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爱恨恢恢
黝黑的海水一望无涯,几尾孤鸢展翅定在风中盘亘不动,哀鸣连声,彷如祭悼。远空星魅深沉,冷电在海平线上四下出入,云霄中似有人眼,冷冷朝下方望来。
眼前,由海连天皆散发着无穷荒凉,黑夜如瓢泼,倾泻而下,披天弥地的海洋深处不时卷上一袭袭扑鼻腥膻,却非鱼味。
罗玄皱着眉头,看向身畔一望无际的沧海,这是何处?他为何在这里?
低头一看,自己双臂中正牢牢傍着半截鲜红的石榴木,木头一端焦黑枯融,看去仿佛从被万钧雷电猝然劈断的整树中截来了这一段枯木。四下张望一番,茫茫黑海,只他一人漂游其中。十二旗仙,父亲与谪母,饕旖姑娘,异元令,全无踪影。
海水森寒刺骨,唯有手中的石榴木上隐约递来树火的微薄暖意,海潮渐动起来,层层叠叠的海浪一波一澜往前推进,遮住了视线,罗玄不知在这一重迭浪之后是否能看见离散的众人。
海面缓慢升起,可是没有风。罗玄心头突地一泠有物事从海底深处上来了。
庞大的阴影从深处向海镜面迅速逼近,水面翻腾跳跃,卷起千万朵苍白花沫。那庞物不慌不忙,将大半个身子潜在水下,只余了一双腥红的眼浮在半丈开外的深海中,目光森森锁住了他,宣告着远古的凶残饥饿。
这是条巨大的深水黑鳄,曝露在水面的鳄头上竟长满一张张人脸,一路延伸到水下的鳄身,这些人脸无一例外,看去高度扭曲,恐怖绝望已极。
忽听身后的海水也急速沸腾起来,罗玄猛地回头,只见第二双腥红巨目又霍然入眼,接着,第三双,第四双,第五双,无以计数的鳄兽纷纷从黑海深处浮上水面,放眼望去,整个海平面布满了成千上万双腥红饥饿的巨眼,团团将他所在的石榴木围困在了中央。
万兽齐发,同时扑来,血盆巨口并铮铮骨齿瞬间遮了整片天地。
罗玄一惊而醒,从异元令上弹坐起身。夜阑人静中却传来少女的尖厉哭喊,那哭声极之嘶哑绝望,使人耳膜几被扯裂。一低头,却见小女武乙巽正紧紧抱着他的右臂长袖,泪流满面地连声尖叫,她之灵识显然还陷在深梦中难以自拔,垂死挣扎般的哭声将深夜熟睡的一众人等全部惊起。
罗玄忙掐她人中将她从噩梦中唤醒,原来方才他在梦中看到的是武乙巽的梦境,却不知这小丫头何时溜到自己身边来睡的。
异元令在黑夜中静静驶去,武乙巽惊醒众人后,神舰上的气氛一时闷沉得令人发木。完颜等旗仙见小女孩在罗玄身边无事,便又重新躺下,无人多话,似已司空见惯。按照异元令的速度,明日卯时便会抵达投阳洞,眼看跋涉即将结束,众人眉宇间都添了丝松解倦怠。
小姑娘兀自在罗玄胸口蜷成一团,双手紧紧箍着他腰身,仿如一头刚刚逃出屠戮危境的惊慌小兽,怎生哄她都不松手。
十一、二岁少女所特有的不安急促的抽泣声,令罗玄不由得回忆起数十年前的人间,他将聂小凤带回哀牢山的第一夜。那时她一人躲在房中睡觉,也是这样地抽泣个不停,哭得正服侍自己研药制丹的陈天相坐立不安。
当下心坎里一疼,罗玄坐直身子,轻拍少女肩膀柔声道:“常做噩梦?”
武乙巽挂着泪点头,戮魄段可卿此时也前来坐下,替小女孩擦去了满头满脸的汗泪。
见谪母段可卿看着少女武乙巽的目光,总带有几分期哀迷惘,罗玄便知她心中一定又记挂起自己久已转世轮回的小妹罗忆。
半柱香间,段可卿搂着武乙巽轻轻哼起了他和小妹罗忆童年时常听的那支歌谣,小姑娘伏在她怀中又接着睡熟去了。罗冠清不知何时已坐立起来,于一侧静静看她二人,长目寒凉,隐约有光。
陡然间耳畔一声霹雳惊雷,罗玄的视野猛烈旋转起来!高天中的异元令被不知何处袭来的巨力当头一劈,临空凶狠地翻起了连串筋斗,仿如一尾被天鞭狠狠抽打的高速陀螺,令上众人皆是天旋地转,惊呼声此起彼伏。
“不好,我们被梵天发现了,保护异元!”随着完颜高声一吼,第二击九天戗杀已然袭至----
头顶苍穹大开,梵光恢宏间,一只硕大的佛掌从蒸腾的九霄中磅礴而至,遮天覆地的佛掌中闪耀着一枚赤红色的佛字,真辉大放,媲夺八荒。
这一击却不是打在异元令上,而是异元令下方正经过的修罗山,却见佛光于半空中突然幻变作一把黄金巨斧,瞬息便将千峰一脉的修罗山劈成了两半!
冲天火光从地裂深处喷涌而出,荼蘼烟尘中,罗玄便看见了深藏在冥疆下原之下、此刻被惊醒的上古巨魔修罗,它一边长耳已遭佛斧活活劈去,正痛得狰狞大叫,直令群山颤抖,殷蓝魔血溅得两旁山脉一片腐灼。它身侧各长有一千臂,此时正齐齐向天伸开,发出雷霆怒吼,那身形远远望去便如同在无底地裂中盛开的一朵巨大的万孽莲花。
异元令高速旋转着向宽阔地裂中倒载葱而去,修罗张开血口,扬出千臂,仰头等着众人掉入魔口。“快跳!”罗冠清将罗玄和段可卿大力推下异元令,武乙巽抱着罗玄一起落地,连声尖叫,异元令狠狠撞在地裂边缘,腾空连连颠去,舰上众人全被弹出。
刹修罗一见异元令逃出自己口舌,巨吼着从地裂里向上爬来,它一只巨爪扣上断崖,深深划去,留下地壑般硕大的爪痕,所幸它周身被金钢铁链牢牢拴在崖底,只余得臂膀最顶端的两只手臂能伸出地面。异元令已光彩全失,内中再无灵犀,如此悬挂在断崖边摇摇晃晃,甚是危险。
“保护神髓!”一众旗仙埔一落地便纷纷朝断崖跑去,齐心合力推着舟舰大小的异元令匆匆离开凶险之地。眼看众人将异元令推至平原时,天中却再次打开,第三道金光佛杀恢弘而下,直劈入众人身后的地裂中。大伙惊悸回头,但闻雷鸣狂笑,修罗从地裂里直立起来,身上铁链根根掉落,这第三击佛杀,摧毁了千万年来施加于它身的地链禁锢,将它从冥荒腹地中彻底释放了出来。
刹修罗一步便跨上断崖,巨大身躯直入云霄,大步朝众旗仙追来。众人将昏迷的武廊桓放上异元令,推着舰身节节后退,罗玄上前帮手,道:“不若将神髓取出,放弃神舰!”
“不可!异元令与君同岁而生,他如今命魄微薄,神舰是他唯一可以依附生息的灵体,离了神舰,君也活不成了!”
斗大的汗珠从完颜额头滚下,眼见修罗追至,他突然停驻脚步:“大梵天今日定要赶尽杀绝了!珏儿,玄儿,你二人护送异元令先行离开,我来争些时间!”说罢他推开罗玄父子二人,转身马步上前抽出了腰间长剑,剩余旗仙见他如此,纷纷拔出武器与他连排并阵,在罗玄父子和刹修罗之间组成一道人墙。
罗玄与父亲对视一眼,“走。”罗冠清皱眉命道,斩钉截铁,罗玄依令而行,回头却见连排的十一旗仙正一起朝大步流星赶来的修罗迎面奔去,已是拼命。
修罗却不慌不忙,路过众人时凌空一跃,巨口大张,向地面众仙喷出覆地火龙,瞬间满目火焰,几名位居正中的旗仙未及出声便被烧作了灰烬。
眼前天光一暗,却是修罗已躬身落在异元令前。武乙巽看去一眼舰身上的武廊桓,拔剑朝修罗飞去,半空中脆声声道:“你们快送我爹去投阳洞,这里我来应付!”
“胡闹!”罗玄忙追去阻她却已不及,修罗哈哈大笑,半天中捏住少女的腰身如同捏住一尾斑斓小蝶。见少女拼命在巨掌间挣扎,罗玄心如急火煎焦,修罗张开巨口,将少女囫囵塞入。
“巽儿!”原本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武廊桓突然惊醒,恸声大叫。异元令上骤现真光大动,哀鸣着摇摇晃晃起身,似贯尽全力,它翻身掀下武廊桓,如一枚巨大飞镖般冲向修罗,修罗硕大的脑袋被它狠狠一撞,嗷声大叫,只用一只手臂便将强弩之末的它挥去,却又用身侧下方的手臂将之接住,如此便在两千臂膀中将身受重伤的异元令抛掷来去。
待将神舰递至眼前时,修罗突张大口,只见武乙巽绝望地向外伸手求救,异元令见状,舰身剧烈颤抖,嗡鸣哀切,竟似哭声。
“救她,你可以救她!雁伏刀灵未灭。。。。”罗玄脑畔里突然又传来异元神的声音,这回再入太虚幻境,却见异元神铁袖玄衫,奄奄一息地伏在一片鼎沸火海中,脸上血痕阡陌,胸前烙下一枚鲜红佛掌,怵目惊心。他一语未完,已是剧烈呕血。
雁伏刀早在掉入血池狱中便已烧毁,如何未灭?罗玄来不及细想,那厢修罗正仰起脖子,巨大喉结一滚一动要将口中少女咽下,他忙抽身攻去,使出之前击败饕婪所用的血池狱威,却不料运念之下,右臂上突有模糊的金光蒸腾攒出,渐渐凝聚成型,竟是雁伏刀灵!
历经血池狱之炼,罗玄却不知它还一直蛰伏在自己已遭烧毁的右臂中,不由心头大喜!忙使雁伏刀当头劈下,修罗怪叫着躲开刀风,肩头已撕开好一道伤口,蓝血四下飙溅。见罗玄势狠,它边逃边以千枚巨拳连连砸地,直将下原地面生生砸开另一道宽大地裂,躬身便往地底钻逃,罗玄闻得它血盆大口中隐约传来少女的哭叫,生怕它将武乙巽带入地下,正欲全力一击,却见左臂之上亦闪出飒簌银光,那光芒速聚成形,定睛一看,竟是一抹寰光凌瑞的封天剑气!
他愣了一愣,当下已是左手封天,右手雁伏,双器同发,刀剑贯天,一举将修罗的巨大头颅斩断了去。巨颅掉上平原,轰隆隆滚了好几番远,巨大的修罗尸身朝自己砸出的地裂中沉重坠去。
收足点地,罗玄正欲赶去查看巨颅中的武乙巽,眼角余光却瞥见修罗尚未落下的千掌之一掌内,隐约攥着一物,露出半截晶臻碧绿的同心锁。
他大惊,往胸前一探,肋骨已断!
“站住!” 罗玄抬头大叫,飞身朝地裂边扑去,“还来!”他一把揪住即将落下的同心锁一头,身体被坠落的修罗尸从断崖边一路拽出深长轨迹,噗哧向前,满目烟尘弥滚。原来修罗千臂千掌,罗玄却有一失,必是方才近身格斗时伤了肋骨,才使玉镯滑落了它的千掌之一!
崖上的修罗头颅见罗玄如此,竟发出哄然大笑,修罗尸得它感应,死不松手,罗玄只得用力将双腿插入泥土勾住树根,刚好杵在崖边,修罗的巨大尸身便被悬挂在地裂边缘左右晃荡,罗玄紧紧攥住天相化成的同心锁,另一头便捏在这巨孽手中。
那是玉髓镯,谪母毕生相赠的玉髓镯,将伏于聂小凤芊芊皓腕间的玉髓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失。
“放手!”罗玄冲崖边的修罗头颅低声吼去,修罗兀自大笑,左右摇晃着巨颅,手中的沉重巨尸便也扭起身来,罗玄咬牙挺住,任凭天相化成的同心锁链切入骨掌,浸淫骨髓。
“师父,你放手吧!”同心锁中传来天相的哭腔,他却也忍到了极致。
罗冠清此时扑来罗玄身边,合力欲拽回玉镯,罗玄却不敢用力,怕将同心锁弄断,“放手,放手吧!”见无力回天,罗冠清按住罗玄正向深渊中一寸寸滑去的身体,恸声道:“儿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你便放手罢!”
“小凤最孝顺,娘送我的东西,我送给她,她必会喜欢的。”罗玄眼前模糊,喃喃自语,手掌中骨痕越攥越深,几欲断去。
突见白帛飘飞而下,直入地裂,却是谪母段可卿扑上了修罗的胳膊!她张口便咬,森髅齿狠,牙尖骨厉,眼看已将紧攥着红玉髓镯的胳膊咬至见骨。刹修罗尸嚎叫着,伸上其余胳膊抓住她的魄体狠狠撕扯,段可卿被扯得披头散发,却吭也不吭,一径埋头钻啃啮咬,齿呷间发出叽咕叽咕骨骼相碰的磨声。
“可卿,快上来!”罗冠清惊呼未落,罗玄突觉手中一轻,却见谪母段可卿雪白的身体已随着刹修罗的尸身和半截残臂,一同向炼焰奔腾的地心深处坠去。
“去找她。”罗玄看见谪母最后的唇形,在千掌千臂的撕扯中安详蠕动,她坠落之速并不十分急促,刚好使他能够看清她眸中每一分留存的温情。
“娘,”罗玄不欲置信,身旁风声一动,父亲罗冠清的灰袍缓带亦随之跃下了。
他追得及时,二人在途中相遇,罗冠清如同罗玄在伽蓝寺初见他俩时一般,展袖将谪母护入怀中。层叠千障的修罗掌与臂很快将二人重重包裹,遮住了罗玄的视线,修罗尸越变越小,终被吞入地心深处一条细长的森亮光痕中。
罗玄呆呆地握着半截修罗臂站在断层变,彻底懵住了。一瞬间,宇陷天坍,这苍莽世间,又只余了他一人。
修罗的头颅发出的哄然大笑仍在,只是逐渐低去。“罗兄,你怎么样?”却是樊煌的声音疾疾贴在耳畔,“爹,娘,”罗玄些微醒过神来,纵身便往地裂里去,身后连串惊呼传至,无数双胳膊将他扭住。
“爹,娘!”罗玄完全清醒了:“孩儿不孝,孩儿来救你们!”他力大无穷地拽着众人向深渊坠去, “玄儿,太晚了,你醒醒!”完颜一掌掴在罗玄脸上,厉声命道,罗玄置若罔闻,继续拽着人群往地裂里坠。
“醒醒!”完颜勃然大怒,一掌将罗玄横拍在地,罗玄席地坐下,昏头昏脑,转个身又攀爬过去。 “罗玄!”只闻完颜恸声大吼,罗玄依稀听得拳风朝自己后脑处凌厉袭来,却顾不上躲,他手中握着半截修罗断臂,跌跌闯闯只管前行。
天灵一震,罗玄应声倒下了,他耳贴尘埃,正好听到修罗尸身撞入地底的轰鸣闷响。少顷,地心作应,巨大深渊中哗然升出了山高地远的光亮,罗玄目色苍凉,缓缓阖上了眼睛。
第22章. 喜讯捷来
武乙巽裙膝及第,向正飘入投阳洞、往人间逐渐远去的武廊桓连磕三个响头:“爹爹走好!百年之后,孩儿定在异元天都恭候爹爹回家!”
修罗山一劫后,众旗仙中只剩了修为最高的金尊完颜、木尊樊煌及水、火二尊,便连身高马大的土尊旗也丧身于修罗喷出的地焰中,众人一路抬着异元令抵达整个冥疆大陆最深处的投阳洞。
投阳洞位于腹地正央的须弥山,要抵达洞身须横穿整座山体,山的另侧便是人世轮回的入口。想不到通往生机盎然的万里红尘之门,竟是藏身于九界最底层、最险恶的冥荒腹地。
“绝地生天,上古之造,果有深意。”完颜抬头仰望雄廓逾山、鬼斧神工的投阳洞口,由衷叹道。
罗玄看着长跪不起的小女武乙巽,心中一片空芜荒凉。眼下的短暂生离,于她定是极之欣慰,而他的一双父母,却已陷入苍生九界的无轮地心,一如殇沙漠中的杳杳尘埃,再无生机。
各己事毕,众人辞别。罗玄独身背山而立,面前是幸存的几名旗仙、武乙巽和殍女饕旖。
“跟我们走吧。”小女武乙巽上前一步,脆生生道,樊煌眉中一皱,巨弩微张,挡住她去势。
完颜缓缓摇头道:“他不能跟我们走。”
“为何?颜叔你昨晚不是还说,要他随我们一道回异元天都去么?”武乙巽异常吃惊。
罗玄直视完颜,声冷如磬:“我不走,也不想走。”
完颜紧紧看他,眸眼中痛惜无奈,百感杂呈:“我儿莫怪!只因你天赋异禀,包罗万象,就连残留于你体内的封天剑气都可化为你之斗器,这等奇造,非苍生八界任一可得,唯有佛。我虽不晓你佛之资从何而来,然而一旦身具佛黔,便随时可能被梵天感应。如此,我便不能将你引回异元天都,因你有朝一日若受得梵天遣令,即便非出自你本意,亦难免加害于异元神君,我等万不能冒此凶险。”
“我的爹娘在此,我哪都不去。”罗玄置若罔闻,一径自语。
一声爹娘,令完颜眉中一抖,哑声道:“但我们可集剩余旗仙之力,打破下原封御,将你送去原上与那名女子相会,你意下如何?”
罗玄苦沉一笑:“相会?我如今模样,还能会她么?”
“那。。。我们可传你仙术,教你幻影绘容,让她眼中只看得到你原来的模样!”武乙巽盯着他脸庞,几欲哭出声来。
却闻完颜当即打断道:“无用,冥疆十九狱乃佛所创,身经血池狱者更是皮肉全消,形体俱毁。此乃天刑,因犯戒者反骨弑亲,故永销其身骨,此刑罚之重,仙界之术根本无法作功。”他叹口气,上前一步道:“或者你可在下原等她,若有朝一日她欲转世投阳,总会经过此地,你可与她同去。”
说到此处,他语重道:“别忘了,你爹娘如此搏命,无非为你争个善果。今日别后,你务必自我惜重,切不可再犯傻事,辜负了他们一番心意!”
罗玄侧身而立:“你们走吧,我自有打算。”
完颜还欲说些什么,喉结山动半响,出口终是句:“保重。”
樊煌一手拽过饕旖,另一手将武乙巽搀在掌中,武乙巽被众人牵着步步后退,一个劲地回头看罗玄,一双童颜美目中盈满了泪水。众旗抬起异元令,驾上仙云,向远空升腾而去,须臾消失不见了。
罗玄一人穿过周山,回到罗冠清与段可卿掉落的修罗地裂旁。渊中死气深沉,漆黑一片,他不知自己在崖边站了多久,只见得日月星辰一轮轮从天边升隐而去。崖壁险恶,深峻不堪,他几番欲就此跃入了事,却因怀中天相的苦苦哀求而作罢。
“师父,我们就在此地等小凤吧,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红玉髓镯上的同心锁连连颤抖,哀鸣出声,天相直接拴在罗玄的心房前肋上,于他每一刻心念都了如指掌。
罗玄目向远方,天地苍茫,今后何处可他容身?原以为,自己服完纤役便可回上原寻小凤团聚,谁知不过是一场必死角斗;原以为,可同双亲在此冥疆下原安宁归隐、与世无争,谁料瞬息天意,鬼亦殊途;原以为,以聂小凤在人间予他之情深,听他细细解释原委后,必会重新接纳于他,岂料却先遇上了对他深恶痛绝、金钢不让的聂媚娘。
世上人总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事后却没一桩了却人意,反将自己愈陷愈深。
罗玄长嗅一记远山的空气,山涧内阴风寒簌,直吹得面上一片湿凉,同心锁在他的肋骨上瑟瑟发抖。他运起完颜输给的六十年旗仙真修,转身朝魂竹山方向飞去。
途经殇沙漠时,遍地黄沙,地广无垠,即便全速飞行,仍费去了整整半天时辰。若非罗玄体质不输,且心法捻用已臻自得,则中途早已跌落。
这殇砂大漠之地,一人独飞尚勉强,可若要人带领万余冥原百姓跋涉此地,却如何成算?那旷异天以百姓投阳事大为名,果然只是寻机将自己锄去罢了,罗玄如此想着。
跋涉了整三个日夜才回得魂竹山,山中已无生灵,饿殍尽数跑散。伽蓝寺残亘断壁,倾斜欲坠地嵌在山巅焦土中。步入厅堂,罗玄环顾四周,身处爹娘六十年来隐居的处处印迹所包围,他立于庭中,泪水哗然而下。
父亲罗冠清摘下的白铜面具还静静端放在大悲音佛前的檀木盒上,罗玄近前,双手拾起面具,缓缓戴上脸颊,回头顾镜,一式的灰袍缓带,沉郁欣长。刹那间,他以为父亲回来了。
山门外却传来兵唳嘈杂之声,回头看去,却是青寮、蓝寮、红寮三人各领着一众鬼卒,吵吵嚷嚷地步入寺中,他们显然已发现魂山异状,此番入寺便较上番鲁莽许多。
一众卒狱一见罗玄立在庭中,登时大眼瞪小眼地止住高谈阔论。蓝寮见他不动,率先上前抱揖恭敬道:“薛医,一月期限已至,我等应约前来提人,敢问日前那名熔魄的筋骨恢复得如何了?今日可容我等提去上路?”
罗玄漠然看向众人,原来因他穿戴着罗冠清的面具和旧衫,加上连日来被天一生药等各类灵丹妙草成倍医治,除去脸庞和身体,曝露于外的几处重要关节如颈项、手腕处的血肉肌理皆已长得七七八八,只需小心遁藏、不露颜面便不易被发觉熔魄之身。这些冥卒更从未见过罗冠清摘下面具后的模样,而他与罗冠清本又九分神似,这一刻,便被众冥卒们将他当成了罗冠清。
罗玄当下心生一计,扮作父亲的嗓音沉遁道:“此人无救,且生性凶顽,几番欲袭我后伺机逃跑,前日夜殍来袭,我便将他抛出寺外喂了殍物。”
红寮在旁听得一愣,顿时大叫起来:“什么?这可使不得,他可是君钦定的拉纤人选啊!”青寮拉他一把:“不急,”转而向我道:“薛医可有亲眼见到他被殍物所食么?”
“你们今日前来魂山一路上,可有看到半只活灵?若非昨夜我将他抛出喂殍,今日你们连我都见不到了!”罗玄佯作不耐,青寮见阎医如此,竟舒下口气,抱揖礼遇道:“既是如此,我等不打扰了。”
红、蓝二寮一听,急得个个欲开口说话,却被他手势双双止住。他转身正色向罗玄道来:“熔魄之事便就此作罢,我自会据实禀报十殿。小卒今日前来,还受原上岳王仙府所托,给薛医送一份请柬。”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崭新的茜红柬册,上书一枚滚金刺目的楷书“”字。
罗玄一望之下,突觉胆战心惊,五脏六腑顿时于腹中揪作了一团。
“冥三军督统、上仙岳飞将于月后尚元之日新办婚事,因薛医六十余载治愈军中将士无数,功高德沛,美名远播,故上仙特令我前来报讯,邀请薛医于三日后前往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赴万叟大筵。宴后,岳仙便会携新人正式迁往上原帝都,随侍君侧。”青寮言毕,将喜色婚柬朝罗玄手中递来,罗玄如遇洪荒猛兽,接连后退两步,脑中一片浑噩。
见他久不伸手,青寮将请柬置于佛龛上,平声笑道:“冥医长居在此,久不闻事,此番得机去中原一睹我界民风,倒是好事。将军已差我等送来新制衣物、赴宴细俩等,薛医若有心赴宴,只需在请柬上摁下手印,当日辰时便有专驾舆车前来府上恭候。”
言罢,他朝屋外挥手,须臾便又从外间走进数名素衫仆役,依次于案头放下一连串大小礼盒,上附清单。但闻青寮续声道:“薛医请自行查点,若赴宴还需甚物,只须写在婚柬背面,瞬息便至,我等尚存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众冥卒离开后,山腰里迎风传来三寮的窃窃自语,罗玄的耳力早已炼得强锐,三人言谈便似强硬钻来:
“熔魄罗玄乃冥钦定的纤工,这薛医将他喂了夜殍,也是犯了大罪啊!你怎可轻易放他度外?”
