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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口异天     玄坤异史记txt下载     玄坤异史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章. 野神蚩焱(9)假戏真做

    【无极图】:

    冥帝都,往生殿,瞻天台。

    披天的大雪絮絮簌簌,裹夹着铜钱大小的冰雹密密麻麻地砸去地面。这场前所未有的雪暴从昨日夜间戌时起便未曾停息,将整个冥疆上原卷入漫天雪尘中。

    旷异天面向长天,迎风直立,锦色云袍翻飞如奔腾海潮。一众宫婢仙宦们垂首侍立于宝殿之下,满堂鸦雀无声。

    殿外,雪白的通关御道上远远飞来一人,他行止匆匆,原已面色不善,埔入大殿,一见殿中氛围,神色更慌,朝向旷异天的背影扑通一声跪倒,音色却因高度紧张而愈显洪亮:

    “叩见君!神农已闯入冥疆,并替其子蚩焱恢复了神躯,眼下蚩焱正在三原招募兵马。”

    “实况如何?”旷异天打断殿下的新月阎仙,并未转身。

    新月阎罗的喉结处顿了一顿,咽道:“留在冥疆的蚩焱旧部多为当年首阳山一战中的骁勇之军,才会顽抗至死。如今大部分兵甲虽然已在冥疆领受招安,却因蚩焱此番现身而重新集结起来,加之神农亲临冥界,给蚩焱带来了神器封天剑,一时焱部军心大振,及至今晨子时,焱神的旧部七军已成,蚩焱且向帝都传话,要陛下明日午时前归还素成珂母子,否则。。。。”

    旷异天身形偏了一偏:“否则?”

    新月阎罗低头:“臣不敢说。”

    旷异天饶有趣味:“无妨。”

    “那孽神道。。。若君不按时交出他妻儿,待他攻陷帝都后,当屠疆百年,还要。。。还要剥下君的皮。”

    话音一出,满殿惊呼抽气之声此起彼伏,仙侍神官们纷纷向瞻天台上齐刷刷跪倒一片。

    “好大的口气。”旷异天笑道,转过身来:“轩辕处可有回音?”

    殿下半响无话,不提也罢,一提轩辕剑,新月阎仙的身形弓得愈加厉害,“何事?”旷异天微微蹙眉。

    “禀报君。。。。。。轩辕求败并不在南海大惜地!”

    旷异天面上一锵:“他去了何处?”

    “无人知晓!”

    旷异天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神农一入冥疆便以元神法封锁了整片疆域,任何试图向外界求援的信息都无法传达出去。如今冥疆被困,广擎天只怕是一无所知,眼下就连他冥神之上古神器轩辕剑的剑灵求败也不知了去向,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一战,冥疆孤立无援,釜底抽薪,数以亿万的生冥百姓,只怕是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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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成珂抱着熟睡的席安,已在殿外的理仪廊中等候了两个多时辰。长廊外漫天纷飞的雪尘,使素成珂的目光逐渐迷离,神思不由回到和莫言在下原褫魄山中落难的那晚。

    那时,他在千丈深潭中紧紧抱着她,一口一口地朝她肺中度气,她还记得他唇上的温度,温暖,仔细,小心翼翼。

    铛铛铛铛,连串洪钟声将素成珂从回忆里惊醒,是宫中值令官敲响了申时的钟鼎。初到帝都时,孩儿席安的情绪非常不好,日夜哭闹,力气大得更让一众仙宦们个个近不得身,近日来却总是嗜睡不止,醒来时也只会嚷嚷着要吃御膳房专供的各色食膳,吃饱了又昏昏睡去,一天到头竟难得有个清醒的时刻。宫婢们都对她说此乃正常现象,全因小神子吃回了神的专供食材,而席安又为半神半人,这番贪吃嗜睡乃他双重体魄对纯粹的神祗饮食的正常调适,很快便会适应。

    话虽如此,素成珂却是难以忽略心内的阵阵不安之感。自从被莫言接回上原帝都,安置在绥芳殿中,一切看似华贵祥和,雍容锦簇,他却未曾来看过她们母子一眼。

    宫婢们都说冥帝都与恶神蚩焱的征战仅在咫尺,那恶神因不满冥神旷异天娶她为妻,誓要铲平幽冥帝都。素成珂心知一切因她而起,值此兵临城下之际,她的夫婿莫言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自己不宜前去干扰,但孩儿席安一反常态,整日昏睡,却从无人问津,这令素成珂寝食难安,何况如今人人都知道,席安乃是凶神蚩焱的儿子。

    战事变迁,最为凶险。恢复记忆后的旷异天,也远远不似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莫言。莫言整日里见她便笑,对她言听计从,而那帝銮殿上的冥神,却是高山仰止,冷峻疏离得仿佛从未认识过她。素成珂不由担心席安早晚会成为幽冥与焱军对峙的筹码。生平首次,她对那高高在上的“莫言”产生了一种难以压抑的陌生与畏惧。

    六道招回金牌弊履般被撂在大惜地外,轩辕求败早已不知去向,连谭晓生也一筹莫展。新月阎罗走后,旷异天在往生殿中来回踱步。

    相传上古大神农,双宝在握,一曰神器萃鼎,可收天地,吞九州;一曰神兵封天剑,可破神界,斩八天。封天剑乃是五百名坦丁神工采用天外奇物乾坤钢所锻造,唯一能与之匹敌的神兵,便是同根相生的轩辕剑。轩辕剑虽是旷异天的法宝,可如今剑魄求败下落不明,徒留了形同虚设的剑身,格局大减,绝难与灵境合一的封天剑一较高下,何况蚩焱已恢复了神躯,封天剑的发威将难以估量。

    旷异天正思忖对策,神识四顾间,看到了殿外侍立良久的素成珂。

    素成珂抱着席安,由仙婢引入殿中,她步步小心,不敢东张西望,殿宇上的旷异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得只剩下皮相。

    旷异天探出宽大云袖的修长手指摆了摆,宫中所有宦婢应声退出,大殿顿时空阔无边,静得连孩儿席安熟睡中的呼吸都如同风琴独鸣。素成珂瑟瑟地看着不远处的男子,唇形张了张,却如何也喊不出那一声。

    “阿珂,何事?”旷异天支着胳膊端详着这名生育了蚩焱骨肉的人间凡女,她于人间的一世遭遇从他眼前如浮光掠尽。他叹了口气,从高处銮座上向她走来。

    “言哥,席安一直昏迷不醒,是不是。。。你命人做了手脚?”素成珂犹豫再三,话一出口,自己先抖了一抖。

    见旷异天一言不发,素成珂按捺不住,腿脚已哆嗦起来:“君,小女子无知,不敢高攀君身侧,只是我的孩子实在无辜,还求君念在往日恩情,放我儿一条生路。。。。。。”言及至此,她强忍眼泪,抱着孩儿便要下跪,被旷异天双手拦住。

    肌肤相触间,却觉掌中的素成珂正周身颤抖,旷异天一愣,收回手去,轻道:“放心,席安无大碍,我绝不会伤害你们母子。至于那恶神予你的摧折,我也定会替你讨回。”

    他言语间探进素成珂的记忆,却见得一片红烛和暖,被衾春深,自己正将她揽进怀中,柔声哄道:“这说明你命中劫数已过,蚩焱已死,从今往后有我保护你和席安,你什么都不用顾忌。”当下又是一愣,接连退开两步,背转身去,心中顿时明白了大概。

    素成珂却彷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连忙追问道:“真的么?言哥,你还记得在下原时对我们说过的话?”

    旷异天转身看她,突然计上心头,悦色道:“当然,”他面向殿外,高声道:“传!史记官萧宸速来觐见,本今日便要纳妃册立。”

    神旨过处,往生殿外顿时风声大作,侍婢官宦们奔走相告,乱作一团。不消三刻,捧着神御砚的史记官萧宸便匆匆赶来,跪在殿前,身后的三千御阶上早已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齐齐守候神谕。

    旷异天一手搀过正自发呆的素成珂,大步走出殿堂,他将素成珂之手高高执起,朝众人朗声宣道:“**成珂,柔外惠中,秀裴天德,诚心照古,静志无私,今日寡神宣,纳之为神天妃,保其原名,赐号珂尊,从此寿齐日月,伴吾岁同。”

    素成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旷异天,却见身边人也正笑睇自己:“阿珂,朕这就兑现予你的誓言,今日便授你妃位,以证成心,并会将你家父也一同接来帝都,为你庆封。如此你可安心了么?”言罢,朝下方点一点头,新月阎仙起身领命去了。

    烟花连天而起,在场仙家、冥生、宫婢、宦仕纷纷伏地,向往生殿上高高拜去,齐声颂道:“恭贺君、妃,君万岁、万岁、万万岁,神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城之内顿时响起一连十响的礼炮轰隆,一时间声浪逐天,震聋发挥,帝都上下欢声雷动。素成珂自有生以来未曾经历过如此盛大场面,不知身在何世。

    “传本旨意,此次封妃务必千军同庆,万民共贺,将冥妃的玉像散发出去,家家户户都须张挂尊奉。”旷异天继续吩咐。如此响动中,怀里的席安依旧沉睡不醒,素成珂低下头去,无声地抱紧了他。

    宣旨完毕,二人步回殿中,席安总算醒转过来,却同前几次一般,睁眼便嚷着要吃御膳,素成珂忧心忡忡地看向旷异天,旷异天上前拍了拍孩儿,席安眸中猛地一亮,须臾又暗淡下去,反倒叫食叫得更大声了,旷异天索性接过他,交给宫婢带下去,素成珂急得要跟去,被旷异天止住。

    “言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想利用席安,为何要让他一直昏迷不醒?”素成珂惶惶问起。

    旷异天平静道:“蚩焱如今已恢复神躯,能力大过从前,席安是他的儿子,他极有可能利用神祗血缘让席安做出不利于你之事。膳食中的听话咒对席安有百益而无一害,你不用担心,一旦蚩焱伏法,我便会解了席安身上的符咒。”

    见素成珂一脸苦色,旷异天想了一想,便依着莫言的模样,上前握住她双肩正色道:“我答应过你,会永远保护你和席安,今日将你封妃,也是为防止今后蚩焱再欺你无主。无论蚩焱曾经如何对你,你我既已成亲,我旷异天和整个冥疆,便是你母子的靠山。”

    素成珂的眼眶一下便红了,原本七悬八翘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他是莫言,尽管他恢复了神祗的本尊记忆,尽管他的肩头突然多出了冥生天下,诸神争战,尽管他现在看上去望尘莫及,但在他的记忆深处,仍然藏着她那温厚敦义、深思熟虑的莫言哥。

    她揩去泪水,抬头看他道:“方才殿外我听得宫仙姐姐们说,言哥的一名大将恐不及赶回来助战,是真的么?”

    见旷异天眉峰微动,似有隐忧,素成珂愈发急了:“言哥,你伤势刚好,千万不能为了我同那恶神硬拼!不然,不然你就将我们母子交出去罢!虎毒不食子,想他不会拿席安怎样,我。。。就当我从未遇上过你。。。。。。”

    旷异天当即厉声打断:“胡说!你是我妻子,是本神钦定的皇妃,他蚩焱何德何能,竟敢一再将你逼入绝境?把你交出去,你将我冥神看成什么人了?!”言罢,旷异天愤然甩手欲走,背上却突然一热、一软,却是素成珂从身后扑来,一把抱住了他。

    “言哥,”但闻她伏在耳边轻声道:“你是我今生最大的神迹,一朝遇见,从此无憾。”

    旷异天感到腰间被她小手环绕的温暖,突然想伸手抚上去,袖中动了又动,终于未曾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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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绥芳殿的途中已是初更时分,随路沿挂的宫灯们都燃去了一半,夜风一吹,隐隐绰绰,明亮较之先前逊色不少。素成珂坐在八人鸾舆中,隔着摇曳珠帘,远远望见两列仙宦打着明亮的盐灯匆匆走来,夜幕中且伴着马蹄踢踢踏踏的声响,回荡在阖宫中格外刺耳,却无一人上前拦阻。

    阖宫中严禁生人走动,尤其还这般乘座配骑,我行我素。素成珂心中好奇,忍不住掀起舆帘一角偷偷张望。

    但见来人眉峰入鬓,器宇轩天,正乘坐高头骏马,单驾直行,见他左右开道,却是仔细地为后方挪出空余,素成珂这才发现骏马之后还跟随着一部珍珑软轿,轿舆四面的绸缎低垂及地,质地严实,显是乘坐之人不欲泄光分毫。

    双舆交错之际,来人翻身下马,正对素成珂的坐銮抱了个长揖,朗声恭敬道:“末将夜入宫闱,冲撞玉驾,还望妃娘娘恕罪。预贺妃明日授封,沐泽三原。”

    素成珂“哦”了一声,这才从来人口中得知受封大典就定在明日,心道这位将军埔入皇宫便知道那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当真是八面灵通,于是细声道:“多谢将军。”

    见他深夜还赶去往生殿方向,而她临行时旷异天也未有回寝宫之意,素成珂猜他君臣二人必有深夜详谈,当下不欲多扰,刚要使众人起轿离去,銮驾旁的仙宦长却将手中宫拂一扬,瞬时平地光华起,一道高大气墙拦住了来人和身后的珍珑小轿之间。

    “岳将军深夜入宫,必为要事,臣奴不敢耽搁,只是这软轿中人忒不知礼仪,见了妃銮驾,竟不下轿参拜,却是合理?”宦长高声道。

    但见那将军面色一沉:“窦宫长言重了,既知我等授命前来,必为军机要事,不若速速撤去法障,难道要让君久候我等不成?”

    “一法归一法,虽说妃娘娘的册封大典定在明日午时,但君今日宣了她是妃,她便是妃。帝都礼仪不可缺,这软轿中可是坐了甚么天神贵胄,五帝临门,在冥帝都之内横冲直闯不算,冲了主銮,还不下轿谢罪?本尊倒要看看,这座驾里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言罢,窦宫长一手便要去掀轿帘。

    “大胆!”却闻岳将一声怒喝,轰一声反掌真气贲出,将窦宫长直直掀入半丈开外的玉带河中,遮蔽于软轿之前的法障也应声而褪。

    “公公,不妨事的,算了!”素成珂见双方冲突起来,赶紧起身下轿,两旁侍婢慌忙上前搀扶,“娘娘!”窦宫长气急败坏地爬上岸桥,一见她来,湿哒哒地一路躬身小跑,近前低声道:“娘娘是金枝玉叶,虽说初来乍到,却也不能遭人失了体面!臣奴一心为娘娘着想,今日这个下马威,却是娘娘座前必不可少之仪,日后臣奴跟随伺候娘娘。。。。。。”

    只听"噗,噗"两声,软轿前帘中丢出两只白锻小鞋。

    小鞋做工细腻,针脚精致,素成珂一看便大约知晓了轿中女子的尺寸,定是一名难得的佳人身姿。心中不由起疑,这夜半三更,何来一名女子要随这大将军同入往生殿,与旷异天商榷军机?

    一念至此,素成珂心里便像塞进了只蜜蜂,嗡嗡嗡地聒噪起来。

    两旁侍婢、仙宦因这场面越聚越多,一半静观其变,一半等看笑话。想到自己毕竟是新册神妃,素成珂一时也堵上了气来,当下朝珍珑轿舆高声喊道:“内中何人?出来!”

    软轿的绸帘一动不动,“听见没有?娘娘命你出来!”窦宫长一见素成珂也顶上了真,顿时大胆发威,一宫拂重重抽上软轿门帘,却见一旁的岳将怒目圆睁,狠狠瞪着自己,顿时摄于方才的落水之恨,不敢再近。

    珍珑软轿依旧岿然不动,“你。。。。”素成珂不由心火上窜,这轿中女子胆敢如此对待自己,莫不是有恃无恐?莫非她同莫言之间。。。。。。

    她刚要近前,地面上的两只白锻小鞋却突然向前跳了一跳,素成珂一吓,往后退一步,两只鞋又朝她跳了一跳,素成珂再退一步,却见那双小鞋凭地突突突地朝她猛冲过来,素成珂惊呼一声,跳起来正好落在两只小鞋之上,只听噗嗤两声同响,两只鞋边纷纷滑丝裂开,雪白的锻面且印上了两簇素成珂的宫鞋脚印。

    但闻软轿中飘来柔和的女子声线:“娘娘,你把我的鞋踩坏了,非礼勿视,恕我不能起身见驾。”

    那音色极冷,极慵懒,极聊赖也极温存,如天边瑶响,撩拨了在场每个人的灵弦,如地狱玄音,引渡众生之魂。素成珂一生之中,未曾听过这般沉浮落尽、幻海云天的声音。

    素成珂应声低头看去脚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轿中女子盈盈又道:“将军,我们走。”

    岳将长袖一摆,前后人等立刻上前抬起珍珑软轿,未及众人反应,便匆匆融入迂回曲长、宫灯垂照的帝都御道中。

    素成珂一路目送远去的小轿,“娘娘,回宫吧,君命人给娘娘送来了镇宫宝器。”一名仙婢近前,伏在素成珂耳畔轻声道,素成珂“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

    众人撤开,让出御道,素成珂刚欲登銮,转身却看见那双被自己踩坏的白锻小鞋,她想了想,俯身收起,带入舆中。

第39章. 野神蚩焱(10)身不由己

    【无极图】:

    岳飞领着珍珑软轿一路直达往生殿外,两旁侍卫照例拦住去路,示意打开软轿,岳飞面带肃色,朝左右道:“轿中之人不可示众,此乃君谕令!”

    一众羽林卫个个愣住,你看我我看你,正不知该当如何,高殿上传来旷异天的声音:“进来。”

    软轿在往生殿正中坐落,两旁轿夫连同满殿官侍尽皆退去,一时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了岳飞、旷异天与一顶小轿。二更的鼎钟远远敲起,旷异天看着高阶之下的小轿,轿中并无半分动静。

    岳飞见此,亦有一丝微赧,隔着轿帘轻声道:

    “聂姑娘,君在此,可以下轿了。”

    轿帘依旧波澜不惊,旷异天眸光一动,颇觉趣味。但闻内中缓缓道来女音:

    “君见谅,民女来得匆忙,未曾多备一双布履面圣。倘若赤足下轿,必会唐突帝相,我便如此待着好了。”

    一旁的岳将更显尴尬,刚要开口替她解释方才在御园中与冥妃的步辇撞路一事,旷异天已挥手道:“无妨,你若真有可退蚩焱七军的通天妙计,本许你特权,从此坐骑面神。快说说你那伽太十六变煞格,究竟有何妙用?”

    “妙用与否,唯有实军对阵,方见其效。”轿中女子平静道。

    “如此说来,你根本不能保证必能破解蚩焱的九十八天阵,”旷异天转向一旁,冷道:“岳飞,你糊涂了,竟然耽搁本大事!”

    岳飞忙跪下道:“君明见,伽太十六格是聂姑娘历时七宿,日夜钻研而出的制焱良策。聂姑娘在人间运筹帷幄,曾经一手创立当朝国教,称冥岳。她以孤身之力改世局,分天下,连人间皇朝也须仰赖她之辅佑,方得数十年太平。因她在阳世的作为,南宋覆灭之局被延迟了四十年之久,已改变了天机定数。岳飞一世征战,平生之中,未曾见过第二人拥有她般旷世才能,还望君不拘一格,赐她时机,报效本疆!”

    “冥岳?”旷异天一愣,口中喃喃重复,“冥疆,岳军,你当真在阳世时便以此命名你之基业?”转身向岳飞笑道:“如此说来,这聂氏女子同你我还当真有两分渊源。”遂起身下了高殿,朝轿辇走去。

    岳飞见旷异天如此一说,暗暗松了口气,却见君已至小轿前,两幕轿帘冉冉向左右自行偏去、挂起,露出了内中人的庐山真容。

    纵是九界阅尽,红尘见底,眼前的女子还是让旷异天怔住了。

    她身着袖水蓝衫,玉钿闲绾,肤白欺雪,骨透幽然,半缕铅华未惹,却恁地显出面色从容,风华绝代,便是如此素面朝天地来见他这位神。

    四目相凝间,旷异天只觉自己的神识几欲陷入那两湾深深的湖水,他灵犀一动,暗自打开观穹眼,却见女子饱满的额头上相应闪过一瞬璀璨华光,旷异天敛袖偏身,低叹道:“原来如此。”

    岳飞一时听不真切,却见旷异天又向轿中人问去:“神斗法不同于人界纷争,何况你在人间也未能心想事成,你如何保证这番计策可以击败蚩焱的九十八天阵?”

    女子端坐轿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娓娓道来:“世间万物的基础,不外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焱神的九十八天阵无非是将五行战气打乱布局,组合重生,才能生发出万千异象,令人防不胜防。民女所研用的伽太十六格,正是将五行战气按照自身的生克原理,化繁为简,去整归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形成克制变格,但具体战况必须在与焱军的实战中方可灵活运变,因地制宜。”

    说到此处,女子从轿中立起,将身微微前倾,目向旷异天一字一顿道:“所以,君若想赢得此战,须赐我冥三军的调令权,民女唯有亲临战境,且与帝军配合同心,方能一举擒拿野帝蚩焱。”

    “你还要替我活捉他?”旷异天讶异。

    “聂小凤不再杀生,这是我跻身冥疆后对自己的承诺。”女子的眼神微微一黯,神色略有凄然。

    旷异天平声道:“你有如此想法固然是好,但你在人间已犯下杀孽无数,被你连累的数千条无辜人命如今俱在冥疆,他们正日夜于帝都外击鼓鸣冤,祈求将你捉拿宣判,若非岳将军一意保你,你早该在我冥荒十九狱中量刑受罚。倘若我如今将冥兵权交给了你,岂非于民不忠,活活滋生界乱?这三军调令你万万拿不得,不过,你可将伽太十六格和沿用之法如实奉交给军中都统,由他们临阵执行便可。”

    聂小凤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伽太十六格是我所创,唯我可施,倘若假手他人,其功效必然大大减退,不单不能助军一臂之力,反有可能功败垂成,引致更大的五行祸乱。”

    旷异天冷冷道:“我知你正苦于被人间世仇追查行踪,便想借用此役将功折罪,可若让你执掌冥军令,黎民百姓定然对本失望无比。罪女之身,魔性难驯,不堪重用,你走吧。”

    聂小凤眉心一抖,似乎忆起什么,当下面容僵硬,稍稍失了方才的神采。岳飞忙抢在二人之间抱拳道:“君,您观晓苍穹,事无巨细,必知聂姑娘在人间的种种冤屈!她本性纯良,却将人间路走至那般,实是身不由己。。。。。。”

    见旷异天拂袖便走,岳飞再次追上前去:“末将也知让聂姑娘出山容易滋生民乱,所以末将此次将聂姑娘从中原接来时,一路行踪隐蔽,百姓们皆不知她在为朝廷效力。九界中向有将功补过之说,倘若聂氏真能助君降服了恶神蚩焱,乃是福泽冥生的百代功德,难道就不能抵去她些许的过往之咎么?”

    “聂小凤不可掌令,今后你也不得带她入宫,退下。”旷异天摆一摆手,身影已重现远处瞻天台上。

    “君!”岳飞急了,对着旷异天高高在上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小凤的错,我愿与她一同承担,只求君不拘一格降人才,赐她兵权!一旦引起民怨,岳某愿将身代过,如若不然,我岳军三十万兵马亦再无颜面为冥朝效力!”

    旷异天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俯视下方跪拜的岳飞,岳飞长身扣地,身裁如倒卧石峰般坚硬。

    旷异天暗暗吃惊,眼见这员镇界爱将竟不惜拿岳家军来威胁自己,看来若想稳住他,这聂小凤还当真怠慢不得。

    当下心念一转,缓和道:“爱将不必过虑。聂小凤虽不能掌令,但她可将伽太十六格悉数传授于你,我再准她随军出征,伴你左右,如此,与她亲身掌令,效果可是相差无几?”

    岳飞扭头看向聂小凤,聂小凤立在轿中,远远耽他一眼,未曾出声。

    旷异天端详着二人,突然高袖向瞻天台外虚虚一晃,远处地平线上顿时飞出一本笺册般的物事,朝往生殿迎面驰来,旷异天伸手接下。

    台下的聂小凤定睛一看,顿时面露惊色,她顾不得脚上未着鞋履,从珍珑轿舆上一跃而下,向前疾走两步,喊道:“我的姻缘契!”

    听得聂小凤惊呼,岳飞也慌忙起身,二人一时并排面向高台上的旷异天。冥神一笑,当着二人将姻缘契收入袖中,道:“岳卿,本知你所求,若你此番与聂氏双双复命归来,蚩焱伏法之日,便是本替你俩主持大婚之时。”

    岳飞未料旷异天早已看穿他心思,不由飞快瞥过一眼身旁的聂小凤,倒也不再异议。聂小凤咬住下唇,秀眉紧锁,无声盯住高高在上的旷异天。往生殿冰凉彻骨的大理石地面,将她未着寸履的双脚冻得隐隐抽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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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成珂埔回到绥芳殿中,前来报信的那名仙婢便从内厅高悬的如意玉骨珊瑚架上取下一柄精悍修圆、不足两尺的物事,毕恭毕敬地呈在她面前。

    这便是言哥从冥军库中为她精心挑选的镇宫宝器?素成珂好奇地伸手抚摸那宝物,比冰块还凉!她本能地一缩手,那厢的仙婢应声抽出内中乾坤,寒芒争先恐后地从剑鞘里涌出来,填满了她整座绥芳殿!却是一柄精铁短剑。

    “这是什么?快拿开!”素成珂自从遇上蚩焱后就极畏惧这些尖利的器物,虽然她记不得自己的容貌是如何恢复的,但也永不会忘记那枚刺向蚩焱的黄金雕钗反在自己皮肉上狠狠划下的剧痛和屈辱。她一扎猛子掉头跑去,迎面正撞进一人的胸膛。

    旷异天惊讶地扶住她:“阿珂,你怎么了?”

    “言哥!”素成珂一见是他,心里委屈,道:“你明知我怕这些凶器,为何还要将它送来,让我对着发慌?”

    旷异天笑着拉过她手,仙婢前来,高托着宝剑跪下,旷异天抽出剑锋,将素成珂的手按在剑柄上:“试试,可拿得动?”

    素成珂掂量了两下,可也奇了,初举时觉得那柄短剑重若泰山,可若真将它整个提起来,又如羽毛般轻盈灵巧,只是这莹白剑身透出的颜色,仿佛天边最远的那场雪,只觉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要被它融化在这双尺寒芒之中。

    “这柄神剑,叫做离人,是上古菩萨赐给冥疆的圣器。‘离人’专斩九界中恶贯满盈、奸淫掳掠的贼人,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和席安,明日午时就是你的封大典,蚩焱必定前来捣乱,他的父神农也会为虎作伥,届时我怕无暇分身照顾你们母子,你拿着离人傍身,藏在深宫里别出来,多少安全一些。”

    旷异天面色凝重,将离人剑紧紧握在素成珂手中,素成珂低头看着手中的宝剑,轻声道:“宫里人都说你自己还苦于神器受损,恐怕临战时会凶险倍增,为什么还要将这么重要的武器拿来给我?我不要!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旷异天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时的模样,对于素成珂是一种命中注定的魔障,令她如上瘾般,就爱靠着他的胸膛。旷异天伸手抚上怀中人微微颤抖的后背,她纤弱的体温丝丝缕缕,浸入他的神躯与灵识。

    旷异天微微阖了阖眼,突然想起往生殿上岳飞为聂小凤辩解的那四个字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人神皆是。

    他如此想着,面对自己此行要做的第二件事,内心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素成珂伏在他怀中一径柔软地呼吸,明日不再的凶险处境让她的双臂此刻将莫言环抱得更紧迫、更不安,渴求温暖的本能令她甚而想再拥有莫言一晚,哪怕明天便要海倒山崩,天塌地陷,末日之前,她只想他再度揉进自己身体,哪怕最后一次,合二为一。

    旷异天如同观望微生世界般,看着怀中素成珂的**一分分高涨起来,她对这张皮相的感情甚至不需他施用丁点法力。有一刻他想推开她拂袖而去,脑海中却发出轰隆巨响那时,神皇的谕令将九界天空照得通亮,贲发着万世不灭的威容,幻虚大境中,他与诸神一般倾身匍匐,仰首接旨。

    大境之巅,三个金辉字高高在上绘苍诀。

    旷异天的身体僵硬许时,这才抱起不盈一握的素成珂,步入绥芳殿深处。

    满殿光亮熄去,宦婢们鱼贯退出,守在殿外。夜阑人静,素成珂细碎的**在殿宇和花丛间来回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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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蚩焱大叫一声,捂住腰间的姻缘契印,他在高空中接连翻了十几个大筋斗,身体如石块般向地面重重砸去。

    焱帝七军初成,大军乌云压顶般向上原帝都城的方向一路疾飞。队首的七名将领原本按序追随着蚩焱飞跨三疆大陆,这下见蚩焱猛地坠下云头,个个吃惊追去。

    蚩焱“砰”地一声砸入平原,腰间的剧痛迅速向周身蔓延开来,见他捂着腰眼满地打滚,大吼不断,赶来的七名手下纷纷跪落在帝君周围,束手无策地瞪着他。

    “旷异天,你这无耻小人!”蚩焱仰天长啸,口中鲜血喷涌,他一把撕开长襟,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只见他腰上,书册大小的姻缘契印中正窜出一阵阵凶猛炼火,契印越烧越大,燎原般向全身扩散,被契印烧毁的**很快一片焦黑,骨酥肉化,惨不忍睹。

    蚩焱咬紧牙关,接连点下连串主骨大穴,将体内的妒缘之火强行按压下去,饶是如此,他的神躯已是焚毁大半,重伤入髓。

    “焱!”一旁的军将们纷纷大呼,围着重伤的蚩焱悲恸不已。“我儿!”神农的魂魄正从高天之外疾疾赶来,见状一把扶住蚩焱,痛呼起来:“儿啊,想不到竟是这姻缘契害了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蚩焱调息良久,喘道:“爹,不关阿珂的事,是旷异天那个畜生!他用皮相迷惑阿珂,染指于她,便可利用姻缘契约重伤我身。那旷异天绝非善类,阿珂和席安很危险!”

