研术海,更同你一般,固执心深,不择手段。”
轩辕一言至此,兀自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