“你知道甚么,我日前在十殿的线报已打听到,冥根本不欲这熔魄再多留存,如今夜殍之事正合圣意,你等便尽管照实直说,包你有功无祸!”
“可他这一死,谁去拉纤?不归海岸上一众转生灵魄又该怎生处置?”
“听说宫已遣人前往南海大惜地借取女娲壤,只须女娲壤到手,九座浮图塔的再造便指日可成。那投阳洞山高路远,且路经三凶,你当谁愿意去?那些百姓能等便等,等不及的亦是命中定数,同我等无虞,这冥原上何时少过生魄了?”
。。。。。。
罗玄一径盯着佛龛上的鲜红婚柬,直盯得眼焦剧痛,六腑发颤。好半天鼓足气来,抖着十指去翻开柬页,毫无意外的两个人名豁然跃在眼前,一方雄浑苍劲,一方隽艳洒脱。
他料不到她的名字,竟是由她亲笔书写,用那手他永不能忘怀的笔迹,那在哀牢山中、雪宣纸上记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来供他参阅品鉴的娟秀笔迹。
怀中,玉髓镯的温度骤凉转下,他将她地婚笺摊开置在大悲音佛前,双手撑着宽大佛龛,罗玄身体前倾,臂中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改变主意?那日在原上,他明明听见她拒绝岳飞,那时候她说“天上地下两处茫茫”,她说“今生今世姻缘无份”,她说要“重新开始,再展新轮”,他信了!
于是他推翻千魂鼎,毁去浮图塔,铲除了她与他之间横隔的一切阻碍,他堕落血池狱,杀尽万千殍,横跨殇沙漠,硬闯修罗山,他粉身碎骨全不顾,红尘之前折返身,只为今生能再见她一面,只想听她再唤自己一声“师父”,她却在这时,改变了主意。
她在这份没有他的婚笺上,风流迤逦地提下了她的名字。
罗玄额上的青筋剧烈跳动着,眉眼一寸寸扫过婚笺上每一处笔画岳飞、聂小凤,金枫玉露,幸和合之,甘结连理,兹天以敬,广邀民意,筵盛共席,龙凤祥瑞,百子千町。
“岳某有生之年无缘与聂小凤共结连李,唯愿神医首肯,将她许配予我,待岳某身殁之后,准我二人冥婚合冢,相伴黄泉!”
当年阳世,岳飞的冥婚之请仍不断地徘徊在罗玄脑海内,挥荡不去。岳飞,他做到了。
泪水一滴、两滴,从空洞的铜面内无意识泄出,落在婚柬上,将二人姓名化开一片,融得愈加恣肆不分。罗玄单手执起婚柬,将精致纸质在掌中揉成一团,烙下五枚清晰的指纹。
聂小凤,你的大婚,怎能没有师父。
第23章. 三寸天堂
章楔:
那一年我亲手划下离别,从此你天上人间,再不问姻缘。
今日我猝然出现你眼前,用一张惨白峥嵘的铜面。
可知寒江雪融,所需千年,不及我眸动之间。
等你回心,等你一念,将岁月熬空,沧海作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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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来两日,罗玄扫尽伽蓝,清整庭园,将爹娘生前起居各厢打理干净。临行当晚,他龛前设牌,陋室添香,更把陈天相的头颅放去爹置于后山的医室,养在百样灵草池中。
“师父,你一定要去么?”陈天相见他收拾妥当转身欲走,一颗头颅浸在百草菱花里,眼眶湿湿地。
罗玄颔首微侧,低声应道:“别担心,师父只是去送一样东西。这长生草可助灵魄生长,我亦在其中施了真旗仙术,只须接连浸泡四十九日,你周身骨骼便可长全,再多十日,应能恢复当初模样。”
“师父,如果小凤她,如果她。。。您还会回来么?”天相欲言又止,半天不能成章。
罗玄身形一顿,掩上山门离去。
折回爹娘卧室,他挑了件爹的旧时长衫衬在里身,将头颅、手腕处用帛布遮蔽严实,又从众多礼盒间挑了件烟灰大披上,再去爹的神农栖取了些拟苇,用玉膏将之染成灰白二色,一枚枚仔细黏在头顶。
神农栖便是这一月以来罗冠清为他疗伤的万草药阁,内中珍藏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各式魔药异典、灵草仙株如汗牛充栋,世间罕有。父亲在他养伤之际便已将典库中各类药材之奥妙向他一一详解,譬如阁中藏有可篡改人声的催音草,和泥服下,效果最佳,罗玄依嘱而行,反复留声试探,果是罗冠清当年的声线。
收拾妥当后,他从镜中望去,自己便一如父亲般枯年槁发、缓带灰袍之模样,即便是长年相熟之人一时亦难以分辨。两日前青寮等人见魂竹山血肉荼蘼、生灵涂炭,便以为他周身的几处异样乃遭饿殍伤袭所致,加之他掩饰谨慎,方才蒙混过关,可他如今要去的是中原那等人多眼繁、大庭广众之地,须得精心遁藏自己的熔魄特征才好。
彻夜长坐。清晨时分,寺门外响起清脆轿铃,一驾四人轿舆远远从下原天幕间赶来,稳稳停在山门,罗玄将铜面系牢,缓步踱出。一名轿夫恭敬掀开轿帘,他回头望去晨霭弥漫中的斑驳旧庭,低头入舆。
一路长驰,罗玄未曾料到就连下原之下,亦是如此辽远无际。接近天顶时,下原的天空依旧阴霾灰沉,云叠魅嶂,远远便望见四条绵长蜿蜒的车舆轿队正安静有序地列阵在前,等候出原。
下原出口处竖着两扇青铜斑驳的雄伟铁门,深入云霄的门鼎处各垂下两枚巨大红笼,一闪一烁,彷如信灯,两笼之间垂着一鼎珀金巨铃,却见从列队的轿宇中依次飞出素红请柬,叩上巨铃,巨铃嗡鸣一响,顶上红笼便呈绿色,两扇原门应声大开,放一枚轿舆驰出,又在另一枚舆驾到来前闭上。
巨门之侧且各设有一辅佐偏门,这四条车队依次而出,有些从正门,有些走偏门,似有等级。眼见罗玄乘坐的轿舆径直奔向两扇正门,他掏出喜柬,学着其它轿舆的模样从窗口掷出,喜柬生了手脚般临空飞去,叮一声敲上天中巨,红笼瞬绿,铜守大开,四名轿夫抬着罗玄井然驰出。
轿身蹙然跃出下原云层的那,中原的阳光以锐不可挡之势撞入眼帘,眨眼间轿舆已冲入中原上空,乘风破云地朝大陆中央疾驰而去。
向下一望,只见林节比的镇宇琳琅满目,井然有序地遍布于整片大地,更见各镇皆是披红挂绿,旌旗招展,一派喜气洋洋。今日天高气暖,患失千镇在温暖阳光下的润照下犹显生机迸发、欣欣向荣,各色植被覆山披野,衬得整个中原陆廓一片万紫千红,见此锦绣山河,不由觉得连日来埋藏于罗玄心底的阴霾痛苦瞬间被扫去了大半,心中竟暗暗生出不可名状的忐忑希望。
坐于轿内,能感觉自己正逐渐朝低云处降去,掀开帘幕,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已至,缓缓降落的余间,只见整片镇宇在白日之内便已张灯结彩,喜庆之势较别处更甚。镇宇西郊的巨大草原上已遍布了红彤彤的八仙桌、洞宾椅,各色仆役侍从鱼贯穿梭,张罗场地。
名动天下的上仙岳飞之大喜前宴,又得神赐婚,便是这般得天独厚,占尽风头。
罗玄在轿厢内整肃襟摆,准备落轿,四名轿夫却无停留之意,径直抬着轿舆穿过草原,一路马不停蹄地驰入患失镇西廓的青瓦深巷。罗玄忆起自己初入冥疆时曾被银川仙在这条青石巷中拦下,向他打听其徒芮蚕姬的下落,如今故地重游,自从三原领海一别,也不知他二人近况如何了。
青巷尽头便是岳王仙府侧苑,雕栏围壁内便是日前他见过的将府鉴政阁,正疑惑那顶轿宇为何将他带来此处,却见门庭之外正稳稳立着一人,昂藏七尺,气宇睥睨,虽仅着便衣素锦,已如真龙临渊,八阳耀世,定睛一看,正是岳飞。
罗玄眉中蹙起,难道这么快便被他发现了端倪?当下袖中掌势已蓄,以防不备。两名仆役撩起轿帘,罗玄躬身步出,正逢岳将对他拱手一揖,俯身敬道:
“有劳神医薛耻亲身荐临,寒舍蓬荜生辉,今日将神医请于府上,实因事出突然,不及通传,还望薛医海涵!”
罗玄颔首回仪,看来并未识破,观他语态,倒像是同父亲早有相熟,当下切入道:“不妨,所为何事?”
岳将鹰隼般的目光却扫过四周,滴水不漏:“薛医请移步庭中详谈。”
罗玄步入岳府,岳飞将他直接引入仙府别苑的东南偏厅。他见这等中庭的布局分外眼熟,似乎于何处见过,直至在厅堂上看见那枚高悬至奉的聂小凤画像,他顿时忆起,此间格局自己在阳世中的岳将府内亦曾见到。当年岳飞便是在此向他求请与聂小凤冥婚合冢一事。
他当下心中不悦,掉脸旋身,却见岳飞拱手道:“二十年前薛医妙手仁心,于野门一战中救回岳某断腕,当年末将未及报答,薛医便不辞而别,今日之邀,岳某本应从正门正厅迎入救命恩人,谁料此番兹事体大,为防人多眼杂,只得怠慢神医,从偏门入府。”
闻他此言,罗玄心中已知大概,必是当年野帝蚩焱攻打冥原时,父亲罗冠清曾以精湛艺术救过岳将的性命。原来方才岳府门前乃是一场虚惊,他蓄足声线,缓缓临摹着罗冠清的嗓音道:“将军盛情邀约,究竟所为何事?”
正说话间,却见一华衫缎展、衣饰不凡的青衣女婢匆匆抱着一叠衣物跑过前苑,直奔岳将,岳飞一见是她,立刻惊道:“青儿!是不是聂姑娘她。。。”
这绫罗女子便是罗玄在数月前于患失镇上遇见的为小凤母女送绸缎的冥岳四弟子范青儿。她见他二人立于庭中,未及施礼便抢口道:“将军,岳主她又洇血了!”
埔一见到冥医,少女立呈惊喜道:“这位便是将军提及的薛神医么?神医快来瞧瞧我家岳主罢!也不知得了甚么怪病,近日来她一至午夜亥时便会血流不止,周身剧痛难忍,且神智不清、性情大变,魄灵也迅速衰退,聂夫人都快急死了,神医可有甚么好办法?”
罗玄盯着她手上如梅绽雪原般的点滴鲜红,脑海里嗡一声,瞬间空白。
步入东南厅,里厢尽是女眷陈设,仆役鬟婢们跑进跑出,早已乱作一团。罗玄远远便望见梨花木榻头、轻纱帷帐内的那段绰约身影聂小凤静静躺在床上,身体蜷缩如婴儿,一双柔荑交叠枕于颈下,显是疼痛过后偶得憩息的睡姿。
他心头如遭狠狠一扯,日前被亡神芮蚕姬亲手撕裂的胸前窟窿立时扩张开来。
聂媚娘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吹拨着一盅汤药,闻那药味,仅是止痛所用的强效麻沸散,想来众人对她病灶皆是一筹莫展。
“聂姑娘于半月之前突生异症,岳某已寻访各界名医不下千人,俱无良策,唯今只得日日用麻沸散替她祛痛,却非长久之计。因聂姑娘位职三军司谋,又正逢异元军大攻冥原之际,恐扰军心,此事不便张扬,我这才私下邀约薛医来此,还望神医不吝妙手。。。。”
岳将在旁兀自解释,罗玄理也未理,径直朝小凤榻前走去,岳飞一愣,聂媚娘见他快步前来,也是一惊,慌忙放下手上药盅,起身欲去掀帷,但闻岳飞道:“慢!聂姑娘乃三军要员,且男女有别,还请薛医使用悬丝脉诊。”
罗玄于榻前三寸生生止住脚步,眼前的帷帐已遭掀起,他看见她清晰的睡颜。
自从望乡台一别,想不到连日来聂小凤竟被这无名病痛折磨成这般瘦弱模样,不施粉黛的玉净脸蛋上苍白如纸,鬓发妖娆自云角出,沿雪白颈项杳遥而下,尾端弯成一抹小结,静静伏在两枚玲珑锁骨间的白浅颈窝中,她满头珍珠玉汗,娥眉紧蹙,卷曲长睫上还挂着**的泪水。
罗玄只听见自己体内的熔魄高温在一层单薄衣襟之下隳突沸腾,恨不能一步上前,将聂小凤紧紧拥在怀中。
“啪”一声临空指响,梨花榻头的帷帐层叠落下,遮了聂小凤整个容颜。“请薛医使用悬丝脉诊。”岳将再添一句,向罗玄背后拱手长揖。
聂小凤的微弱脉搏透过细长棉丝,向罗玄五指中递来病迅,他闭目深识,她之脉象细而迟,浮而涩,滑腴失力,津虚骨枯,乃三候俱无,阴邪壅滞之相,且内中暗藏着一道剧烈凶煞,此煞时日已久,一直潜伏蛰息,须臾可犯主。
罗玄当下心中有数,起身对聂媚娘道:“聂夫人请近前一探,聂姑娘身上可有旧伤迸发之迹?”
聂媚娘立刻钻入帷帐,轻手轻脚地翻拨起聂小凤的身体,罗玄和岳飞守在帐外,皆是屏视凝息,心焦如焚。却闻聂媚娘突然高声冲帐外说话,已是语带哭腔:“薛神医请近前一察,小凤她真的旧伤复发了!”
罗玄两步上前,掀起帷帐把岳飞遮挡于外。聂媚娘将聂小凤翻了个身,罗玄一望之下,几欲跪倒在榻旁。
只见聂小凤的雪白裸背上,两枚天蚕丝穿骨而入的伤处正凸显出两枚狰狞齿口,它们一经发现,立刻各自张开两排白森森的鬼齿往她体内一缩,昏迷中的小凤顿时痛楚地大叫出声,竟是被这两枚鬼口狠狠咬在了血肉骨骼中,鲜血从两处伤口滚滚洇出。
聂媚娘见状,慌得一把按住聂小凤背上的伤痕,惊声大恸起来:“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东西?是什么鬼物缠住了我的孩子?”未完又扯着罗玄的衣袖:“神医,神医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罗玄五内揪结成障,强忍心酸,应她道:“此乃天蚕血咒之痕,是上古亡神施下的诅印。”
“天蚕血咒?亡神?”见聂媚娘愣住,原来她一直不知小凤的身上留有天蚕血咒。她想了一想,突然仰首发出高声悲鸣,低头恨道:“罗玄!一定是罗玄,我早知小凤琵琶骨上的伤疤是遭他所穿,却不料他竟对我女儿下过天蚕血咒!罗玄,你这畜生,我非将你碎尸万段!”
见她咬牙切齿,悲痛欲绝,罗玄的身躯不由在一名母亲的巨大悲愤中瑟缩起来。
岳飞疾步赶至榻旁,恳声劝道:“聂夫人息怒!罗玄已遭君严惩,被打入下原之下,他再不能伤害小凤,还望夫人切莫伤神,小凤需要你。”转而向罗玄沉声道:“薛医,请近一步说话。”
罗玄神情木纳地离开床帷,不知去向何处,但闻耳旁不断传来岳将的话语:“小凤之伤势,不知薛医可有根除之方?”
罗玄摇头。
“自古惮、祸、亡、逆、忌、暴,并列天地六大恶神,他们本是上古之造,小凤却又何时招惹了其中之一的亡神?”
罗玄抬头看向岳将铿锵正气的脸庞,一时悲从中来。亡神之咒唯有一解,他在阳世时已从轩辕求败口中得知,只是这解法,他绝不欲教他人知晓。
“将军。”突闻帐中飘来疲惫软音,闻如天籁,二人一惊回头,竟是聂小凤从梨花榻中坐起,掀开帷帐。
佛曰,不要回头,一回头,你便成那返阳途上的盐柱。
罗玄的目光深如三原之海,贪婪停驻在她脸上,恨不能将她每分每寸都卷入心底,永恒烙印。
聂小凤淡淡看他,颔首微笑,算是回礼,罗玄的心中突觉惊慌无底,掌心一抖,竟险些去将白铜面具再勒紧些,她却转身向岳飞道:“将军,小凤有一请求,还望将军成全。”
岳飞连连点头,聂小凤缓缓出声:“求将军禀明君,取消赐婚。小凤今生注定不能予人作妇,若逆天为之,必会害了将军。小凤不愿做千古罪人,还望将军尊重小凤所愿,谢绝圣意,撤销婚约。”
岳飞之怔忡表情,恍如当年阳世中闻得十三枚帝旨招令,他沉默许久,方才哑声吐出二字:“为何?”
聂小凤云睫一敛,当他面垂下帷帐,再无出声。岳飞牢牢盯着波澜不惊的梨花帐帷,目光跌宕如潮,猛地抽身离去。
罗玄看向帷帐,内中静若深水,却闻聂媚娘的声音传来:“多谢薛医明断,这回我总算知道小凤的病根了,我们原先还道她是为溯查几月前掉落人间的千万转生册,这才日以继夜,带下了疾患,却原来是她在阳世的旧伤所致。”
少顷,她又轻问:“只是薛医。。。这天蚕血咒之诅,当真便无药可解么?”
闻她嗓音中之莫大哀恸,那一刻,罗玄在心中已做了决定,当下明确道:“夫人不必忧愁,世出一物,必有一降,只须方法得宜,自会药到病除。”他眼帘低垂,目光深入帷中:“只是聂姑娘体质羸弱,不堪嘈杂,这几日夫人需多多让她静置独处,以防体内血咒再被引发,待我寻得彻愈之方,自会通知将军。”
聂媚娘听他一席,竟感动得一把掀开帷帐,朝罗玄疾步走来,她素手一伸,紧紧抓住罗玄的手臂,罗玄心下一惊,好在腕中已裹扎齐整,她却毫不为杵,泪声对他道:
“将军言神医薛耻仁心盖世,技堪神农,今日一见,果不负盛名!实不相瞒,我儿的天蚕锁骨之伤乃遭人间一名世仇所赐,此人枉背医德,竟也自称为医,不但行尽作奸犯科之事,且对我女儿下得此等毒手。。。”
说到此处,她喉间哽噎,已不能声,却见她突然双膝下跪,直直仰望罗玄的白铜面具:“今日薛医来此便是天意,民妇在此跪求薛医,您一定要尽全力救我女儿,解除亡神之咒,一正天下医名!小凤如今位列冥三军司谋,所做皆为冥原苍生,求神医务必给她重生之机,让她成就心中大业,填补人间所失!”
说罢,她竟躬下身子,朝他连连叩首,“娘,”就连聂小凤掀开帷帐轻声唤她,她亦置若罔闻。
厅中喧哗引来了一名碧衫书僮,便是罗玄日前在阎罗十殿中所见的那位名唤诸碧的少年,他见得此景,拱手禀道:“将军请薛医前往鉴政阁一叙。”
罗玄回头去看小凤,她亦正看着他,许是他伪装太好,她竟欣然微笑,螓首轻点道:“多谢薛医出言宽慰家母,小凤无事,薛医请自便。”
罗玄的双足如生了根茎,恨不能化作此间一树,永世长留。身旁少年的清冷之音却再度提来:“将军请薛医前往鉴政阁一叙。”
他咽下口苦液,搀起聂媚娘,起身步出东南庭。
“神医可有想过,为何小凤身上的天蚕血咒早不发、晚不发,偏偏于半月前突然发作?”埔入鉴政阁,便闻岳飞劈头劈脑地问来,罗玄想了一想,道:“将军可是已有所虑?”
岳将点头,语气笃然:“不错!因为半月之前,冥原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本应供奉于大梵天内的诸天佛皿无极图,日前骤然现身冥荒。”
这是罗玄第一次听到无极图之说,正不知其所谓何物,只听岳飞道:“世间九界,乃指佛、神天、魔境、仙界、人间、妖世、鬼域、精轮、物野九大天地。自古佛生神天,神天创仙界,仙界主人世,佛梵天便是诸天之首,而无极图便是梵天的首席圣器。相传佛祖释迦摩尼于开天辟地时手持无极图,以佛力造神,却以佛心造了人,引得神天多番嫉妒,后自创了诸天六大恶神----惮、祸、亡、逆、忌、暴,前往红尘颠覆人伦。”
“你认为聂姑娘此次血咒复发,同无极图有关?”罗玄问,岳飞看他一看,颔首又道:“无极图乃天地之父,万神之母,它突然离开大梵天,会使得神天众纷纷对其行踪产生感应,尤其六大恶神。可是无极图堕天后随即潜入冥疆,从此失去音讯,六恶神为引出无极图,极可能加重在人间的恶障,所以小凤入冥原二十年来从未复发天蚕血咒之伤,却于半月前突然发作,极有可能同无极图落入冥疆有关。神医,倘若我能找到无极图,你可有把握一定能治好小凤的血咒之殇?”
罗玄默默端详眼前这名峥嵘男儿,世间男子至此,已达巅峰。他明白小凤一意拒绝与他成婚的理由,因为她一早便知道,亡神血咒唯有通过中咒女子与真心相护之男子情爱交合,方能解诅,而代价便是解咒的男子会当场被血咒反噬,化作血水虚无。
故而岳将愈是待她真心,她愈不会答应下嫁。
“有。”他沉声许诺。
两枚天蚕丝,一世红颜劫。罗玄的脑中忆得那些甘愿替她解咒之人,魄军、轩辕、岳飞。
只是苍天再多安排,亦是枉然,你们都不可,唯有我罗玄可以。
唯有我。
第25章. 九九桃花
桃花本是姻缘物,奈何面佛即入土,
九九长长连理枝,万千刑伤难折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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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玄被一股大力拽入高空中,尚元烟花在他身旁朵朵爆开,他临空一跃稳住身形,抬头却见远方天际上涌出一道绵长无匹的金色光练,正疾疾朝患失镇的方向吞吐而来。
那练中的真光一如他在修罗山顶遇见的殇杀异元神的佛掌威,待那条炼光飞速驰前,罗玄定睛一看,竟是一幅铺天盖地的巨大图册!
但见无数枚佛字于图中上下飞舞,气魄恢弘,闪烁金辉照在他精赤的身体上,罗玄顿感不适,忙运念调来别苑新房中的新郎红装裹上自身。
那幅硕大天图一见他红袍上身,竟通图闪了一闪,从中猝然劈下一计真光佛掌!
罗玄旋身一避,那巨掌却似长在空中,覆手一翻便将他从高空压下,罗玄天旋地转,如同在冥疆下原中被袭杀的异元令般,疾速朝地面坠去。
直觉疾风撕裂般割过耳旁,罗玄眼看自己就要撞上中原地面,地面却猛地凹陷下去,露出了黑洞洞的陷空下界,巨大佛掌压着他一个劲朝下方坠去,无有已时,仿佛要将他压去地心深处。
罗玄眼前初是一团漆黑,而后猛地呈现出百万级凶鬼岩阶,他忆起此乃遭重刑的魂魄被打入下原的必经之途,立刻明白这佛之掌是要将他直接压回下原之下,当下急得一个筋斗倒翻而去,竟侥幸躲过了佛掌的压迫之势。
一出佛掌威围,他便提身沿着凶鬼岩阶朝中原疾驰而去,佛掌瞬息从下方逼来,伸手欲捕他腿脚,“休想拽我回去!”罗玄怒道,雁伏刀朝身后狠劈而下,刀灵精光却径直穿透佛掌,如入无物之境!
他愕了一愕,暗将全身魄力贯去足下,执起雁伏刀遍朝着头顶的中原陆地蹭蹭疾飞向上。眼看冥疆夜空已现,漫天烟花仍在,罗玄心头一喜,却见那枚庞硕天图在他眼前哗然张展开去,如天顶罩面般牢牢覆盖在地陷上空,图中一一呈出四枚金辉大字:
归返下原。
地陷边缘还立着一人,此人冷缎轻衫,两袖涛风,不是旁人,正是旷异天。
罗玄从巨大的圆形地陷中一跃而出,与他正面相照,冷道:“果然是你,还有甚么把戏,尽管使来!”
旷异天面上不现半抹愠色,却是缓缓摇头:“罗玄,此番无极图带来梵天佛诣,指明要你归返下原,服尽纤役。九界苍生无人可逆梵天令,你便从速归返下原去罢,省得众人难做。”
“小凤身中亡神血咒,危在旦夕,待我替她除尽咒印,自会重返下原,你何须苦苦相逼。”罗玄皱眉道。
“亡神血咒会将解咒人化作血水虚无,可你尚有纤役未尽,她的咒,由不得你解。”旷异天甚是平静。
“小凤是我的妻子,我不解,谁解!”罗玄泠声肃杀,雁伏刀瞿瞿生辉。
“罗玄,莫要顶撞梵天,若你不想连累小凤。”难得见旷异天语调肃重,罗玄识得他话中深意,不由心念一转,想到佛身为九界至尊,必可解除神诅咒,当下朝别苑看去一眼,拱手向高天中的无极图朗声道:“罗某甘愿重返下原,只求佛答应,撤除小凤身上的亡神孽咒!”