    神农愤然道:“那旷异天和神皇串通一气,加害我们父子,就连你师伯伏羲也不放过!我此番若不去昆仑境求援,还不知他自从托世结束、元神归返天界后,就一直疯疯癫癫,连我都认不出。焱儿,你如今再受重创,还是不要硬拼了,先带着大军随爹隐退一阵,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旷异天已将那凡女立作了妃,于天界有录,他若要行过河拆桥之事,也须避人耳目,你还是先顾虑自己罢!”

    蚩焱皱眉摇头:“就算阿珂暂时没事,旷异天会放过席安么?还有辛天权,他为夺绘苍诀无所不用其极,爹忍心看着他们朝不保夕?”说罢,撑着封天剑从地中立起,按住腰眼,踉跄两步,又朝云中飞去。

    神农大叹,一众将领尾随其后,大军在云海中重新列阵,直奔冥疆上原。

第40章. 野神蚩焱(11)师父来了

    清晨时分,素成珂酣睡正浓,旷异天起身着衣,坐在榻旁定了定,离开绥芳殿。

    姻缘契的妒性无可匹敌,凡被烙上契约的男子,一旦遭到契约主人的背叛,便会被身上的姻缘契印所反噬,重则魂躯俱灭,轻也大伤难愈,但前提是女子的叛弃必须心甘情愿。恰逢烙上契约的是蚩焱本人,而让素成珂甘心爱上的却是旷异天的皮相,故而他此番隔山打牛,奏效至极,在蚩焱大军尚未抵达帝都之前,已重创了蚩焱埔得恢复的神祗之躯。

    虽然凡人的姻缘契因资质所限,只可使神躯重伤而不致死,但旷异天手中还有离人剑与伽太十六格。那聂氏女子呈上的对战心法,堪称天衣无缝,将他看得都振奋起来,岳飞没有看错,聂小凤将来确实大有可用。

    只是她灵堂上若隐若现的神光尚显稚嫩,仿佛驾驭不足,此类不完整的神迹通常出现在半神之身,却不知这聂小凤又是哪位天神大遗失在红尘中的血脉,这才得以凡女之身,将那万里人间搅了个天翻地覆?往生殿上,他曾欲用观穹眼将她看得更深些,聂小凤的来历却仿佛被九霄迷雾牢牢遮蔽,显然,除了身负神血脉,还有人对她的宗源布下了极之高妙的隐术,施法之人的修为,甚而在旷异天之上。

    西方的地平线渐渐被镶上一条血红的金边。

    “来了。”旷异天道,双袖一敛,冲天而起,轩辕剑从往生殿内飞出,高空中追入他手,帝都的壑宫千殿内同时飞出谭晓生、新月阎仙、九殿阎罗及各大要位仙官,齐整地拢聚在旷异天身周,一路驾云疾行。

    转眼一众人等已至冥疆边城,落脚好望峰头。

    前方,连接至奈何汪洋的冥护城河黑曜江奔腾万里,纵横三原,远空,黑云般的蚩焱大军越逼越近,轰隆渐正。旷异天展起幽华御界,遮住了整个帝都与上原。

    蚩焱一马当先,跃至云头,挥剑指着好望峰,怒声骂道:“旷异天!你这卑鄙小儿也配称神?!你玷污阿珂,重伤我身,今日我非扒了你的皮!!”封天剑当空一斩,白光大耀,却见十万电龙向幽冥帝都直直劈去,只听轰然巨响,电龙消散,帝都周围的御界颜色也黯淡了些许。

    旷异天手持轩辕剑踏上云头,淡道:“若论卑鄙,我旷异天如何及得你这奸淫暴虐之徒?如今**已成我冥之妃,同我天经地义,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我门前叫骂?”

    蚩焱勃然大怒,一双神目瞪如铜铃,几欲从深凹眼眶中活活跳将出来:“便看你那铺星御界能支撑多久!”见他举起封天,剑气中生发出万股霹雳电光,排山倒海般向旷异天凶狠卷去,旷异天毫不怠慢,二人皆挥舞着天剑钻入高云重霄,霎时神君斗阵,天隆地响,巨大云层从高空中倾泻而下,俱遭二人剑气所伤。

    高天中兀自龙争虎斗,好望峰上的众人等得心急如焚,守在半天中的一名焱将见状,高举令旗喊道:“杀!”

    焱帝七军得令,顿时动如脱兔般排开阵势,百万大军将兵器齐齐对准冥帝都。帝都之内亦传来嘹亮号角,层峦叠嶂的冥朝大军从御界光罩内依序涌出,为首当骑一人,正是冥三军督统午启。

    黑压压的万里冥疆之上,只见两十军隔江对峙,界原上下杀气腾腾。

    蚩焱同旷异天在高天中缠斗了百来回合,虽有封天剑在手,却因体内伤重久久未能占得上风,旷异天胸有成竹,趁与其近身搏斗时一举挡住封天,森冷道:“蚩焱,交出绘苍诀,我保素成珂母子无事,否则,你也知道帝的神怒!”

    蚩焱鼻间嗤出一声:“绘苍诀在我神魄之内,有种先灭我身,再毁我魄!”

    双方越话越怒,以猛制猛,一时转为硬搏。冥疆上空乌云层叠,电闪雷鸣,眼看硕大的天幕已被两柄神剑的斗气活活撕开数条宽逾百丈的裂缝,整片天空就如同一大块摇摇欲坠的碎帛,直将地上众人和天中焱军皆看得胆战心惊。

    岳飞携着聂小凤远远飞来,与驻守边城的午启并排而立,午启瞥他二人一眼,冷面不语。聂小凤仔细观望云中,向岳飞问道:“封天剑本具优势,蚩焱却迟迟难以得利,他可是有何牵制,还是受了重伤?”

    午启一惊,岳飞心头亦是一凌,暗道什么都瞒不过此女,但君利用素成珂重伤蚩焱一事毕竟不宜明言,当下未接话头,聂小凤却盯紧了云层,高声叫道:“小心!蚩焱要下来了!”

    果见一团紫赤云从云层中急速降下,高高悬腾在焱军阵前,炼光褪去,正是蚩焱,他怒视万里冥疆,一声暴喝:“布阵!”

    炎帝七军应声左右排开,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秩序置出雄廓阵型,五行战气在精心列阵的催引下迅速攒积在大军锋头,蓄势待发。聂小凤皱眉喝道:“九十八天阵开始了!此番蚩焱让火开道,当以黑水来制,将军,快调用黑曜江中的魂兵!”

    岳飞掏出怀中三军令,刚要号施,却遭一把夺走。

    “慢!黑曜江中尽是孤魂野鬼,岂可代替我三军之用?无知妇孺,休得诳语!”只见午启横眉怒叱,唾星几欲溅到聂小凤脸上,他高高举起手中令道:“三军听令!撷土为盾,挡住火!”

    聂小凤偏头看看岳飞,岳飞也万不料令被如此抢夺,刚要发作,午启却已执令跳下好望峰,只见他在半空中“嗵”地弹起一堆沙土,化作臂盾,一马当先打入漫山遍野的火阵中。

    聂小凤冷冷一笑:“找死。”

    果不其然,众军追随午启在火阵中麾突半晌,渐渐找不到方向,火势蔓天席地,浓烟滚滚,土盾在火势烘烤下变得生脆,不消三刻纷纷落地成灰,一时将众人手无寸铁地困在火阵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宛如烤锅上的蚁群。

    众军呼救声传来,岳飞刚欲飞身直下,被聂小凤一把拦住:“等等。”

    “还等什么?”岳飞生平最见不得兵将受苦,如此蹉跎如何耐得,无奈聂小凤将他紧拽不放,她不属仙班,除去些许生魂之修,未得丝毫仙力,岳飞不忍将她也带入火阵内,一时进退两难。

    突见满地沙尘中冒出一只人手,上举冥军令,聂小凤大叫:“就现在!将军,帮我!”不由分说,拽着他便一同跳入火海。

    岳飞在半空中慌忙将聂小凤抱入臂弯,腾云直飞,她一头软缎青丝迎面飘拂上脸,搅得他险些乱了方寸,“在那儿!”聂小凤一手朝下方火海指道,岳飞带她飞上前去,果见层层浓烟中,午启正高举着三军令拼命突围,见他二人前来,大声喊道:“岳将军,快,快取令!”

    聂小凤冷着一张素颜,被岳飞托抱上前,一把夺过军令,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转眼飞去黑曜江上空,聂小凤一手挽住岳飞颈项,一手高执令,向滚滚黑河大声命道:

    “奈何众魂听令,起!”

    说时迟那时快,黑曜河如同炸开了锅,千里长河滚滚沸腾起来,从中窜出无数道黝黑闪电,如同泥鳅过江般飞入漫天火海。闪电过处,火势迅速减弱,黑色泥鳅越聚越多,如乌云团聚,笼罩在火阵上空,又化作瓢泼黑雨,哗哗直下,很快便将巨大的火阵收拾了干净。

    聂小凤和岳飞降下云头,仔细看去,原来那些黑色闪电都是黑曜河中游荡多年的水魄,黑曜河千里冰霜,森冷阴寒,这些水魄在其中待得久了,一遇温暖的火苗便会围攻上来,几魄一队,将布阵的火性焱军个个周身爬满,吸尽他们身上的火气,又因水鬼向善缠人,焱军中人一旦被它们揪住,绝难摆脱,加之又遇水阵当头浇淋,火阵自然须臾被破。

    岳飞、聂小凤相视一笑,五行之理,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火褪尽,三军原本使用的土盾纷纷破碎,混入河水,反变得黏稠一片,好似巨大的泥石流,将众人困在当中。午启从泥泞中站起,周身一甩,满身泥沙飞得干净,见他冲二人哼了一声,掉头飞出地面,正迎上从高天中冉冉落回冥疆战场的旷异天。

    眼看打头的火阵被破,高空中的蚩焱眉峰一拧,将封天剑冲天扬去,剑身穿入云霄,在高空中飞速旋转,瞬间卷起巨大的龙卷风潮,向帝都轰鸣袭来。

    “风煞、木形,此乃天木阵!”聂小凤定睛一看,脱开岳飞,自己腾空飞起,将手中令对着三军一挥,高呼道:

    “金克天木,三军乘龙,去!”

    地面上的冥军兵们应声而起,纷纷飞入龙卷风柱中,“万军联手,齐志烁金!”聂小凤高举着令,飞奔在龙卷风阵前大声呼喊,百万兵甲在风木阵中本是惊慌失措,一听她指挥,如得救命稻草,个个联手接结,彼此相握,身上的盔甲很快集结成了一面巨大的精铁之墙,只听“嗤啦”一声,风眼被横里切断,龙卷风力渐渐虚弱下来,云霄中封天剑的自转速度也大不如前。

    天木阵再破。蚩焱沉目盯住在冥疆上空不断飞舞的蓝衣女子,袖中暗暗蓄足真力,一掌推出,黎明曙光中,一道裹夹着千军万马的雷霆神创向聂小凤腾腾杀去!

    岳飞于高空中见到此幕,大喝一声:“小心!”已是将身冲来,挡住聂小凤。

    轰然巨响,天地变色,旷异天手持轩辕剑,迎面拦在二人身前,只听轰然巨响,却见蚩焱的掌力在剑身之上澎湃四泄,真气流淌。冥旷异天后退两步,捂住胸口,岳飞聂小凤慌忙一左一右,上前将他稳住。

    “君!”岳飞见到旷异天唇角洇出的血脉,不由失声恸呼,倘若此刻轩辕剑是与其剑魄合二为一的,君断不会被真气所伤!

    旷异天不动声色,将唇角一抹,定身向蚩焱道:“区区女子,亦不容得,蚩焱,你终究是个三流货色。”

    蚩焱冷目三人,不再口舌作争,他飞身钻入云端拾起封天剑,三原之上,居高临下地洪声道:“旷异天,就算天、地、人皆利于你,你也奈我不得,你不交出我妻儿,我便让封天剑铲平了你这幽冥帝都,将冥荒十九狱一寸寸挖出来,看你还能将她母子藏在何处!”

    话音刚落,却见蚩焱周身猛地爆出万道金芒,将神之威猝然催发至顶,凝于手上的封天剑中,旷异天见状眉头猛地蹙起,暗道一声:“不好!”封天剑已穿云而下,如同打桩子般,一举穿透笼罩着上原的御界,深深扎入冥疆大地。

    大地中顿时发出岩石撕裂的声音,万里冥疆隆隆颤抖,地面轰鸣着裂开巨大深口,一路蔓延至上下三原,裂口中若隐若现地露出内中仍不停钻攻的封天剑,整个幽冥帝都被剑气生生劈成了两半,山川河岳、百姓瓴屋纷纷如同泼翻的豆腐脑般,向地心裂缝中坍塌下去。

    “住手!”旷异天大怒出声,音贯霄汉,他飞身向地心中的封天剑追去,聂小凤和岳飞俱是一惊,二人从未见他动怒若此。

    未及地裂,却被一抹赤云冲来截住,正是蚩焱,二神立刻扭作一团,化作青、赤两团铮云,缠斗着飞速升天而去。

    帝都百姓的恐惧呼声此起彼伏,满目硝尘。聂小凤眉心一皱,将手中令抛还给岳飞,自己飞向地裂之口。只见两旁断壁上挂满了熟睡中被掀出屋宇的帝都百姓,个个攀附哭嚎着向上方伸手呼救。悬壁上不远处,一个女人正拼命向上托举着一名八、九岁的小女孩,女孩哇哇大哭着,张开小手奋力向上爬,踩落的石子一块块砸在下方的母亲脸上身上,眼看妇人就要掉落下去。

    岳飞见聂小凤独身行事,刚要跟上,身侧却哗然劈来一道斧气!扭头一看,焱军七将中的苍狼五兽正包抄而来,欲夺他手中三军令,岳飞甩袖亮出仙剑上邪,翻身跳开与五狼缠斗起来。

    聂小凤纵身跃入地裂,正落在那母亲身旁,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一托,母女二人所幸离地面不远,这便双双被她用掌力推出裂口,滚落一旁。困于裂缝深处的百姓们一见,连连向聂小凤伸手呼救,一时间,哀嚎声在地裂中此起彼伏。

    那女子抱起女儿却不急于逃跑,见聂小凤升出地面,一把拽住她裙角哭道:“神仙姑娘!我相公还在下面,求求你也救救他!他是光头,戴着汗巾。。。。。。”

    聂小凤一把挣脱妇人,不欲理睬,小女孩却坐在裂口边大哭起来:“爹爹,爹爹!”,直叫得聂小凤心乱如麻。妇人被甩倒在地,爬向断裂边缘,朝下方凄声呼喊。

    地下仍不断传来封天剑嗡嗡钻孔破坏的强音,巨大的地裂随之越拓越宽,沿着主干御道将整个幽冥帝都活活劈开,周旁的都城、建筑纷纷向地心中塌陷、溃落,封天剑造成的贯穿地缝已化作一只血盆巨口,眼看着整个冥疆就要被它吞入腹中。

    聂小凤抬头看了看正在高天上骁勇狠斗的二位神,岳飞在五狼围攻中瞥见她,急声喊道:“小凤!”

    只见她深吸口气,再度跳入地缝。

    岳飞再顾不得许多,抡起上邪剑旋身一转,弹开五人,这便追至地缝边,跟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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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成珂在绥芳殿中坐立不安,约一个时辰之前大地便开始嗡鸣颤抖,壑宫千殿都受到了影响,两军的对战喧嚣和殿外百姓的逃难声远远传来宫里。她在前殿团团转了十几圈,突然扭头奔进内廷,提上离人剑就要往外冲。

    宫中侍女连忙上前劝阻,素成珂推搡众人,大嚷道:“别拦着我,君需要这把剑!”

    侍奉神剑的为首仙婢朝众人使了个眼色,宫婢们心领神会:“娘娘请稍候,战疆甚远,奴仙们这就准备车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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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小凤向地心深处一路直降,沿途喷上的无边烈焰滋滋滋地烧在她耳旁,水蓝裙衫已燃作一团。她一路留心陷在地裂中的百姓,却迟迟未见到那对母女口中的光头男子,脚下渐渐出现一条奔腾冗长的岩浆带,地心将至,聂小凤掩住鼻口,被刺鼻的硫磺味熏得喘不过气来。

    “小凤快站住!”岳飞从上方匆匆赶来,一把扯住聂小凤衣袖:“你不要命了?!如此深处谁还能活着?快跟我上去!”

    “将军,你看!”聂小凤却眼尖地发现地底岩浆湖中,正凸出一块高耸岩石,上方似有一人,正双手朝天、一动不动。岳飞一手挽过聂小凤腰肢,一手执起上邪剑抵挡住少许地狱高温,二人缓缓向湖面降去。

    岩石上果然跪坐着一名光头生魂,他早被烈焰熏昏,正以求救的本能姿态僵在原地,佩戴的汗巾亦被酷热融化,锡纸一样黏在身上。

    他身前不足十米处,插着嗡嗡轰鸣的封天剑,剑身正在岩石中四下旋转,意欲穿破湖心。聂小凤和岳飞二人一看便知,奔腾的冥疆地心湖中,三人所在的这块岩石便如同一枚活塞,是镇锁整个疆陆的中流砥柱,一旦被封天剑穿破,冥疆三原必将彻底奔溃。

    聂小凤上前提起光头男子扔给岳飞,岳飞双手接过百姓,刚飞升几步,不见她跟上,回头一看,一身仙魄差点没吓跳出来!只见聂小凤双脚落上岩石,动手就去拔那柄薨天灭世的封天剑!

    岳飞脑中轰一声炸开了,心中无比后悔将她带来,他一生率领过无数骁勇善战之士,却从未见过像聂小凤这般不自量力、胆大包天之人,竟想以魄灵之力,妄图拔出九界神器封天剑!

    “你疯了!此乃神器!你想被打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么?!”岳飞大叫,运动真气一掌将那昏迷百姓推升上去,自己倾身向她扑来。

    聂小凤嘀咕道:“再神也是器。”事已至此,反而愈加用力拔剑,封天剑感知有人来犯,促发鸣吟,剑身上爆发出炽热白光,彷如金钟罩般将聂小凤吞入其中,“小凤!”岳飞奋不顾身地扑来,岂料刚一接触那层光圈,便被封天真气“砰”一声狠狠弹开,一路疾驰,竟被活活震飞出了地裂!

    聂小凤头晕脑胀,骨软筋麻,七魂六魄都被封天剑的真气烧得走投无路,她身形一软,伏倒在封天剑上,无意识中,双手仍紧紧攥着剑柄。

    地心湖中爆发出千丈岩浆,在她周围纷纷簌簌地落下,如幻海星河,烟花万缕。她的魂魄渐渐涣散了。神智昏遁中,隐约忆起孩童时代,有一年在圣教总坛,家公聂星邪曾耗费三年教银,花下大手笔为她庆贺五岁生辰。那一夜,她的庆生烟花就如同当下一样,万光吐艳,弥天绚烂。

    “凤儿,圣教的教宗是何?”家公聂星邪捻着一嘴花白长须,笑眯眯地问她。

    “功盖千秋,万古流芳!”她答得脆生生的。

    “如何做到?”

    年幼的她愣住了,随后喃喃道:“外公说过,圣教要让天下人人有饭吃、有书念,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寿终正寝。要是遭人欺负了,可以低头,但不能害怕,要勤学多思,要变得比他更强!”

    聂星邪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我孙儿非池中之物也!”

    地心呜咽,硫磺四射,火海蒸腾中,聂小凤的身体被滚滚浓烟吞没。

    岳飞悲怆大叫着从地裂中高高震出,冥众将见状,纷纷赶来接住他,上邪剑早被震飞,插入冥疆土地,颤抖不绝。

    “小凤!小凤!”岳飞无法控制上冲之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被封天剑死死困住的聂小凤渐化作地心中的一点光亮,他奋力欲扑回地裂,却被众将及午启等人合力牢牢制住。

    封天剑已怒,聂小凤再无生机。岳飞禁不住悲恸欲绝,在众人围困中“啊”地一声,仰天长啸。

    他啸声未平,整个冥生大地却突然隆隆颤抖起来,众人惊慌失措,纷纷卧倒,只道地心已毁,大限将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地裂中突然冲出一道耀眼金光,那光芒冲天而上,万丈岩浆紧追其后一喷而出,势如海啸排天,无数的熔岩块在朝阳照射下煦煦生辉,流星雨般纷纷洒下万顷冥疆。一时间地动山摇,天庭大亮,众人眼看着那道金光在铺天流火中逆游而上,直刺重霄,一路嗡鸣着在天空中留下一道蜿蜒的金色轨迹。

    所过之处,云蒸霞蔚,霓虹飞舞。岳飞定睛一看,不由捂着胸口惊呼道:“小凤!”

    众人这才看清天中异象,原来那金光竟是一名蓝衫女子,双足踏在封天剑上,一路攀升上天!她驾剑冲开正在高天中斗得难分难舍的旷异天与蚩焱,居高临下,面向二神高声道:

    “蚩焱!我当你这封天剑是什么诛天宝贝,原来不过如此!”说罢,一脚在剑身上重重跺下,封天剑一阵嗡鸣摇摆,无可奈何。

    蚩焱吃惊不小,一时语塞,旷异天看封天剑已被拔出地心,当即翻身钻入云头,回到冥疆,见他四指合并,覆掌向阳,口中念念有词:“归!”

    巨大地裂中冉冉升起数万盏星光,每轮星光护罩中都包裹着一名掉入地心的冥疆百姓,数不清的砖墙瓦砾从地裂中飞出,大地发出巨响,地裂向正中缓缓闭合,“轰”地一声,完好如初。

    残亘断壁桢桢归位,寸瓦复归,一炷香间,整个冥帝都恢复了原样,生魂百姓们纷纷从天中落回地面,哭声笑声,唏嘘遍野。

    聂小凤刚舒了口气,忽觉疾风扑面,抬头一,蚩焱已欺至身前,一把捏住她肩头,眯眼端详道:

    “好个深藏不露的半神!便拿你来换我的妻儿,看旷异天可愿为岳飞割舍!”

    聂小凤却听得愣了:“什么半神,什么妻儿?”

    蚩焱嗤道:“你这娃神万事不懂,就知道助纣为虐,你可知旷异天之前是如何重伤我身?可知他都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聂小凤反唇相讥道;“是你自己太笨!你毁冥疆,杀万魂,别人阻你便是助纣为虐,说出去谁信?”

    蚩焱怒得一噎,也不再争,拖了她便走,聂小凤使劲挣扎,半空中抱住他胳膊一口咬下,蚩焱吃了一痛,怒得伸手要打,却见厚重云层中飞快钻出一人,拦下他掌:

    “焱儿住手!此女神根极旺,宗源不凡,你若伤了她,岂非又给自己白添一门劲敌?还是速速去救珂女母子罢!”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神农大。蚩焱听得父神之语,皱皱眉按下怒意,拎着聂小凤汲汲降回低空。冥疆上众人一见他来,纷慌又起,岳飞发现聂小凤被他所擒,心头大骇,跃至云头道:

    “焱神!这女子同你无冤无仇,你抓她何用?”

    蚩焱一手攥着聂小凤肩膀,向平空中的旷异天道:“冥!交出阿珂和席安,迟一刻,我便断她一臂,迟一时辰,我便断她四肢!”

    “君!”岳飞慌忙转向旷异天,旷异天不动声色,见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在轩辕剑头敲了一敲。

    忽见天边风云乍变,七彩沸腾,远远有人踏云狂奔而来,众人只听得洪声高亮,由远及近:

    “凤儿!师父来了,师父来迟了!!”

第41章. 离人诛焱&狭路相逢

    【无极图】:

    众人只见一抹青黑闪电从蔚蓝天空的尽头迅速逼来,来人的强大真气将四周白云烧得通红一片,旷异天手中的轩辕剑亦发出共鸣巨响。聂小凤突觉脚下剧烈摇晃起来,原来是她所踩踏的封天剑与轩辕剑同时对来者产生了共鸣,二枚神器在半天中遥相呼应,跃跃欲试。

    “凤儿莫怕,师父来救你!”那电光暴喝一声冲开蚩焱和封天剑,聂小凤惊呼,正要下坠,却被来人一把抱住。蚩焱原已将大部分神能移去封天剑上以毁冥疆,遭此贯猛一冲,逮力不足,竟被撞出丈余多远。

    聂小凤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震惊半晌,道:“轩辕前辈,怎会是你?”

    “傻丫头,怎地还叫前辈?你在阳世中明明曾拜我为师,后来又。。。”轩辕求败多年来四处寻她不着,岂料今日被旷异天用她的姻缘契一敲脑袋,这才明白原来聂小凤一直就在冥疆!本欲将滞留在人间的那些心头话对她一气说完,却见聂小凤表情冷漠,这般神情让轩辕想起她过去的脾性,当下噎了一噎,只得硬生生地将后半句咽了回去,转而低道:“难道你都忘了么?”

    聂小凤也依言记起他在人间时曾为解救自己而中梵天冰火之毒。自从人世一别,她曾以为与他永不会再遇,谁想今时今日仍然蒙他赶来相救,当下眸光一柔,道:“小凤不曾忘。”

    轩辕求败只觉心头一酥,突然抱着她猛地将身一闪,却是斜里云端中又杀出了封天剑,“咻”一声险些刺中二人。轩辕求败对聂小凤点一点头,运驱真力将她缓缓送去地面,高天中转身,朗朗直面重掌封天剑的野帝蚩焱。

    “器尊,归位!”旷异天从天而降,落在轩辕求败身后,冷冷沉声,君令如山。轩辕求败的脚步刚欲抬起,当下挥袖垂首,身体迅速化作一道耀光钻入轩辕剑中。

    器魄归位,元神合一,轩辕剑立刻大鸣大放起来,剑身耀出普世光辉。旷异天抬头看看天中,转向蚩焱道:“午时了,今日珂女受封,吉时已到,蚩焱,本便赏你一杯水酒!”

    说罢,袖中向蚩焱飞去一盏碧彤玉壶,蚩焱挥剑弹开,酒香在云中四下溅去,他脸色青灰,怒得骇人。

    午时已至,钟鼎齐鸣,复原完好的冥帝都上空顿时响起锣鼓喧天,喜带飞扬,素成珂的封妃大典按照旷异天的神诣准时操办开了。蚩焱眼看着众多仙宦侍婢们拥簇着一顶大红花轿从帝都千殿内飞出,一路驰向冥三原的制高点往生殿,轿鼎上镶嵌着神天妃的敕玉受封令,两旁还垂挂着七彩鲜花流苏帘。

    扑鼻的花香阵阵钻入云端,蚩焱握剑的右臂颤抖起来。

    旷异天见喜轿前来,瞥他一眼,收剑钻入云霄去迎,蚩焱大吼一声,从云端另一头冲下,二神一时从天幕两端齐齐飞向低空中的大红花轿。蚩焱当空发威,嗖地一声欲将喜轿大力拽来,旷异天临掌一收,神能锁住喜轿,用力拽回,二神眼看在高天中玩起了拔河赛,素成珂的花轿被捆绑在两股强大恢弘的神真气中左右摇晃,上下颠倒,轿身开始咯吱作响。

    只听咔嚓一声,花轿被两股相争的神力活活撕开了一橼,碎屑散落半天,蚩焱心头一缩,当下收了掌势,喜轿顿向旷异天处疾飞而去,蚩焱飞身来追,却见旷异天已跃上轿头,冲他一劈而下,轩辕剑“”地一声和封天剑撞了个正着,两股真神剑气四下震开,霎时周天颤栗,五行溃乱,万千流云像发了疯般向两旁散开,冥疆三原上飓风呼啸,飞沙满目,众人东倒西歪。

    岳飞见聂小凤被大风困在冥疆沙丘中,忙上前将她护住,却被聂小凤一把按住胳膊:“留心那个神农!蚩焱身上虽有伤,不是君对手,怕就怕那神农为护子而孤注一掷,到时候轩辕剑还是治不住焱神!”

    岳飞未及反应:“孤注一掷,此话怎讲?”

    聂小凤皱眉提醒道:“他们神中人不是有转移神髓之说么?”

    岳飞恍然大悟,刚要禀报正和蚩焱僵持在空中的旷异天,却见神农正一跃而下,伟岸神魄化作万条耀眼神丝,齐簌簌地钻入蚩焱身体。

    蚩焱霎时只觉千万抹上古精华进入体魄,心下一惊,耳旁已传来父亲的临终托音:“我儿,今日爹神躯被困,在冥疆内无法助你应战,唯有将魄体中深藏的髓华悉数移交给你,使你和旷异天之力持平,今日是何结果,你都要好自为神,再不可恃强凌弱,做出有辱神宗之事!”

    “爹!”蚩焱痛苦不堪,仰天大啸,因和旷异天僵持,真气互锁,他甚至无法回头看父最后一眼。旷异天正对着蚩焱父子,眼看神农的神魄寸寸挥发成光,融入天宇,泻出的髓华则全部转移去了蚩焱之身,这般的忘我牺牲,孤注一掷,看得他心头也不免沉重,如此一举,蚩焱将更难应付。

    却不料神农的最后之语,竟是对他朗朗道来:“旷异天,烦你替我向神皇带两句话老臣自上古为神以来,世代忠佛忠君,满门先耀,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心中虽不服矣,亦不争矣。还望帝辛天权今后得饶人处且饶人,须知因果轮回,善恶有定,天荣地辱,皆属恒沙,无人能够跳脱佛的棋局!”