无极图清冷无音,置若罔闻,满图真辉在天域中四下流转,并无半丝异动。
罗玄心头一震,迈前一步抱揖恳求道:“罗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违逆梵天惩处,但罗某之徒聂小凤确属无辜,还望圣物体恤上天好生之德,将她体内血咒除去,还她一世新生。从此罗某甘愿归去下原服役,听任惩罚。”
无极图依旧纹丝不动,旷异天叹道:“没用的,无极图无灵无性,只为传达梵天旨意而生,它命你做什么,你非做不可,不会予你第二次机会。”
罗玄望去脚下别苑内的新房,内中毫无动静,小凤可是被他的突然抽身给吓着了?
当下心中只欲速速回到她身边,他转向旷异天:“机会?上苍从未给过我机会,也未给过小凤,我和她都是一样。你今日阻我为她解咒,便是要了她性命,只因除我之外,她不会接受任何人为她送命。”
一语至此,罗玄胸中苦涩丛生,心下一横道:“我只再图一时半刻,能救得我徒妻性命,这梵天圣物却容之不下,佛本应秉承九天浩生之德,实则却杀戮做尽,私罅满盈,这诸天九界和颠倒人间并无半分区别,彼处误我的,此处也是一样。如今我绝不容尔等再耽误小凤,今日我必带她离去,你要阻我,便试试梵天化纸,同根相齑罢!”
见他二指一定,下方南苑的檐庭顿时大开,聂小凤的娇躯从新榻中被高高托上云端,她已取下了遮目的锦缎,正茫然坐在云头,满目迷惘地看向罗玄。
她熟悉的目光直令罗玄心中大恸,当下捂刀贯念,竟从雁伏刀中冉冉逼出了一抹残存的佛光,飞去将她团团护在其中。
正欲迎上前携她一同离去,却闻旷异天疾声道:“罗玄!不要做傻事,你这等野佛残修,如何同无极图分庭抗礼?”
无极图轻抖卷轴,刹那间,黄金色的图身延天席地,铺展开去,将整个冥生大界都拢罩在了其中,图身上再次呈现金辉耀目的几枚大字:
梵天第一戒,情。
旷异天抬头一望,顿时惊道:“不好,罗玄,你快收手罢!”
他话音刚落,却闻聂小凤一声惊呼,已是连人带佛光护罩猛提而去,冲向已吞下了整个天幕的无极图卷。
“放开她!”罗玄大惊追去,顶风疾上,只闻高天云霭在耳旁汩汩作响,聂小凤的娇躯向无极图中一闪,立刻消失不见了。
只见吞天覆地的无极图卷上,又胤现出一行巨大梵字:
首惩,桃花刑。
无极图中突然浮现起如山似海、漫天席地的桃花林,株株桃树皆由金身而铸,干枝上下流窜着金梵咒,它们临空而立,侧悬着绽放出罗玄一生从未见过的丰茂桃花,那些桃花花团锦簇,嫣红粉白,绿荫随衬,盈盈天地,此等九天盛景,看得他一时愣住。
“师父!”却闻聂小凤的呼喊从连天的巨大花扇后传来,罗玄纵身跃近,两臂火红的婚摆长袖在无垠花海前迎风鼓荡,桃树却盘亘结枝,禁卫森严,多番阻他过去。
他心头大怒,当下雁伏潮动,将连片桃花树拦腰砍断,其余桃树见状,纷纷自有灵性般将满树的花蕾簇拥起来,挤成一团,须臾间,每棵桃树上的千万朵细碎花萼便组成了一枝巨硕的花蕾,它们一树一枚,首尾相衔,横翮在冥疆夜空中,绵长盛大如遮天巨扇。
聂小凤的呼救声仍不停地从桃林中传来,罗玄又急又慌,下手无了分寸,已是见甚砍甚,他数不清天幕中正立着多少株硕大无朋的桃花天扇,只见得它们迎风招展,一株株对他缓缓张开了巨大的蕊心,盈盈颤颤,娇艳欲滴,瞬时芬芳四溢,华香诞天。
刹那间,每朵桃花巨蕊一抖,一放,猝然绽开,从中飞出无数枚金色的锥器,铺天盖地,向罗玄迎面袭来!
罗玄忙挥舞着雁伏去挡,金色刀轮在高天中舞成密盾,钉锥暴雨却席天而至,杀气腾腾,他奋力挥舞着刀身将金锥们挡开,只听半空中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器与刀刃碰撞之声,满目凶狠金辉中,罗玄突感肩胛骨狠狠一痛,已遭一枚金锥打入肩头,他掌中一颤,雁伏刀脱手向下界落去,他只得生生抬起胳膊自卫,却见一枚硕大的天锥迎面杀来,噗嗤一声穿过他手臂,直直戳进心窝,将他的胳膊牢牢钉在胸前!
罗玄痛得喧天大吼一声,另一掌绝望地挡在身前,满天金锥顿时变本加厉地漫天刹下,那些巨锥每一铢皆如人高大小,竟纷纷追着将他穿身而过!盏茶之间,前胸,后背,四肢,五脏,一铢铢黄金锥便在罗玄好容易才长出了些许新肉的魄体上连串打下了密密麻麻的血洞,只闻高空中哔哔剥剥,清脆嘹亮。
罗玄被铺天的锥雨淋漓砸下,身体在钉锥入肉的连绵噗噗噗噗声里不停地翻滚跌落,他一路坠下高空,昏黑晕乱,鼻中能闻到自己的魄血溅出的腥膻味。
还想睁眼看看聂小凤身在何处,眼睑却早已被沾了血的桃瓣粘在了一处,他忙伸手拭去脸上的血渍,顿时感到胳膊上又噌噌噌地穿透了几铢金锥,待他好容易睁得眼睛时,只见满眼都是漫天飘舞的桃花瓣,洒下了整片冥疆大陆,嫣软粉嫩一如聂小凤的嘴唇。
突闻“噗”一声脆响,罗玄猛地昂起头颅,原来是一铢黄金锥器直直插入了他眉心,头顶上刹时传来一阵寒冷空凉,温暖的血液涌入眼角,眼前殷红四展,意识迅速模糊开去。冥疆上的光影突然湮没,黑暗扑面袭来,罗玄心中一沉,知道自己已再度落入了那片巨大的地陷中,直往下原之下疾速坠落。
平仰堕落的余间,他瞥见自己曾经路过的十九地狱、血池、森鬼岩阶等地纷纷朝他的上方飞去,伸手想攀住什么,须臾便再多添了几枚伤口,他一路抓断悬壁上的杂枝狞草,却丝毫阻挡不了自己如沙袋般绝望地下坠。
眼前的无极图卷着漫天席地的黄金锥,不疾不缓,紧迫而下。
罗玄轰隆一声坠入地面,身体连连颠起,待堕落之力平歇时,四下望去,正是不归海岸。海洋上辅灵舰成山连排,数万百姓齐聚甲板,愕然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罗玄。
他喘着粗气背靠黑山,一臂被金锥所钉,蜷在胸前,却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坐起半身,周身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锥器。
这些金锥入身之感却同日前遭受的西域神谥基督受难钉大有不同,受难钉入肉虽也剧痛无匹,但仅伤及骨肉,却不似这些从桃花中射出的金锥。它们头呈三面三角平切,顶端锋利尖挺,颈部细长,至中围变粗,笔直的锥身一如那些桃花树,镶满了佛梵文。
罗玄低头看去那一枚枚浸润在自己魄血中的陌生梵文,竟是精光四射,逾显清绦。风声一动,铺天盖地的桃花香顿时降临冥疆下原,洋上百姓惊呼起来,正是无极图已介临九界之底。
罗玄猛一激灵,忆起聂小凤还在这怪物手中,刚要挺身立起,突觉心口间促发一阵尖锐的锥痛,他不及防备,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低头却看见自己胸前的那枚巨锥已穿透了他的左臂,正扭着锥身向他体内直钻而入。
巨大的锥身哧溜一摆,竟全部钻入了他胸膛!
罗玄大瞪双眼,捂着心口踉跄撞上了身后的黑山,只觉一枚尖利的物事正在自己心房内凶狠地四下穿梭,瞬间散射的巨大痛楚窜遍了周身,却远非皮肉之痛!
一阵凄厉的哀嚎不受控制地贲出了他的喉间,他从不知世间还有如此痛法。
然而原本插在他额头上的金锥竟也开始向内钻入,罗玄慌忙抬起汩汩飚血的胳膊去拔,却闻噗哧一声,额上金锥也消失不见,罗玄顿觉脑槐中一股森凉的刺痛缓缓沿着头骨下行至自己的颈椎缝隙处,令深谙医术的他一时大骇不已,浑然不敢再动。
旷异天将身落下,巨大的无极图展开卷轴,在他头顶的高空中悠悠浮动。见他前来,罗玄虽痛如风中野,汗出如斗,却也咬牙挺身,坐得劲如松柏。
见罗玄忍得辛苦,旷异天平声道:“桃花锥歃血化钉,入体后会潜伏在你周身数处大穴中,一旦察知你动了情念,便会于五脏六腑间穿梭游走,最后钻入心房。待你心脏内集满九十九颗桃花钉时,便是佛心化土,万劫不复之际。”
说到此处,他语气微顿,似有惋惜:“此乃梵天第一佛惩桃花情戒,便是大梵天专用以惩罚那些犯下情戒的佛中人。”
“我不是什么佛中人,梵天佛同我全无干系!”罗玄捂胸颤齿,痛得口舌不停互撞,插满他全身的桃花锥一根根陆续钻入体内,须臾化钉,在他百处大穴中缓缓就位。
旷异天摇头道:“无极图不问因由、不论是非,只道你因何等原由违背佛意旨,便施以何种惩戒,至于你是否愿做佛中人,亦非它之思虑。我方才便劝过你莫同梵天相争,以你之修为对抗无极图,根本以卵击石。好在这梵天第一戒只为戒情,只要你能从此笃定心念、禁情断爱,这九十九枚桃钉即便留在体内,也无大碍。佛诣如此,也是为令你专于服役,不再多做妄想之故,你便遵行佛义,认真拉纤去罢!你看这岸上一众人等,都是遭你不义之行而致投生搁浅的普通百姓,你之小情小爱和他们的旦夕祸福相比,便当真有那般重要么?”
言罢,他手指向奈何汪洋上一众辅灵舟舰,舰上众人见他到来,纷纷于甲板上叩拜一片。
罗玄唇角谙血,一手捂着胸道:“殇沙漠乃吞噬九界众生之大荒地,自古无人可从中穿过,你不可能不知。如此还要将他们送去投阳洞,你究竟是想送百姓投生,还是想送他们去死?”
“我早同你交待过,只须将百姓置于辅灵舟内,殇砂便无法侵蚀他们。”
“可我如何将灵舰拉过沙漠?那大漠之地,任何灵魄若想飞渡尚且勉强,何况拉着数艘灵舰?”罗玄声色已怒,这旷异天欲逼死他一人,当真需要如此大费周折么?
“这是你的事,你毁去了浮图九塔。”旷异天闻他如此,亦是冷音冷面,争锋以对。
罗玄突生一笑,咬牙立起身来。
旷异天面上亦微微一愕,只见罗玄转向高悬于不归海岸上的无极图,双袖一卷,朝它作了个揖:“多谢佛赐我九十九枚桃花钉,如今只一枚入心,”他兀自低头笑道:“我便还能想她九十八回。”
旷异天闻言愣住,却是如何也料不到他会这般作应无极图,罗玄看向天图,又道:“烦你回去禀报一声,我既非你大梵天人,自无需听候差遣。你既不肯替小凤除去血咒,又不让我相救于她,我便同你万无瓜葛,莫说九九桃钉,便是千枚万枚,罗某亦未放在眼中!”
"罗玄,你疯了么?"旷异天大吃一惊,扭头看向无极图。那无极图听得此言,卷上真辉一动,却是突然披展而下,画面中再展出一株巨大桃树,树上梵花千万,却只得一枚嫣红蜜桃,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罗玄唇际敛笑,挺身立于其前,只道这梵天圣物又要弄出甚么折磨人的花样,却见无极图轻抖卷轴,蜜桃落地,桃破核出,内中钻出一朵极其普通的嫣红桃花。
那只小桃花嘤嘤嗡嗡地从地上飞起,提至半空时,忽然蕊心大展,从中探出千尾韧长丝绦,在空中轻舞灵动,探头探脑。
“桃花!”旷异天顿时惊呼。
只见这朵千蕊桃花冉冉升腾去了无极图前,无极图卷轴一抖,内中又展出了全新的画面聂小凤被雁伏佛光所护,从高天中缓缓落回南苑新阁;患失镇上布满兵卒衙役,深夜里大街小巷地敲门四窜;再看岳府门前,更是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罗玄心知岳飞已发现了聂小凤深夜失踪,这会儿正在全城内大肆寻人,只是他们要搜到南郊别苑处还需些时候。他心中顿时又起一番煎焦自己如今已二度深陷下原之下,无法赶去替她解咒了,她却决不肯嫁岳飞,如此怎般是好?
他只心念稍动,周身静脉中的桃花钉便纷纷攒钻起来,断筋透骨,心窝内突遇凶狠一剿,罗玄重重一抖,痛得弯下腰身,忙捂着心口扶上一旁的黑山岩壁。
这枚被旷异天唤作桃花的嫣红桃花悠悠荡漾,径直飞入无极图中,它向南郊上的别苑一路穿去,金光闪闪的千绦花蕊瞬息便飞至罗玄与聂小凤的新房上空。
聂媚娘正率领一众仆役兵卒打着火把与灯笼寻来,恰逢聂小凤也从房中步出,于楼上瞧见了他们,顿时欣喜欢呼,一声娇柔清脆的“娘”,听得罗玄心中又是一痛。
只见图中的患失镇诸景周边,如图释般地再次亮起了一行真光胤字:
桃花九九桃钉之母,桃钉于佛心内一朝齐聚,即破心而出,寻母团圆。
罗玄心头一骇,那枚飘着柔软千韧的桃花中猝然绽出金钉,刹那间划破冥疆长夜,流星般冲向南苑露台上的聂小凤!
“小凤!”他大叫一声,跃起如惊弓之鸟,“小凤!”他高声唤她,想让她察觉身后,聂小凤却一径向着苑墙外的聂媚娘招手呼喊,对于身后突袭而来的凶物丝毫不防,更对无极图外的罗玄充耳不闻。
“我错了!我去下原,我去拉纤,我永不再回原上!求你放了她,求求你!求求你!。。。。。。”罗玄扑通一声匍伏在地,瞬间泪流满面,忙迎向无极图笃笃笃地磕下连声巨响,口中喃喃高喊道:“我知道错了!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求求你们放过她......”
他叩首深埋,长跪不敢起,体内桃花钉一枚接一枚钻入心房,满目泪水和着周身魄血落入下原下土,他颤声念道:
“孽障罗玄甘心服罪,阿弥陀佛!”
嫣红招展的桃花于冥疆夜幕、聂小凤身后的苑墙上悠悠高悬、精光盈动片刻,终于“啪”一声闭合苞蕾,收敛了凶华,化作一颗普通桃花飞去,“噗”地插入了聂小凤一头浓密的云发间。
聂小凤全然不察,只顾掀起小裙,兴高采烈地沿着高苑新房的琼阁楼梯向迎来的聂媚娘疾疾奔去。
冥疆的夜幕上接连升起一朵又一朵尚元烟花,鞭竹漫天,佳节正浓。罗玄看着聂小凤扑进她母亲怀中,岳飞疾步尾随着二人。新一轮魄血流下视野,他的眼睛又模糊了。
一枚接一枚的桃花钉随着满疆尚元烟花的盛放,争先恐后地在他体内穿梭抽搐,攻破心房。罗玄身体一歪,慢慢倒去。
第26章. 火烧南苑
“七日内,送抵投阳者十万。”
却见无极图上又现真辉佛诣。罗玄侧卧在地,五脏六腑内的连串剧痛令他周身都蜷缩起来,大量鲜血从千锥百孔汹涌喷出,溅得身下哀尘一片殷红。
他脑中空白,目内血斑茫茫,早弄不清那无极图又在吩咐些什么,猛然间感到身体又遭巨力提起,悬在半空中,一股莫名之力硬生生拽住自己发端,迫他抬起头颅,望向图中
患失镇上,聂小凤正身着他置于新房内的婚红披肩,被众仆役搀进岳府高舆,夜凉雾重,她走得匆忙,只得见甚取甚。罗玄目送她窈窕红裳,突地缩肩一抖,却是又一颗桃花钉钻进了他心坎,只见聂小凤的发间金芒也同时一闪,只闻她“哎”一声秀眉蹙起,伸手摸去顶心,竟是一抹新血染上了葱玉指尖!
罗玄泠醒一惊,意识顿时明朗,心知是那桃花寇在她发间作祟。聂媚娘与岳飞疾步上前查看她头颅,只听聂媚娘心疼道:“你颅顶旧伤不是已好得差不多了?怎地又洇血?”
突然间她却似又发现了什么,一掌掀开聂小凤身上披肩,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聂小凤拽过披肩,平静地掩去自己玉颈与雪肩上的斑驳吻印,她眉间动了一动,柔声作应:“娘莫生气,是罗玄,他先扮作阎医薛耻来岳府探得虚实,又将我带来此处解得亡神血咒,而解咒的代价便是如今他已化成血水、永世无存了。”
聂媚娘一愕,当下明白过来,须臾又怒:“那又如何?他虽解了你天蚕血咒,却又引发你七巧旧伤,总之你只要碰上他,便是一身苦债!你确定他已永世无存?”
见聂小凤安静点头,罗玄心头暗生宽慰,她知道他未曾解得全部血咒,却在她娘与岳飞面前替自己掩饰了行踪。岳飞从旁目睹,此时劝道:“夫人息怒,聂姑娘被折腾了半夜,还是先送她回去歇息罢。”
却见聂小凤云鬓间的那枚桃此刻已化作了一朵雅金簪花,匍匐不动,丝毫不现凶迹,是以在场所有人都道刚才她颅顶洇血是遭她在阳世自尽时所受的七巧梭旧伤所致,竟无一人看出究竟端倪。
罗玄心焦如焚,抖如秋蓑,却半点无法将真相通知图内众人,煎焦之下,周身魄血便沿着浸润的郎官服滴滴嗒嗒,下坠如瀑。
见聂小凤抚着头顶一径皱眉,聂媚娘总算遏下满腔火气,与她一同步入车舆。众人渐欲远去时,岳飞吩咐身旁的少年诸碧:“罗玄假扮阎医薛耻,所持乃他之请柬,其人必凶多吉少,你速去下原薛府,一探虚实。”
诸碧提臂一躬,旋身银芒闪去,消失不见。
观得图景诸况,旷异天回头向罗玄道:“如此你便该明白,倘若七日内送抵投阳洞的人数不足十万,桃花便会钻入小凤体内,届时你若再犯情念,九九桃钉一满便会穿破你心,前去寻她,令她丧命当场。罗玄,你便安心接役罢。”
罗玄游目四望,这里无人会帮他,更无人会怜惜无辜的小凤,他颤声追问无极图:“倘若我在沙漠中化作殇砂而无法护送十万投阳人,你可会放过小凤?”
话音刚落,突闻夜幕中传出“啊”地一声痛呼,聂小凤整人已从车舆内跌将出来,抱头直抖,额上的鲜血疾涌而下,众人皆慌了手脚。
“我明白!七日,七日内我定将十万百姓如数送去投阳洞!”罗玄拼命仰起头颅,向半天中的无极图高声垦求。
无极图卷轴动了一动,竟似点头,图中的聂小凤始得长喘一声,如惊弓之鸟般缓缓放下了捂头的胳膊。
聂媚娘冲去一把搂住她,朝左右大怒道:“我便知罗玄那畜生将她掳来此处必不安好心!好罢,害她旧孽又频频上身了!”她起身夺过一名家丁手中火把,疾步冲去南苑庭前,往新房高墙上一扔:“给我烧!”
数名仙府家丁依言纷纷将手中火炬抛上攀满蔷薇的南苑高檐,见他们齐齐对合食指,御动仙役之力,漫天大火顿时雄雄燃起,火光冲上半天,与云间烟花相映生辉。庭园,琼楼,假山,花池,洞房,檐梯,须臾整个南苑别馆便被烧成了片片灰烬,散入冥疆夜空。
无极图真辉一敛,呼一声朝高天中飞离而去,旷异天追随其后。罗玄抬高脖子还想再看一眼,恰逢图中的聂小凤亦回头看向火光潋滟的南苑新阁,只一刹那,他与她俩俩相望。
目中腥湿一片,罗玄伸出手去,颤抖着欲抚上聂小凤的脸,她的目光澄若菩提,前所未有,恍如大劫大空后的通透彻悟。
只见她转身欲走,却似又想起什么,低头去腕间褪下红玉髓镯,捻在指间抚了一抚。
罗玄突觉心脏猛地一缩,聂小凤素手轻辉,将玉镯抛入了熊熊的南苑大火中。
他呆愣半响,方有鬼哭从喉间悲怆撞出。原来魂魄痛到至处,不是流泪,而是哀嚎,一颗心便随着此刻根根堕落的南苑长梁一同焦枯入土。
毕图的火光冲天散去,佛力尽撤,罗玄绝望闭目,如一尾尘沙遗骸般从半空重重坠下了不归海岸。
第27章. 五百坦丁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不停传来远处辅灵舰上百姓们的高声呼喊,罗玄只觉自己身体正在缓慢移动,一寸寸向海水中挪去。
满目血红一片,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只见越来越多的浮沉骸正从海中钻出涌向岸边,拽着他的双腿向深洋里拖拽。
他整个躯体已浸入水中,脑海里却突然闪现出无极图上的两枚金辉佛字:七日。
罗玄猛地惊醒,用尽全力挣脱满身尸骸,向海岸线爬回,身上却越来越沉,浮沉骸岂能放过口边食粮,见他清醒挣扎,这便蜂拥而上。
它们初时紧拽着他腿脚不放,突然间却个个松了手,哀嚎着钻回水里,罗玄模糊地看见身前海水中浅浅立着一双青碧色的高锦长靴,正是那名岳府的管事少年诸碧。
诸碧腰间的朱彤剑鞘抖了一抖,两旁浮沉骸便消失得干净。罗玄趴在浅海中喘息,头上传来他清朗话语:“若想活着将辅灵舰拉过殇沙漠,并非绝路,这世间还有一法,只是那方式太过骇人,九界众生无一敢试,不知你可有胆量?”
罗玄心内一动,此番说法,自己父亲在魂山伽蓝寺中也曾同他提过,当下抬头问道:“可是能治愈封天剑伤的同一方法?”
见少年点头,罗玄心中顿时又燃起了星火攒簇的斗志,他仰首疾声道:“你尽管示我,我既已如此,自是百无禁忌。你身为冥中人,却屡次相助于我,此等难中恩德,罗某没齿难忘,今后你若要我替你做什么,只管吩咐,只须不伤天害理,不歪悖伦常,罗某自当尽力替你达成!”
诸碧点了点头:“不错,你此番若能准时将十万百姓送去投阳洞,让他们按序踏上回阳路,便是帮了我大忙。实不相瞒,我有一名非常重要的故人,便在这群投阳者中。”
罗玄从海水中缓缓撑起半个身体,被桃花锥穿透的手掌腌在血水里,一阵阵地胀痛。
“你也莫怪大梵天予你时日苛刻,你可知此处等待投生的人口中,除了原本居于冥原上的百姓,还有一半是刚刚进入冥荒的新魂?皆因你数月前毁去千魂鼎和浮图塔,使孟婆汤水和千万百姓的转生册掉入人间,活人若沾上孟婆汤水则会**尽消,殒命当场,这里有很多便是被你洒下人界的孟婆汤活活烧死的阳间百姓。至于那跌落人间的千万转生册,则已惹出了更**烦。”少年诸碧皱了皱眉,一言至此,他语气停顿了半晌。
“转生册是人类独有的灵魂载器,它记录了一名生魂在九界中的累世作为,也承载了魂魄的精华之气。自古以来,九界中除了佛、神、仙、人四界外,人类的转生册一直是其它五界下土的必争之物。原本每个人的转生册都安全地保存在冥原,再经由浮图九塔,有序地跟随册主转生到具体人家、承担既定因果,但若不经过浮图塔而猝然掉入人间的转生册,便是无主之器,最易被魔、妖、灵、精、怪等界的野物媲夺了去,用作自身修行。这几个月来已有无数妖魔异怪听闻转轮塔被毁,便纷纷涌入人界争夺散落的无主转生册,他们吸取了大量魂魄精华,邪修倍增,已荼害了无数人间百姓。如今的万里红尘,早是生灵涂炭,尸残凋敝,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新增的投生者,全都是这些时日以来遭各类妖魔杀害的人间新鬼,他们唯有通过投阳洞完成了正常的投阳程序,其新的人生才不会再被妖魔所害。罗玄,你现在明白你肩上的责任了么?”
一席话,直将罗玄听得惊耻入腑,他转身看向海面上黑压压的辅灵舰群,只见这里的人数确是比他一个多月前在此见到的要多出了数倍。
想不到当初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惹得如今红尘颠覆,万里血哀,罗玄当下语重道:“罗某愿倾尽身骨,护送他们前去投阳洞,只要你能示我成功横渡殇沙漠的方法!”
诸碧看了看他,上前往他肘下一抬,助其立起,点头道:“随我来。”
冥荒秘境横贯三原大陆,从帝都城所在的大冥界最上原伊始,一路向下纵横延伸,中途与中原、下原、阎罗十殿、十九地狱、不归海岸等冥疆领地遥相接壤,径直深入下原之下的荒腹深处。
诸碧带着重伤的罗玄驾上云头,沿着秘境的大陆架疾速高飞,汗牛充栋的崇山峻岭、江河湖泊在二人脚下如水墨画卷般连翩掠过。
不多时,他降下云头,架着罗玄立在一群巨大山峦的脊口处,这片群山地幅辽阔,幕席远跨千万良倾,却是地枯岩荒、寸草不生,辽阔绵延的诸山脉间竟看不到一丝绿色植被,更枉论**生灵。
山脊下方的高大山壁被两扇同样尺寸的玄铁巨门完全占据了去,只闻嘎吱一声,群山回响,泛着森冷银光的两扇重门于此时向两旁沉沉打开一条长缝,八头身形硕大的臼齿铜兽披着连身铠甲从门内缓慢爬出,吭哧吭哧地朝两旁大力推开两扇巨门。
天幕间突然传来了车马嘶吁之声,二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高空天域大开,九霄云层中闪电般飞出一列人马,为首是一匹高腰长角、黝黑无瑕的巨大天马,它身后维系着一连数部高大的精铁车舆,辆辆皆以天链拴拘,首尾相衔,一部接着一部。
罗玄按个数去,这列车马竟足足载来了三十部高廓车舆,却见每部舆身的铁轮都被压得瘪平下去,可知舆内装载的物事是何等沉重。
“此乃西域用来运输兵甲的专队,如此大规模地运送兵器来此地修缮,看来西方诸神已铁了心要夺东域七海,诸天神战只怕须臾爆发,苍生九界又将陷入无边战火了。”
诸碧目睹着车队从高空中一节节驶过,语调无比肃沉,罗玄观他眸宇,只见内中愁郁深沉,竟似累积了千生百世的耽民之忧。
却见这列车队从大开的群山银门中径直穿入,车厢一列一列,悉数驶入深不见底的巨大山体。眼看铜首巨兽推着两扇沉重玄门隆隆欲闭,诸碧一臂架起血流不止的罗玄,掐了隐身拟境咒,二人便沿着周遭枯黄岩壁潜下山去,在高门关闭前一秒遁入其中。
埔入山廓,罗玄顿时被眼前景象镇住了只见群山内陆阡陌交通,八方发达,岩阶密布,高火恢弘,辽阔山腹中且内置了一连百座巨大的山中之山,这些高山皆以兵工矩阵、阴阳衔接之首尾八卦图形严格排列而去,森严地矗立于整片群山内腔,群峰之间彼此贯串相连,一路蜿蜒曲折,深入遥不可见的远方山麓。却见每座巨大山峰上皆坐着一名精赤上身的千丈巨人,他们两只长腿向下一撑,坐在高山上如同坐下一枚平矮的窄小岩石,这些巨人身旁且各自堆积着一座精光逞亮的小山,定睛看去,这些小山乃由无数柄体态庞大、形状各异的精兵工具所组成,或斧或锤、或钉或戟,或锚或砧,或索或锥,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天下兵工,无一不足,便是世间最齐全的工具集散所在。
放眼纵观,巨人们座下的每座高山都被沿着山麓,自上而下地凿出了螺旋状规格工整的万级石阶,各种或直立、或爬行的世间魔兽皆齐聚于此,纷纷以壮硕身躯抬起一车车钢兵铁器,往每座高山之间上上下下地来回搬运。
群山围抱中,且见一条炼光铮铮的宽大运输炼带正蜿蜒进畅着徐徐向前,途经每座高山脚下,这条巨大炼带之上堆满了成千上万柄兵工武器,大多兵器皆已残损破旧。突闻高天中传来呼啦一声巨响,刚才驶入山体的连串车舆已飞至炼带上空,各舆同时大开,从中砰砰砰地倾掉下无数柄已遭破损的兵器,刀叉斧钺、枪齑弹炮,一应俱全,随后又从车舆中掉下众多未经加工的生铁、矿石等原材,纷纷混叠成一团,沿着宽阔的运输炼带向前方曲折递进,送至每位巨人脚下。
巨人们纷纷弯腰拾起经过自己足下的武器或生材,端详片刻,便从身旁工具山中抽出各式修铸工具,磅磅地开始修理敲击,不消一时半刻,破损兵器便焕然一新,生气重返,生铁们则改观成型,器状初现,这便又被抛上传送带向另一名巨人送去,进行下道工序。
这哪里是什么空山内陆,分明是一座巨大的兵工铸厂!
“此处便是九界诸神之兵器的诞生地,神兵工域,”诸碧放下罗玄,令他双足自立,一臂指向下方不断持前的链带和高山上端坐的巨人们,道:“当世所知的东、西、南、北、中,五天百大神器,便是由这些坦丁神匠按照神兵图纸,一一锻造而成。”
“坦丁神匠?可他们如何助我渡过殇沙漠?”罗玄此刻正值周身重伤,剧痛难耐,就连在地头站直身体都非常难熬,一时不明白为何诸碧将自己带来此处。
“你可看见周围山壁中泄出的那些光芒?”
罗玄眯着一双血眼端详开去,果见周遭圈起的巨大山壁内部正向外冉放出一列一列的肃杀奇光,这光芒内含两重,好似一阴一阳,相映生辉,通透长澈,寒暖铮铮,仅一瞬偶放,便贯穿照亮了整片群峦内壁。
“这便是乾铁与坤钢,它们来自九界之外,生而合体,乃诸天万界中最为坚硬之物,”诸碧接连释道:“举世闻名的封天、轩辕二神剑,便是由这两种钢铁合铸而成,可惜当年乾铁与坤钢初来九界之时,有一半钢筋突生自主灵识,飞离了此地,否则光凭封天、轩辕二器,东方天庭便足以一统西域诸神。倘若用乾铁与坤钢同时修补你遭封天剑破损的身体,便可化解你体内猖獗剑气,使你之骨骼变得坚不可摧,足矣平安横渡殇砂漠,无惧砂化。”
罗玄心头一动,不由仔细观察起正在流水操作的坦丁巨匠,片刻后问道:“我明白,可是这些神匠专于兵器修补之业已久,我却非任一器具,也不知他们肯不肯修补我之魄身?”
诸碧点头:“五百坦丁之职便是锻造九界的神兵利器,修补灵魄之身骨,他们是万万不会做的,倘若在场中让他们发现你不是兵器,当下便会将你乱锤砸死,”
见罗玄皱眉不语,他低头去碧绿袖摆中摸出一枚纤长物事,道:“所以你必须口衔这枚芦苇,一路熬过全程铸造,此乃达摩僧三渡长江时所用的芦苇丝,当年达摩僧一叶渡江,便是将这枝芦苇拟作天鱼形态,百万里长江须臾安渡。如今只要你将它含在口中,混入诸天兵器,达摩苇便会将你变作普通兵器模样,瞒过众坦丁法眼,让他们将你认作普通工序,修补重造。”
言尽至此,他语调一沉:“只是你须记住,唯有被坦丁们认定乃上上之造的兵器,才会被选用乾铁、坤钢来修补锻铸,倘若他们不对你使用此二种钢铁,则你须设法自决于场中,否则便是白白受罪。”
罗玄接过达摩苇,苇丝长及一尺有余,轻若无物,当下沉声谢过,却见诸碧又递来一粒通体莹白的雪色丹丸:
“此乃化魄丸,你将它藏于魄齿内,若中途实在无法忍受锻铸剧痛,便将之咬破,它会助你烟消云散于九界中,瞬间终止你的痛苦。”
罗玄拨开他的手臂:“死不得,我必须去拉纤,七日后若十万生魂未能抵达投阳洞,梵天一样不会放过小凤,今日我能活便活,不能活,也要活。”
诸碧眸中怔了一怔,收回化魄丸道:“还有一事,你乃生魄活灵,而非物件,这锻骨铸身之痛,九界苍生中从无一人敢试。一旦踏入兵工铸场,便再无回头,你既然想熬过炼造工序,挺到终点,便须牢牢记住,锻铸过程中你不可发出哪怕一声响动,这些坦丁巨神本是在上界中修为极高的天工,乃因各自犯戒,才被罚来此处铸器,他们若发现自己被耍,定不会予你好过,倘若你活着落到他们手上,没有化魄丸,便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罗玄沉目望向前方千万条蜿蜒长曲、遥不见底的神兵铸带,头颅点了下去。
第29章. 绝地遇险
上原帝都,冥神宫,欢休殿内。
旷异天肩披蟠龙云锦袍,在殿中缓缓踱步,金碧辉煌的宫璧上,巨大无极图高悬而下,岚岚舒展,呈现出冥疆下原内种种行进之事
罗玄策马冲出神兵工域,回头看去,正逢诸碧亦从山门内惊鸿掠出,当下降低马速,待他上前,二人一路疾飞远走,直至冥荒秘境至深处,方落鞍下地,停涧饮马,稍作休顿。
山风阵阵袭来,罗玄略感周身寒凉,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衣不蔽体,精赤示人,诸碧当下递来他先前托自己保管的红色郎倌服。
罗玄着身披上新服,整衣时再见胸前髯睛玄虎,不由低头寻思,诸碧见他如此表情,知他心头所虑,释道:“人在阳世时无法忘怀的身体印记,会跟随其人的记忆灵识烙印在魄体之上,无论去往何方,都会随身携带。你胸前之印记于你必定极为重要,使你终生难忘。”
诸碧说到此处,却是顿了一顿:“一如聂姑娘身上的天蚕旧伤,便是她历时再久也无法忘怀的伤痕。”
罗玄闻声抬头,愧疚之念顿起,胸腔内却须臾再生揪心一钻,正是龙泉穴中的一枚桃花钉再度探念动弹起来,当下皱眉闭识,稳住心脉,问诸碧道:“不归海岸离此地还有多远,我们日落前能赶到么?”
诸碧自知方才失言,半晌未语,目光却盯住他周身破损红衫:“你知你若喜旧时良衫,我可瞬息替你取来。”
罗玄循声看去,低道:“不必,这个很好。”
诸碧长叹:“只因此衣乃遭佛桃花刑所破,故我无法倚靠仙力将之复元,这冥荒秘境中倒有几处偏集小镇,稍事片刻后我便带你去重置周身,顺便看你还需用些甚么物事。你如今已得乾坤铸骨,自是要去拉纤,生魂百姓总对身着新衣之人容易多生几分信赖,拉纤还阳又是佛役,你总不能穿得如此狼狈前去罢。”
二人一兽便又腾空而起,疾速驰往秘境北环一处生僻荒凉的绝地小镇,埔落镇头,罗玄骑在马上望去,只见满镇都是山魈异怪,荒兽蛮夷,家家门户皆显残灯陋壁,泥洼斑驳。
夕阳余晖中,却见街口人头攒动,嚷声鼎沸,一处匾书“镇江锅盖”几枚楷体大字的面馆铺斜斜插在落日余晖中,周身长满脓疮的镇集小贩毫无避讳地在街头大锅里赤手翻搅,捞出一旦旦锅盖面条,面铺内外则坐满了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下原百姓,正就着满街苍黄橘灯,个个捧着偌大的汤碗于街头狼吞虎咽。
“中原镇江府锅盖面,一文一碗,童叟无欺!”小贩见罗玄与诸碧逆着夕光,策马前来,漏风的嗓门登时临街扯开,一通叫卖。罗玄之身骨埔经五百坦丁铸骨之漫长锤炼,当下正觉腹中饥肠辘辘,这便翻身下马,小施仙渡,付去整贯面钱,在铺旁寻了处清静拐角,掸净桌椅坐将下来。
满身脓疤的小二很快捧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锅盖汤面,诸碧见他周身景状,半枚毛黑手指都浸入汤碗中,顿时忌讳丛生,却见罗玄视若无睹,执起面碗大口便喝,不由惊道:“你当真要在此地进食?”
“我今后拉纤都要仗此下原饮食渡日,早一日晚一日,有甚区别。”语话间,罗玄已将整碗汤面吞咽下肚,诸碧皱眉盯住身前汤碗,半晌不动,罗玄见他如此,伸手端过他之面碗,又是两口食尽,这便掀摆起身,看看天边西沉的圆日,催道:“走罢!我们在神兵工域已耽搁了整整一日,莫要误了梵天指定的众生投阳期限。”
诸碧却拦住他去势,道:“不急,我此番前来原下,除了将乾坤铸骨之方勘示于你,还有一桩公务在身,你须老实回答我,你是如何得到岳府送往下原冥医薛耻府上的请柬?”
罗玄这才忆得他是被岳飞派来下原查探自己父亲薛耻之人身安危一事,想到已葬身修罗山的双亲,不由心下一沉。诸碧见他此番表情,只道他果真害死了薛耻,当下退开两步按住腰间长剑,罗玄看他一眼,见他性单心善,便将事实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唯独将完颜千叮万嘱的异元神髓一事避开不提。
诸碧通晓了来龙去脉,发出一计喟然长叹,道:“想不到你为了聂姑娘,竟在下原吃得如此多苦,”少顿,他眉中却是一皱,盯住罗玄周身遭桃花锥穿打得七零八落的红衫,自言自语道:“可你如今被桃花钉入心,自是不能再动情念,如你这般日夜思慕于她,随时都可能被桃钉穿心而死,倘若你死在拉纤途上、殇沙漠中,那辅灵舰上一众人等,岂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罗玄闻言亦低头看去胸前,道:“你放心,为了小凤我也会遏制思想,不令自己沉沦。”
诸碧却连连摇头:“你愈是如此自我提醒,便愈是做不到忘怀于她。罢了,你先在镇中各处走走看看,还需些甚么物事。若你不介,我须亲身前去薛府勘察一番,留个足印,回去也好据实禀报将军,以免遭岳府中人察觉我此行真正所为。”
罗玄这才想起薛府后山的神农阁中尚存放着天相的头颅,如今他上半身应已长得七七八八,便向诸碧嘱咐道:“我有一小徒,名唤天相,他被饿殍所伤,唯今只余了一颗头颅养在府中生修,你若见得,切莫伤他,也莫对冥中人提及,我一得空自会去寻他。”
诸碧点了点头,腾空驾去,半天中道:“两个时辰后,镇头牌坊处见。”
诸碧走后,罗玄一心挂念送纤之事,无心游看,这便前往绝地镇郊,找了块僻静山峰,坐于其上打坐,尝试利用在阳间修炼了一世的先天罡气去引导体内的乾坤二钢之纯精气息,再辅以银川仙和完颜灌输给他的仙修诸法,融会贯通,数道齐下。半个时辰后,周身钢钝之质竟开始同他体质相知相熟,虽未全得御钢之理,亦使他原本沉重的骨骼中缓慢游升出一股丹清之华,当下站起身来走跃了几步,虽仍有厚重沉遁之觉,但身形已不同先前般固执艰深,举步难行。
他周身遭桃花锥所穿的九十九处伤口经过乾坤钢水一番浇筑,各个戮洞皆被封实,已化成了镶印于魄体上的一枚枚碗口大小的银光疤痕。夜风卷着鬼雾浅浅爬过山头,罗玄低头看向自己满身戮痕,想到人生每况愈下,举世荒凉远无尽头,心情不由须臾低沉起来。
人在最脆弱孤独时,总会想起那使自己脆弱孤独的源头,罗玄脑中便闪现聂小凤在中原南苑前那素手无回的一抛,那时她妙曼红袖掠过空中,如一柄带勾的犁鞭,狠狠划开了他之眼膜。只见夜雾弥漫间,珠峰上郎装一抖,却是又一枚桃花钉钻入了他之心坎。
罗玄捂住胸口缓缓坐下,始才觉得诸碧临行之言甚是有理,当下闭目锁识,潜心重温御钢之道。他在阳间时本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其心法智慧更于当世天下间出类拔萃,通过此番同体内乾坤钢气的拉锯磨砺,便知若要将骨中钢筋调御得如同寻常筋骨般收放自如,绝非一日可成,当下便心算起每日拉纤的时长,以推算可供自己修炼御骨的时段,正凝神间,突闻几里外的荒山后涧处,传来女子的仓惶哭。
罗玄卧蚕一皱,双目未睁,只道这荒山野岭、鬼雾森霾之地必无好事,当下不欲多理,却闻那女子哭声越来越高,音色绝望,且在怒骂:“放开我孩子,放开我的孩子!你们都不得好死!”
女子嘶骂声中传来一声野物巨嚎,罗玄一惊,心道真是妇人遇上山间恶兽,再不能坐视不理,这便起身瞩目远眺。只见山涧背后,一列百人装备精良、甲胄森严的冥界重兵正团团押送着一辆巨大的精铁囚车,缓缓驶来,此车以层层钢链八方封牢,各角落皆用铁皮焊死、金钉守锢,整具车身竟比他日前在神兵工域中见到的西域运输车舆大出了足足五、六倍去。车身内时时发出巨大怒吼,舆身摇摇晃晃,颤抖连连,负责牵引的却是一头相貌奇恶、身形庞大,且瞎了一枚眼睛的双翼枭神兽。
妇人的叫骂声正从这群人中传来,罗玄定睛看去,只见那头鸟形巨兽正长大了一张唳口,勉力伸着脖子向前欲叼啄一名妇女怀中的孩童!那男孩看去不过七、八周岁,早被眼前恶兽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气直哭。旁边围守的众兵将非但不将那枭神兽牵开,反有两员兵甲上前,左右开弓地同那女子争夺男孩。
但闻其中一兵厉声道:“将孩儿给我,你可保命离去!这笼中关押的可是上古恶煞,你不让枭神兽吃饱,它便不肯开工,届时误了冥军令,你全族九乡可担当得起?!”
妇女拼命欲突围过重兵围堵,却苦无出路,只得大哭着跪倒在地,将男孩死死圈在怀中,口中一径哀嚎:“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拿我喂神兽,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不得!枭神兽最爱未染世俗的孩儿生魄,食后更会事半功倍,拿来!”兵甲凶狠拽住妇女怀中的孩儿,连带她一起拖向枭神兽,妇女紧紧抱着孩儿双脚,身体绝望地随两名兵甲脚步一路磨去,头颅上却遭重器悍然一击,松手扑倒在地,男孩被兵甲倒提起双脚,一路挣扎哭叫着娘亲,径直被送向口大张的枭神兽,妇女朝他伸出手去,身体拼命前挪,口中发出喃喃绝望的哭腔。
罗玄只待一跃而下,却见枭神兽身后的巨大车銮中传出一声爆山怒吼,庞大车厢轰隆隆从四轮上滚将下来,“砰”一声狠狠撞去山壁,力道之猛,竟将山崖撞下一角。
一众冥兵见状,大叫纷纷,立刻丢下母子二人,执起武器向山壁处团团围来,百人队形瞬间排成里外七张满弓,显是训练有素,面对撞上周山的车舆,却无一人再敢多上前一步。
罗玄经乾坤钢水浇铸周身之后,目力也变得较过去精锐数倍,当下已发现钢铁车身的顶篷处裂开了一条细缝,内中似有活物一闪而过,心道不好,便是有甚上古恶煞即将破笼而出了!
他专心提速,疾潜下山,一步上前抱起惊恐万状的男孩交回女子怀中,女子虽抬头望见他熔魄面容,却已不知避吓,只顾泪流满面,罗玄一臂一个,提身带着二人飞上山巅。
放下母子,罗玄只道接下来将应对何等凶灵恶兽,埔一转身,却见钢车裂缝中正伸出一双白皙净滑的生人之手,那双手穿出缝隙,左右一开,轻松便将精钢车舆撕成了两半。
第30章. 野神蚩焱(1)仙岛淫孽
【无极图】:
野神蚩焱,本为天界斗神,与旷异天、异元神并列神三尊,亦称神天三王。
蚩焱乃西域美神与东天大神农之子,因承贯其母,拥有宣称神天最美之男子容颜,但其人趾高气傲,心胸狭隘,凶暴荒淫,褫夺成性,为神界博得了不少骂名。神农身为一代神尊,为其子素是不堪,又见蚩焱屡教不改,终于神公元纪三万零一十一年将其逐出神阁慕田,令其自立门户。蚩焱遂率领一万神甲、六万族人,前往人间首阳山建立烨世行宫,自封神王,后被神界谑称为“野帝”。
因蚩焱崇尚侵吞掠夺,乃代表战争之最高利益,故每每被人间众帝王奉为上神,悉庭皆以高香重祀祭之。万载以来,人间但凡出现有战争掠夺之要求的君王,必会前往首阳山祭天,求助于斗神蚩焱,望得其万千神力之一。故蚩焱殿内,人间帝皇烟火日日高旺,一时风头盛极,加之他自身作风极是放浪不羁,年长日久,便引得神天众中人对其纷纷含愠不啻,视作眼中钉。
这日,人间东海诸国联名为海神妈祖之七万载生辰做寿,蚩焱久闻妈祖女神绝世美色,便伺机前往欲沾花露。神舆降临妈祖屿上空时,蚩焱见得人间美景,鼎盛繁华,竟动了凡心,便令神侍们将神宗高舆降去地面,四处沿看闹市诸观。
此时妈祖屿上恰有一女,名曰素成珂,她年方双十,长相清美窈窕,且生具一双巧手,擅制鲜花百味鳕鱼干等各类可口小食,故时常将自制小点置于篾篮内,一路沿街叫卖,生意甚勤。
素成珂早年丧母,家中只余一名耄耋老父,久病成肓。这日,成珂本想趁妈祖大寿、香客满盈之时,多卖出些鱼干,晚上好给爹爹的餐桌前添块香肉。她在街头发现高大神舆,本不敢上前,却被一路人撺掇道,此舆内大人爱闻鱼香。成珂思忖着篮中鳕鱼花干或可一气卖光,今晚便能早些收工回家陪伴老父,遂上前自荐鱼干。
蚩焱从高舆中远远便望见一名清如笋竹莲藕、挽着编篮的人间少女向他走来,此女姿容清丽,身段窈窕,濯濯自辉,美态浑然天成,与他首阳宫中百艳千娇、曲意逢迎的众仙妾俱是不同,当下心中一动,主动挑起高帷,问她鱼干价钱。素成珂大胆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之下,只见舆上神风朗,人间绝无,当下心头一阵紧蹙,先欲说三文一枚鳕鱼干,话到唇边动了一动,小心翼翼道,五文一枚。
蚩焱见她心口不一,当下笑道,却不知滋味好是不好,可否一试?