    但闻神农宏声在云层间来回鼓荡,经久不绝,随着泄出的万千神华依次钻入蚩焱体内,神农大的魂魄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发出灿烂静和的光辉,与正午之阳融为一体,逐渐消散去了。

    “旷异天!你阴施毒计,害死我父,给我纳命来!!”蚩焱得了双神入髓,一时真气大涨,威赫前所未有,他一连数掌向旷异天面门直劈而来,竟逼得旷异天连退数步,手中的轩辕剑殷殷直晃。蚩焱见状,像被拔了胡须的天龙更加怒不可遏地挥剑扑去,父子合体的双神之力通过封天剑被进一步提升。

    旷异天左右阻挡蚩焱,封天的攻势却愈来愈快,愈来愈猛。见他显出疲态,蚩焱大吼一声,血红着一双神目抡剑劈来,旷异天慌忙去挡,双剑硬撞,只觉胸口一震,轩辕剑竟“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旷异天失去剑气保护,一个趔趄被蚩焱的功力震开数丈,砰地撞上了素成珂的花轿。

    岳飞惊见君在高天遇险,第一个飞扑前去护驾,看他抡起上邪剑卯了命地向自己攻来,蚩焱逮住他胳膊,连人带剑反手一旋,只听高天中发出连串喀嚓硬响,岳飞痛得惨叫一声,整条左臂已遭活活碾碎,当下半膝着地,握着胳膊低颤不已,蚩焱飞起一脚,将他踢下云头。

    见旷异天竟被撞入花轿中,蚩焱杀荒了眼,闪电般提剑逼来,轩辕剑已毁,他再无顾忌,几步踏云上前掀开轿帘,旷异天果然倒卧在软榻之中,蚩焱入眼便见到一片婚红艳色,大怒,挥剑上前便砍,冷不丁从侧面穿出一支软剑,哧溜一声,冰凉凉地刺透了他腰身。

    蚩焱扭头看去,封天剑直直脱手,掉下云端。他一时被素成珂凤冠霞帔的模样弄得失了神。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身着新服,神妃的晋天华冠毕竟不俗,但比起下原褫魄村时她穿起的那套朴素的茜红婚服,总觉厚重繁冗、欲盖弥彰了些。

    素成珂死死盯着蚩焱脸上横如巨蚣的伤疤,恨之入骨,用力将离人剑在他身体内狠狠一提,只听噗嗤一声,半空中溅出一道弧形血光,锐利剑身把蚩焱从腰到喉破开了肚膛,剩余的衣襟也被一举挑断,帛衫落下,他肤体毕现。

    素成珂冷不丁瞧见他腰上被妒缘之火烧得焦红熔靡的姻缘契印,突如石化般愣在当场。

    蚩焱捂住开膛贯胸的巨大伤口,残留的云袍早被瀑布般倾下的血水浸得湿透,他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素成珂,本想对她说不可相信旷异天,不可长留冥霄城,一开口却成了:

    “对不起。”

    从看清素成珂手中的离人剑时起,他就明白这场战争,旷异天从一开始就赢了。他能听到心肝五脏正在体内迅速衰竭、碾碎、逐一化土,发出破败成灰的沙沙沙沙声,就像岁月从指尖溜走。

    被离人剑所伤的烙契之人,自古以来都是这种死法由内而外,血髓成灰,消耗完内部后,剑气便开始反噬**表面,直至将契约携带者的躯壳吞噬得干干净净,痕迹不留。

    “不可能。。。这不可能!言哥,言哥!”素成珂连连摇头,突然大叫起来,她转身发疯一样冲去拨开软榻上旷异天的衣襟,旷异天虚弱地抬了抬手,并未阻她。

    目睹冥神雪白无暇的腰段,素成珂触电般弹回双手,颤抖着起身,一会低头,一会抬头,一会看这,一会看那,提着离人剑的胳膊像抽筋一样地抖。

    “你,你到底是谁。。。。。。”她提剑指着蚩焱。

    离人剑上隐藏的亘古不绝的冰冷与绝望很快浸入了蚩焱的周身骨骼,灭体分魂早已开始,蚩焱渐感无力,身体快要融化,连忙握住了花轿的橼木,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有一径喃喃重复着:

    “阿珂,对不起,对不起。”

    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黄色的鱼形雕钗,素成珂面色苍白,颤着嘴唇举着剑连连后退。那支鱼形雕钗在蚩焱的掌上化为一枚新鲜的香花鱼干,他递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垂头自语道:“真好。”

    素成珂攥紧了离人剑,蚩焱突然抬头定定地看她一眼,身子一仰,从花轿口掉了下去。

    刹那间,素成珂听到气若游丝的三个字:

    “我爱你。”

    她抖了一下,飞身扑到轿边,蚩焱的身体已经坠得很远,在她视野中越缩越小,他双目无神却仍在向上张望,一见她出现在云端,涣散的目光倏地一亮,又黯了下去。

    一股清风从身旁经过,旷异天也飞身跃下轿舆。蚩焱的开膛伤处在空气中绽裂开,脏器与血肉化作殷红血雨散在空中,将一路云霄染得通红,落入地面时,他之神躯已被离人剑气吞噬得所剩无几,唯独一颗神心尚存,还在大开的胸膛里努力地跳动。

    旷异天落地拾起封天剑,一掌覆上,贯入神真,顺势抛给午启,自己背过身去。

    午启大吼出声,封天剑穿膛一挑,将蚩焱的心整颗剜了出来,临空一抛,众人只见得半空中一阵剑光寒耀,黏着血肉的神心片片飞舞,掉入冥疆零落成泥。

    蚩焱的身体随着神心被破剧烈抖动一阵,终于目向长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神躯灭,神心毁,君总算赢了。”岳飞皱眉握着伤腕,却是不着痕迹地低叹了一声。

    聂小凤扭头看他,直觉得他此刻面色并非愉幸,不由忆起蚩焱将自己当作人质时所说的话,当下又问岳飞道:“蚩焱方才说要拿我交换他的妻儿,这是怎么回事?”

    岳飞摇头不答,却对眉飞色舞的午启远远喊道:“午将军,蚩焱神躯虽灭,可绘苍诀仍藏在他神髓之中,你还是速替君找出来罢!”

    午启提剑在悬浮于半空的斑斑血肉里翻拨了好一阵子,终于喜道:“有了!”

    他剑锋一卷,从弥天血肉中托出一枚萦绕着九色真光的神髓,呈向众人。剑锋上的神髓清曜剔透,菁华飞舞,在场所有人统统怔住了,连午启自己也看得目不转睛,喉结一动,咽下口唾液。

    旷异天伸手来取,却见剑锋突地向后一缩,旷异天皱眉顿住手势,午启猛醒过来,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擎着封天剑道:“君请!”

    旷异天冷目接过封天剑,二指朝剑锋一点,将蚩焱的神髓收入他指中所佩的瑙玉戒指中,却见神髓入戒时抖了一抖。

    冥端详一番,笑道:“想不到因神农之力守护,这蚩焱的魂魄竟未气绝,一同依附在他神髓之中。传令下去,筹备帝都峥嵘库,本要亲自开髓取诀。”

    见轩辕剑已毁,旷异天掂了掂手中的封天剑,突然扬袖一抖,在自己腕间划上一道,神血滴滴洒上剑身,他口中默念真言,只见剑身上臻华流沛如星辰舞动,半柱香后,封天剑光芒息去,安安静静地躺在旷异天手中,已成他之新器。

    旷异天笑了笑,收剑入鞘,新月阎仙赶来,呈上断成两截的轩辕剑,小声奏道:“君,轩辕器尊已被神农父子重伤,只怕。。。。。。”

    “由他修养去罢。”旷异天甩袖冲天,头也不回,高空中远远飘来神音:“将蚩焱衣物葬了,就地圈俘,三军回朝!”

    众人俯首叩送冥神,云端中的妃花轿也随他一同远去。午启转身耽一眼岳飞、聂小凤二人,冷道:“末将还要率兵搜整疆场,以防焱军漏网之鱼,岳督有伤在身,还是同夫人先回吧!”

    “我不是。。。”聂小凤刚要开口,午启掉头便走,颇不耐烦,对二人再不搭理。

    岳飞同她相视一眼,顿时彼此都觉得尴尬,“今日一战承蒙聂姑娘鼎力相助,他朝我必向君大力举荐,令聂氏实至名归,位登人臣!”岳飞退开两步,捂着伤处向聂小凤躬身抱了个长揖,聂小凤点了点头,这才得空将额角垂挂的一枚青丝捻去耳后,此时尘埃落定,不免显出了些许女儿家的疲态。

    岳飞看在眼里,心头一阵怦然,早将一身伤痛抛去了九霄云外,忙转圜话题道:“对了,封天剑威力无匹,聂姑娘方才是如何从地裂中脱身的?”

    聂小凤细细想去,也是面露迷惑:“我也不知道,当时只觉得它要杀了我,我便想,死也要将它拔出来,绝不容它继续伤人,如此一念执著,倒也释然,反而一下子就得了手,还踩着它上了云端。”

    岳飞赞道:“定是你心中善良至诚,连那神器都有所触动。”

    “善良”二字一出,聂小凤身形微微一晃,当下追问道:“善良?将军,你真的这么看我?”

    岳飞凝重地点头,他目光中的暖意令聂小凤心头一热,脸上不由微红起来,忙转身挪开两步。

    她前方不远处正是野神蚩焱的残骸所在。那孽神此刻双目自然张开,平躺向天,他虽面如土色,身体也已支离破碎、大半成灰,脸上残留的神情却十分之安详,仿佛云层中藏着什么美好物事,引得他迟迟不舍闭上眼睛。聂小凤端详着孽神蚩焱的临终表情,忽而又想起他那妻儿之说,一阵怜悯感不禁油然而生。

    远远瞥去,却觉得蚩焱的眼角似有真光在动,突地竟从中滑下一滴眼泪,倏地钻进了土里。

    聂小凤一愣,蚩焱的残躯“卜”地一声化为扬灰,向空中散去,却见一道莹白真光原地钻出,在泥土中如蜿蜒地蛇,从满场兵将的眼皮子底下一路飞快蹿走,直蹿到好望峰下的界碑石根处,巨石蹙然一亮,顷照半空,即刻恢复了平常。

    “将军,你看到了么!”聂小凤回头喊岳飞,界碑石就在他身后,按理他必不会错过那抹真光。

    “什么?”岳飞捂臂茫然。

    “那道光,刚从你处经过!”她伸手指向界碑石,岳飞四下看了看,未见端倪,只得如实道:“聂姑娘,末将未曾见得有光。”

    三军忙的忙,撤的撤,场面愈加混乱,聂小凤指了指界碑石,那巨石纹丝不动,她盯着石块上的字狐疑半晌,这才缓缓收回了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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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成珂连人带轿被旷异天召回往生殿,轿帘刚被掀开,素成珂抱剑跳下,对着旷异天迎面就刺。

    却见那柄斩杀了蚩焱的功臣离人剑,刺在旷异天身上却软软弯了下去,殿中侍婢们一见君被刺,纷纷上前阻她,素成珂惊慌失措之下抡着离人四下挥舞,剑锋偶尔碰在仙宦们身上,仍旧如同一条软面般,柔弱无依。

    “这是为何?”素成珂不可置信,抡着宝剑,清泪早已爬满了面颊,旷异天见之,心有不忍,缓缓上前道:“阿珂,不要怕,我答应过你,从今往后由我照顾。。。。。。”

    “住口!”素成珂将离人剑抡在胸前,脚步连连退却,泪流满面地道:“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不是莫言?为何那蚩焱身上会有我的姻缘契印,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旷异天叹了口气,伸手一指,将素成珂高高置入殿中榻銮内坐定。巨大的孽镜台从后殿隆隆推入前宫,镜面中依序浮现出她与蚩焱的一番光怪陆离人间岛遇,冥疆褫村,荒山遇险,姻缘之烙,洞房花烛,血溅新郎,朝夕日顾,桩桩件件,如白纸暄墨,滴水不漏。

    待孽镜台收入库中时,已是夜半时分,真相大白,素成珂的双唇仍在上下打颤,泪水早已流干。

    见她坐在榻上一径木然,旷异天心中难受,上前欲将她揽入袖中,素成珂顿时触电般从榻銮上跌将下来,连滚带爬,躲他远远的,强烈的斥意让他单手僵在空中,面上青红不断,甚是尴尬。

    他定了定神,索性坦白道:“阿珂,本虽利用了你,但也替你除去了蚩焱,我知道你现在很后悔,但你根本不了解蚩焱的本性。他为了夺回你们母子,毁我冥疆,妄图剿杀我万千子民,此人劣性入髓,万世不改,你若真跟了他去,迟早还会遭受无妄之灾,如此之人,当真值得你托付终身么?”

    旷异天还欲再说,那厢素成珂却打断他,坐在大殿理石地上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君,你和蚩焱还有差距么?他毁我贞操,你骗我清白,你们两个,五十步笑百步。”她说着说着,双手又执起离人,指向旷异天道:“他虽不值得信赖,难道你便是好人?旷异天,你告诉我,这柄可以斩杀九界中作奸犯科之人的神剑,缘何不能伤你分毫?”

    旷异天袖口暗暗压低寸许,道:“离人断情,是菩萨赐给九界斩断情根的佛器。世间不少男子占有了女子的姻缘契后,却不曾好好对待她们,更有甚者利用姻缘契控制女子为己谋私,行尽恶事,自己却能摆脱罪果,或是对她们百般施害折磨,禁锢摧残,这些日夜受难的女子却因姻缘契的束缚,长久无法摆脱厄运。”

    “佛菩萨因故又赐下了专断姻缘的离人剑,唯有离人,可断姻缘。只要拿剑的女子心中有足够恨意,对方身上又确然禁锢着她的姻缘契,这名女子便可用离人剑杀死其夫,斩断契约之束缚,重获新生,哪怕她们的丈夫贵为仙尊神,亦无法对抗离人的杀气。离人剑所以不能伤我,是因为我身上不曾烙过你的姻缘契。”

    说到此处,旷异天眉峰一软,柔声道:“我旷异天从不亏欠于人,尤其不欠女人,今后你素成珂永远是我冥的神妃,席安也会得到最好的生活,很快你便会忘记蚩焱,仍然能够得到在人间所期望的一切。”

    “他爱过我,”坐在地上的素成珂突然仰起脖子,歪着脑袋看他,仿佛梦呓:“你呢,你爱过我么?”

    旷异天被她问愣住了,在神那寿比天齐的无垠岁月中,他当真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从未尝试爱过一名女子,与素成珂那晚端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虽有微愉,也如白驹过隙,不曾入心。他怔怔地看着素成珂,千秋万载以来,头一次尝到哑口无言的滋味,冷不防心中竟有些明白了蚩焱在面对离人剑时的感受。

    素成珂从地上立起,举着离人细细打量道:“这剑柄好生奇怪,为何正面刻着一个名剑标识,反面的记号却是一朵花?”

    旷异天见她分神,不由高兴,释道:“那是因为佛行事公正,所以离人剑可惩男亦可惩女,倘若付出姻缘契的女子做下了亏欠其夫之事。。。。。。”他一念不对,刚要收声,素成珂已举起镶嵌柄花的那面锋锐,一剑刺进自己身体。

    “阿珂!”旷异天疾步上前,接住她血流如注着下滑的身体,离人剑中亘古绝望的冰寒争先恐后,向素成珂体内钻去,将她的一头乌丝瞬间结霜。

    旷异天用袖摆紧紧裹住怀中的女子,茫然感受她魂魄内的温度在缓慢流逝,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挠拨着他脑海中关于昨夜的种种回忆,即便逢场作戏,也是只属他二人的戏码。

    凡人生魄被离人剑所伤,她可知那是怎样的灭顶?

    “蚩焱已除,民女只求君信守诺言,让我儿过上。。。最好的。。。生活。”素成珂吞吞吐吐,临终遗言内满是惴惴不安。

    “不!素成珂,你要为那孽障去死?本偏偏不准!”旷异天皱眉抱起素成珂渐冷的身体,掉头飞出往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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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承第49章、绝地遇险)

    放下母子,罗玄只道接下来将应对何等凶灵恶兽,埔一转身,却见钢车裂缝中正伸出一双白皙净滑的生人之手,那双手穿出缝隙,左右一开,轻松便将精钢车舆撕成了两半。

    身着白色囚袍的蚩焱魂魄,看上去就像刚从腹地森渊里爬上来的孤戗槁鬼,那副宣称神天最美的男子容颜上,长久无治的金钗伤疤曾经从他的神魄映射至神躯,神躯被毁后,又变本加厉地拓留回他的魂魄中。他久未出那具精铁囚车,此刻正被周天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伸手遮了遮,罗玄身后的母子却以为他要动手,吓得惊慌后退,罗玄也打起十分警惕。

    蚩焱左右打量了百名举器相对的冥兵,注意力却被远峰上那名身着一件千穿百孔的郎倌服的熔魄男子吸引了去他本以为自己已够丑陋无匹,想不到一出牢笼便碰上了一名容貌这等翻天覆地、鬼哭魅骇之人,衬得他一时都似恢复了两分昔日神采。

    目睹了精铁囚车的下场,又见蚩焱四下环顾,心不在焉,环视的冥兵个个紧张到盔甲里能捏出把汗。见他快步前来,众冥兵惊得仓惶后退,跌跌撞撞地让出一条道,蚩焱穿过兵群,大步迈向枭神兽,枭神兽发出连串惊慌哀嚎,扑腾着一双巨翅拼命欲飞,身子却被四轮车舆所拖累。

    众冥兵面面相觑,只见蚩焱上前揪住独眼枭神兽,将它单翅一掀,露出背上一片黑点,他皱眉道:“四百八十一颗骨灰痣,这畜生,竟害过这么多娃儿!”两手抓住枭兽的颈项,咔嚓一扭,那巨兽只及哀嚎一声便伏地不动了,翅膀还高高竖着。

    他杀枭神兽的模样仿佛那是纸做的,一行百人冥兵魂不附体,为领的将头哆嗦着从盔甲里掏出烟火弹,砰一声发去天上,蚩焱看他一眼,上前将他抡起往空中一抛,那将头惨叫一声撞上起飞的烟火弹,双双掉下林后的深涧中。

    “旷异天不能知道。”他喃喃自语,这便左右开弓,一手一个,兵士的哭嚎声在山谷中凄惨不绝,一柱香功夫,百名冥兵的脑袋全部遭他拧断。

    罗玄见得冥兵们如此惨状,连忙抱起母子二人撒腿疾走,蚩焱见他从峰上逃走,白袖双开,越过天中从山头落下,一脚踢向罗玄后心。

    罗玄心知此人内力了得,怎奈自己骨重如山,行动迟缓,还左右夹带着一母一子,眼看劲风已至,只得运气硬顶。

    但闻一声闷响,蚩焱飞身弹开,雪白的囚袍在暗夜中连翻几个周天后攀上鬼谷峰头,仿如一尾雪白大鸢。

    罗玄回头看去,却见蚩焱卧在峰上,口中接连喷出几团厚重血块,捂胸喘道:

    “乾坤钢气!你是何人?!”

第42章. 森渊魅光

    【无极图】:

    “你是何人,缘何滥杀无辜!”罗玄放下母子二人,示意他们迅速下山逃去,自己转身挡住蚩焱。

    蚩焱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原来是个熔魄!六亲不认、忤逆不孝之徒,管什么有辜无辜?”

    罗玄目光一涨,殷红袖口抖了抖,若在平常他定会发作,然而此刻却是半点否认不得,想到他与褚碧在绝地镇相约见面的时辰已近,当下不愿多留。

    蚩焱原只以为他身上必藏有轩辕或封天二剑,后来却发现此人的一身乾坤钢气竟是从通体骨骼中隐隐透发而出,这等奇造,前所未见,心道他若真想离开,自己恐也拦之不住,但又决不能放他离去,不由暗自观察端倪。

    见这名熔魄的周身布满了一块块碗大的泛着银光的锥状疤痕,即使那些魄洞已被钢水一一熔铸起来,蚩焱仍不难发现那百处锥痕的形态,居然像极了自己幼年在幻虚大境受教时所听说过的“佛桃花之刑”相传犯下情戒的佛中人才会遭受此刑,如果说来,此人难道是从大梵天堕落来此?

    当下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你可还想见到那名女子?”

    罗玄闻言一惊,掉转身来,蚩焱在他脸上又悛了一巡,胸中愈加有数,续道:“你所受的血池狱、桃花刑,皆与佛和冥神旷异天脱不开干系,我与那旷异天亦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若肯帮我,我必助你恢复昔日体貌,好去见你那心上之人。”

    罗玄想起完颜说过,被血池狱毁去的肢体和容貌无法靠仙术复原,只道蚩焱在诓人,却又下意识地想探知究竟,身形一时踟蹰不去。

    蚩焱见他果然动心,从峰头一跃而下,朝他笃步走去:“冥荒十九狱邢典乃佛所创,一般仙、神之力皆对其无效,可我的解刑方法正是来自佛,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可愿一试?”

    罗玄见来人三言两语便正中靶心,心头隐约燃起了希望,转念却又想起拉纤之事,摇头道:“就算我能帮你,如今也不是时候,六日内我必须去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否则我的。。。”他语气一僵,耳旁突然响起那枚红玉髓镯掉入南苑大火中发出的“噼啪”一声,顿觉肺腑一凉,音色低了下去:“我的。。。徒弟便会没命。”

    不想蚩焱一听,立刻接口道:“我可以等,六日之后,你来冥疆上原的好望峰下找我,旷异天虽然很快便会知道我已脱狱一事,却如何也不会猜到我要去的地方是好望峰。”

    罗玄见他这般执著,想了想道:“你还未说清要我如何帮你,倘若伤天害理,你便乘早死心。”

    蚩焱闻言,仰天大笑:“你放心!伤天害理之事早被那冥神做尽,我只为救回我的妻儿。”

    这下轮到罗玄面露疑惑,蚩焱反手而立,沉声诉来:“二十多年前,我同冥神旷异天在幽冥帝都大战,他使诡计毁去了我之神躯,俘虏了我的妻儿,我假意被擒,实则已将真正的神髓藏在好望峰下的界碑石中,瞒天过海。那旷异天将我关在下原十九狱底用刑多年,此番便是奉神皇之令将我押回帝都候斩。只要我能取回当年藏下的神髓,便可开冥疆,救妻儿,也能助你恢复容貌。可那界碑石乃是镇疆之物,异常坚硬,远非那钢铁囚车可比,而我如今只是一介魂魄,需借用你体内的乾坤钢气,方可破之,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罗玄顿时忆起在中原患失镇的岳府中,曾听岳飞和聂小凤提及此事,当下确问道:“你便是那二十年前挑战冥的野帝蚩焱?”

    蚩焱目光一沉:“蚩焱已死,从今往后,叫我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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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玄告别蚩焱回到绝地镇时,诸碧已在原地等候,他见罗玄仍穿着那件破烂不堪的郎倌服,硬是递来一件白麻长袍,催他去换,罗玄拗之不过,也怕拉纤途中有损身上婚服,只得拿了。

    二人修整完毕,放走了黑鬃天马回西域神境,这便腾云驾雾,直往不归海岸。路上罗玄问起自家药僮陈天相的近况,诸碧道:“哦,你那百草池功效很好,他的魄体已近全复,且十分惦记着你。”罗玄闻之,这才放心。

    落脚岸峰,百姓们见诸碧一身官服,罗玄身着素衣,便知二人所为官役,纷纷向他们作揖求纤。诸碧在此同罗玄拜别,道:“我须尽快赶回岳府,接下来便是你的责任,记住,六日内一定要将这些百姓送去投阳洞,”他指向其中一艘辅灵舰,只见舰身上坐满了数不清的百姓生魂,却有一名眉清目秀、约莫双十年华的年轻僧侣,他披着豆色袈裟,独自一人坐在高耸舰头,迎向海中一波一浪的浮沉骸潮,旁若无人地为他们唱诵解忧咒。

    诸碧向罗玄一揖,低声道:“烦请多加照看于他,务必将他安全送去投阳洞。”

    罗玄心知这便是诸碧口中的故人,当下颔首应诺。

    乾铁坤钢本是无比沉重,但经过在鬼谷中与蚩焱一番照面搏击后,罗玄反而对这两股钢铁之性的把握更加熟稔了。他一把拉起三尾巨舰,心中默念那银川仙君贯输给他的尊仙驭咒,骨中的钢气渐渐如同自长了生命在经络百骸中流窜开去,待尊仙驭咒念到第七重时,罗玄突觉周身倏地变轻,一身钢气已融会贯通,全然就位。

    他心中一喜,这便拉着三艘巨舰共十万生魄,向着奈何汪洋、冥疆下原之底,大步流星地去了。一旁数名冥卒见他归来后,精、气、神、力反倒全似换了个人般,纷纷不敢上前,更毋论多生刁难。

    罗玄拉着纤绳缓缓经过众卒,留心之下却四处不见鬼卒余罂花的踪影,眉头暗暗弓起。

    如此行经三个昼夜,分秒不休,罗玄独自拉着三舰辅灵舰,穿过腹地冥荒,越过已被荒弃的饿殍域,抵达了殇沙漠的边缘。路上仍有游兵散勇的饿殍族群对舰上的百姓虎视眈眈,每逢此时他便一手扬起炼狱之火,一手拉紧纤绳,大步疾行。残留在此地的饿殍们大都知道他的厉害,又见那艘艘辅灵舰都制得高大严实、钢精铁骨,倒也不再上前相扰。

    殇沙漠一望无垠,瞒天席地的绝望在四下里蒸腾不休,枯黄的砂泉不时喷涌而上,高天中的大洞时闭时开,仍不停地向沙漠中倒入新魂。罗玄紧了紧手中铁纤,暗运钢气至脚底,深吸口气,向黄白相间的无边魂砂中迈下了第一步。

    又跋涉了两天一夜,罗玄依稀看到了殇沙漠的尽头,脚下的步履早被烧光,沙漠中胜过炼狱千百倍的绝望高温,全靠他一身钢骨硬挺过去,亦认识到了在炎炎沙漠中穿一身白麻衣袍的好处。第四日的凌晨,他总算将十万生魂安全地拉出了这片覆疆万里的殇沙漠。

    经过修罗山时,罗玄放下纤绳,一人在罗冠清与段可卿坠崖的地裂旁默默跪了两个时辰。辅灵舰上的百姓怨声载道,他充耳不闻,待再执起纤绳时,却是一路奔跑起来,及至第五日黄昏时分,便将众人拉到了高廓黝深的投阳洞前。

    让十万生魂下了灵舰再依次排队进入洞中绝非良策,罗玄干脆将三艘大舰直接推至投阳洞内的崖缘上一字排开,生魂们只需从灵舰上往下一跳,便是人间。

    投生的环节倒不困难,这些生魂百姓原已在不归海岸上滞留了很久,这便大批大批地从灵舰甲板上向万里红尘中直接跃去,虽然之前他们都已喝过忘川水,但因千魂鼎被毁坏,汤婆的手腕又被罗玄踢伤,一时乏人监督众魂饮用川水的份额,导致不少留恋过去的生魂偷工减料,饮水无定,到了投阳时还隐约留得一些往生的记忆。看他们有的双双执手跳下,有的站在崖边左顾右盼等着另艘灵舰上的人找来汇合,有的则形只影单,从人群中一路挤到甲板上,懵头就跳。人们哭喊笑骂,依依不舍,众生百态,于此最全。

    罗玄站在洞崖边漠然目睹众魂,心道,这便是人的一生。

    因受托于诸碧,罗玄额外关注着那名年轻僧侣,他倒毫不拖延,径直从舰头沿着甲板的护栏一路踏来,如履平川,走到崖边,他褪去豆色袈裟,双手合一个十,从从容容地迈步下去了。

    投阳洞内部深邃宽阔,容纳十万余名生魂同时投阳,绰绰有余,及至第六日的子夜交替时分,洞中已空,所有生魂百姓皆已去得其所。罗玄将三艘灵舰就地清整了一番,正要拉着它们重新上路,突觉手上一沉,身子被一股巨大的惯性带着,连退几步,他运气稳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其中的一艘辅灵舰从洞崖旁的斜坡上滑了下去。

    罗玄忙将三舰的缰绳绑去洞中一枚最高的钟乳石,迈步上前查看,才发现原来投阳洞崖的毗邻之处,还连接着另一拢黑森森的大洞,这洞口椭圆匀称,从高处看就好似一枚被人手深深按下的巨大拇指印,洞口的大小倒与那供人投阳的崖湾差不多,但从这里望下去,不是云雾缭绕的万里人间,而是一望无底的冰寒森渊。

    罗玄借着洞壁磷石的微弱稀光看去,只见黑洞下方的崖壁上还刻有斑驳不堪的四枚上古冥字腹地森渊。

    森渊中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吼,罗玄一惊,从中望去,地心深处那无边黑暗的世界里仿佛隐藏着一股魔力,让人一看便无法挪开眼睛。

    罗玄起初立着,渐渐弯腰蹲在崖边,向内中仔细张望,突然间,黑洞中乍然显出两枚斗大的蓥紫魅光,仿佛一双巨硕的眼睛,那眼睛冲他眨了一眨。

    罗玄一惊,嗖地起身快步将悬挂在森渊边上的辅灵舰拽上来,拉着三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投阳洞。

    回到不归海岸时,新来的投阳百姓还未抵港,冥兵们也早已撤光,聚在下原平疆的栈馆中休息,偌大的汪洋空无一人,只有随海潮来回荡漾的浮沉骸们,昼夜不息地哀叫着朝岸边伸手。

    七日的限期还差一日未到,十万百姓已全部投阳完毕,无极图的要求达到了,罗玄总算松了口气,便在岸上捡了处干燥崖洞就地坐下,擦了把汗,又用崖洞中的破瓦在低凹处舀了几口浑水饮了。

    舀水时,不免又从中瞥见自己的熔魄脸面,在浑浊水面上一晃一晃,罗玄顿时想起绝地镇外和那野帝蚩焱的约定,他抬头看看天边,太阳出来还早,便起身绕到崖上,借着夜色沿水路向三原的毗邻处赶去。

第44章. 作茧自缚

    【无极图】:

    神佛二之力在周身磅礴不休,罗玄伸出双掌,尝试着将绘苍诀之力缓缓导去周身,心中默念自己曾经的模样,眼前顿时浮现了从出生开始的一幕幕画面,不知不觉,竟将他从少年、青年、中年至暮年的容貌一一过滤了一遍。

    正举棋不定间,脑海中突然现出一片熟悉的山涧,聂小凤坐在溪头吹奏那支自己送给她的翠雪羌笛,一曲奏毕,她起身望见他,初是一惊,继而脆生生唤道:“师父。”

    罗玄痴痴凝望着记忆中她的笑靥,只愿化身此间此地,教时光永不再动。体内的绘苍诀却动了起来,他渐渐感到身上的变化,撂开袖口一看,只见骨生筋盘,血脉通输,新肉覆体,肤理成纹,飞快地显现出常人体肤的模样,他又惊又喜,抖着手摸上脸庞,只觉熔魄的森骸骨骼已不复在,取而代之却是温厚有致的五官轮廓!