见两旁神侍居高临下,冷目横眉,素成珂初不敢动,不明白为何高舆中人会垂怜于此等街头陋食,见高舆中人始终面有微笑,这才踮起脚尖,颤着手向舆窗处递去篮中一枚最饱满的香花鱼干,蚩焱却于此时握住她细腕,轻松将她整人提入舆中。
人间少女身上、篮中所散发的百花清香,恁是带给野神蚩焱不同于以往任何女子的新鲜刺激,初时心动当下转为难遏之欲,便将少女压在舆中,强施了奸淫。素成珂始料未及,拼命挣扎呼救,沿街路人见金碧神驾内动荡不安,却无一人胆敢上前探问。
可怜素成珂人单力薄,在蚩焱蹂躏下如雏花逢暴雨,死去活来,良久之后,蚩焱逞罢兽行,见女孩几欲昏死,楚楚可怜,便将她篾篮里的众鳕鱼干变作黄金雕钗,算作补偿,又见她昏噩雪裸之态,煞是可人,便顺手取过一簪给她戴上。
岂料素成珂遭此横锵侮辱,羞愤已极,哪里肯依,扯下头上金钗便狠狠刺向蚩焱面庞,一声入肉厉响过后,只见蚩焱脸面丝毫未损,少女脸蛋上却即刻绽开一道深长血痕,花容月貌瞬间血流如注,容颜尽毁。
珂女捂脸悲惨大叫起来,鲜血滚滚流下她裸白身躯,蚩焱冷酷一笑,拂袖将少女连人带衫扔出神舆,起驾离去。
珂女赤身**倒在街市中央,弃如敝履般哆嗦了一个时辰,行人们唯恐惹祸上身,竟无一人上前问津。待周身痛苦稍稍平复,珂女忍泪拾起破碎衣衫披好,颤抖着双腿沿街拾起散落一地的鳕鱼干,那些鱼干已悉数变回原状,珂女拾到一半,突然将手中鱼篮狠狠抛去,坐在街角抱头痛哭起来,手中紧紧捏住那枚沾满了自己鲜血的金色珠钗,只有那一枚没有变回原样,便是蚩焱有意相留,意欲令她痛苦。
话说蚩焱身为神,遭凡女素成珂行刺冒犯之举,心中本已有怒,来到妈祖殿前,却又遭门神横加拦阻。蚩焱倨傲不恭,欲强行闯入,妈祖现身,怒斥其下身沾有处血,厉拒其于殿门之外。
蚩焱大怒,动手欲摧毁妈祖殿,却不料正遭神皇计策,触犯了九界通典,神皇辛天权下令正式剿杀蚩焱及其首阳山一众部族。两年后,蚩焱腹背受敌,不堪众神十面围歼,终令烨世行宫陷落,神身亦被轩辕剑打成了重伤,不得已将神魄抽离,方才脱逃。至此,他神位被削,良工走尽,党羽全崩,部属婢妾纷纷弃山而去,万里神峰毁于一旦,他只得以魂魄之身,独自逃往下界冥荒。
埔入冥荒,便遭冥神旷异天奉旨围剿,蚩焱与旷异天打过照面,拼力逃脱。一次为避十殿阎罗围剿,蚩焱用绘苍决变作旷异天的模样,竟侥幸蒙混了众位冥仙,闯过险关,却又在下原时误入了褫魄凶林。他之魄体因遭宿世天敌轩辕剑所伤,一身神功尽失,变得与世间常人无异,在森林中又饥又渴,数日迷转,且不时遭遇山中恶灵、野魈攻击围捕,终跌下山崖,昏死当场,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在森林周边的一处野村人家中。
此户人家只得一位年青的女主人和一名尚在襁褓中的男婴,村中无人知晓蚩焱来历,只道是女子上山采棉时救回的迷路人,那时蚩焱还顶着旷异天的容貌,山民们见他长相俊俏斯文,贵气体面,只道是哪家上原大户来下原狩猎时走失的儿郎,留在村中迟早会令众人得益,便纷纷劝女主人将他留下养伤。
养伤期间,蚩焱日日用神修勉力调候自身魄灵,但每当忆起自己遭众神围剿、命游一线时,即使亲身父亲神农亦未出手相助,任由他行至冥荒末路,当下只觉世态炎凉,便连亲情也倚靠不住,内心便愈加灰暗沮丧,生存**相当低落。
他想到自己早逝的生母,她身为西域美神,享誉甚殷,当年同自己父神农氏的联姻,在东、西天域皆被传为佳话,却只恨天妒红颜,越美好的事物越易转瞬即逝。上古时分,美神在与西域亡神大战中,将自身神髓同亡神的魄器潘多拉盒硬拼,同归于尽,始得换回九界苍生之后很多年间的繁衍生息,而当年因桀骜贪玩而放出盒内亡神之人,正是在东、西双天中得天独厚的纨绔神子,蚩焱本人。
美神亡故后,神农氏痛苦不堪,后不胜煎熬,自闭了神髓,遁入幻空大境潜修清轮,不欲再多问逆子蚩焱之行事。从此蚩焱无法无根,也日日生活在害死母神的自我折磨中,良心与骄傲双重煎熬下,他行事便愈加乖张桀骜,为所欲为,直至一怒拆毁妈祖殿,破坏了九界通典上对神界中人的规范除非发生契约性战争,否则众神不得挑衅同类在人间的庙廊,只因神祗在下界的香火庙廊,代表的乃是神天的统一尊严。
至此,他才明白原来神皇辛天权早已策动海神妈祖及诸天众神,故意激怒他触犯佛所勘定的九界通典之法规,以便将他打入万劫不复,足矣被封杀神域、销毁神籍的境地。
他想到自己一路走来,手上沾染血腥无数,所伤所死之骨成山,想他高高在上,身处神时,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得此报应,却只有当现实摆在眼前,他才不得不回心自省,却是越自省,越灰心,越自省,便越失求生之念。
可也奇了,每逢此时,唯一能令他突觉振奋的却是女主家中那名男婴的哭声,这男婴嗓门大得出奇,哭起来极有声势,整座褫魄山林都会随之颤抖。
这家女主人更是奇怪,成天冰冻着一张脸,从不闻半声笑语也罢,且还终日逮着一顶厚厚的纱帽,将整张脸面牢牢遮蔽起来,便连夜间憩息也用厚布将脸面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教任何人近身。蚩焱初时只觉奇怪,但见她虽行至怪异,照顾起自己病体却不乏百样细心,面面俱到,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
女主人心思灵巧,一部破旧织布机整得花样百出,样样手艺精通稀松,不谈及容貌时,性子倒也婉静柔约。只是奇怪,她虽煮得百式食锺,一手佳肴,室中餐桌上却唯独顿顿不见鱼腥。
蚩焱在她陋室堂屋内调养期间,这女子丝毫不似其他山民般,总是寻机百般探问他身世来历;照顾他病躯绝非易事,她却从未暴露过半丝疲惫不耐,更无向他索要报偿之意,只是日复一日按部就班,上山摘棉,室中编织,将成品放在前院兜给邻里乡亲,换些柴米油盐。
蚩焱虽失却神体与神能,食量却仍旧颇大,女子便节衣缩食,宁肯自己每日少吃薄穿一些,供他的食宿却从不含糊。为让孩儿不致少食,自他入室之后,女子便加长了劳作工时,日间待在山上的时辰越来越久,回家后也常常挑灯夜织,每日伴星光回,迎晨曦起,还要以乳水喂养那名同他一样食量奇大的男婴。
蚩焱毕竟九尺昂藏男儿,他与这对妇孺素不相识,日长月久,便觉得如此拖累于她甚是惭愧,可惜的是自己神法尽失,下肢又在褫魄野林中遭鬼物重伤,整日里除了拄着两根拐杖跌跌撞撞,便连动手将她残屋陋壁修缮一番的能力都无。
然而这等山中安份的岁月却是十分静颐和美,远离神界纷争杀戮,如此端神静养数月,蚩焱竟日渐发现自己每天最为心旷悦目的时刻,便是看着女主人归来后坐在陋室窗头,细心地在月光下晾晒她日间从下原山野上采回的各色干花,再将它们一一放进给他熬煮的药堡中。
这一晚,女主人回来得比往常稍早了些,只因山民们日前已互告,当夜山中将有大雪暴。蚩焱见她身影早早便现在室内,心中不由一阵不自觉地高兴。她喂过孩儿,便照例坐在窗前晒花,不知怎地,当百色花瓣积累的山野朝气于斗室月光中喷香四逸开去时,蚩焱的庞硕身躯突然一抖,这熟悉的花香和身影仿佛在何处见过,他骤然想起什么,默不作声,一如既往地由女子喂下水药,却故意中途拨翻汤碗,湿了女子衣襟。女子去后院打水洗衣时,他脱去双杖,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根暗中尾随,终于在皂角盆的粼粼水光中,看到了女子倒映于其中的脸庞。
蚩焱一见女子脸上横贯的伤疤,脑中立刻轰隆作响,天地旋转起来。
素成珂回到室中时,只听娃儿哇哇地扯着嗓门在堂中哭叫不停,忙上前看他一眼,小家伙脸蛋上沾了颗露水,襁褓倒是裹得分外紧实。回头看去,客榻上余温已凉,早不见伤者踪影,两扇简陋木扉也是紧闭如封,当下奇怪,开门看去,只见屋外厚积的雪地中显出高低深浅的两行足印,一路蜿蜒探去大山深处。
素成珂心道不好,回屋匆匆披了件厚毡子,这便闭紧房门,打了火把,沿着脚印一路向深山中找去。
第31章. 野神蚩焱(2)凶山厉劫
【无极图】:
时下正值腊月隆冬,平日里褫魄大山上已是风雪不断,加之这晚,巨大雪暴须臾将至,整片凶山野林此刻更是雪横霜纵,白皑一片。素成珂手中火炬早被山风吹熄,只得就着满地反射的雪光仔细辨认那两排甚是特殊的脚印两列脚印旁还各留有一条长长的拐洞痕迹,只是深浅不一,可见去者行得甚是匆忙。
素成珂想不通他怎会在此雪暴封山的节骨眼上突然要走,转念又想他方才有意泼湿自己,竟是为了支开她寻机离去,此举定是不欲再拖累她母子二人,当下心中更急,笃念要将他救回村中。
蚩焱本不认路,在认出素成珂,得知她已诞下自己对她一朝逞欲的子嗣后,想到自己数月来连累无度的竟然就是当年遭自己所害的羸弱苦主,心中更加惶恐愧疚,只欲远远离去,再不扰她母子二人生活。谁想一通急走乱隳,脚下一滑,竟连人带拐掉进了山峦中的深凹冰缝,每一座上古囤积的雪山上都存有冰缝这等陷阱,它们终日被白雪覆盖,看去与寻常地面无异,实则丝毫不能承重,人一旦踏上,随即下陷,其深可达数十里。
落入此等冰缝者,若是神仙也罢,可若寻常百姓,便是不消三刻便会被冻成冰棍,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而冰缝之口又很快会被山中风雪掩盖,一切便如从未发生一般,故而当蚩焱堕入冰缝之底,看见身旁高高堆积的林中野魅与山民尸体时,顿时明白此处便是自己一生大限,当下不再挣扎,只将身靠在冰岩上,任凭酷寒侵身,一心等死。
山中雪暴渐起,风声接连卷过头顶冰隙,一阵阵恶胜鬼哭狼嚎,他突然听见风雪呼啸中刺入一抹声音,那女音呼唤着他初来村庄时随口为自己捏造的名字莫言。
人如其名,自从在褫魄山脚的野村中侥幸捡得生机以来,他便对谁都不愿多话,故干脆自称莫言。此时此刻听见素成珂的声音,他更不欲发出一音,便兀自靠在冰冻的崖底沉默如石,只待她自行走过,却不料她的呼唤声竟在冰缝旁停下了,便是发现了他跌落时断在缝边的一枚嵩木拐杖。
他听见她趴在缝沿,向内中连连喊叫:“下面有人么?应我一声!”
他一动不动,心里只求她豁然想通,放弃离开,她却一如既往,不离不弃,一声声地唤他的假名,只不离去。
风越刮越高,落下的雪片越来越大,蚩焱唯恐再僵持下去,二人都会死在山中,只得挪动肩膀,抬头看她,这一看不好,却见她正将大半个身子探下冰洞,摇摇欲坠地挂在冰隙边缘,他倒抽口气,立刻前所未有地紧张立起,竟不觉自己双臂已向上张开。
素成珂一看他动了身子,惊喜道:“你果然在这!别怕,我去找藤绳,马上拉你上来!”
蚩焱待她瘦弱身影消失在头顶,嘴角扯出苦笑。不多时她果然匆匆赶来,噗哧一声跪在冰缝边缘,一阵忙动,雪花絮絮嗦嗦从上空震落,覆去蚩焱头顶,他却不再觉这雪片寒冷。
一条蔓长粗藤重重垂落至脚跟,他拾起一看,这一头藤蔓上凸凹差,分明是遭牙齿用力咬断,想到她猝然闯入深山,身无所持,为了救他而不得不连牙口都用上,当下惭愧之心更甚,便嘱咐她将蔓藤另一头栓去一旁山岩或树木,她依言照做,他便顺着陡峭冰壁,拽着蔓藤一步步爬将上来。
蚩焱身为神子,自幼养尊处优,所食俱为凤胆龙髓、珍天佳肴,体质自是不输,此刻有了攀依之物,一炷香内便爬出了冰缝。
他直起身时,还未及揩一把脸上的冰珠,迎头便遭她一巴掌煽在脸上,他一愣,这才想起她发怒起来是会打人的,只闻那厢素成珂已连珠般斥骂道:“方才叫你那么多声,为何不应?年纪轻轻就想一死了之,你叫你爹娘怎办?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欲生而不得,你活得好好的,却要自己寻死?!”
蚩焱知她句句心有感触,无心辩说,二人便如此相互依持着,跌跌撞撞朝山下走去。
雪暴已浓,转眼间各处山路已迷不可辨。蚩焱腿脚始终不便,不得不倚重于素成珂身上,见她娇小身躯支撑在自己腋下,于暴雪中一步步艰难跋涉,蚩焱愧不能当,只得以臂力紧紧环住她身体,不令她在雪地中滑倒。
如此一摇三晃,摸摸索索着,两人便真的走出了山麓。素成珂望见村中人家的橘色灯光,不甚欣喜,蚩焱却停了脚步。
原来居高望远之下,他已发现深山驿道上出现一路明火执枪的人马,正冒着风雪向野村之地步进。大雪封天之际,那队兵马却步履齐整、进速不减,蚩焱明白此乃冥御林军卫,经过层层封锁查禁,终于搜到此处下原野村了。
他松开素成珂,叫她自己回去,扭头又入深山,素成珂连忙止住他,他见她执拗,只得扮凶唬她道:“我是冥君正在缉拿的重犯,是大恶人!你不怕我么?”
素成珂却透过面纱,紧紧盯他俊朗容颜,一字一顿应道:“再大的恶人我都遇上过,你算什么?”
蚩焱一时哑口无言,却闻她道:“官兵们既是来寻你的,我已私藏你这多时日,早就难辞其咎了,现在回去村中,反是自投罗网,我们先避一避吧。”
说罢便被她主动拉了向深山中再度折去,蚩焱从未料到她一介凡女生魄,当机立断起来竟比他这神中人更不容辩驳。二人逃至后山途中,蚩焱腿脚遭雪暴冰冻,愈来愈不便成行,双拐又早在他跌落冰缝时便已折断,素成珂心知当务之急是赶紧寻遍干燥之地让他蔽身修养,正想着,突见山腰巨岩阵壁中现出一块凹陷石洞,惊喜过往,这便架着蚩焱,双双躲了进去。
一入洞中,方知大事不妙!却原来内中却是盘踞在此处躲避雪暴的山魈野魅,一见两名生魄前来,饥肠辘辘的众魈怪们立刻团团围上,封住洞口,要生噬二人血肉。
也不知怎的,蚩焱见到素成珂被困虎口,数月来修养攒集的些微神力竟一触即发,将数名山魈异怪杀得屁滚尿流,纷纷逃出洞去。蚩焱多年领兵带战,深知它们很快便会带领更多山中恶物卷土重来,便撑着将断的身骨,拼尽最后一口神力将一块巨岩推去洞口,把山洞牢牢封上。
素成珂没想到长着旷异天那样一幅书生脸的蚩焱体内竟藏有这般巨大的力量,见他封好山洞后便倒地不起,心中已生无比怜惜,当下将他半身抱在怀中,以己体温替他驱寒,蚩焱神智昏遁中受她温暖包围,口中一径喃喃道:“别对我好,我不值得你如此,我是大恶人。。。”
素成珂紧紧抱着,滚烫泪水滴滴落去他脸颊:“你才不是,你不忍拖累我母子在先,又拼死相护在后,你或是冥的恶人,天下的恶人,却不是我素成珂的!”
那是蚩焱第一次知道了素成珂的名字,从人间到冥荒,从祖屿到九泉,他终于知道了这名遭他一夕**毁容、弃于街市的人间凡女的名字,那名挽得一篮香花鱼干的女子,那名远远走来如轻霞渺露、洁藕琼莲的女子,那名恨怒起来会用金钏刺穿他脸颊,掌掴他颜面的女子。
她从粗襟布衫内挥来的手掌打上他脸颊,怒叱他“你爹娘怎办?”时的情景,一下令他忆起当年美神与亡神同归于尽之前,最后微笑着,也是如此伸出手去拂上父神农英泪纵横的脸庞,之后她神髓消散于十荒九界,唯独留给他父子的便是这一袖间的温柔,也便成了父神农永远无法再正面看他的理由,亦是他半生自暴自弃的因果。
如今这一袖一拂间的颓败,却被素成珂的一袖一掌狠狠打醒了。自从美神去世,再没有一个女人敢教导他是非对错,再没有一个女人敢公然反抗他之劣行逆举,再没有一个女人敢破他面颊、煽他耳光,原来素成珂的出现,打破了美神之死留在他生命中的混乱僵局。
蚩焱突然意识到过去数万载未曾遇上并认识素成珂的岁月,竟都属荒唐白活了。只是没有人知道,或许他与她本可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命运却以它出其不意的方式谱写了无常的定义。
山门外不多时便聚来了更多山魈厉鬼,一个接一个前来抱着巨大花岗岩左右摇撼,却无能撼动半分,连续五个昼夜,雪暴日夜连轴,众山魈不眠不休。蚩焱身无丝毫补给,亦是神力散尽,身体一寸一寸冰冷下去。
素成珂急得不行,洞中唯有岩缝里淌下的冰冻雪水,与他病重之躯半分无益,她却因几日未曾哺育孩儿,奶水攒积,胸口胀痛得厉害。见他躺在冰冷地面,身躯因缺乏食养而日渐嶙峋佝偻,素成珂咬了咬牙,在他身边躺倒,解开前襟,将他头颅按在自己怀抱中。
蚩焱迷糊中骤得温热奶水滋养,本能含住**用力吮吸,素成珂咬紧牙关,仍他吮食。
蚩焱原本体质非凡,只须点滴滋养便可恢复大半,几口乳汁下肚,他脑中迅速清醒,舌胎上却递来异样温触,令他猛地忆起那日在人间妈祖岛上施暴于她的情景,顿时心头一裂,“啊”一声脱开她去,滚坐一旁,捂住颜面,粗喘不休。
素成珂只道他是不好意思,又上前轻轻挽住他道:“你别怕,我自己愿意的。。。”她虽身为人母,却也从未尝试过男女正常的相思相慕之情,方才遭他那般如婴孩般炽热亲呷,一时竟也雪腮霏红,语调踟躇起来。
这冥神旷异天长相清霁端雅,比起骄奢跋扈的野神蚩焱自是别具堂皇,极易得女子倾慕,而蚩焱之前遭十殿阎罗围剿时,曾以幻苍决假扮旷异天之容貌蒙混过关,自从在褫魄深山被素成珂救回村里后,他之容貌根本未及改换。那时,下原每镇每坊间都贴有他蚩焱的本尊画像,以待缉拿,而褫魄山远离大铎,村中消息又闭塞,冥神君亦从未亲历过下原,故而平民百姓根本不知当朝君旷异天长得甚么模样,如此,他便得以凭借旷异天之容颜,自称莫言,瞒天过海,在此冥荒野村中一住便是半年。
如此一来,素成珂从不晓得这名俊颜贵气的书卷儿郎,便是当年害得她家破人亡、在九界中亦人人憎恨的野神蚩焱,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名为不致拖累于她而深夜闯山的异地伤客,一名眉清目俊却同她一般满心疮疤的冥荒旅人,一名容易自暴自弃却在关键时刻愿为她舍命相搏的九尺男儿,故而以自身乳汁喂养、补给于他,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于素成珂内心深处,却是甘愿且隐约羞涩的。
这一切,身为神、灵识通透的蚩焱却是了如指掌,当下躲在素成珂瞧不见的岩壁黑暗中,伸手探了探这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那一刻心中竟充满感激,对于旷异天屡次围剿自己的忿恨,也不由消去了大半。若非旷异天的容颜,他蚩焱早就葬身山魈野兽,更无可能命悬一线之际,还有她陪在身边。
当下想去,心底竟渐渐豁然,感到素成珂在轻拨他肩头,蚩焱转过身去,直面于她。
眼看他原本惨败的脸色因自己体液的滋补而逐渐现出生气,素成珂心底甚而浮起一丝游离不定的幸福,瞬间女儿家矜持心起,她收回手去,顿了一顿,吸口气道:
“你切莫误会,我此举只为让你尽快恢复体力,我还指着你带我离开此地呢,我们受困在此五日,我儿席安便是五日未曾进食了!”
蚩焱亦想起自己那饿哭起来震山动魄的孩儿,果然和自己幼年讨乳时一模一样,当下心头一暖是,他不能死,从今日起,他有了全部的理由活下去。
第32章. 野神蚩焱(3)柳暗花明
【无极图】:
夜深时,山洞外嚷声越来越大,鬼鼎沸,全褫魄山的异兽鬼魅已通通聚来此地,争相出着主意如何挪开封在洞口的花岗岩。这些野魅长年生活在褫魄深山内,有经验的下原百姓、村民向不涉足它们之地盘,故而野魅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回鲜嫩肥美的生人魂魄,当下嗅到山洞内素成珂的灵魄之味,轻易便探知她尚在哺乳之期,身上血肉定是愈加丰美鲜活,一众鬼魅们立时激动得个个爬满了巨大岩石,绞尽脑汁地朝里厢伸探着一枚枚长舌。
素成珂因受连番惊吓,早已缩成一团,小小地蜷在山洞一角。蚩焱皱眉看着从花岗岩边缘窜进窜出的众条野魅厚舌,舌胎上的异味使洞内原本稀薄的空气愈加腥臭难耐。他体力已恢复不少,这便起身沿着洞中轮廓踱步查看,随手折下几枚长挂而下的雪白钟乳石,寻了处干燥岩石,于其上将两枚相互敲碎,直至引出乳石中的磷火,须臾便自制了两枚钟乳火炬。
仗着光亮,他看清此洞深处的岩壁上现出一枚裂缝,缝中可容一人侧身经过,他举起钟乳磷炬向内照去,岩缝深幽,内中大有乾坤。
丢块石砾进去,一路叮咛作响,回音嘹远,蚩焱回去帮素成珂站直身体,递给她一枚火炬,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一扭头却见堵住洞口的巨大花岗岩边缘正渐渐变成赤红色,滚滚浓烟从缝隙中直钻而入,原来洞外一众魈魅见无法入得洞中,便想到火攻,欲将二人活活烤死在内,如此便可留得二人魄体,怎生也不误到口的肥肉。
事不宜迟。洞外火势浩大,洞中瞬息升温,岩壁上积累的稀薄冰层迅速融化,雪水滴滴嗒嗒地向下流淌,素成珂体质单薄,早已承受不住浓烟,扶着岩壁连声咳嗽,连腰都无法直起。
蚩焱见状,侧过脸一把扯去她项上纱帽,她本能惊呼一声,却也无力再夺,只得双手遮了脸蛋,蜷在洞壁上发抖。蚩焱将她帽檐上的纱帛扯下,分成四、五块分别揩上周遭湿润的岩壁,待每块纱帛皆浸透雪水,他取了一块将她口鼻呼吸处裹缠起来,如此便可适时阻挡浓烟侵蚀她肺腔,又将剩余纱布收入襟口,这便拽了素成珂之手,举着钟乳火炬,一马当先朝岩缝中钻入。
逾往深处行之,岩缝愈显狭窄,很快便低矮至只容一人匍匐前进。滚滚浓烟仍不断地向洞穴深处袭来,荒鬼野魅们仿佛已将整座褫魄山林都搬了过来,势要烧死二人。素成珂初时还能跟在蚩焱身后勉强匍匐爬行,但毕竟**凡胎,很快便喘息不休,魄力用尽,蚩焱知她无法随自己一路爬下去,便在前方窄道中艰难转过身去,改为仰躺,双脚勾住身后素成珂已酥软如棉的双肋,将她一寸寸勾拽至自己胸膛之上,二人身躯便如此上下垒叠着,挤在褫魄山体内一条方寸狭窄的羊肠腹径中。
浓烟很快侵吞了整条甬道,素成珂趴在蚩焱胸前,早已失了知觉,蚩焱静静听着她愈来愈慢的心跳,入眼便是她脸上近在咫尺、遭金簪横贯的丑陋伤疤。他摘下她嘴上纱帛,仰头深吸口气,调动神识从通壁的弥漫浓烟中搜来点滴弥留的清新空气,攒蓄在肺里,待一口干净魄气积满,便托起她软耷耷的脑袋,对嘴朝她唇中喂去。
素成珂窒息至深,体内乍得一口纯粹空气,当下呜地一声自咽喉中吐出好一口积郁瘴气,心跳渐渐起伏过来。蚩焱从襟前掏出另块湿帛给她换上,又探手解下自己腰带将她羸弱身躯绑牢在胸前。待收拾妥当,他朝头顶左右看去,双臂探出摸住凸凹山石,这便四肢分工,上下攀登,势如水中仰泳般,一寸寸载着她身躯向山壁那头持续挪去。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内硝烟渐渐削弱,空气逐显清沁,偶有山风丝丝袭来,蚩焱知道自己选对了路,前方必有山口,立时精神大振,一路载着素成珂疾速朝前方挺进身躯,直至后背突然触上一片寒重湿气,他扭头一看,只见前方甬道正被一片寒水覆盖,十米开外的甬道底部分明是一汪成型的泉眼,正吐吐吐地喷涌着水流,不断上灌。
他继续仰躺前行,泉水浸透身躯,愈来愈深,待全身即将入水之际,他再给素成珂喂入一口鲜气,便借着倒吸的水力,带着她侧身向泉眼之下全速滑去。
果不出所料,此处乃是一处山中深潭,地下水从潭底倒灌入山腹,注满了整条甬道,直通他们藏身的岩洞。蚩焱在水中鱼贯穿梭,约摸半柱香后,眼前豁然亮起,水声轰隆鼓荡,知道自己已从山体内的羊肠腹径中钻入了深潭底部,这便揽着素成珂全速向上方潜游而去。
这深潭却恁不见顶,二人上升足有半个多时辰,却遥遥不见水面光线。素成珂憋屈不住,率先嘴角一动,猛地灌入一口潭水,这一呛不好,几欲将裹在她面上的纱帛倒吸进腹中,见她在水里连连闷咳,脸涨红得要炸开,蚩焱忙扯掉她纱帛,展开周身触识从四周深水中大力萃取来饱满净气,一掌握住她脑勺,封口上前,再度喂入。
素成珂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男子的前襟,只觉他体温高涨,便是这千丈深潭中她唯一可依赖的暖意,魄气已入腹中,对方却无松开之意,她心中一软,双手相环,由了他去。
水中本有氧气,只是人体无能摄取,蚩焱身为神,自幼便识得天地纳元、万物皈采之法,如今打开通身经脉,从潭水里萃取出净气,并非难事。怕她再遇窒息,蚩焱便将她紧搂在怀,不时摄来氧气一口口喂给她,二人在迷离深水中越升越高。黝深昏惑的潭底,一抹薄纱轻飘飘逐流而下。
蚩焱挺起身躯,猛地朝上方几个鱼跃直躬,大力切出水面,古镜般深邃的山野幽潭如银瓶炸裂般贲射开去,白浪翻濯。
当一瘸一拐的蚩焱背着半昏不醒的素成珂出现在野村拗口时,村民们纷纷围将上来将二人迎入村中。这七天六夜之间,冥御林卫已突击搜查过整座村庄,自是一无所获,疾苦下民本就不甚欢迎官道中人,昨日下午一众兵阀刚离去,今日他二人便活着回来了,人人都道是两桩好事。
素成珂向来心灵手巧,经她手出的食肆小吃、帛织成品等,村中无人能及,在此蛮荒野村之地,家家户户都靠些简朴手艺渡日求存,故而人人都将她当个人物看待。村中几名年长的妇妪见他二人在险恶深山中游荡数日,竟然共同捡命归来,此举一如在平静的荒野小村里投下了一枚石子,掀起了人们前所未有的谈说兴趣。
翌日,那名叫作莫言的俊生便搬出了素成珂家宅,于村尾不起眼处自搭了间草屋,白日里开始在村中各处寻活,东家教字,西户劈柴,只是每日勤来的物事,大小巨细都放去村中素成珂家的斑驳院门前,还时常立定张望,久不能移。
见这模样,村中过来人便纷纷议论,这小伙腿脚伤势虽好了大半,人却是走不动了。
素成珂只在家中休养了一段时日,白天便又去褫魄山原间采棉。村里起得最早的樵夫们每日便能在山道拗口处看见莫言早早守在那里,直到遮着面纱,挎枚篾篮,碎步前来的素成珂出现,二人会在山道上面面相觑片刻,这便一前一后,相随入山。
之后,每日常见珂女带回不少平日野村中难得一见的鸟兽野味、山珍异药,甚至褫魄深山的首要稀物白眉千足参,亦常见她轻松提了满篮子回来,拿到镇上随便兜售,便是满载而归。
不出两月,素成珂在莫言相助下,所得盈余已替村里盖起了第一座学堂,第一间药铺,修了第一座栈桥,且替自家改换了门楣,添新了家什,素氏陋院渐渐开始显出体面人家的模样。
于是人人便道这俊生莫言,原来能文能武,腿脚一好,派的竟是大用场!珂女母子这回总算是有靠了。见他二人相辅相成,自莫言来后,整个村中更是裨益大增,当下村民们更不欲这百用俊生离开村庄。
村民们虽不曾明听素成珂提及自己在阳间的遭遇,但也人尽皆知,身入冥荒下原的俱是九界中的各类伤民苦主,任谁于阳世都有一番苦难曲折。素成珂初来褫魄野村时,便是以帛遮面、终日不卸,那时她性情喜怒无常,独身拖带着一名襁褓中的男娃,室中又长年不见男丁。
这世上女子的不平事,数来数去无非那么几桩,村中妇妪们猜也猜得了七、八分,如今却见莫言这等俊雅健硕的儿郎,一不弃素成珂相貌,二不嫌她年纪轻轻便拖着个油瓶,对她日日跟随,事事挂心,当下便惹得村中群议纷纷,只道素成珂上山一捡,便捡回了个大宝贝。
这莫言却也出奇,话不多,人着实能干,做甚都棒,偏偏一见着成日里以纱裹面的素成珂,便会半晌发不出话来,走不了路去。初时还是每日陪她上山采棉,黄昏时分送她回家,表面离开,实则立在远处,迟迟不走。
后来便是愈演愈烈。村里的更夫都是夜间酉时出门值敲,次日卯时归返家中,夜阑人静时分,常常看到莫言独自守在素成珂家宅半里之外的老钟楼上,身披月光,安静俯瞰。每逢此刻更夫们便知子时已至,只因子时月光最亮,素成珂定是又坐在自家窗前,借月晒花了。
有了莫言这个辨别时辰的标识,更夫们报时倒也精准无误,省了不少功夫。初时是很好的,直到更夫们敲着锣,来回村中几趟,每次都见得莫言仍高高立在钟楼上凭栏远眺,而素成珂家中灯光早熄,他恁地一站便是一整夜。
时日久了,即便再少言寡语的更夫也免不了开始议论二人。
第33章. 野神蚩焱(4)姻缘烙契
【无极图】:
山民淳朴,便也不再去想甚么上原大户,甚么福祉可沽,一心只欲成全这两个彼此有意,相处起来却颇有些别扭的年青人。
便有好事者先去莫言的草屋内聊素成珂的事,说她早年丧母,留有一名盲眼老父尚在阳世,至今还不知她已难产身亡的消息。说她面冷心热,拖儿带子在此下原度日甚是艰难,家中又无男丁做镇,等等云云。
被唤作莫言的蚩焱二话不说,起身抱拳托来人代为递媒,订下吉日,前往素宅提亲。
提亲那日,恰逢素府内宾朋满座,烛香正浓,一半村民都颇有默契地挑了这日前来登门拜访,感谢她替村中筹银,修建公益之举。
素成珂坐在桃木桌旁扭绞着一双白葱般的玉净小手,别过脸去不敢看蚩焱手中递来的一垒三叠的正红礼盒,一旁村妤使劲提醒他:“姻缘契,跟她要姻缘契!”
见蚩焱依言捧着聘礼向自己走来,素成珂一慌,转身跑去捂住身后案几上一只不起眼的棕红酒盅。冥界中的未婚女子皆对自身姻缘契看管得甚是严防,唯恐它落入非己良人之手,便足矣令自己永世不幸。
蚩焱见此,眼明手快地抢步上前取过案上酒盅,回头面对素成珂。
“还给我!”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夺了姻缘契,素成珂有些恼,却又解释不清心头窜出的丝丝窃喜。她一生坎坷崎岖,年轻轻轻便撒手人寰,入得冥原后,对残生原本毫无信心,只是为了孩儿方才得过且过,勉力支撑下去,如今究竟要不要这名突然闯入的男子来执掌她的姻缘契,从此一生甘苦与共,她当真不知答案,更不敢大胆臆断那结局。
“还给我!”见蚩焱无意归还,她只得动手去抢,她本是极为灵巧之人,蚩焱却总能令她回回扑空。见他连退三步,突然单膝下跪,将酒盅夹去左臂,右掌向她高高托起层叠三垒的婚红聘盒,一室喧嚣在此刻齐生生定住了。
男子向女子下跪求姻,在那山坳野地自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众人一时唏嘘,妇妤们见状泪盈满眶,只道自己没那福份嫁着个上原大户,却不料人贵额高,对待女子的礼仪也是如此不同。
素成珂呆住半晌,隔纱捂着嘴唇,转身逃去里厢卧室。
蚩焱从酒盅里掏出姻缘契收入怀内,这便追去素成珂卧室。见她茕洁盈盈,坐在摇篮旁一径发呆,蚩焱关上两扇房门,将一室目光遮蔽了去,她却站起身来,向他哀求道:“你还给我罢,我不能跟你的!”
“若非有你,我早已葬身褫魄山中,你给了我二次性命,恩同再造,为何不让我陪伴报答?”蚩焱认真与她对视,不觉自己嗓音额外轻柔。
素成珂摇头:“你那日在山洞中,寒潭底也救过我的性命,我们谁也不欠谁。我不要你报答,只求你置身事外,莫再过问我母子俩的事!”
她侧过脸去,颓然坐倒,面色灰败,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上她身,却半丝不现生机朝气,蚩焱心中一疼,迈前一步,道:“我偏要过问。”
素成珂忧伤地看他,他却一步上前抱起摇篮中的孩儿席安,托在肘内,轻颠着哄道:“我儿啊我儿,快叫声爹爹,爹爹带你去大都吃百仙糖!”
孩儿贴在他胸前,立刻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一周岁多的娃儿虽没完全断奶,却已会牙牙学语,当下举起两只白嫩小手拽住他鬓角长发,咿咿呀呀地叫道:“嗲。。。嗲嗲,嗲嗲!”
蚩焱便笑了。素成珂看着躺在蚩焱臂中嘻嘻哈哈、生龙活虎的孩儿,缓缓从摇篮边站起身来,心头无限吃惊席安向来认生,且天性敏感多疑,外人一近便会遭他嚷得撼天动地。如今忆起,自从这莫言受伤来到此地,自己这孩儿席安倒是从无半声额外厮闹,反倒较平日里温顺听话许多,她还道是孩儿终归长大,慢慢辩得事理,不再随心胡闹了,却不料原来自己的孩儿便是真的喜欢这个唤作莫言的异地伤客,二人之间额外投缘,竟真如父子般亲近易处。
想到孩儿的生父,素成珂周身一抖,当下避转身去,不敢再看自己的孩子。蚩焱察觉她心中沉珂,抱着孩儿走去身后,将她轻揽入膛,缓声道:
“别怕,此地远离是非,九界不察,无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与你一般沦落天涯,如今只愿寻处安歇之地,落脚生根,你们母子乃我之救星,亦是我之缘份。当初所欠你的,如今终须归还,”想到自己当年对她种种所为,蚩焱眉头皱起,心中苦不堪言,不由俯首贴上她耳鬓,轻声道:“阿珂,答应我,让我偿还你罢!”
素成珂早已泪如雨下,却依旧扭头气道:“都说了不关你事!为何偏要自揽上身?你根本不知席安的身世。。。呜。。。”
话音未落,却遭蚩焱以唇隔纱,牢牢封住她口,她口中喃喃叫着,语不能出,只得举起双拳猛砸他肩头,蚩焱一手抱住孩儿,一手裹她在怀,紧吻不休,粗糙纱帛卷在二人唇舌间甚为碍事。
蚩焱心头愠恼,便将席安放上床头,双臂圈住素成珂,动手去扯她面纱,素成珂被困他怀中,双手使劲拽着面纱下摆,不令掀起,二人一时便在卧室中央僵持起来,谁也不肯放松。
见她执拗,蚩焱心头一动,道:“傻丫头,让我亲这一口,便将姻缘契还你,好不好?”
素成珂信以为真,腕间刚一犹豫,立刻遭他掀起半面薄纱,凑来密密地贴在她柔软双唇上。感他得寸进尺,还欲掀开她整幅纱帽,她狠狠咬上他唇,却遭他劲舌伺机全盘侵入,捕着她嫩舌轻舔细吮,百般**。素成珂当下慌得不行,手中拽着残余纱帛勉力遮住半脸,一径在庭中嗯,嗯直嚷。
蚩焱却知这是自己第一次认真吻她,人间妈祖岛上,他只顾对她逞威肆虐,那时他为人蛮横混账至极,只顾自身享受,于她并无半分怜惜,毁她贞操彻底,却连认真接吻都不曾。那夜在褫魄深山的腹道密径中,他一心顾着给她喂气,倒是心无杂念。如今诸事皆休,他同她已至谈婚论嫁之地,此时此刻,方觉亲吻她双唇,乃世间最为纯净美好之事。
蚩焱当下临空托起素成珂,两臂扣住她腿弯,使其双脚悬空而处,如此便令她周身紧贴于自己胸膛,不易逃遁。
将她圈在怀中,却不知如何安置,轻了怕不够,重了怕遭斥,尧他野神蚩焱,威一世,睥睨万载,如今却不知怎生呵护这颗被他伤如惊弓之鸟的凡女心。
厮磨良久,素成珂双手终于耷下,继而软软圈住他颈项,一如昔日野山寒潭中任他亲吻度气那般。感她泪水一滴两滴落入自己颈项,轻盈而滚烫,蚩焱心中涨痛无边,几欲随她流下泪来。
抱起她转了个身,却闻素成珂“啊”一声尖叫起来,双臂搂住,鸵鸟般将脑袋深深埋入他项间。蚩焱抬头一看,原来日上中天,未曾放下竹帘的平房矮窗外早是黑压压人头一片!村民们争相探看,男丁砸砸啄舌,妇人兴奋指戳,还不忘遮一遮几名爬在窗上的孩童眼目。
“还我姻缘契。。。”却闻素成珂将脸埋在他颈项间,还不忘嘟嘟囔囔发出闷音,蚩焱看去窗外一众人头,笑道:“诸位父老乡亲,替莫言出出主意罢!这倔丫头硬要我还她姻缘契,大家说,我该怎办?”
“烙了它!”
“对!现在就把它烙在身上!”
“现烙,现烙!烙了便是你老婆!”
窗外人山人海,顿时传来七嘴八舌的叫嚷。
素成珂连声喊“不”,却苦于被蚩焱裹腰抱在肩头,身体悬空动弹不得,蚩焱腾出一手掏出怀中姻缘契,向窗外道:“借个火!”
立有村人从窗头递上长篙明火,蚩焱将素成珂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前去接火,素成珂猛捶他后背,双脚直踢,村民中爆发出一阵哄笑。蚩焱在熙攘笑声里点燃素成珂的姻缘契,对肩头轻道:“阿珂,你是我的了。”
素成珂耳畔传来姻缘契烙在男子身躯的呲啦之声,那声音恁是漫长,烙印之人仿佛生怕误了分寸姻缘。原来遭姻缘契烙身,便是如此的。
鼻中闻到**焦灼的气息,窗外又一阵拍掌叫好,一时艳阳鼎沸,人声如潮。小家伙受此惊扰,又久遭二人冷落,此刻也在床头不依不饶地哭嚷起来。事已至此,素成珂长睫一阵抖动,闭上眼认命地软化在蚩焱肩头。
第34章. 野神蚩焱(5)唯愿朝夕
【无极图】:
褫魄山谷中,一伙白头参娃娃正懒洋洋地展开密密麻麻的须足,躺在峭壁凸岩上晒太阳。
一张巨大藤网当头罩下,将参娃娃们一网打尽。
这些参娃娃们皆成人形,已作半仙论,每只少说都上了百年道行,却个个使出浑身解数也挣不出蚩焱布下的藤兜,只得在网中挤作一团,哭哭嚷嚷地任他从峭壁凸岩上提去崖顶,束手就擒。
将一网兜活蹦乱跳的白参娃娃倒进自家箩筐,见它们仍在哇哇大哭,蚩焱侧身看了眼绵延葱茏的山腰棉田间,怕扰了正在采棉的素成珂,这便低头向篮中道:“别哭,你等身为灵药,日后每救得一人性命便可多得五百载道行,立登仙班,届时天地任尔畅游,再不需受这臃肿身形禁锢,岂非好事?”
人参娃娃们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爷爷,我们要爷爷!我们不能离开爷爷。。。。”
“大坏神,大坏神!爷爷快来救我们啊!。。。。”
蚩焱心知他们所说的便是这褫魄山中的地仙白首千足翁本人,立即用帆布盖住筐顶,背上一众参娃便往山腰棉田间走去。他如今腿脚虽已恢复,神力却仍在点滴攒聚,大打折扣,倘若此时当真遇上修行近千年的地仙,纠缠起来还真不好应付。
箩筐中的人参娃娃们却个个哭得不依不饶,蚩焱想到自己为能风光迎娶素成珂,这一月来每日进山捕获大量的白参娃拿去市集贩卖,于神之德确有所失,脚下不由健步如飞,转眼便抵达了山腰棉田。远远便见素成珂正身着轻布小裙静静伏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细嗅着一朵盛放的野月季。
沉甸甸的棉花筐搁在鲜花丛外,原来她已完成了日间采棉,此刻便正做着她平日最爱之事收集百草千花,回去点缀各类食肆品帛。
蚩焱放下箩筐,减步蹑脚走去,至她身后突然一把抱起娇躯,旋地转了两转。素成珂初时一惊,须臾便识出身后的熟悉体温,由不得脸上已绽出少女般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透过一陇薄纱,迎着山野曦光,衬着千花万红缓缓映来,竟把蚩焱看了个瞠目结舌。
“呆子,快放我下来。”素成珂轻声斥道。
“不放。”蚩焱痴痴盯着她藏在面纱后的绝美容颜,眼中早没了天地五行。
这些天他一直在潜修清轮,甚至偷偷摸摸地避过众神灵识,遁入幻虚大境寻找化解她面上神之力造成的伤疤之法。当初他在人间妈祖屿上以神之能在她脸上留下这条疤痕时,正值他神力最为鼎盛的时期,故而反给如今的撤术之举增添了很大难度。所幸经过这些天来的潜心攒蓄,他已得了基本法门,只需再几日积累,他便可亲手替她除去这道遮蔽了她绝美妙颜的神赐伤疤了。
素成珂的目光越过他肩头,瞧见伏在地上满载而归的箩筐,她虽肉眼凡胎,看不见也听不到参娃娃们的哭喊,却见得筐口满满溢出的一圈饱满参须,亦不由担虑道:“你小心些呀,日日采撷这么多人参,山里的参仙爷爷会怪罪的!”
蚩焱笑道:“我便恨不得将那白参老儿一道采来,煮上一锅,予我阿珂健身养颜!”
素成珂胳膊动了动,经他一话本欲抚上自己脸颊,却也有感于他话中情意,便浅浅笑道:“牺牲他人取得的恩惠,怎可摄用?我不图你什么,只要今后二人同心协力,我们什么都会有的,以后就不要再于山中这般大力攫取了,好不好?”
一席话说得蚩焱心中一抽一恸,当下凝望她素净面颊,柔声道:“娘子真是菩萨心肠,为夫遵命。”
素成珂平生首次听得男性唤自己“娘子”,一时女儿心性顿起,缩了缩脖子咯咯娇笑道:“谁是你娘子?”
蚩焱得她娇躯在抱,只觉满心满魄皆是道不尽的欢喜满足,便是数万年来的酒池肉林,仙姝绝色亦不能相较一二的全心快乐,当下便抱着她双膝跪屈,缓缓将她身子放入千花铺就的山原巨毯上,俯身上前,隔纱轻吻上她饱满额头,一路沿去。
而素成珂迄今唯一经历的男女之事,便是当日在神舆中遭蚩焱蛮横施暴,如今又见男子覆上自身,恍如旧日重来。虽明知此情非彼况,却仍耐不住一阵本能地簌簌发抖,身体僵硬紧绷,已是对男女成欢一事产生了植入骨髓的抵触之情。
蚩焱知她心中怯意,想了一想,便以肘作枕垫在她背脊之下,将身侧去一旁,让她舒适躺在自己臂弯中,软声哄道:“阿珂,你我即成夫妻,你有甚心事都可说与我听,你想什么,惧什么,喜欢什么,担忧什么,都可让我知道,待为夫神力完全恢复,定会一一替你达成。”
“神力?”素成珂一愣,口中喃喃重复,蚩焱身形一僵,自知漏嘴,忙圆场道:“我自幼承师在大神天修行,只要我体力完全恢复,无论娘子有何心愿,定难我不倒。”
素成珂却已蹭地坐直了起来,全身绷紧,侧面看他:“你是神天中人?”
蚩焱见她反应强烈,慌忙随她起身,应道:“阿珂莫怕,我虽是神中人,却同那蚩焱毫无关系!”
素成珂闻言更惊,立刻高叫出声:“你怎会知道蚩焱?!这么说你早知我儿身世。。。你。。。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当下已从花丛间挣扎起身,匆匆退去数步之远,视他犹如鬼魅。
见她如此作应,蚩焱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想他平素里是何等深思熟虑,运筹帷幄,如今在她面前却总是自迭阵脚,忙起身上前拦住她去路。
素成珂却如何再敢逗留?见他匆匆而来,口中一径高嚷着:“放开我!”一气向外猛推蚩焱身体,推搡之下,却见蚩焱哎一声痛呼,腰身略弯,面上一片忍苦之色。
素成珂一愣,反掌看去只见自己掌上已沾满血红,这才发觉他腰间烙下的姻缘契之印疤已遭她方才大力推搡而捣破,迅速透过阳春三月的厚重粗衫,生生洇出一大团鲜血来。
素成珂连连后退几步,将手上血渍朝自己裙摆上一阵乱揩,匆忙转过身去,只为遮住眼中早已遏不住、哗哗直落的泪水。
冥界婚姻中,男子皆以避免将女子姻缘契烙去自身魄体为上策,往往简单下聘,做足礼遇便将女子娶过门去,若仔细些的,将妻子姻缘契妥善收藏也罢,只因将女性魄灵的姻缘契烙上男子之魄灵,不仅是对女子的制约,对该名男子亦是一样。
男子魂魄一生只可承受一次姻缘烙印,若多印上一枚便会被妒缘之火烧得灰飞烟灭,九界无存,故而两名女子的姻缘契对于一名男性魄灵而言,正如一山不容二虎,绝不可共同存在。据说这姻缘契之规是上古菩萨弄出来的把戏,只因冥界是众生始终、轮回的出入地界,此举便专为杜绝九界中的男子用情不专、三心二意所创,故而也极少有男子甘愿事先便将女子的姻缘契烙去自身,那便是无异于给日后****烙下了“终生监禁”。
这女人姻缘契对男子的约束局限,在冥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身后这个男人那日于她卧室中却想也不想,便将姻缘契烙去了自身。这使素成珂心中左右为难,矛盾至极,既喜欢莫言,却也害怕此人若同那神天恶存有丝毫瓜葛,则等待自己和席安的命运又将是何等层层苦厄,凶险不迭?
如今的她宁可一拍两散,却也不敢再冒这个险,这便稳了情绪,转向蚩焱,安静道:“我素成珂一生被神所害,早已立誓终生不沾神中人,更遑论谈婚论嫁?我们便到此为止罢。你伤势既好,现在便可离开。”
蚩焱心中大恸,他神灵识正在逐步修养,近距之下可感知素成珂心念大半,见她这般心灰意冷,轻易否定二人一路走来的种种前缘坎坷,当下脑中已是一团乱麻。
他单手捂住腰间,朝她疾疾迈进两步,见她迅速又朝后方退去两步,他内吸一口丹气,定了定神,搬出自己日前早已备得万无一失、准备遭她疑窦时用上的说辞:
“娘子有所不知,那孽障蚩焱早就死了!两年前他因触怒神皇,在众神围剿中被打成了灰烬,我所以知道你同他之事,乃因我也参与了那场围剿,蚩焱临终时招供了一生罪孽,其中便有提及一名凡间女子,我当时并不知那便是你。我来到此地被你所救,纯属偶然,那日在山洞里见到你面上有一条神所犯的伤疤,才知你便是当日蚩焱提及,他在人间妈祖岛上所害的那名女子。”
见素成珂虽双袖紧绷着立在原地,却也有认真在听,蚩焱不由暗松口气,好歹她肯听了,便依照自己原先准备的编辞,侃侃道来:“而我在神天一战中也被蚩焱重伤,神躯尽毁,后又遭其旧属党羽追杀报复,我之魂魄不得已才来到冥荒避难,说来我同你一样,都是受那凶神蚩焱所害之人。蚩焱在神天中一贯为非作歹,人神共愤,天地众道皆是得而诛之,我同他又岂会有半丝瓜葛?”
听到此处,素成珂心中生疑,皱眉问道:“那你当日在山中为何要说,你是冥钦定的逃犯?你若仅是逃难至此,为何那日明明已离村庄数里,却不愿随我返回村中面对那些兵宦?”