    罗玄心中激动难捺,一路奔走寻找水源,终于在草原深处寻到一汪清湖,他脚步一顿,犹犹豫豫地俯下身子,清涟湖面上映照出的容貌,正是他当年在哀牢山暗赏聂小凤吹笛时的壮年模样。

    罗玄闭上眼,捂住脸庞大笑一声,仰面倒在湖边的草地上。

    他心中狂喜,胸膛一起一伏,粗喘不休,不知过了多久,骤觉身周有异,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却见自己身旁一圈已跪了五名身着锦戎华服的彪形大汉。

    “你们是何人?”罗玄吃惊不小,沉声喝问,都怪自己一时兴奋过抑,竟连身边已偷偷潜进了人手都不知。

    “在下乃焱神部下的苍狼五将。二十年多前焱神以偷藏的神髓助我们从冥疆侥幸脱身,这次神髓出峰,我等皆受到感应,赶来此地,恰见焱神临终时将神髓赠与了英雄。神有规,何人继承了神之髓,便成为其神格、神籍、神力三位一体的新主宰,我等身为焱神部下,从此自当追随英雄,听遣候令,万死不辞!”为首一将对罗玄跪身抱揖,垂首洪声道。

    罗玄忆得于蚩焱的临终记忆中确实见过这苍狼五兽,这才放下心来:“哦,都是机缘巧合,在下罗玄,”抬手向五人道:“诸位请起。”

    五将起身,又将罗玄仔细端详了一番,另一将则开门见山:“方才我们见得英雄,样貌还并非如此,怎地一柱香间突然变成这般?阁下之前。。。。。。可曾经历过冥疆十九狱?”

    罗玄见五人神情坦然,又亲眼见过自己的熔魄模样,索性点头:“不错,在下确实受过冥疆十九狱中的血池狱刑。”

    此话一出,众将纷纷愕然,却闻第三人立刻高声追问:“冥疆十九狱乃佛创立的邢典,你若受过血池狱刑,即便吞下了神之髓也难以恢复成这般!佛之刑,唯有佛之力可解,除非。。。。。。除非焱君将他世袭的佛心法绘苍诀,也传给了你?”

    罗玄一惊,想起蚩焱临终时关于绘苍诀不得外泄的嘱托,但见那五将个个千钧一发,神色凝重,想到他们已追随蚩焱多年,当是忠心耿耿,之前一切又已俱呈于人,于是承认道:“是,绘苍诀在我身上,便是它恢复了我之旧貌。”

    苍狼五将见罗玄坦诚相待,一时也个个面露欣喜,道:“如此便好!焱神世宗代代传袭的绘苍诀总算后继有人,二位大的冥冥之灵也当稍得宽慰!”为首一将对罗玄拱手道:“罗大侠,您如今身负绘苍诀,不宜单独行动,可愿意随我等回到首阳山,接管焱神的烨世行宫?”

    罗玄想到聂小凤身上的亡神血咒还未尽解,十万众投阳之后,自己的当务之急是替她清除身上的血咒,还要警告她桃花蔻一事。他刚要开口拒绝五将,一行五人却再度跪拜下来,恳求不止。

    正寻思脱身之计,突然觉得阵阵耳鸣声起,一股诡异的热力从丹田处向额头汹涌进发,眉心之间骤然燥热起来。五将见罗玄长久不应,抬头看他,却见他两道眉峰之间红得发亮,竟渐渐凸显出一枚顶心痣,看上去极似佛的禅鼎朱砂。

    罗玄掉头捂住自己眉心,周身颤抖不已,其中一将上前提醒他道:“罗大侠,你的额头。。。”

    一触他肩头,那苍狼将身体一僵,全身的颜色竟刷刷变去,瞬间化为了一支人形盐柱!其余四将大惊,纷纷上前围救,却闻砰一声闷响,人形盐柱在神将们眼前炸开,心肝五脏向周围飞射开去,弹溅在众人身上。

    四苍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怔鄂在原地,罗玄五指扣住额头,转身冲四人大吼:“快跑!是绘苍诀,它要杀你们灭口!”

    惊呆的四人闻言扭头就跑,只听砰砰两声,另二名苍狼将也化作了盐柱,凭空爆裂开去,第四名苍狼将被震了一身的盐砾,他转身挥斧向罗玄劈来,怒声嘶吼道:“我同你拼了!”刚进两步,轰地全身炸碎,血肉横飞,却是连盐柱都未及化成。

    最后一名苍狼将一面后退,一面朝罗玄摆手哆嗦道:“罗大侠。。。罗大侠。。。不!”

    “快跑!”罗玄咬牙贯掌拍向自己天灵盖,苍狼将惊得掉头就往树林中狂奔而去,口中不停惊呼:“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殊不知那一头的罗玄也在朝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他竭力按压着从眉心磅礴而出的绘苍诀杀气,心中不停默念:留他一命,留他一命!

    远方树林传来闷闷地一声砰响,紧接着便是噼噼啪啪的树枝被摇晃撞击的声音,罗玄猛地刹住脚步,颓然跪倒在地,这才明白了蚩焱临终时所言的,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身负绘苍诀之嘱托的深意。

    想不到自己一时疏忽大意,竟生生害死了五条性命!罗玄仰天长啸一声,十指深深抠入两旁的泥土,草原森林簌簌颤抖,他突然恐惧地意识到,如果知道绘苍诀在他身上的人都会这样死去,他又岂能让人们见到他复原后的面貌?

    他一念至此,不由浑身抖瑟起来人人皆知熔魄的面貌不可逆转,如今亦是人人皆知他罗玄已在血池狱中骨毁形销,变成了熔魄,小凤若见到他这副丰神俊朗、完好如初的模样,以她的聪明和对蚩焱战事的了解,定不难猜到绘苍诀如今在谁的身上。

    罗玄越思越苦,越想越怒,只觉体内神、佛、乾坤钢气、血池炼火在四肢五骸内通通沸腾起来,他大吼一声,扬起双臂将通体戾气一爆而发,刚恢复的一头泼墨长发如黑色闪电,卷在四泄的真气中上下飞扬,数不尽的树木、山石纷纷震向四面八方,整座森林瞬间被夷为了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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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平静的冥疆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的千檐上,匆匆掠过一抹白茫茫的身影。那身影从东西连串的民居檐头一路驰近,驾轻就熟地飘落在冥疆战仙岳飞的府邸正门前。

    从岳府内巷中折射出的一路长灯,将来人身影剪得有些夸张,除此外,全府一片寂静。

    罗玄扶了扶脸上的白铜面具,之前他已去过小凤在镇中的阁园,见她家中一派数日乏人居住的景象,便知聂小凤和聂媚娘如今还留宿在岳王府中,这便赶了来,暗暗盘算着如何故技重施将小凤偷出府外,替她解去另一半天蚕血咒。

    只觉这便是他今生最重要的事,此事完成,他生死无谓,再无果憾。

    为了不让聂小凤察觉他已恢复容貌,罗玄特意重新打造了这副白铜面具。样貌不重要,他只要她活着,把在人间未走完的路,未实现的心愿,在这里好好地圆融下去。

    他深吸一口,提身飞向府内,半空中却被人将肩头一按,沉沉落回原地,岳府门前霎时灯火大亮,光彩通明。

    侧头一看,正是旷异天。

    “又是你。”罗玄道,不惊不扰,一派寻常,聊赖的表情都掩在了白铜面具之下。

    旷异天将手放下,未曾看他,却是叹了口气:“我早知你会来。”

    “我知你早知。”罗玄道。

    “那你还来自投罗网。”

    “小凤我必须救,我如今一身乾坤,刀枪不入,大不了杀光这里所有人,带她走。”罗玄的声音异常平静。

    “你一身乾坤骨乃为纤役所铸,聂小凤轮不到你救。”

    “我身上的乾坤钢定能抗拒亡神血咒,待我替她清了咒孽,自会重返下原拉纤,你便不能通融这一次?”罗玄目露恳切,紧紧盯住旷异天。

    旷异天摇头道:“乾坤钢无人曾铸,亡神咒无人曾解,谁知结果如何?你是佛钦定的纤役者,我不能冒这个险。”

    “这不准,那不准,那你说还有什么方法可救小凤?”罗玄怒道。

    旷异天想了想,道:“亡神血咒除了男子以身化解,便是除去那名亡神,中咒的女子亦可解脱。”

    “那便放我去杀了亡神!”罗玄迈前一步,疾声道。

    “罗玄!你莫要不知好歹,君待你们已是仁至义尽,甚至亲自找过那亡神,只是她师父太过厉害,就连封天剑都不能破解穆银川的潮音羁,你去又能如何?还是老老实实地服完纤役,莫再蹉跎了众生的还阳路!”新月阎仙见罗玄逼近旷异天,立刻抽开宝刀护在君身前。

    旷异天瞥他一眼,面色不悦,新月阎仙一愣,垂首退去一旁。

    “蚩焱魄散之前,可曾交给你什么东西?”旷异天面向罗玄,平声问去。

    罗玄念中一动,目光扫去四周,沉声道:“你过来,我给你看。”

    见旷异天目光一亮,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罗玄心中更笃,原来即使身为神的旷异天,也不知道绘苍诀那不可外泄的隐秘。

    他伸手去解项下面具的系绳,夜色中突然刺入“吱呀”一声,岳府的两扇高大宣门向左右缓缓拉开,从中步出了聂小凤。

    罗玄的手顿时僵在原地,惊觉旷异天正朝他面门上探来,他挥袖一掸,疾步退去离府门很远处。

    旷异天目光一沉,须臾逼上前来:“怎么,你不是说有物么?蚩焱临终绝不会置绘苍诀于不顾,必将它。。。。。。”

    “没有!”罗玄一按面具,厉声打断他下句,扭头便走。

    旷异天大怒来拦,见他目光暴涨,身后轰地窜起高高的无极图,图身一如既往金光璀璨,半天中洋洋铺展开去,如同一幅威动阑天的乾坤画卷。图中的冥神冷冷道:“有与无,便让无极图来分晓罢!”

    无极图顶端哗然升长,依言向罗玄罩面扑来,但闻旷异天道:“无极图与绘苍诀同属佛中物,两相攻击,必有相让,若你没有绘苍诀,无极图必不会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宁静夜幕下只听"磅"一声,罗玄的白麻长袍已飘上长空,像一副掉了轴承的宣纸画被无极图重重打飞了出去。

    他重摔在地,一副白铜面具裂成两爿,分别掉去,他面无表情,仰躺望天。岳府中从未见过熔魄的一众仆役侍婢们于深夜时分突然见到他之貌相,顿时个个吓得惊呼掩面,惊慌避走。

    旷异天见得他颜面,目光一暗。

    无极图追来,向地中连续发出数道真光佛掌,只闻空中哔哔噗噗,掌声不断击打**,闷声不绝,罗玄的身躯被打得左转右绕,翻来覆去,直至与身下冥壤融为一体,白麻长袍支离破碎,黏在斑斑泥泞中,格外醒目。

    无极图还在凶狠攻击,罗玄被图身所发的剿杀气场团团笼罩起来,整人望去就如同被一只耀着金光的巨大气茧裹在当中。岳飞从府内步出,见状忙握住聂小凤微微发颤的玉手,发现她的掌心像侵泡在水里,汗如雨下。

    岳飞凝目无极图逼刑半晌,上前低声对旷异天道:“君,佛图之攻如此猛劲,罗玄身上想必不会藏有绘苍诀罢。”

    噗噗噗噗的逼刑声仍在夜幕中来回荡响,旷异天细细再听一会,挥手向无极图示意作罢。掌风乍然止住,聂小凤身子晃了晃,松下口气。

    岳飞抱拳向旷异天保证:“蚩焱为人阴险狡诈,绘苍诀既然不在罗玄身上,必是又给他藏去了别处,君请安心,明日末将率人搜遍三原,便是掘地九丈,也要将绘苍诀搜出来!”

    旷异天长叹一声:“若非无极图近日来屡屡失灵,我们也断不至这般两眼摸黑,一筹莫展。”

    众人目光正紧聚于广场上的旷异天、岳飞二人,夜幕中,人群后方突然“蹭”地窜起个人来,他一摇三晃,周身血迹斑斑,硬是站稳了脚跟,僵硬地转过身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一时都惊呆了。

    却见罗玄哑着嗓门,声音似从气管中漏泄而出:“旷异天,若我真有绘苍诀,你以为我还会这样来见她么?”说罢,他双臂一扬,一身血染白袍向空中飞去,飘扬落地之际,整个熔魄身躯全然无遮,赤身**地展现于众人眼前。

    被血池狱烧毁的枯槁焦骨一根根精赤立着,错综盘结,连筋袢肉,五脏六腑空空如也,每块骨节上都发出狰狞的曜红森光,正是受刑熔魄的典型辨征。再加上他一张半髅半鬼的熔魄脸庞,一时满场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聂小凤扭头向府中走去两步,避脸再不忍睹。

    罗玄目向众人,昂然冷笑道:“那日我带蚩焱离开,他穷途末路,为防绘苍诀落入旁人之手,便将它封在神髓中与自己一同烟散了。旷异天,你与那神皇心心念念的绘苍诀,早已不在这世上,你们输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抬头看君。旷异天冲罗玄摆一摆手,道:“罢了,你回去执纤吧。”

    罗玄岿然不动,旷异天愕然抬头:“你不服有甚用?因为你冥朝丢失了千万名百姓的转生册,引得人间异动,妖世横行,十万投阳人数远远不够补偿你的罪孽!如今女娲壤正在送来,被魔魅妖物害死的人间百姓也在不断涌入冥疆,你不加倍送纤,不归海岸上便会人满为患,届时他们只有沉入海中加入那些浮沉骸,做永生永世的寒冻孤鬼!”

    说罢,他一指聂小凤,道:“罗玄,你是欠她的,但你也欠那些无辜百姓!”

    罗玄脸上黑洞洞的两枚窟窿直勾勾地盯着岳府门前的聂小凤,充耳不闻:“先让我解了她的咒。”

    旷异天见他软硬不吃,脸色一变,刚要发作,聂小凤突然转身穿过众人,径直走向罗玄。

    罗玄见她缓步前来,显得手足无措,忙弯腰去拾地上的麻袍胡乱穿戴上身,又将两爿白铜面具横竖扣去脸上。

    聂小凤于他身前三米左右立定了,罗玄脚步向前微微一动,见她迅速往后退去,他立刻收回,低垂着双袖轻道:“小凤,上次血咒并未除尽,这次我来。。。。。。”

    聂小凤凝目打断他:“师父,你走吧,再也别回来,我不想见你。”

    罗玄魄身一抖,两只几乎空空如也的袖管在风中被吹得啪啪直响,他退后半步,又向前半步,不知该当如何。

    聂小凤娓娓道来:“君和将军商量过,会替我安排一名枯槁赴死之人解咒,我不再需要你了,师父。”

    “我也是枯槁赴死之人!”罗玄的音色瞬间高提,他颤着嗓门问:“为何不让我替你死?”

    “你的命不是我的,是冥疆百姓的。”

    罗玄躲在白铜面具下苦笑,连连摇头,但闻聂小凤续道:“明日十殿阎君便会前往人界收回失落的百姓魂册,待人间的风波平息,你的纤役便满了,君答应过我,届时会让你转世,你也不必再背负这熔魄之躯了。”

    “转世,”罗玄喃喃重复,追问:“你会随我去么?”

    聂小凤笑了,仰起雪白的颈项:“不,小凤彼生错爱,再难释怀,师父若觉得曾经亏欠于我,便将如今对小凤的情义,好好地用给下一名女子,如此小凤那一世,便也值得。”

    罗玄目睹她柔貌端仪,平静道:“师父的下一名女子,还是你。”

    聂小凤眉心一抖,转身疾疾离开,“小凤!”罗玄拔腿去追,乱了方寸,一直填压在丹田处锁住绘苍诀的乾坤钢气轰然麾突,暴走开去,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躬身打滚,原来因钢气失控,周身大穴中原本被制住的桃花钉也纷纷耸动起来,受到此番情念的催动,一颗颗争先恐后地开始钻噬他心房。

    聂小凤听到身后响动,脚步顿了顿却未曾回头,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她索性扬身飞起,高高落入岳王府的墙邸之内。

    “小凤!桃花蔻,桃花蔻。。。危险,你的头发。。。。。。”罗玄眼见她的幽兰裙裳离自己远去,只得徒劳地向前攀爬,意识却因体内的连续剧痛而迅速变得模糊不堪,弓起的背脊一抖一瑟。岳飞在旁皱皱眉头,疑目望向府中。

    旷异天腾云而起,半空中提袍一收,硕大的无极图瞬间闭合成一拢金黄卷轴钻入他袖口,一同远去。

    岳府前人群渐散,几名仙宦上前欲拉起罗玄,遭他剧烈反抗,一身钢气不令任何人近身。正当众人一筹莫展,岳府内远远传来了聂小凤的声音:

    “师父,我要你去替百姓拉纤,我要你永不再回来!”

    罗玄顿时止住挣扎,呆呆地坐在原地。岳飞摇一摇头,经过他旁,罗玄突然一把拽住他胳膊,高声道:“桃花蔻!南苑那晚无极图在小凤身上埋下了桃花蔻,那晚之后,她身上一定多出了一枚发簪,这东西会要了她命,你定要替她除去!”

    岳飞见罗玄双目圆睁,项上青筋贲张,知他不假,当下点头道:“我回去便转告聂夫人,撤换掉小凤的所有钿饰。”

    罗玄颓然松手,半身伏地,岳飞转身步入府中,两扇宽府岳门在罗玄眼前隆隆合上了。

    数名仙宦彼此施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包抄上来,罗玄突然倏地一声自行立起,将众仙吓了一跳。

    他捂住胸口,再看一眼夜幕中的岳府,转身朝下原大道中踉跄走去。

第45章. 碧落黄泉

    聂小凤一路疾走,直入岳府深庭,终于在花塘中曲折蜿蜒的假石桥上站住了,两扇岳府高门左右合拢的轰隆声闷闷地从身后传来,她娇躯一颤,转身向岳府前廊中眺望。

    “岳主,岳主!您让我查的事我查到了!原来觉生大师。。。。。。”

    聂小凤猛地转身,冲来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颔首示意前方,原来不远处便是聂媚娘的厢房,范青儿忙吐着舌头噤了声。

    “去后院。”聂小凤低声示意四徒弟跟她走,师徒二人沐着夜色,绕过七进回廊,进入白日里人迹罕至的岳府郊院。见万籁俱寂,四下无人,聂小凤这才道:“说吧,觉生现在何处?”

    “二十四年前,岳主您在哀牢山辞别人世后,觉生大师就携了聂夫人的骨冢回到少林寺的达摩洞内闭关,一闭就是二十年,四年前大师圆寂,少林寺因顾虑大师一生功过难断,所以只在寺内为其做了超度法事,并未通告武林。”

    “如此说来,觉生应该已经入了冥疆。”聂小凤凝眉道:“你可有查出他现在何处?”

    “徒儿已查出,这四年来大师一直都在冥疆下原中各方游走寻访,因为下原乃是九界苦主的聚集地,故而他以为聂夫人和师父您一定也在下原。”

    聂小凤“哦”了一声,道:“他却如何也想不到,因为岳飞的缘故,我母女俩早已脱离了下原,在中原患失镇上定了居。”她抬头望天,天边已隐约泛出鱼白,她吸了口气,笃定道:“替我找到他,速速送去转世投胎。”

    范青儿一愣:“可,可聂夫人不是还在等。。。。。。”

    “我不想让娘再见到这个人,她一世蹉跎,足矣。”聂小凤的音色泫然变冷,范青儿突地周身一泠,毫无自主。

    聂小凤留意到四弟子的神色,叹了口气:“我爹向来偏心,当年连骨冢也只带走了我娘一人的,却将我的遗骸独自留在了哀牢山。难怪这么多年来娘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想是二人朝夕相对,阴阳呼应所致。”

    范青儿想了半天,竟是鼓足勇气道:“或许他是觉得师父您一直跟随。。。罗师祖,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既已有了三师姐和玄霜姑娘,那觉生大师也不便。。。。。。”

    “嫁?”聂小凤打断她:“我嫁过么?”少顷,喃喃自语道:“既是从未嫁作人妇,我爹又缘何不肯将我和我娘一并带走?怕他还是嫌我因孽而生,魔性难驯罢了。”话音刚落,忽觉腕间一凉,仿佛有什么物事脱落,聂小凤下意识低头,缩了缩手。

    “可是如今掌握纤役的正是罗师祖,就算我们找到了觉生大师,如果冒然将他送上辅灵舰,也必会被罗师祖发现,他会不会阻止大师转世投胎,以此来要挟我们?”范青儿思前想后,总觉不妥。

    聂小凤娥眉一蹙,这却是她未曾想到的深处,当下在庭院中踱了两步,转身淡定道:“青儿,你去前苑替我把岳将军请来,我有话对他说。”

    “小凤,何事找我?”话音刚落,却闻岳飞已在一旁应声,聂小凤和范青儿双双一惊。原来在她二人详谈期间,岳飞已循声来到了后府,他如此深夜寻访聂小凤,便是虑及那熔魄罗玄临走时千叮万嘱之事,言聂小凤身上已被无极图暗藏杀机,这便赶来一探究竟。

    聂小凤见已至此,索性道:“将军,眼下女娲壤未至,重建转轮九塔也需要时日,人间百姓却在不断涌入冥疆,如今我们最稀缺的,就是时间。”

    岳飞点头称是,又闻聂小凤道:“我有一计,将军不若禀报君,封锁整个冥疆下原,再将中原一日定为下原百年,如此,送去下原的百姓生魄们便有更多的时间前去投阳洞,不用再担心逾越了魂时,永不超生。”

    范青儿一听,当下雀跃道:“是是,岳主此计甚妙!冥疆三原本来同以十二时辰为一日,如果我们将中原的一日延为下原的百年,那么下原纤夫便可在一日之内往返投阳洞百趟、千趟,如此岂非大大提高了纤工效率,可以救赎更多的百姓了么?”

    “不错,这样一日间从上、中二原送去下原的百姓们便能得到数百倍的待纤时长,这的确是个好方法!”待岳飞会过神来,由衷赞道:“小凤,你总是妙计迭出,令人拜服!”

    聂小凤欠一欠身道:“眼下冥疆正值多事之秋,我才出此下策,只是可怜了下原的一干百姓要活活忍受一日百年之苦,所以,还望将军能安排人手将百姓们全部迁往中原,只留那些等待转生的人魂和纤夫,如此将下原分离隔出,传供人魂转生之用,便是尽善了。”

    岳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明日便禀报君,就依你之安排!”

    聂小凤投去一眼范青儿,对二人道:“百姓迁徙,事多繁冗,将军一人恐顾之不及,青儿,你便去帮帮将军,务必将下原百姓与转生人魂分类安排,以免误了众生大事。”

    “是!”范青儿心中有数,拎起裙摆对岳飞乖巧道个万福。见聂小凤转身欲走,岳飞忙唤住她:“小凤,等等。”

    见聂小凤应声止步,岳飞灵机一动,道:“你知月后便是我娘的寿辰,我正量于为她老人家筹备寿礼,看你发间的簪饰,模样甚是巧夺天工,可否容我近前一观是哪家工坊所出?”

    不料聂小凤应声便去头上直接摘下了那枚雅金花簪,递来给他,岳飞一惊,想起罗玄的话刚要阻止,却见那枚雅致的花簪一脱她发髻,便嘤嘤嘤地在聂小凤的手指间发光嗡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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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玄眼看将至中下二原接壤的冥疆边城,刚至大道尽头,突然一阵心悸发慌,直觉周身的百处要害大穴中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隆隆轰鸣起来!他忙单膝跪地,急运乾坤钢气保住心脉不受蠢蠢欲动的桃花钉们所伤,心中只道不好,这便扭头往中原患失镇的方向疾疾飞奔回去。

    他感应到体内的桃花钉们气势汹汹,个个磅礴欲出的架势,已预感到聂小凤处必然有事,一路上急得劈星斩月,腾云驾雾,飞行速度远非寻常仙神可比,眼看患失第一百零八镇逐渐近了,罗玄入眼便见到已陷入了熊熊大火的岳王府。

    火光在初晨夜幕中一飞冲天,热浪逼人,那火气却不似寻常炼火般烧灼,在那火圈的外层,人虽感到酷热焦躁,但一入火中,却又觉得彻骨冰寒,森冷酷骇,仿佛一下从灼热的地心掉入了万古寒窟,极冷与极热两种酷刑同时加诸身周,这等威力,绝非寻常炼火可及。

    罗玄一脚踢开被大火烧至变形的两扇岳府宣门,长驱直入,却见府中仙僮婢宦皆已横七竖八地扑倒在火中,满地都是,“小凤,小凤!”他在府邸正中连喊几声,无人应答,他随着体内数十颗桃花钉的凶气一路感应追去,终于在岳府后苑内发现了濒临倾危的岳飞、聂小凤、范青儿同聂媚娘一行人。

    只见岳飞卯足了全身仙修拼命护在聂小凤身前,他身后,聂媚娘目中噙泪,正惊弓之鸟般地将聂小凤搂在怀中,四周早已燃起佛火连城,将苑中众人的退路全部封锁,上邪剑早在远处草丛中断成几截,形同废铁。

    高空中正悬浮着一柄恰如人形大小、周身闪耀着灼灼光华的佛桃花锥器,那锥尾已全盘展开,露出千万条触手般柔软的真光蕊絮,每一条蕊絮上分别吞吐着赤、橙、红、绿、青、靛、紫的曜然光辉,源源不绝的七彩真礴通过锥身疾疾涌向顶端锥头,整支桃花锥此刻望去便如同一枚高悬在半空中的黄金长枪,杀气腾腾、居高临下地瞄准了岳飞身后、聂媚娘臂弯中的聂小凤。

    罗玄双足埔一及地,桃花锥立刻鸣动发威,嗖地一声扑向众人,夜幕中传出范青儿的尖叫声,岳飞的身体发出喀嚓奔溃之声,桃花锥竟活活穿他肩头而过,执拗地袭向聂小凤。

    说时迟,那时快,聂小凤一双惊慌美目凌然一耀,周身促然爆出万丈曜日盛辉,将整片中原照得一片大亮!她挣脱聂媚娘,一袖掀开众人,身体徐徐高飞而起,升入半天中与桃花锥遥相呼应,只见一金、一白两团鼎天光双双伫立在冥疆上空,争锋相对。

    她此刻周身连发的皓然正气竟如神一般,威仪动天,身上的水漾蓝裙应劫飘展在风中,如梦似幻,直把地上众人看得呆了。桃花锥之气焰一时也略有收敛,瞬息又光辉大涨,愈加变本加厉地朝她攻去,却陷在她周身严防密布的白曜光前迟迟不进。

    罗玄腾空跃起,追去高天中的聂小凤身旁,近距之下才发现她双目紧闭,人早已昏厥过去,周身却被一股灿烂辉煌的神气笼罩起来,貌似守护。这股真神之能固若金汤,状似钟鼎,罗玄伸手触摸开去,竟在她身前寸许之处遭遇了阻碍,原来当真有一层若隐若现的化鼎真气,将昏迷的聂小凤团团护在了其中!

    他猛地忆起在蚩焱的临终记忆中,曾记载了聂小凤身为半神,成功拔除封天剑救下整个冥疆的往事。想不到他这在人间一世为孽的徒儿,到头来竟是某位不知名的宗神大遗落在红尘中的天人血脉,不由顿觉世事因果,啼笑皆非。

    他暗自摇了摇头,想当年在人间时,天下之人与他,都当她是魔教余孽,个个对她严防森守、赶尽杀绝,到头来却是一场荒谬渎神的笑话。殊不知在这万丈红尘间,究竟还掩埋了多少寰宇真知,蒙尘了几许天公作美,扭曲了何等宙谛玄说?

    罗玄当下顿觉心窍如镜,霄汉清明,便调运起周身的乾坤钢气,半空中凝神蓄掌,坚定地守在聂小凤身旁。桃花蔻眼见自己的目标乍得神真守护,又添了罗玄这名帮手,不由勃然大怒,它将身去大周天上绕了一圈,杀气腾腾地摆了个回马枪冲来,这回却换了战术,只见万蕊大张的桃花锥于高天中突然散碎开去,化作千万颗流星火铃,刹那间,火铃声在云海中此起彼伏,洞彻天霄,振聋发聩地向聂小凤扑来。

    千万颗火铃铛迎头撞上聂小凤的神护体,它们纷纷嗡嘤不休,颤抖的铃针尾巴上发出叮叮呤呤的声响,埔一沾上护体便展开高温,将那化鼎真气烧得寸寸凹陷下去。眼看那层神真已发出裟裟作响的声音,逐渐变得稀薄,罗玄望着护体中聂小凤苍白如纸的昏迷脸庞,扭头大喝一声,一身乾坤钢气化作掌旋风凶狠地煽向众火铃,火铃星们一时四散飞去,片刻又拢聚起来,如同金黄色的蜂鸟群盘亘在高空中阴魂不散。

    罗玄见此,心头突生一计,他转身连钟带人抱起聂小凤迅速往苍穹深处躲去,千万颗铃星顿时化作大片火云团紧追不放,因在重霄中以铺张阵型前进,难免速度大减,千万颗火铃星便又化整皈依为桃花锥的原来模样,单锋直冲霄汉。

    罗玄早早在云中藏定,待桃花锥赶至眼前,猛地一跃而出,抱着聂小凤从锥身上险险翻滑下去,一落锥尾,他反掌一收,乾坤钢气触底爆发,只闻“轰”地一声,桃花锥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直直掉下大地,原来是其中的佛之力已被这天外奇物的钢气尽数毁去!

    恰逢怀中聂小凤的护体神真此刻也悉数褪尽,罗玄松了口气,低头欲查看她有无受伤,体内的桃花钉们却猛地流窜起来,纷纷在他身躯内各大要穴中发狂奔走!他知此乃桃钉丧母,集体反噬,却因怀中抱着聂小凤,一时驭气不足,当下已遭数颗桃花钉齐齐钻透心房,他在高空中惨叫一声,随着堕落的桃花蔻一起向地面上重重坠去。

    二人抱作一团,双双掉入冥疆原野中,砰然的落地声惊起了一滩冥界鸥鸬,呱呱四叫着从芦苇荡中扑飞离去。

    罗玄将身作垫将聂小凤护在怀内,他此刻内外交兵,饱受煎熬,触地时只觉好一阵头晕目眩,腥呕欲吐,忙抬头查看,只见聂小凤正闭目静静地枕在自己胸膛上,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体内顷刻又传来刺骨锥心之折磨。

    他的身体一阵抽搐,却偏生舍不得将聂小凤挪去一旁,便如此痛痛醒醒地生熬着,由她枕着自己,二人交叠着躺在人高的芦苇荡中一动不动。

    桃花蔻已除,此刻罗玄心中已是浑然不顾,只觉得今生能与她这般亲密不分,情侣般安处,即便放任那些桃花钉个个钻入了心脏,亦有何妨。也唯有在此昏睡时分,她才会静静委靠自己,一旦她醒来,便是要撵他永恒离去之际,届时他死与不死,一颗心化不化土,又有甚分别?

    罗玄叹了口气,一手抚上聂小凤的软缎青丝,月色荒凉,他裹起双臂将她紧了紧,如此静静地躺去了小半时辰,突地脑海中一泠小凤身上的亡神血咒还未除尽,眼前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岂非良机?

    他此念一动,心中顿时又是锥痛,又是甘美,当下坐起身来将她抱正在臂弯中,如此幕天席地自是不行,正想着该带她前往何处,夜幕中已生生刺入了聂媚娘的怒吼:“罗玄!放开我女儿!”

    罗玄闭上双目,眉头深深皱起,却不料岳飞、聂媚娘、范青儿等人找来得那么快。待回头望见岳飞手中高捧的无极图轴,方才释然。

    他抱起聂小凤,背对着从荒野那头匆匆赶来的众人,淡声道:“桃花蔻已毁,事到如今,你以为无极图还能阻我?”

    岳飞一路疾驰近前,落地有声:“不!无极图不能阻你,你却敌不过自己的良心!”

    罗玄旋身冷道:“我要救她性命,与良心何损?”

    岳飞正视罗玄一脸白铜面具,铿锵道:“你明知君已为她觅得解咒良材,却非要一意孤行,置纤役于不顾;你明知她已同你划清界限,恩怨两清,却硬要以解咒之名逼她亲近,你所做所为看似堂皇,实则全都是为了你自己!罗玄,你今日与当年对她之态度,毫无分别!”

    “两清”二字将罗玄震得心头一麻,他低头朝怀中看去,聂小凤虽陷于昏迷,脸蛋上却仍显出一派剪不断、理还乱的沧桑情态,罗玄的心里突然像裂开了一道口子,一世的悔恨哧溜哧溜直往外冒,他双臂抱起聂小凤,朝着聂媚娘的方向沉身跪倒:

    “圣姑,我知你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我也是小凤命中的第一个男子,只要你答应将她许配于我,我罗玄愿终生驻守三疆之底,永不归来!今后小凤若想择人再嫁,我亦绝不相扰。”

    语罢,罗玄起身望去一旁伫立的上仙岳飞,目光深邃如海,语调中透出深沉厉色:

    “岳飞,你一世良将,功德上确是无可诟病,但你仅位仙籍,力有不逮,连小凤身为半神都未曾觉察,才会在当年蚩焱一战时让旷异天将她置于险境,以图逆转战况。你心思粗放,未曾重视我之嘱托,今日才会害得她险被桃花蔻所伤,你却还不知好歹,将无极图也一并带来,可知无极图便是对她种下桃花蔻的凶手!”

    一席话说得岳飞一时语塞,罗玄感到聂小凤在怀中动了动,当下低头看她,目光中温柔不舍,眉宇间却逐渐拢上了一层愁重。

    “她今后若再被世仇追杀,被神利用,被梵天欺凌,你资限短浅,如何护她持久周全?你曾在阳间向我求取她之姻缘,今日我便答复你,小凤是我的徒弟,你与她,永无可能!”

    如此一想,当下更觉她命途坎坷异常,交给谁都不能放心,还是自己照顾最为妥当。如今他体内有乾坤,便连佛都耐他不得,桃花蔻也已毁去,再无后顾之忧,罗玄当下臂中一紧,抱着聂小凤转身便走。

    聂媚娘见他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聂小凤,当下容颜大骇,高声怒骂道:“罗玄!小凤是我的女儿,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这三疆匹夫,忤逆之徒,本就该罚在下原之下永世不得超生,你有何资格替我女儿做决定?”

    “圣姑不要忘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凤在阳间就是我的弟子,只要我一日未将她逐出哀牢山,未废她武功,她便一日还是我徒弟,你能为她做的所有决定,罗某一样可以。”罗玄的声音在夜空下冷冷穿来,脚步未停。

    “你?!”聂媚娘怒指一伸,刚要发作,却闻范青儿在一旁小声嘀咕道:“可师父对我们说过,罗师祖从未传授过她任何武功。。。。。。”

    罗玄面色一锵,身周顿时透出千丈肃杀,百尺寒冰,范青儿吓得连连后退,聂媚娘哈哈大笑开去:“罗玄!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以为事到如今她还会认你么?我告诉你,蚩焱一战后她就转拜了轩辕求败为师,名列窦蓝山门下,不信你去帝都问问,何以这些年来她在冥疆能风生水起,屡建功德,而那些人间宿敌、三帮四派的孤魂野鬼,却再不敢动她分毫?”

    范青儿插嘴道:“正是!日前那玉面妖姬俞罂花绞尽脑汁地来行刺岳主,被将军发现,已交给冥卒们押去了**狱受死,亏得我们岳主新拜了恩师,又与将军结盟,近日来我们正在三疆寻找昔日教众,还新招了很多人手重整冥岳。如今冥岳已得君钦点,成为真正的名门大派,神的左膀右臂,岳主当年的人间梦想,今日在冥疆终于实现!罗师祖,您若是真心为她好,便把她交还给聂夫人罢!人家是岳主的亲娘,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范青儿的话无形中提醒了众人,大家皆意识到聂小凤还在罗玄手中,纷纷向他逼近几步,罗玄警觉地抱着聂小凤立在原地,纹丝未动。

    “放我下来。”臂弯中突地传来清泠女音,罗玄一惊低头,却是聂小凤已醒转过来。

    “放我下来。”她再说一遍,声已聊赖,罗玄忙轻手轻脚将她放去地面,退开两步,一身悻悻。

    聂小凤立稳脚跟,瞥一眼竖立在荒野中已精气尽失的佛桃花锥,轻叹道:“多谢师父,又救我一命。”

    罗玄的目光透过白铜面具在她脸上辗转徘徊,半晌无声。聂小凤目光扫去众人,又回到罗玄面上,开口竟是:“师父,我们去解咒罢。”

    说罢即牵过罗玄的白麻长袖,迈步前行。

    罗玄一愕,随她连走几步,却又停下。聂小凤转身诧异道:“怎么,你不就是为这回来的么?”

    罗玄的喉结在面具下滚了一滚,道:“你若真心不愿。。。我也可杀了那亡神。”

    聂小凤鼻间突然发出极轻的一计哼声,背对他说:“那亡神蚕姬你我都曾见过,也是个可怜人,想不到师父仍是如此衷于除魔卫道,赶尽杀绝,还是嫌弃小凤,不屑以身抵咒?”

    话音刚落,突觉身体飘了起来,原来罗玄已上来携了她腰,健步如飞,眼看就要随他腾空远去,聂小凤慌忙扭头去看众人,只见聂媚娘手中正端着一物直直冲来,她刚要惊呼,却被母亲的凌厉眼神所止。

    罗玄早觉不备,转掌按住聂媚娘手中长长的桃花锥,佛之器在他制约下纹丝不动,聂媚娘咬紧牙关,突然一巴掌煽在聂小凤脸上,小凤始料未及,被母亲煽得一踉,罗玄慌忙松手去扶,荒原上传来“噗嗤”一声闷响,人形大小的黄金锥直直刺入了罗玄的胸膛。

    罗玄一手抱住聂小凤,皱眉去拔膛上金锥,却闻聂媚娘道:“你敢拔?!这株桃花锥是佛用来害我女儿的凶器,你身上已有九十九株,多添一株又何妨?大梵天高高在上,诸行无端,我女儿既无佛加身,也无乾坤护体,这些桃花锥对她始终是个威胁,不若就让罗大侠的金躯代为保管,您既然如此疼惜小凤,便用乾坤钢气好好制住它们,如此,小凤今后便可高枕无虞了!”

    见聂媚娘行事虽狠,所言却句句在理,罗玄按在胸前金锥上的手掌应声垂下了,聂媚娘暴喝出声,将桃花锥节节寸进罗玄的胸膛,滚热魄血喷溅在她脸上。

    “娘!”聂小凤万不料母亲竟会如此,双手紧握罗玄胸前的黄金锥,不令再进,“这没你的事!”聂媚娘狠起一袖将女儿掀开,罗玄一声不吭,杵在她面前岿然不动,高大的身形稳若临山之磬。/>

    眼看桃花锥已钻身见尾,聂媚娘纵身飞起,使尽吃奶的力气一脚踢上罗玄胸膛,将锥尾狠狠踩尽,罗玄退开两步,一口魄血喷出体外,聂媚娘亦被应势而发的乾坤钢气猛地一震,远远抛去。

    聂小凤、范青儿、岳飞三人忙同时上前将她接下,好在钢气未曾发威,聂媚娘仅是震断了数根肋骨。

    罗玄擦掉唇边的血块,低头抚了抚被打入桃花蔻的心口伤处,举目望向正在人群中紧紧抱住母亲为她顺气的聂小凤。

    冥疆的野风将诸人的衣物纷纷吹起,远方传来几下冥鸦的尜尜哀鸣。

    暮野四和,荒草凄凄,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产生了归去的念头,如倦鸟朝南,狐死首丘,不由想起了自己在人间的汴州故园,想起爹娘在下原中那座终日氤氲的伽蓝寺。

    护女成痴的聂媚娘,让罗玄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聂小凤将袖角揩去了母亲嘴角的血迹,定了定心神,起身迎向罗玄的方向缓缓立起。

    罗玄的视野中便冷不丁又出现了那抹熟稔的幽兰水色,身板再度僵硬,神魂瞬息倒回。他盯着远方一动不动的倩影,突觉进退两难。

    “罗玄,你看到了,我娘恨你入骨,你我是不可能的。”

    罗玄别过脸去,凄迷的白月光打在他的白铜面具上,苍茫夜色中更显木讷荒凉。

    “你如今待我好,我很感激,可你曾经所为,我亦无法忘记。放心,不管要牺牲多少人,我也会解了身上的血咒,师父更不必担心我的姻缘,小凤自会好好寻一个真心之人,让一切重新开始。”

    稍顷,她声如雪线,一字一顿:“今日过后,我聂小凤与罗玄一笔勾销,师徒之情,男女之份,就此作土。愿你我生生世世,永不相遇。”

    罗玄呆滞地点了点头,脚步如同打桩一般木然经过众人,渐渐走回通往冥疆下原的雪白栈道中。

    聂媚娘感应到他经过,伏在草地中的身躯顿时紧紧绷起,深恶痛绝之势再现。

    罗玄沿着栈道缓缓迈向远方,隔着大片大片的芦苇荡,途经聂媚娘母女身旁,他白铜面具偏了偏,道:

    “保重。”

第1章. 役者无疆

    路,望不尽方向的长路,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归期,不见前程,唯有双足如矩,木讷直前。四周白茫一片,空芜荒凉,仿佛坠落回时间的原点,又如徘徊于岁月的尽头。

    远方,突然传来细刃交接的连串声响,磅磅,清脆不绝,罗玄停下脚步,放眼顾盼,前方突然出现一大片遮天蔽地、葱葱郁郁的金黄花海,香风袭来,娉华袅袅,万盏妖娆,丛中的短兵交接声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突然噗嗤一声,光影嘎然而止,花丛中扬起女子的一声娇脆惊喝:“你怎地又不避开?”

    丛中男子道:“你左脚旧伤未愈,我若避开,你必扑空,届时单足着地,岂非伤上加伤?”

    “那也不能站着让人刺呀!”女子情急,只闻花丛中扑扑簌簌,脚步纷乱,溅起一地香泥。

    罗玄拔开硕大花梗走近些去,只见一名身着蓝衫素袖的年轻少女正搀扶住一名眉如朗画、面似雕岚的俊美少年:“你连日成轴,已受了我三剑!当真不要命了?歇一会再练罢!”。

    那少年男子的瞳仁极为浅淡,一身修长青衣与身旁的蓝衫少女相映生辉,他摇摇头,自止了穴位道:

    “没时间了,明日便要上刑火殿索取解药,今天日落之前,我们必须练成这子水剑法,不然单凭你我,恐难挡赤帝十招!”

    少女的云睫上拢起一层氤氲:“你果然与我一般,都如此偏重绛雪。”

    和风再顾,花漾四起,二人对面携手,相扶着起身,站在金灿云海之巅,仿若下一秒便会双双乘风归去。

    罗玄将二人看得真切,心头顿如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下一半,体内蹙发阵阵钻剿剧痛,他捂着胸连连朝后方退却,背脊猛地撞上一处冰凉的硬物,回头一看,竟是块人高石碑,上书宣桐二字紫府。

    “咣啷啷”,连串巨响撞入耳鼓,罗玄从睡梦中泠惊而醒。他打挺坐起,有气无力的阳光透过下原的厚重云层在他石床对面的崖壁上投下一抹微光,崖洞外的不归海岸正抛下数百条巨大的铁锚,层层叠叠的辅灵舰们缓缓驶入港湾,又一天纤役开始了。

    罗玄起身,净面漱口,从瓦坍中舀了口水喝,在密密麻麻的窑洞壁上新刻了一枚“凤”字,这便拎起长褂,径直出洞。

    三疆上仙岳飞谨遵冥皇谕,已用无极图的法力将冥疆下原、奈何汪洋、不归海岸等地全盘封锁,更将上原一日改为下原百年。百姓生魂与一众冥卒纤役一律只得进、不得出,唯一的去处便是万里之外的投阳洞。

    日月如梭,沧海桑田,罗玄站在崖石上眺望身前的骸水怅天,掐指一算,上原已过了十日,这一年,亦是他留在下原、饱服纤役的第一千个年头。

    千载之间,他在下原迎送各式生魂死魄前去投阳洞,因其役力非凡,往往一趟能运送数舰,成功投阳的冥疆百姓已远胜千万之众,年长积累的待转生魂们也已全部送走。

    一日,罗玄在崖边夜坐,见到深海中冉冉升起一枚小浮沉骸,逐着浪尖,唱着儿歌,似思慕阳世父母,他心有恻隐,便主动向众冥卒请愿将这些浮沉骸也送去投阳洞。

    冥卒们见他身强体壮,怕他闲来无事伺机出疆,便呈报了君,旷异天下旨,特准他将奈何汪洋中的千万浮沉骸也一一送去转生,按照它们的往世功德投作牲口杂畜等,也好过日夜困于深寒之中。

    浮沉骸的业力自及不上正常的百姓生魂,故有辅灵舰送来时,罗玄须得尽生魂为先,待辅灵舰腾空出一两艘来,才轮得上浮沉骸们登甲。今日的百姓生魂数量偏多,罗玄看去一眼海面上零零散散的浮沉骸,一臂便拉起十舰若他今日能赶工送完冥疆百姓,便可腾出足够的辅灵舰,在日落前一次送完剩下的全部浮沉骸。

    一路马不停蹄,三大凶地势若踏泥,罗玄风过云隙般将百艘辅灵舰一一拖去了投阳洞。多年来的纤役已使他琢磨出一套迅捷高效的运输方法,他事先去各地野山寻来坚固巨木,削成木橼,配上滑轮,做成高大舰架,辅灵舰一旦脱海上陆,便被置于舰架中,一字排开,他腾云在上,手执数铁锚,一路风驰电掣,便能如拉橇般将多艘大舰一次性送抵目的地。

    长此以往,以致下原的各路精怪们皆识得了当天空中一抹白衫驰过,地上烟尘滚滚之际,便是播种春耕的好去处。深层的土壤、埋藏的种籽和树根被碾过的辅灵舰架纷纷翻出表面,连农忙活儿都省了。

    精怪们也要吃东西,原本居住下原的百姓们已全部迁往中原,罗玄的辅灵舰又固若金汤,精怪们吃不到肉,只好改吃粮食,也只好开始种地。往往罗玄一趟纤役回来,发现自己刚走的路线已被精怪们占据耕种,他只得经常更换路线,年长日久,硬是将整个冥疆下原弄成了一大片阡陌新田。精怪们适应吃素后,也渐渐改善了性情,有时辅灵舰橼卡在梯田里,还会帮着上前推一把。

    送完最后一批百姓,罗玄拖着空荡荡的七艘魂舰赶回奈何汪洋。落日斜斜挂在海平线上,死气沉沉的海面一时浮光跃金,竟增了丝许暖意。浮沉骸一见他空舰归来,个个争先恐后地朝舰上爬。

    罗玄登上桅杆将海面巡视一番,确定无遗后,便拽着满载活骸的三艘魂舰向投阳洞进发当日的最后一班纤役。

    修罗山之后,越过平坡,将上须弥山脉时,远远见得天边似有一团火红光球正疾速袭来,那光球吞吐着澎湃流火,哗地一声将封印的天空撕开好大一条口子,从半天中的罗玄身前轰鸣着驰过,罗玄侧身一避,不料手上的铁锚攀滑而出,砸上地面三舰,三艘灵舰顿时倾斜倒下,浮沉骸们骨碌碌滚了一地,七零八散,哀嚎遍野。

    这一嚎不打紧,四野八荒中的精怪久未开肉荤,也不顾是不是生魂,乍听见活物的声音,便兴高采烈地聚拢过来。

    眼看啖食之势即将形成,罗玄心道不好,运气于掌峰,却不知如何下手这些野地精怪们虽天性嗜血,浮沉骸们却也非善类,两厢遇见,已纷纷撕咬扭打作一团,难分攻受,皆是本能地欲吞食对方。

    罗玄虽可将它们一同毙于掌下,可心中所念却是如何能保全两众物群,以致迟迟不决。正犹疑间,忽见被火球撕裂的天边阙口中又窜进一道耀银闪电,闪电之后并排尾随着青、白、橙、赤、紫、靛六道仙云。七道光环组成仙云阵,横越天空向火球前去的方向疾疾追下。

    “银川!”

    待罗玄看清来人,忙疾喝出声,仙云阵在天中慢了一慢,穆银川皱眉低头,见得他和下方异状,长袖一展,将地面的浮沉骸连根卷起,随手扬去,十万具浮沉骸发出连串哀嚎,转眼已被仙君掌力推入三十里开外的须弥山投阳洞中。

    精怪们一见半路里杀出了仙君云阵,转眼间四下逃逸一空。

    “多谢!”罗玄见他身法自如,半点不央无辜,正兀自慨叹,一抬头却早不见了穆银川踪影。恰逢此时,振聋发聩的巨大撞响从远方轰鸣而来,地面剧烈摇晃,宽逾数丈的地皲从冥疆深处分裂而出,一路延至须弥山脚,想是方才那横闯冥疆的火球在何处着了陆。

    罗玄卸下辅灵舰,一路追随火球沿途留下的气痕,兜兜转转,终在冥疆秘境深处找到了火球坠落的实地。地面已被砸出一圈十里见长的坑洞,周围地沿寸草不见,内中却蜷伏着一块不足三米长、二米宽的血色晶石。

    却见方才追随着穆银川的六道真光齐齐降落于坑缘一周,化作六名器宇轩昂的伟岸仙人。穆银川则独身临于坑缘上方,胤袍飘展,真光簌飒,他单手捻柳,状若世音,口中念念有辞,坑洞中的血色晶石便应声越缩越小,终于噗一声从地中弹起,乖巧跃入他掌心。

    同样来自九霄云外,这枚血色晶石与罗玄在阳世中同女儿绛雪在长城观台上看到的玄机石却大有不同。玄机石辉煌盈动、飞扬跋扈,反观这枚血石,即便被缩微得可纳入银川掌中,仍依稀可见其周身瘢痕累累,沉痂赘赘,却又意外地自显襟怀磊落,不怒而威,不论远近,皆令人望而生畏。

    罗玄一时为这晶石之气度所莫名折服,直觉一股前所未遇的温岸苍穹近在眼前,不由得闭上双目与之俯仰吐纳、共享生息。脚步刚向前微微一动,豁然间幽皇宇宙、大千微宏、上下博古、山海菩提等奇观异象纷纷迎面沓来,朝他脑海中如意识流般灌入!

    他大吃一惊,连忙收住脚步,脑海中却又亮起穆银川那双幽寒无底的敛墨蓝瞳。

    一睁眼果见穆银川正居高临下,冷冰冰地俯视于己,罗玄道:“此乃何物,缘何我一接近它便觉豁然开朗,恰如初被打开任督二脉一般?”

    穆银川待掌中血石完全收入体内,缓缓应道:“此乃帝舍利,是帝佛如来涅后的精华璀聚。”

    罗玄颔首,心道难怪此物能轻易破得无极图在下原部署的封印法力,却更奇了:“既是如此珍异之物,缘何会突现于此?”

    “它当然不该在此,是被我从南海大惜地打下来的。”穆银川言罢转身,六仙笼聚上前,一行人眼看腾云欲走。

    “慢!”罗玄伸手挽道:“银川,我徒儿小凤至今仍受芮蚕姬的血咒所苦,你今日将这帝舍利收走,可有破解你徒弟的亡神血咒之法?”

    穆银川的真袍下已冉冉腾起七彩祥云:“蚕儿的血咒自有我来供养,与帝舍利何干?”

第2章. 爱徒噬心

    罗玄心中一泠,果不出他所料,银川仙君仍在喂养芮蚕姬,音色顿时冷了三分:

    “雁伏刀是佛之物,你之前吃它一刀,定已受伤,这帝舍利若无破解亡神血咒之法,则你夺之无非想增进自身修为,好继续豢养芮蚕姬的血咒。你此举可让那千千万万遭血咒所害的生灵如何自保?”

    六仙闻言不妙,纷纷上前一字排开,穆银川在众仙之后缓缓转身:“莫非你也是为帝舍利而来?”

    罗玄摇头:“今日之前我从不知帝舍利的存在,一路跟来只想问你一句,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芮蚕姬?她一日血咒缠身,小凤便一日凶险难断,你既无能祛除亡神咒印,又不愿让她辞世为安,如此不死不活地留着性命,你以为她会感激你么?血咒发作时她恨你入骨,一心只欲噬食你之血肉,清醒时又一再避你如魑魅,这样的日子,你还愿意过到几时?”

    “原外一日,原下百年,这样的日子你不也过了千年?你执掌纤役,随时可跳入投阳洞伺机逃脱,却为何经此不疲,甘愿履行这等千秋苦役?”穆银川淡淡反问。

    罗玄一时语塞,却闻仙君平静道:“罗玄,我和蚕儿不是你的敌人,她曾为我倾尽血肉,如今我也愿为她粉身碎骨,你要怪,便怪这颠倒是非的因缘际会罢!当年帝佛如来堕天时曾受万佛门剿杀,身骨俱灭,舍利重创,内中已全无半点法力,唯有佛心诀,所以它不能直接祛除蚕儿的血咒,如今血咒越来越重,我只想用这佛舍利重修被孟婆汤毁去的肉身,以供她长久之需,待我不能遏制她时,自会与她一同了断。”

    六仙中的黄仙一听,扭头便宏声对着罗玄嚷起来:“你这役夫脾气倒不小!听着,仙君将这佛舍利拿回去修行可不是什么好事!佛舍利唯有佛之人可用,界外之人一旦用其增修,必遭佛戒反噬,修为浅的当场成飞灰,修为深的也只待时日。此番仙君将生死置之渡外,一心要挽救蚕姬姑娘和苍生,我等四境六仙感其德沛天下,这才抛却诸行法戒,助他前去南海夺取舍利。你今日让是不让?你若不让,我黄极书便将你劈成肉泥!”

    言罢,六仙纷纷拉开架势,一众法器依序排开,肃杀铮然。

    罗玄在白铜面具下冷冷一笑,脑中早听不进什么山海宏图,只道今日银川一去,聂小凤必然性命堪忧,当下已将乾坤钢气蓄足了入掌,只待众仙来犯。

    这一千年于原外之人虽只弹指一瞬,于他却已是足足的千载修为。据穆银川当年输导给他的仙修之规观之,世间得道者,三百年可称散仙,五百年修成正仙,七百年可登上仙榜,若修行千年,则为仙尊,足以应对多数仙灵。

    何况罗玄天资异秉,身有乾坤骨、封天气、血狱火三威驻守,一千年间又靠着纤役日夜强身健体,如今早不将一众仙家放在眼里。

    众仙家本只当他是个寻常冥仙,直至发现他体内的乾坤罡气幽幽外泄,这才大吃一惊,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双方正僵持不下,六仙身前突然冒出一道修长银辉,“仙君!”六仙齐声唤道,纷纷伸手来阻,穆银川转身向众人抱袖一揖:“多谢六位道尊高义,此人不宜纠缠,待银川同他道明原委。”

    见银川主动上前,罗玄亦不敢怠慢,但闻仙君道:“你在原下期间消息封锁,恐不知原上已生大乱。前往人界收复转轮册的十殿阎君已全部失踪,昨日帝都收到九封人头书,无极图时醒时僵,旷异天查不到十位阎仙的下落,已决定派遣冥岳岳主聂小凤和她师父前去人界……”

    “我才是她师父!”罗玄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打断穆银川,穆银川不为所动:“九座转轮塔中七座已重建,但如今人间已因三千万本转生册而天翻地覆,鬼兽横行,你从投阳洞送走的百姓恰如投入妖魔口中的生肉,不日又重返冥疆,如此周而复始,纤役已无意义。”

    “所以今晨冥已下旨,禁用转轮塔和投阳洞,今日之役,便是你最后之役。如今下原封禁已开,你可以亲自去找聂小凤,替她解咒了。”

    穆银川言罢,脚下腾云,渺渺起身,六仙忙聚拢上前将他护在正中,众人留下一脸震愕的罗玄,飞快地消失在远空的宽大阙口中。

    罗玄低头看向自己因千年来饱服纤役而骨茧斑斑的两手,扬颈向天,深吸口气这都是真的么?千年之后,他又可以重返上原去见她了?

    即便对她而言,那只是一眨眼十个日夕。

    他按捺住因兴奋而颤抖的手脚,一口气奔回不归海岸,只见空荡荡的崖壁上正徐徐垂挂下一卷巨大的冥神旨,覆盖了整座悬崖纤役终止,着日押解熔魄归返帝都复命。

    罗玄四下看去,已值落日深沉,往常此时冥卒们都已走得干净,从无人留守海岸。罗玄飞上崖顶将神旨撤下抛进大海,又回到自己住了千岁有余的崖洞中简单拾掇些许,临走前,他停驻脚步,望向满洞密密麻麻的“凤”字。

    便是这洞中的几十万枚遒劲飘逸、形态纷灵的“凤”字,风雨无阻地陪伴他安静渡过了这一千年遥漫无期的刑役岁月,耳旁不由响起她在人间自决于自己怀中时的最后叮嘱: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罗玄伸手抚向斑驳不堪的崖壁,指腹在今晨新刻的那枚凤字上细细摩挲,喉头酸裂得像给插进了一柄七巧梭,极难受,却死也舍不得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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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七道仙尊所驾的清云阵从天幕深处远远飞来,倏地停驻于天山的无间崖之顶,众仙拜别穆银川,纷纷朝自家领境四面八方地飞去了。

    穆银川驾云穿过千百万年来一直由疾风雪暴所驻守、终日鬼哭狼嚎的天山采魂麓,攀上白雪皑皑的峦顶,绕出峦后林立的巨峰阵,银袍冉冉掠过脚下层峦叠嶂的山海竹。

    豁然间,冰雪尽褪,天月朦胧,远山含黛,近水流芳,万古不绝的上寰水从天中一路轰鸣直下,被层叠的环形山峦切成千条巍峨瀑布,遥相垂挂,蜿蜒辉映。

    千瀑齐齐坠落峦底,形成一片巨大玉湖,宏比海洋,外接天路,内拢晴川。千瀑之上,乃是天山极境的君宫群所在。

    三万年前,身居掌胤天王要职的穆银川因与常俊、长倾二位仙帝政见不合,遂独自离开上天庭,前往下界天山自立门户,岂料当时竟有一半的天庭仙家甘愿追随于他,与他下界长驻天山,建起了宫群。

    本是合乐长融,自在逍遥,仙庭之外,自成一统,却被天山与极昼天魔的上古之战所打破。

    对战天魔,凶险横生,幸得芮蚕姬舍身相救,他却因蚕姬已近堕魔,不得不将她掌毙。

    历经百日欲劫、掌毙女徒后,穆银川便将山中群仙遣散,封了天坳,设了鬼险,独身幽居欢休殿,从此不再履践人间百年一遇的赐运苍生、福祉天下之幸;十海内闻名而前来求运的,不论君王百姓,都纷纷在封山的采魂麓上白白丢了性命。

    从此,天山前麓香火稀疏,人踪渐淡,再无人敢上山求仙,而原本已神秘非凡的天山后麓则愈加诡谲幽森,草木成说。

    穆银川降低云头,飞入环形秘峦,每道宛如明镜的瀑布上皆倒映出他银光溯洒的身影,恰似千日入海,万月参天。

    整座山麓内鸟鸣啾啾,连成一片,如遇春深,他形色匆匆,一路赶到欢休殿前,抬头一看,只见殿前宫匾上的“欢休”二字,又被改成了“欢喜”。

    殿中传来几名少女银铃般的嬉笑哄闹声,拨得他心尖一颤,忙将帝舍利从体内导出,纳在掌中,阔步迈入高大殿廊。

    芮蚕姬丝毫不察殿中已添了一人,还兀自悬在半空的巨大水晶泡中不停吩咐两名仙婢:

    “吹呀,继续吹,我要世上最大的水晶泡!”