于此一问,蚩焱早有准备,当下朗声笑道:“当时山高雪大,我不能确定那些人究竟是冥官兵还是蚩焱的旧属追杀到此,必是不能冒然回村,却又怕连累了你,这才信口编了那番说辞,那时我若不说自己是逃犯,又如何吓得住你,催你先行离开?”
回忆至此,蚩焱隔着几步看她挺立在花丛间的身姿,想起当日褫魄山中的种种情景,想起她在天荒雪地里勉力支撑自己残破神躯,一步一跄的辛苦模样,心中顿时再生百味杂陈,伴随着缭缭绕指之柔,当下自言自语道:“谁料你如此经吓,我便说了自己是冥逃凶,是大恶人,你还是不肯离去。”
他一番解释百密无疏,条条在理,素成珂毕竟心思单纯,当下已是将信将疑。蚩焱察觉她心情有变,忙趁热打铁,上前扳过她双肩,四目对视间柔声道:“阿珂,你看着我,看清楚,我是莫言,我是你的莫言啊!”
素成珂抬头仔细端凝这张暖阳之下生机硬朗的隽永脸庞,想起他诸日来对自己母子的百般情真意笃,确无有假,阳光般的暖意便一丝一缕地又从心间升起。
漫山遍野的陌草香花随风吹来,静悄悄地将二人之间先前盘亘的疑虑氛围驱散了开去,素成珂轻声问道:“这是真的么?那。。。那凶神蚩焱已死?以后便再没有人来害我和席安了么?”
蚩焱目视她饱历沧桑却清纯依旧的容颜,重重点下了头颅。那一刻他在心中做下了一个重大决定,从今日起,十荒九界中再无蚩焱,唯有莫言。
他轻轻摘下她项上纱帽,素成珂本能缩了缩脖子,却未有再避,随着纱帛滑下面庞,她紧皱双眉,闭紧了眼睛,一双长睫无助地迎风颤抖。
将她纱帽夹在腋下,拇指缓缓滑过她面上蜿蜒如巨蚕的丑陋疤痕,感她身子一阵阵紧簌抽搐,蚩焱沫着阳光,双唇慢慢吻将上去,一寸一厘,细细将那条横贯她整张红颜的伤疤临摹了个遍。与她双额相抵,蚩焱双手捧着她脸蛋,赞叹道:
“阿珂,你真美。”
素成珂突觉有股汹涌澎湃的热潮从小腹深处窜上喉头与鼻腔,来势凶猛,她周身一下瘫软在蚩焱怀中,瞬间泪崩如潮。
那曾经纠葛她一世的难题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当年,那枚未被蚩焱变回鳕鱼干的黄金雕簪上曾雕刻着令她闻风丧胆的“焱”字,这来自神天轮的剧烈摧残,如今已悉数烟消云散了。此刻在眼前人的温暖臂弯中,她触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为了生机一直压抑深藏的巨大委屈悲伤此刻也一同呼啸而上,夺眶而出。
她伸出双臂紧紧回抱住蚩焱,这个无意中帮她报了当年一辱之仇的男人,将脸埋在他怀中一面号啕大哭,一面哆哆嗦嗦提起了这两年多来自己从人间至冥泉的一系列遭遇。
那日妈祖屿,她受辱后遮着一身破衫踉跄回村,人人便都明白在市集中发生了什么。一向心慕于她的村中田郎犹豫再三,终是离她而去,却也托人替她从妈祖殿的一众侍香僮中打听到了金簪上“焱”字的来历,以及野神蚩焱遭妈祖娘娘厉拒于殿外的一干后事。
当素成珂知道当日在街头侮辱自己的乃是天大神时,便已意识到自己的冤屈将永生不能声张。她不甘心,不相信神威严,便连这等光天化日之下的昭彰恶行都无神过问,便不止一次拖着残躯前去妈祖殿,求妈祖娘娘为她向天界众神说理,讨回公道。
谁料殿上高香,颂诗缭绕中,妈祖神像一言未发。她回到家中,首次因妊娠作呕,村中却早已传开,她怀的是神爷的子嗣。
她腹中一天天大起来,村中乡宦们纷纷激动不已,欲拿她献给神爷,以图给全村换来富庶万代的犒赏。凡女身怀神子的消息火速传开,至东海列国的诸位国君耳中,一时诸国纷纷遣来使者,要接身怀六甲的她去本国居住,以受神恩。
谁料因诸君争抢剧烈,竟给她引出灭顶之灾,夺她不得的邻国国君派出杀手,前来小村取她性命,如此便可阻止自己敌国得益。她心思敏锐,机灵过人,事先觉出端倪,为不至拖累眼盲的老父,便谎称自己被村中熟人置去安全地带养胎,避过风头后便会回乡看他。
老父混浊泪光中,她独身一人挺着高高的肚子连夜离村,谁料半道里便遇上了乔装打扮的一众敌国杀手,追杀她至小廊桥畔。她闭气藏入水中方避过一劫,却不料河水寒凉,触动了腹中胎气,引致早产。她憋着嗓音在桥洞中挣扎焖哭了整整一夜,终于蜷在桥底泥泞间孤独地难产死去,至今无人察觉她尸首所在。她之魂魄便也带着孩子的生魄,一起浑浑噩噩进入了下原冥荒。
她情绪激动不已,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只因听闻大恶神蚩焱已死,整个人竟有使不出的气力,一时扑在他怀中絮絮叨叨,话个不停,仿佛要用尽女人的本能,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蚩焱万万料想不到,自己当初对她一朝之蛮,竟害至她后半生无底凄怆悲凉,这便是一夕之害,祸延千古。蚩焱想到他们神之中或有其他人做过类似之事,却从不曾收尾承担,为苦主负责分毫,当下手中抚着素成珂的丝滑秀发,打心底里发出一声惭愧叹息。
那一刻,蚩焱脑中没有神天,没有野帝,没有九界十天,没有纷争后顾。那一刻他脑中只有那山,那地,那村,那座屋院和炕头。在那一刻他决定,哪怕终己永生顶着这张不属于自己的颜面,也要紧紧抱住怀中这个属于他的女人,素成珂。
第36章. 野神蚩焱(7)风声鹤唳
【无极图】:
人在紧要关头最是出奇,素成珂毫无拳脚底子,却连樊篱门都不用开,一步便跃过蚩焱重新修葺过的齐胸高的青竹栅栏,箭一般冲出了自家小院。唯恐蚩焱追来,她连过十几户人家未敢进,径直奔到村尾的傅婶家中。
傅婶一大清早便见到一名从未谋面、天仙一样美貌的女子,赤身露体地抱着席安闯进了自家堂屋,连忙将自己的老头子支去后院避嫌。
虽然通过声音不难认出是素成珂,傅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如此美丽的姑娘为何终日以帛裹面?素成珂却半点都没察觉自己容貌上的变化,对傅婶联珠串般的疑问一概不答,只顾上气不接下气地胡乱重复着几句:即将远行之类的敷衍话。
直到傅婶硬将她拉去里屋的铜镜前,素成珂这才愣住,捧着自己的脸发了会儿呆,很快又清醒。她向傅婶借了身粗布裙衫,给席安扯了条小棉被做襁褓,又牵走了傅家唯一的灰骡子,这便沿着村尾栈桥慌慌忙忙地向通往中原的镇集大道中奔去了。
埔一踏上栈桥,便见昨日燃放的喜炮红纸还在桥面上铺得厚厚一层,硝烟仍在,骡蹄子踩上去,一路咯吱作响。素成珂有丝恍惚,好似还在梦中,回头看去,孤零零的野村在山脚晨雾中若隐若现,并无人追来。
席安的哭声又起,一双肥胖的小脚丫不时朝村落的方向勾踢,素成珂咬了咬牙,用粗帛条将胸前的儿子裹紧,一双足踝猛夹骡子腹部,驱着牲口在栈道上全速飞奔起来。
一路胡思乱想,欲将大清早发生的骇事理出一个头绪,不觉身下的骡子撒蹄狂奔,眼看山坳口将至,素成珂只顾低头,突见打横里冲出一辆载满着哭闹娃娃的四轮推车!驾车之人躲闪不及,“啊”地大叫一声,被骡子一头撞倒在地。
推车也被撞翻,车中的娃娃们纷纷滚落,个个小屁股粘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素成珂吓得不轻,推车的白须老人被撞得四仰八叉,坐在地头哎呦叫苦,手中拄着一枚七拱八翘、模样甚似人参根须的桃木拐杖,正咚咚咚地敲去地面,费力欲起身。
她慌忙翻身下骡,小心地搀起老人扶去一旁的山石坐下,白须老人哆嗦着腰身,将怪模怪样的拐杖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脑袋,叫苦道:“姑娘,你这大清早的是跟谁家儿郎犯了冲,偏要连累老夫一同遭罪啊!”
素成珂来不及辩解,赶去将四轮朝天飞转的推车翻过个儿,又将满地撞翻的胖娃娃们一个个抱回车上,这些白胖娃娃肤质甚是细腻,个个长得圆滑粉嫩,让人爱不释手。
席安坐在母亲胸前,见他们好玩,伸手便揪住一只娃娃的朝天辫,狠拽不放,那娃娃痛得哇哇大叫,细嫩的头皮眼看要被扯掉,白须翁在身后直掇拐杖,长吁短叹。
素成珂连打了怀里的席安七八下,又狠狠掐了两把屁股,这才令他放了手。老翁在素成珂身后摇了摇头,目光倏地一沉。
安置妥当,素成珂抹了把汗,蹲去白须翁身前道:“老人家,都是我不好!您若是伤着了哪儿,此地五里开外有处村庄,里面有医馆,您骑了我这头骡子速速去罢!我这还有几两碎银,全都给您,小女子今日遇上恶人,必须从速离去避灾,老人家便饶过我这回罢!”
白须翁听她一提,吃惊道:“恶人?姑娘也遇上了恶人?这年头果是世风日下。老夫方才从山那头推娃儿们过来时,也见得一帮恶人绑了一名俊生小伙赶路,唉,可怜那小伙,被一帮恶贼折磨地体无完肤,身上还被烫出一枚书本那么大的伤疤来,想想真是惨,惨哪!”
老人家重叹一声,素成珂听得伤疤二字,脑袋里顿时轰一声炸开了锅,忙问道:“老人家,您说仔细点!你看到有人抓了一名身上有烙印的小伙子么?他,他长得什么模样?”
白须翁捻了捻几欲拖长及地的胡须,眯起眼睛回忆道:“这。。。那些可都是恶人,我岂敢走近相看?只是推着一车孩儿躲在暗处,等他们行过罢了。可奇的是,半道上突然又飞来了数名天兵天将,瞧他们装束,似是上原的官府中人。他们一来便杀光了那些恶人,救下了那名小伙,更奇的是,这帮官人竟然齐刷刷地给那俊生跪下了,还称他是甚么‘君异天’,还要将他迎回上原帝都。这小伙子却急了,满口直嚷道‘甚么君!我叫莫言,你们快放我走,我还要回村里找我娘子!”
素成珂听得目瞪口呆,猛地抓住白须翁的胳膊,用力摇撼:“然后呢,然后呢?”
白须翁看了看她,闭上眼继续道:“那小伙子告诉官兵,昨晚自己新婚燕尔,本来睡得好好的,一大清早突然被一股大力拽出房帷,抛去了荒郊野外,这帮恶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一见他来,绑上了便走,说他什么。。。敢碰吃盐神君的女人,还大办婚事,辱没神威,盐神一怒之下已亲临冥原,要取二人性命!”
素成珂脚下一软,噗嗤一声滑坐在地,这老人家年高耳背,将“蚩焱”二字听成了“吃盐”,她却如何能不通不晓其中的要害!
“姑娘莫惊慌,更奇怪的还在后头!这小伙子虽身陷囹圄,骨头却硬得很,自是百般倔强,一路挣扎,被那些恶人打得半死不活,所幸途遇仙官们相救,那些仙官为了劝他跟他们走,却对他道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原来这小伙子就是幽冥神君,本名旷异天,两年多前他因围剿一名恶神,遭其偷袭而致记忆全失,其后更是跌落冥荒下原,音信全无。这两年多的时光里,十殿阎罗和冥界众仙四处遍寻他而不得,近日却发现,当年那名漏网的恶神也在下原出没,便纷纷赶来剿杀,不想竟阴差阳错地救下了本界神君!”
素成珂听到此处,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怀里的席安却一径扑腾踢打,高亢的哭声屡屡盖过白须翁的声音,半刻没得安份。
“谁料这小伙子,灵识受损太重,对于前尘往事半通不透,时醒时不醒,竟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回头找他娘子。那些仙官们怕他再被那名恶神的旧部所伤,便一个定身咒便将他制住,扛入八人大轿抬走了,如今已过了半多个时辰,照仙官们的速度。。。一行人现在应该已至上原帝都咯!唉~~~瞧瞧老朽这记性!自说自话这么久,姑娘,你方才说你要躲避的恶人,叫什么名字?”
老翁的一番精密说词,令素成珂瞬间如遇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与莫言曾经告诉过她的纹丝合缝地吻合起来了莫言曾说过他是神中人,同恶神蚩焱决斗后逃难来到下原,难怪她曾问起他在神天中的身份时,他总是稀里糊涂,支吾不明,原来他是灵识受伤,记忆弥缺,想不起自己过去的身份!
而当年神天一战中,被围剿的蚩焱也没有死,那嗜杀、褫夺成性的凶神,在得知他二人的好事后,又岂会放过他们?故而今早躺在自己床榻上的男人根本不是莫言,正是当年那侥幸未死的恶神蚩焱;原来她的相公莫言,早在她昨晚熟睡之际便被蚩焱掳走,落入凶掌!
而今晨的那张脸,那张毁她贞操、废她容貌、倾覆了她整条人间路的恶兆之脸,即便烧成灰她也不会忘记,又岂会将那畜生同自己的相公相混淆呢?
一切来龙去脉皆通透后,她突感兴奋不已,胸中像灌了满满一腔花蜜般阳光灿烂起来!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莫言确实从来没有骗过她!他仍是她憨笑敦朗的好相公。
她高兴地将骡子拴去白须翁的小推车上,又跪下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连道了十几声对不起,这便抱着席安,欢快地沿着山麓之间的通原主道,朝着中原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白须翁目送她雀跃的身影消失在山麓腰口,回头看了看一整车眨巴着大眼睛,正瞅着他的白娃娃,突然发出一计喟然长叹,喃喃自语道:“珂女啊珂女,莫怪我将你母子引入歧途,要怨便怨那凶神蚩焱,他为弥补对你一人之祸事,戕害我族太深,褫魄山中原有参仙数千,如今便只余下了这车中八人,此仇不报,天理安存!”
素成珂一路匆匆,终于在落日前赶到了下原与中原接壤的边城脚下。
冥朝三原等制森严,下等界原中的百姓必须凭借上原中人的书面邀约或官邸批审,方可进入级别高于自己属地的界原。素成珂赶到关岭脚下时才想起自己身无持证,根本无法出得下原,只得苦苦哀求立在百丈城头守值的冥关兵宦网开一面,放她过关。
墙头铁宦愣是不理,一排红缨长枪将她活活撵走。眼看天色已沉,素成珂抱着哇哇大哭的席安在高大的城墙根处徘徊悛巡了近半个时辰,关隘固若金汤,插翅难飞。她只得原路折返,想就近投个客栈,待翌日天明时再寻思过关。
阳春三月的旷野,却正是枭神兽群聚觅食的绝好时期。这些嗜血冥荒兽们饥肠辘辘了一整个冬季,这会儿在数里外便闻得了席安身上散发出的新鲜婴儿味道,纷纷从四下野林里钻出来,张展着翅膀向关隘前的广阔接壤处飞去。
素成珂明明记得来时路上的不远处有一间方坪野栈,再去寻找,却四处不见灯火。黑漆漆的长夜荒原,恁地教人心里发毛。素成珂将斗篷披上脑袋,抱着孩儿闷头赶路,天空却忽然密密麻麻地飘起雨来。
她忙举起袖摆为胸前的席安遮雨,这雨水却异常黏稠,吧哒吧哒地粘在她衣衫上,且散出阵阵腥臭酸味。她猛一惊,抬头看去,恰逢四尾枭神巨兽在天中齐刷刷地张开八扇巨大的翅膀,满原星月之光被一举遮去!
怪不得草原上突然伸手不见五指,却原来她和席安早被枭神兽们盯了一路!素成珂惊叫起来,前路已堵,她只得抱着席安发疯般地向关隘处奔跑折回。
“开门!官爷,求求你们开开门!!有枭神兽!”她一路撒腿狂奔,远远地便朝城墙上的官兵们拼命挥舞胳膊,四只枭神兽居高临下地尾随着她母子二人,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扑。
紧闭的城扉高壮森严,置若罔闻,她一头撞上宣铜门壁,唯恐里面的人听不见,她拼命以拳脚、侧身连续撞之,咚咚有声。
“官爷!开开门,求求你们救我儿一命!”素成珂急得泪流满面,在城墙门根处大力捶打,哭叫不止。城墙上的守兵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母子,枭神兽们在天中敛翅缩小着盘旋范围,一圈圈朝她逼近。
席安少儿不知世事愁,只当看着数只大鹏鸟飞来飞去,兀自坐在母亲胸前拍着手掌乐不可支。素成珂紧紧抱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捶门,哭着哀求道:“民女自知无端闯界、罪不可恕!可如今退路被封,我母子已走投无路!只求各位官爷发发慈悲,将我儿一人纳入城门即可,民女愿自生自灭,葬身兽腹!”
两扇巨大原门固若金汤,纹丝合缝。枭神兽继续悛巡逼近,素成珂连续哀求着门内之人,身体于城墙根处蜷缩成一团,已完全绝望。席安见母亲伤心,便顺手拾起一粒地面上一枚石子,向着正伸长脖子向二人逼近的那尾身形最大的枭神兽砸去。
黑夜间,石子飞过如霹雳电光,只闻神兽在天中爆发出一阵凄厉哀嚎,一枚兽目已被生生打瞎,瞬间鲜血四溅,大张着翅膀在空中手舞足蹈。余众枭神兽见状大怒不已,纷纷挥舞着巨翅四处扑腾,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凶野,于整片接壤大地上来回荡响。
“你们这帮混蛋!”见群兽沸腾,两扇原门却始终坚砖固守、铁石心肠,素成珂自知再求无益,抬头对着城头的守兵们高声唾骂道:“身为官宦中人,享着仙卒俸禄,却个个见死不救,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她话音刚落,突闻轰隆一声巨响从天传来,高逾百丈的两扇接壤铜门忽然向左右两旁大倾而开!速度之快,仿佛被一股无形巨力活活拔将开去。
却见一道白昼天光横里刺入万里冥原,那光从云端急速坠下,盛大披靡,瞬间笼罩了这座双原接壤处的百里城隘。
枭神兽们一见此光,纷纷发出慌张唳叫,伸脖腾翅,夺路而走。那尾受伤的庞硕枭神兽临行前向母子二人狠狠瞪去一眼。孩儿席安哈哈大笑,作势又举起手臂,枭神兽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扑腾着巨大的翅膀向高空中飞远去了。
待满原天光岿隐而去,只见一抹熟悉人影静静伫立在高逾百丈的关隘城头,素成珂目中渐渐清晰,双唇颤抖,惊喜的泪水从眼角滚滚而落。
“阿珂,你受惊了。”
只见锦袍素戴的莫言正站在百里城头,探身下望。
素成珂腿脚早已不听使唤,魂不守舍地朝他频频迈去。眼看她跌跌闯闯又要撞上城墙,莫言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素成珂眼前,两袖间萦绕的光芒化作星辉万点,絮絮簌簌地飘下整座边城。
一时间,天恩浩荡,影丰神。
见他朝自己张开双臂,柔情满怀,素成珂顾不得抹一把眼泪,飞奔着扑入来人怀中,却是周身一软,喜厥过去。
旷异天平静地看着晕厥在自己臂弯中的女人,席安从母亲怀中仰起头看他,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同他父亲一式一样,活似一枚锁疙瘩。
孩儿突然冲眼前人挥出一拳,旷异天侧身轻避,却闻身后城墙上轰隆一声巨响,竟已生生凹陷了一拢石井大小的深黑窟窿。
旷异天扭头看看蚩焱之子气鼓鼓的模样,摇头一笑,弹指轻挥,娃儿席安连连打起五六个哈欠,脑袋耷拉下来,趴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了。凭空中,但见素成珂母子二人的身躯冉冉升起,悬浮着送去一旁早已备齐的一拢珍珠小轿中。
百丈宣门之内,鱼贯步出两位爵带高悬的冥阶高宦,身后各追随了数十名佩翎御卫。其中一高宦肤色黝黑,额佩新月,正是十殿阎罗之首新月阎仙。
另一人华衫考缎,白净斯文,面相清俊,眸似皓盘,他一见旷异天便双手平拱,毕恭毕敬地奉上一物,旷异天取过展开,当下天辉出鞘,万里云烩,正是冥君之上古神兵轩辕天剑。
旷异天伸出修长双指在肃杀剑身上轻闲拂走,颇显诧异道:“莫非器尊又脱离剑身,四方云游去了?”
“是。器尊轩辕日前在首阳山一战中虽不辱使命,毁去了野帝神躯,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故至今脱体云游已逾两载,此刻正在南海大惜地潜修清轮,度受佛法。”来人高袖双掖,垂首禀报,旷异天闻言,蹙了蹙眉头。
“尔等速将蚩焱之子与珂女送回上原帝都,途中务必加倍谨慎,日夜兼程,切莫耽搁!”眼见君神颜不悦,新月阎仙望去一眼轿宇中不省人事的素成珂母子,转身对随行的一众御林卫们肃重吩咐。
珍珠轿宇穿云出发,直往遥天顶层的上原帝都,二十名御林卫矩阵层叠,左右随行。
待珍珠轿宇消失于重霄中,新月阎仙转向旷异天,躬身揖道:“君明谋,此番将素成珂母子羁押在握,便如同保上加保,不愁蚩焱不拱手交出绘苍诀!”
第37章. 野神蚩焱(8)父子连心
【无极图】:
旷异天未置可否,沉目望向远方铅沉天幕,只见辽远的地平线上黄沙弥漫,电走龙蛇,且不时响起连串惊雷,那雷声振聋发聩,远远传来,一计计如同怒吼般,直打入下原深处。
此番异状,使得白净爵官也觉出蹊跷,当下近前低声问道:“君,这是。。。”
“神农救子,姗姗来迟,所幸他尚被神皇禁足于慕田之内,一时半刻过不了生冥壁,我们还有时间。”旷异天朝他略一颔首,将手中轩辕剑交给一旁的新月阎仙,命道:“传令下去,命器尊轩辕速速归位,灵剑合一,前往下原活捉蚩焱。”
“是。”新月阎仙领旨而去。
旷异天敛袖偏身,见素衣高宦一径不语,低头忱了一忱,悦色道:“本明白,右相与器尊情同手足,知他伤重,自不愿见他冒险行事。这样吧,活捉蚩焱一事,从今日起便交由右相全权操度,从今往后器尊如何行动,全凭你一人做主。”
言罢,旷异天拍拍素衣男子的肩头,笑道:“晓生,这回如何?”
此人正是冥神旷异天麾下,幽冥皇朝左右二相之一的冥右相谭晓生。谭晓生同旷世忠将岳飞一般位列瑶池、尊封上仙,只因岳飞在人间立下赫赫战功、诸般壮举而声名在外,享誉九界,而谭晓生则长居幕僚,便是暗中日理万机、运筹帷幄之人。
值此冥朝异世,右相谭晓生、战仙岳飞、军督午启、轩辕求败四人,堪称冥皇旷异天的左膀右臂,而冥左相一职因上届宰相辞爵还乡,至今悬阁已久。
这四人中,器尊轩辕求败生性桀骜、我行我素,将谁都不放在眼中,以致同朝廷内两大武将岳飞、午启都曾结下过不快。且因心性所致,他经常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却唯独对谭晓生跨目相看。晓生右相之职,便是轩辕求败当众向旷异天所举荐,言他谋略超群、心地忠直,故二人素有深交。
此番诱捕野神蚩焱,兹事体大,况且轩辕求败在两年前围剿蚩焱的神天战役中已然受到重创,旷异天为防轩辕剑借故避战不出,便特意让谭晓生随行在侧,以便借用二人交情时刻控制轩辕剑的行踪。
这一切,深思熟虑的谭晓生焉能不察,眼看君对好友已起芥蒂,忙抱袖恭道:“神君恩德浩瀚,微臣必定全力配合器尊活捉蚩焱,三日之内,定能奉上绘苍诀!”