    两名仙婢抱着一杆硕大的紫金箫,鼓足了腮帮子向天空吹气,箫管中冒出一个接一个的水晶泡,纷纷涌向芮蚕姬,将她身周笼罩的晶泡喂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只听啪地一声,水晶泡不堪重负,爆裂开来,芮蚕姬惊呼一声,直直掉入早已守在下方的穆银川双臂中。

    一见是他,芮蚕姬脸色倏然大变,刚要推拒,穆银川的眸光沉沉一动,少女眼中顿时生起懵懂之色,少顷,如初梦般笑道:

    “师父!你去哪儿了?娄儿和开心的内力都不行,泡泡怎么都吹不牢,这不,又害我掉下来……”

    穆银川笑道:“好,为师给你吹个世上最壮的泡泡,让你踩着上天踢太阳,好不好?”

    “我才不要踢太阳,太阳好热,我还没踩上它就会热坏我的!”芮蚕姬撅着小嘴,十分认真地想了一想。

    “所以要最强最壮的雪霜茧啊,”穆银川一面哄着,一面将她放下地来,摊开掌心:“你看,这是什么?”

    芮蚕姬两手拽着银川的大掌,瞪着美目左右端详半天,惊喜道:“是帝舍利!师父,你终于找到帝舍利啦!”

    说着夺过帝舍利捧在手中,满殿上下地乱飞起来,竟是比银川还要高兴。穆银川静立一旁,待她激动完毕,乖乖跑回自己面前。

    “太好了师父!有了这枚帝舍利,蚕儿的复国大计就指日可待了!父皇与母后的英灵也会重现人间,还有我白帝国所有死伤的百姓,都能起死回生,届时敌军不战而败,一溃千里……”

    芮蚕姬一时如连珠炮般喋喋不休,突然音色一转,双眼雾煞煞地仰视穆银川,哀声道:

    “可是师父,我不要做国君,不要做镇国公主,蚕儿只想留在师父身边,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做你的乖徒弟,好不好?”

    穆银川心中大恸,忙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柔声道:“当然好!你还愿意跟着师父,师父千世也修不来!你总记着把这欢休殿改成欢喜殿,说明你心里始终是喜欢师父的,对不对?”

    怀中的人儿却突然僵住了。只听扑突一声,佛舍利掉上大殿的青廊石地面,一路嘀嗒滚去,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敲出一连串清脆回响。

    穆银川心中一凉,忙示意殿后二婢撤去,二婢见他表情,顿知蹊跷,双双瞥了一眼以背示人的芮蚕姬,慌不迭地奔出门去。

    几在二婢离去的同时,穆银川的胸口便传来剿碾般的剧痛,他忙看看左右,抬起宽大云袖掩住怀中已开始拼命啃咬的徒儿,挥手闭上了两扇欢休殿门。

    他将芮蚕姬打横抱起,迈向内殿,脚步却很快不支,踉跄跌倒在内殿的翡翠屏风前。

    芮蚕姬圆瞪着一双爆白的眼珠,翻身骑将上来,她双臂如勾,一把扯烂穆银川的天袍前襟,撅起的小红嘴急猴猴地凑上师父胸前的碗大伤疤,贪婪噬咬,咂咂有声,高挺的鼻头在血肉中一拱一拱。穆银川的前襟很快殷红,从心肉里溢出的真仙之血沿着银袍的纹理汩汩地泄下身体两侧。

    她用雪白银牙咬住穆银川心房一端,连根去拽,猛地从伤口中拉扯出好长一截心肉,穆银川低喑一声,喉结前后耸动,剧烈颤抖,全身迅速洇白,他忙张开手掌,将远处的帝舍利沿着地面簌簌收回掌中。

    舍利在手,银川的颤抖之势稍有略止,芮蚕姬那厢却猛地大叫起来,一如没给喂饱的三五岁孩童。她坐起身在穆银川胸膛上拼命捶打开去,千疮百孔的心脏顿时从伤口处高高凸起,姑娘欢天喜地地俯下身去继续啃噬,穆银川两排英齿连连打颤,抖着一双长睫,竟兀自闭目,运起息来。

第12章. 昆仑壬华(下)

    秦桐跪着摘下头顶的昆仑掌冕,递给鹤冉公道:“师父在上,请恕徒儿不孝,今日秦桐自愿辞去昆仑掌门一职,请诸公逐我出门。掌门请辞隶属昆仑内务,我本欲回山之后宣布,再接受门规惩处,然事已至此,便请诸公就地正法罢。”

    ”师父!“冯今初是低着头,一听门规二字,顿时抬头惊慌大叫:”师父,你不要这样!这都是我的错,你为何要自请门规?“

    说罢她从远处起身,匆匆奔来鹤冉公脚下跪下,仰头道:”师祖在上,我师父请辞掌门一事,完全事出有因!“

    她便当着众人之面,将前因后果朗朗道来。

    原来斌州大会之前,江南一代饱受水患,秦桐命她前往商丘开放当地的昆仑粮仓赈灾救民,岂料当年被昆仑派驱逐出门的冯今旧师和其子已成商丘一霸,发现冯今孤身前来,便暗中施以毒手偷袭,其子更欲奸杀冯今,给昆仑一个下马危。

    冯今不察二人的暗中阴策,中了毒烟,所幸师从秦桐十年,武艺精进,杀了那对奸佞父子,一路强忍着毒发逃回了昆仑山。

    可惜她中毒太久,待秦桐出关,发现她倒在闭关窟的石阶底部时,人已奄奄一息。

    当下正值深夜,秦桐翻遍了昆仑山典库药池,也找不到能够撤除徒儿身上剧毒的方法。

    因那奸人欲玷污冯今,给她所下的乃是当世第一淫毒,断锦鸯。此毒按昆仑山庞博的医库看来,完全可解,唯一不幸,是一来冯今中毒时日已深,二来一计重要的解引只生长在盛夏,而今却是腊月隆冬。

    眼看冯今因解药无配而命悬一线,那一刻,秦桐做了个鱼死网破的决定。他将冯今抱入掌门房中,以己童子之身为她破了淫毒。

    翌日,秦桐将两样物事放去床头,让徒弟选,一柄她的贴身武器玉霄剑,一枚他的祖传玉皿蓝田穗。

    玉霄剑杀他,蓝田穗嫁他。

    清醒后的冯今半秒也没耽搁,一脚踢飞玉霄剑,夺过蓝田穗,懵头扎进师父怀里。

    师徒有染,必辱及宗门,且有歪伦常正道,天理不容。二人便来到昆仑后山的列祖陵,向仙灵们道明原委,向古神祷告,缔除了师徒关系,再共饮交杯,结成夫妻。

    时逢斌州告急,武林盟主向各大名门宗派求援,秦桐通过昆仑赋算出斌州大宴上必出祸乱,便与冯今商议,赴斌州之前二人对外仍以师徒相称,待斌州事了,他便向昆仑上下请辞,带她归隐林泉,从此不问江湖。

    斌州大殿上,冯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述毕,长长吁了口气,退回秦桐身边,与他并肩跪在八位祖公脚下。

    鹤冉公低头望着二人,目光幽幽颤抖,高掌缓缓扬起,举于半空。

    罗玄心头一紧,真相若此,还要夺了他二人性命?这天道虚名,在这些人眼中便如此重要?

    说时迟,那时快,突见一道雪白拂尘横里劈下,秦桐将身一侧,挡在徒弟身前,佛尘不偏不倚,啪一声煽在他颈上,霎时血红一条。

    这一佛尘若是打在冯今的脑袋上,她必死无疑。秦桐皱眉抬头。

    率先动手的正是昆仑八公中唯一的女公,天姑幽歃。

    众昆仑公皆知天姑幽歃的座下弟子兼亲侄女阮敏人,德才出众,与昆仑掌门秦桐年龄相仿,且为同辈,本是八公钦定的掌门夫人之选,眼下发生了秦桐与冯今师徒相染之事,也实是教人咽不下这口气,一时纷纷按兵不动。

    ”贱人冯今!你既知自己中的是淫毒,为何还要将污秽之身带回昆仑山?你若真心孝顺师长,早就该在中毒之际自行了断,缘何还要害得你师父清名尽毁,荣途败丧?!“幽歃姑大怒喝问。

    冯今跪在她师父身后,咬紧嘴唇,默默低下头颅,悔恨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在地。

    ”八位祖公误会小今了,一切都是秦桐的错。我早对小今心生歪意,那日她中毒归来,是我有心放弃药制,乘人之危,玷污了她的清白。小今唯一的错,便是错拜了我这个禽兽不如的师父,还望祖公秉公执法,施惩于秦桐一人,莫要牵累无辜。“

    但见秦桐将顶戴掌冕双手放去鹤冉公脚下,长身再叩一计,毕恭毕敬。

    "师父,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冯今听完秦桐一席话,泪流满面,她爬到鹤冉公的袍摆处,连连磕头道:"祖师爷爷,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师父他是为了救我!"

    鹤冉公高举的掌心在空中接连摇摆,对着低头受罚的秦桐颤声道:”你三岁入昆仑,我亲手将你带大,你人品心性如何,师父岂会不知?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一错再错,以师长之尊与座下女徒私定终身!如此败秽人伦,辱践朝纲,你将我昆仑上下的颜面置于何地?将我与诸道公这二十三年来的廉耻教诲置于何处?"

    “师父教训得极是。我对小今犯下弥天大错,自无颜再做她的师长,所以我早同她解除了师徒名份,所幸小今不弃,还愿意做我的妻子,我才决定带她离开昆仑。国有国法,门有门规,可冯今现已不是我昆仑中人,则本派门规对她无效,秦桐身为一派之掌,做出有辱宗门之事,实乃罪不可恕,还请八位祖公施以严惩,为昆仑上下立戒。”

    众人见秦桐话语间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且早为座下女徒冯今思虑周全,当下满庭唏嘘。

    “秦掌门都说了,冯今已不是他的弟子,堂堂昆仑,通神大派,诸位总不会连一个不属本门的小姑娘都不放过吧?” 绛雪一心只顾念着冯今会否被昆仑八公责罚,边说边上前欲将她搀走。

    冯今却将身一避,低着头挪回秦桐身旁,恰逢秦桐扭头看她,见到她泪汪汪的红眼睛,轻轻一笑,展袖握住了她手。

    此举一出,在场的昆仑诸公顿遭激怒!本门中发生师徒相染之事本已是奇耻大辱,他二人竟还在此众目睽睽之下眉来眼去,旁若无人?

    八公中的驼星公率先出列,指着秦桐的鼻子勃然怒骂道:“秦桐!你别忘了,这冯今可是对你行过三磕九拜、尊师大礼的昆仑弟子!自古天地君亲师不可僭越,你既是冯今的授业恩师,又岂可做她的丈夫?你竟鬼迷心窍得连祖宗的礼法都不顾了么?!”

    “秦桐是昆仑的秦桐,亦是冯今的秦桐。为人之道,焉有一沉百踩,厚此薄彼之理?如今她已委身于我,我若不承担她一生喜乐,岂非更违天理大义,男儿之本。”

    一席话平声说完,秦桐不再辩解,见他跪直了身体挡住冯今,一幅听任发落的模样,直将个罗玄看得掌中抖瑟,虚汗翻涌。

    又一场师徒曲,又一段逆伦缘!

    不想他二人竟将这等事,在此处,于天下人面前坦坦说了个明白。

    罗玄听见自己的脑海中传来一计闷沉的嘲笑,原来,谁都比你似个男人。

    “你这缩头乌龟,良心都让狗吃了!”那时的聂小凤,抱着襁褓中的绛雪玄霜一脚踢开他闭关的房门,指着他的鼻子如是骂。

    脑中又不可避免地闪过她的临终泪眼,耳旁响起她最后疲惫的问询:“如果一切重头,你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口中苦涩如胆汁倾泻。重头了,的确重头了。生命往复,出人意表,历久弥新,只是那不是他与她,不是罗玄与聂小凤。

    不是我们。罗玄在心底暗叹一声。

    倘若当年,自己也曾勇敢些,携了她的手在哀牢山长居归老,今后他治病,她理药,他出诊,她随行,他开墨研道,她盏茶相伴,自此皎雪银霜,四季飘飞,天物自然,何至绛玄异色?可否?人生可否?

    场上的激争却不容人多想,鹤冉公长叹一声:“你为救人甘愿自损名节,为师可以不管,但你绝不可娶自己的徒弟为妻!从今日起,冯今不再是我昆仑中人,她所去所从与我门中再无干系,而你秦桐是华旭琴的唯一奏者,你必须随诸公归山,执掌昆仑,今日便是绑,也要将你绑回去!”

    见鹤冉公表态,天姑幽歃也高声叫道:“秦桐!你以为和冯今断绝师徒关系便能救她一命?好!冯今本是叛臣之后,全因被昆仑收留才侥幸留命,现在她被逐出师门,便是人人可诛的罪臣孽子,她更寡廉鲜耻,勾引我昆仑掌门,数罪并罚,今日我便要了她的脑袋!”

    眼看拂尘再朝自己当头打来,冯今慌得一把抱住师父胳膊,见幽歃姑杀机毕现,秦桐目中倏地一亮,这回不再白白受击,反掌与幽歃正式交开了手去。幽歃姑见他当真为了冯今与自己正面出手,一时被气得面如肝色,其余七公见状纷纷上前,兵器豪展,摆出昆仑一绝八仙阵将二人包抄在正中。

    八公配合严密,出手如神,只见七人分野,围攻秦桐,将他和冯今隔开,鹤冉公招招出真,欲将他当场擒下。天姑幽歃从人群后凶猛跃出,直逼冯今,少女慌忙抽出护身的玉霄剑,与眼前的夺命师公肉搏开去。

    秦桐几次欲赶去冯今身旁相护,却被七公的车轮战术苦苦围困在八仙阵中,危急之下看到绛雪,忙道:"梅姑娘,烦你救小今一命!"

    绛雪不待他多言早已持剑去助冯今,却不料幽歃姑此番对冯今乃是深恶痛绝,使足了力气,几下便打飞玉霄剑,一把扣住了冯今的喉咙。冯今身陷在祖师公凌厉的杀气中,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两手无助地攀住幽歃姑夺在自己脖子上的五指。

    此情此景,何等似曾相识,令罗玄有不忍观瞻的痛楚----尤忆那日在哀牢山涧,聂小凤也是如此吹弹欲碎地挣扎在他左掌中,那时她的纤弱颈项握于他指间的触感,细腻倔强,因极度恐惧而绷紧,不似那夜承欢之下的慌乱。

    “住手!”他大喝一声,凌空异起,掌风当头扣下幽歃姑,竟已使出了多年不用的毕生绝学疯魔劫!

    明知不该介入昆仑的内务,那一刻心中却产生想要弥补些什么的强烈渴望。

    突闻“噗通”一声巨大撞响,黑长坚硬的巨木从罗玄眼前疾疾驰过,幽歃姑的身体猛地弹飞出去,在众人眼前直直穿越大殿上空,震上殿廊另一侧的高墙后,滚落下地,却连哼也未听她哼得一声。

    众人扭头看见秦桐左掌中巨大的华旭琴,那黝黑逞亮的琴身正在他手中缓缓缩小,竟收放自如,便是此物方才于秦桐的袖间迅速变大,将十米开外的幽歃姑活活撞飞了去!

    擎羊公上前探一探幽歃姑的鼻息,颤身立起,指着秦桐道:“你。。。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向大殿中喊去:“幽歃姑。。。仙逝了!”

    在场群雄一时惊哗大动,昆仑诸公疾忙围拢上去,方见幽歃姑确已经脉尽断,七窍流血,死于当场。

    诸公纷纷大恸起身,鹤冉公哀声高叫道:“孽障啊!孽障!。。。。。。”

    昆仑七公当下联手来攻,个个满目血红,悲痛欲绝,再无分寸。秦桐搂过冯今,拔地而起,高高悬于众人之上,只见他目视下方,面露痛苦,叹了口气,大殿高空中便又稳稳降下了华旭琴,那琴尾触地,非但不曾倒下,反而笔直悬立,恰如一枚高耸的巨木。

    “想不到我秦桐最后一次弹奏华旭,所应对竟是诸位恩师,秦桐有罪。从此华旭断弦,千古封音,今日之后,再无壬华。”

    壬华公言罢闭目,一手在华旭琴弦上拨开音符,首音刚出,平地里顿时窜起飞沙走石,整个大殿剧烈摇晃起来,众人东倒西歪,捂住双耳,大叫不止。

    罗玄上前拽过绛雪,两只大掌盖在女儿紧紧捂住耳朵的双手上,如此才勉强替她压下了琴音巨袭。

    这华旭琴,哪里是人间的琴瑟,分明是天神的悍器。

    琴音鼓荡,化作奔腾浩海,于斌州的英雄殿中纵横驰骋,罗玄以双臂护住绛雪,在惊涛骇浪中抬头看向他师徒二人。

    只见秦桐散去一身道袍,携过女徒冯今,扬长而去,二人身影飞出殿外时,他凌空挥来一掌,拍向华旭琴。

    一声爆响后,大殿四下弥漫起浓厚硝烟,待众人眼中可辨物时,只见殿中的华旭琴上,九根琴弦已纷纷从琴身上爆破而断,凄败不堪。

    光秃秃的华旭琴失去倚靠,砰砼一声横撞入地,弦终绝响。

    原本因掌门公大挫蒙古左轮王而名震天下的昆仑山,一炷香间,又因掌门人秦桐的辞掌、弃琴而一没不起。

    秦桐一走,华旭琴无人可奏,绝响难再。余留的七位昆仑公唉声叹气,吩咐数十名昆仑弟子将空如摆设的华旭琴仔细装裹,运回昆仑山封藏。

    告别了卫靖夫妇,罗玄倍感身心疲惫,却莫名地想带上两个女儿回哀牢山,回到那数十年间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地方。

    绛雪雇来马车,接上玄霜,由襄阳沿途南下,三人一路沉默。

    玄霜情绪已稳定了大半,人却形同枯槁,软绵绵靠在绛雪肩头。绛雪手持玉笛陪护在旁,自己也是昏昏欲睡。

    陆行颠簸中,罗玄看着聂小凤为自己生下的一对美丽女儿在眼前一摇一晃,突然忆起了自己幼年时分,父亲带着他与小妹从岭南赶回汴州老家时的情景。

    那是个与眼下颇相似的午后。哪里的山路都一样崎岖,小妹靠在他肩头轻寐,父亲坐在车厢前看着他俩,扭头吩咐车夫:“快些赶路,夫人在家侯久了。”

    一晃五十余载,那时那日,他还记忆犹新。有些东西一旦发生,便一辈子也抹杀不去它存在过的痕迹,如童年,如亲恩,如分离,如血池里心比漠土的岁月。

    当年,自己、小妹和爹三人,有娘在家中守候,如今,自己和绛雪、玄霜,可还有盏不灭的灯火,在茫茫红尘一隅,指引归途?

    罗玄的心中突然飞逝过聂小凤的坟冢,十几年前独自下葬她后,行至山前,他也曾回头去望。月色中,她的坟头被点点荧光流绕,矮矮的,仿佛远远招手的灯火。

    莫非,这就是我父女三人的灯火?他如此想着,慢慢靠上了身后的壁厢。

第3章. 山海银川

    芮蚕姬吃饱喝足,倒头便在穆银川胸膛上呼呼大睡起来,穆银川轻轻起身,将她抱进欢休后殿的玉瑙榻中,坐在一旁守了约摸三炷香时分,见她完全酣睡,这才放心离开。

    他将帝舍利攥在掌心,驾起仙云疾疾骋往天山后麓的晚晴峰。在峰顶上空的浓厚云层里站了很久,穆银川深吸口气,一躬身降下云头。

    未及落脚,满地满崖的业花便疯狂涌动着拥簇上来,它们个个伸展着腥红滴血的硕大根茎与花瓣,一闻到穆银川的仙香便倾巢而至。穆银川手执舍利,在花丛中盘腿坐下,任由守候已久的业花们将他的银袍寸寸吞噬,直至眼前通红一片,周身被腥红花瓣层层覆盖了去。

    这晚晴峰便是上古时分穆银川与极昼天魔大战受袭后,芮蚕姬以自己的肉身供他化欲渡劫之处。山顶上的这些业花共有一十万朵,都是穆银川在此渡劫时亲手种下的,象征本应受劫的十万名人间少女。它们便是从那时起沾上了芮蚕姬为其师承劫而流淌了整整百日的鲜血,如今早已歃血成魔,一见活物便会群起而攻之。

    业花本是仙境奇物,至灵至性,饮足了芮蚕姬的鲜血后,每朵鲜花中便存留了她肉身陨灭前的所有回忆,故而这些业花对穆银川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一见他来便纷纷钻入仙君银袍中,吸血的吸血,噬肉的噬肉,啖筋的啖筋,剿骨的剿骨,恨不得分秒之间便将他啃光殆尽。

    穆银川安坐万花丛中,天人合念,丹田守一,通过帝舍利的苍穹之力源源不断地吸纳天精地华以固心养血,静静地喂养起这些业花来。

    月亮慢慢爬上当空,银白的光洒下整片山巅,只见穆银川的身周冉冉腾起亿万星尘,攀缠在身的业花们逐渐由红转白,狰狞夺目的腥红之色慢慢退去,一朵一朵从他身上掉下来。

    十万花丛之底,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婴儿啼哭,穆银川忙驻眉细听,初是一声,后来哭声逐渐蔓延开去,很快,晚晴峰上的万花丛中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初生婴儿的哇哇哭叫。

    穆银川脸上的冰冷僵硬迅速融化开去,他起身查看,岂料刚迈出两步便颓然跌倒在地,下肢竟完全不听使唤般。

    掀起真袍一看,只见自己的膝盖以下,已化作了两根白花花的盐柱。

    非佛之人盗用佛之物修行,虽可得一时圆满,之后的代价却必是万死不得其咎,只是想不到这么快佛惩便已开始。穆银川皱眉算起自己的修为和死期,怕只怕上苍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可以同时救回蚕儿的真身和殒命在此的一百名孩儿,必要时,他唯有二选其一。

    罢了,只要蚕儿将来能遇到一个知心良人,从前与他的诸般艰辛过往,便都散了吧,也不枉师徒一场。

    穆银川调运真念压下从脚踝处不断向上攀爬的佛戒,硬是站起身来。幸亏他乃上古蚺身,一身筋骨之质刚柔并济,扑朔万变,加之他的修行已逾十万载春秋,虽因出身物野而无从晋升为神,但其法力道行,实已同天地间的各大神祗不相伯仲。

    如今帝舍利中的佛力已毁,更令这道化盐佛戒削减了应有的威力,他才能暂时以仙真之气克制住翻涌的佛戒。穆银川捂着胸口,一步步迈向那些从根部泥土中传出阵阵罂啼声的业花。

    只见这些硕大花盘在食饱了他的血肉后,颜色迅速由红转白,殷红的根茎一路伸入土壤,内中似有血浆在向下传输,泥土深处不停传来咀嚼吞咽的咕咚咕咚声。穆银川弯腰小心地拨开一支硕大的业花根,果然见到一个珠圆玉润的白胖胚胎正抱着粗壮的花根贪婪吸吮,宛如婴儿哺乳。

    他目光一柔,颤着手掌轻轻地抚摸那只小小的胚胎,胎儿扫动着一枚短短的银尾,初是颇受用地享受着他的触碰,突然松开花茎,抱住他手掌一口咬下,小身体蜷成一团,死死不放。

    穆银川捋起袖口任他进食,一身银袍索性躺下来,将小胚胎圈在臂弯中,小胚胎那尚未长出五官的面糊小脸上裂出一条细缝,父子俩面对面平躺着,相视一笑。

    突觉左臂也是一痛,原来另一只胚胎也甩着银光闪闪的小尾巴爬将上来,环顾一看,但见无数只小胚胎正纷纷从土里钻出,四肢攒动着,争先恐后地朝他爬来。

    穆银川的身上很快又盖上一百只摇晃着银光短尾的小胚胎,他双臂大展,将一百只娃娃统统抱在怀里,身体被大片大片的银光掩埋了去。

    这些妖异胚胎便是芮蚕姬和他在天山晚晴峰上渡劫的那一百日间所产下的后代,因芮蚕姬乃怨极而死,化作了亡神,每逢神威发作时都要噬食世间十万罪男的心脏,这些胎儿与她母子连心,加之正在繁衍生长之期,其嗜血啖肉的本性自然愈加猖狂。穆银川身上的真仙血肉迅速流失开去,仙念恍惚中,往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接连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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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时分,乾坤九界由上至下依次为佛、神天、魔境、仙界、人间、妖世、鬼域、精轮、物野九大天地。其中,九界中的人界分为十海九洲,由东、西、南、北、中五大仙境的尊者共同掌理。

    仙者,顾名思义,一人傍山,故而大多数仙家爱藏身于人间的各大名川大胜之中,长年隐世而居,自成一统。

    其中天山银川,乃山海经纬、众阖仙山之首,位处最高,君临天下,是仙界内的所有门派、仙人们进阶朝拜之圣地,后人有著《山海经》、《异闻录》、《鬼谷书》等,皆记载了天山银川在人间与仙境二界中的至尊地位。

    然而天山的全盛锋芒,不仅来自于众仙之君穆银川的驻守,更因在九界中盛传的天地经纬九洲脊,便深埋在天山银川之底。

    传说中的九洲脊,又名山海链,是整个苍寰九界、山海大地的脊梁骨,它上参乾震,下定坤兑,乃十海九洲的经纬大链之所在。欲得天下,必夺九洲脊,一旦洲脊在手,即可令九洲瘫痪,十海抽骨,天地挪移,是得天独厚的掌山镇海之宝。故而与人界为仇的上古六大恶神,和自古以来便觊觎着人间广袤领土的一众天魔,一提起天山银川,皆是磨刀霍霍,咬牙切齿,将之视为神、魔两界的兵家必争之地。

    位于仙界之下、人间五大仙境之上的天山,毗处九洲之巅,与天持平,故得名“天山”,它本是仙、人二界的中流砥柱及分水岭,更是上界仙君穆银川的出生、得道之境。与仙界决裂后,穆银川便率领东、西仙庭中的七万七千名尊者、仙从等一干人,浩浩荡荡地返回天山,开始了长达数万年的遗世长驻。

    二万九千年前,极昼天魔前往天山夺取九洲脊,可她和银川仙君打了个照面后才发现,原来传说中的山海链、九洲脊,根本不是一物,而是上古蚺仙,穆银川的躯体。原来天山与穆银川,自古便是一对不可分割的整体。

    极昼天魔打死也想不到名震天地的九洲脊竟是一位活生生的仙,她盯着穆银川寒芒肃杀的仙身和那支可随时卷起山海,迎头砸来的潮音羁,顿时明白这天地经纬是绝不会束手就擒的,于是天魔在战败后假意归降,乘其不备,对他押下了九界第一魔劫。

    此魔劫须从十万名人间女子身上接连施展欲虐一百日,方能渡过,不然穆银川的仙身与灵魄便会灰飞烟灭。

    人间十万女子本不稀奇,倘若被注劫的是别个仙人,其仙班领地早就会遣派下去,征用人间十万名女子为仙家解咒,但对于仙君穆银川而言,却是万万不可为的奇耻大辱。

    当年,他以上古腾蚺之身修成天地首仙,是苍生九界中唯一的从物野直接跨入仙界顶端的圣灵。因其天赋异秉,威慑九坤,故被大神天破格钦选,封为仙界的掌胤天王、九坤仙君,位同常俊、长倾二大仙帝,监督掌管包括仙庭在内的七界事务。

    常俊、长倾本是同一仙根所出的亲兄弟,个个根深苗红,高香满堂,便不约而同地有些瞧不上从九界之底的物野直接晋升而来的穆银川。尤其是东仙帝常俊,他生性倨傲,自视绝伦,时常不满穆银川对一干仙政的介入,久而久之,双方芥蒂见长。

    令人称奇的是,虽是同胞所出,这东帝常俊生得俊逸潇洒,旷世风流,西帝长倾却长得相貌奇丑,陋容骇世,且在出生之际头上便顶有一对魔界特有的犄角,与他那仙风桀骜、谪仰天地的兄长常俊仿佛不是一对父母所生。

    即便如此,在之后漫长的数万年间,二人亦是兄慈弟顺、毫无芥蒂的一对仙亲手足。岂料于一次转世为人间帝君的仙修历练中,兄弟俩同时爱上了凡女肖玲珑,在人界便为之争斗了一世,业满返回天庭之后,继续纷争不断。

    肖玲珑最终选择了相貌丑陋的仙弟长倾为伴,后晋封为仙界的西圣王母。常俊不堪亲弟夺爱,向仙界上下揭发了胞弟长倾在出生时曾遭妄魔的界徽袭击一事,并指他有朝一日必会成魔,要求大神天罢黜长倾,将西仙庭也交由自己一并掌管。

    但要说服大神天,必须得到掌胤天王穆银川的法力协助,以篡改神专用的占卜之器孽镜台的内容。常俊不得不放下颜面前去求助仙君穆银川,自是被穆银川拒之千里。

    一怒之下,常俊发动了仙庭之战,仙战的结果便是东、西二庭的仙家死伤无数,之后更是千古不相往来。

第4章. 长殿欢休

    此举终于惹恼了大神天,神皇欲降罪于发动仙界战争的东仙帝常俊,而长倾却不忍亲生兄长被送去广擎神都的峥嵘天阶上受死,情急之下竟伙同其兄,合谋指谪本次仙战乃是九坤仙君穆银川所指使,言他渎职失责,挑唆东、西二仙庭自相残杀,以图坐收渔翁之利。

    二人更联手向神天诬告穆银川野心勃勃,以物野之出身觊觎仙庭二帝之位,实乃包藏祸根、狼子野心。因兄弟俩齐心污蔑,百密无疏,加之穆银川又确实出身于物野,其跨界受封本已惹得一众仙神斐议不绝,以致他百口莫辩,被大神天押上峥嵘天阶,白白受了一回百万神戕。

    穆银川枉受神戕,重伤之余不由心灰意冷,觉得夹在这兄弟二人之间再无意义,受刑后第二日便带着半数以上的东、西二庭仙家离开了上仙庭,前往下界天山,另辟了仙境之央。

    而这一切的发生,正因他出身于九界最低的物野,才因天赋异禀、功高盖世而屡受正统仙界的排挤。

    严峻的出身,令穆银川比其他任何尊仙都更加警觉自律,故而以十万名人间女子做为祛劫之用,其他仙家或可放手一试,大不了事后再给这些女子的冤魂寻个好人家,于来世中多增添些福禄寿喜,弥补弥补即可,那万里红尘中的轮回潜则,无非如此。

    但他却万万不能允许自己做出如此不齿之事,只因他是穆银川,是乾坤九界中原籍最低、身世最传奇的一代仙君,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多少人盼望着褫夺他所独具的那一身耀眼银芒,那仅次于神、佛二的天地光辉。

    若非他之前身受百万峥嵘的刑伤,凭他的修为,极昼天魔根本没有机会伤他。身中欲劫后,他原打算自毁肉身,驱散真魄,就此撒手尘寰,岂料座下女徒芮蚕姬竟挺身而出,乘他病入膏肓之际,硬将他架去了平日里传授她仙艺的师徒密崖天山晚晴峰。

    晚晴峰位于整座天山连脉的最北巅,本是极为崇圣,神鬼不侵之地,穆银川常在其间对芮蚕姬传授一些绝门心法、独步仙艺,而他当年收纳芮蚕姬这名人间弟子也实属巧合,权因五百年前,一名前来天山祈福的小门将鸿星高照,抽到了他千年一散的如意金禹毽。

    此人领回金禹毽后,从此开疆辟土,建朝立业,成为了一代帝王,为感激对银川仙君额外提拔之天恩,他立国号为白,以表示瞻仰银仙的盛大精纯,并命子孙后代生生世世以高香供奉天山仙君。

    这便是后人史书中所记载的白帝国,而芮蚕姬,正是白帝国的第一十四代王孙。

    然而世间事总是风水轮回转。五百年前白帝国初建,五百年后,这片盛大的国疆终于走到了尽头。

    芮蚕姬本是当朝白帝国国君的独生女,那年,白国遭九国联手围攻,国君与皇后双双殉国自亡,芮蚕姬受父母临终之命,率领一万余名白国的流亡百姓逃往天地第一仙峰天山银川,只因她家传了五百年的白国开国之君的庇佑金禹毽上还有一句释明仙界之君虽不干预人间更朝换代、皇室生死之事,但倘若有朝一日白国遇上覆顶之灾,仙君会保下他一名子孙的性命,并助其复国。

    芮蚕姬便是这名在亡国大难中侥幸逃来天山的白国帝王之后。穆银川见到五百年前自己散出的那枚金禹毽,当下便信守初诺,将她纳入了门下,但勒令她只可用人间的法则筹谋复国,而绝不可动用仙修之力、厌胜之术等捷径去获取世俗的功果。

    芮蚕姬初时对师父的规矩颇为不满,但在年长日久的避世修行中,倒也逐渐沉淀了七情六欲,粹炼了原真品性,从而悟道了修仙的真意。对于那些过眼的浮世繁华,也不再那么一意执著了。

    日升月落,万法自然,倘若没有极昼天魔前来天山叫阵穆银川、夺取九洲脊一事,也许一切便会如此平静祥和地继续下去,又或者如果极昼天魔晚个千儿八百年的再来叫阵,那时穆银川的神天刑伤已痊愈,自然也不会中了她的魔劫。

    所谓仙算不如天算,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有时就连神仙也会诧异,不知何时起这九界的运作开始出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奇门八卦。命运常常在极不起眼的地方设下一个极不起眼的变机,然后整个大千世界都随之彻底变更了方向。

    譬如穆银川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自己座下的女徒弟发生孽缘惨重的**之联,更没想到百日孽劫之后,他本已认定会因承劫不住而堕魔的芮蚕姬竟会被大神天再次破格聆选,成为从仙界直接晋升为神的第一人。

    想当年他以物野之身攒升为仙界之君时,却也始终过不了神这条天坎。并非他修为不够,而是整个神乃从诸天佛的力量中直接生发而出,其资质特殊注定,无法僭越,故而自古到今,都没有出现过神界以外的灵体能够破格升入神天掌职的先例。

    而芮蚕姬,却因甘愿舍身为人间十万女子和其师穆银川承受难以想象的劫难,更在晚晴峰内尝尽了百日痛中痛,罪中罪,从而苦极灭道,冲破了仙修的极限。大神天感其孝善至诚,本欲破格晋升她为一名善生之神,却又因她临终前遭其师穆银川背弃掌毙,连同腹中胎儿一同被齑杀,积怨爆发,其亡魂虽在死后领受了神诣,得以晋升,却与善神之本背道而驰,反变成了上古六大恶神之一的亡神。

    而芮蚕姬没能得到及时晋升、规避遭掌毙之厄运的缘由,乃是因为那日前来天山传达神谕的令官风火见愁偏偏在途中被一桩虽小,却不能忽略的事情给耽搁了,导致他一路来晚,赶到天山北巅时,芮蚕姬已被仙君穆银川掌毙身亡,来不及接受神谕便成了枉死冤魂。

    当时,极昼魔劫刚刚散去不久,整片天山群脉上空席卷着强烈的雪暴与狂风,漫山遍野的雪地都被芮蚕姬承劫后留下的血肉灰尘给覆盖了。

    风火见愁边叹息边寻找,远远便看见芮蚕姬的亡魂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胎魂站在晚晴峰顶的悬崖上,正迎着漫天风雪朝天山仙宫群的方向发出一阵阵鬼哭冤嗥。原来穆银川将她的**封印在了这晚晴峰中,以致她的魂魄迟迟不能解脱离去。令官忙上前给她递了一名善神之髓,说明来意,当下被她一脚踢开,拒不受封。

    令官无奈,只得打开手中的神籍盘,问她究竟要什么样的晋封,只见芮蚕姬满身血污,耷挂着脑袋,一头瀑布黑发从塌陷的脑门上一倾而下,折断的喉咙里发出咬牙切齿的响动:

    “我要杀光世上悖伦弃信、忘恩负义的男人!”

    令官颇觉棘手,舔了舔唇道:“这个容后再议,你先说,想要什么样的晋封?”

    “我要杀光世上悖伦弃信、忘恩负义的男人!”

    任凭令官怎生询问,混混噩噩的芮蚕姬都只有这一句话,这可愁坏了当差人,他手中的神籍盘却飞快转动起来,只见高速旋转的盘面中猛地蹿出一颗晶莹腥红的神髓,神髓一入天空便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嚎,如同人命正处在垂死挣扎之际。

    芮蚕姬一见,抱着孩儿仰头便与天空中的神髓一同哀鸣起来,她怀中的胎魂也放声哇哇大哭,二鬼一髓的哀嚎一时响彻在天山北巅,颇有共鸣,和满山的风雪呜咽声融在了一起。

    “这可使不得!此乃亡神之髓……”

    令官大惊,这颗神髓正是上古时分,西域亡神与美神大战时保留下来的唯一之物,当年西域美神为将它重新收入神籍盘中,不得不以自身神髓相拼,以致她的丈夫,上神农氏痛失爱妻,损失惨重。

    然而美神不是战神,亡神却远胜凶神,故而美神死了,亡神的精华神髓却勉强存活了下来,幸被赶来的伏羲大收入神籍盘中,押送回了大神天的广擎天都。从此,亡神之髓连同上古以来所有损毁了神身的神祗精髓们一道被封入了令官手中的这柄神籍盘内。

    等不得他出手,天幕中的神髓却已认定了接班人,一头朝芮蚕姬破陷的颅骨中飞扑下去。芮蚕姬通体顿时发出耀眼大亮,凋残的身子从晚晴峰顶直直升入高天,凌驾于整片天山仙宫群的上方,整座晚晴峰“砰”地一声在她身后炸裂开来,朝两边缓缓轰塌下去,巨大的声响引发出连串的山崩,整片天山群一座连着一座纷纷塌陷。

    欢休殿中的穆银川神息一凌,睁眼便见整殿的瑙玉横梁兀自颤震不休,他掐指一算,眸中倏然大变,起身飞出了殿宇。

    刚出殿堂便听见群山中传来亡神那熟悉的笑声,穆银川眉锋一蹙,身后砰的一声,只见殿宇高匾上的一枚“喜”字被震落在地。

    穆银川微微一怔,面如冰霜地转过身来,银白宇袍高扬鼓荡,向天山北巅疾疾赶去,巨大的潮音羁紧紧尾随着他,一路蜿蜒飘曳,在夜空中划下一道道漫长的银光溯痕。

    芮蚕姬雪臂张开,飘浮在空中的血肉胚胎一点一滴地隔空被她收回腹中,她仰天发出一阵古怪的长笑,风火见愁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后颈突感一阵剧痛,原来是芮蚕姬的五枚森长利指已从后方插进了他的脖子。

    “亡神,亡神!和你有仇的是穆银川,与我无关啊,我只是来助你晋升的!”风火见愁连声喊道,只见芮蚕姬的一双鬼瞳已变成腥红之色,鲜红的泪水从她两边眼角滚滚而下,朝下方奔流去,令官低头一看,一片腥红的血海正从地平线上翻涌着袭来,将漫山遍野的天山群一片片吞没。

    “令官,你迟到了。”芮蚕姬歪着脑袋看向风火见愁,轻声呢喃,状似耳语,她五指一阵用力,风火见愁顿时在高空中放声惨叫。

    “放开神官。”

    凭空里旋地刺入一记彻骨冷音,芮蚕姬闻声一抖,她目光呆直,五枚芊细手指从风火见愁的脖子里一根一根抽出。

    风火见愁慌忙捂着脖子缩到了一旁云层中,说来今日的传令之失,委实不能怪他。他的使命本就是在九界中四处奔走,传达神谕旨,他之所以名叫风火见愁,乃因他本是一向在神传令官中速度最快、功效最赞之人,才会被委以直接传达神皇颐旨的重任,谁曾想今日在前来的路上竟会让他撞见黑虬下界,吞吃东海的渔船队?

    黑虬乃是当神皇辛天权的义子,其人生性凶残嗜血,横行霸道,比起那令九界望风丧胆的野帝蚩焱唯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等凶悍的世祖在东海上当着光天化日烧杀抢掠,便连十海龙王也不敢冒头劝阻,他风火见愁不过一介小小的神天值令官,算得什么?

    不敢同黑虬正面撞见徒生事端,风火见愁只得取西路折走避过东海,绕过沧廊、平秋、虎踞、东琉等好大一片山群,虽然之后日夜兼程,还是晚了整整一天。赶到天山时,穆银川已令一切尘埃落定。

    “师父。”芮蚕姬的亡魂目光直直看向立在空中的穆银川,他银袍上的光辉和环绕在周围的潮音羁光芒彼此融为一体。

    仙君一现,天顶上厚重的阴霾积云迅速向四方层层撤散开去,漫天雪暴说停便停,天空中转眼便显出了一轮皎洁的玉蟾圆月。

    昨晚本是满月之际,亦是百日魔劫的最后时刻,魔界之力便在那一刻最为昌盛,芮蚕姬的肉身也殒灭在了昨晚。谁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穆银川左掌间缓缓晕起幽华千丈,潮音戟围绕着他身周飞速上下旋转开去,他掌中的光盘愈来愈盛大,愈来愈精纯。

    芮蚕姬见状,昨日血迹尚未干涸的嘴角一阵抽搐,她憋出一抹苦笑:“穆银川,你还想杀我第二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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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只胚胎娃娃小嘴里发出的沙沙沙的吮咬声逐渐歇止下去,穆银川静息半刻,慢慢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银袍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小胚胎,还有几只的银光小尾正在睡梦中扫来扫去。

    他侧臂支头,微笑地俯看一地的银娃娃,果然和他们的娘一个模样,吃饱了就睡。如此静静地闲去了半宿,月亮渐渐向后山隐退,他起身一扬袖摆,满山满壁的业花纷纷涌上前来,将一地的小胚胎遮盖了去。

    彩云腾起时,他低头望去掌中,一夜之间,佛舍利便已缩小了一圈。

    待他折返欢休殿中,芮蚕姬还没有醒来,穆银川隔着一帘涣霓纱,坐在玉瑙榻旁静静地看她,意识又逐渐回到当年掌毙她之后的那第二个月夜中。

    倘若没有发生后来的事,刚愎自负的自己一定仍将她视作魔孽妖邪,一定仍将她的肉身与魂魄双双禁锢在那凄寒枯冷的晚晴峰底。

    然而命运的恩威,便是会将事实的全部真相,以最始料不及、最不可思议、最逆不可挡又万劫不复的方式,残忍地撕裂在人们的面前。

    芮蚕姬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一声,嫣红的小嘴唇咂巴两下,许是还在回忆刚才的美味,穆银川的心尖如同被羽毛拂过,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撩开帷帐,步入榻中。

    他倾身俯去,轻吻上她因侧卧而微微翘起的唇瓣,深埋心底的腥重愧疚感顿时翻涌而上。

    唇角颤抖地沿着芮蚕姬柔美的面部曲线一路吻上她蜿蜒雪白的侧颈,垂伏于她发梢的少女馨香向穆银川的仙识九感中醇醇贯入,穆银川心头猛缩,丹田内一阵紧密浑沉,再也顾不得许多,这便探出舌尖顺着芮蚕姬的颈项温柔**开去。

    “别。。。好痒。。。”芮蚕姬在睡梦中发出孩子般的笑声,穆银川不能自已,翻身上榻将她拥在怀里,芮蚕姬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与穆银川以这般姿态同榻而处。

    “师父!”她慌忙将两手用力撑在穆银川胸前,穆银川昏暗的目光中裹杂着望不到头的哀伤,他已时日无多,当下无视她抗拒姿态,低头便来吻她嘴,芮蚕姬急喘一声,脸蛋敏捷地偏去一旁,道:

    “师父……我想吃云瑙糕!”

    穆银川闻声止住,他半支起腰杆看向身下的徒儿,只见她一排玉齿已紧张得深嵌入那片嫣软的下唇,紧蹙的眼角里闪烁着抗拒的泪光,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跌入了深深的湖底。

    他起身离榻,强压下喉间不断涌上的巨大酸楚,掉头不露痕迹地深吸后气,对里榻轻道:“师父就来。”

第5章. 云瑙神糕

    云瑙糕乃大神天特供之物,只允神专食。它在广擎神都的八千多味特供甜品中颇负盛名,相传是失踪已久的当朝天后、神皇辛天权之发妻最喜爱的神天蜜肴。

    云瑙糕的制作过程分为十八道工序,所需天、南、海、北各地生鲜食材共计七七四十九味。

    先说食材足齐之后的烹饪工艺,便讲究一整套汆、炒、蒸、煎、煮、炸、烘、培、炖、煨、焖、炼、烤、冷、凝、粹、斟、提十八步一气呵成,步步火候都须精细拿捏,一丝不苟。

    云瑙糕的珍异无匹,更在其四十九味食材的错综复杂,上天入地。

    首先,绚、霓、虹、霞、绯、雾、霭七大云观的精华露各取一滴,必得取于第一抹晨曦罩上云头之际,置于七枚速寒冰匣中分别贮冻。待其余食材全部收集满时,再将冰匣置于暖阳下解化,此时云露中的清寒之甜已入甘髓,沁人肺腑,方可裹成云瑙糕中的融心软露;

    之后,将翡、珀、燧、钻、晶、璃、曜七大珍石混和碾碎,配以瑶台琼浆,调制风干,所成便是云瑙糕表面那一层细细的七彩糖酥;

    再次,从梅、兰、竹、菊、桃、李、杏、蓉、青、莲、莞、莘、蒹、葭、榴、芮十六味真花的苞蕾中各取初香一轮,和入下一步工序,使作开拓味蕾之用;

    最麻烦的一处便是这下一步云瑙糕本身的食料乃用九界十海中的十大奇鱼之骨肉所制成,方能使得糕身一入口便滑腴即溶,而脆骨的香味却能长留齿呷。

    故而东海白鲟,西海长鳟、南海满月斑、北海天寿、黄海耄耋鳗、青海水晶蚌、红海苍澜贝、黑海阴齿鲨、地中海僧帽水母、死海雪花鲸,这十大奇兽虽都由自家领海中的神仙们统一守护,几千年来也给穆银川七七八八逮得差不多了。

    十海龙王敖光几次和银川仙君交涉无果,仗没少打,损兵折将的结果便是令十海的防御力每况愈下。

    敖光一直想不通,这穆银川莫不是想晋升神想疯了?这些不归仙界中人享用的大神天食材,他每个甲子年都要来抢算什么?好在他每次都不抢光,会留下些兽苗以待下次来抢新鲜的,还传授了十海众仙一套灵兽催长术,也算放了他敖光一条生路。不然,广擎天早就该发现神的专供食材正在遭遇大面积地定期流失。

    一开始,四境六仙也劝过穆银川,先偷,偷不成再抢,省得每次都把十海搞出那么大动静。穆银川却嫌偷窃之为既要部署,又要踩点,费时费力,哪有抢来得高效迅捷。加之他早已掌握了芮蚕姬的饮食规律每逢六十年(一甲子轮)的正月,她就忌口整整一月不食人心,只吃神专供的云瑙糕。

    穆银川则认为这是芮蚕姬逐渐转性的一个重大标志,所以每次必得搞来云瑙糕相喂,芮蚕姬的食瘾又没个准性,经常睡到大半夜突然嚷嚷着要吃糕吃糕,四境万山的众仙家们便时常看到穆银川披着一身星光在十海间飞来奔去,他这一指,那一点,藏身在海底的神食材们便纷纷飞出水面,天空中整好编排顺队,浩浩地朝天山方向乖乖游曳去了。

    今晚,穆银川照例又来了。敖光也老早算好了时差,愁眉苦脸地从海壑里的千龙殿中迎了出来。

    他刚施展完一批催长术,眼看着收割的人就到了。敖光不比穆银川,他虽贵为众天龙之首,迄今却也只得三万六千多年的寿命,比不得穆银川这等由上古异灵一路修炼而来,拥有十四万载寿元的仙界大土豪。之前的多次山海战役也已证明,他穷尽十海防御也不过刷新一下天山仙君的赢斗回合数。所以后来每逢仙君再来取食材,他便在一旁陪着看看,嘟囔上两句“手下留情”之类。

    敖光从海底一路升来时,看见身边飘满了同时冉冉上升的各类神食材,每味食材都怒目圆睁地盯着他,敖光好心地去拽一枚刚成年的水晶蚌,想助它成为漏网之鱼,水晶蚌当着他脸面把两爿扇壳“啪”地一闭,气鼓鼓地继续上升,敖光一缩龙爪,差点儿给夹了。

    众食材从海面上一跃而出,穆银川大袖一挥,珍兽们一如既往在高天中排起了队形,正待出发,只听远天尽头隐约传来一阵仿佛人类的哭嗥哀鸣。

    敖光定睛一看,只见从死海的方向远远隔空飞来一头尚在幼年的雪花鲸,它被仙君挑中,一至东海上空便被排在了去往天山的队首,却见这条小雪花鲸下方还吊挂着一头身形硕大、肚腹肿胀的母雪花鲸,正奋力在半空中叼住小雪花鲸的尾巴,死活不肯松口,便是如此从西域死海之地悬空吊着,一路跟来了东海之巅。

    “仙君开恩,放了它罢!强使母子分离,岂是仙家所为?”敖光心中发急,抱揖向穆银川求情。

    穆银川看也不看,转过身去:“若用这母鲸取而代之,连它自己,便是九条性命。”

    “仙君!”敖光还欲说些什么,穆银川悬指一提,巨大的雪花母鲸在月光下哀嚎一声,噗通掉入了东海。海面上不断传来各种食材的嗷嗷哀鸣,天海间充斥着唇亡齿寒的恐惧。

    穆银川的目光平静无痕地扫过众生,巨大的潮音羁唰地凭空展开,将空中列队的一众食材裹入一道银光长索中,这便挟持着要朝天山进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天境四周突然涌出滚滚云层,一时间电闪雷鸣,天地色变,如山似海的九重云霄压顶而来!即将跃出的朝阳也随即隐去了这座千重云山的背后。

    穆银川心知不妙,天袍一卷将飘浮在空中的十海珍兽全部收入宽大袖摆,他纳起潮音羁掉头便走,咄咄逼来的厚重云层见状,哗然蔓延展开,挡了他的去路,云海中骤发出万丈金光,瞬间将身前的云雾全盘驱散,高高的云峦中逐渐显现出六尊宏宇轩昂的身影。

    “六大业尊!”敖光一见云上之人,激动得伏在海面上五体投体,连连磕头。

    穆银川掌中的潮音羁紧了紧,他敛目观向六大业神,仙识中已将他六神的等级暗自度摩了一遍。

    来者正是广擎天十二大业神中的六位善尊之神,他们每一人皆与神天十二业神中的惮、祸、亡、逆、忌、暴六大恶神相生相对,是为慈、悯、恩、生、悦、幸六大正神,在九界中亦被称为六大善尊。

    只见众神端情肃穆,并列立在云头,宏隆齐声道:

    “银川仙尊听命尔私自禁锢广擎天之新晋业神芮蚕姬,又数度擅闯十海,褫夺神天食材,所为种种,倒行逆施,犯科显著!今吾等奉神皇御旨前来,废除尔之仙籍,解散修为,打回物野!还望君尊俯首就范,以却皮肉之苦。”

    穆银川扭头遥观天山方向,果见雪白连绵的山峦上空流云席卷,劲风弥漫,从天山仙宫群的正中央迸发出一道耀眼伟岸的七色炫彩光柱,那光柱一路向上直穿云霄。

    远远只见芮蚕姬连人带卧榻正从光柱中徐徐升起,飞往高天深处,女孩趴在床上,大被蒙头,呼呼酣睡,毫无觉察。

    “蚕儿!”穆银川急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他最怕的这一日终于还是到来了!一扬身向天山群飞奔而去,袖摆中的十海奇兽们呼啦啦全部甩落在半空里,众海兽的嗥叫声一时此起彼伏,六神忙上前以善华御光将它们一一罩住,投回十海,完璧归赵。

    穆银川腾步惊云,转眼已赶至天山,一身银袍高高飘悬在耸立于仙宫群上空的巨大光柱前,他伸掌便向光柱内抓去,七彩天光顿时化作无边漫火,扑簌簌地烧向他全身,穆银川飞旋避开,正要卷土重来,六大业神疾疾赶至他身后,齐声喝道:

    “仙君住手!这根通擎柱乃神晋升的专用界道,仙修之为绝不能破。亡神遭你私藏多年,如今被大神天授命收回,乃天经地义,你若执意逆转,必当平添自损,何苦来哉?”

    穆银川充耳不闻,袖风一展,潮音羁张扬万里,裹住巨大的通擎天柱一圈圈上下围绕开去,只听潮音羁上发出阵阵嗡鸣巨响,羁身越来越亮,越收越紧,通擎柱被它箍成一截一截,向内深深凹陷进去,柱身不断发出神光辉予以反击。两**器抵死相缠,远远望去好似姑娘家绑在秀发上的一只巨大的彩色花绳。

    眼见通擎天柱在潮音羁的重重封锁下竟显招架不住,泫然欲坠,众神大惊失色。穆银川将身俯在通擎柱上,隔着流光飞舞的柱璧看向内中酣睡的芮蚕姬。

    任凭柱外风雨雷电,天地倒悬,柱内兀自一片静谧无声,五行不侵。

    姑娘在梨花榻中砸了砸嘴巴,小声咕哝着:“云瑙糕。。。。”

    穆银川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九坤仙君如何?挽尽天地又如何?大神天终究不会容他在她身边。

    项上这鼎仙君之冕的伟岸荣光,曾经成全了他万世高傲,也断送了他一生挚爱。倘若他当初不给她苦极,不予她灭顶,她便不会升天成神,从此界坤两隔,再聚无期。

    痛苦悔恨如影随形,磅爆欲出,穆银川颤抖着低下头颅,满头银发从两鬓处垂直挂泄而下,十指深深抠入通擎柱身的离火璧中。当初在冥疆边缘,便是黑虬使这九天离火令他肢体大损,黑虬是神皇辛天权的义子,它的九坤离火便是来自神皇真传,如今由神皇本尊布下的九坤离火璧,杀伤力自然远胜过往。

    见穆银川与通擎柱双方良久僵持,天空中的众神彼此相觑一眼,五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云头一名年轻俊霁的男性神祉身上,那年轻男神看去众人一眼,已然会意,他单独从云中飞出,直向穆银川而来。

    此神周身金光柔和、生机勃勃,他徐徐飞来,身影过处,只见万里天山上一路千花吐艳,万绦抽绿,方才还冰封无垠的极寒大川,转眼间竟变成了花团锦簇的世外桃源。

    年轻男神在穆银川身后旋旋立定,道:“仙君不必多虑,广擎天绝无追究亡神以往诸行之意,只要你将亡神托付于我,我可保证令她从此位登绝顶,恩泽九坤,成为天地敬仰的一代正神。”

    见穆银川一径以背示人,充耳不闻,只顾双目直直地凝望柱中,仿佛玄坤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芮蚕姬二人,男神缓下声线,续道:

    “仙君爱徒,乃存天下父母之心,此番何不顺意放手,让蚕姬晋升大业?”

    穆银川这才略一偏头,冷冷反问:“晋升大业?你当我不知蚕儿只是神皇在九界中选取的一枚破局棋子?神天将她的灵魂从苦极中晋升为神,无非想她从此感恩戴德,替神卖命,为即将到来的东、西神域之战充当阵前刀俎!”

    年轻男神一愣,起袖释道:“仙君此言差矣!蚕姬姑娘乃是因以身代劫,孝感至诚,才被破格录取为神天之,与东、西天战事无干。再说,东神域一向由冥神旷异天、异元神钬尊共同掌管,帝辛天权长居广擎高天之上,几乎从不过问西神域之事。。。。。。”

    “东、西神域开战在即,不论哪方战赢都会改写神界格局,导致势力倾斜,结果都不利于神皇。西域神王宙释乃当朝神皇辛天权的异父胞弟,虽上古以来皆以王弟而处,自居西神域,实则二人早为神帝之尊暗争不已。待东、西神天一开战,神皇不能明目张胆地诛杀自己胞弟及其神党,而神中的其余神尊也皆是代代天袭,位正身高,自无人愿意承担诛杀皇亲神王的罪名。故而辛天权眼下最需要的,便是如蚕儿这样在广擎天上既无神籍、又无宗嗣的新晋亡神。一旦蚕儿替神皇除去了宙释,西神域自不会善罢甘休,神皇便可推出蚕儿作代罪羔羊,如此,两域平定,众神欢喜,唯独蚕儿一人将再临苦极深渊!”

    一席话,说得周天众神个个瞠目结舌,却不料从未涉足神界的穆银川竟能将局面看得如此透晰。

    但闻银川仙君一字一顿:“你等尽可折返转告神皇,我穆银川绝不会让他将蚕儿做了万劫不复的工具!”

    言罢,穆银川右掌高举一收,七声巨响同时爆发,众神只觉耳廓中薨然鼓荡,却见银川仙君身后的通擎天柱已被潮音羁切割成了七段,一截一截地从云层中坍塌下来。

    芮蚕姬的卧榻仍然高高飘在空中,整座雪白的梨花软榻被争相环绕的潮音羁紧紧围裹着,向外推出莲花状的银光波纹,御界中依旧暗香浮动,风和万里。

    广擎天上,苍寰殿内,神皇辛天权突感座下的天基石发出一阵轰鸣震颤。他神目一睁,将下界的种种尽收眼底。

    “这仙,反了。”

    神皇珠唇玉动,缓缓起身,丹玄色的帝袍上缀满了闪耀的星子,袍摆随他脚步向四方阑阑延展开去,盛大如苍穹。满殿星宿舞动,日月高悬。

    天山千云阵头,俊雅的年轻男神叹了口气,缓缓抽开腰间长剑:“既然如此,在下长生之神怀子由,便来会会银川仙君罢!”

    穆银川看也不看,双目却着魔般盯住了怀子由腰间崭露的一卷黄色的物事,半晌,忽闻他大怒道:

    “蚕儿的姻缘契怎会在你手中?!”