旷异天却摇头道:“蚩焱虽说神力耗尽,却绝非轻易就范之物,何况如今神农也已知悉一切,随时会攻进冥原救子。三日太久,明日未时,本在帝都等你和器尊的好消息。”
言罢旷异天脚下祥云腾起,转瞬升入上原。谭晓生回头面向黑雾笼罩中无边无垠的冥原万疆,又远远看去新月阎仙动身的方向,兀自叹了口气。
但见冥原深处,一抹白光飞速驰来,转眼跪伏在谭晓生脚下,正是白日间将素成珂母子引诱来边城关隘的那名白髯老翁。
“小仙拜见右相,老叟幸不辱命,已按右相所言,一一说与了素成珂听,如今她对老叟所言种种深信不疑。但求右相兑现诺言,将我褫魄山中遭蚩焱捕杀的七千余名参娃的寿命都还给他们!”老仙双袖一摊,向谭晓生倾身而拜,五体投地。
“地仙做得很好,但尚有一事未满你速速前往褫魄野村找到蚩焱,告诉他素成珂和其子已在君手中,若要二人平安无恙,须以他体内的绘苍决交换,明日午时为限,快去。”
白首参仙闻言一愣,慌道:“右相!小仙方才诓骗素成珂入局,蚩焱身为神,灵识通透,如今可能已知悉一切,右相却遣小仙前往递话,如此岂非要了小仙的性命么?”
见谭晓生面冠冷月,良久一言不发,白首仙翁恍然大悟,花白胡须摇了摇,苦笑道:“小仙明白,只盼右相兑现承诺,早日还我褫魄山七千参娃的性命,如此老夫便去得无憾!”
谭晓生颔首道:“地仙放心,如你般忠心事主,神恩披九界,定不误你所求。”
长须翁垂下白头,腾空循着原路匆匆飞去了。
谭晓生见他远走,亦不由暗自叹息。他知道自己让白首参仙前去找蚩焱递话,无异于送他去死。可如今,轩辕求败身受重伤,濒临魄灭,旷异天却还要派他前去再战蚩焱,实是君的一石二鸟之策一方面,保证蚩焱手到擒来,另一方面,怕是君已决定让轩辕求败在这场对战中彻底牺牲,顺便给诸天百大神器策立一个“我行我素、必遭神齑”的警告。
如今神农亦随时会插进一脚,重伤的轩辕求败若是同这对神父子再次交锋,必定凶多吉少。唯今之计,只有令白首仙翁充当出头鸟,将消息尽快带给蚩焱,让他自己速速前去上原帝都换取素成珂母子,以免赶来的轩辕求败再卷入一场硬仗,性命堪忧。
止战之殇,生灵涂炭,却是苍生九界无一可免。世间本无公正,无非弱肉强食,层层下噬罢了。即便万万之上的神,也一样被佛玩弄于股掌之巅,一名千年地仙的性命之于神大略,亦何足道哉?
谭晓生如此想着,心中却未曾略感宽释。
大神天之九十七重,神阁慕田。
神农的耳旁突然响起蚩焱的绝望悲嗥,“焱儿!”他口出无音,神魄却已从长达两年的昏睡中骤然惊醒,当下欲驱身而起,立刻感到从四面八方压下重重封锁之力,令他的身躯半分不能动弹。
他忆起两年前那道突如其来、令自己陷入长久昏迷的千神齑,能够使出如此强大的神宗杀手锏,不仅瞬间禁锢了他的神躯,并令他的神识在一击之下即陷入深茫混沌之态,拥有此等深不可测的法力之人,唯有九界神皇辛天权。
神农当下心知,自己的魂魄被辛天权用皇法活活封印在自己的躯壳内,分明人已清醒,却连一只小手指都动弹不得。父子连心,灵识中方才听到的蚩焱悲声不会有假,当下急得他五内俱焚。
正自煎熬痛苦,却隐约感到有股牵引之力正在将他的灵识向上提拔,这股力量时而化为梵音磬响,时而又似菩提馨香,神农只觉自己的魂魄被这股力量越托越高,突然周身一轻,眼前大亮!四下看去,自己的身躯仍静静躺在地面,宣天神阁内一片丝竹弥静,鸦雀无声,原来他已顺利将神魄拔出了自己的躯壳。
神农忙从神阁内提身飞出,直奔沧野慕田,果不出他所料,一路上只见仙尸遍地,兵骸荼蘼,神阁中人皆已死绝。
待终于飞入了领地慕田,他猛地停驻脚步,双袖剧烈颤抖着,面向眼前已被喧天大火所吞噬的昔日家园。铺天盖地的九天真火正凶悍地烧灼着慕田中数百座由神仙们的尸首堆积而成的骨山,众仙的遗骸纷纷在九天真火中化作灰烬,向慕田上空哀凄地飘去,又因整个慕田仍在神皇结界的封锁之中,尸烟无法散去,便纷纷堆积在慕田上空,形成一片阴霾厚重的骨灰云层。
从高空俯瞰下去,却见焦黑苍黄的神阁慕田中还镌刻着冷光辉煌的八字神皇剿令蚩焱谋逆,株连九族。
神皇辛天权此番下旨株连,赶尽杀绝,神阁慕田中的三万仙侍子弟和八千神兵卫竟个个未能幸免,上古以来的偌大宣天净地神阁慕田,如今已是生灵涂炭、灵荒血染。
此景此景令神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痛哭起来。只因他屡次抗旨,不愿向神皇呈献大梵天的心法绘苍诀,此举早已触怒君颜,如今总算被辛天权借剿灭其子蚩焱为由,以株连之罪将神阁慕田也一并摧毁。
神皇辛天权早知绘苍诀已被神农世袭给了其子蚩焱,故而剿平首阳山,虽名为惩戒野神蚩焱多年的桀骜不尊,其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夺取绘苍诀。好在当年与蚩焱在首阳山决战的众神皆以为蚩焱的神躯已被轩辕剑毁尽,实则神农已在事后及时赶到,将蚩焱神躯的灰烬收入了自己的贴身法器钟萃鼎内。
父精子体,如今只需神农身上的三滴神血,加上蚩焱的骨灰残烬,便可令神子蚩焱的神躯恢复原状。可是如今就连自己上古以来的栖身圣地,神阁慕田,都已被神皇血洗一空,何况自己那早就被神皇觊觎着绘苍决的儿子蚩焱?
神农脑中又响起蚩焱那一声惨叫,顿觉胆战心惊、脊背生荒,虽明知慕田上下必布满了神皇封印,仍是蓄足真气,奋力向高天一冲,却闻“砰”一声巨响,慕田的周天顿时亮起一圈殷光真壁,将神农的灵魄狠狠弹回。
神皇结界是何等天衣无缝,莫说神躯,便连一丝灵魄也无法冲出重围。神农不顾满身伤痛,攀爬起身稍事喘息,正要再冲,突然望见天顶中遥遥飞来一物。那物事周身殷赤,身长不足四尺,却是笔直挺拔,层叠茂密,神农定睛一看,竟是一株石榴树苗!
但闻扑簌一声轻响,石榴树苗径直穿过神皇结界,深深地插入慕田泥土之中,满树的华絮摇曳展动,绵密叶冠在微风中絮簌摇摆,仿佛向神农耳旁轻轻递话。神农听着听着,顿时心中大喜,紧蹙如锁疙瘩的眉头旋刻舒展开去。
神皇辛天权虽威震九界,其神力却有一个致命罩门,便是石榴木。相传他的法力遇石榴木必破,至今都无人参透其中蹊跷。神农盘膝坐在石榴顶冠上,驱动神识与石榴木灵犀相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原本纤细的石榴树苗忽然凭空涨大数十倍,高廓的枝干与树冠齐齐撑开,一柱擎天,直冲云霄!只闻“轰隆”一声巨响,神皇布下的界罩果然被巨大的石榴木活活撞出一枚斗大的窟窿,神农见机不可失,立刻攀着高大的石榴树身蹭蹭蹭地飞跃直上,转眼便钻入天中阙口,一举冲出神阁慕田。
他双脚埔一踏上慕田之外的云头,满天云霭中顿时亮出霹雳闪电,响起雷鸣滚滚,向四面八方报起信来。此乃九天霹雳阵,便是神皇辛天权布置在慕田结界之外的预警之策。神农蹙眉顶着对自己不断打下的诸天雷暴,循着神识向万里红尘之下的冥疆异界全速赶去,重霄中的雷电紧追不放,在他衣上此起彼伏地闪动,随着神农的脚步一计计打入冥疆三原。
因神农是以魂魄形态直入冥疆,这便顺利地穿过生冥璧,刚至中原,便闻到了蚩焱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神息,且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神农心焦如焚,一路风驰电掣,转眼便赶到了褫魄山脚下的无名野村。
他沿着儿子的神息四下寻找,不知不觉间已将全村每家每户的院落都跑了一圈。原来蚩焱的魄血腥味盘亘在每户人家的门口,片刻后又向下一户移去。神农从上空看见儿子的鲜血沿着村中民宅的布局在地面上留下一大片蜿蜒曲折的攀爬轨迹,远远望去,竟似一枚腥红暗哑的“悔”字。
神农心口疼得直揪,不明白一向万事不恭的儿子蚩焱为何突然像只无头苍蝇般绕着这座无名荒村到处乱爬?当下打开灵犀,遥观了他与素成珂母子的前因后果。
事情顿时变得简单很多,循着土地上斑驳绵长的血痕找去,神农很快便在村郊二十里开外的褫魄山口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蚩焱。
他周身魄血已从胸前数十个窟窿里流尽,**的身躯苍白如纸,神农发现他时,他正双目无神地斜靠在峭壁上一枚凸出的斩风岩上,因失血过多而枯槁泛白的瞳仁静静地眺望着远方,对父亲的突然到来不闻不问。
毫无遮拦的褫魄山头,料萧三月的冥野寒风刮在身上,势同刀剜,便连刚从神皇封印里全力挣脱的神农大都感到周身阵阵发冷,蚩焱却仿佛与周遭的山石都融为了一体,半点挣扎生机全无。
神农来不及多问什么,大掌一挥给儿子披上云袍,上前扛起就走,蚩焱却将身一偏,咕咚一转,从他肩上滚落在地,一声不吭地默默爬回岩石,继续发僵般地盯着远方地平线。
尧是神农再怎生英明神武,碰到如此自暴自弃的蚩焱也是无可奈何。
“爹,你回去吧,我等阿珂。”蚩焱总算开了口。
神农虽知此起为情,当时也只道儿子是难得认真,一时糊了心窍,如今大敌当前,只需自己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他几句,便可开导,谁料一低头却看见了蚩焱腰间袒露着一大枚焦里透红、泛着新肉的姻缘契烙印,当下心中愕然,一只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腰间当年他之爱妻西域美神的姻缘契,还牢牢烙印在自己身上的同一位置,即使她已宇化虚空,他却总能透过身上的这枚姻缘契印,隐约地感知她遗留在苍生九界中的点滴灵息。
神农顿时明白,再多劝阻也无用了,儿子已同自己当年一般死心塌地,将此女烙在了心上。除非他一颗心挫骨扬灰,否则,不论是福是祸,从此都难逃世世相缠的姻缘债本。
当下坐到儿子身边,叹道:“既是你自己曾经做错,如今得些惩戒也是应该,只是你不该一错再错,以他人之貌骗她一世情感。你若真有心,便应堂堂正正地去寻她,向她认错。那珂女本性纯良,你们如今又已成亲,若肯好言相劝,我看她未必不肯回头。”
蚩焱闻言动了一动,道:“你以为我想假借他人之貌?阿珂若早知是我,当初在褫魄山中便不会出手相救,我连和她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如今事一败露,她便带着席安远走高飞,以我现在的状况,便连她身在何处也无从知晓。”
神农心中也奇,方才他已开启神识搜寻了素成珂母子的下落,却意外地遇到一层屏蔽,竟令他一无所察。
突见山坳口的地头微微一动,“什么人,出来!”神农起身喝道,却见白首参仙从土地中钻出,噗通一声跪倒在神父子面前,长袖铺地,颤着声道:“小仙白首参,参见二位大!”
蚩焱鼻中一动,皱了皱眉头,猛地打挺起身,一把将白首仙从地头拎起,厉声道:“你和阿珂见过!她人在何处?说!”
“焱神息怒,小仙正是为此前来,令夫人和小神子已被幽冥君接回上原帝都。明日午时之前,只须焱神携带绘苍诀前往帝都交换二人,一切皆可万事大吉!”
白首参仙哆嗦着胡须说完,蚩焱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钉入他双眼,他脑海中的往事顿时接踵而来,传入蚩焱的神识如何假借被撞一事诓骗素成珂,如何将她哄去中原,素成珂与席安如何被枭神兽袭击,直到母子二人均落入旷异天手中,谭晓生派遣他前来报信,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蚩焱大怒,手中力道剧重,将他一身骨节捏得噼啪作响,白首参仙闭上眼睛,至此反倒无所畏惧,安静等死,蚩焱狠狠瞪着他青筋爆满的高凸额头良久,突然松开手去。
白首仙翁猝然倒地,瘫软如泥,头顶上滑下半枚从泥土里带出的月季花瓣。
“滚。”蚩焱转身在袖中捏紧拳头,声线却已平静。
白首参仙始料未及,慌忙拜揖之后,飞速遁地而去。
神农既惊且喜地看着蚩焱的背影,一时间竟对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媳妇生出了莫名好感,转念却又想到白首仙递话的内容,顿时面色一沉,道:
“焱儿,这分明是个陷阱,你不要冲动。爹已将你之神躯收置妥当,我们先回你师伯伏羲的领天昆仑境,待复元了你的身体,再去幽冥帝都,找那冥神旷异天算账不迟!”
蚩焱却已就地盘腿坐下,摇头平声道:“一旦我与爹去了昆仑境,你和师伯必会联手不再放我离开,爹若真愿助孩儿救回阿珂与席安,现在便请恢复我的神躯。”
神农闻言,只得和盘托出:“儿你有所不知,爹的慕田已遭神皇夷为平地,你师伯伏羲也已受到牵连,被软禁在昆仑境中。爹带你去他处,正因最危险之地亦是最安全之所,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保住绘苍诀,倘若落入旷异天之手,转眼便会呈给辛天权!当年佛祖释迦摩尼的亲手嘱托,爹爹如何能负?恒世天侣的身份一旦遭到曝露,九界一百零八天,将面临何等灾难?茫茫万宙,若再有类似空亡的宙劫来犯九界,亦无人能制。绘苍诀牵连着种种灭世祸端,稍有不慎,又岂是你我父子担当得起?”
蚩焱那厢却早已闭上双目,自顾自开始凝神端志,蓄备战力。
神农蹙眉盯着儿子脸上横贯的伤疤,旋身一叹,从宽大云袖中掏出了钟萃鼎。只见他云袖一扬,天鼎那划去蚩焱上空,璀璨殷光将他之魄身团团罩住,鼎内飘下尘埃万点,便是两年多前遭毁却的蚩焱神躯的残烬。
蚩焱的魄身见此尘埃,亦相应泄出丝缕光华,触手般将飘下的尘埃点点接去,纳入周身,但见蚩焱的整具魄体在漫天光华中时隐时现,逐渐沉实起来。
神农落足蚩焱身后,切掌为锋划开自己手腕,神血扑簌簌地从蚩焱的头顶浇灌而下,浸满了他整具神魄。只见蚩焱的魄体上经脉浮出,骨骼若隐若现,血肉齐齐生发,无数血管如花团锦簇般生根发芽、四下延展开去。约摸两柱香后,蚩焱的神躯已完整重塑,端厚凝实,神魄亦完全隐入**之中。
神农见状,从胸中喘出一口大气,当下却是脚步踉跄,连连退去一旁山石上坐下,他虽为神魄,但此刻出血过多,加之被封印在神阁慕田内的躯体上还有伤势,这会儿已然筋疲力尽。
蚩焱忙起身为父亲止住腕血,磕头跪地道:“孩儿拜谢爹再造之恩!”
神农摆摆手,略显疲惫:“这冥旷异天与广擎天过从甚密,我们在此地的一举一动,神皇辛天权都有可能知晓,下面爹要以元神力将整片疆域封闭起来,使得旷异天无法向广擎天传递信息。”
蚩焱点头应道:“辛天权要抓的人是我,孩儿绝不会打无准备之仗,请爹速回昆仑境同师伯会合,此番胜败成算,孩儿自有主张。”
“你去哪里?”见蚩焱转身便走,神农忙支撑身体扶着山岩站起,蚩焱的云袍如暗夜流光,转瞬消失在冥疆大夜中,远远抛下长音一串:
“我去三原招募旧时兵马,明日同幽冥帝都开战!”
万宙天门惹新患,群妖驻海升平难
番外1,仅以此致敬日前在海上升平城黄埔江上颠沛起伏的数万名二师兄!
话说聂小凤在真理长城上一剑牺牲罗玄的骨肉救下魄军后,昏迷不醒,被罗玄带回大神天都疗伤。数月后聂小凤伤势痊愈,罗玄却因精神受创,避入庞古塔内终日不出。聂小凤乐得清闲,四处派人打听魄军的下落。
一日,神婢甲来报,原来众魔听说妄魔被天后送去了宙荒绝境的安全地带后,便纷纷想如法炮制地逃走,其中荡天魔听说玄皇自从真理长城一战后心灰意冷不理朝政,遂觉朝中无人,便派出七万猪妖扰乱人间,占领了海上升平城,以此要胁天后聂小凤为众魔重开万界之门。
聂小凤想,把这些上古天魔都送去宙荒也挺好的,大神天乐得清净,他们还能替自己照看着魄军。可惜真理长城被玄皇封死了,自己肚里那个娃已经戳没了,一点都没剩下。绛雪玄霜又是她在罗玄还是凡人的时候和他生的,虽然二女如今都封了神位,但毕竟不是先天神裔,没用,罗玄又照死不出庞古塔,骗不到血。
聂小凤这个愁啊,都快愁歇顶儿了,眼看盛夏将至,数万名猪妖就住在海上升平城周边的水域里天天开趴踢、发展妖界的生态环境,人间百姓们叫苦连连,几个月不敢洗澡煲汤,饮用水全得从外地远调。聂小凤没办法,只好从闺蜜芮蚕姬处下手。
这日,天后聂小凤邀请亡神芮蚕姬打星辰桌球,有意连输三局,还把月亮都输了出去,芮蚕姬和她师父穆银川打星际争霸从来没赢过,一时兴奋,聂小凤趁热打铁道:”蚕姬。。。有个事要你帮我!”
芮蚕姬正抱着一堆星辰数得开心:”什么事?”
聂小凤:”你去跟你师父说,让他去庞古塔找我师父下棋。”
芮蚕姬:”下棋有甚用?”
聂小凤:”哪,你把这只棋蛙给你师父带上,棋蛙会从棋局赢家的身上不知不觉地吸入一滴血,还能储存半年。”
芮蚕姬:”你要神皇的血?”
聂小凤:”嗯。”
芮蚕姬:”可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一定会输?万一我师父赢了肿么办?”
聂小凤:”笨啊!你不会让你师父装输么?”
芮蚕姬(面有难色): ”这。。。可是这样我就得告诉他真相了,他知道了可未必答应,这人最死正经了。”
聂小凤(怒了):”那你就跟他说这是个考验,他若是不敢为你开罪神皇,还指望他做什么老公!”
芮蚕姬(思考片刻):”那好吧,可是你要神皇的血干什么?再说了,你老公的血为什么要我老公去拿?你自己晚上多咬他两口存着不就行了?”
聂小凤(一脸严肃):”此乃皇家机密,恕我不能对你和盘托出,总之你相信我就行了!”
见芮蚕姬点头,聂小凤留下哭哭啼啼的月亮和一摊星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银川仙君远远便见虞蚕姬扛着月亮,抱着一堆星星回来了,诧异道:”哪儿来的辰星?”
虞蚕姬:”天后和我打桌球输给我的。”
穆银川闻言,心中起疑,自己这徒妻虽说也是天资灵窍,可天后聂小凤却是将西域智神典娜活活气绝的奇葩,打个桌球又岂会输给虞蚕姬?
当下再问:”你们姐妹多时不见,今日都聊了些什么?”
芮蚕姬想起小凤的嘱托,心头一转,机灵道:”天后说神皇因妄魔逃脱一事,气郁难平,整日在庞古塔中闭门自责,她担心玄皇身体,便求我让你去劝劝他,陪他下下棋、斗斗弈。对了师父,天后还教会了我做香囊!改天我做一只给你戴上,小凤说玄皇一周七日都有新香囊戴,全是她亲手做的呢!”
穆银川想起上回同罗玄、蚩焱兄弟三人在瘦栖峰把酒叙旧时曾听罗玄酒后吐槽,说聂小凤连他真袍上掉了颗扣子都不肯替他缝补,香囊之说实属蹊跷,遂不动声色,听任芮蚕姬滔滔不绝。
次日,芮蚕姬将缝入了棋蛙的香囊塞给穆银川,穆银川接过赞了两句,栓在腰上,又听芮蚕姬嘱咐道:“师父,我这次是受天后之托叫你去开解玄皇的,你下棋时让着他点儿,别只顾着自己赢啊!”
穆银川笑笑,驾云直奔大神天庞古塔去了。
(待续)
穆银川虽位主仙君,未登神,但他与当朝神皇罗玄、野帝蚩焱三人在下界结缘,拜为异姓兄弟,故享有自由出入一百零八天与无量神都的特权。
及至庞古塔前,塔底卫神一见是他,立刻前往内塔通报,两扇金玉宣门应时而开。穆银川径直阔步,一路拾级而上,登至塔顶,方见罗玄一身浅素黄衫,正凌空高悬盘腿而坐,下方则是一片鸿海奔腾,万缕靖潮从中生发而出,不断向上攀升至玄皇身前一拢巨大透明、状似襁褓的晶华御界中。
穆银川定睛看去,这巨大的水晶襁褓中正悠悠浮悬着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瞧那模样,分明出生未久,正躺在罗玄的浑厚功界中呼呼安睡,娃娃的肩头至前胸却趴伏着一道鲜红夺目的伤疤。
却见罗玄望之眼神,无比温厚绵长,他反掌一推,周身血脉簌簌流窜,骨骼中异响不绝,源源不断的神血髓从他自身泄出,涌向高空中的巨大襁褓,雪白透明的褓身亦被他递送来的血脉染得渐似桃红。
内中婴儿得他血肉滋润,小小的身躯忽明忽实,贯穿腹背的致命伤疤迅速愈合,越显越淡,罗玄却在此时身体一冲,险些从高处生生坠下。
穆银川知他正在驱动一门极高深的铸魄重生**,忙上前稳住他身形,正欲度输真气助他一臂之力,却逢罗玄挥手阻道:”你来得正好,替我去取一件物事。”
”何物?”
”小凤的头发。”
穆银川一愣,罗玄又道:”只一小撮即可,此时夜阑人静,她入寝正深,你速去速来,莫惊动了回心殿。”
穆银川应声隐遁,瞬息即归,手中多了一缕乌黑柔顺的香发,递与罗玄。正是当朝天后聂小凤的项上青丝。
罗玄将乌发捏在手中,拇指摩挲许时,目光一沉,聂小凤的秀发突然化作根根黑绦闪电,笔直射出,窜入天中的巨大襁褓,襁褓内顿时响起一阵凄厉的婴儿长哭,罗玄闻之,如遇电击般剧烈摇晃着站起身来。
说时迟那时快,襁褓如银瓶绽裂般在天空中爆破开去,罗玄飞身上前托住襁褓中掉落的孩儿,见他双足稳立于下方海涛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赤身裸露的婴儿,目中有泪,欣喜道:”我儿,爹总算把你救回来了!”
”这是你的孩子?”穆银川惊道:”她怎会受得如此重创,要你倾尽十海重天之元气方能挽救?”
罗玄伸出拇指,轻轻抚摸女儿稚嫩如水的脸蛋,兀自微笑,穆银川却从那笑容中品出无边苦涩,只得改口安慰道:”好在还救得回来,不似。。。”言毕突然语顿,蹙眉无声。
罗玄知他必是忆起了自己同芮蚕姬百日孽结后那名最后的骨肉,因死于他盛怒之下的***而无力回天,导致芮蚕姬同他彻底反目成仇,从此集结六大上古恶神,天上地下地诛杀整个仙庭,期间生灵涂炭,山河浴血,至今仍是九界通典中讳莫如深的腥红一页。
罗玄暗叹,目光落在穆银川腰间那枚针脚赛蚕豆大的锦囊上,淡然道:”是你徒儿使你来的罢。既来了,下棋罢,莫让她二人失望。”
说罢,罗玄一手抱着女儿,雪袖挥展,满桌紫薇棋局跃然呈现。
穆银川心中既赧且愧,忙拢起双袖释道:”蚕儿不懂事,自以为锦囊玄机,万无一失,又岂可侥幸瞒过陛下法眼,还望玄大慈不记!”
罗玄平静地盯住香囊:”不用法眼,用眼。”
穆银川低头一看,只见棋蛙的脑袋正从黄豆般硕大的针脚里挤出来,冲两人”呱呱”直叫。
二人一时窘迫,穆银川皱眉将香囊塞进腰里,罗玄瞥一眼左袖上残缺不齐的星辰扣,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去身后。
一夜对弈无话,直至天明。