第6章. 慧剑斩师

    怀子由看向腰间,哦了一声,释然道:“此乃神皇所赐,仙君有所不知,所有女性神祗的姻缘契皆由广擎天合恩宫统一掌理,自从芮姑娘那日在天山上受封了亡神,合恩宫便将她的姻缘契交予了我。。。。。。”

    平空里惊雷一斩,众神只见怀子由的身躯被高高掀飞,甩入云天,穆银川掌中盘踞着一团盛怒的胤光正要追上前去,始才迈出两步便訇然摔倒在地,捂胸吐血不止。

    悦神骞晴在六神中年纪最轻,心性也最急,当下抢步上前指着地上的穆银川道:

    “你打人作甚?!当初是你自己嫌弃她的!如今他二人受了御赐婚,你倒横起来了?”

    穆银川听得“赐婚”二字,猛地仰首上望,骞晴被惊得后退一步,他粗喘着,支在天山雪地上的长袖颤抖不休。

    怀子由一身湖蓝云袍从高天中缓缓回落,横贯劈开他神躯的巨大雷痕正在无声愈合,待落脚云头时,最后一抹血纹也隐入了玉珏般雪白的额角。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倒地的穆银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在下乃长生之神,主掌九界一切生机留转,蚕姬之授封乃亡神,主掌九界死囚休绝。自古死绝尊位与长生尊位乃是天地之配,可使阴阳化补,正负相衡,若蚕姬许配于我,她身上的亡神孽咒便可因此化解,这岂不正是仙君数万年来孜孜以求之事么?”

    穆银川原来支欲起,遭他如此一说,整个人兀然僵在当场,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比起已双双化为盐柱的下身更为僵硬桎梏。

    “你可以自私地留着她,继续替她摘取人心,可若她未来再犯大错,涂炭生灵,引起佛介入,则广擎天也保她不住,穆银川,你可明白?”怀子由平静道。

    穆银川初时不语,逐渐地,浑身颤抖起来,他突然仰首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啸,啸声悲愤怆绝,满头银发向四方爆展飞旋开去,整片天山群都在他的啸声中隆隆颤抖。

    众神慌得纷纷拦起御界来挡,只见真光舞动的御界之外,整条万里绵延的天山山脉像遭遇了雷击般一跃而起,万顷雪地上爆破出一股股真气,转眼雪暴飞腾,铺天袭来,刚刚长出的无数新花绿草被巨大的暴风雪裹夹着掀入高空中,猛烈绵延的龙卷风阵在整片天山群峦的上空团团飞舞。一时间雪叶,花瓣,春华秋实,山石碎土,整个山海天地都被卷入了这片前所未有的躁狂雪暴中。

    穆银川的哀啸声越来越铿锵刚猛,啸声中的暴戾之气也愈来愈旺盛,如同冰铁生剑,要将众神藏身的御界刺穿。

    御界中的六神慌忙自运神力抵挡,原只道这掌胤天王穆银川的仙为了得,可与神一较高下,今日一试,却原来是他高,神下!

    也不知这银川仙君,究竟乃何方神圣?

    “这怎么可能?你们不是都说他就是一条蚺仙吗??”悦神骞晴紧紧抱着长眉善目的花胡子慈神聿长恭,闭着眼睛死不敢看向御界之外。早知道自己第一次授命围剿逆仙会碰上这么个难缠角色,刚从神中晋得悦神正位的她绝不会来趟这滩混水!

    漫天的雪暴愈演愈烈,围绕着六神的御界周围不停盘旋,须臾便在界外铸成了一道冰晶之墙,墙上凸起数千枚锋厉冰锥,齐森森地指向界内六神。

    “我们被包围了?”悯神千秋引茫然看向四周封冰万里的雪墙,不可置信地道:“我们被个蚺仙包围了?”

    骞晴从慈神的一头花胡子里拔出脑袋,瑟瑟地看向众神:“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水晶色的透明御界上簌簌簌地结起了一层厚厚的严霜,怀子由一言不发,持剑使出一套星云索,招招正中御界上的几点神力交替之处,冰封的御界纹丝不动,他们上古六神果然已成瓮中之鳖。

    “你们看!”骞晴忽然惊叫出声,众神纷纷看去她的指向,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漫天风雪中,一片巨大的银色山峦正向他们藏身的御界处蜿蜒着飞速逼近。

    “他要搬天山来砸死我们吗?”骞晴一阵纳闷,伸手敲敲御界之璧,挺结实的,应该还撑得住。通擎柱已毁,大神天很快便会派人下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只要大家能撑住这轮。。。。。。

    “晴儿,过来!”怀子由突然一把将她从御界之壁旁拉开,骞晴嗷了一声,一脚踩在怀子由鞋面上,抬头却见到御界的冰墙上正映现着两只硕大无朋的森蓝眼珠。

    那双眼珠冷酷阴攫,森祟无底,正慢腾腾地沿着御界之壁缓缓攀上御界顶端,伏住不动,居高临下地盯着如同瓮中之鳖的六神。

    众神惊魂埔定,纷纷运起遥观四下望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层层围裹着此处真神御界的物事,正是一条披天弥地,如山海般庞大的银色腾蚺!

    穆银川不动声色,挪动着银光阑漫的身躯将六神的御界一圈一圈环绕在正中,天地皆隐没不见,六神的视野中只余下了他遮天蔽日的银白蚺身。

    只见蚺身上骨肉连挂,残缺不全,却从一截一截青黄不接的血肉里曝露出数根巨大的精森骨架,一闪耀在漫天雪暴中,煞是骇人。

    御界内传出“咕咚”一声,却是六神同时咽下口唾沫。

    怀子由持剑迈前一步,将众人挡在身后,一双飒爽神目与界外的穆银川遥遥对视。庞硕幽蓝的银蚺之目透过御界冰墙,平静地端视着内中始料未及的六神。

    “这是怎么回事?神信官们不是说穆银川的真身在撞击生冥壁时已经被毁了么?”待恩神温良看清了眼前庞大的蚺身,不由连声惊道。

    “这个银川仙,着实不简单哪。”年长的慈神聿长恭摇晃着脑袋,一帘彩色的胡须垂在胸前荡来荡去。

    众神说话间,冷不防一条柔软的腥红巨芯猛地穿入御界,裹住怀子由,怀子由脚下一颤,身体已须臾腾空,向御界外直直提去。

    “子由哥哥!”骞晴眼明手快,第一个扑上来拽住怀子由本能向下伸展的一双胳膊。

    狭隘的御界空间内霎时填满了巨大舌胎卷来的上古兽腥之味,厚重柔软的舌胎不断碰擦着骞晴的身体和脸颊,初出茅庐的小悦神从未招架过这等场面,顿时按捺不住,拽着怀子由“哇”地大哭起来。

    “不好!”慈神大惊失色,众神慌忙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抓住怀子由不断上攀的身躯,眼看他下半身已穿出御界,整个人金钟倒悬向下,被御界内的众神紧紧拉着。

    穆银川的声音如洪钟天撞,滚滚动地而来,将群山间激荡起一片片振聋发聩的回音:

    “怀子由,食了你,我便为长生神!”

    “长生神。。。。。。”

    “长生神。。。。”

    “长生神。。。”

    宏暗的回声向天山深处遥遥散播开去,御界的墙壁被震得嗡嗡作响。

    界内众神一时全傻了,“快拽他回来!”慈神大吼一声,众神如梦初醒,纷纷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拽怀子由,只听“啊”地一串连声尖叫,众神连同怀子由一起被巨大舌胎猛地提出了神御界。

    穆银川眯着森蓝巨瞳,将一行六神提至面前,六位业神如猴子捞月般一个连一个倒挂下来,姿势各不相同。骞晴排在第二个,不小心和鼎钟般的蚺目对上了眼,嗷一声便昏了过去。

    “长生神髓只在我一人身上,你放了他们!”怀子由气喘吁吁道。

    蚺首微微一动,一众五神被掀下雪地,怀子由十指紧紧抠住缠在腰间的巨大舌胎,抬头与穆银川四目对视。

    他身上的衣袍被穆银川鼻息中的腥兽血气吹得上下鼓荡,怀子由凝住最后一口神真之气,企图垂死一搏挣开缠身的巨蚺之舌,却发现自己的所有神力在穆银川的攀缠下都似跌入了一潭亘古不动的死水,在这股神秘的力量面前,他渺小无助得像个凡人。

    “不可能。。。。。。”怀子由只觉腰身越收越紧,他呼吸渐短,低声道:“这不可能,穆银川,你只是个仙。。。。。。”

    银色腾蚺缓缓张开血盆大口,怀子由看见镶嵌在它巨大双瞳间的帝佛舍利,顿时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他朗声笑道:

    “孽畜!佛之力虽可助你恢复真身,毁去通擎柱,吞食神,你却以为这一切都不须付出代价么?”

    银色腾蚺的长舌慢腾腾地卷着怀子由提入口中,冷不丁,颈间七寸处猛地攒出数道银长索丝,腾蚺突如其来,“嗯”地喷出一地鲜血。

    银色腾蚺的长舌慢腾腾地卷着怀子由提入口中,冷不丁,蚺颈七寸间猛地攒出数千道银长索丝,腾蚺突如其来,始料不及,“嗯”地喷下一地鲜血。

    怀子由遭银蚺舌胎大力甩出,砰然落地,地上的众神慌忙围将上前。

    腾蚺扭着沉重的身躯回头去望,果见芮蚕姬正高高飞悬在天,她眉目清芳,嫣华万展,一双雪白的藕臂间如同操纵木偶人般探出了千百条银光辗转的长丝。

    远处的山头上掉落着被破阵的潮音羁,梨花塌也被摔得粉碎,落下了一山碎木。

    穆银川低头,只见数千条天蚕索链已由上而下穿遍了他的真身,将他绑了个结实。

    这些天蚕丝绕骨刮髓,每一条银索都极精准地锁死在他周身每块骨肋上,略微一扯,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全被牵动,阵阵剧痛锥魂剿魄,无有已时。

    穆银川不避不逃,仰首看向闪耀着一身肃杀神曜、高高在天的芮蚕姬,他上半身已恢复人形,连着满身银光不绝的天蚕丝与芮蚕姬高低相望,鲜血顺着千百处伤口,不断从天空中落下。

    当一身的天蚕丝被染成了根根红线,穆银川的目光也随之迷离了。

    她真的长大了,他还记得当年她初入山门,自己便传授了她天蚕丝,那时她接过蚕丝,小手直抖,怕得不行,因为天蚕丝令她想起了双双自缢殉国的父母。

    如今,她终于有勇气将天蚕丝插入一具温热的躯壳,令它搅肉,令它锉骨,令它带去死亡和毁灭。

    她真的已成如假包换的亡神大。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这天,若非你一厢情愿,我早就摆脱了这无情的仙界,晋升大业!穆银川,你一向误我!”

    芮蚕姬狠狠一收,千条天蚕丝从穆银川肉身中爆破而出,带出万点血肉糜花,朵朵落地,洒在日照高悬的天山顶上,将雪白的大地绘成了片片殷红。

    穆银川体内的器官腑脏全被剿碎,他带着庞大的蚺身轰然倒地,震起漫天雪尘,刚巧落在距离怀子由等人不远处。

    一见到长生神,巨大的腾蚺忙又扭摆着身躯朝他奋力游去,穆银川冷殿清辉的脸庞上哗然贲出数排森寒长牙,银白柔软的蚺身在漫天大雪中如同一尾巨大的银电般射向怀子由,张口便吞。

    骞晴一阵尖叫,拖着怀子由在雪地上狂奔,芮蚕姬从高天中飞身疾下,千万条天蚕丝在她手中迅速笼聚成一柄斩月天剑,她一剑刺穿蚺首,将穆银川的头颅牢牢钉入了天山厚土中。

    穆银川终于不动了,一双蓝瞳内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芮蚕姬见状,总算松了口气。

    六神惊魂普定地从雪地上起身,相互唏嘘一番,纷纷上前向芮蚕姬道谢:

    “亡姑娘,幸得你及时出手,不然我堂堂神天六业便给那孽畜生吞活剥了!”

    芮蚕姬水袖高悬,朝向六神恭长一拜,抬头畅快道:

    “是蚕儿应该多谢各位大前来相寻,才令我摆脱了这二万九千年来的监禁!”

    怀子由点一点头:“芮姑娘莫介怀,一切都过去了,我等便是来接你去广擎天赴位的。子由还要恭喜姑娘,你今日已顺利完成了神第一律。。。。。。”

    “慧剑斩孽缘。”芮蚕姬微微一笑,接过怀子由的话茬。

    “原来你知道神第一律是什么啊?”骞晴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她本以为芮蚕姬从未进过神班,肯定不知。

    “我当年在天山得神令官风火见愁授命后,帝天权便暗中赐予了我一扇进入幻虚大境的灵识元门,可惜我长年被师父困在天山,无法在幻虚大境里长驻修行,每每只得趁夜阑人静之时,利用神灵识进入幻虚,蒙受帝之教诲。这几万年来,我知道的可远不止神天众律呢!”

    骞晴一听便愣住了:“如此说来,帝应该早就知道你被银川仙君囚禁在天山一事,却为何直到今天才令我等前来救你?”

    五大善尊被她这一问也是面面相觑,芮蚕姬笑睇骞晴一眼,她转身至穆银川巨大的蚺头旁拔出天剑,持柄一挑,便将他双目间的帝佛舍利点入剑锋,顺势滑入掌中。

    “因为帝需要这个。”

    她将帝舍利传给众神相看,怀子由皱眉道:“一直以来帝将你留在天山,便是要使穆银川去南海大惜地盗取帝舍利?”

    芮蚕姬连忙摇头:“不,这不是帝的本意!我只是在一日幻虚大境的密修中偶然见得无极图上昭示,帝佛舍利将成为神天两域战事中的致胜之器,我便想,此物若为帝所得,必定于他大有裨益,便主动向帝要求留在天山,直到我师父盗回佛舍利,我再寻机将它偷来,献给帝。”

    “可芮姑娘若将舍利献给了帝,你身上的食心之欲又当怎解?”

    芮蚕姬咯咯一笑:“解了,早就解了,帝在我晋升的第七百个年头就施法替我祛除了食心欲,我早就不用食用人心了。我一直装作喜食人心,装作血咒越来越重,更寻机偷跑出山,都是为了骗我师父去盗取佛舍利为我疗伤呢!”

    众神听她神清气朗,说话条条在理,讲出的内容却恁是稀奇古怪,六神中最年长的慈神聿长恭呵呵一笑,道:

    “芮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我等临行前还有些别务要议,望亡姑娘莫介怀!”

    芮蚕姬点点头,慈神忙领着纳闷的五大善尊隐入一片连绵的云山,更用神御界将六人再次拢罩起来。

    怀子由率先发问:“慈,你可是也觉得亡神姑娘有些不对劲么?”

    “就是就是!哪有做了这种事,骗了自己师父那么久,还说得那么沾沾自喜的?”一旁的骞晴也气鼓鼓地撑起了腮帮子,全然忘了刚才是她第一个跳出来大骂穆银川。

    慈神公扬起鼻子凭空嗅了嗅,突然对骞晴道:“晴娃娃,你今儿个抹的是什么香?”

    骞晴抬起胳膊闻了闻:“嗯。。。真诞香,今日出殿前是叫侍婢们多抹了些。。。”

    见一众神目齐刷刷盯着自己,骞晴理直气壮道:“那不是你们说穆银川不好对付嘛,就算逮到了也未必招供把亡神藏在哪里嘛!我这才涂了整整半瓶的真诞香呢,我想他闻了我身上的香味,定会乖乖招供。。。。。。”

    “这就对了,定是芮蚕姬闻到了晴儿身上的真诞香,就对我们把憋了多年的真话都说了。”悯神千秋引颔首道。

    怀子由的眉峰却依旧微锁:“还是不对。真诞香虽能令上至神,下至物野的九界众生都将真心话和盘托出,但它最大的功效,是令九界众生能够释放心中的善恶情感,使之明辨是非,清醒地认知自己在做什么。方才蚕姬的一番言语倘若是真,你们觉得以她甘愿以身受劫、自我牺牲的秉性,在明知穆银川这些年来为她所做之事、为她盗取佛舍利后,还会像刚才那样毫无愧疚地手刃亲师么?”

    众神一听,纷纷摇头,一直未曾出声的幸神遥观明灭,此时终于发话了:

    “我看,芮蚕姬的三魂七魄中,少了一魄。”

    “何魄?”众神同声道。

    “情魄。”慈神聿长恭拈着腮下一团七彩斑斓的蓬松胡须,朗朗出声。

    六善尊顿时恍然,纷纷向云下看去,只见天山上的芮蚕姬正举剑用力戳入穆银川的蚺身各处,试探他死绝没有。

第7章. 好自为神

    六神商榷完毕,纷纷降下天山峰头,只见芮蚕姬正提着由天蚕丝凝聚而成的天剑,一片片拨开穆银川身上的巨大甲,到处翻找着什么。

    眼看银白的蚺身已给她捣腾得血肉模糊,怀子由上前道:“芮姑娘,你究竟在找什么?”

    “我的姻缘契,他拿了我的姻缘契!”芮蚕姬气咻咻道,继续翻拨地上的蚺身。

    怀子由一愣,忙向腰间摸索,果然不见了芮蚕姬的姻缘契,他周身摸索一番,一筹莫展。

    “他方才将你拔出御界时已经拿走了我的姻缘契!奇怪,就这会儿功夫,怎么现在到处都找不着了?”芮蚕姬喃喃嘀咕着,急出一头大汗。

    穆银川蚺身的甲被悉数连根拔出,血肉模糊地沾了一雪地,那些甲每一片都有千年长成的梧桐树荫那么硕大,芮蚕姬折腾了大半天,终于翻拔累了,她生气地将天蚕剑插在腾蚺额心间,一屁股坐在巨大的蚺头上生闷气。

    怀子由陪着在她身旁坐下,柔声劝道:“姻缘契虽说珍贵无匹,却也不是大神天不可弥补之物,你先随我们回去,待禀报了神皇,让合恩宫再给你补上一本,也便是了。”

    “补来的姻缘契,岂有原本的好用?再说了,将来我的姻缘契若再落到什么妖仙孽鬼的手中,难道还要我委屈着跟他们一辈子么?!”

    芮蚕姬越想越气,起身飞起一脚将血肉斑驳的藤蚺踢下天山,怀子由吓了一跳,敏捷地随她提身飞起。

    山海般巨大的腾蚺尸首夹裹着满地积雪,从天山之巅一路滚落至山脚,腾蚺身上刮落的血肉和上古的雪沫搅合一起,沿着长长的天山麓面拓下一条宽阔深陷的血槽,所过之处,巨大雪尘连绵扬起。

    蚺身终于在山脚处不动了,尸身向上仰躺,暴露出整条高高的雪白肚皮。怀子由尚未反应过来,只见眼前金光一闪,芮蚕姬已持剑向山下冲去,她顺着蚺首处一剑长长划下蚺尾,转眼间整条腾蚺便遭她开膛破肚,血浆四下溅出,硕大的雪地瞬间涨红。

    “芮姑娘!”六大善尊匆忙赶来,只见芮蚕姬全身染血,持剑不停地将穆银川肚腹内仅存的脏器一一翻拨剿烂,蚺肉混着雪花,随着她手中剑光四下甩飞,她一边翻找一边嘴里嚷着:

    “在哪里?畜生!究竟把我姻缘契藏哪儿去了?为何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蚺身一动不动,已然僵硬,芮蚕姬越砍越猛,千秋引、温良和怀子由等人慌忙上前将她拽去一旁,慈神聿长恭在众神身后看得连连摇头,骞晴见这架势也不敢上前劝阻,攀着聿长恭的花长胡子小声问道:

    “慈爷爷,丢失了情魄的人便都是如此无感无爱,无情无义么?”

    聿长恭低声道:“她的情魄不是丢失了,是被人从三魂七魄中取走了。”

    “怎么回事?”骞晴疑惑不已,聿长恭在小姑娘的眼角处轻拂一下,拨过她脑袋再看芮蚕姬的心房,道:

    “蚕姬乃由人类晋升为神,故而人类拥有的三魂七魄,在她神之心上便会相应呈现出三彩七色,你看看她的心,少了哪一色?”

    “。。。红色。”骞晴仔细数了数,只见芮蚕姬五颜六色的心房中确实独独少了象徽人间七情六欲的红色,再仔细看去,小姑娘突然高声叫起来:

    “哎呀!那不是帝的神光。。。。。。唔。。。。。。”

    她话没说完被聿长恭一把捂住了嘴巴,慈神警敏地看去天空一眼,这才压低嗓门道:

    “傻丫头!天资不浅,心机却是半分没有!这种话也随便说得?”

    骞晴被慈神捂着嘴巴,呜呜呜地一气点头。

    每位神在动用神力后,都会于原地留下专有的神光,这在九界中被视为神迹的一种,有些内力高深的神中人甚而可以辨别各种神光的出处,譬如来自哪位大,执掌哪种玄坤之机、天地之威等等。

    骞晴好半天才掰开慈神的肥厚手掌,暗地里又圈起一层御界裹在自己、慈神和幸神遥观明灭的周围,这才攀着慈神的胡子,飞在他耳朵旁小声问道:

    “那帝为何要这么做?”

    遥观明灭和聿长恭对视一眼:“想是被那银川仙说中了,帝从一开始便打算让蚕姬做神天之战的死士。”

    三人同时看去御界之外,只见穆银川的蚺身已全部绽开,所有器脏中除了一颗饱满的心脏被啃噬得坑坑洼洼,千疮百孔,他体内的其余器脏都已因多年来强行渡输血气给心脏而疲劳过度,纷纷干涸萎缩成一粒粒葡萄般大小,成串成串地瘪挂在大藤蚺空荡荡的腹腔中。

    骞晴突然感到有些心酸,聿长恭看着还要持剑上前,正与御界外面的三神争执不休的芮蚕姬,拂须长叹道:

    “九界众生一旦没有了情魄,诸行种种便只为目标和结果,任凭世间千百种爱恨纠葛,缘深情枉,皆不能打动他们。没有了情魄,蚕姬便是一具精致的神器,她不会动摇,不会出错,为达目地,不择手段,或许,这正是帝想要的吧。”

    “孽畜!我让你无所遁形!”

    界璧外猛地刺来芮蚕姬的高声怒斥,骞晴等人抬头一看,只见芮蚕姬以剑化索,绕过界外三神,卷起地上的穆银川高高掀入天中。

    她隔空大力挥出一掌,宏亮的***鸣在高天中连串爆破开去,穆银川的蚺身顿时在空中碎裂成百千万片,无数的血肉鳞甲爿爿燃烧着,一块块砸人雪地,发出下雨般扑簌扑簌的声响。

    粗长的蚺骨轰隆一声,最后砸落在地,光溜溜的腥长骨架上银光铮铮,再也见不到一丝血肉,芮蚕姬这才叹了口气,收回剑锋嘀咕道:

    “当真不在?”

    磅礴不休的亡***声仍然盘亘在天山各处,古山万峦一座接一座开始轰隆崩塌。慈神撤去御界,上前劝道:

    “芮姑娘,唯今最要紧的便是你入天归位一事。当年伤你的是穆银川的***,如今你已报了一箭之仇,这天山内还藏有不少游仙散精,你初登神,还是不要赶尽杀绝了罢!”

    芮蚕姬身子微微一动,敛剑笑道:“慈说得极是。”当下凌空莞点,止了雪山群的崩塌。

    穹顶上悠然传来阵阵天籁妙歌,恢弘盈亮的金色真辉从厚重的云层中直泻而下,霎时万霭散尽,千虹开道,高天中冉冉飞下一众人影。

    “帝!”天山上的众神一见来人,纷纷跪拜在地。神皇辛天权身披日月天袍,缓缓降下云头,高立在天山极巅上空。

    亡神芮蚕姬一见是他,高兴地几步抢上神皇的云头跪倒,双手持剑高捧,剑身上正端立着她从穆银川处剜来的帝佛舍利。

    “亡姬,做得好!”

    帝佛舍利从天蚕剑上嘤嘤升起,径直飞入神皇掌中,辛天权低头微笑,赞道:“我便知你是最强的。”

    初阳高悬,天地间满是霓虹的光彩,芮蚕姬沐浴着一身虹霞,虔诚地仰望神皇帝颜,但闻她声如脆铃,朗朗清和:

    “蚕姬自幼父母双亡,后拜银川仙人门下,为徒为婢十三载,更以身代劫,化其天难,岂料却遭他以灭顶之刑相待。蚕姬万劫不复之际,幸得帝不拘一格,救我出山海苦难,许我位,赐我重生,如此神恩真谛,德无边,是为玄坤真父母!蚕姬何德何能,唯有一心尽孝于神皇,便由这枚佛舍利开始,今后旦有为帝所用之处,蚕姬愿万死不辞!”

    听到芮蚕姬的誓言,骞晴偷偷扯了下慈神聿长恭的衣袍,慈神躬身在地不理她,神情无比虔诚。

    她不由想起了银川仙君临终前对芮蚕姬今后命运的顾虑,再看芮蚕姬跪伏在满天高云中、神采奕奕的美丽脸庞,悦神骞晴有生以来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心境

    原来愉悦,也可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神皇垂目看去满天山支离破碎的腾蚺遗骸,点头温和地对芮蚕姬道:

    “说得好,人只有历经死亡,才会更懂生的意义。今后,孤对你还有更多期许,你要好自为神,珍惜今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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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神退尽,天山上的连环飓风逐渐又起,呜咽的雪暴很快吞噬了蜿蜒在山峦中的腾蚺尸骨。

    到了第三个昼夜,雪暴越刮越猛,将整片天山群都笼罩了进去。

    巨大的银白蚺骨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几被积雪掩埋殆尽。月光穿过云层,透出雪暴,洒于几处偶尔裸曝的腾蚺身上。

    月光一亮,一暗,潮汐开始了。干枯的蚺骨也随着月光的潮汐渐渐发起亮来,那光亮映衬着苍莽无边的雪地,一起一伏,一闪一合,远远望去,仿佛这具庞硕的腾蚺骨骼仍在保持呼吸。

    暮然间,雪暴止了,月亮突然跃上高天,盛大的月光将天山上空的浓云一驱而散,天幕上顿时绽放出亿万颗清澈无穷的星辰。

    星宿们一颗一颗挪动起来,初时缓慢,渐渐地,移动得越来越快,笼聚得越来越密,须臾便会聚成了一片巨大的星云,如同一柄天光之伞,从苍穹内疾疾降下,倏地笼罩上寂静的天山峰头。

    满地星辉中,地上的一块腾蚺碎肉突然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两块,三块,满天山的腾蚺碎片纷纷开始抖动发亮,迎合着腾蚺骨架上的胤光,一起一伏、恍若呼吸。

    漫山遍野的腾蚺碎肉爿爿颤抖着,争先恐后地自积雪中钻出,从四面八方飞向巨大的腾蚺骨架。整具蚺骨在天山脚下冉冉升起,越飞越高,向星云处升去。

    千万枚碎肉围绕着巨大的蚺骨盘旋不休,一一附贴去原有的位置,盛大的星云一簇而上,团团裹住了空中的骨架和四方笼聚而来的血肉。

    说时迟,那时快,整团星云磅礴大动,来自无量寰宇的光芒向天地间飞快迸射开去,在高山之巅散下一圈巨大的银色光轮,横扫过整片天山万峦。

    光轮的中心窜出一道耀眼的星之华,直通霄汉,一具人形的身躯便重现于这道万丈星辉中。

    他一袭银天袍,展风飘孓,就着漫天遍野的星光,从容地飘下了天山之巅,正是山海仙君穆银川。

    数不尽的星辰光辉争相涌入仙君体内,在他皮肤上拓印下一条条不可辨识的星宿纹理。

    穆银川双脚触地,神智尚未全清,他提袖看看自己完好无损、愈发生辉的衣袍,再返身看向自己曾经曝尸荒野的山峦,满目皆是不可置信。

    “穆银川。”

    声音突如其来,在空气中撩拨出阵阵奇异的暗香。

    穆银川旋身望去,只见积雪山头,隐约坐着一圈金色光轮,仿佛就在那里,又仿佛空无一物。

    穆银川定目看向来人,顿时双膝一屈,薨然下跪,银天袍如星网般飘下,拢罩下整片山巅。

    “小仙万死,斗胆盗取帝佛舍利!此番劫后重生,必然受益于帝佛眷顾。此等长生之浩,银川。。。。愧不能当!”

    穆银川长袖覆雪,黔首遁地,口中喃喃虔声,长跪不敢起。

    却闻佛光中人道:“莫急答谢。使你重生之力,非源于我。”

    见穆银川长久俯身不起,佛光从山头缓缓降下,在他身前立定。

    “穆银川,你全都忘了,是么?”

    盛大的佛辉金轮中,慢慢映现出帝佛如来的容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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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坤异史记介绍:
在阳世,他是神医丹士罗玄,傲骨清风,妙手回生,身负旷世神功。他仁济天下,偏偏对她狠心绝念、碎骨封喉,憎她魔教余孽,无视其真情痴慕,且为他诞下一双骨肉,一路杀灭她至冥疆九泉。 她死后,他带着与她的女儿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却不料天道轮回,禅机乍现,当年深心罹误,一朝净明。他痛心疾首,追悔莫及,方知权因自己心魔深驻,矫枉过正,铸下了她一生冤轮。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她临终遗言,灿灿明心,从此缠绝他余生,那一世千年。 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驰骋于诸天万界,八荒离土,前世今生,羁旅千秋,开始了夺回爱徒聂小凤的悠悠梵程。 这是一个盛大峥嵘的玄幻故事,曲折万展,悱恻缠绵。佛与魔的交兵,恨与爱的彻骨,我将向您讲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前所未见的千古传奇!玄坤异史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坤异史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坤异史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